第41章 第 41 章 41醉
芙缇娜出自呼延部, 父亲名唤呼延奔,是呼延部首领,拥护赫连煊父王,为其手下大将。君臣二人感情深厚, 两家交好。
赫连煊出生半年后, 呼延家迎来了小女儿芙缇娜。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年岁相近, 两家便定下娃娃亲,待年岁一到就举行大婚。赫连煊出生即为太子,芙缇娜是他未来的正妻。
然而赫连天雄扰乱了这段姻缘。
赫连天云骤然薨逝,呼延奔作为首席大将,不肯投诚, 带呼延部反抗赫连天雄, 惨遭围剿,迫于无奈,带领残余的呼延部众人,叛逃至祯跶部,芙缇娜跟随父亲离开。
中间许多年,赫连煊和芙缇娜是否有联系,无人知晓。
但两年前他去祯跶部为质子,的确跟芙缇娜再续前缘了, 只是颇为不顺。
彼时赫连煊处境艰难,屈居人下,芙缇娜却为呼延部掌上明珠, 左右逢源,在一众贵族高门中,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或许在呼延奔眼中, 昔日主君的遗孤,已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儿,赫连煊同芙缇娜虽终于再度相见,却没能立刻成婚。但呼延奔仍然给了赫连煊机会,将兵马借给他,助他回攻赫连天雄。若他能干出一番事业,婚约就继续,干不成,他也没命回来。
赫连煊奇袭那天的人马里,不乏呼延部精锐。
祯跶单于跟赫连天雄积怨已久,对赫连煊的弑君谋划喜闻乐见,知晓他喜欢芙缇娜,便美名其曰对她视如己出,将其封为公主,扣留在祯跶部,同赫连煊定下大价码,既能防赫连煊反噬,又能一本万利。
如此一来,赫连煊得以返回探亲,才有了后续刺杀机会。
而今赫连部逐渐壮大,赫连煊如约接回芙缇娜。
穆凝姝想起方才芙缇娜惊讶的冷笑和反问。
“你以为,我想抢夺你的位置,给他当妾室?”
原来不是芙缇娜抢夺,她根本看不上妾室之位。一直以来,是赫连煊在追逐她。
张奉景道:“你如何想?”
“我觉得……这个药应该先切碎点才更好捣。”穆凝姝沉默片刻,继续捣药道,“你说的这个事,听上去挺符合赫连煊性子,迂回深刻,风格也很典型。他做事向来周密。”
张奉景犹疑会儿,抬手放在她肩上,轻拍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有意让你难过。我是想说,即有如此前情,你该有点心理准备,免得之后突如其来,弄得你措手不及,狼狈伤心。”
穆凝姝点点头,道:“你的好意,我自是知晓。佗佗,你有喜欢的人吗?”
张奉景怔住,扯唇笑道:“怎么忽然问我这个?”
她道:“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就会知道,感情并非能随心所欲控制的东西。没经历过的人,只会觉得难以理喻。”
张奉景顿住,目光柔和,叹气含笑道:“我能理解。毕竟……看过那么多话本子。我当然明白,能收放自如,就不叫感情。明知不合时宜,该放不下的,还是放不下。”
穆凝姝望向窗外枯枝荒草,北地冬长夏短,转眼间,寒季又至。
她看了好一会儿,道:“赫连煊说过,爱会带来贪欲,让人沉溺。他说得极对,预言了我对他的想法。起初,我仅仅只想留在他身边,看到他,跟他说说话,都开心。即使他不喜欢我,也不妨碍这件事。如今知道他对芙缇娜用情至深,我忽然整个心闷得难受。且不论你探来的消息是真是假,我的感受骗不了人。这是不对的。”
张奉景道:“有何不对?”
穆凝姝道:“一切都没有变化,他心里那个人无论存在与否,从来与我无关,他没有变过,是我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占有欲。我应当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我只是需要点时间。”
* * *
一场大雪毫无征兆,来势凶猛。短短数日,冻死牛羊无数,各部都派人送来急报,禀报灾情,请求支援。
赫连煊忙得越发厉害,连走在路上的时间,都被一群大臣围着禀奏各项事宜,芙缇娜亦在其中,常随他左右,帮着处理政事。
待他回到寝帐时,已是后半夜,有时接连几晚彻夜不归。
穆凝姝每晚睡前,让侍女炖点当归乌鸡汤之类的补品,以小火炉温着,就放在帐中,赫连煊回来后,随时可以吃些。
难得回来得早,穆凝姝还未睡着,便跟他一起吃宵夜,道:“你最近太劳累,即使身子好,怕是也扛不住这般折腾。我让侍女送去的参汤,用得上吗?”
“没。那东西喝了生躁,难受。”赫连煊看向她,“公主,你若当真关心我,该自己亲自来送。”
穆凝姝疑惑道:“东西都一样,侍女送和我送,功效还能有何区别?”
赫连煊道:“你送的,哪怕是毒药,我都会喝。你为何不亲自送来议事大帐?你许久没去找我,白日里见不到人,比我还忙。”
她垂眸笑笑,道:“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明身子还扛得住,也不知你什么铸造的奇才。最近灾情严重,忽然降温,冻死冻病不少人。我和佗佗——”
穆凝姝顿住,想起赫连煊似乎不喜欢这个称呼,改口道:“我和张太医等人,带着草药去附近牧民村落里发放,风寒等病,需尽早遏制。”
赫连煊眼神转过,落在碗中,道:“冰雪难行,你不要太勉强。那些事让他们做就行。”
穆凝姝道:“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会勉强。”
她对草药熟悉,做事又快又好,很多小太医远不及她。即使做的事情听上去微末,却也并非芙缇娜口中的一无是处。
赫连煊放下勺子,往浴间走去。碗中还剩半盏残羹。
她命人收拾了,漱漱口,躺床歇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热意。
赫连煊带着出浴的湿热,将她抱在怀中,吻在她后颈。
她微微颤抖,漏出点吸气声。
他将她拽过来,面朝自己,吻得急切粗暴,带有不同寻常的原始野性。
“唔——”
她吃痛轻哼。
殷红的血沾染在二人唇上。
赫连煊尝到口中腥咸,骤然停住。
她乌发凌乱,唇瓣被他咬破,血珠往外冒,衣裳七零八落,腰间和大腿处赫然两道红掌印,他捏握太用力。
理智顿时回归。他抬手想拂去她唇边血迹,未及碰到,她瑟缩着往后躲了下。
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赫连煊继续伸手,执拗却极轻极轻地,抹去那点殷红。
穆凝姝随着他的动作,舔下唇瓣的破口处,磕巴道:“我、我没事。我知道,最近政事不顺,你心头沉重,才……没关系,也没有很痛。”
她抬手将凌乱的发拢在耳后,扯过旁边乱糟糟的衣料,遮掩胸口。
赫连煊起身,命侍女给穆凝姝上药,便径直走去帐外。他对她的身体和反应极熟悉,极敏锐。
因此,最近她微末的抗拒和僵硬,都没能逃过他的感知。
越是如此,他越是忍不住要她接纳他。
直至今晚,他的过分,让她仓皇无措。
赫连煊抓过两捧雪,盖在脸上,反复几次,心里那股火仍旧难以消去。
最近好几次,他远远望见穆凝姝和张奉景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不在赫连部的那两年里,张奉景对她诸多照顾,两人认识很久,交情也深厚。
这趟他外出两个月才回,穆凝姝和那人似乎越发熟络。
他自小认识张奉景,这位同族身上有一半姜国血脉,长相和文化都更偏向姜国,自是同她一见如故。
之前还听穆凝姝提过,她那些宝贝话本子,还都是张奉景帮忙弄来的。
连爱好都相似。
她最爱的话本里,公子们无一不是温文尔雅,体贴柔和。
就如张奉景。
佗佗,她总是这么叫那个人。
那么,他想问问她,他呢?
他算什么?
* * *
外面忙乱一锅粥,家中也不太平。小胖宝不知何故突然吐奶,张奉景检查后,说是克化不良,让阿素珊喝些帮助克化的药,待融进奶里再喂给孩子,还要多帮小胖宝推拿按摩。
虽然侍女奶妈一大堆,阿素珊却焦虑难解,巴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孩子给谁都不放心,自己跟着学了推拿按摩的穴位,按揉宝宝的小肚肚。穆凝姝将药包送过来,陪阿素珊照顾小胖宝,劝她宽心。
她拿了小药炉,坐在旁边熬药。
阿素珊忧心道:“凝姝,你不必浪费时间陪我。有空不如多去单于那边走动,小夫妻嘛,时时刻刻看到彼此,多说说话,感情才越来越深……”怕穆凝姝太佛戏,干脆直接道,“哎呀,你去找他,别让那个芙缇娜总缠着他。”
穆凝姝道:“芙缇娜是臣子之列,我——”
阿素珊急道:“你管她是什么。你是他的女人,这种时候就要跟他闹。不,不是闹,反正就是你得尽量挡在他们中间。你不去占据赫连煊的时间,芙缇娜就占据,此消彼长,对你没好处……况且他们本来就前缘匪浅。我跟你直说吧,自从那个女的过来,我就担心你,前些日子把天林灌醉,问了一遭。他说了许多。”
阿素珊所言,同张奉景说的那些,几乎能一一对上。但她从赫连天林处,多打听出了几桩细节,关于赫连煊。
赫连天林为人八卦,又是赫连煊的小叔,关系亲厚。芙缇娜之事刚传出来时,赫连天林好奇得抓痒挠腮,问赫连煊,赫连煊却一向寡言,不肯多说。
直到有一次,契机之下,赫连煊喝多了,喃喃自语,说出不少醉话。
第42章 第 42 章 42旧衣
那会儿时值涂丹部刚灭亡, 赫连煊带兵归来没多久。
赫连部吞并大部族涂丹,阖族上下狂欢不休,没日没夜唱歌跳舞,吃吃喝喝, 长达半月。
大家都很快乐, 除了赫连煊。
他的母亲耶律槿缠绵病榻许久, 全靠价赛黄金的补药丹剂续命。赫连天雄同她纠缠几十年, 两人分分合合,虚与委蛇,相敬如宾,恨之入骨……爱恨情仇里的所有状况反反复复。
赫连煊尚且年幼时,耶律槿靠卑微逢迎杀夫仇人来保全孩子。赫连煊长大后, 赫连天雄拿耶律槿的命玩弄他于鼓掌间。
最稀奇名贵的药物, 单单靠钱是买不到的,得靠权势。唯有赫连天雄可以做到。
待赫连煊灭掉涂丹凯旋,耶律槿已溘然长逝,消弭于世间。
连抔骨灰都未留下。
敕加族信奉天葬。人死后,身体留在旷野间,苍鹰和秃鹫啄食殆尽,从此魂归苍天大地。
依依不舍的亲人们,会在最后的弥留之地栽种一棵树, 缅怀纪念。
赫连天雄没有。或许对于这个跟自己纠缠一生,却从未爱过自己女人,他早已身心俱疲。耶律槿生前, 他始终对其他女人提不起兴致,有几次被她气得厉害,就去找其他女人发泄, 却因不得欢愉而益发痛苦。
赫连涛便是这样的产物。
赫连天雄不记得唯一亲儿子的生母长什么模样,也不在乎,其实他也不在乎赫连涛。但是他觉得,他应该给赫连涛所有最好的东西,最偏袒的对待,像一个父亲应该爱儿子那样去表现。同时,以相反的方式去对待赫连煊。
折磨赫连煊,儿子痛苦,母亲就会痛上千万倍。
这样很好。
所以,他就是要让耶律槿至死都见不到儿子最后一面,死不瞑目。让赫连煊连她的遗骨都拾不到一块。
灭亡涂丹部的最大功臣当属赫连煊,但一切荣耀与赏赐,最终全部归属于赫连涛。
热闹和欢乐属于他们,赫连煊什么都没有。
赫连天林是在一处荫蔽的灌木丛处找到赫连煊的。
他靠着一棵树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灌闷酒。平日里常戴的那只宝石耳坠竟不知去向。
那是耶律槿送他的,他很喜欢。
赫连天林知晓他心情不好,怕他闷出病,又取了几坛酒同他对饮。自己喝一口,让他喝半坛。
赫连煊醉得神志不清,念及耶律槿,竟伤心得落下泪来,说自己再也没有母亲了,再也没有亲人。
赫连天林吓一跳。他这侄儿打小悲惨,心性却硬得很,向来打落牙齿和血吞,狠得他常常以为赫连煊天生淡漠,异于凡人,也让他常常忘记,赫连煊至今也就十七岁。
短暂的十七年里,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但是吧,赫连煊的话,赫连天林有点意见,搂着他的肩膀,道:“小叔还没死……怎么就没亲人呢?我不是你亲人吗?”
