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会说话了
“可是今日的报纸送过来了?”
翌日。
方庆遥喝着碗里的豆浆,见福旺从外头进来,出声问道。
“是。今日的报纸送来了,您是要现在看,还是迟一些?”福旺手里头拿着报纸,一面走近,一面回话道。
“我这就吃好了,劳烦,报纸递给我一下。”方庆遥咕噜几声,仰面将碗里的豆浆给喝了个精光。
“您何必喝得这般急,我给您放桌上就是了。”福旺哭笑不得。
说着,他将手中的报纸给放方庆遥手边。
两人正说着话,阿笙也下楼来了。
“爹爹,早……”
方庆遥拿报纸的手倏地一顿,神情错愕,眼底充满了不可置信。
福旺亦是惊讶地微张了张嘴。
…
方庆遥一下从座位站起身,急忙忙推开椅子,疾步走到阿笙的面前。
他双手搭在阿笙的肩上,神色难掩激动,“阿笙,你,你方才说,说了什么?你方才,可是,可是喊爹爹了?”
不是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是不是?
阿笙方才当真喊了他爹爹?
阿笙笨拙地将独自一个人时练习了上百上千次的称呼,又重复了一遍,“爹,爹爹。”
他方才果然没听错,阿笙当真会喊爹爹了!
阿笙会喊爹爹了!
老天爷,他竟在有生之年,还能听见阿笙喊他爹爹!
“爹爹,莫,莫哭。”
阿笙掏出身上的帕子,给爹爹擦眼泪,亦是红了眼眶。
“爹爹高兴,爹爹这是喜,喜极而泣……”
自打那日在金店,听阿笙说过一个“快”字,他心中总想着,要是哪天阿笙能够开口说话,再喊他一声爹爹便好了,哪怕就只一声。
可他听阿笙说得最多的,只是“啊”,“嗯”,“噢”此类单音字,便是“快”字都没再听阿笙说过,大部分时间,阿笙都还是用手势。
万万没想到,竟会有梦想成真的一日,且这一日来得这般快。
如同做梦一般。
方庆遥接过阿笙递过来的帕子,颤抖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泪光闪动间,方庆遥瞧见阿笙指上的有什么东西,也闪了闪。
方庆遥:“……”
…
莫说买戒指的那日,性命都险些丢了。
单说这戒指由他亲自挑选,又是亲手送出去,方庆遥自是一眼便认出了阿笙手上戴着的黄金戒指,便是自己送给二爷的那一对当中的其中一个。
这些日子,他一直留意着二爷的手,可一直未见二爷戴过他送的那枚素戒。
他想着,会不会是二爷好东西太多了,瞧不上他送的这点东西。可又觉着,应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二爷不会是那样的人,许是二爷不习惯戴戒指,毕竟平日里,他确实未见二爷戴什么金饰。
未曾想,今日竟会先在阿笙的手上,瞧见了他送出去的戒指!
不知为何,他的脑中忽然闪过“儿大不中留”这五个大字。
…
“太好了!阿笙少爷,你会说话了!”
福旺从最初的惊讶当中回过神,他走上前,开心地抱住阿笙。
虽说他先前便知道约翰大夫提过,阿笙少爷只要勤加练习发声,便很有可能再次开口说话,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阿笙少爷的进步却微乎其微,他想着,希望许是十分渺茫的了。
“待二爷回来,我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阿笙抬手擦了擦自己的湿润的眼角,他眼露困惑,比划着,“二爷这么早便已出门了么?”
福旺:“咦?二爷没同你说么?他今早同薛先生两人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去霞城去了。顺利的话,来回估摸着也得一个来月的时间才能回来。”
方庆遥亦是一脸意外,“怎么此前从未听二爷提过这事?”
他微微失神,他比划着,“二爷,二爷没有同我提过……”
为何昨晚上二爷一字未提?
福旺纳闷地问道:“哎?阿笙少爷,您不是会说话了么?怎,怎的还用手比划?”
方庆遥眉头微皱,附和着点头,“是啊,阿笙,你既是会说话了,还是学着用说的,说得慢一些也不要紧,还是少用手势为好。”
要是还习惯性用手势,如何进步?
阿笙顾不得回爹爹的话,他着急着比划着问福旺,“二爷临走前,可有同你交代过些什么?”
“二爷今早临走前,托我将这封信转交给您。想必信中,二爷应当有同您解释原委。”
陶管事从外头走进,他将手中的信交给阿笙,“霞城距离繁市万里之遥,外头又兵荒马乱的。想必少爷心知,若是提前将要去霞城的事告诉阿笙少爷,阿笙少爷定然要为此事忧心牵挂。此番二爷是带了护卫队去的,小七也跟着,阿笙少爷大可放心。”
阿笙怔楞地接过信,“二爷可有告诉您,他此番同薛先生去霞市,所为何事?”
第332章 民风彪悍
“隆升有一批发往霞的货,走的水路。不知是何缘故,那边的掌柜的迟迟未收到货,让我们这边再给发过去。整整一艘船的货,那边既是没有收到货,我们这边就收不到货款,二爷如何敢冒然发货?
走的我们自己的船,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霞城那边拍来电报,催发货催得急,薛先生只好亲自去一趟调查清楚那批货的下落。
霞城多山地,民风彪悍,二爷是担心薛先生一人前去,当地合作的客商未必买账,最后还是决定同薛先生一同动身前往霞城。”
阿笙好几日没见到同薛先生来长庆楼,二爷这几日也大都是早出晚归,想着应当是隆升事务繁忙,也便没有多问,可他没想到,原来隆升出了这样大的事。
方庆遥眼露担心,“二爷同薛先生此举实在是太涉险了。现在外头到处都兵荒马乱的,从繁市去霞城的途中,万一途中遇上炮火……”
想当初,他从符城坐火车来繁市,路上就遇见好几拨难民,皆是因为家乡打战,从故土逃出来投奔外地亲戚去的。
方庆遥话尚未说完,瞥见阿笙瞬间苍白的脸色,及时收了声,生生地拐了个弯,“嗯……不过外头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在打战,二爷同薛先生既是决定前去霞城,想来应当会避开那些战乱的城市。”
陶管事也出声安慰道:“是啊,阿笙少爷,二爷同薛先生出发前都是做了个功课的,也拍了电报向霞城那边的人了解过,霞城那边还算是安稳,二爷同薛先生此行应当不会有事的。”
阿笙捏着二爷的信笺的指尖微微收拢。
希望吧。
不知为何,自打知晓二爷去了霞城,他这心便砰砰跳得厉害。
…
“呜呜——”
火车开动,汽笛声鸣叫,人山人海的站台在视野里逐渐地变小。
“今日出门得早,早点都还没吃吧?给,吃个灌汤包,还热乎着呢。自是比不上阿笙的手艺,不过我方才尝过一个,味道也还成。”
薛晟从食盒里头,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灌汤包,给身旁的谢放递过去。
“多谢。”
谢放自上车起,便一直望着窗外,听薛晟提及阿笙,方才转过了头,下意识地去看薛晟手里头的汤包。
薛晟将汤包放谢放手中,“既是放心不下,何不留在繁市?我一个人前去霞城便是了,一查出咱们失踪的那批货的下落,就拍电报给你,也不会耽误什么事。”
谢放失笑,“阿笙在繁市,有方叔,陶叔、陶婶,还有福旺、福禄照顾,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达同一组护卫队亦留在繁市照应,便是他同明诚不在的期间,繁市出了什么乱子,护着方叔、阿叔他们出城应当不是问题。
何况,方叔今日应当是瞧见阿笙手上戴的戒指了,此刻他人不在繁市,方叔会心里头会舒服一些。
薛晟吃着汤包,纳闷不解地问道:“你既不是在担心阿笙?为何自上了车之后便沉默寡言的?是有其他行事?“
谢放语气微沉:“霞城那边迟迟没有收到我们的货,我担心,许是当出了事。”
薛晟将嘴里的汤包吞下,眉宇间亦是笼罩着一层凝重,“这也正是我忧虑的。按说,咱们的货船应当在六日前就已经抵达霞城,开始卸货才是。如今却是下落不明,也不知是海上遇上了什么意外,绕了远路还是怎么的。”
谢放沉吟:“如果只是这样,目前最多只是错过交货期,我们同客人解释解释,再让几分利便是了。怕只怕……”
薛晟:“怕什么?咱们的船都买了保险,大不了,找保险公司赔付。总归,等去了霞城一查,便知道咱们的船到底有没有在霞城卸过货了。万一是霞城那边的商户联合起来,骗取咱们的货呢?”
