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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由于想法过于变态和不合时宜, 穆若水并未付诸实践,甚至没有说出口。


    在傅清微的心目中,她已经是一个强大且会讲大道理的完美伴侣了。


    观主伪装人类再进一步。


    几天后, 两人回到苗寨参加了石娭毑的葬礼, 站在邱月白的身后, 邱月白见傅清微情绪低迷,安慰了她几句。


    人各有缘法, 既然石娭毑选择了救她, 是她命中的造化。


    上天安排她有此机缘,不必过于内疚。


    邱月白是石娭毑的故交, 解蛊一事也是她一手促成。邱月白这样说, 无疑让傅清微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其实不止是她,寨子里其他人也并未对傅清微投来异样的眼光。


    石娭毑一生救人行善无数,作为这样的人, 能够在生命的最后再挽救一位年轻人的性命, 她肯定是含笑离世的。


    葬礼上没有人哭,大家都是带着祝福来的。


    长长的一条白色巨龙在深山里蜿蜒,抬棺与吊唁的人一起到了事先挖好的土坑, 棺木下葬,入土为安。


    傅清微和穆若水当日参加完葬礼后,离开了苗寨。


    下山的路上,迎面走过两位结伴的苗女, 头上戴着银角帽,身周银饰环佩叮当, 向她们打招呼地笑着微微点头。


    叮铛声在身后远去, 傅清微回头看了一眼。


    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层层叠叠,一条白水穿行而过, 结伴的苗女曲折游回地向上走,一直延伸到最大最高的那座山峰,晴空朗照,彩彻区明。


    不到十天的经历像是一场幻梦,她性命垂危来到这里,解了蛊,带着希望和健康的身体回去。


    银饰的光反射进她的眼睛里。


    她一生都不会忘记这里。


    穆若水牵着她的手,从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


    *


    穆、傅二人回到了阔别一月的蓬莱观。


    狸花女王守家结束,小三花由灵管局的人专车送来,长毛整齐梳过,被照顾得溜光水滑,重了半斤。


    傅清微从同事手里接过猫,递到穆若水手上。


    穆若水掂了掂:“胖了。”


    转身走入门里。


    傅清微谢过同事,周全礼数。


    之所以还是同事,是因为傅清微一直没有打离职报告,现在处于一个工资照发、事情不干的吃空饷状态。


    你不问我不说,灵管局问了她再装惊讶的正式离职。


    她们两口子为灵管局出生入死担的风险比工资多多了,傅清微打算占便宜到年底,再多她不好意思。


    虽然穆若水表示让灵管局养她一辈子都不为过。


    傅清微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可能这就是师尊的自信吧。


    她是特别顾问,自己是什么?顾问家属可以享受特殊津贴吗?


    傅清微在门口笑出了声,进去重新晒豆角。


    上次打视频说给甘棠寄点,结果豆角全毁了不说,甘棠差点被她吓死,隔了几天还来旁敲侧击地问她要不咱换份工作?


    傅清微是换不了了,她这辈子和穆若水绑死了,该找上门的迟早要找上门。


    惟盼这场风波能早些过去。


    只是敌暗我明,防不胜防,隐藏在暗处的魔族,让二人的生活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傅清微翻豆角带动了一下竹竿,她都会从屋子里冲出来,精神紧张,见到她没事才会松一口气。


    每天送她去结界练功,亲自接她回来,时常陪她一起呆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


    即使整座山都在她的监控之中,有什么异动她能立刻知晓赶到,但她依旧怕万一,她来不及赶到傅清微身边。


    这里是她们的家,却宛如身在枷锁之中。


    只有两只猫享有绝对的自由。


    傅清微恨透了幕后主使,把她洒脱纵横的观主逼成了这副样子,杯弓蛇影。


    她也有些怨自己,为什么如此弱小,如果她像邱老或者岁主任那样有单独面对魔头的能力,穆若水就不会因为她束手束脚,如履薄冰。


    连温泉都不去泡了,除非自己陪她共浴。


    傅清微:“……”


    虽然日子不如先前自由,但她们该做的一点没少做。


    在一起后第一次陪穆若水泡温泉,理所当然的两个人都没穿衣服。


    绸缎般的光滑肌肤熨帖地抵在一起厮磨,抱着抱着就擦枪走火了。


    傅清微自从对穆若水有意后,脑子里经常会出现幻想的亲密画面,她连想都没想过在水里的场景。


    她们在水深的地方站着来了一次。


    傅清微根本站不住,水的浮力和穆若水的手臂托着她,她不敢往下滑,再掉就要进水里,于是又要快乐,又要忍着不能太快乐,摇头往后缩。


    穆若水在水里夹住她,直到她两股战战,控制不住地滑向水里。


    一把从腋下穿过,手环在胸前,搂着她往池边休息的地方去。


    穆若水在水下挑战了一次吉尼斯世界纪录。


    然后换她坐在石椅里,让傅清微勾着她的腰分坐在她腿上……


    水融进了水中。


    傅清微陪她泡过一次后再也不主动说去温泉了,望而生畏,望而却步。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半个月。


    蓬莱观后院共有两间房,傅清微不知道的是最近她每晚睡着以后,穆若水会去对面的房间打坐,一坐就是半夜。


    傅清微前半夜被折腾过度,后半夜睡得人事不知。


    自从上次傅清微出事后,她们再回蓬莱,穆若水就明显察觉到了自己体内心魔的膨胀。


    喜怒哀乐悲恐惊,人有七情,极端偏执就是癫迷,是为心魔。


    她会在傅清微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时产生幻觉,望着她流泪,或突然吐血,发生比中蛊还要糟糕的事情。


    她知道这是幻象,也有能力去识破它,但每一次她都会为自己臆想的场景而真心实意地感到痛苦。


    下一秒傅清微的手伸过来握住她,脸上的血污消失,干净明丽的一张脸,带着温柔的担忧。


    “师尊,你怎么了?怎么一直看着我发呆?”


    “没什么。为师想你了。”


    “……”


    傅清微说:“你现在张口就会哄我开心了。”


    穆若水牵着她的手,认真地看她:“你是我妻,我不哄你开心哄谁?”


    傅清微啊啊啊啊叫了几声,一骨碌将自己滚进她怀里,仰头说:“希望你以后嘴都这么甜。”


    “我会的。”


    穆若水伸手捧住她的脸,年轻女人唇边突然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手。


    “师尊……”


    她痛苦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穆若水呆呆地看着,扼颈般熟悉的窒息感缠绕上来,让人无法呼吸。


    太多次了,连她也分不清现在是真实还是幻境。


    抑或是……做梦?


    后院的小房间里,正在闭目打坐的穆若水眉头紧锁,白皙额头冒出一层细汗,睫毛颤动,口中不断低声念着一个名字。


    “清微……清微……”


    “师尊,你怎么了?”窝在穆若水怀里撒娇的傅清微仰着脸,一只手覆上女人捧住她脸的手背,问,“我都等好久了,你怎么不亲我?”