赫连煊甩开他的手,没理他。
赫连天林有良心,但不多,被赫连煊这般一甩,决定摒弃最后一丝良心。
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满足下自己的八卦愿望。
赫连天林蹲到他身旁,道:“你跟那个公主怎么回事儿?啊?芙缇娜公主——”
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赫连煊,他蹭一下突然站起来,将赫连天林带翻在地。
他眼中颓丧一扫而空,竟迸发出极强的狠厉杀意,喃喃道:
“公主——对,我还有她。”
“明明是我先遇到她。”
“为什么要连她都要从我身边夺走?”
“全杀了……把你们全杀了,当上单于,把她抢回来……”
赫连煊竟说个不停。一会儿要杀人抢公主,一会儿又说公主金枝玉叶,从小过得娇贵,自己一无所有,配不上公主。绕来绕去,又绕回弑君篡位,要把一切献给公主。
赫连天林有点伤心。亲侄儿长这么大,对他说过的话,不足今晚醉话的零头。不过这么算的话,大概跟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得伤心,他活十七年,说过的话,也不如今夜多。
听到后来,赫连天林都开始害怕了。
他的好大侄,堂堂一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方方面面随意挑出来都能碾杀精英俊杰无数,竟然自卑又扭曲,满心杀戮,不计代价。
就为了个女人。
赫连天林痛哭捶地,“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又疯一个——”
他捡根大木棍,整夜跟在赫连煊身后,怕他突然发酒疯,直接冲去杀赫连天雄。
必死无疑。
赫连天林战战兢兢,他打不过赫连煊,整夜悬着一颗心后悔,不该灌酒,喝酒误事,酒是穿肠毒,害人精。以后他自己喝就好,再也不劝别人喝,尤其是打不过的人。
幸亏赫连煊没闹行刺。
次日赫连煊清醒后,头痛欲裂,问赫连天林发生了什么。
赫连天林生怕他提刀就去硬刚赫连天雄,哪里还敢提芙缇娜,就说他喝多了,悼念母亲云云。
赫连煊未疑其他,但自那以后,再也没喝醉过。
后来赫连天林知道他有了穆凝姝,还挺宠爱,甚是高兴,巴不得亲侄儿宠上一百个女人。
偏执,不是好习惯,没有好下场。
博爱广纳,才能营养均衡,心态平稳又健康。
直至最近,他又去迎回了芙缇娜,好在暂时还算正常,也没说立刻摒弃穆凝姝,或许真得到了,就化解了求而不得的缺憾吧。
即使如此,赫连天林依旧为穆凝姝捏把汗,两个姑娘接触下来,他还是更喜欢穆凝姝这个侄媳的性格。况且她还对自己的妻儿有大恩。他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下穆凝姝,心里正堵得慌,碰上阿素珊灌酒,什么都吐了个干净。
* * *
阿素珊伸手推推听愣的穆凝姝,道:“凝姝——都说完了,你怎么想的?”
穆凝姝回过神来,良久,才道:“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肯定很难过。”
原来第一次与他相遇时,是这种情况。如果她知晓内情,一定会抱抱他。
不对,那时候他们不认识。他不会允许她碰他。
还好当时小狗崽跑出去了,他摸了那么久毛茸茸的小崽子,或许能缓解下亲人离去的悲痛。
那只宝石耳坠竟然是耶律槿遗物,她以为,他是随手打赏她。
大概因为她也是公主,让他想起芙缇娜了吧。后来来找她,见她在异族生活不易,联想到芙缇娜亦是远在祯跶部,就想照顾她一二。
阿素珊怒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芙缇娜啊!!!你的脑子快想想怎么对付芙缇娜啊!”
她要崩溃了,为姐妹操碎心。深深感慨,世间性格都有两面性,穆凝姝心软善良,救了她和小胖宝。若是当初遇到的芙缇娜,她真不敢想是否还能活着。
可是这样的心性,要怎么跟人争夺呢?连她一个从未争过宠、生于市井的平民,都觉得穆凝姝不是这块料。心不在此,手段更是全无。
阿素珊房中时刻炖着一堆补品,她随手拿了份,塞给穆凝姝,道:“我这里不需要你帮你。你现在立刻拿着这个,去看赫连煊,去跟他说话,关心他。现在就去!”
穆凝姝被阿素珊赶出来,晕晕乎乎走到议事大帐,脑子里还想着阿素珊讲的那些事情。
她习惯性走到大帐后门。
芙缇娜娇俏的声音传来,“毕竟是半路收继而你来,也没有选择。其实你们的这一段,都是身份缘故,跟人本身无关,更谈不上感情。”
赫连煊沉默许久,若有叹息,道:“的确如此——”
穆凝姝感觉心脏忽然一坠,说不出是痛还是麻。
她转身往自己毡帐走去。
迎面遇到一侍女,朝她行礼,道:“阏氏安好,您怎么在这儿呢?”
侍女是新面孔,年轻得有点儿稚嫩。上回嚼舌根之事后,带头的那些人被杀鸡儆猴,其他人也遭遇大换血,几乎全都换了批新人。
“路过。”穆凝姝飞速说道,将手里炖品塞给侍女,“给单于的,帐中似乎在议事,你挑个清静合适的时候再送,不急。”
侍女笑道:“您来都来了,亲自拿进去呀。”单于今日问起阏氏好几次,应当很想看到她吧。主子们的事,她可不敢多嘴。
穆凝姝面无表情,道:“不了。我有事,我很忙。”
说完就走,步履匆匆。
侍女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真是怪了,竟然比单于还忙么……后妃会这么忙啊……”
她将炖品拿进去。
札木尔恰好看到穆凝姝走远,进毡帐后,看到赫连煊面前的黄豆炖猪蹄,道:“咦,这就是凝姝阏氏送的补品?黄豆炖猪蹄……是下奶用的吧。她怎么给你送这个?啊我想起来了,阿素珊帐中天天炖这个,我上回去送东西她还给我喝过。”
芙缇娜噗嗤笑出声,掩唇道:“简直像顺手顺来的。直接端着罐子。连碗都没装。”
赫连煊沉默,黑沉的脸色越发黑沉。
札木尔道:“单于,你不喜欢吃这个,给我吧。我觉着还行。管他下奶的还是什么的,都能吃。”在赫连煊更加黑沉的眼神下,他颤颤巍巍缩回手,“您、您请用。要不今晚就不再另外安排晚膳了?”
这玩意儿腻得要命,一大罐,能撑死。
赫连煊黑着脸,全部吃了个干净。
* * *
穆凝姝除了夜里宿在王帐,其他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马场,药帐,还有王庭之外的地方,很多很多事情,她都能做。
同赫连煊,没什么话讲。
他留宿在议事大帐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再未去过议事大帐,每日清晨路过时,仍然忍不住瞥一眼。
直到,芙缇娜从中出来,仅着睡袍。
半旧的赤色羊绒,同赫连煊的,一模一样。
第43章 第 43 章 43凉热
积雪和飞雪间, 芙缇娜一身红色,朝她走来。
睡衣单薄松垮,北风吹过,露出些许风光。
好在时辰尚在, 周围除了值守的侍卫们, 没什么人。芙缇娜依旧洒脱自如, 好似侍卫不算人, 跟地上的石头和积雪没分别。
芙缇娜道:“阏氏,贵人事忙,好久不见。”
穆凝姝眼神从她的衣裳,移到一旁,道:“天寒地冻, 公主穿得甚是单薄。这衣裳, 有些旧了。”
身后侍女追来,将皮草外衣给芙缇娜披上。
芙缇娜边扣扣子,便道:“的确有些年头,还是我在祯跶部时亲手做的。这种料子很难得,是祯跶单于赏我的。当时我给自己做了两件,给单于也做了两件,布料刚好够用。”
穆凝姝愣了下,很快回神, 淡淡道:“嗯,公主手艺挺好。我还有事,先告辞。”
芙缇娜道:“阏氏烦请留步, 相请不如偶遇,请您务必赏脸。你我都是女人,有些事, 还是说开为好。”
她以手示意,请穆凝姝去旁边一处毡帐中。
毡帐空旷偌大,平时用以举办宴会,此时无人。
两人随意找了处坐下,侍女奉来热茶。
芙缇娜隔着腾腾热气,盯着她,道:“我和赫连煊一路走来,很不容易,还请阏氏不要再打扰我们。”
穆凝姝捧着茶杯,奇怪道:“我,打扰你们?这话从何说起?”
自从阿素珊让她送炖品后,她再未主动去过议事大帐,白日她和赫连煊各忙各的,许久没见面。夜里倒是见得上,却也说不上几句话。
这段时间穆凝姝倒是有个新发现——撒娇这种技能,并非想获得就获得,它存在触发条件。
她从小到大不知撒娇为何物,在赫连煊身边,无师自通此技能,因为心里知晓他吃这一套,宠爱她,纵容她。
现在她明白,这个环境保障不复存在,便立即自动打回原形。
每天能说的东西就那么多,赫连煊有芙缇娜陪着,自然不会再跟她有太多话要讲。她也不是自讨没趣的性子,没办法再像之前那般自然而然地等着他缠着他,便也淡淡的,疲乏时倒头就睡,连他几时回来都不知道,
两人间的氛围和联系,说来也挺奇妙。
芙缇娜自是知晓二人现在生分许多,至少白天都见不到穆凝姝去找他,道:“阏氏,实话告诉你,我和你,和你们都不同。赫连煊的父亲,只有耶律槿一个妻子。我的父亲,也只有我母亲。或许在你们眼中,单于就该有后宫三千,但我不觉得,我只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芙缇娜仿佛想到什么很难以下咽的东西,喝茶时眉头紧锁,看向她道:“若非出现你这个意外,其实,我和他会顺利许多。他宠幸过你,我可以理解,毕竟是男人,血气方刚。可是每每念此,我都觉得很膈应。当然,这种感觉,或许你不会懂,你早已适应。”
穆凝姝感觉浑身血液涌向头顶,仿佛要冲破天灵盖狂飙,怒极反笑。
明白了,原来是在觉得她难以下咽。
她沉默片刻,冷冷道:“芙缇娜,你父母恩爱,出身优越,诸事顺遂,哪怕叛逃去祯跶部,依然辉煌灿烂,或许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苦难。
你会兵法,只是因为刚好你有个好父亲,愿意这般培养你,让你与众不同。我侍奉赫连煊,是因为这是我身为妃嫔的职责,在你口中就成了见不得人的龌龊。民间目不识丁的妇人们,终其一生勤勤恳恳牧羊缝衣,是因为她们生来没机会识字。
你在蔑视不如你的女人们之前,能不能想一下,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你的幸运和优渥。我和这些妇人,都同你一样,对自己的人生尽职尽责,只是我们命运如此,比不得你盛大辉煌。
我早说过,你们之间的问题,与我无关。这些话,你应该去跟赫连煊说。让你不舒服的,是他。决定要碰我的人,也是他。明明一切源头在他,你没必要总来讨伐我。”
芙缇娜压住怒意,道:“赫连煊责任感极重,不忍心对你直言。他向来如此,我不愿让他为难。”
穆凝姝无语至极,道:“所以就来为难我?你倒真是善解人意。赫连煊要宠爱我,还是冷落我,他是君,我是妃嫔,他想如何,我别无二话。但你没有这个权力让我离开他。”
芙缇娜道:“我是在给你体面。如果我愿意,随时可以当上正室阏氏,掌管后宫。届时,恐怕不会这般耐心对你。”
穆凝姝放下茶,站起来,回眸一笑,道:“芙缇娜,你说是心中芥蒂他碰过我,你自己身为臣子,却越界做妃嫔之事,看来你心底也并没有多膈应。还是收收你那高高在上的嘴脸,也不必标榜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咱们为妃为嫔,心情开阔些才好,姐姐妹妹多几个,更热闹。”
“你——”芙缇娜没料到,平日里温吞纤柔穆凝姝,竟然如此顽强,不肯退却。同为女人,芙缇娜看得出,她偷偷望向他的眼神,明明含情颇深。
穆凝姝道:“多谢招待,茶你自己留着喝。这茶的滋味,远不如你。”
她径直离去,策马去牧场。
芙缇娜走出毡帐。
札木尔从议事大帐出来,看到芙缇娜,朝她走来,道:“你怎么在这儿?外头多冷啊,你在隔间里等就行。单于已用过早膳,你现在可以去奏事。最近事多,他常常忙到深夜,早上稍稍起得晚些。你今天来得太早了,以后可以等中午再来。你的事也不是紧急军务,不需要着急。”
芙缇娜粲然一笑,“隔间又小又闷,我出来透透气儿。多谢札木尔大人提醒。有劳您通传,我现在过去。”
* * *
今日事忙,穆凝姝回到毡帐中时,天色已晚。阿香如常给她送来温补汤药。
穆凝姝坐到桌边,双手捧着药碗,看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脑子里回荡起早上那会儿,芙缇娜的身影,以及对她说过的话。
一整天,她忙忙碌碌,将此事抛诸脑后。现在陡然无事可做,思绪逃无可逃。她自己也不知,白天那会儿,到底是故意在以忙碌逃避,还是她早已从内心接受了赫连煊深爱芙缇娜的事实。
她还记得跟赫连煊之间的欢愉过往。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向来同芙缇娜在一起,想必会更加开心。
就像她曾经对他那样。
其实爱侣间有肌肤之亲,着实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赫连煊跟芙缇娜亲近,并无不妥。就如她白天说过的话,她是妃嫔,侍奉他是她职责所在。那么,他是帝王,无论宠爱谁,都是他的权力。
他对她并未有过任何承诺,芙缇娜来后,还依然一切待遇如旧,从未苛待。
平心而论,他已是仁至义尽,无可指摘。
不知为何,她眼睛有些难受,抬眸朝远处看看,屏风上搭着搭着那两件赤色羊绒睡袍。
她最近经常穿。
难怪赫连煊对她那么大方,从不吝惜赏赐,偏偏不肯给她一件旧衣。原来是心上人亲手做给他的,穿旧了也是心爱之物。
这么一算,其实他还是很大方,居然肯让她一次又一次蹭着穿。
早知如此,她必不会那般厚脸皮。
穆凝姝低下头,再度盯着碗中汤药。
热气消散,平静漆黑的水面,映照出她的脸。
她抬手揉揉眼睛。
继续捧着药碗发呆。
她之前很想很想要一个跟赫连煊的孩子。
此刻心中却生出迷茫来,她凭什么要这个孩子呢?凭她自说自话,强行满足一己之私吗?