谢放摇头:“倘若是在航海途中,货物出了什么问题,保险公司自是会赔付。可若是船已经靠岸呢?”
薛晟给问糊涂了,“船若是已经靠岸,咱们的人自会安排卸货,如何能全无消息?”
谢放:“我听闻,霞城很是排外,对外来的商客、商船货船很是不客气……过去,有过外地商船靠岸被扣,最后花了一大笔钱才将货物给赎回的例子。”
薛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彻底没了胃口,“咱们不至于,这般……点背吧?”
若是如此,保险公司可不会赔付!
他们已然错过了交货期,若是当真货船被扣,再要花一大笔钱去赎回,这笔买卖……岂不是亏到姥姥家去?
第333章 美胜天仙
“几位爷,里面请,里面请——”
阿笙听见伙计在门口招呼客人,见是熟客便迎上前,同几位客人打招呼。
其中一位客人地打趣道:“哟。方掌柜,这才几日不见,这是……好事接近了?”
嗯?
什,什么?
阿笙一脸茫然。
另一位客人笑着道:“戒指都戴上了。这岂止是好事将近,这怕是好事已经办成了吧?你们说,是不是啊?”
“哎,可惜,可惜了。我原想介绍我家外甥女同方掌柜的您认识、认识。话说回来,您这是何时成的婚啊?怎的也不请我们大家伙喝一杯喜酒?”
阿笙下意识地去抚上自己右手上的素戒,微窘地红了脸颊,方知是客人们误会了。
自从二爷送他这枚戒指以后,阿笙就未让戒指离过身,便是洗漱、睡觉都戴着。
也不知道二爷同薛先生两人现在到了哪儿了,一切是否顺利……
“不该啊,以方掌柜如今的身家,若是成了婚,如何会这般悄无声息的?便是方掌柜的有心低调,人家女方家应当也不肯是不是?方掌柜的,您说是不是?”
“不,不是,这戒指是……”阿笙下意识地解释。
阿笙现在在人前也会说上简单的句子了。
客人们起初都吃了一惊,后来得知阿笙是因为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且来繁市后一直在看医生,方才渐渐有了好转,这才逐渐地习惯。
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后来再来店里的客人,也就都知道阿笙不是个天生的哑巴,对阿笙会开口说话这事,也就没这般惊讶了。
“几位爷,莫要打趣阿笙了。阿笙确实是前一阵子订了婚,不过因着是打小便认识,算是青梅竹马。因着两家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因此,只走了个流程,两家人见了一面,在一起吃了顿饭。若是他人大婚,一定请几位爷喝杯喜酒。
几位爷可是有段时间没来了,今日想吃什么?咱们长庆楼啊,近日可是又推出了几道新菜色……”方庆遥迎上前,一面笑着同客人们“解释”,以免使眼色让阿笙带客人们先上楼上包间。
阿笙一脸错愕地看着爹爹。
他,他何曾订了婚了?
尽管阿笙不明白爹爹方才为何要“骗”这几位主顾,想着爹爹应当是有他的用意,也便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解,领着几位客人上楼上包间。
…
“你这傻孩子,方才那位爷的意思你没听出来?人家是看上你了,想你同他的外甥女相亲,其他几位爷都帮着试探你呢。你要是真同那几位爷说了,你没有同姑娘订婚,人转头就介绍外甥女同你认识,你信不信?”
阿笙从楼上包间下来,被爹爹拽到一旁。
方庆遥是恨铁不成钢,阿笙在经营酒楼,还有其他方面都算是机灵,怎的这一回这般不开窍?
方才那位爷的意思都说得那般明白了,阿笙竟一点没听出。
阿笙愣了愣,他的确没听出那几位爷是在试探他。
“往后若是再有客人问起类似的问题,你笑着应过去便是了,否则待你年岁渐长,想要同你议亲的人只会更多。可知晓了?”
阿笙失笑。
他一个外乡人,繁市的显贵们哪里能瞧得上他,那位客人应当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爹爹,我先去一趟后厨?”
方才那几位爷点了菜,他还没来不及通知伙计呢。
“去吧,去吧。”
爹爹无奈挥手,阿笙也便忙去了。
望着阿笙的背影,神色很是有些复杂。
从前阿笙是个哑巴,人家自是瞧不上。
可如今阿笙会说话了,情况自是大不同。
他们纵然是外乡人,可这几年也算是攒了些家底,长庆楼在繁市的名气更是不小,看上阿笙的自然也就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方庆遥想过,若是自己没有送出去那一对戒指,若是有客人想要介绍姑娘给阿笙,他是不是就能够顺势摆脱人家帮着搭桥牵线。
很快,方庆遥便否定了心里头乍起的这个念头。
若是没有二爷介绍约翰先生给阿笙,阿笙兴许一辈子都是哑巴。
人二爷帮了他们许多,他不能不能忘恩负义。
何况……
方庆遥如何猜不到,二爷为何在临走前才给阿笙戒指。
除却阿笙手上的伤才好全,先前不便戴戒指,再一个,多半是顾及他的感受,这才在出差前,才将戒指交给阿笙。
以二爷的身份、地位,他们绝对是高攀了的,可二爷从未轻慢他们分毫,相反,处处为他们着想。
如此,他又如何能做出对不住人家的事情来?
也亏得二爷离开繁市前,送了阿笙戒指,要不然当真有客人开口说亲,他还真不知该如何不在伤了和气的情况下婉拒人家。
…
“掌柜的,您订婚啦?恭喜,恭喜!我说呢,掌柜的您先前从不戴任何金饰的,前几日却是忽然戴上了戒指,原来是……”
“原来是订婚了!掌柜的,您订的是哪家的姑娘啊?怎么连我们都瞒着?”
“是啊,是啊,掌柜的,咱们未来老板娘长得好看么?”
“那必须啊!咱们掌柜的模样这般周正,咱们老板娘不得美得更天仙似的,才能称得上咱们掌柜。”
方庆遥同那几位熟客说的话,被路过的几名伙计给听见了。
不到半日,阿笙订了亲这事长庆楼的伙计便都知晓了。
休息时间,纷纷围上前,向东家道喜,大家伙是对那位未曾谋面的未来老板充满了好奇。
主要是掌柜的长得太俊俏了,比那电影画报上的男明星还好看,能够配得上掌柜的姑娘,得是多好看呐?
阿笙先是一愣,一开始没明白大家先后向他道喜是怎么一回事,待反应过来之后,脸颊蓦地通红。
哪,哪有什么老板娘?
大家以为阿笙害羞,加之阿笙“学会说话”的时间本就不长,见阿贵朝这边走来,有人便上前拽住了阿贵的胳膊,“阿贵哥,你同方叔还有掌柜的住一起,你见过咱们老板娘没?”
阿贵见过二爷手中的戒指,自是知晓阿笙手中的戒指同二爷所戴的戒指是一对。
见阿笙憋红一张脸,不知怎么同伙计们解释,便出声替阿笙解围了一句,“模样不输咱们掌柜的。”
…
“当真?!掌柜的,那您什么时候带老板娘来巡店呐?”
“是啊,是啊,掌柜的,什么时候让我们见一见老板娘呗?。”
阿贵板起脸:“一个个的想什么呢?掌柜的同对象只是刚订婚,还没有成婚,人家怎么可能来咱们店里?一个个都闲得发慌,没其他事做了是吧?”
阿笙耳朵有点烧。
倘若说,大家不知道他的对象是二爷,才会误以为是一位“老板娘”,那么阿贵应当是切切实实地知晓他同二爷的关系,才会只是以“对象”代替“老板娘”。
在人前,他向来同二爷十分注意,不知道,阿贵是怎么看出来的……
以往,大家伙要是一见阿贵主管板起脸,散得不要太快,毕竟掌柜的同方叔至多是说一下他们,阿贵主管会切切实实扣他们工资。
这一回,大家伙却仍是聚在原地聊天,“别说,这会儿是挺清闲的。说起来,从前便是过了饭点,咱们店也是座无虚席的,进来吃点心的,喝茶的,络绎不绝。可自打传出东洋人要在咱们繁市开战,现在城里头越来越乱,不少有钱人都举家迁走,便是咱们长庆楼的生意都受了影响。”
“要我说啊,也是有钱的老爷、太太们太过杞人忧天。咱们繁市可是有租界的,东洋就一个弹丸之国,它还敢同那么多个国家一起开战呢?”
“是说,倘若繁市都不安全,这天底下,还有哪儿是安全的?”