    穆若水神魂归位,唇瓣微白,定睛看了看她雪白无暇的面孔。


    “没事。”


    她吻了吻年轻女人的唇,傅清微对她浅尝辄止的触碰不满,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指尖划过对方的腰带,勾着穆若水的脖颈将她带回了房间,太阳落山以前,屋里便回荡着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事后,穆若水衣衫半敞,床帐热气未散,问她怀里贪欢的傅清微:“你不是一向不肯在白天……”


    傅清微说:“人生苦短,我能陪你的不过几十年,去掉年老色衰的几十年,只余下十来年,我不想留下遗憾。我们继续吧,师尊。”


    穆若水发白的薄唇阖动:“你不要这么想……”


    傅清微伸手轻轻捂住她的嘴。


    “嘘,爱我。”


    床帐里再度热火朝天。


    穆若水站在院子里,竹竿上已经没有晾晒的干豆角了,傅清微牙口不好,咬不动,家里已许久不做这道菜了。


    屋檐下没有放鸡胸肉和罐头的盘子,因为两只猫多年前都相继去世了,埋在了树下。


    “师尊。”卧室传来的声音很微弱,但穆若水敏锐的听觉早已习惯了这道嗓音,女人快步奔进门去。


    傅清微卧病在床,曾经年轻貌美的脸只有一双琥珀色眼睛能窥见过去的容颜和神采,也没有年轻时亮了,薄薄的阴翳蒙在她的眼前,浑浊暗淡,一眼看得出是老人的眼睛。


    她饱满的皮肤失去了水分,变得皱巴巴的,嘴巴和石娭毑一样老得像个系紧的束口袋,皱纹一条一条的,深得像沟。


    一条一条的岁月,横亘在她们的面前。


    穆若水坐在床头,伸手握住她苍老干枯的手,眼神和几十年前别无二致的温柔。


    “清微。”


    她做到了她所承诺的那样,无论时光过去多少年,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永远会是二十岁年轻的傅清微。


    可傅清微快要死了,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


    傅清微放在她掌中的手指动了动,摸了摸她光滑的手腕,充满不舍地望向她。


    师尊永远都这么漂亮年轻,真好。


    可惜与她这美好的一生,终究要结束了。


    “若水……”


    穆若水把她抱在怀里,一滴眼泪掉进她的眼睛里。


    “不要走……”她恳求她,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


    傅清微在她怀中慢慢停止了呼吸。


    穆若水闭上了眼睛,泪如雨下。


    她抱着逐渐僵硬的恋人在屋子里呆呆地坐着,清泪流尽,眼角涌出来红色的血泪。


    “师尊!”


    年轻的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穆若水回头,一身练功服、身背长剑的傅清微紧赶慢赶地追上来,抱怨道:“你走那么快干吗?说好的来接我回家吃饭,你一个人闷头走。”


    穆若水慢慢地眨动了一下湿润的眼帘。


    “傅清微?”她语调沙哑得仿佛几日没开过口。


    “是我。”傅清微握住她颤抖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关切道,“你怎么了?”


    “我……做了个噩梦。”


    “师尊也会做梦吗?没关系,梦都是反的,不要当真。”


    “……嗯。”


    穆若水伸手去牵她垂在身侧的手,却落了个空。


    傅清微在她面前消失了。


    林子里的树木参天,绿意遮天蔽日,静谧的山风穿林而过,唯独没有恋人的身影。


    “啊!!!”


    耳旁骤然传来傅清微的惨叫,穆若水一步踏出,眼前已换了一副天地。


    不远处的林子里,不知何时跳出一只八条腿的巨型蜘蛛,从天而降,动作奇快地爬行,钢针一样的螯肢挥动如疾风,风刃刮在树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傅清微一人一剑,根本无法抵御,被刺中了肩膀,钉在了树干上。


    傅清微喷出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染红了她的肩头,节肢妖兽的螯肢自上而下再次狠狠刺下,傅清微的瞳孔收缩,她哀求的目光转向穆若水:“师尊救我……”


    几步之遥,穆若水迈不过去。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螯肢噗的一声贯穿她的身体,再拔出来,鲜血飞溅,有几滴温热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


    穆若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眸色猩红,她紧紧盯着一棵树后。


    “初次见面,很抱歉给你这样的见面礼。”树后走出来一个身披斗篷的女人身影,大大的黑色兜帽遮住了她的脸,阴影里隐约能窥见美好的下颔线。


    她口称歉意,语气却半点听不出来,狂妄自大。


    女人一挥手,穆若水面前的场景又一次变化,死在节肢妖兽手下的傅清微缩小成了千千万万幅画面中的一幅,中蛊而死的傅清微,中毒而死的傅清微,七窍流血的傅清微,病死老死的傅清微。


    正在和妖兽搏斗,身受重伤或者孤军奋战的傅清微,血海里一个个傅清微回头,露出或流泪或悲伤望向她的脸。


    女人五指一伸,将那些画面都散了出去,围绕在二人身周,用血海造了一个宇宙苍穹,生生不息。


    “我知晓你的弱点,也明白你的软肋。只要你替我打开通道,我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


    “你想要凡人长生,我也可以帮你,你们可以永远在一起,过你想要的生活。”


    魔擅长蛊惑,是因为它们能够窥见人心最软弱的地方,切中要害。


    她观察了穆若水这么久,促成她的心魔壮大,对她的弱点成竹在胸。


    穆若水:“我如果不呢?”


    女人说:“你所见到的都会成真。”


    穆若水不去看那些画面,一字一字说:“你知道吗?”


    “嗯?”女人哼出一个鼻音,对这个当世勉强能与她匹敌的人给出了不可多得的耐心。


    下一秒她的胸腔里多了一只手,捏碎了心脏的地方。


    女人本能要化作黑雾重新凝聚身形,然而这一缕远道而来的魔气没有她本体的万分之一力量,在穆若水强大的威压之下,挣扎都没有挣扎,不甘地消散在空气里。


    穆若水双眼微眯,冷道:“本座最讨厌威胁。”


    周身血海制造的天幕镜子一样轰然破碎,四分五裂,傅清微痛苦的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还没有结束。


    穆若水抓住那一缕逸散的魔气气息,青丝尽数化作白发,一道红光越过空间缝隙,直接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木屋里。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身披斗篷的女人的身体。


    女人闷哼了一声。


    她的识海里缓缓睁开一双猩红如宝石的血眸,占据全部视野,穆若水冰冷的声音在女人脑海响起。


    “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是吗?”


    斗篷女人自言自语了一句,擦掉了唇边的血迹,玩味地勾起唇角。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


    穆若水蓦然睁开眼,窗外一轮明月静静地照耀在床沿。


    她手撑着床面下地,慢慢走到了门外,回卧室看了眼正在睡觉的傅清微,路过院门口的脚步声惊醒了小狸花。


    小狸花抬起爪子,跟了出来。


    穆若水:“……”


    全家属它最机灵。


    穆若水向它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自己往外走了几步,扶着一棵不起眼的树,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小狸花:“喵~”


    穆若水:“嘘,别叫,没事。”


    吐在屋子里会被傅清微发现,她自己又不想半夜打扫,不如多坚持一会儿,万一傅清微不小心看到可以嫁祸给山里的动物。


    穆若水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拿出手机给岁已寒打了个电话。


    不管现在是不是凌晨三点。


    岁已寒很快接了起来,听声音像是没睡:“真人有什么吩咐?”