赫连煊对孩子的态度,向来淡漠,从没跟她表示过一星半点的想要。
现在看来,或许,他只想要他和芙缇娜的孩子。
他自小饱受赫连涛欺负打压,王族内的血腥争斗,再清楚不过。
其他阏氏生下的孩子,只会给他和芙缇娜的孩子们带来麻烦。
这补药,她没必要继续喝下去。
生下儿子,下场会有多凄惨,不必多言。
芙缇娜注定成为大阏氏,以其目不容尘的性格,即使她生下女儿,毫无威胁,芙缇娜也不会善待她们母女二人。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人性使然,时日一久,赫连煊也不会把这个女儿当回事。若是查出她靠喝药才怀上孩子,说不定还会觉得,她费尽心机算计他。
她心脏狠狠一痛,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狠狠抹了下眼睛。
这段时间里,得知赫连煊和芙缇娜的前缘也好,今日看到芙缇娜衣衫不整从他帐中出来也好,她从未如此难受过。
喜欢赫连煊是她自己的选择,不关他的事,她从未对他有任何怨怼。
对这一切,她一直接受良好。
可是,如果赫连煊哪怕流露出,对她孩子的一点点不在乎,光是想想,她就难过得想哭。
孩子是无辜的。
她当然知道赫连煊不至于在待遇上苛待孩子,但没有钱时,钱重要,衣食无忧后,她发现爱也很重要。尤其对于一个小孩。
她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家里稍有不顺,她爹就打骂她,踹她肚子,骂她要不是胜了她这个赔钱货,家里一定早就过上了好日子。偏偏家里穷,十天里有九天不顺。
赫连煊幼时,也很可怜,也没有父爱。
她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另一个他们。
不被期待的孩子,不必来到世间走一遭。
穆凝姝呆呆捧着早已凉透的药碗,连赫连煊转过屏风过来了,也未察觉,直到人站到她面前。
第44章 第 44 章 44远水近渴
赫连煊盯着她手里那碗黑漆漆的药汤, 眉间蹙起,薄唇紧抿。
穆凝姝同他在一起许久,很清楚他各种的表情和习惯。
他心情极度不好时,才会露出这个表情。虽然看上去颇为平静。
她慌忙站起来, 有些无措, 尽力镇定下来, 道:“我、我可以解释——”
“不必。”赫连煊打断她。
他眼神仍旧停留在那碗药上, 静默伫立良久,朝屏风那处走去,取一条上面搭着的睡袍,又从柜子中翻出几件常穿衣物,朝门口走去。
再度路过穆凝姝身旁, 她还是同方才一样站在原处。
他看向她, 喉间滚动两下,道:“别喝了。”
穆凝姝怔然片刻,低声应下,“嗯。”
他舒口气,仿若疲倦至极,大步流星离去。
门外传来侍女们恭送大单于的声音。
整日的劳累一瞬间侵袭而来,穆凝姝坐到凳子上,望着药汤中脸, 神色疲惫。
她不打算再喝了,偏偏今日被他撞破,他必定以为, 她在算计他。
其实,这么想也没错。
她自作主张偷偷喝助孕药,不敢让他知道, 说到底也是担心他不允。
她惯来知晓,赫连煊骨子里是个很念情很温和的人。今晚却仍然震惊于他的宽宥。
他竟没责骂她半句,也没驱赶她离开,反倒自己收拾东西走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里是他的毡帐,该走的人是她才对。
穆凝姝叫来侍女,吩咐收拾下她的东西,搬回自己毡帐。
她起身,端着药碗,朝外走去,随手将药倒在路过的盆栽中。
* * *
距离冻灾发生,已两月有余。凛冽寒冬让这场天灾雪上加霜。
流民越来越多。
敕加牧民们,从来不敢随意为吃肉而宰杀牛羊。
中原平民百姓以农业为生,依靠土地种植粮食,循环往复。草原环境艰苦,难以发展灌溉农业,于敕加人而言,牛羊就是他们的土地,让他们有源源不断的奶制品和皮毛,拿去集市换取必需品。
现在牛羊大批量冻死,短时间内,百姓们可以靠吃它们的肉存活,但接下来,无以为继,注定引发大面积饥荒。
穆凝姝日日在外奔忙,对此感受颇深。
各部族的牧民们,缓缓朝最为富庶的王庭地区迁徙,以求有口饭吃。路边衣衫褴褛之人,随处可见。
路过一灾民聚集处,她见一男人拽着个小姑娘,跟另一人争执不休。
穆凝姝留心一听,两人竟是在讨价还价。
男人是小姑娘的爹,要将这孩子卖给那人。
她下马过去,问男人道:“她是你亲生女儿,此等光景,一旦卖出去,孩子极有可能被当成口粮吃掉。你怎么忍心卖掉?”
男人饿得眼冒绿光,有气无力,道:“老子都要饿死了,等老子一死,她还是活不成。自家孩子,我不忍心吃她,跟人家换点干粮吃,要你多管闲事?呸!瞧你这样儿,生于富贵人家,哪里知道快饿死的滋味。少管老子的事。”
侍卫怒踹男人膝窝,“不得无礼。”
男人吃痛跪下,边告饶边朝穆凝姝磕头,“贵人,贵人!小的不敢了。要不你把这孩子买去,当个奴婢使唤?或者想吃掉也行啊,小孩子细皮嫩肉,您吃着滋补啊——小的求您,随便赏我点吃的就成……”
穆凝姝命人拿了几袋饼子,去问问这里带小孩的人,愿不愿意交换。
灾民们纷纷答应,拿孩子换吃的。
穆凝姝带上孩子们,朝王庭方向回去。
岁饥,人相食。
史书上的一句话,是人间最可怕的地狱。
* * *
穆凝姝将带回的孩子们安置在马场,学着做些简单的活计。伶俐点的女孩子们,可跟着老嬷嬷们学学东西,有机会成为侍女。
但这样流离失所的孩子太多。
穆凝姝带回几批后,朝中大臣提出异议。
王庭虽然不至于吃不起饭,但也绝非随意收养流民的地方。年长些的孩子能做事还好,三四岁的孩子们,捡回来,纯粹是浪费粮食。
战场上年轻力壮的俘虏,尚且会因浪费粮草而遭到处决,何况这些没用的低贱孩子。
掌管侍女仆从的内官亦有异议。
能入王庭当侍女的人,皆为精挑细选而来,有些甚至是附属小部族里的贵族女孩。
穆凝姝随随便便让流民女子进来当差,挤占了侍女名额。现在正是大灾,附属部族们都急着把自家子女送来王庭,哪里轮得上她们。
流民中渐渐生出暴民队伍,沿途抢劫,众臣正为此焦头烂额,碰上穆凝姝的事,越发有气。
“这些人该直接杀掉。老子造反当暴民,小孩还要养在王庭,荒谬至极。那女人不会管就别瞎管,妇人之仁。”
赫连煊闻之,压下此事。穆凝姝自知理亏,前去找他认罪谢恩。
诸多大臣们在里面议事。
她坐在隔间里等候,到晚膳时分,里头才终于空荡。
侍女来此送膳。
赫连煊太忙,饭菜吃得简单,一个托盘能装下。
穆凝姝接过手,走进去。
王座上的俊朗青年,清减许多,提笔蹙眉,批阅奏折。
她将饭菜放在旁边的餐桌上,道:“单于,先吃点东西再阅,好不好?”
赫连煊闻声抬头,见是她,愣住好一会儿,放下朱笔,走到餐桌旁。
许久没见到她。
穆凝姝盛好饭菜递给他,柔声道:“谢谢。”
赫连煊知晓她所指为何,道:“不用。你做的没错,但王庭有王庭的规矩和利益斗争。另外,近来暴动频繁,你不要再外出,会有危险。”
穆凝姝点头应下,犹豫一会儿,问道:“当真……又要打仗了吗?”
方才在隔间里,她听到许多消息,后宫不得干政,她不该问,却忍不住。
赫连煊并未就此指责,回答道:“是。这样下去,各个部族会对赫连王庭失去信任,流民和暴民也会越来越多。此次受灾集中在我部和须卜部,如果不尽快稳住局势,让须卜部先缓过来,我们会更危险。”
大臣们商议的战略中,一是敕加族内部争斗,攻打其他部族。二是南下劫掠姜国。
短期内无法筹备粮食,以上两条路必须选一条。
敕加族男子全民皆兵,如今饱受饥寒,打起仗来都不要命,攻打其他部族风险极大。
南下劫掠为首选。
历朝历代,往往如此。
南边接壤国家,便是姜国。
见穆凝姝神色忧愁,赫连煊道:“草原上的牧民们,都很讨厌狼。因为狼会吃掉大家辛辛苦苦养的羊。可是,狼不吃羊,就会死,它们活该去死吗?孤是君王,必须为赫连部族的生存负责。公主,生存之举,没办法。”
穆凝姝道:“我明白。现实残酷,无论是孩子们的安置,还是攻打劫掠,你们都有自己的考量。”
赫连煊抬手,顿了下,落在她额发上,轻轻揉揉,道:“孤会下令,只抢粮,尽量不杀姜国百姓。最近太忙,我顾不上你,你好好待在帐中,看你的话本子,不要乱跑,也不用在意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放心,有孤在,饿不到你。”
穆凝姝眼中酸涩,他当真待她极好。
虽然两人不复从前亲近,纵然赫连部举步维艰,她的一切衣食住用,全都如旧。她提过几次裁减份例,他没应允。
穆凝姝压住难过,看向他道:“我很好。你……瘦了许多,多保重身子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赫连部需要你。”
赫连煊笑了下,低声道:“好。”
* * *
赫连煊忙于制定计划,准备部署兵力之时,派去祯跶部借粮的使臣回来了。
祯跶部因有山脉阻挡北方风雪,此次受灾程度最小。
行军作战,对人力和物力损耗都极大,尤其在艰苦寒冬中,大军出走后,还得担心王庭遭受袭击。若能跟祯跶部借到粮食,免去征战,当是最好。
祯跶部使臣觐见,跟赫连煊一一说出祯跶单于开出的价码。
祯跶部愿意提供牛羊粮草衣物等物资,帮助赫连部渡过难关,赫连部目前需先奉上金银,待来年繁衍收获,再五倍奉还所借。
祯跶部有自己的考虑,据密探报,须卜部离姜国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须卜单于处境极为艰难,想联合赫连煊攻打祯跶部。
祯跶单于担心,若是逼急了,两部联起手来,又有赫连煊这军事天才压阵,祯跶部受损吃亏,不如分解下二者的联合,也有利可图。
诸大臣齐聚议事大帐,商议此事。价码虽高,却是目前最省力安全的选择。
一片探讨中,祯跶部使臣朗声道:“祯跶大单于,还有个条件。”
赫连煊道:“说。”
使臣行礼,道:“祯跶大单于亲自指示,此番务必要将凝姝阏氏带回我部。”
赫连煊眸色顿时暗沉,面色却未大改,仿若平静如初,“你说什么?”