“真觉得这么清闲是吧?看来,咱们店雇的人手有些多。掌柜的,您说要不要精简一些人……”
阿贵话尚未说完,大家伙便争先恐后地道:“咦?我楼上包间收拾了没?”
“我去擦个桌子。”
“我,我跟你一起……”
眨眼的功夫,立即作了鸟兽散。
…
“阿贵,方才,谢谢,你啊。”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阿笙说得极慢,尽可能让自己说话不要结巴。
他知道,一旦养成说话结巴的习惯,日后便是等他学会流利说话,也极为容易结巴。他小时候见过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为了学一个结巴说话,把自己也弄成了小结巴的。
他好不容易才会说话,不想一开口又成了结巴,后头又得花许多时间去改结巴。
阿贵:“不客气。另外,还是要对您说一声恭喜。”
阿笙眼睛倏地睁大。
即便阿贵知晓,他的对象是二爷,也……也依然恭喜他吗?
“您同二爷两人很相配。”
这句话,阿贵特意压低了音量,为的就是以免叫旁人听了去。
阿笙眼睫微湿,“谢,谢谢。”
…
寒露过后,繁市下了几场雨。
天气越来越冷。
比深秋还要冷的,是思远路上各大商铺的生意。
近几年,随着各地战事频发,繁市便成为各方人士避难的场所。
随之而来的是,难民、流兵的人数也在激增,街上□□的事件愈来愈多。报巡捕也没用,只会不了了之。
除非是洋人开的商铺,或者是像长庆楼这样,因有洋人在这里任职,闹事的流兵、难民不敢得罪洋人,倒是相对相安无事。
可思远路上,有几家店铺是洋人开的,又有几家能开得起洋人的薪资,不至于被一些洋人流痞给坑害了的商家?
东洋人的扩张越来越厉害,外界传闻,繁市也迟早会步北城的后尘,以至于人心惶惶。
“瞧,思远路上的店铺又关停了好几家,房东在招租的。这年头,谁手里头有钱租铺子,谁又有这个胆子租铺子?!”
下雨的天气,外头天又冷,店里的客人不多。
方庆遥在阿笙给他添加茶水的功夫,递给他看今日的繁市晚报,不住地摇头叹气。
他们搬来繁市才几年?
思远路的繁华历历在目,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这思远路的商铺,竟关停了近三分之一。
家便是长庆楼,生意也难免受了一些影响,方庆遥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倘若这思远路乃至繁市的经济再这般动乱、萧条下去,他们这生意,又可以做多久?
阿笙将茶壶放下,接过爹爹递过来的报纸,翻看着今日的报道,亦是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繁市的局势什么时候能变好……
繁市晚报不仅仅会报道繁市的本地消息,也会刊载其他地方的新闻,阿笙将报纸往后翻。
当爹的哪能不知道儿子心里头在想什么,方庆遥探过脑袋,出声道:“爹爹看过了,没有关于霞城的报道。不过就眼下外头的局势,没有上报纸才好,说明霞城太平。”
阿笙将报纸翻到底,便是角落的广告都没有错过,果然没有任何关于霞城的报道。
阿笙心底自是有些失落,可与此同时,更多的是松一口气。
爹爹说得对,现在外头的局势,只要霞城没上报纸,说明城无大事发生。
二爷同薛先生现在,应该已经抵达霞城了吧?
…
霞城,码头。
挑夫伛偻着背,在甲板上往来着,将货物一袋袋地背上岸。
河面,停着几艘货船。
其中一艘货船上,印着“隆升号”三个字,格外地显目。
奇怪的是,“隆升号”附近的几艘货船,工人忙着卸货、装货,一副忙碌景象,唯有“隆升号”的货船,只是停着,不知卸了货,亦或者尚未。
繁市已是深秋,霞城的码头上,大部分挑夫却仍旧穿着薄衫、长裤,脖子上挂着一跳毛巾,时不时地摸一把毛巾,擦去从额头、下巴上落下的汗。
忽地,因为擦汗的缘故,肩上的货物失了衡,险些连人同货物一起摔在地上。
“老人家,小心——”
薛晟疾步走上前,帮忙扶住老汉,同时伸手向后,企图托住老汉肩上的那包货物。未曾想,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又低估了这包货物的重量,他的手一下子竟没能托住。
一只手臂及时地伸出,在货物的另一边给扶了一下,两只手臂同时发力,那货物回到了老汉的肩上。
老汉这才稳住了身形,转过身,忙向及时帮了自己的两位爷道谢:“多谢两位爷,多谢两位爷。”
谢放:“不过举手之劳。这位老伯,请问码头那艘最大的货船开么?我同我的这位兄弟有一批货,还在找商船。”
那老汉顺着谢放的视线,朝“隆升号”的方向看过去,压低了音量,“两位爷您是想要走‘隆升’的货船么?我劝两位还是另找货船。那‘隆升号’因着尚未凑齐‘入城费’,只怕短时间内,不仅没法装货,它里头的货都没法卸下来。你们还是找其他的货船吧,不然恐会误了你们的事。”
谢放同薛晟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出声道:“‘入城费’?老伯,容我多问一句,那‘入城费’是人人都要交么?交哪儿去?”
第334章 黄雀在后
“无耻至极!打点的钱收了,竟还不许咱们卸货上岸,就连咱们进城采买物资,想着给二爷那边拍一封电报过去,通个信,竟连咱们的电报都不受理!报官也不管,这霞城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隆升号的货船上,罗管事背着手,着急地踱步。
“有什么法子,咱们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罗管事,实在不行,咱们再送去一些打点?”跟船的伙计建议道。
罗管事看向人来人往的码头,皱着眉。
不是他舍不得花几个钱,而是他们第一笔打点的钱给的已经不算少了。
以他的经验判断,对方像是不仅想要讹他们一笔,更像是存了心……有意要为难他们。
“是啊,管事……咱们还是得再想想办法,咱们船上二、三十号人呢,这困在码头好几天了,大家伙都快憋疯了。”
“可不是!再待下去,大家伙都要疯了!”
便是罗管事以轮流进城采买的行事尽可能让每个人都进城逛逛,可采买时间到底有限。
大家在海上飘了多日才抵达的霞城,本就指望着进城放松放松再返航,这岸上不让上去,叫个什么事?
“大家伙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法子……”
至少,得想办法将消息给二爷递过去才是。
“隆升号”目前一直没法同繁市那边取得联系,属于失联的状态,公司那边不知道得急成什么样子。
忽地,一名伙计指着码头方向,大声喊着:“罗管事,您,您瞧,那……那是不是二爷?”
罗管事下意识看向码头。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拿我们寻开心是吧?还嫌不够乱的?繁市距离霞市万里之遥,二爷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就是!你老花了吧,你?!”
罗管事激动地喊出声:“不!真是二爷!不仅是二爷,薛经理也来了!快,柱子、小嘉,你俩一个装不舒服,一个要进城看医生,想办法同二爷取得联系!”
…
青山码头。
“哎?老伯,老伯……”
薛晟在专注地侧耳倾听着呢,只听这老伯说了一句“这入城费自是交到……”对方便忽然道别,匆忙离去。
薛晟下意识地追上去。
“明诚——”谢放将人喊住。
薛晟停住脚步,他不解地转过头。
谢放朝他摇了摇头,“算了,不必追了。”
薛晟急了,“为何?这码头上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同咱们搭话,便是咱们主动开口,也不搭理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老伯这个突破口,为何……”
薛晟的话说到一半,见谢放给他递了个眼色。
他顺着后者的余光,方才瞧见有两个作挑夫打扮的人士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薛晟吃了一惊。
那两人是什么人!
方才老伯便是因为那两人,才忽地加快脚步离去的么?
谢放低声道:“先离开这里。”
薛晟面容严肃地微一点头。
…
两人进了码头附近的一家茶铺。
那两人竟是也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薛晟迅速观察茶铺周遭的环境,“可要想办法甩脱了他们?”
