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见探春2(捉)
“林姐姐喝不了酒,我也不愿喝酒,拿下去罢。”
见侍书竟将酒端来时探春皱着眉说了句。
“以前你同云儿每次聚在一起总是抱着酒盅不放手,现下倒戒了?”林黛玉清凌凌的目光看向贾探春,谈及过往语气里透出的是满满的伤感,宛若易碎的瓷娃娃。
“酒我还是爱喝的,只是现下这种情况你也知道,我自诩清醒,最后一刻更不想不明不白的就走了。”
贾探春起身撩开纱窗一角向外望去,却只能看见阴沉沉的天际,她没等黛玉接话便又接着感叹道:“看着倒像是又要落雨了似的,我记得我来的那天京城还未下雪,现下该下雪了罢?对了,林姐姐,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还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来着?”
她将手放在窗棂上眼神里满满皆是欣喜,仿佛在说眼前景象,不一会,她眼神又暗淡了下来,说话呼出的冷气凝结成白雾将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瞧我,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见她如此,黛玉不知如何安慰,莲步上前也伸出手搭在窗户上,可那刺骨的凉意令她当即缩了回来,抿了抿唇:“扬州这几日惯是如此,不留神就落雨,不下雪倒是比下雪更冷些,三妹妹记得添衣才是。”
“怪冷的,别碰。”探春见黛玉如此只觉好笑,她原本请黛玉来这一趟倒也不是想听什么宽慰,若是只顾自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倒让她受累。
便忙扶着她落座后又探了探手炉的温度,才将手炉放到她怀里道:“姐姐莫要忧心,早便听说那边因天冷故酒也烈,等到了要好生尝尝。”
她的笑容依旧英朗,配着红妆如娇艳欲滴的玫瑰,热切而又明媚。
林黛玉哑口,嗓子眼仿佛被棉花堵住似的又苦又涩。
探春见状半蹲下身子将头靠在了黛玉怀里,声线起伏:“如今能再见林姐姐原该已无憾事,可…”
她的声音同她的人向来是利落而直接的,可细听却分明哽咽:“可…我娘…”
她说到一半,有泪水顺着太阳穴滑到林黛玉的手心里,烫得吓人。
“可恨…可恨此时才知我亏欠我娘多少…呜。”探春说着便在也忍不住。
在贾府时,分明是唯恐避之不及成日被下人们耻笑的丢脸母亲,却才是全府上下唯一一个真心对待她的娘。
是她的娘,她唯一的娘。
彼时,王夫人同贾母只是在南安王妃身旁无形中为自己将要到来的命运加码,这等唯唯诺诺的模样更将南安王妃眼底的喜悦与讥讽化为实质对她的命运盖棺定论。
贾母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红了眼眶背过身只是擦泪,而王夫人则垂目捻着佛珠宛若沉默的佛像。
还是赵姨娘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想冲上来阻拦但被守在门外的鸳鸯拦了下来,在她还没喊出来时就捂了嘴拖下去。
虽然还是有几丝吵闹的声响穿过寒意直达心底,但里间的人皆心照不宣地佯装不知,继续互相恭维着。
她只匍匐在南安王妃的脚下脊背僵直。
这场景荒唐极了,让她只觉这十多年小心翼翼的巴结跟个笑话似的。
可恨她竟当时才分辨得清。
她抓着黛玉的衣袖整个人瘫软在地,泪水晕开了精致的妆容,整个人狼狈不已:“林姐姐!林姐姐…我请你来有一事相求,还请林姐姐应下。”
林黛玉没有急着应下,她能猜出探春想拜托她什么,无外乎是贾家若落难请她出手救生母兄弟。
可…
“林姐姐!求你帮帮我!”
探春惨白的手抓着她的衣袖,如今她没什么可以在乎的了,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迟来的亲情争取最后一层保障。
力道之大,几乎将黛玉拽下座位。
“家里不行了…”贾探春又哭又笑:“定是不行了!只有林姐姐…只有林姐姐是干净的…只有林姐姐能帮他们…”
黛玉恍惚得看着在她面前磕头的探春,自四面八方传来的窒息感袭来令她几乎抓不住扶手,她嗫喏着唇:“三妹妹…”
探春两鬓散乱,泪眼朦胧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哭出了声:“对不起林姐姐,我不该逼你,可是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如果娘和弟弟没了我到那里一个依靠的都没了!我也再回不来了!我是为我也是为他们,我不想死!林姐姐…对不起!我分明知道不该求你,可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除了林姐姐我没人可相信了对不起。”
她将埋在臂弯里哭得肝肠寸断,几度失声。
黛玉慢慢起身靠了过去,将哭成孩子的探春揽入怀里,轻声安抚着她临近崩溃的情绪:“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只是太害怕了,我知道。”
即便已然接受了这个远走的安排并将心里搭建得十分坚固,但此时此刻,在亲人面前,贾探春心底还是止不住地害怕。
林黛玉能看清这些,她软糯的嗓音有着抚平一切的安定,像是引导迷路孩子回家的烛光。
探春在柔声安慰里逐渐平复情绪,她的双眼通红定定看着黛玉,她的眼神有过动摇,但最终皆沉淀成坚定,许久才破涕为笑:“林姐姐,谢谢你。”
林黛玉此时才松了口气,她知道或许探春是真的想过要纠缠自己一定要答应那个请求,想让她搅入外祖家的浑水里,好在,她最终没选择要如此。
“现在越发觉得林姐姐走是对的。”贾探春擦了擦泪水,利落地起身,终于才跟放下了块大石头似的笑得明媚:“如果不早点走,怕是也会被卖了。”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如今二姐姐被卖了,我也被卖了,四妹妹近来越发清冷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沉甸甸的苦涩。
“二姐姐?二姐姐又是这么个事?”林黛玉眼神满是诧异。
说起这个,探春眉目霎时冷了下来:“她那个混帐爹欠了人银子还不上就想着拿女儿抵账,日子都算好了,说是开春就抬轿子过去,她那性子你也知道,连哭都不会哭,净受气了。”
说完,她止不住的讥讽:“倒真应了那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既然如此倒不如不生下来的还好,可恨便是连出生都决定不了。”
林黛玉沉默,她想起了那个温良敦厚的迎春姐姐。
可这当真是命吗?都不过是被刻意摆弄的棋子。
“是二哥哥他送我来的。”贾探春的话语打断了黛玉的胡思乱想:“林姐姐,你想见他吗?”
*
顾淮璟只将黛玉送至楼下便未跟上去,直到看到房门关上才收回目光。
此局其实可破。
但他并不确定对方愿不愿意配合。
正失神时,忽然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只见一瘦弱的少年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少年熟悉而又陌生,那双眼里闪过太多情绪,有敌意也有释然,最后才下定决心似的叹了一声:“顾公子,好久不见。”
“你”顾淮璟性子虽冷但人缘其实不错,一时竟分辨不出这位富家公子是谁。
“你这模样我倒真怕林妹妹也不认得我了。”
贾宝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倒也不怪顾淮璟认不出自己,就算是他拿着镜子怕也不知道镜中人是谁。
自林黛玉离开后这段时间他的变化确实大,原本圆润的脸也瘦得露出了尖锐的下颌线,更别提明显暴瘦的体型,倒比之前如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林黛玉还体虚几分,像是下一秒就能厥过去。
比起生病倒更像是被鬼怪吸干了精气似的,后来更是连玉都丢了,问也不说,只嚷嚷着要那劳什子做甚!
他的寄名干娘都被请来了好几回只摇头说这是着了道了招了小鬼,只能冲喜破解,宝玉是带玉来的要拿金来配才逢凶化吉最为适宜。
顾淮璟眼里闪过几分同情,但不多,只拱手道:“贾公子。”
“如今见你,我倒安心了几分。”贾宝玉此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如何,在得知林妹妹有婚约且万分珍视这段婚事的时候他就快死了,但他不甘心,他想争取。
可未曾想,幼稚的行为,不顾后果的撒泼反而将林妹妹越推越远,现下倒也是自食其果了。
这段时间他茶饭不思觉得人生了无意趣,在得知三妹妹和亲时才吃了几大碗饭跪着求长辈允他亲自将三妹妹送至他国。他这番风吹就倒的模样贾母本来还不愿,但他要死要活地闹了几回并保证好好吃饭才让贾母忧心忡忡地点了头。
临行的前一晚贾母拉着他说了许多,叮嘱了许多话。
不像是金尊玉贵的老太太反倒像个孤寡无依的乞丐老者。
向来疼爱自己的长辈此番姿态让好不容易坚定的他有一瞬的动摇,动摇了送完三妹妹便剪了头发做和尚去的念头。
那晚他睡得并不踏实,噩梦折磨得他辗转反侧。
以往他总是拿若林妹妹不理他他就去做和尚的话来让林妹妹为他停留目光。
可这样做除了让林妹妹愈加厌恶他之外别无用处。
分明他说这些的时候那些小丫头们总是含羞带怯的看着他,那眼神看得他能当即酥倒。
他才知林妹妹是不一样,这世间只有一个林妹妹。
纵观他这十多年许过不少承诺,但总因性子怯懦没一次应验。
但这个承诺,他想去达成。
可今日看到林妹妹同顾淮璟亲密无间,又看到分明还有大好年华的三妹妹。
他突然觉得即便是深陷泥沼的自己,也能做一些事。
想到此处,他直直看向顾淮璟,语气里是往常没有的坚定:“他们的心愿,请让我代三妹妹去。”
第62章 见探春3
贾宝玉其实很少这般掷地有声地说话,一则他性子温柔充分尊重他人意愿,二则着实没有担当。
如今,这一番话下来倒是让顾淮璟重新认识他了似的,良久沉默不语。
贾宝玉也不急,他这段时间放空自己,对时局倒更能看明白几分。
他能看清高高在上那些人要三妹妹来扬州这一趟代表着什么。
既想打胜仗可又不想放过贾家,如果非要贾家的人去的话,一直在众星捧月的他来不是更为契合?
就在气氛陷入凝固时,他们身旁的门忽然开了,随着的鼓掌声响起从里边缓缓走出的是一袭天蓝锦袍的矜贵公子,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顾淮璟身上后又移到贾宝玉身上:“果真英雄出少年,可叹贾家难得出了根硬骨头。”
说完,目光又移向顾淮璟:“如此,顾小夫子可满意了?”
“九殿下,虽然我不赞同这等荒唐事,但不可否认那是人贾宝玉觉悟高,关这个姓顾的什么事儿?”紧跟在身后的平阳郡主不屑地嘟囔了句。
九殿下深深看了一眼顾淮璟没有说话。
平阳郡主此次来也是知道了有人替她和亲之事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想着来找九殿下问问情况,可九殿下左右只用一句圣旨已下,天命难违就将她给打发,她自是不依。
她甚至看不出九殿下眼底掩藏得极好的嫌恶。
南安王是外姓王,为了巩固爵位南安王妃此前没少拿他和这位郡主玩笑在一起,欲亲上加亲的嘴脸即便是不通世事的幼时他也算是领教了。
更别提一手娇养的平阳郡主,毫无无边界感大喇喇的性子着实让九殿下看着都害怕。
方才她便不依不饶囔囔着非要亲自送些慰问品才肯罢休,九殿下被她缠得无法便起身要走谁知竟听到顾淮璟与贾宝玉的对话。
尤其是听到这个贾宝玉竟然愿意代替自家妹妹去和亲时平阳郡主不免惊愕,下意识反驳:“这不是胡闹吗?!到时候那边知道生气了我父王回不了可如何是好?而且送个男子去和亲到时候反倒让两国交恶又开战,谁来承担?断断是不行的。”
说着,她便挽起袖子一副冲出去就能把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打趴下的模样。
谁知九殿下却垂眸一声不吭,竟好似在权衡此事的可能性。
其实这件事确实由男子完成最为合宜,就疫区而言,男子在鼠疫的存活率高于女子,故这人的身体素质起码要撑到入敌国皇宫,最为重要的是贾宝玉是自愿且同意听从调遣的。
怎么想都比那个不可控的贾家姑娘强多了。
平阳郡主自是不知道这个和亲郡主活不到洞房花烛,不过是用以麻痹敌人的引子罢了,她只担心若被临国知道这等荒唐事那她的父王可还有活路?
急得抓耳挠腮时却见九殿下已然开门走了出去甚至同意了这个贾宝玉的提议后急得跳脚:“殿下!万万不可!”