使臣道:“前些时日,祯跶大单于外出游访,契机之下,见过这位姜国公主,惊为天人,打听后得知,是赫连部的凝姝阏氏。素闻赫连单于宠爱此女,若能割爱,将她送给我部,可展示出赫连单于对此次援助的诚意,也是来日兑现承诺的保障。赫连单于让凝姝阏氏跟小臣回去,祯跶单于见到她,会立即差人押送物资至赫连部。若无此女,此番援助,便不得成行。”
毡帐中一时寂静,赫连煊静默无话,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打。
使臣望向坐席中的芙缇娜,道:“当年,芙缇娜公主,亦是如此。祯跶部同您的交易,早有先河。赫连单于请相信,我部单于向来言出必行。”
第45章 第 45 章 45“我是你什么人?”……
赫连大臣中有人不满, 道:“你们明知凝姝阏氏是赫连单于的宠妃,还作如此要求,祯跶部未免太欺负人。”
祯跶使臣神色倨傲,见赫连煊面色黑沉, 心中越发有数, 就是得要赫连煊难以割舍的女人。能轻易送出去的女人, 算不得好筹码。
使臣道:“赫连单于, 实不相瞒,祯跶单于跟小臣嘱咐过,只要您能肯割爱,他愿让步,不必五倍奉还, 只需三倍。这是我们单于的诚意。”
此话一出, 刚才不满的几个赫连大臣顿时沉默。五倍返还降为三倍,于赫连部而言,得利甚多。
赫连天林站在赫连煊身后,眼见他的手已伸到王座下的刀柄上,赫连天林眼疾手快,猛然按住他的肩,疯狂眼神示意——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况且如今赫连部本就处于劣势。
赫连煊放开刀,冷声道:“交易取消。滚。”
祯跶使臣从未受过如此粗待,脸色煞白。
众臣交换眼神, 看向赫连煊。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君王该以大局为重。
气氛焦灼,帐门处传来一阵女声:“使臣远道而来, 舟车劳顿,不妨歇息片刻。待妾身跟单于谈谈,再同您相商。”
穆凝姝缓缓走来,逆着帐外白光,矜贵清冷,姿容绝世,恍若神女。
纵然见过无数美人,祯跶使臣也在一瞬间呆愣晃神。难怪祯跶单于偶遇此女后,念念不忘,志在必得。
穆凝姝朝他道:“近来赫连部事务繁忙,单于心情不太好。此事既然涉及到妾身,还请使者给妾身点时间劝劝单于。”
既然这位阏氏递上台阶,态度和缓,或许事情有转机。使臣顺着穆凝姝的意思,体面行礼告退。
其他大臣们见此,纷纷自觉离去。
帐中仅余二人。
穆凝姝走到王座旁,道:“答应他们吧。我愿意去祯跶部。”
赫连煊骤然抬头看她。
穆凝姝冷静道:“如能顺利借到物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这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刚才我在隔间中,都听到了。我觉得,祯跶部开出的价码还不错。没想到我身价能这么高。”
赫连煊站起来,盯着她,认真道:“公主,你没有身价。不管出多少,孤不会让你去。”
穆凝姝愣了下,道:“怎么会没有呢?世间的一切,都有价格。”
家乡饥荒时,她的爹娘即使知道卖掉她后,很可能她会被人吃掉,依然把她卖了,换了一袋黍米。
幸得她命大,买家是个戏班子的头头,见她长得好看,带着她到处乞讨杂耍。
她十二岁那年,他们在姜国都城的集市卖艺,一个青楼老鸨看上她,要买她。恰逢宫中的孙嬷嬷出来办事,见她乖巧可怜,将她给买了下来,托关系带进宫里当宫女。
再后来,孙嬷嬷生病,她经过挑选,以公主身份出塞和亲,将赏金留给孙嬷嬷治病,颐养天年。
她的前半生,在不断跟人做交易。
如果交易不成,一定是出价还不够高。
此番祯跶部给出的价码,着实高昂。
穆凝姝真心觉得很值。
一直以来,赫连煊都活得太辛苦。自小飘零无依,常与死亡相伴,当上单于后,也没享受过多少清闲。
雪灾之后,他劳神费力处理政务,夙兴夜寐。她在外奔走时,却听到无数人对他的谩骂。
谁都无法左右天灾,百姓却将牛羊冻死,流离失所的责任,全加诸于赫连煊一人,怨恨君王失德。
这对他不公平。
如果可以,她想让他得以喘息,过得稍稍不那么累。
穆凝姝轻松道:“单于,放我去吧。只要祯跶部送来物资,一切迎刃而解。或许你觉得挺丢人,拿堂堂单于宠妃交易怪不好听的。但你想想姜国,当年我父皇还不是咬牙受辱,让我和亲嘛。三年多过去,姜国状况改善许多,缓过劲儿来。赫连部亦是如此,谁还没个困难时刻呢……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把面子看得太重,其实面子压根——”
“公主,你把离去说得如此轻松,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赫连煊听不下去,打断她,望着她的双眸,“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穆凝姝顿住,望着他的眼睛。
金黄色的双眸,璀璨如太阳。
他就是她的太阳。
穆凝姝静默好一会儿,道:“家人……单于,你对我很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很珍惜这段恩情,也该报答你。”
在她的全部人生中,没有人比他更温暖,对她更好。
他是她在这世间最爱的人。
他感受到的爱是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这一次,她想尽量给他更好一点的爱意,没有任何束缚和负担。
玛茹和芙缇娜认识他更早,爱他也更早,但她相信,她对他的爱,绝对不会少于任何人。
她知道,如果此刻说出她将他视为爱人,以他的责任感,越是难以放手,对她的愧疚会更深。因为他无法回应她这份爱意,却要利用她的爱意去牺牲她。
穆凝姝轻轻牵住他的双手,鼓起勇气,踮脚吻在他侧脸。
她紧张得不行,却极力表现出平静,笑道:“敕加族的习俗,告别前要亲吻下脸颊。赫连煊,你看,我如今行事作风都特别像赫连人啦。我是你的阏氏,既然享受了赫连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荫蔽照顾,便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从前我对姜国如此,而今对你,亦是如此。让我去,否则我心意难安。”
赫连煊哑声道:“公主当真教养极好,知恩图报。你连为我牺牲都愿意,为何不能为我留下?”
为他留下?
穆凝姝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说。
他拥有了芙缇娜,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月亮,何必还需要她这颗星星呢。
或许在过往那段短暂时光中,她带给了他些许快乐的微光,现在又这么善解人意,所以他也会舍不得吧。
但她却舍得。
甚至觉得,这是她这段单相思最好的出口。
他眼中的善解人意,对她而言,有点残忍。
只有不爱的人,才能一直善解人意。
其实她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道理她都懂,却也无法一直在他身旁,看他同芙缇娜恩爱情长。
“没有我,你还可以有很多其他人嘛。”穆凝姝想到那次送炖品,在帐外听到的话,“我们之间……凑巧你当了单于,我是你庶母,便在一起罢了。换个人来当姜国公主,亦是一样。你最会权衡利弊,该知道此事轻重。”
赫连煊闷声道:“在你身上,我从未有过权衡利弊。”
穆凝姝很不适应这种悲切。
人和人之间,只能拥有一段关系,而不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
这是她在无数次离别中,学会的道理。
她总是在离别。
儿时和父母,少时和待她还不错的戏班子老头,再后来跟孙嬷嬷,跟姜国,跟莫勒钦。
她习惯了这种一段又一段的关系。
在与赫连煊最快乐的时光里,她都没想过会与他长长久久,会彻底拥有他这个人,因此,她格外珍惜跟他共度的每一刻,想着若有一天同他分开,她也不虚此行。
穆凝姝看向他,挠挠额头,轻快道:“欸——你别这种表情,我愿意去,你该高兴才是。我长得美,性子又好,无论跟着谁,都能过得很好。使臣也说了,祯跶单于对我一见钟情。等我到了那边,一定多为赫连部美言。”
她再度踮起脚,亲吻在他另一侧脸颊,轻声道:“就这样吧。再见,赫连煊。”
* * *
阏氏本人主动请行,赫连部与祯跶部的交易很快谈妥。大家虽知道不该表现出欣喜,但王庭中凝重紧张的氛围,放松许多。
侍女们替穆凝姝梳妆。
她指尖划过浅粉芍药纹床幔,心绪飘然。
敕加人喜欢芍药,认为它美丽动人,象征荣华富贵和真诚不变的爱情。在姜国文化中,芍药却意味着“将离”。
之前她一直遗憾未有身孕,而今看来,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让她在离去时,可以不要牵挂太深,太难过。
侍女捧着托盘进来,道:“阏氏,使臣送来祯跶部的衣裳首饰,请您换上。”
穆凝姝依言换上,缓缓走出毡帐。
王庭前的空地处,已有马车等候,祯跶使臣和军队,等候她一同离去。
穆凝姝望着高台的赫连煊,他今日亦穿着红衣,白雪纷飞中,他俊美如画。
脑海中涌现出无数同他在一起的碎片。
她朝他笑笑,挥手道别,掀开马车车帘,落座。
“既然享受了赫连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荫蔽照顾,便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话说得好听,其实,她哪有那么高风亮节。
她满心满眼,全是他。
赫连煊最看中他的江山,她就想成全他。
她的爱人,就该居于高台之上,永远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 * *
车队抵达祯跶部。
祯跶部不同于草原其他部族,他们占据了最好的一片土地,建立城墙宫殿,规模和精细程度虽不能同中原相比,却比毡帐华丽雄伟许多。
穆凝姝跟随使臣,前往大殿拜见祯跶单于。
大殿王座上,中年男子身形魁梧,贵气逼人。
穆凝姝看清他的脸,想起来,她确实见过他。
她在赫连部分发药草救助流民时,这人在路旁袖手旁观,还说她多事,不该浪费药草,应当趁机抬价云云。
穆凝姝跟他吵了一架,见他衣着华贵,器宇不凡,以为他是蠹虫官员。灾情严重,各个附属部族都有官员来协助做事。她质问他来自哪个附属部落,官职几何,要惩治他。
第46章 第 46 章 46贪求
“凝姝阏氏说要惩处孤, 孤说过,孤等着。”祯跶单于望着大殿下的女子,眼神倨傲,在她身上从上到下扫过, 直白粗野, “今晚, 阏氏可以尽情惩处孤。”
此话一出, 殿上哄笑。
穆凝姝不卑不亢行礼。她对这位单于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既来之,则早有心理准备。至少,这场无意间的得罪,还挺值钱。
礼官让她上前为单于敬酒。
穆凝姝接过酒樽, 朝殿上高台走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掠过她的掩面红纱,直直钉向王座。
她惊愣刹那。
这熟悉的操作……她反应极快,头都没回,酒樽一扔,往身旁的长桌下钻去。