    穆若水轻描淡写:“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岁已寒从办公室的沙发里一个激灵坐起身,接着站了起来,露出惊喜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穆若水修长身影沐浴在月光下,面色说不出的冷然。


    心魔虽无法根除,但穆若水修为恐怖,想要压制它并不难,怎么会坐视它壮大,频频让自己陷入幻觉和噩梦?


    除非她是故意的。


    穆若水放任心魔生长,到了一定的境界,魔族的领袖就能通过心魔降临她的意识,和她直接沟通,哪怕是一缕她本体分出的魔气,足以让穆若水顺藤摸瓜找到她的踪迹。


    藏头露尾的鼠辈!


    她软硬兼施,先兵后礼,穆若水还她一计欲擒故纵、请君入瓮。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虽然位置不能精确到具体,但有了穆若水提供的关键线索,灵管局缩小范围找到始作俑者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势必不会太久。


    为了根除隐患,给傅清微报仇,她一定要杀了她!


    ……


    “师尊?”


    穆若水沾了一身树林里的寒气,从背后抱傅清微的时候把她惊醒了。


    她闭着眼睛转过来,用自己的体温裹住她,问:“你去哪里了?”


    “我去外面喂猫了。”


    “你的心里就只有猫。”傅清微嘀咕了一声,把脸埋进女人的颈窝。


    “最喜欢活好水多的那只。”穆若水亲着她的额头说。


    傅清微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呼在她锁骨,已经睡着了。


    穆若水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睁着眼直到天明,在傅清微醒时才装作睡着的样子,被她偷亲,然后又装作刚睡醒,和她一起起床。


    灵管局动用了全部力量搜索,在鹤市东南的深山里,找到了一个可疑的苗寨。


    一条河流分为东西两寨,古沙西寨沿路有专人把守,平时不许人过去,灵管局的线人苗女悄悄潜入东寨打探。


    前线传来的照片由穆若水确认,和她那日意念延伸出去所见到的景象一致。


    穆若水:“她在一个木屋子里,外面有一圈篱笆围栏,再往上找找。”


    岁已寒:“是。另外,我们很巧合地找到了可能给傅清微下蛊的人,不过她和她的孙女都失踪了,恐怕凶多吉少。”


    穆若水无动于衷:“什么时候出发?”


    岁已寒明知仍确认了一遍:“真人和我们一起吗?”


    穆若水:“我若不去,你们谁能对付她?”


    岁已寒:“……”


    “我不喜欢听废话。”


    “是。”岁已寒立刻说到关键,“傅清微怎么安排?”


    穆若水险些脱口道:跟我一起。


    “我再想想,稍后答复你。”


    “好。”


    直到现在傅清微才知道她每天和岁已寒打电话都在忙活些什么,她要带着灵管局的人一起,去端掉魔族的老巢。


    这么大的事,她一直瞒着自己,现在告诉她,也不是她想通了,是因为要安排她的去处。


    “你又这样!”


    “我错了。”穆若水直接套正确公式,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


    傅清微气道:“你只是口头知错,又不是心里知道错了!”


    “回来后我任由你……”


    “别说这种话。”傅清微伸手捂上她的嘴唇,说,“不吉利。”


    穆若水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话会不吉利,但傅清微不让她说,她就闭口不言了。


    傅清微拉着她的手在藤椅坐下来,问:“一定要你去吗?岁主任她们不行吗?灵管局那么多能人,怎么就指望你呢?”


    “她们不行。”


    “为什么不行?”


    穆若水欲言又止,止了不言。


    傅清微跳脚:“你又有事瞒着我!”


    穆若水这才松了口,斟酌道:“根据灵管局掌握的线索,魔族盘踞古沙西寨已久,那个人的身边有不少化魔的人和妖魔,灵管局其他人包括岁已寒,要去对付它们。”


    “那你呢?”


    “我去对付那个人。”那个人就是身披斗篷的女人,它们的领头。


    “会不会有危险?”


    “我和她交过手,在伯仲之间。”


    傅清微不知道该生气前一句背着她交过手,还是该担心后一句伯仲之间。


    观主纵横天下,灵管局的岁主任她说能杀一百次,第一次对一个魔有这么高的评价。


    她话里不明说,实际就是很危险。


    穆若水想了想,说:“我不会死。”


    不代表她不会受伤,或者有更严重的后果。


    傅清微含泪道:“你觉得我会满意这个答案吗?”


    穆若水改口:“我会赢。”


    活着回来见她,度过漫长的以后,这是她毕生所愿,所以她一定会赢。


    事已至此,傅清微再说其他的也无用,她一定要去,非她不可。


    不是为了灵管局和天下太平,只是为了她们俩能过上平凡的生活。


    只是这一点点小小的心愿,竟然要拿命去赌。


    穆若水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怀里,温和地道:“此行凶险,我恐怕无法护你周全,所以我想让你去灵管局总局,那里会有人保护你。等一切结束后,我再去找你。这样安排可以吗?”


    “可以。”


    傅清微意志消沉,她又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呢?她只会拖师尊后腿。


    要不是因为她,她也不用去冒险。


    “如果你从现在开始不爱我,是不是就不会有软肋了?”傅清微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可是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你,就注定你是我妻子。”


    第132章


    穆若水最深沉动人的情话总是伴随危机出现。


    如果可以选择, 傅清微宁愿不听到这些,也不想她们的感情常常面临存亡攸关之际。


    她来到蓬莱观前想过平凡的一生,和穆若水在一起后想要平静的生活。


    天总不遂人愿。


    古沙西寨之上, 危机重重。灵管局的技术侦查手段只能在外围查探, 无人机飞到里面失去了信号, 魔气浓郁的地方磁场紊乱,仅凭科技难以推进, 必须安插探子, 深入摸清对方的底细。


    为免打草惊蛇,派出的人不能是一般人, 岁已寒提前带人赶到古沙苗寨, 方便部署计划,几波人包括岁已寒都曾在深夜亲自潜入调查。


    第一个难题是地势,三面环山一面邻水, 易守难攻, 但凡放跑一个想再抓到难上加难,正式进攻需要增派更多的人手,采取盯人战术, 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第二是对面的实力始终无法有直接的估量,人魔有别,人类无法在西寨久待,气息会被辨别出来。好在它们之中有不少是妖怪化形, 被魔气同化后入魔的人又样貌异于常人,平日戴着兜帽遮掩容貌。


    山下把守的几乎都是魔气侵蚀的人, 越往上越是妖魔的领地, 实力由弱到强。岁已寒偷袭了一个守卫,换上了对方的衣物, 趁着换班的间隙溜上了山。


    复杂的地形也给了她可趁之机,岁已寒机警地避开妖魔的驻守,离开领地后一片寂静,反常的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无人把守,连个巡逻的魔都不见。