她一出声,引得几人皆看向她,好在带着惟帽看不清她脸涨得通红,只听喃喃道:“不可,若被发现了引起不必要的开战倒不好了。”
顾淮璟听完忍不住低声轻笑,笑声里更多的是讽刺,落在平阳郡主耳朵里分外刺耳,抬起头瞪他:“姓顾的,这有你在的份吗?别以为我给你道歉就代表你能踩我头上!”
“只是好笑这必要的仗都没打好,还敢提不必要的仗?”顾淮璟耸了耸肩斜倚在门框上,虽是说着讽刺的话但表情是一贯的清冷,像是在说待会吃什么。
平阳郡主被这话刺激地一梗,脸涨得通红。
确实,若是没有父王打这场败仗就没有这些事了,尤其是这分明该是场好打的仗,可结果却是百万大军被弹丸之地辖制,她此时只得夹着尾巴做人。
但向来骄傲如她哪里受过这等气?气得惟帽下的手都在发抖。
九殿下还是第一次见这有名的刁蛮郡主能这般沉得下气,
虽对顾淮璟多有不顺眼,但此时也不由在心里为这位勇士竖起大拇指,又见气氛渐冷想起南安王府的兵力这才轻咳一声道:“不用担心,出了事我会一力承担。”
贾宝玉看着这场闹剧不言不语,他生平最痛恨乌烟瘴气的官场,虚伪的交际,见此更觉身心俱疲,他多次抬眼看向远处的厢房,倒不如去同三妹妹林妹妹说说话。
如此想着,他寻了个时机拱手告辞。
他这一走,其余的人倒也都散了,平阳郡主惦记着要去给探春送慰问但贾宝玉这一遭倒让她手足无措了。
九殿下倒是能两手一摊说都由他承担,但是个人都知道定恨不得父王死在临国,好夺回兵权。
顾及着九殿下跺了跺脚还是决定去上边看看,起码争取探春去救自己的父王。
九殿下见刁蛮郡主走了分明松了口气,接着去准备一应事宜,走过顾淮璟的时候脚步慢了几分低声嗤笑道:“顾大善人可要记得做事干净点。”
顾淮璟没有说话,越过他往前走去。
此刻平阳郡主轻声敲门进入室内,林黛玉已不在屋内,只看到贾探春立在窗边不知道看着什么,现下虽是白天,但因乌云阴沉透不进光,显得压抑而沉闷,饶是见惯各种大场面的她一时间竟局促起来。
这件事她知道是长辈间的利益交换,但说到底真的就是贾探春代自己走了这遭,残存的善意带来几分愧疚。
贾探春转过身见她有几分诧异,而后倒是坦然的见了礼:“平阳姐姐。”
这称呼令平阳原本自如的步伐都有几分停顿,是了,母妃是将这位贾家姑娘认为义女,论起来确实是她的姊妹,她连忙上前搀扶起她,热切说道:“妹妹。”
又见探春容貌昳丽大方令人见之喜爱,不免感慨:“幼时我见别人家有妹子便也常缠着母妃让她给我生个妹妹才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得了个妹妹,我见你就觉得喜欢得不得了,好妹妹,待你到了那儿,记得看看咱们的父王,他定会欢喜。”
说着,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道:“可这一见面倒要成永隔了,叫我如何心安?”
“若姐姐不能心安,不若亲自去走这一遭?”贾探春丝毫没有被这点尴尬的亲近感动半分,却在平阳郡主诧异抬眸看向自己时又道:“开玩笑的,姐姐能认我当妹妹来同我哭诉一番已经足以了。”
她虽说着宽慰的话但眼里的讽刺已然化为实质,刀刀扎在平阳郡主的心口,令她不免松开手倒退几步:“妹妹你?”
“呵,倒是我的错了,本该好生宽慰郡主姐姐才是。”探春逼近一步,嘴角绽放出一抹笑意:“只是不知道姐姐想听什么样的宽慰呢?姐姐只管说来我照念就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平阳郡主不自觉咽了口水,原本以为这是长辈间利益交换故该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想到探春怨气冲她而来。
贾探春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平阳郡主冷笑:“那郡主是什么意思倒不如直接说明。”
“我只是希望你能去救父王。”见她如此,平阳郡主也打算打感情牌了,直视她:“作为交换,你可以向我提要求。”
“倒是有趣。”贾探春垂了垂眼,抬起茶盏默然不语。
*
贾宝玉自看开了生死后倒觉得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饿了,打算去厨房拿盘糕点,他知道有道金钱方糕林妹妹定会喜欢。
等拿了糕点后再去找三妹妹说明,希望那时林妹妹还在。
因为着急,他几乎是小跑穿过长廊,可在下个拐弯却蓦然撞见了候在廊下的倩影。
天寒地冻的冬季她是唯一盛开在心底的花。
虽戴着惟帽但那弱柳扶风的身形,再无第二个。
他呼吸似乎在一瞬间停滞了,近乎本能得用眼神描绘心尖上人儿的轮廓,直到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喉间已然叫嚣了千万次的“林妹妹”可止步于唇齿间,他怕惊吓到她也怕惊吓到自己。
惊醒这个分明分外美好的梦境。
“二哥哥?”
即便隔着厚厚的惟帽林黛玉也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但又想起贾宝玉此前种种过激的行为她也不免踌躇,只低声唤了一声权当打招呼。
贾宝玉捏着拳才尽力克制要淌出的泪水,他忽然庆幸她戴着惟帽了,不然他这副样子定会吓到她,他尽力克制喉间的酸涩上前,这些日子疯长的思念于这一刻得到了浇灌,深深作揖:“林妹妹。”
“二哥哥,外祖母可还好?”林黛玉见他如此规矩不自觉放松下来。
贾宝玉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还好,就是常念叨着你。”
说完他转而看向黛玉:“妹妹在京城就怕冷总要穿着大氅带着手炉才能好些,老祖宗总是念叨着江南更冷些,怕你没人看着不知添衣保暖,若是感染了风寒了该如何是好?也不知紫鹃那丫头有没有照顾好你?晚上又咳了几回才睡下?药有没有好好吃?”
手炉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流淌进黛玉心里,林黛玉轻声回道:“我一切都好,待哥哥回去的时候好生照顾外祖母,叮嘱她记得喝药,告诉她莫要忧心我,等病愈了我会找时间去见她老人家的。”
贾宝玉没告诉她,他打算替三妹妹去赴死了,咽下苦涩的伤感,他强装笑意:“嗯,我会转达她老人家的,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林黛玉颔首,转而将目光放向逐渐亮堂起来的天际,有一丝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探出头来触碰这个破破烂烂的世间。
这一瞬间,两人并肩而立等待着熹微的晨光没过发梢,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林妹妹?”贾宝玉看向这束投向他们的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卸下了。
林黛玉能感受到贾宝玉心态的变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许久才补充道:“一切都会好的。”
她能看到贾宝玉消瘦到病态的模样,但是她不能去问,既然无意那便断得彻底。
贾宝玉向来能看懂林黛玉,自是明白这划清界限的默然,只将双手枕在脑后强扬起笑脸:“对了,忘了给你说了,大姐姐给我定下了宝姐姐。”
“是吗?”这个消息其实并不意外,毕竟她在贾府时金玉良缘便大行其道了,林黛玉颔首表示知晓:“恭喜,宝姐姐很好,既然定下了,二哥哥该要好生对待宝姐姐才是。”
闻言,贾宝玉自嘲地笑了笑,此时此刻他说出这些是希望什么?林妹妹连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他半分。
心中虽是不断给自己要克制的心理铺设,但是眼睛嘴巴总不受控制地往林黛玉而去:“对了,这家的金钱方糕极好,妹妹可饿了?”
就在黛玉想回答时,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然奔赴她的面前,
像是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他的声音淡淡,柔柔的,如流水般,一溜烟驱散冬季的寒意。
是顾淮璟,他提着已然包好的金钱方糕朝贾宝玉晃了晃:“果真极好,多谢二哥哥的推荐。”
贾宝玉看着张牙舞爪的顾淮璟内心倒没什么,但又看到他身后林黛玉完全没有半分挣扎模样,与先前避他不及的矜持大相径庭时心中顿时被苦涩包围,
只觉自己宛若跳梁小丑,寻了个蹩脚的借口,也不管小情侣有没有有听见便颇为狼狈地逃开。
林黛玉被顾淮璟强硬地护在身后,见他行事如此张扬,还跟着她唤二哥哥,不免红着脸伸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小姑娘的手有点凉。
就在黛玉想收回手时,忽有一只大手强硬地拉住她要撤回的手,从指尖源源不断传来的是宛若阳春四月的暖意。
是顾淮璟将她冰凉的手捧起,幼稚得想用各种方法去捂热。
见他如此孩子气,林黛玉将羞红的脸往风领里藏了藏。
在黛玉印象里,顾淮璟向来都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难得见他这番不管不顾就是要在他人面前宣示主权的模样。
倒真像是个护食的大狗狗。
第63章 胜仗
漫天的黑云压城,冷厉的风吹到在每个人的心头,临国的士兵只能站在城楼上看着国都前方乌泱泱的人马踏着飞扬尘土兵临城下,有心抗贼但却无力抵抗。
有贾宝玉的配合,这场名为和亲实则输送鼠疫的细菌战不过短短几日便让临国苦不堪言。
犹记得,最初临国的皇室们不过是想借着这场婚事给那位象征着投诚的和亲郡主一个下马威,以此展现大国雄风。
可不过是将和亲公主带上大殿轻挑盖头言语羞辱,让她跪着给在场的皇亲国戚们敬酒,虽然确实有不少老贵族趁着公主过来时没少在那细嫩的手掌上揩油,有大胆的甚至趁着公主趴在地上时将手伸向那含苞待放的裙摆之下。
可谁让她那个国度的男人们这般软弱呢?
兵败的国度连公主万分乖巧,不哭不闹,只是垂头端着酒杯露出一节雪白皓腕,眉眼甚至隐隐透出讨好的神色,这种逆来顺受的性子搭那张与北方女人截然不同的细嫩脸庞让在场人的调戏更甚,他们势必要在这个女人身上达到侮辱一个国家的目的,这种将原本高高在上的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的反差满足了胜国的炫耀之心。
可也不过一刻钟,不少人开始口吐黑血纷纷倒在地上。
尖叫声、怒骂声连成一片,那些原本泰然自若的贵族们霎时变了脸色,死命扣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将先前吃的喝的吐出来,整个婚宴霎时乱作一团,映衬着和亲公主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格外阴森。
几乎是下一瞬,无数巨石利剑出鞘自上空抛入寻常百姓家,劈哩叭啦,宛如下冰雹似的尽数落下。
有些帐篷不堪巨石重量,撕拉一声,失重的巨石顺势滚入主人家的屋内,美梦被打搅的主人家大骂一声只得认命点亮火把想去查看,
一步、两步,却只能看到满身脓包死状凄惨的躯体。
这哪里是什么巨石,这是有人抛尸!
分辨不清的人群在这场人祸中绝望着哀嚎着,一天之内死亡近半,九殿下当真做到不费一兵一卒便令临国哀鸿遍野。
皇室成员见此跑的跑,有骨气与家国情怀的也仅仅坚持几天后便无力倒下。
被押上城墙的南安王早已在九殿下无差别的投毒里感染了鼠疫,烂苹果似黑紫色流脓的伤口,因消瘦而突出的颧骨映衬着那苍白面颊仿佛来索命的恶鬼,无一例外都在昭示着九殿下的丰功伟绩。
“九殿下你听好了!”将刀口对准南安王的脖颈,全身包裹严实的临国大将军朝下方吼道:“你要是敢再进一步,你们的王爷连同士兵都将死在这里!”
冷冽的风卷着他无能狂怒吹到九殿下的耳畔,被高大盾牌保护极好的九殿下闻言挑了挑眉,随意地往旁伸了伸手,眉眼全是嘲弄。
不一会儿,便有一张朴实无华的长弓放在他手心里,九殿下随意拉了拉弓弦,回弹声响清脆,这才满意地颔首赞同道:“甚好。”
话音落,举着盾牌的士兵便自动让出一条小缝,九殿下将弓箭拉满,锋利的箭尖穿过摇摇晃晃虚伪的冬季暖阳瞄准所能看到的人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那些被瞄准过的士兵不自觉矮了矮身子试图躲避这明晃晃的寒光。
“你要做什么?这可是你们的南安王!”躲在城墙后边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的皇室们此时如煮沸的水轰然炸开乱作一团。
令原本就因疫情绵软无力的将士们士气更衰。
“闭嘴!”架着刀柄的大将军怒喝一声,蹲下身子挥手将盾兵召来。
“你无用了,你们的国家抛弃了你!废物!”边说着他捏着南安王的脖颈力度之大几乎让南安王缺氧晕厥。
南安王看着城墙下九殿下年轻稚嫩的脸哪还有不明白的?气急反笑,自口中不住涌出的黑血模糊了他的视线。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退开临国大将军朝底下怒吼:“司徒景明!你给我听好了!”