殿中顿时大乱,刀剑声起。
她心跳得极快。
伸出手,缓缓掀起长桌上坠地的赤红桌布。
缝隙中,预感般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持刀横眉,厮杀缠斗。
刀刃的碰撞,人群的呐喊嚎叫,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猩红血流,缓缓蔓延开,沾湿她的裙摆。
她却不怕。
纵然大乱当前, 他在这里,她什么都不怕。
厮杀逐渐沉寂。
桌布被人掀开,一只血淋淋的手,掌心朝上,出现在她面前。
穆凝姝手刚放上去,立即被紧紧握住,整个人腾跃而上,跌入一个怀抱中。
满殿血腥,尸骨零落。
赫连煊紧紧抱住她。
她摸到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手中全是他的血。眼泪瞬间掉下来。
赫连煊咳嗽两声,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再次将她搂入怀中,笑道:“有这么感动吗?前几日被人卖了不知道哭,现在却哭得起劲。没出息。”
“就要哭。就要没出息。”穆凝姝哭得越发厉害。
她以为此生再难看见他。
他竟不顾生死追来。
祯跶城守卫森严,也不知他如何做到。
他太好,对她也太好,她一路上费尽心思放下他,而今全然白费。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赫连煊只是笑,低头吻在她额上。
感动也好,恩情也罢,她为他哭,这就够了。
只要还在他身边,足够。
要他放开她,拱手于人,绝无可能。
赫连煊轻抚她的背,挑眉道,“你夫君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败绩。”
神情桀骜不驯,不可一世。
配上旁边扑地的祯跶单于,越发狂傲。
穆凝姝:“……”完了,又被他装到。
她破涕为笑,压不住内心狂喜。她伸手捂住他血淋淋的伤处,脑袋轻轻抵在他胸口,怕弄疼他。
后续赫连精锐赶来,赫连煊放开她,命死士将她带走,找个偏殿先行藏匿。
刺杀突袭只是开端,之后才是硬仗。
* * *
草原三大部落中,祯跶部占据最好位置,得以定居建城,国家富庶,兵力强盛。
赫连煊决意突袭后,对外教唆联合须卜部共同攻打祯跶部,派出使臣瓦解祯跶部附属部落。对内则祸水东引,引导赫连流民迁向祯跶部,发起军功爵制,无论出身,无论男女老少,一律论功行赏。
一群饿疯了的流民,打起仗来,根本不顾死活。
突袭中,祯跶单于和能臣抵住皆死于赫连煊刀下,即使拥有兵力,群龙无首,也难以抵抗赫连煊的进攻。祯跶主力死伤无数,附属部族见此,一些改投赫连煊,另一些大族不甘屈居,带兵出逃。
战事虽未完全结束,但大局已定,赫连煊入主祯跶城。
全族上下欢欣鼓舞,大臣们纷纷给祯跶城改名。
赫连煊却未采纳“赫连城”一名,而是将其改为“塞月城”。
搬进塞月王宫后,他忙碌更胜从前。
回到寝殿时,穆凝姝已沉沉睡去。
他坐到床边,手轻轻抚过她的额间。
塞月城,这个名字,很适合当送给她的礼物。
在他还是莫勒钦时,在涂丹无数个寒夜里,月光从破损的屋顶漏入,映照在她脸上。他也如今晚这样,凝望着她的睡颜,彻夜无眠。
他朝她吹嘘,他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败绩。
其实不然,他败过。
穆凝姝嫁去涂丹那时,他奉赫连天雄之命刺杀公主,破坏和亲。
一片混乱中,她从马车中探出头,风吹开她的赤红盖头,露出张极精巧的脸庞,红妆浓艳,却难掩其清丽绝尘。
他一时失神,手中弓箭偏转了方向。
擦着她耳畔,钉入横木中。
她望着那支箭,双眸惊恐无助,却倔强不肯落泪。
他鸣镝收队。
那是他刺杀任务中,唯一一次失败。
母亲重病垂危,每日需以秘药续命,赫连天雄以此为要挟,给他的任务件件艰难。刺杀不成,他必须深入涂丹窃取情报,立功换药。
草原宽广,涂丹王庭位置外人难以寻到。他跟在姜国和亲队伍后,快到达王庭时,抢先一步混入内部。
穆凝姝抵达时,他已是马奴莫勒钦,脸上易容烧伤,嗓子以烟熏哑。
他没想到,很快再次与她相见。
涂丹阏氏借口不祥发难,竟将穆凝姝扔在一众男奴中,随人肆意侮辱。
而这一切的起源,是他的刺杀。
她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救了她的恩人,不断朝他靠近。
染上瘟疫病重时,痛苦中,他竟生出解脱之感。
人生十六年,除却幼时,余下皆艰难苦恨。
她却傻到以口渡药。
柔软的唇,苦涩的药,仿若枯水已久的荒原,忽逢雨露甘霖。
朦胧中,似乎听到她微带哭腔的乞求。
“莫勒钦,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是,他死了,她怎么办。
在这种群狼环伺之地,她的美丽成了原罪。
莫勒钦,丑陋,卑贱,弱小。
比起给她带来的无尽耻辱与苦难,那一点点保护和照顾,微不足道。
他配不上她。
无论是莫勒钦,还是徒有其名的赫连太子。
涂丹连连受挫,要烧死他和穆凝姝祭天。
当时赫连军队已在路上,押送去祭坛的路途偏远,他被捆住,无法逃走,趁着最后燃火时刻才反杀成功逃离。
他传讯赫连部,带领军队以最快速度杀回涂丹部。一路厮杀,不眠不休,刀砍到卷刃,终于在祭祀前一晚,杀回涂丹王庭,精疲力竭,身受重伤。
他知晓她习惯躲在马厩,赶去找她。
他要找到她,将她藏起来。
早在他是莫勒钦,带她月下策马之时,他满心满脑,想带她逃离。
但他做不到。
一旦逃走,赫连天雄必定派人追杀,况且母亲还在那人手中。
这一次,他要抢占先机,不让任何人夺走她。
赫连涛却紧随而来,带领亲兵,声势浩大,抢先一步抓住穆凝姝,为揽功劳,亲自看管她和一众涂丹阏氏,将她们押回赫连部。
明明是他先来,却与她失之交臂。
她是赫连天雄的阏氏,是他的庶母。
涂丹灭族,赫连全族欢庆不眠不休,他却得知母亲死讯。
他自小同母亲相依为命,她为他忍耐赫连天雄,吃过太多苦头。
他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连她的尸骨都无法亲自送葬,无法跪拜。
那晚,他只想跟赫连天雄同归于尽。
灌木丛中突然窜出只小狗崽,摇摇晃晃朝他跑来,啃他衣角。
是他在涂丹时,捡回去的小崽子,她很喜欢。
他猛然抬头,心心念念的人,赫然在目。
她看向他的眼神,警觉,害怕。连连道歉,说小狗崽不懂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赫连煊。
她以为的初见,却是他期待已久的重逢。
他压住满心冲动,朝她走过去,只蹲下摸那只小狗,一言不发。
这只狗崽很认生。想来是认出他的味道,才会跑出来。莫勒钦跟他外表完全不同。
她见他手背受伤,拿出帕子替他包扎止血。
还是同以前一样心软,总是这样心软。莫勒钦的事,连累她再度为奴,她自己都过不好,还去管旁人。
他身上没带钱,首饰也不多,便摘下母亲给他的耳坠,送给她。既给了她,她拿去变卖也可以,但私心里,他希望她能喜欢这只耳坠。
次日,他在自己毡帐门口,看见那只耳坠。
她不要他的东西。
中原人的规矩繁杂严苛,他的耳坠伴随他已久,是他的贴身之物。他去找她,她礼貌疏离,若从远处看到他,便立即改路,避免遇上他。
她是他名义上的庶母,或许在她看来,这只耳坠甚是不妥,两人来往更是不妥,好似庶母同太子私下苟且。
他作为莫勒钦潜入涂丹部,是军事机密,唯有几个赫连高层知晓。
这个马奴已累她身败名裂,而今若再来个太子,她一个女孩子,处境会更加艰难。
况且,若让赫连天雄知晓他对她有意,她会成为下一个把柄,如母亲一样悲惨。
他不要她重蹈覆辙。
去祯跶部当质子,虽然危险,却有峰回路转的机会。与其留在赫连部等候赫连天雄对付,不如背水一战,去往祯跶。
待下一次再与她相见时,他要她当他名正言顺的阏氏。
公主,这个称呼,他不喜欢。
草原上有数不清的公主,玛茹从小闹着要他喊自己公主,他烦不胜烦。
当这个称呼用在穆凝姝身上时,他第一次觉得,竟然很好听。
公主,就该享受天下人供奉,享受他的供奉。
他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全部献给她。
* * *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洒在她脸上。
赫连煊捧住她的脸,眸色深沉,低声道:“公主,你总说我和你的姻缘,皆是阴差阳错,换个人也一样。怎会一样……你的三任丈夫全死在我手中。这一切,明明是我强求来的。”
他早说过,爱是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她是他融入骨血的渴望。
他贪求她的一切。
第47章 第 47 章 47莲心
赫连部虽顺利占领塞月城, 祯跶部残余势力仍旧不肯放弃,草原上其他庞杂势力,各怀心思,希冀趁乱捞好处。
战事频繁, 赫连煊天天忙不胜忙, 人影难觅, 偶尔得空, 就到穆凝姝宫中用膳,清静片刻。
宫殿住着比毡帐舒服得多。
赫连煊想起姜国皇宫,问道:“塞月城跟你家相比,如何?”
当然是天壤之别。
她家那小茅草屋,破得四面漏风。
穆凝姝差点脱口而出, 顿了一会儿才想起, 他口中的“家”,指的是姜宫。
她据实道:“差距恐怕有些大。塞月城五年前才建起来,很多地方还不够完善,宫里头却不缺贵重物品,搭配装饰却不细致,显得杂乱。姜国建国定都已逾百年,宫殿经过历任皇帝修缮扩建,广阔华丽, 处处布置的精细。宫里很多花园莲池,景致漂亮。”
赫连煊道:“这倒是,咱们草原人过得不比你们讲究, 文化也粗放。那些东西好说,等日后闲下来,孤让人打理, 再给你种几池莲花。”
穆凝姝道:“江南温暖,遍植莲花。但这里的气候,不知种不种得活。”
赫连煊道:“试试看。种不活就换别的花,总能有你喜欢的。”
穆凝姝柔声道:“好呀。”
他揽过她的肩,道:“公主还喜欢什么?以后,孤都给你弄来。你们姜国的女孩子最是娇生惯养,你不告诉孤,孤不知道该怎么养你。”
穆凝姝道:“我、我也没有很娇气吧。现在就挺好,我什么都不缺。”
“行。你想起什么,随时告诉孤。”赫连煊躺到床上,将她搂在怀里,闭上双眼,哑声道,“好累。陪我睡会儿,下午还有事。”
穆凝姝乖乖躺着,手搭在他腰间,“好。你安心睡,到了时辰我让宫女叫我们。”
他很快睡着,呼吸均匀,身上暖呼呼。
窗外白雪纷纷,她看向庭院空地,打个呵欠,迷迷糊糊想着,以后可以在这里砌个莲池。
* * *
宫中收拾顺畅后,穆凝姝同从前一样,常在马场和太医院走动,听太医和军医们说了不少前线的事。大夫不够用,将士们受伤后,得不到及时医治,伤口容易溃烂,加剧病情。
她想起自己背过的姜国药方,里头有一些针对发炎溃烂的膏药。她从中了解到一些常用消炎草药,之前常常用在动物身上,没有专门细致研究过。
穆凝姝拿纸笔,将记忆里的相关药方写出来。
五张药方中,有几味药出现几率特别高,应该是主要起效成分,旁的配药变化较多。她将每种都做一点出来,去马场拿受伤的战马试药,跟张奉景讨论后,挑出三张最好用的方子,再次进行试药和筛选。
乌琪伤好后常来药房里找她玩儿,帮忙捣捣药,今日越捣越心烦意乱,道:“凝姝,我说,你怎么总能这么有闲情逸致?”
穆凝姝头都不抬,道:“胡说。我天天忙得团团转,都快在药房住下了,哪里闲情逸致?”