    岁已寒却不敢掉以轻心,往自己身上贴了张隐匿气息的符,谨慎地往深山里去。


    将近天明时分,她才在淡青色的黎明里见到了穆若水口中的木屋。


    周围静悄悄的。


    岁已寒毫不犹豫掉头就走,寻了另一条路迅速下山。


    慈让真人提过,此魔的实力与她在伯仲之间,岁已寒单打独斗没有胜算,久了还会暴露踪迹,走为上计。


    岁已寒刚离开,她所在的地方便出现了一团黑雾,十米之内生机瞬间凋零,一片焦土。


    黑雾重聚,组成斗篷女人的身形,她轻轻地咦了一声。


    西边挂着淡白的月亮,女人兜帽下的唇角缓慢地扬起来。


    岁已寒回到山下,凭记忆绘制出通往木屋的路径,结合先前潜入的几批人提供的信息,地形和妖魔的部署有了详细的资料和图像,做了3D建模,一目了然。


    灵管局正在加紧调派人手,唯恐夜长梦多。魔族之乱迫在眉睫,她们早一日行动,世间就能早一日太平,少几个无辜枉死的冤魂。


    探查进展及时同步给穆若水,请她不日前往古沙苗寨。


    出发前,穆若水亲自将傅清微送到了灵管总局。


    局里专门给她收拾了一间房,供傅清微这段时间的居住,直到一切真正风平浪静。


    她们再度重聚。


    穆若水的航班在下午,两人争分夺秒地待到了三点。


    穆若水抚了抚她环着自己的胳膊,示意自己要走了。傅清微紧紧抓着穆若水肩膀的布料,窝在她的怀里不肯出来。


    近段时日她总是心神不宁,越是临近分开她不详的预感越强烈。


    “你不要去好不好?”她好怕等不到她。


    穆若水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她也不想去,可世间的很多事,不是想不想,而是没得选。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穆若水温柔道:“我会尽快回来。我还答应你,肯定会活着平安见你。这样好吗?”


    傅清微抿唇,一反常态:“我不要。”


    穆若水并不恼怒,反而柔声细语地哄着她。


    门外有人敲门。


    “穆顾问,我们该出发了。”


    “很快。”


    穆若水解下自己腰间随身的玉佩,放到傅清微手上,说:“这是我醒来时就在棺材里的,成婚时也未来得及与你交换信物,这块玉给你。如果想我了,你就拿出来看一看。”


    “可是我也没给你信物……”


    穆若水打断她,轻轻一笑,道:“你的信物我回来找你取,这段时间你就专心想想送我什么吧。”


    傅清微指节收紧了那块玉,说:“好吧。”


    “我走啦。”


    穆若水凝视着她的眼睛。


    傅清微喉咙艰涩地挤出一个字:“好。”


    穆若水抬起手,站起身眼睛看着她慢慢往后退。


    女人的衣袖从自己手掌中一点一点滑走,带走了最后一丝体温。


    她转身向外走去。


    房门从里面打开,灵管局的人正在门口等着。


    “穆顾问,我们走吧。”


    “嗯。”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抓住了傅清微的心脏,她脱口唤了一句:


    “师尊!”


    穆若水回过头,朝她绽出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傅清微记了很多很多年。


    她记得她是如何毫不犹豫,在自己叫住她的同时回头,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么一声。她的眼睛弯弯的,眉毛也弯弯的,却并不显得过分灿烂,而是始终带着几分清冷温柔,像是有温度的月光。


    还有当日她离去的背影,一并印在她的脑海。


    从此再不能遗忘。


    房门从外面轻轻地关上了。


    穆若水走后,傅清微的灵魂一并像是抽干了似的,心脏空空荡荡,呆呆地坐在房里。


    良久,她摸了摸腕上的佛珠。


    摊开掌心看着静静躺着的圆形黄玉。


    穆若水醒来后身上总共就这两样东西,都给了傅清微。


    如同她的全部。


    *


    古沙苗寨。


    穆若水在第二日清晨才赶到,给傅清微报了个平安。


    山里信号不好,视频打不通,好久才收到傅清微发过来的小视频。小三花主角出镜,傅清微只在最后镜头一转,抱着猫露了个脸,眼睛看向她,什么话也没说,思念却溢出屏幕。


    明明她们才分开一夜。


    穆若水归心似箭,把视频保存下来,大步进了岁已寒驻扎的屋子。


    岁已寒正在开会制定计划,见到她便是一喜,说:“见过慈让真人。”


    大大小小的中高层济济一堂,“穆顾问”的问候声接二连三响起,穆若水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面前屏幕上放大的3D建模,地形清晰了然。


    轮到穆若水这一环时,岁已寒在屏幕上重点标出一条红色的路线图,是通往木屋的最短路径,也是大魔头的栖身之处。


    “一切就拜托真人了。”


    穆若水颔首。


    “什么时候行动?”


    “今晚还有几位同事赶到,明天天亮行动。”


    岁已寒本来考虑过夜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是对魔族来说夜间视力比人类强得多,也更容易藏身脱逃,后续局势对灵管局不利,还是白天,视野开阔些好。


    “我们打算兵分两路,一路绕后突袭,一路正面强攻。正面由我带队,为真人开路。”


    “就照你说的办。”


    穆若水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


    翌日天明。


    驻守在山下的人魔首先遭到袭击,一道剑光伴随着雷电出现,劈中了人魔的身体,身首异处,断面焦黑。


    岁已寒持剑的白袍身影出现在最前方:“走!”


    灵管局众人纷纷跟上,符箓、火修、剑道各显神通,在岁已寒的带领下所向披靡。


    一道青袍身影穿过所有人,飞也似的向山上疾速掠去。


    黑熊精从天而降,砰的一声砸落在穆若水面前,地面跟着猛烈地震了几下,阻住了她的去路。


    黑熊精足有两个穆若水高,被魔气侵染的眼睛发红,熊掌不断地凶猛拍击地面,试图将这个看似人族的小虫子碾死在掌下。


    黑熊体型庞大,亦不输灵活。


    上山的路径狭窄,穆若水不愿舍近而绕远,一掌朝黑熊精打了过去,掌力穿透厚重的身躯,透背而过。


    吃痛的兽吼惊天动地,然而黑熊精是纯正的修炼多年的熊妖,肉身之强悍只比飞僵差一些,皮糙肉厚更抗揍,即便受了伤并未倒地,而是狂怒之后又扑了上来。


    穆若水不想切换形态,她要留着全力对付最后的人。


    她身形向后飘出数丈,接着一个蹬地冲向黑熊精,抬脚正中黑熊胸口,一脚将它踹出三四米,坐倒在地。


    穆若水转头往山上奔去,黑熊精在身后紧追不舍。


    这时一道符箓正中黑熊精的后背,爆出一团白中泛紫的火焰,黑熊精通红的眼睛转回来盯住袭击它的人类。


    “茅山谷和韵,不吝赐教。”


    一手持符一手持剑的中年坤道说。


    穆若水刚飞起来,天空一声唳叫,俯首冲下来数只红眼鹰妖,道行不高,甚至谈不上真正的妖魔。是被注入魔气后驱使的动物,常年被魔气滋养,也有几分妖的法力。


    雌鹰的领域是天空,穆若水御空的能力是后天物种赐予的,怎么比得上空中天生的王者。


    它们在空中盘旋,俯冲,一击不中再次展翅高飞寻找机会,给她上山之路制造出许多麻烦。


    鹰妖虽伤不了她,但穆若水也拿它们没有太多办法,双拳难敌四十手,杀了几只,效果不明显。


    有人在台阶上张弓搭箭,箭矢如流星,一只鹰妖应弦而落。


    穆若水的左边出现小小的空档。


    嗡的一声弦震,三支箭矢同时射出,化作寒芒三点,穆若水左前方三只鹰妖凄叫坠落,彻底空了出来。


    她的身形从缺口掠了出去。


    “穆顾问,我来为你断后!”