谢放淡声道:“无妨,便让他们跟。”
说罢,扬声同伙计要了一壶茶,几碟小吃。
“来,两位爷,您点的乌龙茶,瓜子、花生,还有梅子干……”
在伙计地摆上桌之前,谢放抬了抬手,眼神看向坐在他同薛晟斜后方的那一桌,“烦请给两位小兄弟送去,就说辛苦他们跟了一路了,我同我兄弟请他们喝壶茶。”
那店小二吃了一惊,顺着谢放所看的方向看了一眼,迟疑地应了一声,“哎,好勒。”
端着手中的托盘,去了斜后方的那一桌。
“我们没有点东西——”
“噢,是那一桌的两位爷请二位的……说是,说是两位跟了他们一路,也辛苦了。”
那两人神色顿时一变,便是连茶都没有喝,犹豫了片刻,朝谢放同薛晟方向阴沉地看了一眼,起身走了——
既是已打草惊蛇,自是没有再跟的必要。
…
“南倾,还是你有办法。”
那两人大步地走出茶铺,薛晟顿时松一口气。
虽说阿达一直暗中跟着他同南倾,可是若双方起了冲突,日后若是再想要上码头来打听“隆升号”的相关事情,只怕是更难了。
那两人一离开,薛晟便迫不及待地出声问道:“先前在码头的那位老伯,便是因为顾忌着他们,才会话都没说完,便急着离去么?”
谢放给薛晟斟了杯茶,“应该是。”
这茶便是他先前送出去的那一壶,对方既是不“领情”,他们也唯有自己享用了。
因着心里头有事,薛晟只喝了一口便给放下了,他拧着眉,出声问道:“南倾你觉得那两人是什么来头?”
薛晟同谢放以及随行的暗卫阿达,包括护卫队一行人已经来霞城三日。
这三日,他们四处打听,跑遍了全城的大型码头,才在这个青山码头瞧见“隆升号”。
因着不知道船上现在是何情形,他们也便没有冒然登船。
想着进一步打听“隆升号”的情况再做打算。
随之,这码头的挑夫却是一个个三缄其口,基本上没等他们开口,便挥着手,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之后便像是身后有厉鬼在追他们似的,匆忙走人。
今日那位老伯是唯一愿意同他们说话的,可惜,才只是起个头,对方就被“吓跑”了。
谢放端起桌上的茶杯,“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带应该属于霞城内一个相当有势力的帮派,宏帮所有。在霞城,宏帮是政|府都不敢管的存在。”
薛晟沉声道:“你的意思是……隆升号便是被那‘宏帮’给扣下了?”
如此,难怪码头上所有挑夫都三缄其口,倘若连政|府都不敢管,老百姓又如何敢招惹?
谢放:“不出意外的话。”
薛晟眉头紧拧:“那咱们接下来,应当怎么做?难不成,真要像那老者说的,交那入城费?”
谢放喝了口茶,轻摇了摇头,“像是没那么简单。跑江湖,便需要拜码头,这是规矩。罗管事不可能不知道。可隆升号却还停在那里。”
“你顾虑得极是。这码头一带既然都是那宏帮的势力,想必继续在这一片待下去,是打听不出什么的了。不若我们先回落脚的客栈,同客栈老板打听打听?”
谢放:“我已经让阿达已经跟上那两人,我们先回去。待阿达回来,看看有没有探听到什么。”
薛晟右手握城拳,兴奋地叩击左手掌心,“好啊!你这是黄雀在后啊!”
那宏帮的人派人跟踪他们,南倾又让阿达反跟踪了回去!
妙,实在是妙啊!
第335章 体谅一二
青山码头。
“我们要进城!”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对!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
隆升号的伙计们齐聚在码头上,一个个手里头拿着棍棒,要求进城。
薛晟手里头也拿了一个棍棒,行在队伍的最前头,大有当年带头大闹隆升纺纱厂时维权讨薪的架势。
唯有谢放的手里什么都没拿,只是望着码头不远处山上的吊脚楼方向。
被伙计左右护在中间的罗管事费劲地踮起脚尖,着急的对站在自己左右两边的伙计们道:“你们别护着我了!快,快去护着二爷同薛经理啊。”
护着他一个小小管事做什么?!
“什么?”
“罗管事,您说什么?”
罗管事的声音被大家伙的声音给盖过,他只得费劲地挤到东家同二东家的身旁,“二爷,薛经理,您二位要不要先去船上?待那坤爷出来也不迟……”
这万一两位爷有个什么损失,他如何担待得起?
“都吵嚷什么?活得不耐烦了是吧?都回船上去!”
“回船上去!”
“要是有人硬闯,就休怪咱们不客气!”
宏帮的人得到了消息,手上也拿着家伙,围在码头。
两帮人对峙着。
薛晟大声道:“你们无权扣下我们的船,更无权将我们将我们拦在城外,我们要求见贵帮的帮主坤爷!我们要进城!”
“笑话!我们坤爷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我看你们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一名混混抬起手中的长棍,就要往薛晟脑袋上砸。
一把枪抵在了对方的眉心,对方眼睛惊恐地睁大,那只高抬的手一动不敢动。
谢放睨向吊脚楼方向,语气平静地出声问道:“现在呢?可以见了吗?“
…
“这帮人终于熬不住了。”
码头不远处的吊脚楼上,一名眉眼锋利,身形健瘦的中年男子,手里头拿着单筒望远镜望着江边方向,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
“可不是。都说那隆升海运的谢南倾治下有方,手底下的人一个个也都是硬啃的骨头,想要他们乖乖地交足‘进城费’只怕不易。瞧,进了咱们的地盘,还不是被我们所左右……”
“坤爷,那咱们现在过去?”
“不急。先熬他一熬,不给他们点教训,怎么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坤爷英明!”
“坤爷英明!”
“让他们尽管闹——”
被称呼为坤爷的男子收起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忽地,贾坤变了脸色。
他再次将单筒望远镜看向江边方向,脸色阴沉地低咒:“他奶奶的!反了天了!”
“坤爷,怎么了?”
“坤爷,出什么事了?”
贾坤没工夫搭理两名下属,他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往最近的那名下属手中一塞,大步流星地下了楼。
…
“这位爷……这位爷,好说话!”
被抵着手|枪的混混没了先前嚣张的气焰,颤抖着声音求饶。
谢放提出要求:“带我们去见坤爷。”
“怕他个屁!咱们人多!我倒要看看,是他开枪的速度快,还是咱们的动作快!弟兄们,就他一个人手中有枪!大不了,咱们先把这小白脸给拿……”
“砰——”
谢放毫无征兆地开枪朝开口说话的络腮胡子大汉开了一枪——
子弹擦过尘土,在络腮胡子大汉的小腿上勾出一道血痕。
“啊——”
对方发出一声惨叫,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宏帮的人眼露惊恐,如同潮水般忌惮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没有人怀疑,倘若方才谢放的枪口再往上举一举,此时跪在地上的只会是冒着热血的尸体,而不会仅仅只是“擦伤”。
罗管事以及其他伙计则一个个崇拜地望着自家东家。
乖乖,东家是真是开枪啊!
只有薛晟见怪不怪。
南倾得杀伐决断,这些年他是早早便见识过的。
…
“你们,你们倒是给,给我们上啊!咱们四五十号人,难不成,难不成还怕了他们不成?!”
大汉艰难地抬起头,痛苦地发出命令。
人们却犹豫着没敢上前。
隆升海运的人是少,可……可这小白脸手中有枪啊!
“谢某无意冒犯,只不过真心诚意想要见贵帮主一命。只是如果大家执意不肯引路,那么,谢某也只能采用一些非常规手段了。”
在开过方才那一枪后,谢放便又立即转过枪口,对准企图逃跑的那名混混的眉心。
“我们老大是不会见你的!”
那混混虽然惊恐,到底还算是忠诚,哪怕有性命之虞,倒是也没出卖自家老大。
谢放浅叹了口气:“这样啊,那可惜了……”
嘴里说着可惜的话,手里头扣动扳机的手却没有任何迟疑。
“住手——”
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
谢放抬起眼。
但见一名身量中等,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在几名属下的陪同下大步前来。
贾坤厉声道:“是何人胆敢在我宏帮的地盘上闹事?”
谢放收起手中的枪,笑着道:“在下谢南倾。南倾无心闹事,只不过,贵帮扣着谢某人的船,迟迟不让卸货,我的人也没有办法进城,这才求见贾帮主。谁知……贾帮主的属下竟一直阻挠,南倾无奈,才只能用这种办法,请动贾帮主,还望贾帮主体谅一二。”
第336章 放心不下
谢南倾?
他眼带审视,打量着眼前过于年轻的俊美青年,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错愕。
他的确听闻谢南倾接手了谢家,成为谢家的当家人,年纪轻轻便一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隆升纺织厂以及隆升海运,还涉猎电影投资,赚得盆满钵满不说,便是在繁市那样神仙打架的地界都站稳了脚跟。
可这会不会年轻得过了头?
何况,谢南倾不是应该在繁市吗?为何会现身霞城?