乌琪抱着药罐,叹气道:“你干的这都不是正经事。你的心思该放在赫连煊身上。”
穆凝姝道:“他比我还忙,天天半夜才回来,倒头就睡。过几天又要出征。心思放他身上干嘛。”
乌琪扔下捣药的石臼,凑到她身旁,神神秘秘道:“你啊,傻呆子一个。男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他天天在你面前忙,却有时间吩咐司衣、司珍那些人制作阏氏婚服。我偷偷看过,全是大婚用的。”
穆凝姝道:“是么……我没注意。”
乌琪气道:“你能注意个鬼啊,你平时心就大,这个事儿,是我好不容易跟司珍那边的小姐妹打听出来的。你说,大婚用的礼制衣裳首饰,还能给谁用?给你我这种早就嫁给他的人吗?况且是大婚,你是姜国人,怎么可能当敕加族的大阏氏。想想看,你们姜国的一国之母,能让敕加女人当?”
穆凝姝手中顿了下,旋即继续,道:“哦。那就是给芙缇娜用。看来芙缇娜愿意接受他了,挺好的。他追求她那么多年,得偿所愿不容易。”
乌琪颓然恨道:“我觉得赫连煊挺喜欢你,尤其是这回,你如此大义,如此有格局!他肯定特别感动,才冒险前来刺杀。要不是我亲自见证,话本子这么写,我高低得骂句作者是脑残。凝姝,你应该试着争一争。趁现在你们感情好,赶紧把芙缇娜排挤出去。你就学芙缇娜闹闹嘛,找赫连煊哭,说你也想要独宠,你受不了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穆凝姝道:“乌琪,感动和爱是两码事。他一向对我很好,这次之后,对我更好了。我对现状很满足,不想为难他,更不想为难我自己。你总说让我闹,有没有想过,如果结果不像预计中那么顺利,反而惹他心烦,该怎么办?”
乌琪思考一会儿,难得有文化道:“这个……正所谓,风险与利益同在。管他的,搏一搏再说。”
穆凝姝道:“风险太大,我承担不起。玛茹可以闹,大不了被遣送回娘家耶律部。芙缇娜也能要求独宠,大不了一拍两散,反正赫连煊将呼延部还给她了。即使她不给他当妃嫔,还可以当首领和大臣。她们都有闹腾的底气。我呢?乌琪,最坏的情况下,我可以回哪里去?”
她是姜国送出来的和亲公主,又几经辗转改嫁。
若赫连煊当真厌弃她,赶她走,她一个没有皇族血脉的赝品,连娘家都回不去。
她只有来路,没有归途。
乌琪思来想去,也发现其中难处,丧气道:“罢了罢了,现在的确还不错。万一惹赫连煊不高兴,即使不赶你,把你发配到冷宫,也不好受。还是你聪明,沉得住气,就这样吧,知足常乐。他爱芙缇娜热情如火。而你温柔似水,善解人意,他怎么都不至于讨厌。等芙缇娜当上阏氏,咱们乖顺些,希望她宽大为怀吧。”
乌琪忽然眼睛瞟向窗外,道:“啊,真是烦,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穆凝姝顺着她的目光瞥一眼,道:“别装。你又想去见那个小太医吧?”
乌琪惊讶道:“你、你发现了?”
穆凝姝道:“你养肋骨养出一身懒骨头,哪里肯帮我做事。天天朝这里跑,还不是冲着人家小太医来。佗佗早跟我说了,你跟照顾你的小太医眉来眼去,他瞅着不太正常。即使他不说,你的眼神也骗不了人。”
爱意和咳嗽一样,藏不住。
乌琪脸红,假哭卖惨道:“哎呀呀呀,人家还年轻,人家不想守活寡!全怪赫连煊,他不宠幸我,还打我!要不是小太医,我的心都要被赫连煊伤得死翘翘了啦——”
穆凝姝被她嚎得头痛,道:“我又没说不要你去找他……但是你得记得,你毕竟是赫连煊的阏氏,若闹得太大,你肯定没好果子吃。尤其是身孕……绝对绝对不能有啊。”
乌琪笑嘻嘻,捧脸娇羞,扭来扭去,“我才不会那么傻。我们就一起看看花,看看草……他可害羞了。哎呀不跟你说啦,他在等我呢。”
说话间,人一阵风般跑没影。
再看到,已在帐外。乌琪满脸笑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小太医微微低头,偶尔才张嘴回应一两句,好似全然不在意,眼神却忍不住黏在面前的女孩身上。
穆凝姝远远望着,都能感受到二人之间的美好。
跟心爱之人在一起,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极有乐趣。
就像她对赫连煊。
连看他睡着时的脸,她都永远看不腻。
她想给他世间最真诚、最热烈、最无拘无束的爱意。
* * *
反复试用药膏后,穆凝姝将三张方子里的长处摘出来,弄出张新方子,做出药膏。相比从前那些,这种新药膏见效更快。而且她特意尝试将药方里的名贵药材,以常见的便宜药材替代试试,其中有一味药材替换后,效果变化不大。
这一点很重要。
药方出自姜国王宫,贵人用药,当然可以不计成本,专挑最贵最好的用。
但这个药膏,要给军队里所有士兵用。批量用药时,成本是个大问题。如果太贵,军费不够,上面纵然是好意,下边儿的执行却免不得出问题,最终底层的将士们反倒什么都用不上。
她在宫里打工,一把心酸泪,此等经验数不胜数。
穆凝姝对此药方甚是满意,适用三天后,又发觉还有改进空间,蜂蜜的含量再增加点,药膏就能保持更久,消炎效果也会更好。
她再度进行改良。赫连煊出征在即,时间得抓紧。
在他出征前一天,她总算做出最满意的成品,兴冲冲跑去偏殿书房找他。
侍卫们见她来,朝她行礼,直接放行。单于吩咐过,凝姝阏氏过来,不必通传。
穆凝姝进去,听到芙缇娜和赫连煊声音。
芙缇娜竟然也献上了药膏。她让呼延部的药师们研究出一种新的消炎方子,对防止外伤溃烂,加速愈合有奇效。而且她已让药师们日以继夜赶制出一大批,已经装箱打包好,可以直接随军用辎重一起押送。
听语气,赫连煊颇为高兴,道:“你这药来得正是时候,解孤所需。孤定要好好赏赐你。”
芙缇娜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赫连煊道:“君主自当赏罚分明。你有如此功劳,当赏。说,你想何赏赐?”
芙缇娜娇俏道:“真的不用。能帮到单于,是臣女的福分。”
第48章 第 48 章 48“等我回来。”……
芙缇娜继续说了许多, 推辞赫连煊的赏赐,一来大家关系亲厚,不必见外。二来战事在即,不必为了此等细枝末节分心, 还有其他等等, 条条款款, 甚是体贴周到。
赫连煊没接着她的话一一反驳, 只道:“你平日喜好舞刀弄剑,制作兵器。孤前些日子正好得了几块上品精铁,稍后让人给你送一块过去。”
“既是如此,我可舍不得推辞。”芙缇娜笑逐颜开,欣然谢过, 爱不释手, 说要用这块精铁打造一柄九节鞭。她又就精铁该如何锻造说了不少话,听上去,对此道颇为内行。
赫连煊话语不多,偶尔指出芙缇娜话中的错误,指点一二。
大殿里头传来札木尔的声音,朝赫连煊禀报政事,打断了二人对话。
没过太久,芙缇娜出来, 迎面对上在候在门侧的穆凝姝,眼神陡然一惊,旋即恢复惯有的轻慢与娇媚。
芙缇娜道:“凝姝阏氏听人墙角的爱好, 倒是挺顽强。”
穆凝姝盯着她,缓缓道:“你偷我药方做什么?”
从赫连煊殿内飘出来的药味,和她之前做出来的药膏, 味道一模一样,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天天闻,不会有错。
芙缇娜竟然演都懒得演,直接道:“当然是做好事,惠及赫连上下,让赫连煊高兴。再说,药草谁都有,药方医书里多得是,凭什么说我偷?这个字不可乱用,凝姝阏氏莫要血口喷人。”
穆凝姝道:“那药方是我自己根据秘方调配而成,本来就属于我。人证物证我都有。”
芙缇娜笑了下,蔑道:“你胡说,药方分明是我让呼延部所有医师辛辛苦苦商讨而来,然后连夜赶工制成。我的人证和物证更多。凝姝阏氏,看你这架势,是想跟我去御前争辩一番,看看赫连煊站在谁那边?你不妨试试。”
穆凝姝道:“我不在乎他站在哪边,我在乎公道。芙缇娜,我真不明白,他已经很喜欢你了,什么都愿意给你,你何必在这种事上骗他?你并不缺赏赐。”
“对,我不缺,但你缺。穆凝姝,你拿这些小手段,弯弯绕绕,介入我和他之间,我又何须容忍你,对你客气?”芙缇娜冷眼一瞥,绕过她,往外边走去,头也不回,“我还忙,先走一步。你若想告状,只管去,我随时奉陪。”
穆凝姝捏着手中药盒,快步朝大殿里走去。
一直以为芙缇娜只是性子高傲,不通人情,没想到竟然会理直气壮做这种下三滥的事,用以邀功,还将她制药的一番好意曲解为蓄意取悦勾引。
恶心至极。
这是她的药,是她的心血。她只想帮他,从没想过以此邀功争宠。她不在意一切,但不能容忍芙缇娜偷走她的东西,还以此骗他。
她定要跟赫连煊说清楚。
大殿中,赫连煊桌前的奏折堆积成山,他站在桌后,跟旁边几个大臣对着地图商议行军等事。
穆凝姝脚步放缓,停在一旁僻静处,默默看他。
他脸上挂着最常见的认真神情,微微蹙眉,眼眸垂落望向手中地图,睫毛又黑又密,在面颊投下长长的影。
赫连煊瞥见角落中的浅蓝身影,越发言简意赅,加快说完事情,打发那些人离开。
他朝她走去,唇角噙着点笑,道:“你来做什么?稀客。”
穆凝姝没说话,望着他,眼眶红红的。
赫连煊手指抚过她眼尾,道:“身子不舒服?”
她低头眨眨眼,抬手揉揉,有点瓮声瓮气,道:“没。雪大,眯到眼睛了。”
赫连煊随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将她拽到腿上,道:“知道雪大就别出来。你怕冷,回头再病得头昏脑涨,孤不在,没人陪你折腾。”
穆凝姝想起先前发烧那会儿,以为做梦,干出的一堆丢人事,默不作声,低头摆弄手里的盒子。
“这是什么?”他顺着看过去。黑漆小盒,盖上有雪白莲花纹,精致小巧。
穆凝姝愣了下,递给他,道:“药……是外伤药。你可以用。”
赫连煊拿在手里转着把玩,带着点笑意,低声道:“又是从哪只小猫小狗身上省下来的?天天就知道招猫逗狗,难得来一趟,就送孤这么点礼物?”
她抿唇,良久,伸手去抢盒子,“还给我。”
赫连煊举高,她够不着。
“既是送人,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孤不似公主娇弱,孤什么都能用。”他依旧笑着,随意道,“说来,今日倒是巧,芙缇娜方才也送了一批药过来。呼延部研究做出的伤药,孤正需要。他们出的钱,省去孤一大笔军费。”
穆凝姝望着他。
近来事多,他常常肃穆着脸,处理政事,心无旁骛,她就不常过来打扰。
他今日却笑得格外多。
忽然间,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大战在即,他忙得夜以继日。
她却在出征前夜,跑来告诉他,芙缇娜偷药方邀功,让他给她们当判官?
光是想想,就很头痛。
芙缇娜那般理直气壮,恐怕就是看准了这点。
不怕她闹,就怕她闹得不够大。赫连煊喜欢她的乖巧柔顺,这种关键时刻,她却不以大局为重,拿功劳归属来闹事,即使药方是她做出来的,也会令人厌烦。
对比来看,芙缇娜自掏腰包,拿呼延部的钱做药,实实在在帮到了赫连煊。
而她,只有一张药方、一盒样品。她没有芙缇娜的实力和财力,凭一己之力做不成大事。
况且,连药方到底出自何人之手,都难说。
芙缇娜背靠呼延部,部族里的药师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肯定会统一说是他们合力完成。
她却只是个不入流的兽医,天天跟动物混在一起,没师承,没资历。即使她说出药方来历,旁人也不见得会相信。乌琪和张奉景倒是知晓,可这两人都不受赫连煊待见。
乌琪邀宠被踹断肋骨,赫连煊早已不喜欢,要不是她求情留下,人已流放到北方。
再说张奉景,赫连煊也不喜欢。这份没由来的不喜欢,穆凝姝也不明白。
根据赫连煊平日里的表现推测,他可能不太喜欢佗佗的气质。
佗佗和大部分敕加男人不一样。他纤细文雅,心思细腻,爱看话本子,性子温柔,堪称妇女之友。
简单来说,像个娘娘腔。他从小被人这么说到大,挺多敕加男人看不惯他。
或许在赫连煊眼中,亦是如此。虽然他听过她的推荐,见过佗佗的医术本事,愿意提拔,但他内心大概也不太欣赏这类型。
她没个正经医学背景,两个人证又全都不得帝心。
三个臭皮匠去跟芙缇娜的药师医师队伍硬碰硬,恐怕很难自证清白。
即使证明了药方是她的,又如何?