    鹰妖的唳鸣也被甩在身后。


    半山腰响起爆炸声,绕背偷袭的那组人到达计划点位。


    黑雾流窜,遮天蔽日,剑光如白日总能在其中破开一道缝隙,更多的魔气扑过来,符火爆燃的火舌吞噬,席卷其中的魔气嘶声哀嚎。


    穆若水头也不回地穿过混战的半山腰,继续往上。


    一个“人”拦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那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只半人半妖。


    人类的面容和身躯,脸上爬满了青色,额头长了一对小小的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神秘强大的神话生物。


    穆若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管它是龙还是魔,谁也不能阻挡她的去路。


    她运气于掌,双手同时攻了上去。青面女和她对了一招,掌风带过附近的草叶倒伏,她的脚下纹丝不动。


    穆若水皱了皱眉。


    不管它是个什么,实力远在飞僵之上,接近麻天德炼的那个小女孩。


    如果她想保留实力战胜她,恐怕要费上一番功夫。


    速战速决。


    穆若水瞳仁里红光闪过。


    正在这时,由远及近响起轰隆的闷雷声,头顶浓云翻滚,电光在云层里如同银蛇缠绕,似乎在酝酿一场浩大的天罚。


    “真人!”岁已寒提剑出现在不远处,说,“速去,这里交给我。”


    穆若水立即离开现场。


    跑晚了这雷就该劈她头上了。


    青面女欲追击,剑光如白虹贯日横贯在她的面前,她青色的瞳孔里映出数道天雷的紫光。


    山顶之下都被雷电的光芒照亮,山顶之上却只有穆若水一个人疾奔的身影,所经处风声呼啸,空无一人,她已经离木屋不远了。


    木屋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斗篷女人正在门口等她。


    她戴着大大的黑色兜帽,阴影里下颌线弧度柔美,唇角似笑非笑。


    “我说过,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穆若水的眼珠飞速变红,身影凭空出现在数米之外的斗篷女人面前,五指向她抓去的同时长发尽数褪成雪白。


    斗篷女人却原地消失,再次露面在木屋的房顶上,悠然道:“可我不是想与你拼个你死我……”


    她骤然停顿,斗篷女人的身形及时化作黑雾,下一秒一只手从她背后穿出来,穆若水出现在她身后,黑雾在她几步开外重新凝聚。


    斗篷女人忙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穆若水蓦然停了手,紧紧地盯住她。


    斗篷女人商量的口吻道:“我们来做个交易。”


    话音刚落,穆若水出手迅疾如电,衣袖翻飞如青鹤,全力攻了上来。


    斗篷女人急速退后,并不与她正面交锋。


    “你和我没有利益冲突。”她边躲边说着。


    不对劲。


    穆若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脑海里有一根弦在绷紧着提醒她:离开这里,快回去。


    回到傅清微的身边。


    她有问题。


    她越和斗篷女人缠斗心里越不安,在抓准时机屈指成爪撕碎她身上几缕魔气时,对方身形竟然倒退了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穆若水从袖子里抽出几张金色符箓,一口气掷到斗篷女人的身上。


    大火轰然拔地而起,将斗篷女人的身影裹挟其中,黑雾在符火中扭曲哀嚎,竟然就这样消散了。


    以穆若水第一次和她交手的了解,不可能解决得这么容易。


    除非……这根本不是她!


    中计了!


    那她会去哪儿?


    穆若水微微一震,神情剧变。


    傅清微!


    *


    岁已寒持剑引雷,天雷诛邪无往而不利,树木焦黑,满目疮痍,而一道身影在天雷之间隐现,极快地腾挪于树木与树木之间,烧起连绵滚滚的山火。


    青面女张口一吐,火势迎风见长,火舌朝岁已寒吞噬过来。


    岁已寒只好停止引雷,长剑一挥,林中应势卷起一条火龙向青面女咆哮而去,威光赫赫,染红了半边树林。


    青面女侧身避开火龙一掌打在她的肩膀,龙回头咬中她的后心,雷霆电光在青色皮肤游走。


    岁已寒嘴角溢出鲜血。


    瞬息不停地掷出符箓,再度引雷。


    青面女中了几道天雷,但她是在龙脉修行的鹿妖,得几分天道垂青,伤害并不致命。


    岁已寒受的伤并不比她轻。


    她的掌心微微一颤,握紧了手里的长剑,锐目望向鹿妖。


    今日生死之战在所难免。


    正在此时,穆若水的身影从山上飞掠下来。


    岁已寒喜不自胜:“真人赢了?”


    穆若水脸色难看:“赢了。”


    岁已寒:“?”


    赢了怎么这副表情?


    穆若水先帮她除掉了鹿妖,拎起岁已寒飞下去,说:“上面只是她的一个分身,我们中计了。”


    灵管局的这次计划十分顺利,除了最后一环,超出了所有人尤其是穆、岁二人的意料。


    魔头竟然跑了,穆若水扑了个空。


    她是临时决定逃掉,还是蓄谋已久的调虎离山?


    如果是后者,后果不堪设想。


    半山腰和山脚的形势向好,穆若水出手杀了几只难缠的妖魔,胜利的天平提前偏向了灵管局。


    岁已寒转移了指挥权,提前从战场离开,和穆若水一起赶回灵管总局。


    岁已寒和局里通了电话,回复她说:“没有异常。”


    穆若水也打通了傅清微的手机,傅清微惊喜道:“结束了?”