当着他的面,还能面不改色地拿枪指着他的人,全霞城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对于对方自报的身份,贾坤毋庸置疑。
此时除却错愕,贾坤心底不由对对方升起由衷的欣赏。
这样的人若是能够为他所用……
“坤爷,就是这个小白脸!就是他伤了咱们的兄弟,还威胁咱们……”
其中一名小弟见帮主来了,迫不及待地告状。
蠢货!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谢南倾,隆升的货船之所以迟迟不能卸货,都是他的意思吗?
“啪——”
开口的混混话尚未说完,被贾坤反手打了一巴掌。
“坤,坤爷……”
被打了一巴掌的下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为何,为何坤爷要读这个小白脸这般客气?
贾坤转过脸,对着谢放一脸严肃地道:“原来是谢老板……是我治下不严,唐突了谢老板。别说是开枪给个教训,便是一枪给崩了,我贾某也绝无二话。谢老板远道而来,失敬失敬。”
“坤,坤爷!”
方才被子弹擦伤的那名下属眼露惊恐,唯恐谢放当真会一发子弹了解了他。
谢放温声道:“既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张,南倾又怎么能够见怪于坤爷?坤爷,可否方便进一步说话?”
传闻,谢南倾同方铭扬那个逃跑将军交好。
方铭扬固然打战不行,可人手上到底有兵,如今就驻兵在霞城附近,这个面子,贾坤自是不可能不给。
贾坤笑容“爽朗”:“当然。谢老板,请——”
“贾帮主请——”
谢放亦做了个请的手势。
双方“谦让”了一番。
最后还是由贾坤这个东道主走在前头。
薛晟同罗管事以及隆升号上的伙计们便当即跟上前。
贾坤微皱了皱眉,沉了脸色。
谢放停下脚步,他对薛晟道:“明诚,你先同薛经理他们回船上,回头等我贾帮主谈完事,再回去找你。”
贾坤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闪过罗管事下意识担心地道:“二爷,这恐怕(不妥)……”
罗管事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薛晟给打断,“如此,罗管事,我们先回船上去吧。这霞城的秋日可比繁市热多了,我在这儿站的这会儿功夫,可是出了不少汗。回船上,你陪我饮一壶。”
薛经理同二爷向来情同手足,既是薛经理都这般说了,罗管事也便应了一声,“哎,好。”
看着只身同那位坤爷离开的二爷,罗管事的眼底蛮是担忧。
薛晟低声道:“别担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二爷是同宏帮的人一起离开的,不会有事的。“
南倾手中有枪防身,加之护卫队也都在暗处,还有阿达暗中跟着,若是当真起了什么冲突,不至于当真无招架的能力。
罗管事自是不知这些,可想着薛经理说得有道理,这么多人盯着,若是二爷出了什么事,报社会大肆报道,当局处于舆论压力,定然会出面干涉。
这样一想,罗管事这才稍稍放了心。
…
“罗管事,你这头再转几次,脖子都该酸了。来,喝茶,喝茶。”
登上隆升号,薛晟果然头一件事便是喊罗管事一起喝茶,顺便了解隆升号失联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
罗管事向薛晟汇报了他们这这段时间的经历之后,便开始频频走神。
“薛经理,你说……这二爷同那宏帮帮主走了都好好几个小时了,应当不会有事吧?”
薛晟将茶杯满上,劝说罗管事喝茶。
“你就放心吧,那宏帮若是当真有意为难南倾,有的是办法,比如这次拒绝同南倾交谈,偷偷把人掳走什么的。何必大庭广众之下同南倾一起离开?”
薛经理这,这么说,是有一定道理。
可二爷没回来,他这心,就是放不下呐!
“二爷回来了!”
“二爷回来了!”
忽地,门外传来伙计们高兴的呼喊声。
只见方才还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薛晟,“啪”一声,将手中的茶杯给放桌上,迎上前去,“南倾,如何?那贾坤怎么说,可愿意将隆升号放行?还有,那老家伙没为难你吧?”
第337章 我同意了
“没有,贾帮主并没有为难于我。”
“当真?你开枪打伤了他的人,他当真没有为难你分毫么?”
担心谢放报喜不报忧,薛晟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反复同他确认。
谢放摇头,“确实并未为难我,贾帮主知晓我同方将军颇有私交,临走前,还托我向方将军问好。”
薛晟眼睛亮了亮,惊喜地道:“这么说,你托方将军写的信并未派上用场了?”
原来,谢放听闻方铭扬亦驻军霞城,曾特意书信一封,托对方给他写一封“照拂”信,为的就是以防宏帮到时候有意为难,仍旧不肯方行“隆升号”,他便出示这封信。
宏帮在霞城虽称霸一地,可方铭扬手里头有军队,贾坤自是不得不顾忌一二。
谢放:“我尚未出示方将军的信,贾帮主便同意将隆升号即日放行。”
两人一边说着,一便往里走。
阿达同罗管事跟在两人身后。
“真的假的?那姓贾的有这般好说话?你去了这么长时间,累了吧?来,先喝杯茶。”
罗管事帮忙收拾着桌子,将他先前用过的杯子给撤走。
薛晟将自己方才的主位让给了谢放,拿过自己用过的茶杯,坐到先前罗管事的那个坐位,用桌上没有用过的空茶杯,给谢放倒了杯茶。
谢放端起茶喝了一口,“贾帮主同意放行,只是在此之外,对方还提了一个要求。”
罗管事着急地问道:“那位贾帮主提了什么要求?”
谢放:“贾帮主问我,日后可有意在霞城做生意。他提出若是隆升有意开拓霞城的市场,宏帮愿为隆升保驾护航。”
薛晟沉声道,他问谢放:“这天底下可没有掉馅饼的事,对方可是提了极为荒唐的条件?”
谢放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嗯,往后每个季度,隆升向霞城交一笔合作费。具体费用,根据隆升当季的营收利润来决定。当然,规定合作费用,即不管日后隆升营收如何,合作费都不能小于该费用。如此,宏帮可保证只要在霞城范围内,无人为难隆升。”
薛晟气愤地拍了桌:“好啊,空手套白狼呢这是。这霞城,除了他们宏帮,还有谁有只手遮天的能力?说什么合作费,这难道不是保护费?这是勒索!我们应当去报官!”
罗管事忧心忡忡地道:“这位贾帮主着实是狮子大开口,只是报官怕是无用。我们的船只被扣的这几日,不是没有尝试过报官,当地官员根本不受理,想来平日里没少收过好处。”
谢放将茶杯轻放在桌上:“我同意了。”
…
“什么?!”
“什么?!”
薛晟同罗管事近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动,薛晟深呼吸一口气,他平缓了心绪。
“为何?霞城距离繁市万里之遥,咱们这次也才只是首次同霞城合作而已,日后是不是要长期合作,还要根据市场的反馈再做决定。隆升未来是不是要深耕霞城市场都不好说,你为何……”
南倾为何要答应下来?
谢放不疾不徐地道:“这几日,你我走访霞城,相信明诚你亦发现了,霞城的机器制造业不算发达,隆升的布匹进入霞城有极大的优势,我看好这里的市场情景,这是其一。其二,霞城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若是日后当真全面开战,我们可以退守此处。若是往内陆腹地迁移,也较为便利。”
说白了,谢放看中的不仅仅是霞城的市场,更是霞城的地理位置。
薛晟沉思片刻,他看着谢放:“你是担心日后繁市亦会像北城那样沦陷么?想来不至于……繁市各国势力盘踞,东洋人胃口再大,难不成还能冒着得罪其他国家的风险,执意开战?”
谢放谨慎地道:“乱世之中,多谋划一份,他日总归多一个退路。”
上一世,他日日沉溺在醉酒之中,对时局乃至对自己的性命皆不关心。
阿笙带着他,一路搬家,一路躲炮火。
后头总算戒了酒,以为他同阿笙便能厮守下去……
他不知这战火何时会熄,总归活着……才能见到。
罗管事还是心有不甘:“可咱们就那样将一个季度的营收利润拱手交给宏帮,这未免也太……太憋屈了。”
谢放轻笑:“不憋屈。咱们在这霞城人生地不熟,背靠宏帮,自是要便利许多。何况……”
谢放笑睨了眼薛晟,“罗管事可知,明诚当初是如何进的隆升?”
当年薛晟以小小账房的身份进入才刚刚成立的隆升,且还是因为带头闹事讨薪被二爷发掘,进了隆升之后便平步青云。在谢放为来繁市之前,更是将成立新厂的事情全权交由薛晟处理,薛晟无意于隆升的二当家。
从一介小小账房到如今的隆升二当家,长庆楼的老板,薛经理传奇一般的人生,隆升上下谁人不知?