“他们是无辜的!你身为他们的九殿下理应带他们回家!”
南安王看着九殿下,这是他能为城内跟随他而来的士兵争做的最后一件事。
九殿下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只是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南安王身旁的临国大将军,用仅一人可见的声音呢喃:
“啧,没吃饭吗?怎么还能让他说这么多?”
南安王脑中翻涌着无数记忆,他期盼着九殿下的回应,可同样被威胁生命的大将军几乎是在九殿下弓箭对准他之时便举起手中的刀,慢了一步,在刀落下之前,南安王借力从城墙上翻下。
城内被鼠疫折磨地士兵们几乎同时看着他们将军的陨落,不少士兵早已红了眼眶。
“九殿下!我们和谈!我们同意和谈!”临国的皇室佝偻着身躯绝望地嘶吼着。
连自己人都可以放弃的国家指望他们还有什么同理心?临国的皇室几乎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回应他们的是破空而来的箭矢,几乎擦着他们的头顶飞驰而过,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战争的号角也随着这一支箭霎时拉开序幕。
“看不出来,顾小夫子居然还有这一面。”九殿下将弓扔给士兵后转过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淮璟。
九殿下拿弓不过是吓唬人,他自小被太上皇豢养没系统地学过文治武功,没想到顾淮璟竟先一步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顾淮璟收起弓面无表情,回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我想没人想在这里过年。”
“那倒也是。”九殿下将视线转到上方的城墙,有些遗憾地搓了搓衣角:“可惜不能手刃狗贼。”
顾淮璟没有说话,他自上回便知道九殿下私底下是有凌虐人的嗜好的,如今在战场上倒更加如鱼得水,万分欣赏由他带来的人间炼狱。
方才若不是顾淮璟,怕是九殿下又要拿压箱底的暴行去对待临国这些依旧光鲜亮丽的皇室成员们。
他的身后还有士兵在往临国的都城内投放感染鼠疫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九殿下将那些疫区本该送去焚烧的尸体的板车里一副一副挑选出来的感染最严重的“弹药”
他们的亲人不会知道,那些因病痛而死去的灵魂在死后还得背井离乡为司徒家发挥最后的余热。
顾淮璟握着弓的手不自觉紧缩,桃花眼一片深沉。
这场细菌战赢得十分顺利,九殿下的军队不过半日便攻破禁闭的大门,浩浩荡荡的向临国王座前行。
他们带领的是在疫情里活下来有抗体的士兵,自然不会惧怕此时乌烟瘴气的临国,他们提着长矛砍刀脸上皆是喜色。
大家都知道此战之后升官进爵指日可待,他们中有的妻儿正在盼着他们凯旋而归;有的将拿着此次获得的赏金去娶隔壁已然互通情意的姑娘;有的想拿来孝敬父母陪伴老人,每个人都一边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一边毫不客气将敌人的头颅砍去,血水蜿蜒了一路,最终汇入临国的母亲河,染红了清澈河水。
临国的王室贵族子弟们在将士们拼死守护下北逃,迁都边塞,重新拾起了游牧民族的保命根本技能。
脚下临国都城的台阶上青石板早已被染成了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上空的阴霾无法散开,偶尔还能看见的断枝上挂着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
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一切都消失了。
顾淮璟避开尚未干枯的血迹拾级而上,与九殿下对功利毫不掩饰的狂热不同,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在默哀无辜死去的生命。
他突然就明白的顾青青说的那句话:
“如果商品不能通过边界,军队就会越过边界。”
他看向一旁压抑不住兴奋的九殿下忽问道:“此战之后,临国这些子民,殿下将如何安置?”
九殿下倒是不在意大手一挥:“若是抗得住的将他们带回去游街,他们不是有‘牵羊礼’的传统吗?不如让他们到京城给我们的百姓也看看,让其他想蹦跶的宵小看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什么下场。”
“九殿下,你知道我们与他国最大的不同在于何处?”顾淮璟皱了皱眉,没有等九殿下回答便道:“那便是我们有“礼”这是我们与畜牲最本质的区别。”
他的话明显让九殿下不满,他眉间紧皱,双手环抱,却在下一瞬恢复平静:“夏虫不可语冰,果然文臣不适合上战场。顾小夫子可知对敌人仁慈只会让自身万劫不复,战败的俘虏罢了,值得我们去考虑什么?”
“何况你说的‘礼’,《礼记·曲礼》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据我所知其实本意是约束贵族用礼,而对待那些庶人则用刑,自古流传的三六九等,顾小夫子不想认吗?”
九殿下说着说着,恍然像抓住了什么,眼眸闪过微光:“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大多都有不平之心,这是因自卑而酝酿的仇恨,我能理解,只是小夫子跟小师娘怕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吧?”
九殿下说着说着,忽低低笑了,他确实不看好顾淮璟和林姑娘门不当户不对的婚约。
顾淮璟漠然,他没有在人前谈论家事的嗜好,也不愿听人议论林姑娘只道:“我方才路过特意停留看过此间土壤上的作物,倒是长得极好,若九殿下有心可派兵来此军屯,开疆扩土本意是为了更为富足,切莫荒置了。”
“你还别说。”九殿下难得在口头赢了顾淮璟,心中畅快,眼眸的笑意弯成了两道月牙:“你们这次的会试说不定出的就是如何处置临国。”
第64章 宝钗婚事
居然让九殿下随口一说蒙对了,会试的主题当真是如何安置临国。
顾淮璟身为扬州的解元,考场排在壹号,与全国各省的佼佼者争夺名分。
自从临国回来后,顾淮璟便投入了紧张的复习中,一刻不敢懈怠。
疫区已然逐渐平静下来,自朝廷派来研习医术的学徒先后皆已出师,由林氏带头抗击的疫情最终以人胜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除了林氏外,许多在疫情期间有贡献卓越的富商世家也得到了来自京城的赏赐。
万事尘埃落定后,江南也开始了自主恢复的休养生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河面结冰前,九殿下邀请顾淮璟一齐回京,就在顾淮璟要婉拒之前,圣旨便紧随其至。
大意不过是要在疫情中有卓越贡献的能人志士去面圣,皇帝设宴亲自嘉奖。
日子定在殿试后一天。
后边缀着许多人名,林氏遗孤赫然在榜首。
九殿下听到时眸光不由闪了闪,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犹记得他们自临国凯旋时,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声恭维声响彻耳畔,坐在高头大马上视野极佳,他甚至能看到各色雅间里探出头的闺阁千金羞红的容颜。
所有人都见证了他的勇武无双。
除了含着泪跑上前来捶打他的平阳郡主。
不过,南安王这个手握实权的大树一倒,他们那些太上皇的忠实拥趸也没几天好活了,他只是冷冷拂开疯子一般的郡主,任她倒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一骑绝尘,九殿下手指扣着桌案看向依旧沉默的顾淮璟,嘴角微勾:“你看,现在不去之后也是要去的,左右也有个照应。”
顾淮璟整个人瞬间冷了下来,与黛玉商议后,最终同意了和九殿下一齐回京的邀约。
近月气候似乎更冷了些,林黛玉向来体寒,船舱内即便是彻夜不停燃着炭火但她那纤细的手大多时候仍旧是冷得彻骨。
顾青青看着黛玉那被橘子映衬得惨白的手皱了皱眉,伸手去碰冻得立马弹了回来,半晌才重新去握黛玉的手试图为她驱散寒意。
林黛玉抿唇,有些失神地想起了幼时娘亲似乎也曾如此替自己取暖。
顾青青手掌有一层薄茧,放开黛玉手时能明显看到那可怜兮兮地手被刮得通红。
“!!不好意思。”顾青青瞪圆了眼睛,她知道林黛玉娇嫩没想到这般娇嫩。
黛玉莞尔:“没事的,是因为暖和。”
顾青青剥了个橘子,咬一口差点没酸掉牙,艰难咽下去后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快到京城了?”
紫鹃见此忍俊不禁笑着道:“快到了,若是够早怕是能去喝宝二爷的喜酒。”
是了,宝玉的婚事是今天,可不知为何外祖母却没有通知她,反倒是宝姐姐给她寄了封信。
信很长,有表达她对抗疫物资之事缺失的抱歉,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到她们金兰友谊,当然她若是选择不原谅她她表示理解,只是希望她能来喝杯喜酒。
也有对婚事的担忧和顾虑,不明白为何分明看好的日子婚事却提前了,以及决心和宝玉好好的,同时也祝福黛玉能觅得良人。
黛玉看完信,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离别后,内心对人事冷暖倒是释怀许多。
觅得良人吗?
黛玉转过头就能看到顾淮璟在她身旁温习着策论。
清晨的沐光将他深邃的桃花眼称得几乎透明。
察觉到小姑娘的视线,顾淮璟从书里抬起头,阳光正好,他无比自然地单手将黛玉的椅子拉近伸手缓缓揉着她纤细的腰肢:“可好些了?”
黛玉红晕霎时爬上脸颊,昨天起身时船正好加速,她没站稳不小心磕到了腰,本以为紫鹃不会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去,但没想到顾淮璟还是知道了。
“紫鹃这小蹄子也不知是谁的丫头了。”黛玉嘟了嘟唇,感受到顾淮璟大手游走在腰间穴位带来的酥麻感,脸上都是恼怒的羞涩。
顾淮璟手下不停,轻笑:“自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黛玉霎时如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自从那次见过贾宝玉后向来内敛的顾淮璟对她逐渐不客气起来,好在她竟也不觉冒犯,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宝姐姐给我写信说她和二哥哥婚期将近。”
顾淮璟闻言眼中的皆是惊异之色,桃花眼瞪得溜圆,旋即收敛了神色,半晌后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贾宝玉已经去了。”
林黛玉听完,捏着信的指尖微微泛白,垂下眼分辨不出神色,只是低低问了句:“怎么去的?”
顾淮璟想起那日见过的惨烈场景,发现贾宝玉是传染源后暴怒的临国贵族和贾宝玉有意的同归于尽。
被血水染红的嫁衣如折翼的蝴蝶无力地瘫在地上,贾宝玉那张惨白的脸仿佛一戳既破的宣纸。
那双如寒冰般的手用力抓着他,嘴角的血顺着上扬的弧度止不住地咳出。
贾宝玉说:“顾淮璟,我要你答应我,照顾好林妹妹。”
贾宝玉其实很少这般掷地有声地说话,这不过是人生第二次。
第一次,他挽救了可怜的探春,肩负了属于兄长的使命,这次他将一生所爱托付他人。
贾宝玉分明该没有力气了,但那一瞬间,顾淮璟几乎要握不住他的手。
最后,贾宝玉在顾淮璟郑重许下的承诺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嘴角是带笑的,顾淮璟能肯定。
“他假扮和亲公主葬身在蓄谋已久的计划里。”
顾淮璟只能用这句话总结这场战役,窗外隐隐传来人群走动的声音混杂着喧闹的交谈声。
恍惚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阔别已久的京城,到了。
*
这场由皇家祝福的婚姻在这个不起眼的冬日悄无声息地举办了。
日子也不好,六绝日,忌诸事。
分明是四大家族名正言顺的联姻却疲软地仿佛在往正门里随意抬小妾。
饶是薛宝钗再大度再喜好朴素,看着这敷衍的轿子和稀稀拉拉的仆从也不免红了眼眶。
薛蟠见此也是一肚子气,他的那些蠢货手下不知道怎么办事的,竟让江南的那些刁民跑来京城告御状说他目无法纪在江南大发国难财。
意识到这事不好混过去,薛姨妈着急上火好几天后最终拍板在消息还没传出来之前把薛宝钗先嫁了。
不只是为了保护薛宝钗,更主要的是他们孤儿寡母得把摇摇欲坠的薛家绑到贾家的大船上。
不然肯定会被贾家当成弃子。
奇怪的是她只是提议让宝钗早点嫁甚至还没说出托词,王夫人捻着佛珠忽抓住她的手笑着说道:“倒是合我的意,我还愁着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薛姨妈试探了几句,发现贾家貌似还不知道薛家被告御状的事,这才真心给了笑脸谈及这场仓促的婚事。
心中虽对仓促提上来的婚礼仪式有了心里预设,但看到这般寒酸,薛姨妈也忍不住怔了怔,伸手握住薛宝钗的手勉强笑道:“钗儿,你和宝玉这么些年也熟络了,这些仪式倒不必太过介怀,两个人好好的才是要紧。”
“我知道,凤丫头还病着,老太太近来身体也不大好,大家都很忙,没关系的。”
在鲜红的嫁衣衬托下薛宝钗丰腴的手更显如白玉,她向来大度,即便是现下的场合,也不会大发雷霆,更何况现在更多是她们薛家赶着要给贾家当媳妇。
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乖巧地由着薛蟠背着上了花轿。
摇晃的盖头让她看不清周围人的神色也盖住了万分嘈杂的声音。
她只能听见薛蟠似乎哭了,向来混蛋的土霸王哭得呜咽,含糊不清祝福血脉相连的妹妹要一生幸福。
薛宝钗虚握兄长肩膀的手紧了紧,盖头下眼圈通红,在被送上花轿前,她低低应了声,只说她走后哥哥和妈要好好的。
花轿被抬走了。
薛姨妈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哭得肝肠寸断,薛蟠走了过去给母亲支撑。
薛宝钗几度控制才能忍住不起身掀开盖头朝自家望去,泪水已然模糊了视线。
她向来是大姐姐的形象,能做到无论何事都屹然不动,她以为她不会哭的,没想到竟这般狼狈。
仪式虽然简单但好在齐全,是正经媳妇过门的礼数。
王夫人罕见着了一袭黑抱着一个小盒子神情肃穆地坐在上首。
说着宝玉送探春远嫁回来途中遇着风浪病了不能拜堂,只能由环哥儿代为娶亲。
薛宝钗只能听见声音却未曾注意到,贾环抱着的不是寻常的大公鸡而是通体墨黑的灵位。
新人捏着红绸的两端在天地和长辈的见证下三叩首完成了这件人生大事。
薛宝钗内心是无比苦涩的,她觉得她的婚事不该如此是如此。
至少不该连拜堂不是她的夫君。
红烛在无声的等待中双双垂泪。
莺儿在拜堂时就被支走,来时端着一叠点心想着给姑娘垫垫肚子。
她没见到拜堂的场景只是听其他丫鬟们说起,现下屋内安静,她叽叽喳喳说着话,说宝二爷这一病也不知什么时候好,这盖头谁来掀呢?也是由环三爷吗?