    穆若水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嗯了一声,道:“我马上就回去了,你留在总局不要出来。”


    傅清微:“好,我一步也不会踏出去的。”


    傅清微:“对了,师尊,我发现局里很适合练剑,我每天都去蹭免费结界。”


    穆若水笑了笑,始终不能完全松懈:“乖乖等我。”


    “好,晚点见。”


    挂断电话时,穆若水还听到她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好开心啊”,穆若水跟着唇角上扬。


    穆若水和岁已寒一起登上了返程的直升机。


    穆若水按着自己的手腕脉搏,她没有脉搏,但是血液紧张过快的流速制造出急剧跳动的错觉,躁动不安到极点。


    她的心脏几乎要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之中重新收缩。


    岁已寒安慰她说:“灵管局有真人亲手布置的防护阵法,邱老也亲自在总局镇守,就算正面遇到魔头,也足够争取时间了。傅清微不会有事的。”


    穆若水一向不喜客套,竟认真地回了她一句:“借你吉言。”


    希望真的是吉言。


    下了直升机,穆若水又立刻给傅清微打电话,手机却打不通了。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穆若水抬起微红的眼珠,盯着岁已寒,连眼圈都一并红了。岁已寒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一面让她稍安勿躁,一面拨打总局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岁已寒又拨给了邱月白。


    自动挂断后的忙音让她霎时手脚冰凉。


    穆若水双眼紧闭,靠着自己和傅清微的感应来一遍又一遍确认她的平安。


    只要她们的联系还在,傅清微就活着。


    只要她活着,一切就可以挽回。


    她只要傅清微活着,不顾一切地要她活着。


    灵管局的车在停机坪不远处,岁已寒疾奔过去,说:“快上车!”


    一道身影比她更快地掠过了她,女人却突然在车门前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伸手抓向自己早已不会跳动的心脏。


    她单膝跪在地面,躬下身来,死死地按在心口,喉咙涌上腥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她们的联系断了。


    她感应不到她了。


    傅清微……死了。


    第133章


    红线也消失了。


    在她手腕若隐若现的, 从她醒来就一直跟着她的,限制她也促成她和傅清微结缘的禁制红线,随着傅清微的离开, 一并从她体内消失不见。


    傅清微这个人, 真的存在过吗?


    还是她在棺材里漫长的沉睡中, 臆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可是她手心不断溅上去的眼泪是什么?


    穆若水的心脏已经不痛了,怔怔地看着自己摊开在面前的双手。


    陌生的泪水从她眼眶里不断溢出来。


    岁已寒扶起地上的穆若水, 和她一道上了车, 黑色的SUV朝着灵管局的路飞驰而去。


    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岁已寒把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眼前一片黑暗。


    傅清微为什么会在总局出事?守门的保安大爷是阁皂派的宗门长老, 岁已寒的大师兄,论实力并不在岁已寒之下,没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越过他进入灵管局。


    更别提防护大阵以及镇守总局的邱老, 请神上身后实力全开的邱月白, 连岁已寒都难撄其锋,只能退而避之,所以岁已寒才让她坐镇, 还应了她一个要求。


    就算穆若水亲自到场,她也有信心能拖延时间,保证傅清微的安全。


    难道那个魔头比慈让真人还厉害?


    岁已寒冷静地想了一圈,依旧没明白哪里出了破绽。


    快到灵管局时, 她接到了局里的电话,是先前联络的总局办事员打来的, 能恢复通讯说明灵管局已控制住了局面。


    岁已寒迫不及待:“出什么事了?”


    办事员喘着气, 语速飞快地说了一段话:“古道长死了,防护大阵破了, 邱老受伤,傅清微她……”


    岁已寒急忙:“她怎么了?”


    穆若水猛地扭头盯向她,眼珠鲜红。


    办事员轻颤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并不大,四个字,足够车厢里的两个人听清。


    岁已寒:“真人!”


    穆若水绯色如血的眸子盯着她,右手如钩闪电般出手,狭小的空间内岁已寒避无可避,被她掐住了咽喉。


    穆若水五指往回收,没有了红线禁制,血液里的本能完全觉醒,眼眸流露出妖异嗜血的红光。


    与魔无异。


    她偏了偏头,唇角竟然挑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紧接着她右手猛地一用力。


    就在脖子要被当场扭断的千钧一发之际,岁已寒抽出一张符箓拍在了穆若水的手上。


    占英曾用她的符箓对付过飞僵,威力在岁已寒手里何止百倍千倍的提升,然而蕴含雷霆之力的符箓,强烈的雷光蹿过女人的手指,不过让她的动作顿了片刻。


    岁已寒抓住时机大喊了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穆若水仍然掐着她的脖子,只是不再用力。


    岁已寒终于可以说话,连忙道:“她或许没有死,只是失踪了!”


    穆若水明白不是的,天地之间她感应不到她了。即使有秘术和结界可以屏蔽她们之间的灵魂感应,红线也不会消失,只有设下禁制的人彻底不在人世,才会如此。


    可她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望,松开岁已寒的喉咙,一言不发。


    *


    鹤市。


    下午四点。


    灵管局门口,保安大爷古道长正调了一支小曲,挂着一只耳机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都在他另一只耳朵里。


    他面前停下一双脚,女士鞋,三十年前的老样式。


    古道长抬起头,面前的女人撩下兜帽,露出及肩的亚麻色卷发,和一双湛蓝色的眼睛。


    古道长做梦似的揉了揉眼睛,老眼泛红:“折枝?”


    “折枝”说:“是我。”


    折枝和古道长岁数相仿,当年他们是同一批考入灵管局的年轻骨干,一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后来分别升往不同的部门,战友情也没有淡。


    折枝故去三十年,古道长每年都会去拜祭她。


    古道长:“你还活着,有没有告诉月白?”


    “折枝”说:“我正要去找她,有劳师兄将印给我一下。”


    古道长心里有很多问题,“折枝”凝视他的眼睛,深蓝色的瞳仁颜色更深,闪过冰冷魅惑的幽蓝。


    一秒,两秒,五秒,十秒。


    古道长方才怀疑的问题瞬间想不起来了,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衣兜,嘴里问了唯一记得的一个:“折枝,你的容貌为什么没有变化?”


    “因为……”


    古道长的胸口骤然一痛。


    “你……”


    女人突然靠近他的耳边,悠然道:“我不是折枝啊。”


    古道长嘴角溢血:“……月白会伤心的。”


    “折枝”哂笑:“人类都这么无聊吗?”


    自己都要死了还操心别人。


    她推着古道长的尸体坐回了椅子里,从他攥紧的手里拿了印,走入了灵管局的大门。


    据说这个阵可以检测魔气,可是对人类的身躯有什么办法呢?


    “折枝”收敛了所有气息,堂而皇之地踏了进去,看见了灵管局的真容。


    和记忆里相比,有些遥远和陌生。


    她当年吞噬了折枝之后,和她融为一体,继承了她的身体和全部记忆。只是折枝的灵魂实在顽固,和她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她花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才一点一点地消灭了对方的意识。


    偶尔还是会有莫名其妙的感慨浮上来,像个人类,比如现在。


    “折枝”神情鄙夷地从灵管局大楼收回视线,大楼空无一人,平时出外勤加上岁已寒带走了大批人手,“折枝”好半天才找到一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问:“傅清微在哪儿?”