罗管事迟疑地道:“薛经理是账房先生出身……二爷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薛晟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南倾,你的意思是……”
谢放勾起唇,“作阴阳账本便是了。”
这可是当初和他收购志杰纺纱厂,账房先生们的老把戏了。
所谓阴阳账本,说白了,便是作假账。一个是内部账本,一个便是专门对付外头的人查账用的。
当初在志杰纺纱厂,薛晟便是不愿同那些账房先生们同流合污,故而才会受尽排挤,乃至他一个账房先生被调去车间做苦力。
薛晟最不耻便是假账的行为,到底有些犹豫:“这……这会不会太不地道了一些?”
谢放朝薛晟笑了笑,“同非常人,办非常事。这叫……随机应变。”
这做假账也有讲究,有高明同低下之分。
越是高明的账房先生其作假本事自是愈天衣无缝,薛晟当初不过才初出茅庐,就看出了隆升几个老账房先生所做账目的猫腻,勿论是久经商场的现在,自是愈发炉火纯青,便是日后宏帮请了账单先生来查账,也绝不会瞧出端倪来。
薛晟眼睛瞪圆,“女干商啊你!”话锋一转,也笑了,“不过,我喜欢。”
谢放端起手中的茶杯,“过奖。”
罗管事:“……”
二爷同薛经理如此光明正大地商量着做假账,这真的好吗?
不过一想到到时候坑的是宏帮的人,又觉得……太过瘾了!
…
宏帮行事贪婪、蛮横,好在算是言而有信,谢放同贾坤谈成“合作”后,当日码头上盯着“隆升号”的人便撤走了。
“隆升号”得以顺利卸货。
交货期虽然延迟了几日,因着谢放同薛晟亲自来霞城的这一趟诚意,解释过后,大部分商家也都表示了理解。
尽管如此,谢放还是主动让了两分利,如此,更加深得当地商铺掌柜的好感。
隆升号要返回繁市,会在个别城市停靠,再继续返航。
不少商铺选择隆升号出货,如此,谢放让出的那两分利不但赚回来了,甚至还有盈余。
“隆升号”得以顺利放行的当日,谢放便拍了一份电报回繁市,以报平安。
阿笙那边也很快回了电报,祝二爷同薛先生一路顺利的同时,表示繁市这边亦一切都好。
谢放同薛晟可搭“隆升号”返程,不过两人都觉水路太慢,处理完霞城的事,便还是同来时一样,带着护卫队同暗卫阿达,搭火车回去。
…
因着赶时间回去,阿达没买到头等车厢的票,谢放同薛晟只能坐二等车厢回去。
比起一人一座,座位宽敞,车厢上还有餐厅、卫生间的头等车厢,二等车厢虽说也是软座,可嘈杂许多。
火车还没开动,小贩可随意上车兜售吃食。
一些上车晚了的旅客,还得同小贩们抢站的位置,可谓是人挤人。
“呼,总算是挤上来了……”
薛晟手上拎着行李箱,困难地挤上车厢。
一转过头,不见了谢放,赶忙放声大喊:“南倾!”
“我在这里。”
谢放在薛晟的肩上拍了一下,“阿达已经找到我们的位置了。在那边。你随我来。”
“喔,好。”
薛晟跟着谢放,往阿达所在的方向挪动。
…
“先生,太太,请问要不要买报纸?”
“先生,太太,要不要买份报纸?”
“先生太太,买份报纸吧!”
“哎!做什么?做什么?火车马上要开动了,快下去,下去——
两人总算坐下,前头几节车厢,报童在挨个车厢问有没有客人要买报。
谢放在闭目养神,听见工作人员对报童的呵斥声,他微拧着眉,睁开眼,对坐在身后的阿达低声吩咐去买五份报纸过来。
“留一份,多的你随机送便是了。”
这几日,为了能够早点回去,谢放同薛晟两人都没怎么休息。
坐下后,薛晟亦把眼睛给闭上了。
听见谢放对阿达的吩咐,薛晟原先纳闷,他同南倾挨着坐,报纸买一份便是了,为何买这么多份送人?
睁开眼,瞧见全身都打着补丁,深秋也只穿着短旧麻布衫的报童,心里头一阵叹息。
阿达手里提拿着报纸归来。
他依言,只留了一份,剩下在回位置的途中,随机送了一位丈夫想要买报,妻子抱着腿上的孩子,轻声反对的年轻夫妻,一位带着眼镜的孤身老人,还有一份人客气同他要的,他也便给了。
“二爷,给。”
阿达将报纸递给谢放。
谢放见薛晟盯着阿达手上的报纸,出声道:“先给明诚看过吧,我不急。”
“我不……”
他这会儿困得要死,只想要睡一觉,真没有要看报的意思。
阿达已经递他手上了。
既是南倾的一片好意,薛晟也便只好接过,“多谢了啊。”
薛晟将报纸随意地摊开——
“繁市上空惊现敌机,市区多处房舍、商铺被炸毁,据不完全统计,市民死伤共计……”
薛晟一下坐直了身子,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谢放。
谢放敏锐地察觉到好友的反常,出声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
薛晟还想瞒,谢放朝他伸出手,沉声道:“将报纸给我。”
第338章 自是信你
“南倾……”
薛晟下意识地拿手挡在报纸上。
谢放视线下移,“报纸给我。”
语气听着平静,可薛晟哪能不知,若是自己执意不给,南倾多半便让阿达去重新买一份了。
“好,我可以将报纸给你,不过你……你千万要冷静一点。”薛晟迟疑地将报纸给递过去。
谢放沉默地接过。
摊开的第一页,便是薛晟方才翻看的那一页——
“繁市上空惊现敌机,市区多处房舍、商铺被炸毁,据不完全统计,市民死伤共计七十余人。除此之外……”
谢放瞳孔微缩,他迅速地往下看。
“你先别着急,我看了这次敌机的扫射范围,并未涉及租界。当初无论是厂房,还是小洋楼,都在租界。长庆楼所在的思远路虽不在租金,可离租界极近,想来不会有事。”
知晓谢放在担心什么,薛晟赶忙宽慰道。
谢放也注意到,此次敌机扫射的范围,并没有涉及思远路一带。
倘若阿笙同方叔当时在店里,应当无事。怕只怕……
总归,没见到人,悬着的心又如何能放下?
…
“怎么会这样?东洋人竟也对繁市发动了空袭!”
“不知繁市可会步北城的后尘,倘若那样,百姓就太遭殃了。”
“那帮该死的东洋人!”
火车上大部分的旅客,都是去往天南海北,像是谢放同薛晟一行人这般,有亲朋在繁市的并不多。
因此,人们固然愤慨于东洋人的所作所为,可更多依然只是当成新闻来谈论,并不如何心焦。
薛晟将听着旅客们的议论声听在耳里,见谢放仍旧盯着报纸,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里头还是担心。
他犹豫地低声开口:“东洋人便是再猖狂,断也不会将炮弹往租界区射。报上不是也报道了吗?各国已经向东洋人发起抗议,要求东洋人致歉。”
谢放面色沉沉。
所谓致歉,无非是东洋人赔点钱,转让点权益,而那些钱,那些权益全是啃噬他们的血肉,再拿去同他国分食。
而那些因战火而死去的同胞却再也不能死而复生,因为战火而支离破碎的家庭再难团圆。
谢放心中气血翻涌,只恨自己一介商人,手中无权无兵,不能报效于国家,为同胞们多做实事。
此时纵然归心似箭,可谢放也深知,此刻,纵然再心焦,也无用。
知晓明诚担心自己,他到底还是应了一声,“嗯。”
薛晟见谢放终于有回应,在心底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出声。
阿笙,方叔他们此时在繁市,随时都有遇险的可能,换做是他,也不会有人任何说话的心情。
…
地方战事加剧,路上多地交通受阻。
从霞城出发,火车上尚有地方落脚,每过一站,逃难的难民便越多。
回来的这一路,哪怕是日夜兼程,竟也花了大半个月。
火车鸣着汽笛缓缓进站。
“让让,兄台,麻烦让让,让我过去一下。”
“借过,借过一下……”
“鞋,呀!我的鞋!”
…
“亲,娘亲……”
“哇呜呜,娘亲……”
“慧儿,慧儿!!娘亲在这里!”