正说着,门外忽传来声响,正是被灌得醉醺醺的贾环进来了。
喜婆见状忙将红绸称杆递上去。
嘴里成双成对吐着吉祥话,仔细听又夹杂些听不懂的古语。
贾环醉意熏熏一把挑开盖头,在看到薛宝钗红烛下富贵的容颜不由慌了神。
止不住可惜这么一个大美人却要给二哥哥配冥婚了。
或许在之前自己能先享享福?
贾环有贼心却没贼胆,如今王夫人恨三姐姐恨入骨,处处刁难赵姨娘,他不敢生事端,挑完盖头就一溜烟跑了。
薛宝钗见此心下不更为安,事实上自上轿开始她的心就不住发紧。
她以为不过是初为人妇的紧张,但当喜婆端着合衾酒笑着将贾宝玉的灵位塞到她怀里时,她那向来完美无缺的表情瞬间皲裂。
第65章 元妃薨了(捉)
那是一杯能轻松了解她年轻生命的合衾酒。
薛宝钗第一次如此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这场荒诞至极的婚事只不过为了贾家凤凰蛋能安稳下葬。
因为单身男子论理是不能入祖坟的,只能配冥婚后以已婚人士的状态在贾珠旁边安寝。
其实也可以不用,但显然痛失两子的王夫人疯了,她或许能忍受一个有遗腹子的儿媳,但绝不能接受小儿子孤零零一个到地府却连个伴都没有。
瞬间想清楚一切的薛宝钗疯了一般撞开人群,但蓦然被绑在床脚的红绸绊倒。
那是婚礼的必要流程,原本该是将新娘与新郎的脚绑在一起寓意同心同德,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可因为宝玉尚在病中,只能将绑的对象换成床脚。
她们嘴里吐着不重样的贺词将红绸绑了一圈又一圈,说是祝福需要厚厚的。
原来先前把她脚与床脚绑在一起说是旧历时,她们便都算好了。
薛宝钗急切地撕扯着红绸,指尖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色加深的绸带的艳丽。
但那一层层一圈圈巍然不动。
这可是束缚了女性百千年的旧历,为的就是怕盲婚哑嫁女方逃跑。
她怎么撕得动?
娇憨的莺儿早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扑在薛宝钗的身上保护着她的姑娘,蹬着腿尽力阻止这些人的暴行。
泪水和求救的信念感让薛宝钗头脑发昏又清醒。
凭什么?她不要这样!她不接受!
红绸被撕裂了一小个口子,她眼神一亮,希望就在眼前。
但喜婆已然蛮横地将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莺儿掀开,抓着她梳了几个时辰的头发死命揪住,强迫她的脸服从与她,将那杯毒酒不由分灌到她的嘴角。
生死一念之间,有道急切的声音打破满室的狼藉。
“你们在做什么?”
是来自江南琼花送来的暖意。
薛宝钗泪水朦胧晕开了能看向天地的视线,她不知道水墨的江南是不是也如她眼中的景色。
但是她看到了江南步步摇曳的柳枝穿过人潮拥挤一把掀翻了喜娘的酒杯。
是那么脆弱的柳枝,分明风一吹就能折断。
可是却毅然握住她的手,递来世间的善意。
薛宝钗听到那截脆弱的柳枝柔声安慰道:“别怕,我来了。”
她来了,是她来了。
那是薛宝钗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她如同溺水的孩童一般紧紧抓住那向她伸来的柳枝,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宝姐姐快走!”
好不容易说服赵姨娘让她去救无辜的宝姐姐时,贾探春一刻不敢停跑到了怡红院。
她的命是二哥哥给的,即便需要有人给二哥哥陪葬也不该是宝姐姐!
冬季冷冽的风刮在她苍白干裂的唇上手上以及没有穿鞋的脚尖。
她什么都不想,她要给宝姐姐一个公平。
她跑得昏天暗地,被王夫人惩罚得三天滴水未进她几近虚脱。
贾探春扶着门框喊完这句话,才注意到林黛玉居然在屋内,迟来疼痛感才顺着眼眶的泪水止不住地滴落。
好在来得及,好在林姐姐居然也赶来了。
林黛玉护着狼狈至极的薛宝钗面向喜娘,仔细看她的手其实止不住在抖:“怎么?贵府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林姑娘既是不请自来地来了,我们也不好赶人,也不过外边喝杯酒,这是贾家的事,姑娘不便管。”恭维的婆子上前嬉皮笑脸说着。
林黛玉一步不退,清凌凌的水眸环视着众人:“贵府的事我确实不愿也不想管,但事关人命恕我难辞其咎。”
贾探春忍着脚底钻心的疼一步步站到黛玉身旁,她没有那么多托词,掷地有声将薛宝钗护在身后:“我也要管!”
喜婆嘴角一抽,无声与同伙交换眼神。
林姑娘、三姑娘与薛宝钗这个外来媳妇不一样,这可都是正经主子,即便她们再胆大包天终究只是下人,身为下人自是不敢冒犯。
可王夫人那边…
双方陷入无声的对峙中,喜婆的心思千回百转。
三姑娘不过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其实不足为惧,而林姑娘——
按理说她们不该怕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但因为江南疫情林家出类拔萃她们即便是在京城也听过。
此等被皇家注视着的贵人她们不敢动。
喜婆一动不动,黛玉携探春也半分不退。
冷冽的风绝情吹开窗带进无尽的冷意。
“还有我们!”
自窗口探出的三个脑袋,分别是史湘云、贾迎春、贾惜春。
湘云向来与薛宝钗亲近自知道这场闹剧便忙不迭跑来救人。
迎春看着屋内的乱像皱了皱眉挣扎了几分到底始终站在姐妹们的身旁。
即便清冷如惜春此时脸上亦是满满地决绝。
四大家族此刻就王家没有露面。
虽然女孩在家族里或许排在利益之后,但好歹需要考虑一下影响。
权衡利弊,喜婆蓦然退后了几步。
“放了她。”
几乎是被平儿搀扶着走近的王熙凤苍白着唇环视着众人,再次重复:“放开她,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二奶奶。”
王熙凤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整个人抖得如筛子,即便挂在平儿身上也是摇摇欲坠。
小产后就止不住地血崩,此刻亦是,几乎要将她内里掏空才罢。
不知道是不是贾琏从哪里惹来的脏病过给了她。
她靠在平儿的肩头一双手惨白,事到如今她已经想得极其开了,像他这般保不齐明天就会过去的身子,除了巧姐,已然没了牵挂之事。
既是能救,便也不必再添一个人命?
何况她去后,王夫人定念不到她的好,倒不如得罪干净了,至少年轻人能活过王夫人,她也能求个人情保护巧姐。
想到巧姐,她将目光移到了喜婆身上,虽是病着但管家这些年那眼神还是瞬间令这群下人胆寒。
不少人已经趁乱跑了。
女孩们聚在一起围成圈保护着薛宝钗。
喜婆见状,只能跺脚走了。
留在屋内的女孩子们相顾对视又哭又笑,抱作一团。
最终,她们联手用剪子剪开绑在喜榻下被绑着薛宝钗。
*
“糊涂啊!我这病了几天,你办的是什么事?”贾母好不容易康复,咋一听此事止不住地气血上涌,捶胸顿足,几度昏厥。
“老太太莫要动气,注意身子。”鸳鸯急得团团转,止不住地担忧又是顺气又是捶腿,生怕下一秒老太太就被气没了。
可反观被骂的王夫人一袭黑衣,面容如枯木,整个人已然站成雕塑。
若是曾经,她现在该毕恭毕敬地给老太太赔罪。
但如今,或者说自听到贾宝玉的死讯后她便麻木了,世间再无牵挂,只是个沉默的疯子。
贾母见她如此就止不住地来气,桌子被敲得砰砰作响。
还欲再骂,只是一道刺耳的尖锐声响彻贾府。
如烦人的鸟雀刺耳地重复着:
——贤德妃娘娘薨了。
*
贾元春死了,只是因为皇帝觉得他可以死了。
好好的大家族竟明目张胆地整起了冥婚半点不顾及颜面,皇帝自然是不爽,何况这还是自己御口谈及的婚事,整个冥婚又算怎么回事?
就在他把贾家的牌子扔进火盆里时,戴权着急忙慌来报元妃娘娘有喜,已有四月生命之事。
四月?胎确实已经坐稳了,难怪敢透出来。
正是瞌睡给枕头,
可能是那次赐婚后的温存,应该是自己的,但可以不认。
皇帝颔首,摩挲着下颌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我记得元妃身边地小太监是个有把的。”
戴权一愣,浑身颤栗。
那个太监,他没记错的话是皇帝以淑妃的名义送给元妃的。
虽然因为是淑妃送来的眼线元妃向来把他打发远远得。
不过,谁知道会不会暗度陈仓呢?反正皇帝本人是不知情的。
处理一个后宫的女人太容易了,只需要自己愿意戴绿帽子,那么所有女人都会死在道德的谴责下。
他们甚至不用出手,那些被困在这座大醋缸里的女人一个个都会举起旌旗化身道德标兵,随风而动。
“诺。”戴权张了张口却只能吐出这个字。
皇帝的脸埋在黄昏里忽道:“小九最近在老头那边?”
“九殿下自回宫便被太上皇接了去。”戴权小心翼翼挪到皇帝身旁研墨。
只听轻笑一声:“他倒是我的好儿子,起码能伺候舒服他,让我也能喘口气。”
戴权手一抖,几乎握不住砚台,这话他不好接只能干笑几声:“陛下英明。”
皇帝斜撇戴权一眼嗤笑道:“你分明比朕知道的还多,现在倒是半点不敢说。”
戴权猛地跪下磕头:“奴才不敢!请陛下恕罪!”