芙缇娜出钱做好了药膏,即使药方来路不正,这份功劳已然不可抹灭。
她现在跳出来指责,就算得以正名,似乎也只像不分场合,无理取闹,争宠邀功。
最重要的是,赫连煊难得开心。
她无意间看到过,他最近亲自做的一把匕首。即使她对这些一窍不通,也看得出,那个匕首构造精巧。刀柄上镶嵌着宝石,刀身上似乎是还未镌刻完的字纹,她不认识。
芙缇娜喜欢武器。
他今日送她精铁。这把小匕首,想来也是为她准备的惊喜。
他对她很用心。
现在,他追逐的心上人肯为他费心思,出军费,除却药膏本身,这份心意,恐怕更让他高兴。他是那么喜欢芙缇娜,那么求而不得。
同样的药膏,旁人送和心上人送,带来的感受大不相同。
穆凝姝望向赫连煊的眼神,逐渐柔软。何必在此出征紧要关头,去破坏他的好心情,即使真要争个对错,也该等他回来再说。
他给她的,够多了,她不在意赏赐和荣耀。
她仅仅想尽一己之力帮到他,如今芙缇娜替她做到了,还做得更好,她没什么不甘心。
穆凝姝忽然握住赫连煊的手,怕他信不过自己的水平,不用她送的药,道:“我这个药才不是给小猫小狗的……其、其实是太医们最近做的,比寻常那些更好用。你不要扔掉,随身带着,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好。”赫连煊把药盒收进腰间,抬手扣住她后脑,压低些,吻在她额头,“我今晚就要去大营,明早出发。一别又得数月,你乖一点,不要生病。等我回来,带你去骑马看花。”
她搂住他脖子,柔柔笑道:“好。我等你回来。”
* * *
这次战事规模和强度皆不同于以往。
祯跶部的残余势力原本为塞月城之主,是人上人,被赫连煊攻占国家后,地位和生活都一落千丈,上上下下都对赫连部恨之入骨,即使陷入不利战局,也要负隅顽抗。
祯跶部谋士们更是四处游说其他部落加入己方,许以重利,让大家形成联盟,共同对抗暴君赫连煊。
战事越发残酷,战线也越拉越长。
起初赫连煊还偶有书信回来,后期越来越少。
穆凝姝心不在焉,免不得担心他,偶尔梦到他,永远是一身血,一身伤。
乌琪忙着跟她的小太医甜甜蜜蜜,张奉景被赫连煊带走随军,阿素珊忙着带孩子,雅曼不骂赫连煊几句就算尊重君王。
她倒想骑马散散心,天寒地冻,连银霜都不愿意出门。她便常常待在马场中,跟银霜围在火炉边,看小可爱在雪地里撒欢。
小可爱是狼,冬天一身毛茸茸,不怕冷。
忽然一群侍卫破门而入,个个手中执刀,将她围住。
第49章 第 49 章 49从别后
来者不善。
穆凝姝起身, 不明就里,凝神蹙眉。
芙缇娜从一众侍卫后走出,冷眼冷声,道:“穆凝姝背叛赫连, 私通姜国, 给我拿下。”
“大胆。我是单于阏氏, 谁敢动我。”变动突如其来, 显然是芙缇娜蓄意陷害,穆凝姝反驳质问,“我身居后宫,根本没跟姜国来往。芙缇娜,莫须有的罪名, 别往我身上扣。今日你们若敢以下犯上, 单于回来后,必不会放过你们。”
侍卫们停下步伐,看向芙缇娜。
“穆凝姝私通姜国,往来证据在此。”芙缇娜从袖中拿出一沓书信,又单独拿出一份密旨,“此为单于秘密手谕,托我代为处死。你若不信,自己亲自确认。”
她将密旨展开, 公之于众。
此次征战,祯跶部残余势力不仅联络了草原各部,还跟中原国家谈成合作, 姜国竟然参与其中。
祯跶单于在世时,一向擅长同各种势力谈生意,同各国牵扯繁多, 利益庞杂。
如今形式大变,姜国惧怕赫连煊一家独大,称霸草原,南下侵略,届时越发难以与之周旋抗衡,于是同祯跶残余暗中联手,对抗赫连煊。
姜国对此事大力遮掩,暗中帮助祯跶部,万一失败,只当没参与过,再同赫连部交好,妄图两头下注。
姜国没有出兵,只暗中为祯跶部输送情报,提供粮草支持。
祯跶部拿到行军布阵图,赫连部因此遭突袭,元气大伤。
不料,赫连部也非眼瞎心盲之辈,很快查出了姜国动作。
芙缇娜厉声道:“行军布阵等军事机密,单于向来严防死守,连赫连部中没几个能知晓,偏偏忘了防你这个姜国人。穆凝姝,温柔乡,英雄冢,你平日一副柔弱无知模样,倒是会装啊。”
侍卫们蠢蠢欲动,穆凝姝紧盯芙缇娜,道:“没做过的事我不认。芙缇娜,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手里的证据和手谕,全是伪造。”
穆凝姝对赫连煊的字迹极为熟悉。密旨上的笔迹,的确一模一样,但她根本不信。她跟姜国压根没有来往,芙缇娜还不是能造出一沓书信来。
芙缇娜眼梢挑起,不与她多言,朝身后侍卫招手,肃声吩咐道:“单于有令,诛杀姜国叛逆。我们敕加人的草原和王宫,被这个姜国女人占据太久。你们还等什么?动手!”
侍卫们眼神从犹豫转向狠厉,闻声而动。
早在来此围攻前,芙缇娜已跟他们出示过单于密旨。赫连部战事不顺,战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这个姜国妖妃享受赫连供奉,却背刺算计赫连部。
单于下令斩杀,再正常不过,曾经的宠爱,在背叛面前,只会让恨意更加浓烈。
最重要的是,王庭侍卫皆为各部族贵族精英,他们族中不乏妙龄姊妹。姜国宠妃独占单于,于各部族不利,而芙缇娜却长袖善舞,心思玲珑,同各部达成协议,待其上位,必定惠泽敕加女子。
趁单于大怒处置掉穆凝姝,机不可失。
见情况不对,穆凝姝缓缓往后退,忽然扯过缰绳上马,银霜一跃而起,越栏狂奔。
说她心虚畏罪逃走也罢,现下赫连部认定她是内奸,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她顾不得许多。
突然,前方出现一列士兵,身披铠甲,手持盾牌,上有呼延部的族徽,挡住她去路。
后面,芙缇娜率领侍卫,快速逼近。
穆凝姝被围堵在中间。
无路可逃。
背上剧痛传来,她跌落在地。后背感到一阵温热。她抬手一摸,血迹渗透衣裳。
“带走。”芙缇娜手执九节鞭,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眼神淡漠傲然,如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
* * *
鞭刑的滋味,不好受。精铁特制的九节鞭,打在身上,比普通皮鞭痛上百倍,不仅是皮肉在痛,连骨头都扛不住此等威力。
三天刑罚下来,穆凝姝皮开肉绽,痛得生不如死,嘴唇咬得没一块好皮。
芙缇娜亲自施刑,不悦道:“你在赫连煊面前装得娇弱,私底下骨头倒是够硬。整整三天,硬是连句痛都没喊。其实你没必要硬抗,罪状签不签,都没什么要紧,反正你一定通敌,也注定会死。让你签字画押,是为了减少你的痛苦。”
她扔下鞭子,坐在桌旁,慢慢饮用温热的咸奶茶,继续道:“不过,你不签也挺好,让我多试试这条鞭子。赫连煊送的,用来折磨你,甚好。可惜再怎么痛快,也只剩今晚一夜。明日午时,你将被处以火刑,以告慰死去的赫连将士在天之灵。”
穆凝姝咳出口血沫,道:“你我不过恰巧共侍一夫,你如此构陷我,心思过于狠毒。”
芙缇娜道:“若仅仅是共侍一夫,我才不至于费尽心思。穆凝姝,你横插一脚,窃取我前半生该取得的成果,你就该有如此下场。说到构陷……”她露出个笑来,“关键是赫连煊相信,不是么?他因你的身份宠爱你,因你的故作娇柔怜惜你,却从不在乎你这个人。他相信你的背叛,痛恨你的背叛,迫不及待处死你。这就够了。”
穆凝姝缓口气,道:“没见到赫连煊之前,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处置我。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要见他。”
“见他,你想说什么?”芙缇娜的笑容越发开朗,“说你是假冒的姜国公主,还是说,你在宫中杀人的旧事?你们姜国皇帝不简单,千挑万选你这么把美人刀,心思够叵测。”
芙缇娜盯住她,阴冷道:“你们姜国人会安排细作,难道我们敕加人就什么都查不出来?穆凝姝,你总说我骗赫连煊。你呢?明明出身下贱,装金枝玉叶装久了,竟然连自己都骗了过去。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时时刻刻的乖巧柔弱也是假的。十四岁就杀过人,好一个娇滴滴的中原公主。”
穆凝姝瞳孔骤缩。芙缇娜既然知晓,想必赫连煊也已明晰一切。
十四岁。她最不愿回忆的一晚。
此种境地下重提,当真是一场绵延不尽的噩梦。
那天,宫中有新公主降生,皇帝深感欢喜,赏赐全宫上下。连她这样的粗使宫女,都能分到一碗甜酒酿。
喝过后,她整个人晕晕乎乎,想回到房中歇息,一进去,却猛然被人抱住,吓她一身冷汗。
那个老太监死死捂住她的嘴,话语粗鄙,行为轻薄。
先前,这老东西已数次对她威逼利诱,要她当他对食。
她害怕惊惧,告诉主管太监和嬷嬷,却只得到奚落,还遭说不知好歹。
老太监手中有点儿小权,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孙嬷嬷知晓此事后,奈何不得,也只能劝她尽量躲着些。无论在哪里,官大一级压死人,老太监媚上欺下,她一个小宫女,斗不过他。宫中弱肉强食,没人会管此事。
她拼命挣扎不肯,老太监哄上几句失去耐心,一掌扇倒她,骂她别给脸不要脸,今晚若是不让他开心,含雪如何,她的下场就如何。
她愣住,含雪?前两天打水时,不慎跌到水井里淹死的宫女。
老太监笑得阴沉,得意告诉她,是他杀了含雪。
他欺侮含雪许久,含雪忍不下去反抗,遭他毒手掐死。
“杀了就杀了,贱命一条,没人在乎。”
活生生一个人死在他手中,他的语气,却好似碾死一只蚂蚁般无聊轻松。
他阴湿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不听话,你就是下一个含雪。”
她想不起那一刻是如何发生的。
等回过神来,她手握梨花银簪,在老太监心脏上捅出几个血窟窿,鲜血喷涌如泉。
血迸溅到她口中,腥咸恶心。
每每喝到咸奶茶,她都免不得想起那种味道。
她淡然擦净银簪,插回发髻上,将那个老太监的身体拖到水井旁,投进去。
就像他对待含雪那样。
望着平静的井水,穆凝姝心中难过。
她跟含雪说不上很熟。
同在宫里混口饭吃,含雪比她年长年岁,偶尔指点过几次她的刺绣。
她头上这支发簪,是前些日子含雪所赠。含雪说姐妹们多少都有点首饰,就她没有,难免遭人轻视。
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就这样死于非命,悄无声息。
穆凝姝冷眼望着井底,并不后悔今夜所为。该有人为含雪哭一场,也该有人替含雪杀了老太监。
宫中招募出塞替嫁女子。
她毫不犹豫前去参加遴选。
选上那日,老太监的尸体被人发现,外伤明显是他杀,引起惶恐,上头下令调查,查出她来。
她站在金銮殿上,望着王座上高高在上的姜国皇帝和皇后,神情无惧淡漠。
姜国皇帝望着她,若有所思。
皇后却笑得大度,道:“出塞和亲,九死一生,唯有你这般有胆识又有美貌的女子,适合前往。若你愿意,此罪自有陛下和本宫替你做主。”
其实,她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爹娘懒得取,一直叫她小妹,后来认识的人也都这么叫。
进宫时,登记的管事嬷嬷见她貌美,给“妹”字添上一笔,化为“姝”。
那年入宫的宫女,皆为凝字辈。
凝姝。
再冠以国姓之“穆”。
穆凝姝,很好听的名字,却不属于她。
她以公主之尊出塞。