“慧儿……”
倘若说,沿途火车站的站台只是人山人海,那么这一次火车站台几乎是人挨着人。
有背着包袱,拎着行李箱,同家人一起艰难地挤过月台的,也有丢了鞋,想要回头找鞋,却连弯腰的空袭都没有的,还有的孩童同母亲走丢,站在原地大哭……
人群的响声,妇人的叫喊声,孩子的哭声交织成一片。
薛晟望着窗外密密麻麻,拖家带口,掣箱拎包,吵吵嚷嚷,你推我挤的人们,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当年那个男女往来,不慌不慌,气质摩登,叫他一眼难忘的繁市么?
谢放沉声道:“城内局势只怕不容乐观。”
好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薛晟一颗心如瞬间失重一般,重重地往下坠。
南倾说得极是,城内局势不容乐观,才会有大量百姓逃出城。
…
车上的人还没有从火车上下来,站台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往前挤。
从车厢上下来,薛晟便被人群给被动地挤着走,若不是阿达从后头拽了他一把,他只怕早已被人群给冲散。
一行人出了站台,情况才稍微好转一些。
不清楚城内情况,因此,谢放建议薛晟同他一起先回小洋楼,这样彼此也能够相互有个照应。
薛晟也记挂着阿笙同方庆遥他们的安危,也便同意了下来。
昔日火车站外车水马龙的景象,如今荡然无存,到处都是慌张逃难的市民。
有人力车拉着一对夫妻抵达火车站,阿达便拦下了人力车夫。
平日里一元便足以绕汇江路圈的人力车,今日只是去小洋楼所在的租界地区,竟是开口就要价两个大洋。
“两块银元?这位大哥,您是不是说错了?”
这钱便是连他也出得起,勿论二爷,可不愿被当成冤大头。
这同去街上明抢有甚分别?
“阿达——”
谢放唤了阿达一声,朝后者摇了摇头,“答应便是了。”
城内不少人都在往外逃,这个时候出来拉车,分明拼却的再不是体力,而是性命。
“二爷——”
阿达还想说些什么,收到二爷不赞同的眼神,也便微低了低脑袋,收了声。
谢放出声吩咐道:“你再去拦一辆给明诚。”
“不用,你们先走,我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应该很快就有(车)……
薛晟的话尚未说完,听见半空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薛晟的心莫名一紧,“这,这是什么声音?”
怎的他此前在繁市从未听过?
谢放面色凝重:“可能是东洋人的敌机。”
“什,什么?!”
来不及解释,谢放拽住薛晟,转头对阿达以及身后的护卫队疾声道:“快,大家离开火车站,往対街跑!找安全的地方躲避!不要在街上。”
薛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放拽着出疾步走下火车站,往対街跑去。
两人连行李都来不及拿。
阿达紧跟在两人后头。
薛晟被谢放拽着的一路,竟瞧见不少百姓同他们一样,也都纷纷找建筑掩护。
几乎是三人才躲进一家空置的店铺。
“砰——”,“砰——”几声巨响骤然响起。
薛晟下意识地转过头,亲眼瞧见方才完好无损的火车站,夷为平地。
尖叫声同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薛晟呆立在远处。
是不是,倘若方才他同南倾还待在火车站……他同南倾以及阿达三人此时便已丢了性命?
第一次,薛晟体会到,原来战火是如此地残酷且不留情面……
…
担心还会有敌机轰炸,薛晟同谢放以及阿达三人,只能继续躲在原处。
三人的神经紧绷着。
毕竟,谁也不知道,敌机会不会向街铺这边投放炸|弹。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飞机的轰鸣声终于远去,谢放沉声道:“趁天还没黑,我们得尽快回租界。”
否则,天黑若是还没有回到租界,只会多一分危险。
刚刚才捡回了一条小命,此时无论谢放说什么,薛晟自是唯有点头的份。
…
两人的运气不错,路上碰见同样住在租界,同时也是长庆楼的熟客,威尔逊先生。
威尔逊载了三人一程。
谢放从威尔逊口中得知,租界内暂时是安全的,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不过威尔逊一家人不日便启程回国。事实上,不止他们一家,同他们毗邻的好几户人家都是,都打算回国。
谢放同薛晟越听,心底越沉。
如果说外宾都打算离开,只能说明繁市的局势十分糟糕。
搭车回到小洋楼,恰是日暮时分。
夕阳的暖光照在小洋楼,为屋檐度了一层金光,也照在院子里简陋的帐篷上……
“怎,怎么回事?我,我们没走错吧?”
薛晟反复看了看大门,又看了看屋子。
的确是南倾同阿笙的住处没错。
可这院子里的帐篷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屋子的大门打开,从里头出来好几个陌生脸孔。
薛晟心底一沉,“南倾,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阿笙同方叔两人出了什么事吧?”
谢放往里走:“应该不是。如果阿笙出了什么事,方才威尔逊先生不会不对我们提及。”
这几张陌生面孔,看起来有大有小,像是一家人……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这帐篷,还有那些人是……”
薛晟的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头总算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阿笙少爷!是二爷!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几乎是视线才同二爷对上,福旺便转头朝屋内大喊。
薛晟:“……”
合着,他成了透明的了?
谢放却是听见福旺喊阿笙的那一刻,心里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阿笙是平安的。
…
不一会儿,阿笙怀里抱着个女娃娃,神色匆忙从屋子里头快步走出。
夕阳的暖光照在院子里,也照在谢放的身上。
有些反光,五官轮廓不是那么清晰,即便如此,阿笙仍旧凭借身形确定——是二爷!
“来,方掌柜的,把丫头给我吧。”
一位年轻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想来也听见了福旺的喊声,知晓是屋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了,因此有些拘谨,又有些局促地出声让阿笙将女娃给他。
薛晟看着阿笙怀里的女娃被接过去,走上前,打趣阿笙道:“阿笙,倘若不是我同南倾才走了一个多月,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瞒着我们,娃都生了……”
阿笙的视线方才从二爷身上收回,有些慌张地解释:“不,不是,我方才是在给丫头喂饭……”
只要是不太长的句子,阿笙如今都已经能够说得较为流畅。
可一着急,还是会有点结巴,有时,还有些词不达意。
谢放握上阿笙的手,“什么都不必解释,我自是信你。”
第339章 过来一下
触手冰凉。
阿笙这才注意到,在繁市已然入冬的此时,可二爷外头竟只罩了件薄外套,也难怪二爷的手会这般冷。
不仅是二爷,薛先生同阿达两人也是,均衣衫单薄。
阿笙拉着二爷往里头走,“外头冷,先,进屋……”
方才因着见到阿笙太过高兴,阿笙说话时薛晟没反应过来,他又是震惊又是惊喜地睁圆了眼睛,“阿笙!你,你会说话了?!”
“是,就是有时候还是说得有些慢。来,薛先生,二爷,快,快进屋。热茶同点心都给两位备好了。”
方庆遥从屋里头走出,招呼谢放同薛晟快快进屋休息。
余光瞥见阿笙同谢放两人拉着的手,只是瞧了一眼,到底很快便又移开了。
…
屋里很是热闹。
有四、五个小孩儿跑来跑去。
瞧见谢放同薛晟两人在方庆遥、阿笙父子两人的陪同下进屋,大人忙喝止住小孩儿,牵了自家小孩儿的手,同方才阿笙怀里抱着的女娃母亲,那位年轻妇人一样,局促又拘谨地低头出了屋子。
孩子们被大人给相继带出去之后,屋里就一下空了起来,亦是安静了许多。
“这几个人都前阵子长庆楼还营业那会儿,躲防空警报时认识的。他们当中有的家人去世了,有的家里只剩下母亲……我同阿笙瞧着他们实在可怜,就暂时收留了他们在这儿躲一躲。
他们也就是住个四、五日,已经联系了城外的亲戚,寻个安全一些的日子便会出城。噢,对了,他们也不肯住屋子里,就在外头的帐篷凑活凑活。”
方庆遥这房子到底是二爷的,担心二爷心里头会不快,一进屋便低声同二爷解释着。
谢放自是不会在意这些,“都是同胞,自是应当守望相助。往后若是有人上门向我们求助,能帮便帮。”
方庆遥神色动容,应了一声,“哎。”
薛晟却是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阿笙同方叔两人领回这么多陌生人,他的注意力在方叔所说的第一句话上,“长庆楼前阵子营业,方叔您的意思是,长庆楼现已不再营业么?”