戴权确实比皇帝知道得多,在没跟皇帝之前他在太医院任过职。
因属于正常男人的太医不好出入后宫,于是他替九殿下送过好几次药,每次见九殿下时九殿下都脸色惨白下不来床。
在某些虐待人的方面,祖孙三人怕是承自一脉。
只是没想到老了也要这么折腾,戴权神色复杂,皇帝倒是希望他死在榻上。
皇帝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让他滚。
第66章 潮起
紧随元春而去的是本就胸闷气短的贾母,几乎在那句元妃娘娘薨了消息传来时,贾母便眼睛一翻断了气。
霎时间,哭喊声尖叫声响彻云霄,整个贾府乱作一团。
林黛玉得知消息时,拿筷子的手都止不住颤抖,分明是近在咫尺的菜肴但那支离破碎的视线却让她怎么也夹不起这面前的菜。
脑海里飞速闪过好些画面,有初入贾府时老人摩挲她鬓角时泪眼朦胧的模样,有老人生病时忧心忡忡守候在她榻前的慈祥面容。
好几次,她看着面前的老者都在恍惚,恍惚那仙逝的母亲若是还在世上是否也如外祖母这般可亲。
如今,这位在世间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长辈也离开了人世。
林黛玉自问已然经历了好多离别,但依然无法释怀。
记忆里一帧帧回放有外祖母呵护的这些年。
还有在贾府时与姐妹们游乐的大好时光。
如今,这一切都在眼前如烟花般轰然炸开,随后散落成抓不住的星星点点。
顾淮璟无比忧心看着她,林黛玉没说话也没哭,却在摇摇起身的下一秒倚着桌子“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玉…?”
顾淮璟第一时间揽住林黛玉的肩膀,扣住脉搏感受怀中人儿极速跳动的心脏。
初步判断只是急火攻心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敢打横将小姑娘抱起往顾青青屋里而去。
由于太过焦急一向守礼的他单脚踹开了母亲的房门:“娘,快来看看林姑娘!”
丝毫未曾注意就在他踹门的一刹那有道人影自窗外飞速翻了出去。
“林丫头怎么了?”顾青青被顾淮璟惊得脸色煞白,回过神也连忙跑了过来,看着昏迷在自家儿子怀中的林黛玉皱着眉示意他先将人放下来,她把脉。
把脉的时间并不长,顾淮璟只如门神一般杵在顾青青身后,任她如何暗示明示都不肯离开。
顾青青不免好笑:“怎么?怕我把你的媳妇吃了?”
“娘,我想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况。”说着,顾淮璟便自行搬了个凳子赖在旁边。
顾青青抿了抿唇,将黛玉的手放入锦被中,怜爱的揉了揉黛玉的额角,声音轻柔:“放心吧,是悲伤过度引发急火攻心,没有大碍,休息会就好了,这是怎么了?”
“贾家老太太去了。”顾淮璟陈述完这个消息后便在黛玉的身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姑娘。
顾青青头脑有一瞬的空白,没想到剧情已经到这么后期了,她看着任务进度99%的进度条缓缓吐了口气:“贾家送去宫里那位是不是也倒了?”
“嗯,娘也听说了?”顾淮璟头也不抬回答着。
顾青青沉默:“儿啊,你觉得如果贾家被抄,林丫头会回护贾家那些人吗?”
“不会,但是如果她选择去帮也情有可原。”顾淮璟伸手将黛玉脸上稀碎的刘海拨到耳畔,神情无比温柔。
顾青青眨了眨眼,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了无尽的苦涩,伸手点了点端坐在床榻旁的顾淮璟。
少年的身形分明单薄而稚嫩但脊背如松,笔直得仿佛刻度尺,莫名给人能支撑起天地之感。
任窗外风声鹤唳,少年眉眼永远只会落在他所热爱的人和物身上。
这就是少年,有着一往无前的满腔赤诚。
很庆幸,她遇到的是林黛玉和顾淮璟,两位落入凡尘心软的神。
顾青青眨了眨眼,落下一串泪水,她忙伸手擦去:“会试在即,你去看书罢?我来陪着林丫头。”
会试和殿试很重要,她几乎能肯定只要顾淮璟夺魁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未来、爱人都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没事,我就是想陪她一会。”顾淮璟轻声说着:“何况如果若她醒来第一眼没看到我,她会不会觉得没有在乎自己的人了?”
顾淮璟外在虽是清冷但内里其实温柔又热忱。
顾青青神色复杂没有再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与儿子一起等待林黛玉醒来。
其实回想起来,从开始到现在好像都未曾与儿子单独相处这般久,年轻的时候看到儿子时她总会想到那张压在她身上的鬼脸,连带着晚上都会做噩梦。
扪心自问,在顾淮璟跌跌撞撞成长过程中,她不止一次想把他掐死,好几次她都已经爬到孩子的床前,披头散发俯视着幼小的生命。
孩子其实很乖,半分不像他那生物学上的父亲,软乎乎闭着眼小小的一团,睡得香甜仿佛落入凡尘的天使。
毫无防备地在她面前小声呼吸着。
太信任她了,所有脆弱不已的器官都明晃晃摆在她面前,只要她伸出双手就能掐断他生的希望。
身为医者,她很清楚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杀死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可身为人,她做不到,只能一次又一次把他如垃圾般遗弃。
却又因任务和愧疚一次次回去找他时,佯装忘了留钱在孩子面前忏悔。
孩子太好骗了,只需要伸手抱抱这个脏兮兮的团子然后哭着说妈妈对不起你,他便会反过来安慰你。
她先前不懂为什么精神上的疾病比身体上的疾病更重。
但产后抑郁的那些年,她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充斥着那些极端的想法。
她知道她病了,而且是医不好的心病。
她不会是个好的母亲,等回到现代她也只会和爱人携手一生。
近几年,逐渐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后,如今小小的少年已然长成大人模样。
她的目光过于灼热,顾淮璟不明所以地回望过来,看到的只是眼神游离的母亲。
“淮璟。”顾青青回过神,微笑的看着他。
她的笑容里有少见的慈爱,令顾淮璟一怔,低声应到:“嗯,我在。”
顾青青一下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分明是想说什么的,但做不出任何承诺,甚至连安慰的话都苍白,抠着衣带陷入无言。
半晌,才传来微弱却迟疑地问话:“你恨我吗?”
如蓄谋已久的海啸席卷四面八方,一股脑朝顾淮璟而来,可他只是静静坐着,没有出声。
屋内重新陷入死寂。
*
此时,贾家亦是愁云惨淡。
先前迎娶薛宝钗进门的银子还是从王熙凤的嫁妆里扣出的一点,此时老太太又猝不及防去了,整个贾府像是被猛然被抽出了主心骨,摇摇欲坠。
大房对此避之不及,王夫人自丧子后已无生的希望只钻小佛堂吃斋念佛,李纨更是在她进门的前几天便收拾好行囊带着兰哥儿回娘家避风头,而王熙凤病情因天冷更重了如今就躺在榻上半死不活地挣扎着。
此时,唯有名义上的宝二奶奶站出来操持着老太太的后事。
她看着只出不进的账簿,坐在主座上苦笑,低声自言自语:“自进府来,这些年老太太一个好颜色都不愿给我,如今我来替她操持后事若她泉下有知会不会不高兴?”
“姑娘。”莺儿端来一盏茶看着薛宝钗无尽的心酸:“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不若家去?”
“傻姑娘,家里又如何呢?”薛宝钗低声呢喃着。
几乎就在她嫁到贾家几天后就有御史抓了薛蟠,至今,甚至打探不出哥哥究竟犯了什么事。
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然求助无门。
母亲每日都要上门来哭闹问牢狱之事更令她不堪重负。
不免长长叹了口气,短短几日,薛宝钗向来丰腴的身材也消瘦了几分。
“太太!太太!姑娘正在休息!”
门口传来莺儿拉拽的哭喊声令薛宝钗回神,当即起身摇摇往嘈杂声源处而去。
迎面而来的却是薛姨妈气冲冲用力的一巴掌。
她的脑瓜子都被打得轰隆隆作响,像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地动。
“你总说你忙、你忙、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打发我,是!你现在是高高在上的二奶奶我自是不敢如何你,但是别忘了我到底是你的母亲!只要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我就有权利管你!你就是不想救你哥哥,是吧?”
薛姨妈在看到闺女脸上的红肿时有一瞬间的心疼,但还是被儿子关进大牢之事冲昏了头脑,只想着是薛宝钗与她们薛家离了心。
薛宝钗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姨妈,杏眼通红:“我当初让你们将那些物什都给林妹妹送去你们暗度陈仓只瞒着我,若你们送去了圣上御赐的牌匾说不准要添上薛家,现在被人告了,出事了便赖在我身上了?你只以为我不去求人,但不看看现下有哪个还愿意帮衬我们的?”
她忍着泪水眼眶涨红,她向来不会如此外露情绪,但最近一连串打击将她压得身心俱疲。
这一巴掌下来她算是明白了几分,无论是贾家还是薛家都不会是她薛宝钗的退路。
她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收起了溢出的情绪,理了理褶皱的衣角,正要说什么来挽回如今难堪的局面时。
后方忽有吵吵嚷嚷的惊呼声传来,正是神色惊恐的香菱,只见她大哭着跪在地上:“太太、二奶奶家里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说是要抄家!!”
轰隆——
这场空前绝后的地动,嬉笑着摆弄在场所有人。
第67章 潮落(正文完)
林黛玉做了一梦,她十分清楚自己在梦中。
不然怎么能看到已经故去的外祖母同贾宝玉呢?
旖旎的梦境,金碧辉煌的大宅院,人来人往的阁楼水榭,一寸寸都在谱写着她幼年的时光。
“林妹妹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正在她愣神之际,有道尖细的嗓音传来,回头一看正是穿着红裳的贾宝玉。
其实贾宝玉幼时的嗓音就是这般如少女般清脆,以至于常常被认为是女孩。
“林妹妹?怎么了?”见她不说话贾宝玉忽就急了,上前摸了摸她穿的夹袄才松了口气:“我方才去潇湘馆问过紫鹃才知道一大早就提着花锄还不许她们跟着,我一猜阿,就知道你在这里,这么冷的天你身子弱还站在风口,可吃过药了?快过来。”
是了,幼时的贾宝玉他也总是这般如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的关心着她。
见她依旧不说话,贾宝玉才停住了唠叨,挠了挠头把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复盘了几遍也没找到会惹到她生气的行径,才小心翼翼地问了:“昨儿个我没去潇湘馆找你,是因为宝姐姐今儿个才来,太太让我去陪她会,不是故意不去的,你别担心。”
他就在对面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到面前让她看看。
林黛玉垂了垂眸,眼神有一瞬间迷茫,旋即镇定下来轻声答道:“嗯,我知道,你是该好生陪着宝姐姐的。”
她的语气平静半分没有往常拈酸吃醋的小女儿家做派。
这分明该是好事的,这证明她的眼界早已不止与这狭隘的后宅、情爱之内,她的心和身子都向广阔无垠地自由和人间奔赴。
或许对她而言情爱依旧在生命里举足轻重,但她的选择可以不是谁家的主母或者是谁的母亲。
他们自小长大向来默契,自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变化,贾宝玉却忽然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想拽住她,口里喊着:“林妹妹不可以!你的眼泪只能为我而流!这是你许诺的!你都忘了吗?!不!你不可以忘!你怎么可以忘!”
林黛玉被他的动作吓得踉跄,下意识想避开,却发现贾宝玉其实怎么也过不来,他面目狰狞地对着透明的墙面抓挠着想到她的身旁。
林黛玉再一次无比清晰认识到这是个梦。
按理来说,宝玉方做了件伟大的事,可,原来在她内心里还是那个会同她抢母亲遗物的那个孩子吗?
不知道为何,林黛玉眼前忽模糊了起来。
“林妹妹…”贾宝玉的动作忽愣住了,他霎时恢复原状,宛若被戳破的气球整个人瘪了下去,眼神里皆是无措和怜惜喃喃着:“你别哭阿…我不想你哭的…你千万别哭…”
“玉儿。”
贾宝玉身后是依旧慈祥的外祖母,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似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只吐出一句:“我的儿,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随后,天地裂开,她的身形极速下坠。
无边的记忆在她四周飞驰而过,光怪陆离中渐渐凝聚成一个清晰的人影。
分明如月色般清冷,却在看她时绽放了无尽桃花。
是顾淮璟——
是顾淮璟阿——
内心深处破土而出的思念如杂草般野蛮生长转瞬勒住了她跳动心房。
下坠停了,风声止了,沸腾的人声自四方席卷而来,她艰难地睁眼 满目都是扬州璀璨的灯火。
这是她五岁那年娘亲最后一次牵她去赴扬州一年一度的庙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娘亲细腻温暖的手紧紧握住。
她用力仰头撞进的是娘亲温柔似水的眼眸。
是梦吧?一定是梦。
她确实好久没梦见娘亲了,娘亲的面容模糊而美好。
察觉到闺女仰着粉团子似的小脸一动不动在看她,贾敏蹲下身子捏了捏她的鼻尖:“方才闹着不让抱,现在又要抱了?”