    那个人仿佛被蛊惑似的,面向她吐出了答案。


    “折枝”走后,对方继续忙手里的活,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傅清微正在灵管局的免费结界里练剑。


    未知的等待让人心慌,傅清微只要一静下来脑子里都是不好的假设,有时还会出现画面,她几乎一天到晚待在结界。


    不久前穆若水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她正在回来的路上。


    傅清微欣喜若狂,跑到门口等她,一分一秒都漫长无比,她干脆回了结界,只要她把一套剑法完整地练习两次,穆若水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傅清微练了一套半,结界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青袍落拓的女人。


    “师尊!”傅清微回头,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


    她挥剑入鞘,冲女人跑过来,说:“你怎么提前回来啦?”


    “穆若水”伸手将她拥入怀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邪异地勾起唇角,说:“为师想给你一个惊喜。”


    傅清微双手抱住她的腰,仰脸说:“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的,这样我就能多开心一会儿了。”


    “下次一定。”


    “还是不要有下次了。”


    傅清微一点都不想再次体验担惊受怕的感觉。


    “穆若水”从容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牵起傅清微的手,说:“我们回家吧。”


    傅清微和她十指相扣,甜甜一笑:“好。”


    两人手牵着手从结界出来,走出东边的一栋楼,身后传来邱月白骤然提高的声音:“傅清微,你和谁在一起!”


    傅清微奇怪道:“我和我师……”


    邱月白喝道:“还不快醒来!”


    她这一声里有类似少林狮子吼的秘术,耳膜仿佛被一把重锤鼓噪,傅清微只觉灵台一震,不敢相信地往身边看去。


    哪里是她心心念念的师尊,明明是一个一身漆黑穿着斗篷的女人。


    邱月白:“她是妖魔!你中了幻术,还不快过来?!”


    傅清微头也不回地拔腿朝邱月白跑去。


    她的心脏都要从喉咙跳出来,惊魂甫定地躲在邱月白身后。


    妖魔是怎么混入灵管局的?


    如果她今日被魔族带走,后果不堪设想。


    “折枝”没有阻拦她,不是她忘了,而是她狂妄,有能力再抓她一次,易如反掌。


    邱月白目视着斗篷女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灵管局!”


    邱月白眼珠逐渐变白,二话不说请神上身。


    斗篷女人抬手一撩,放下了自己的兜帽。


    “好久不见,月白。”


    傅清微站在邱月白后面,都能明显地看到她身躯狠狠一震,险些当场站立不稳。


    傅清微伸手扶了邱月白一把,听见她口中吐出一个颤抖的名字:“折枝?”


    “是我,你过得还好吗?”


    “我、我过得……不太好。”邱月白泪如雨下。


    邱老怎么会和妖魔是旧相识?


    傅清微刚浮起这个疑问,就见斗篷女人飞身而起,用力一掌打在了邱月白左肩。


    兔起鹘落之间,邱月白的身形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她们刚离开的大楼墙壁,扭头在地面吐出一大口鲜血。


    “折枝……为什么……”


    邱月白泪眼望她。


    “你是不是怪我那天没有好好听你说话,没有好好看一看你?”


    “你闭嘴!”


    “折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她明明是想杀了她的,她明明对准的是心脏,为什么会手下留情?


    难道那个人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


    “折枝”的脸上惊疑不定,不舍、阴郁、爱意、愤怒,种种神情一一闪过。


    “邱老!”


    傅清微朝邱月白跑过去,她的肩膀袭上一只手,将她抓了过去,掠向灵管局的大门。


    “折枝”将印抛到了半空中。


    等她念完咒,结界就会打开,到时候要把她带去哪,只有她自己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流虹般夺目,疾射向“折枝”的咽喉。


    “折枝”毫不在意地伸手去握住傅清微的剑,可是掌心触碰到剑锋的那一刻,剑下的万千妖魔亡魂倏然哀嚎,如同万鬼齐哭,继而剑身涌出的耀眼白光净化了那些怨魂,也割伤了“折枝”的手,鲜血直流。


    “折枝”这才轻轻地“咦”了一声,难掩惊讶。


    这把剑倒是克制魔族的神兵。


    可惜,主人修为太浅,不堪一用。


    “折枝”一哂,松开剑身,再度去抓傅清微逃走的身影。


    眼睛一眨,傅清微不见了。


    她没有往灵管局里面跑,而是一头扎进了防护阵法里,消失了踪影。


    傅清微身处一片白雾中,放眼皆是茫茫。


    她听不到邱老的声音,身后也不再有追踪的身影,只能听到自己空旷得产生回音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


    第一次来灵管局的时候,占英和她说,灵管局的防护阵法是高人所设,刚进来的时候是迷路,在没有方向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


    阵中流逝的时间和现实不同,现实几分钟,在阵中的体感可能是漫长的几天,十几天,一个月。


    如果迟迟出不来,就会遇到浓雾中的凶兽,至于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


    不是没有人深入过阵中,而是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傅清微宁愿死在阵里,也不愿意被妖魔抓走威胁师尊。


    傅清微在白雾中走了三天,手机失去了信号,她在备忘录里写下自己给穆若水的遗言。


    假如将来有一天她的白骨能被发现,也许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让她看到。


    咔——


    脚下踩中了什么,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怎么会有树?


    傅清微抬头,一只飞行妖兽从天空俯冲下来,迅疾稳准地利喙啄在她的肩膀,叼去了一块血肉逃之夭夭。


    傅清微肩膀血流如注,点了两处穴道,止血效果甚微。


    她自己也是阵法师,明白这多半是幻象,于是闭目默念清心诀,她的肩膀再次被大力撞了一下,她睁开眼睛,这次是林子里的野猪妖。


    黑毛野猪有一双可怖的长长獠牙,眼圈周围凶光发红。


    在身体被獠牙刺穿以前,傅清微出剑了。


    真作假时假亦真,虚实难辨。


    傅清微的阵法造诣在这位高人面前太浅薄了,她分不清,只有出击,把一切当做真的。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傅清微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她的剑术在生死存亡之际有了长足的进步,相思剑每一下挥动都会凝出一片冰雪,林子里落雪纷纷,染了一层美丽的清霜。


    白色的雪浸在红色的伤口里,血水从上到下地流,染遍她的衣服,宛如一身血衣。


    傅清微一剑刺穿豺狼的咽喉,脑后一阵凉风,她惊险地翻身躲避,一对螳螂利刃划过她站立的地方,撕裂了空气。


    花臂螳螂,而且是一次性出现了两只。


    阵法的效力又加强了。


    傅清微心生绝望,她体力早已透支,仍在负隅顽抗是期盼着微弱的一丝希望。


    也许她能坚持到师尊赶到。


    即使不能,她多活一分钟,师尊就多好受一分钟。


    傅清微手臂脱力,挥出去的剑只是擦过了螳螂的镰刀,带起一串刺目的火花,镰刀朝她的眼睛刺了下来。


    傅清微实在无力再抵挡,闭上了双眼。


    扑嗤——


    螳螂的胸前多出了一只修长的手,将它捏死随意扔到一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犹如神兵天降在她面前。


    傅清微脸上的血色在见到那张脸后褪了个干净,双唇煞白。


    “找到你了。”“折枝”甩了甩满手的鲜血,漫不经心地说。


    傅清微力竭的身体不知从哪里再次爆发出一股力量,又一次转身冲进白雾里。


    然而“折枝”辛辛苦苦入阵找到她,不可能让她再次逃了,她伸手拘住傅清微,带回到自己身边。


    “折枝”的身上也伤痕累累,幸而魔气强悍,她一路走来伤势已经修复痊愈。


    不过这阵法很有些诡异,生生不息,凶兽源源不绝,不可久留,否则非得活活拖死在里面不可。


    “折枝”抛出那枚印悬浮在空中,口中念完了一段咒语。


    白雾毫无反应。


    怎么会这样?