薛先生是长庆楼的老板之一,当初亦是他看下门面,出钱投资,否则这长庆楼也开不起来。
可如今,长庆楼却偏在他同二爷不在时暂停营业,方庆遥于心有愧:“说来话长……回头我再同您详说。我先带您同二爷去吃点东西吧。”
…
陶管事同夫人一起在收拾餐厅。
瞧见二爷同薛先生两人从外头进来,他放下手中的茶壶,眼眶湿润地迎上前,“少爷,薛先生,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陶婶手里头拿着抹布,亦是眼眶泛红地望着两人。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再没有什么比平安团聚更为可贵的了。
“劳您牵挂了。”谢放握住陶管事的手,不经意瞧见了后者发鬓新添的几缕白发,心底浅叹了口气。
“只要您同薛先生能平安回来,说什么牵挂不牵挂的。不知道您同薛先生今日回来,也没能提前备好吃的,这是糕点,您二位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已吩咐了厨房下两碗面,很快便好。”
陶管事强忍着泪意,低头替自家少爷推开餐椅。
“您还真别说,我还真饿得不行了,那我可就不客套了。”
薛晟说着,便在谢放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从碟子上拿了一块枣花酥,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得出来,是真饿了。
阿笙将陶管事提前沏好的那杯茶,给递过去:“您慢些吃,小心,别噎着。”
“唔,唔,唔……”
薛晟一面忙不迭地点着头,一面吞咽着食物。
阿笙叮嘱完薛先生,顺手也给二爷倒了一杯,拿了一块枣花酥。
谢放看了眼枣花酥的样子,笑着对阿笙道:“是你做的吧?”
福旺朝二爷竖起大拇指,“二爷您可真厉害,您都还没尝呢,只瞧出来是阿生少爷做的枣花酥了。”
薛晟就着茶,将嘴里的枣花酥给吞咽下去,“你们是不知道,去霞城的那些日子,南倾的胃口就小鸡仔那么丁点大……估计胃口就是被阿笙给养叼了。”
阿笙当即担忧地看着二爷。
二爷在霞城吃得很少么?
也是,二爷喜欢口味清淡的,霞城的食物大都重口。
注意到阿笙眼底的忧色,谢放解释道:“明诚夸大其词罢了。”
薛晟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我哪里……”
桌子底下,他的脚被轻踢了下。
薛晟:“……”
成吧,他吃他的枣花酥。
唔,果然还是阿笙的手艺深得他的脾胃!
…
两碗葱花排骨面被端上来。
大家伙也便默契地停止说话,好让谢放同薛晟两人能够安心地吃面条。
待两人吃过饭,福禄将客房也收拾出来了。
陶管事便安排福禄带薛晟去客房休息。
因着谢放同薛晟两人的行李箱弃在了火车站,他的换洗衣物只能暂时借用谢放的。
谢放的房间,照旧是定期都有人打理,阿笙亦是时不时会给二爷的房间通风。
…
谢放回到房间,外头天色已经黑透。
二爷的房间就对着楼下院子,院子里现如今支着帐篷,只要抬头,便会瞧见房间里的情况,到底不大方便。
阿笙去将窗帘给拉上,回过身,“二爷可要先泡个澡?”
“先不忙。”
谢放在床上坐下,朝阿笙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阿笙挨着二爷身边坐下。
“阿笙现在话说得极好。”
阿笙未曾料到,二爷叫他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夸他话说得极好,耳朵一时有些充血。
谢放:“唤一声南倾听听。”
阿笙倏地一怔,片刻,脸颊蓦地红透。
第340章 喜欢南倾
“我去放,放,洗澡水。”
阿笙“腾”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快步去了浴室。
水声哗哗地响着,阿笙蹲在浴缸前,将手放在水里,感受着水温一点点地升高,神情很是有些懊恼。
他方才跑什么?
明明,明明在心里已经练习了无数次……
水深渐渐地没过手腕,阿笙忽地想起自己进来得匆忙,二爷的换洗的衣物都忘了拿。
手撑在浴缸上站起身,阿笙推开门。
房门恰好被推开,阿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谢放手里捧着衣服,眼底噙笑,“我还以为你在这里面,不打算出来了。”
二爷又揶揄他。
“水差不多了,您,您看看,是不是还要再添水。我,先出去了。”
阿笙羞恼地瞪了二爷一眼,红着脸,低头往外走。
一只手抓住阿笙的手腕,谢放身体微倾,附在阿笙的耳后,“陪陪我。可好?”
热气吹拂着阿笙的耳廓,耳朵上的温度骤然攀上。
阿笙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脚步到底是没有迈出去。
…
阿笙将二爷手中换洗的衣服放在高处,以免等会儿不下心被水给打湿。
转过身,瞧见二爷在解外衫的扣子,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黄金圈戒。
同他手上的戒指,是一对。
二爷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枚戒指的?
是出发去霞城的当日么?
阿笙想到自己刚戴上戒指的那几日,不时有客人同他道喜,还有熟客问他可是同某家姑娘订了亲,直至爹爹谎称他已经同姑娘订了亲,才渐渐地没有人再打听他手上这枚戒指相……
二爷呢?
可有人问过二爷,是否家中已娶了亲?
二爷当时又是作何回答的呢,会如何解释手上的这枚戒指?
戒指在浴室的灯光下,泛着金色的光。
其实,如果想要不被人问及,摘掉戒指便可。
可这枚戒指,却还是配戴在二爷的手上。
阿笙缓缓地走上前,将手放在二爷的扣子上。
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两枚戒指终于挨到了一处。
阿笙低头,轻轻地落下一个一吻。
谢放眸光陡然转深,他倏地揽过阿笙的腰间,抬起阿笙的脸颊,亲了上去。
…
自从在火车上,得知繁市遭到敌军空袭,谢放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中。
拿不准繁市眼下是何局面,不确定阿笙,方叔以及陶叔他们是否都还平安。
恨不得火车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下一站便是繁市。
防空警报响起,他拽着明诚往対街跑去的那一刻,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他还没有见到阿笙,他绝不能让自己出事。
圈在阿笙腰间的手臂收拢,谢放加深了两人之间的吻,将这段时日的担心、害怕、思念……悉数倾诉在这个深吻里。
这段时间,牵肠挂肚的人,又岂止是二爷一个?
阿笙在繁市,对二爷的担忧同牵挂一点不比二爷少。
忙起来还好,只要闲下来,便会疯狂地想念二爷,常常魂不守舍。用爹爹说的话就是,像是被勾了魂了。
唇瓣相贴的那一刻,他方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像是魂魄终于归到了实处。
阿笙的身体轻颤,却是没有任何闪躲,反而双手圈住二爷的脖颈,闭上眼,将自己的身子愈发地贴向二爷,承接二爷的吻。
…
阿笙身上的衣物被除去。
身子被二爷抱进浴缸的那一刻,阿笙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他给二爷放的洗澡水,怎么反而他先进了浴缸。
眼下这场景,令他想起手受伤的那一段时间,二爷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沐浴,想起二爷的指尖曾如何抚过他的肌肤……
身子被从后面抱住,一个又一个炙热的吻,落在他的耳尖,耳后的肌肤。
绵密的亲吻,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罩住,阿笙的回忆因此中断,他的大脑再没有办法一心两用,
到后头,阿笙不知道是他被水温被泡得升高了温度,还是他体内的温度原本就在升高,明明外头寒风呼啸,平日里洗澡也是尽可能速战速决,可这会儿竟觉着热,甚至热得冒汗。
谢放圈在阿笙腰间的手往下,阿笙的身子倏地一阵战栗,“唔……”
阿笙发出后一声沙哑的闷吭。
水波涌动,阿笙的呼吸愈发地急促,戴着戒指的那只手陡然抓紧二爷的手臂,戒指在水波里晃着金色的、暧昧的暖光。
水波渐渐地平息,阿笙微张着嘴,向后倚在二爷的胸膛微喘着气,脸颊殷红,唇瓣微微有些红肿。
阿笙泡在浴缸里,可他整个人却仿佛才从水上捞起一般,湿淋淋的,便是额头的几缕头发都给汗水所打湿。
感觉到后背因出汗而有些黏腻,阿笙动了动。
隐忍、克制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莫动。”
阿笙当即停住了动作,不是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是因为两人的身子更加相贴。
谢放声音沙哑,“阿笙可要先出去?”
阿笙从水里起身。
谢放眼底并未有任何意外或是失望神色,他的身子仍浸在水中,身子向后倚着在浴缸,双目闭着,呼吸灼|热。
他在等阿笙出去。
否则,他怕自己竭力的忍耐会功亏一篑。
为何没听见脚步声?
脖子攀上一双手臂,谢放蓦地睁开眼。
阿笙缓缓坐在二爷的腿上,分明羞得脖子都红了,迎向二爷的眼神却半点没有怯意。
身子有部分不在水中,微微轻颤着。
阿笙将身子贴向二爷取暖,唇瓣轻触后者的耳朵,“喜欢,南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