娘亲温柔的声线萦绕在黛玉耳畔,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笑出了泪花。
她是想娘亲抱的,只是不愿娘亲累。
“鬼精灵。”贾敏伸手将这个小可爱抱起,病弱身形有几分摇摇欲坠:“坚持一会,你爹爹就在前边等着咱娘俩呢。”
林黛玉抬眼,果然是儒雅随和的父亲在前方笑着朝她们疾步而来。
她窝在娘亲的怀里难得安心,她闭着眼默念着:“娘亲,爹爹,再见。”
“快啊!那个乞丐又来了!我们才不把小姐给的分给他!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他!”
耳边叫嚷着单纯的恶意,黛玉睁眼却看到一群衣着褴褛的小孩子正围做一团,朝着某个孩子拳打脚踢。
他们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恶意。
“你们在做什么?”林黛玉还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孩子的恶意,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
她的声音分明不大,却让所有孩子都止住了动作,回过头脸上皆是错愕与无措,他们垂着头不敢看她,只是止不住呢喃着:“小姐…你怎么来了?”
林黛玉几步上前,蹲下身子,试探着去触碰那个被围殴的孩子,可还没触碰到,那孩子却止不住地颤抖。
林黛玉彼时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急得不知所措,恍然想起什么:“我去请医师!”
她正要起身,那个原本抖成筛糠的孩子却猛地拽住她就要远去的裙摆,缓缓露出那被打得青紫血迹斑斑的小脸,和看向她时支离破碎的桃花眼。
只是一眼,却让林黛玉如遭雷击。
是顾淮璟——
可,顾淮璟,又是谁?
*
会试当天亦是薛家抄家之时,林黛玉早已转醒。
京城初春的风还带着几分凉 意,吹动床幔隐约可见里面如弱柳般的身姿盈盈而卧,正是黛玉本人。
只见她倚在那锦织的软塌上,一头乌发如绸缎般铺在枕上,熟睡时仍抹不掉眉眼间拢着的云雾般的清愁。
一直守在榻前的顾淮璟分明看到她蹙起的眉间,旋即那洁白的额上冒出好些冷汗,她的双眸紧闭不安地抖了抖,眼角泪水不住下落。
定是做噩梦了。
顾淮璟忙起身轻声呼唤她。
过一会,林黛玉才从噩梦中惊醒,待直直扑入顾淮璟怀中,抓着他的衣襟,泪水哗哗哗地往下淌,不住呢喃着:“我不想忘记你,不想…”
*
知道今天是会试,顾青青难得心情好起了个大早准备给顾淮璟炸个油条煮两个鸡蛋凑个100分给儿子送行,谁知刚到厨房门口便看到在灶旁身姿清贵的儿子。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那双桃花眼里倒映出满目的星河湖海,短短几月他似乎又高了些,已然超出这个时代男子平均身高,身形也不似幼时单薄,隐隐有几分成熟男子的味道。
这种介于成熟男子和少年青涩感,想来到他一日看尽长安花时能迷倒不少女子。
顾青青脚步一顿,旋即笑道:“今天考试怎么不多睡会?”
“娘?您今日起这么早?”顾淮璟见是她倒有几分诧异,毕竟自家母亲向来是个不到日上三竿不起的主,意识到可能会落了母亲的面子,旋即慌张补充到:“不必担心,我只是习惯早起。”
顾青青倒也没在意儿子的调侃,几步走近想看看顾淮璟在准备什么。
“玉儿近日没什么胃口,倒是南瓜粥尚且能吃几口。”顾淮璟见她好奇解释到。
顾青青挑眉好笑道:“那不过是某人可怜兮兮地捧着碗,嘴里一个劲央求着好妹妹吃一口就吃一口,人才会吃的,才不是因为什么南瓜粥,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
顾淮璟闻言揭锅盖手一顿,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旋即被袅袅升起的朦胧蒸汽遮掩。
“不过不得不说,即便我是咸辣口,这粥也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被香甜软糯的香气扑了个满怀的顾青青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顾淮璟只是腼腆地笑了笑,给母亲盛了一碗后才从碗柜里拿出黛玉的小碗盛粥。
“淮璟。”一口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暖和了起来,顾青青看着顾淮璟就要告辞离开的背影,含糊不清地喊了他一声。
顾淮璟停下脚步回头,看到的是顾青青无比复杂的神色,不免有几分疑惑。
“加油考。”顾青青放下碗,高深莫测地抬眸凝望他,又轻声补了一句:“也不必太给自己压力。”
“好。”
他答应了,转身向光亮处走去。
顾青青摩挲着指尖,原本犹疑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
她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匕首藏入衣襟内,同林黛玉一齐将顾淮璟送入考场。
她转身拍了拍林黛玉脆弱不已的肩膀,在对方困惑的眼里低声轻笑,半晌才缓缓道:“玉儿,你要好好的。”
林黛玉垂眸,心不安地跳动着,就在顾青青转身时才开口:“你…没有要留给璟哥哥的话吗?”
顾青青身形一顿,垂头复又抬头,声音坚定:“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她没什么要对顾淮璟说的话。
继续朝前走,黑鹰就在门口等着她。
一如那年拼命挣扎着要自皇宫逃出生天的模样,她在踏上马车之前,忽朝沉默的雕塑轻声问道:“当年,也有这小子的手笔吧?”
被问话的雕塑神色未变,一言不发。
顾青青也当不知道,一路畅通无阻,即便是巍峨皇宫也如入无人之境。
戴权小心翼翼看着背着手站在端门上吹风的皇帝转了转眼眸。
会试在即,一边是乌泱泱涌入的学子,一边是逆着人流整装待发的士兵,那是正领命要去抄捡四大家族的队伍。
不起眼的一角,还有风尘仆仆疾驶而入的马车。
“犹记得,当年唐太宗也是在此说了一句。”皇帝语调放慢一字一句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戴权浑身一颤,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远处,太极宫忽传来能突破天际地尖叫。
“来人呐!有刺客!保护太上皇!”
乱了,都乱了。
一时,狂风大作,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了刚刚的万里晴空,沉重的仿佛要坠下来,凌厉的风来回咆哮着撕碎能看到的一切。
随后,一束光直冲云霄点亮了这极暗的天幕。
光影中,隐隐透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她身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半截短袖露出雪白的胳膊,隐约可见指尖染上的大滩血迹,分明是女孩,可那头发却只及耳朵。
简直…大逆不道!
人影不过一闪而过,霎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第68章 顾青青番外
让林黛玉圆满从来不是顾淮璟官居几何,好在顾青青及时察觉了。
说来也可笑,她怎么能拿这么俗气的世态去揣测如林黛玉这般被誉为“情情”的水晶玻璃人?
犹记得顾青青下定决心找来黑鹰说出想手刃狗贼的计划时,黑鹰神色未变的模样。
原来,新帝在这场悲剧里贯穿始终。
现下的她已然能站在被五花大绑的狗贼面前,分明是两级反转的地位她却半分感受不到高兴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与悲哀。
她看着狗贼逐渐颓废的眼,强压下胸腔中就要溢出的怒火,重复问了句:“为什么是我?”
“哈哈哈,为什么是你?”
狗贼**着身体,即使如此境地他依旧放肆地笑着,分明是才被强行从床榻上拉下来,那恶心无比的味道充斥在顾青青的鼻尖几欲作呕。
“对呀,为什么是你?”狗贼只是看着她的脸:“朕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为什么你能操控所有人的命运?”
如魔音入耳,他只是嬉笑着重复着这句话。
“死到临头还想拉我垫背!还想PUA我!我呸!”顾青青再也控制不住暴走的情绪,泄愤似的将藏在衣襟的匕首狠狠朝太上皇的胸膛刺去。
“哈哈哈”被刺中心脏的太上皇只是癫狂地大笑着:“你凭什么?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顾青青被他的话激得双目赤红手中的匕首提起又落下,刀刀刺入脏,温热跳动的血溅了她满脸,就在这一刻,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猛地被放下了。
她浑浑噩噩看向霎那间退了颜色的世界,随手擦了擦血迹,炫目的红像翻涌的怒涛朝她席卷而来,她已然丧失所有力气跌坐在地,双目失神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没有倒下,呢喃:“系统…拜托你送我回家吧…求求你了…”
“目标已达成,正在传送中——”
“3——”
“2——”
“1——”
系统那早已破百的进度条伴着冰冷的电子一寸寸迸裂,形成贯穿天际的光束点亮这个世界。
狗贼看着这一幕笑得不断自口中溢出血,他指着顾青青:“看啊!此等妖女若不能掌控便只能毁灭!我错了吗?我没错!我没”
他的话被身旁的九殿下一剑终结在了口中。
最终,狗贼瞪圆了眼看向尚且稚嫩的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你…景明…你也是…”
顿时,狂风大作,吹动九殿下墨黑的发和那无比深沉的眼。
传送是个漫长而又煎熬的过程,顾青青睁开眼却只能看见无边的黑暗。
她颤抖着向未知的前方跑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束光打在前方,她宛若溺水的人死命朝那束光而去,离得越近声音越清晰。
“星星,我还是觉得林妹妹英年早逝好可惜呀,哎,对了,最近我在学写文,我想…我想给林妹妹找个能相伴一生的人,我觉得吧,最好是皇室成员!有颜有权性格还好的!我是个起名废,你觉得他的名字该叫什么好?”
“嗯据说《红楼梦》里亲王的姓氏巧妙蕴含着金木水火土,好像皇室是土,大概拟订的姓在司徒或者土里边选会更严谨一些?”宁星放下手中的书看着面前的顾青青认真思考着她的话。
“司徒吗?司徒景明?春和景明,多好的寓意呀!最好还是穿越人士,不然土著极容易三妻四妾…我想想还有什么要完善的人设…”顾青青眨巴眨巴眼睛认真点了点头,自顾自开口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后才发现太阳都已经下山了,随后小心翼翼瞥了宁星一眼,对方却没有半分不耐依旧是温柔的注视着她,顾青青抠了抠手指,脸颊绯红。
“很精彩啊,怎么不继续了?”宁星笑着看着她。
顾青青在宁星的注视下脸涨得通红,喃喃道:“可是我从来都是三分钟热度,怕写了就坑了。”
“万事开头难,你只要能迈出第一步就很棒了,加油青青。”
陈旧记忆画面的最后,是宁星在昏黄的夕阳里朝顾青青挥手,顾青青抱着笔记本目送她远去,就在拐角时,宁星忽回头朝她喊了一句:“青青,我…我…”
都怪风声太过喧嚣,送不来她的心意。
“星星,你刚刚说了什么?”顾青青忙上前跑了几步。
宁星在喧嚣的风声里最终还是垂下来眼帘,任凭霞光落在她头上、肩上,许久才弯了弯眉眼:“我说啊…我期待你的新书。”
此情此景,真的十分适合告白。
顾青青极速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桎梏,但好在她将要表达的心意一股脑咽了回去。
其实,林黛玉…是宁星最喜欢的二次元人物。
她也和她有一样的心情吗?
顾青青驻足在原地,暗恋就像一朵开在尘埃里的花,她不免有些沮丧。
那本同人文顾青青还是鼓足勇气发布了。
男主司徒景明,女主林黛玉。
但此司徒景明非彼司徒景明,是现代的穿越者。
可惜还没写三章,男主甚至还没出场,顾青青便断更了。
医学生课业本就忙,更别提近期还在准备保研的事宜。
她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近期脆皮大学生频频登上热搜,她以为自己好歹正常,却未曾想这次竟累得住了院。
等醒来时,顾青青一眼便听到宁星的眼眶红通通的责怪她:“又忘记吃饭了是不是?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那你就别放开我阿!
顾青青垂眸,在心里无声反驳着,但嘴里还是乖乖回了句:“星星,这次是突发情况,下次我保证”
“又是下次保证,你都跟我保证了几次了!”
印象里,宁星向来是个温柔的姑娘,甚至不会大声同对方说话,顾青青被她这么一吼也有些惴惴不安,捏着被角不知所措,只能无助地重复着歉意:“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道歉。”宁星站起身双手按着顾青青的肩膀,眼神里的温柔浓得化不开。
宁星的眼眸漂亮地不像话,只能倒映出一个顾青青,那双眼里划过挣扎纠结最后沉淀成义无反顾的勇往直前,她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说:“我不想听你道歉,原本我就在你身边,原本我可以提醒你的,可是…我没有权力,让我来照顾你,好吗?青青?”