拿一条命,换了老太监一条,又报答孙嬷嬷一条,交易很合算。
她从不觉得,这一切有何不对。直到命运偏要让她遇到赫连煊。
* * *
祭祀的火架燃起烈焰。
穆凝姝白衣素簪,在呼延战士的押送下,走上祭台。
却忽然不觉害怕。
不见他,不遭受质问,于她而言,似乎也算种解脱。
她总想着,要给他最真诚、最热烈的爱意。
可惜,从一开始,她的一切都与真诚无关。
她从未见过热烈的爱意,亦不知晓该如何给予。
长生长漂泊,欢愉不多时。
这一生,她也没有办法。
第50章 第 50 章 50忆相逢
主帅营帐中, 赫连煊应付完麾下将领们,坐在椅中,抬手按按额心。
往窗外,旌旗猎猎, 白雪纷纷。
他想起穆凝姝。
不知道此刻她在做什么。
天寒地冻, 她向来怕冷。该是煨在床上看话本, 怀里抱个汤婆子。他不在, 小可爱那只蠢狼,必定蹭到床上,趴在她身旁。
他唇角勾起点笑意,拿起桌上尚未完工的匕首,细细雕刻刀身字迹的最后一笔。
她当年出嫁时的东西, 大多早已遗失。但他在涂丹时, 看过记录她生辰八字的公主册文。
不久后是她的生辰。
他在姜国古书中翻找许久,才寻到合适的祝词。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希望他的公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他此生对她的爱意,亦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诗句以姜国古文字写就,典雅肃穆, 他亲手镌刻在刀身,在璀璨宝石簇拥中,熠熠生辉。
按照耶律部习俗, 新人成婚时,男子送给女子的聘礼中,会有一柄贵重匕首, 二人以此匕首划破掌心,歃血为盟,以示此生忠贞不渝。
小时候,他在耶律部看过新人行此礼。那会儿,他父亲尚在,母亲慈爱,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幸好,后来有了公主。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没思考过自己会喜欢怎样的人。或者说,喜欢这种情感,在他的世界里毫无存在感。在遇到她之后,他只觉,她是什么样子,他喜欢的人就该是什么样子。
她虽已为他的阏氏,他心底却觉,两人该有个正式的大婚典礼。
即使现在局势复杂,她为姜国人,他暂时无法将她立为王后,但这无妨碍。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最高的荣耀,王后之位,将来也只会属于她。
但她那么怕疼,定会假哭逃避,不肯划破掌心。
没关系,用他的血就好。
她能嫁他为妻,在他身边,他心满意足。
最后一笔镌刻完成,赫连煊对这个作品很满意,对着窗外日光细细观赏。
帐门推开,张奉景进来。
赫连煊嘴角笑意消失,手指不慎划破。
张奉景见到,上前道:“臣给您上药。”
赫连煊面色不佳,冷道:“不用。”
这趟远行征战,赫连煊特意将张奉景带出来,命他当随军医师。穆凝姝常常跑去找张奉景,两人凑到一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同张奉景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恐怕比他还多。
她只是顺应阏氏身份,与他同床共枕。张奉景却是她的心之所向。
佗佗,那样难听的名字,她叫得那样轻快好听。
赫连煊无数次想杀了张奉景,在赫连王庭,在塞月城,在这里。
其实,此次是除掉张奉景的极好机会。
行军打仗,伤亡在所难免。军医死在战场,很合理。
她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所以怨不得他。
他早说说过,爱是贪欲和嫉妒。
他好不容易得到她,怎能容得下她眼中心中存在其他男人?
赫连煊望向张奉景的眼神逐渐幽深。他动杀意时,往往不动声色,越发沉寂。
张奉景盯着赫连煊流血的手指,终究压抑不住止血的本能,走上前去,道:“单于,您这手还是上点儿药吧。”
他瞥见桌旁的黑漆莲花盒。放着现成的药膏不用,不知道大单于在耍哪门子的帅。
张奉景伸手去拿药膏。
赫连煊挡住,不愿张奉景碰她给自己的东西。他想起她的话,这药是太医做的……她熟识的太医,除了张奉景还能有谁?难怪他一看到这盒子就知里头是药膏。
说起药来,他越发想杀了张奉景。
发现穆凝姝偷偷喝药那晚,他差点压不住情绪。
他知道这种药。
从前,每次赫连天雄来找耶律槿,事后,耶律槿都会私下弄来避子汤服用,后来汤药喝太多,流血不断,伤到根本,再也无法有孕。赫连天雄发怒,耶律槿却笑得轻松,好似了却心事。
耶律槿痛恨赫连天雄,不愿生下他的孩子。
穆凝姝也是如此吗?
她被他发现偷喝避子汤,手足无措,要解释,他却不想听。
解释什么?
她同他之间,应当不存在恨。她只是不爱他,所以不想生下他的血脉。他不愿去想去问,若张奉景当她夫君,她会不会愿意。
抑或,她只是怕疼。
雅曼难产出血,吓到了她,所以她不愿意生孩子。
他希望是第二种缘由,希望她仅仅是害怕这件事本身。
避子汤伤身,不能多喝。她既不想有孕,他不勉强,甚至可以搬走。
即使他很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哪怕仅仅只有一个。
自那之后,他没再碰她。
他想了很久才想通,没有孩子也无妨。万一像雅曼那般遇上难产,他不敢想。哪怕像阿素珊一样顺利,她身子娇弱,也会痛得受不住。
不生孩子也好。
只要她还在他身旁,其他不重要。
他命人暗中查过她的药房记档,什么都没有。愿意冒风险帮忙,且能做到的人,唯有张奉景。
眼下,这人竟还敢在他面前晃。
赫连煊不悦道:“孤不喜欢这药。不用。”
张奉景见赫连煊这般冷冽直白,亦是很不高兴。他早就隐隐感觉,赫连煊不喜欢自己,又不明白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分析来分析去,却分析越觉得赫连煊不是个东西。
张奉景一肚子火,不管不顾道:“你还不喜欢,你凭什么不喜欢她给你的药?你觉得她没学过医,就看不上她的东西?赫连煊,哪怕你是君我是臣,我今天也得说,你眼瞎心盲,就知道迷恋那个芙缇娜,我真替凝姝不值。”
“你说什么?”赫连煊蹙眉,一句都听不懂。
张奉景气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盒,打开挖一点,道:“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药,被芙缇娜偷去邀功,不信的话,你自己尝尝。这药里有蜂蜜,她给你的药是最终成品,蜂蜜更多,甜味重,芙缇娜提前偷走的方子里蜂蜜少点,其他药材都相同。芙缇娜拿给你,你就喜欢,换作她,你就看不上,赫连煊,你当真好样的!”
赫连煊并不怀疑张奉景的话,更疑惑道:“既是如此,她为何不直接告诉孤?”
张奉景冷笑:“告诉你?她做药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你偏爱芙缇娜,哪里能信她。也就她傻乎乎,说什么你出征在即,好不容易心上人给你做药,让你开心,她觉得没必要为这小事争执。好好一小姑娘,喜欢谁不好,喜欢你这么个人……”
既然开了头,张奉景不吐不快,大不了赫连煊处置他,多说少说都一样。他干干脆脆把那些旧事全拉出来说个透彻,骂赫连煊薄情寡性。
一时之间,张奉景说得太多,一切都跟赫连煊认知中截然相反。
赫连煊捕捉到最重要的一点,打断张奉景的痛骂,问道:“等等——你刚才说……她是跟你要补汤?她想要孩子,想要我和她孩子?”
张奉景被赫连煊一打断,顿觉口渴,拿起茶水灌进去。定睛一看,赫连煊唇角竟带着笑意,气得心梗。这人简直不要脸,居然还笑得出来。
张奉景胸闷道:“是。她明明身子亏损得厉害,居然还非求我帮她补着试试。可你做了什么?你只顾着芙缇娜,根本不知道她多难过。赫连煊,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你却不准她喝药,连那么一丝丝机会都不肯留给她。或许你觉得她有意争夺嫡子位置?她没有这样的野心,她只是想要个女儿,陪陪自己。”
赫连煊听罢,心中五味杂陈,最多的,却是欢欣。
她不喜欢张奉景,她爱的人是他,就像他一样。
张奉景还在那里骂骂咧咧,赫连煊骂完,他开始数落芙缇娜不是好东西。
赫连煊没兴致听下去,嫌聒噪,打断道:“你们为何会觉得孤喜欢芙缇娜?孤跟她,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张奉景愣住,道:“怎么可能没有?你当初去祯跶部当质子,不就是为了她?你还和她有婚约,还把呼延部交还给她。桩桩件件,全都是真的。”
赫连煊道:“你说的这些事,确有。但另有内情。”
呼延奔对他的父亲赫连天云尽忠一生,父亲死后,呼延奔将这份忠诚给了他。
延奔逃去祯跶部后,他们暗中联系,设计利用祯跶部对付赫连天雄。
儿时,他的确同芙缇娜有婚约。呼延奔也一直将此婚约当真,而非传闻中那般,看不上落魄的昔日太子。
事实上,呼延奔很希望赫连煊娶芙缇娜。一来,他信守承诺,内心将赫连煊视为少主。二来,他打心底欣赏赫连煊。
呼延奔总共三子一女,很不幸,芙缇娜上头的三个哥哥全部战死,后继无人,他只能培养这个小女儿。
芙缇娜很努力,资质却平平无奇。作为女子,这般培养下,她自然比一般女子强,可统领一个部落,不是跟女子们争争高下,而是跟所有男人斗,血雨腥风。
呼延奔虽然很喜欢小女儿,却不得不面对事实。强行让芙缇娜挑大梁,对呼延部,对她自己,都很危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芙缇娜找个厉害夫婿。
赫连煊是不二之选。
他却不愿意,直截了当拒绝婚事,废除儿时的婚约。
呼延奔不能强求,但又提出另一个协议。他们可以以芙缇娜为幌子,让祯跶部相信赫连煊深爱芙缇娜,以此换取祯跶部支持。两人儿时有婚约,又有他这个女方父亲为证,事情极为可信。
如此,呼延奔亦可以帮到少主,待事成以后,赫连煊再扶持呼延部和芙缇娜,双方都能得益。
赫连煊觉得此计可行,同意呼延奔的提议,并告诉芙缇娜。若她不愿意,他不逼迫,再另寻他法。
芙缇娜应下此事,配合赫连煊。
一切照计划进行,直至赫连煊如约赎回芙缇娜。
对他而言,她是他的臣子,跟札木尔等人并无不同。
张奉景没想到内情竟如此曲折,道:“可、可你和她……你睡过芙缇娜。”
“胡言乱语。”赫连煊冷声打断,“芙缇娜跟孤毫无瓜葛。”
张奉景一头雾水,说起芙缇娜从他帐中出来之事。那天穆凝姝来找他,魂不守舍,他盘问许久才问出来。
赫连煊更是不解。他搬出来后,一直独居,怎么可能跟芙缇娜有肌肤之亲。
但赫连煊顾不上许多,无暇分心去想芙缇娜。
无论内情如何,待他回去后,他一字一句,好好跟穆凝姝解释清楚。
他从始至终,心里只有她一人。
她亦是如此看待他,甚好。
天底下再没有比她爱他,更令他高兴的事。
赫连煊将匕首装进檀木盒中,踱步不断,欢欣难抵,归心似箭。
赫连天林忽然闯入,神情肃穆惊慌。
“阿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