顾青青泪流满面地看着过往的回忆一幕幕而过,她是怎么回答宁星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哭着扑到宁星怀里说了无数万遍的好好好宁星你不能离开我。
灯光逐渐黯淡,记忆像卡壳的胶卷暂停在她们相拥的画面后又极速转动。
周围的场景逐渐清晰,不是熟悉的现代而是她熟悉的扬州冬季。
南方的冬天似乎天然比北方冷得更为彻骨,那些潮湿的冷意仿佛自骨髓里凝成霜。
这个天气来往的人应当是极少的,大街上门户紧闭只飘出袅袅炊烟。
今天也一如往常,只需要忽视那个衣着褴褛骨瘦嶙峋的孩子。
那个几乎和顾淮璟一模一样的孩子。
顾青青忽想起她也曾逼问过系统,如果她离开,那这个世界会如何圆她在这个时代所留下的印记?
系统答得模糊,说可能抹去记忆,可能优化掉,最常用的是抹除。
所以,她所生下的顾淮璟会是那个被抹除的角色吗?
系统听后没有再回话,许久才开机重启后说了句:“你应该庆幸,他在这个世界刷够了脸,不会抹除。”
如今看到这一幕,顾青青好似明白了这个世界对缺失她剧情的优化。
那就是让顾淮璟彻底变成孤儿。
那个孩子眉头上已然结了霜,嘴唇青紫,抓着手中的破碗一点点朝面前的高门大户爬去。
分明没有下雪,但顾青青只觉牙齿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她想上前帮忙但双手却直直穿过顾淮璟瘦弱的身子。
他爬的很慢,想来逃难而来已然没了半分力气。
就在他快要爬上那高高的台阶之时,忽有急驰而过的马车朝前冲来,虽车夫及时拉缰,但他依旧避之不及被骏马踹了一脚。
这一脚,直接令顾淮璟口吐黑血昏死过去。
马车上的中年人连忙下车,面容焦急吩咐小厮救人。
仆从有条不紊地处理这突发事故,顾淮璟被小心翼翼抬了进去。
顾青青抬眸一看,原来是林府阿,那是不是就算没有她,顾淮璟和林黛玉也是会相遇?
她跟着走了进去,却发现府内气氛凝重,时不时还传来幼童压抑的哭声。
是年仅五岁的小黛玉正在贾敏的病榻前哭得肝肠寸断。
难怪林如海马车疾驰,原来是听到贾敏姐姐的噩耗。
一大一小哭得不能自已,顾青青沉默地在贾敏灵位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感谢这个温柔的女子救赎了曾经几近绝境的自己。
顾淮璟也被好生救回来了,给他饭他倒是吃,给钱却绝对不收,也不肯说话,只一个劲地朝林如海和林黛玉磕头。
林如海见这小子倒是个懂礼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子骨也还壮实,就是一双腿因长时间受冻,目前没知觉,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养回来,叹道:“几岁了?你家中人呢?”
黛玉只躲在林如海的身后,一双眼哭得通红宛若受惊小兔子。
顾淮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颗字,尤其是看到小黛玉后,他便更为急切了,因为在家中变故他流落街头后的扬州庙会也是这个粉团子同一个温柔的大姐姐救了他!
他分明是想说的,但喉咙似有什么堵住了他的话,越急反而将整张脸憋得通红。
“没事,你先好生休养,之后再慢慢了解也是有的。”林如海见此贴心地回避了让顾淮璟说话的话题,转而将藏在他身后的黛玉拉了出来:“玉儿,跟哥哥告辞。”
林黛玉自贾敏过世这几天也愈发沉默起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林家的小玉儿先前分明是个穿了漂亮的红衣裳都要叽叽喳喳半天才肯罢休的。
这可愁坏了林如海,不知想了多少办法也无济于事,今天不过听医师说那个被撞到的小孩儿醒了便也牵着哭得梨花带雨的黛玉来了。
林黛玉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小哥哥。
她的目光过于澄澈而干净,顾淮璟无措地搓着手指,先移开了目光。
就这样,两个小哑巴达成了初次会晤。
顾青青看着这一幕失言,但仔细想想顾淮璟要是能留在林家感觉倒也不错。
至少,能好好长大。
可下一秒,时间却蓦然陷入无止境的空洞,世界骤然褪色,只剩狭长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头。
身旁的人宛若被按下了暂停键,顾青青霎时被透明的空气墙阻隔开来。
这是…怎么了?
顾青青不明所以,跑了几处都是同样的情况,就在她将目光放在甬道出口时,已然有一道瘦弱却坚毅的身影在她面前窜了出去义无反顾地朝甬道而去。
她只能追随着顾淮璟的背影,跑得没了思考,跑得没了时间概念,就在她觉得她可能跟着顾淮璟都绕地球一圈时,才终于看到一丝亮光刺破无尽的黑夜给他们带来希望。
顾淮璟再一次加快了速度,顾青青也不甘示弱,加速几次终于还是寻到了唯一的光。
可这光只是浮于表面,而他们脚底下是仿佛能吞没万物的深渊。
顾青青沉默了一会,却看到顾淮璟义无反顾地往深渊一跃而下,
她第一时间想去捞孩子,可是连一片衣角都未曾抓得住。
熟悉的电子机械音似乎就在她耳边艰难地响着:“你确定要拿这么宝贵的机会换这么一个赌注?”
“你可要衡量清楚了,这只是一本坑了的同人文,你对那个小姑娘估计也不过是作者设定出的感情,何况——”
电子音冷冰冰道:“何况你不过是衬托女主真善美的NPC,男主都没有动作,你确定要做到这番境地?”
“我确定,而且我确定我们这个世界的情感都不应该只是你所谓的设定。”
清清冷冷的男声似乎就在耳畔环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电子音因为男声的回话居然叹了口气:“那么如你所愿,我将会把这个世界的创作者拉入这个世界修复剧情。”
顾青青浑身血液倒流,她想起来了!这是那本她坑了的同人文!是她是她是她亲手造成的这一切!
难怪难怪,她在穿越后就不自觉改变着这个世界。
她想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于是凭空出现的顾太医百年清流。
她不喜欢被困闺阁想有个身强力壮的保镖带她去玩,结果来了沉默地雕塑——黑鹰。
她想有个如宁星一般的玩伴,于是付若柳便应运而生,虽然之后她半分不像宁星。
这所有她无意识就能获得的一切自然引起了尊位上的帝王的好奇,这些已然有自主意识的角色不像那些被动认知一切都是合理的芸芸众生。
他质疑这些凭空冒出的一切,观察到最后锁定了那个脆弱无比的顾青青。
他也曾试图第一时间解决这个妖女,但解决之后意识却猛然陷入无尽的空虚,他能感觉到时间在极速的倒退又前进,回到了顾青青生前一刻。
她不能死,她只能为自己所用。
为了证明猜想,他做了一个测试,给顾家这个凭空冒出的家族定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押着顾青青让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些由她一手创造出的家人一个个惨死在菜市口。
他期待着她能让他们死而复生。
可惜,失败了,顾家人直至被扔进乱葬岗也没等来回魂的消息。
就在他思考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的时候。
一个足以可以同皇室抗衡的未婚夫舒常林又一次凭空出现了。
尤其是大家津津乐道舒家患难之际也未抛弃未婚妻的壮举。
他该庆幸,还好顾青青不是让临国的铁骑直接踏平他们的疆土吗?
他点了点突突直跳的额角,目光忽落在一直跟着顾青青的丫鬟身上,看着小丫鬟那明显仰慕这个姓舒的神情,忽缓缓笑了。
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女子实在太好把控了,他不过佯装对顾青青深情备至并小小提示了一下,那个心比天高的小丫鬟便把她的主子洗干净送到他的榻上。
他想那个小丫鬟会错意了,但考虑到顾青青肚子里的孩子或许能继承来自母亲的能力,他倒是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灯光映在顾青青惨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这些以往她从不自知的真相在她面前缓缓揭开,她颤抖着唇不敢置信地一步步往后退,跌落在地。
是什么时候这种创造世界观的能力消失,世界趋于平衡的呢?
好像正是顾淮璟的出生。
一个只为林黛玉而来的变数。
*
“青青?青青?做噩梦了?”
耳畔传来的是熟悉而又温柔的呼唤。
顾青青猛然自无边无际的噩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她伸手抓住身旁人欲要离开的胳膊,张了张口,干涩撕裂的声音艰难唤着她的名字:“星星”
“星星…别走…”
她回家了,是真的回家了!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宁星手上,烫得她心疼不已。
几天后,顾青青检查完毕确认无碍,宁星才松了口气。
她隐隐感觉青青好像变了但粘着她的劲又好像没变,只是经常性的恍惚变得频繁了起来,偶尔会打开自己曾经坑过的同人文久久不语,就在宁星以为她今天也不会说什么的时候,顾青青忽开口了:“星星,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想试着把文续上的时候它已经开始自己的创造属于他们的故事了。”
是的,顾青青回到现代本想把那未完结的坑填上时却发现她笔下的人物已然都活了过来按照他们自己所想的路前行,再也不是那个她能随心所欲操控的世界。
不仅有能走出闺房的林黛玉,还有逆袭的NPC顾淮璟、从男主变成反派的九殿下,所有她所熟悉的人都会按着自己的存在的痕迹一往无前。
第69章 雪雁番外
这是一场鸿门宴。
我早该知道的,在圣旨特意从京城快马交到我们姑娘手里时我就应该知道的。
为了这场避无可避的鸿门宴,原本打算定居扬州的开办妇幼保健院的姑娘也不由在江面没有结冰前再次到了京城。
四月芳菲的平安京到处充满了新年的暖意,初登京城码头时,我扶着姑娘看向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城内心五味杂陈。
“走吧。”
我没有错过林姑娘清凌凌水眸里闪过的坚定。
林姑娘的声音缥缈地好似一碰就碎的云,自贾府回扬州又经历疫情,虽只是短短几年却已然让我们对此地恍如隔世。
春季京城的风依旧凌冽刮得人脸颊生疼。
我将姑娘好生扶上马车看着远处乌泱泱围拢的人群不禁好奇道:“前边怎么这么多人?”
“回雪雁姑娘的话,今日是陛下钦点的新科状元郎同榜眼探花巡街呢!”
我的问话似乎让来接送的婆子八卦的兴致都涨了几分,满脸激动道:“要说咱们这位状元郎那可不得了,乞儿出身,三元及第,当真人中龙凤。今年不过十六华年,还未入仕便已跟着九殿下平扬州瘟疫杀临国卸甲,当真英雄出少年!”
那婆子越说越起劲,此情此景不免让我想起幼时我的娘亲也是这般恨铁不成钢地在我面前提及别人家的孩子——林姑娘。
可惜那时我便已经毫无自觉,只是痴痴回了句:“拜托诶娘亲,那可是林家小姐诶!你闺女我哪能跟天上的仙女比?”
想到此,我不免轻笑出声,那婆子见我笑了反倒不服气了,叉着腰朝我不赞同地瞪了瞪,仿佛我的笑严重贬低了她心目中的少年英雄。
我忙止住了笑意,随口敷衍了一句:“乞儿出身能翻身至此,当真是个人物。”
见我恭维她的少年英雄,婆子的脸色才好看了些,随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小心翼翼环顾四周靠近我,伸手扯着我的袖子道:“最重要的是听说还没定亲呢!”
这不免让我一怔,诧异地挑了挑眉:“当真只是靠自己?别是那种拿了别人好姑娘的东西现在功成名就又把人姑娘踹开的人吧?”
那婆子一听这话便知道我误会了,皱着眉还欲再说,便被马车上软软糯糯的声线打断了:
“雪雁,莫要在背后闲论他人是非。”
“是,姑娘。”我吐了吐舌尖好生赶路不敢在胡言乱语。
今日的天气说实话称不上好,不过走了几步那凝重的云便开始聚在一起,接着有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下来。
透过翩飞如丝般的雨帘,我一眼便看到了京城主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就是那么一眼,我看见了令我一生难忘的容颜,张扬至极的红衣,细细雨丝晕开了他的眉眼美好得连时间都轻了几分。
红衣向来衬少年,细雨朦胧了他眉间蕴含的思绪,若有所思的目光穿过人来人往,在深邃的桃花眼中流转。
他的脸庞线条分明,若隐若现的微笑勾勒出一丝俊朗的神采。那一抹温和的笑容,仿佛暖阳洒落在寒冷的大地,温暖了周围的一切。
比之身旁的榜眼探花当真是降维打击。
肤浅如我见此美男只觉如遭雷击。
当真是——公子世无双。
不知是我的目光不自觉停留久了些,我能感觉到状元郎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我们这边。
而后在与我们车马相撞前扬起马鞭打马而去,先一步让开这个只能通过一车的小巷。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能感觉到马上的少年笑容似乎更为真诚了些,在红衣的衬托下有几分坏坏的邪气。
我能清楚地听到除了藏在阁楼上不住惊呼的女子吸气声外我还听到一句如月色般清冷的声线传来:“终于,找到你了。”
我浑身一怔,意识到是状元郎丢下的声音后不由自主想回头,但在哒哒的马蹄声中那鲜衣怒马的状元郎已然在朦胧细雨中化成一抹红色的圆点逐渐没了踪影。
此时替我撑伞的那个婆子用胳膊肘撞了撞我,语气满满都是得意:“怎么样!我就说英雄出少年吗!现在相信了吗?”
都怪美色误人,我是真的会相信这个状元爷是个好人。
确实,如此人物才能配得上我家林姑娘!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以前在贾府她们总拿贾宝玉去配林姑娘我本就不满意,现下能有更好的自是更瞧不上贾宝玉了。
即便贾宝玉已然死在去往临国的路上。
听说是回程的时候染了鼠疫不治身亡,闻此噩耗我竟不知作何反应,明显王夫人已经疯了,若不是我们姑娘及时赶到甚至让宝姑娘冥婚配给宝二爷。
想到宝姑娘,我一开始对她其实是极其不屑的,到底是商贾世家养出来的半分没有规矩,连闺名都大喇喇让别人知道,别人喊她宝姑娘的时候她都不害臊的吗?
哪像我们林姑娘?贾府下人有哪个知道我们林姑娘的闺名的?不过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林姑娘。
偏生她薛家犹然不知,好好的千金反倒自降身段去同那些下人打成一片。
可她们这些主子何必去讨好下人?看看二奶奶就知道了,这些下人可不会念着你的好,倒不如规规矩矩管着,犯了错打发了就好。
可是那天我看到被解救后哭得凄惨的薛姑娘只如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林姑娘的手时,我还是忍不住心酸了起来,没落的家族又何谈尊严?
我胡思乱想之际,那个婆子又凑近我小声覆在我耳边说道:“现下林姑娘也没个长辈可以做主,你们做丫鬟的也要看着点。”
“哎。”说起这个我就止不住叹气。
自到京城才知道四大家族竟被皇帝抬手抄了个遍,如今竟只能去监狱探望故人。
如此变故,不仅令林姑娘措手不及更是让紫鹃泪眼汪汪。
即便没心没肺如我被此等氛围感染落了几滴泪。
“姑娘?”我看着摇摇起身的林姑娘下意识扶住她。
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面颊霎时褪了颜色,一张小脸苍白脆弱像是在雨中摇曳的花儿,我心疼不已。
“今日的贺宴我会请求皇后娘娘容我探监。”
她平复几许,才轻轻开口。
我向来不聪明,对此只觉亏死了,贾家哪里值得我们姑娘如此?便哑口半晌无声。
直到多年后才反应过来,彼时林家太过扎眼了,谁都知道鼠疫时林家于扬州之功,姑娘却只求一个探监资格,一是想降低林家在皇家的存在感,二来也是替林家背一层亲戚之罪,她家姑娘客居贾府许久若是转瞬将自己于贾家摘得干干净净难免有白眼狼的流言。
正所谓不怕皇帝惦记就怕皇帝拿捏不住自己的把柄。
紫鹃向来比我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姑娘之意,她朝我使眼色,但我向来没懂,她垂头无奈笑了笑上前安抚林姑娘。
恍惚间,我好像想起了姑娘初入贾府时,当老太太把紫鹃喊来伺候姑娘时我们就好像一直都是这般。
我总是呆呆地看着紫鹃姐姐好生照顾好姑娘而自己则半点跟不了,更准确的是脑子笨压根反应不过来。
以至于后边所有人只知紫鹃也不再提及我的名字,对此,我真的很难过。
林姑娘显然已在紫鹃的宽慰下稍稍安了心,我能看到姑娘不自觉轻轻扣住那半块夫人留下的羊脂玉,这可是自小就有的习惯了,此时的姑娘定也是惶恐不安极了。
我觉得我也想说什么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接下来就是更衣前去皇宫领赏。
我们的姑娘向来都是天仙下凡,如此妆点更添贵气十足,正所谓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我们姑娘当真浑身萦绕着一股巫山云雾般的灵气。
原本以为女眷不过去皇后那边领赏,可真等我们到长春宫见到世上那个最尊贵的女子时那个女子看着姑娘时竟幽幽叹了声。
原本我们是不该直视皇后的,但她竟让姑娘抬头,即便蠢笨如我也能听出这其中相看的意味,无边的恐惧逐渐蔓延开来,让我匍匐在地的手不免颤抖泛起了一层薄汗。
未及 传来温柔地赞叹:“倒是个好模样。”
我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胡乱瞟,只觉脖颈上悬着一把刀却只能静静候着它落下。
我能听到皇后的轻叹:“可惜了。”
我不知道她可惜的是什么,是在可惜年轻美好的生命也要如一朵强行摘下的花会在她们身边凋零还是说姑娘如此美貌注定会成为劲敌?
支撑着身子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让我压根无法思考。
出乎我意料的却是皇后低低笑了,只是问道:“林氏,你觉得这宫中如何?”
“回皇后娘娘,臣女未曾好生看过宫中的风景不敢妄议。”
耳边来自林姑娘熟悉地软糯嗓音不急不缓响起,我能看到姑娘不卑不亢的语气和亭亭玉立的身姿像一枝暴雨不折的花。
皇后闻言语调不变只是懒懒道:“若给你这个机会呢?”
这句话可谓是把最后一层窗户纸给戳破了,一时间宫内落针可闻视线逐渐聚焦在姑娘身上。
却只见林姑娘标准的行了个礼,声音依旧是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请皇后娘娘赎罪,臣女无福,比起留在此处臣女只愿去见外祖家的亲戚,请皇后娘娘成全。”
她只是不急不缓地说完而后额头碰到地面。
我常觉得我们姑娘如花,紫鹃问可是因为姑娘娇弱需要人精心浇灌呵护?
当时我便摇头说不是的,其实姑娘内里的坚韧才是那绽放得最美的花。
这一刻,我也十分虔诚祝福我们的姑娘如愿。
殿内半晌无语,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
许久,就在我脖颈都要僵硬时,只听爽朗的笑声传来:“平阳,你这个小姐妹倒真如你所说是个有趣的。”
是平阳郡主!
仿若昏暗世界里照入的光。
我死命压住想要抬起的头才没有失礼。
“真是的,我就说嘛!姑母,林妹妹才不是想入宫的女子!”平阳郡主娇媚的声线传来十分亲切。
皇后好似伸手摩挲了平阳郡主的头:“是了,这般好的姑娘谁舍得让她入宫呢?快起来吧,好孩子。”
有宫娥上前搀扶起我,我才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后,是位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贵妇人,眉梢眼角满满都是国泰民安,看起来是很好相与的上位者。
皇后育有一子可惜早夭如今膝下只寄养了九殿下司徒景明。
平阳郡主朝林姑娘而来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气氛逐渐缓和。
我心中不免松了口气,好在疫区之时姑娘同郡主交情就已然极好了。
不经意间,我好似看到一直慈爱注视姑娘们的皇后嘴角的笑忽僵了一下。
我觉得她好似在犹豫,在得罪皇帝和放过劲敌之中她在权衡哪个更有利。
我不知道为何我会这般认为,却让原本放下的心不由再次提起。
见二女叙话差不多,皇后方缓缓开口:“平阳,你可见过新科状元郎了?”
“嗯…”平阳郡主有几分羞涩地垂下头,复又抬头:“可惜他也同我的婢女说了已有婚约。”
“是吗?”皇后的声音分不清喜怒,只是淡淡道:“他倒是个重情的。”
“不说他了!前段时间九哥哥班师回朝可有受伤?”平阳郡主安抚似的拍了拍林姑娘的手转而挑起另一个话题。
皇后神色淡淡但好在愿意接话。
直到晚宴氛围都算融洽,我也不免松了口气。
有平阳郡主在旁我悬着的心也不免定了定。
她紧紧拉着林姑娘如溺水的人抓着浮木,眼里尽是坚定:“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说完,她调皮地眨了眨眼:“这可是某人用一个大人情所托。”
女眷和男子自不在一个饭局,可不知为何没等宴席开幕平阳郡主便早早便把林姑娘带出宫。
一路上,不知为何我竟莫名有些紧张,撩开车帘只能看见成成堆密密麻麻身着甲胄神情严肃的士兵。
可郡主的马车不退不避反而直直往士兵中而去。
平阳郡主你想做什么?
不由自主地,我的手握住了紫鹃姐姐的手,察觉到我的紧张紫鹃拍了拍我的手背。
脑中仿佛被绷紧的弦,我能看到平阳郡主脸上的兴奋与仇恨。
犹记得南安王是死在临国的战场上。
脑中的弦仿佛因这个念头啪地断裂开来,我不可置信地朝平阳郡主望去,后者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侧目朝我笑了笑。
我不明白那个笑里暗藏着的情绪。
只听平阳郡主望着逐渐西沉的日光叹道:“昨日陛下方下旨欲将我许给新科状元郎,可惜那状元郎脑子不好当庭抗旨拒婚,现在好了,今日陛下就要将那位状元郎外放了。”
说着她自嘲一笑:“说什么给新科状元赐婚,不过拉着他和我们一起去死,又或者让他带着我流放,,四王八公如今被拆得七零八落,南安王府又唯有我一个女眷,总是要第一个开刀的。”
日落西沉,黑暗侵入呼吸。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咯吱声碾在每个人的心里。
“新科状元到底是和九殿下走得太近了些,陛下不过而立当然不愿看到这等情形。”说着她闭上了眼:“可是…我不想。”
她睁开了杏眼:“而且我有说不想的能力。”
平阳郡主的话令我瞬间头皮发麻,如果知道她说的说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我宁愿自己是个聋子!
我不免担忧地看向林姑娘,她的目光依旧如水只是轻声回一句:“愿君顺遂。”
马车在沉寂的氛围里逐渐放慢速度最终止步于一座雅致的别院内。
平阳郡主率先下了马车,换上了丫鬟早已准备好的戎装。
平阳郡主与林姑娘向来不同,她有着来自女性英姿飒爽的一面,尤其是南安王的去世让这位千娇百宠的郡主一瞬间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将军。
只见她握着长枪,撩开披风一往无前。
我远远还看到了踏着月色而来一袭红衣鲜衣怒马的状元郎,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宛若藏着万千星河湖海。
他那般的人看起来竟比身后的月色还清冷。
他的目光再一次望了过来,这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确定他的目光是仅仅落在林姑娘身上。
那一眼饱含太多情绪,闪过缱倦闪过思念,但唯独没有纠结,也没有贸然靠近,或许他是做好不能回来的准备的。
只见他们打马而去,颠覆了整个皇朝。
据说,平阳郡主将那个满腹猜疑的帝王斩于马下前只是冷冷环顾四周一字一句地问:“敢问陛下在放弃我父亲之时可曾想过今日你也会被这些人所放弃呢?”
一张脸浸在月色里的新科状元郎只是接着平阳郡主的话:“在您因猜忌不断巩固自身势力时又可曾看到那些因疫情因灾难因税收尚在人间炼狱挣扎的人们?又可曾看到遍地的敌国探子与蠢蠢欲动的八旗军?您听好了,今日不是我们放弃您而是天下的黎民要放弃您。”
紧接着他抬眼看向巍峨的皇宫声线清冷:“我们不需要一个独断专行的帝王。”
旧时代积攒的印记需要新一代的青年人一点点擦去,这或许需要几百年来将牢牢刻在骨子被压抑的奴性一点点磨灭。
“你凭什么觉得你们这群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能做到?只要坐上那个位置人都会变的!没人可以改变!”被钳住的帝王狼狈不堪地朝他嘶吼着。
“就凭我们,凭我们大家!”
出自龙门书院在场的新科进士纷纷应声而出,正如那年舒院长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地朝这些寒门子弟诉说着的,学习是为了国家更好人民生活更富足。
那些因顾青青而来的现代知识最终还是在今天击中了所以年轻学子的眉心。
制定新政,解放生产力,开设国际贸易,架空帝王权利设立内阁,或许道路十分艰难,但好在顾淮璟并非一人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