    “折枝”讶然,眉头紧锁。


    傅清微木然的神色露出一丝喜意。


    原来这阵法既已深入,就算有口令和钥匙也出不去了。


    傅清微畅快地笑出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俩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折枝”冷道:“区区阵法,拦得住本座?”


    傅清微盘腿坐下。


    她微眯着眼看“折枝”一眼,心想:本座?


    难道她遇到大魔头了?如果大魔头能陪她死在这,她不仅够本还有得赚了。


    谁说小蝼蚁不可以是救世主?


    傅清微服用了丹药休整,有大魔头在,无需畏惧凶兽,反正大魔头不会让她死,她还要留着自己的命当筹码要挟穆若水。


    好景不长。


    傅清微打坐中听到了一丝清脆的裂痕声。


    她霍然睁开眼睛,“折枝”的身形完全化作了黑雾,傅清微从未见过如此重的魔气,邪恶和欲望的扭曲混合物,仅仅看一眼都让她眼睛刺痛,脑海中翻滚着无数痛苦绝望,恨不得自刎而亡,或者投身黑雾之中,彻底融为一体。


    数不清的黑雾涌向天空,傅清微仰起脸,看见如有实质的黑雾包裹住了天空。


    白昼变黑夜。


    黑雾翻涌如同一只黑色巨手,要将天空撕开一个缺口,裂痕声正是从苍穹传来。


    不好!她要出去了!


    傅清微作为唯一的筹码,第一个想法就是逃。


    只要她逃离“折枝”身边,不让她抓到,就能拖延她出去的时间。


    傅清微头也不回地朝远处奔去。


    “折枝”:“……”


    怎么就那么能跑???


    天空的碎裂声停下来,“折枝”重新凝聚身形飞掠过去抓住了傅清微,这次她绝不可能再让她出意外了。


    “我不会杀你,你也很想和你妻子见面吧?”女人说。


    傅清微沉默不语,似乎被她说得动摇了。


    “我带你一起出去。”


    傅清微被注入了一缕魔气,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白雾里黑云翻滚,天空再次被深不见底的黑暗笼罩,傅清微的心一直沉到谷底。


    她现在连自戕都做不到。


    背后的剑在剑鞘里微微嗡鸣,傅清微回头小声:“相思?”


    长剑回应了她。


    傅清微说:“你能找到这个阵的阵眼吗?能的话能不能去帮我毁掉阵眼?”


    傅清微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对剑说这种话。


    可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把希望寄托给一柄剑?


    就算是一个人,是当世第一的阵法大师在这里,也未必找得到阵眼。


    傅清微自嘲一笑。


    相思剑铿然出鞘,傅清微眼前白芒暴涨,雪亮的剑光不仅照亮了黑暗的天空,亮如白昼,而且化作流光一点,朝某个方向疾射而去。


    傅清微见过穆若水出剑,见过灵枢子出剑,都没有她亲眼所见的这一剑快。


    它越来越快,耀眼的剑光瞬发而至,击碎了茫茫虚空中的阵眼,回到了傅清微背后的剑鞘中,长久地嗡鸣。


    阵法里立刻地动山摇。


    傅清微眼睛里也慢慢有了泪,回头夸道:“好相思。”


    半空的“折枝”化形落下来,因为苍穹骤然碎裂,从天而降的凶兽一掌将她压在了身下。


    这已不是傅清微先前所见的普通妖兽,而是上古四凶兽之一——穷奇。


    穷奇力大无穷,吞吐御风,“折枝”的魔气再强悍,也在这种碾碎一切的力量之下受了伤,吐出一口血来。


    傅清微看着她被穷奇压着打,道:“这是一个防护阵法,同时也包含一个自毁阵法,只要毁了阵眼,阵法的全部力量就会用来攻击身在阵中的人,不惜一切代价。”


    傅清微在那本《阵法汇总》里见到过相关描述,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是真的。


    现在入阵的一共就两个人,一个是“折枝”,一个是她。


    就算杀不了“折枝”,至少能杀掉她自己。


    “折枝”勃然大怒:“你疯了!”


    “折枝”被穷奇的翅膀扇得飞起来,在空中稳住身形,落地全力一拳打在了穷奇身上,皮糙肉厚的穷奇也捱不住这一下,踉跄退后。


    “折枝”怒极,又是一拳砸下,穷奇节节败退,回头道:“我可以活,你却一定会死。”


    傅清微也冷道:“想利用我威胁师尊打开通道,你休想!”


    混沌、梼杌、饕餮都于浓雾中走了出来,上古四大凶兽滔天的威压下,傅清微几乎喘不过气。


    傅清微望着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吞来的饕餮,幽深的巨口宛如此生最后的深渊。


    她冲“折枝”笑了一下,轻声说:“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闭上了眼睛。


    师尊说要平安活着回来见她,她就快到了,可惜……自己等不到她了。


    想不到最后不能活下来的人是自己。


    傅清微的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饕餮一口吞掉傅清微,调转身形,向阵法里仅存的一个人扑了过去。


    “折枝”一己之力对抗四大凶兽,被逼得使出全力,勉强在空隙间穿梭腾挪,击中凶兽的同时受了更多的伤。


    她被穷奇重重地砸落在地,狼狈地避开梼杌和饕餮的夹击,正面是混沌的迎头痛击。


    剧烈的地动里阵法在一寸一寸地塌陷,灵管局几十年的防护大阵毁于一旦。


    刺目的白光笼罩了整个阵法。


    *


    灵管局大隐隐于市,设立在高新工业园区,占地面积广阔,和其他的公司距离隔得较远。


    小陶是致远科技的普通打工人,这天下午五点左右,她正在和同事摸鱼聊天,商量待会下班吃什么,屏幕上的字忽然出现了重影,扭曲爬行。


    她以为是自己最近加班加多了出现猝死的症状,连忙扶住了办公桌,扭头向同事求救:“救……送我去医院,好晕,我可能要死了。”


    同事说:“你没事吧,是地震了。”


    小陶这才发现面前的电脑桌在摇晃,她自己也在晃,所以头晕目眩。


    “地震你怎么不跑啊?!”来自中部地区的小陶慌忙拿起手机和包,向门口冲去。


    同事不紧不慢地收拾桌子。


    “大震跑不掉,小震不用跑。”本地同事相当淡定,两手插兜跟在她身后排队出门,说,“你看大家都在挤在出口,跑快了也没用。”


    小陶和同事二人随大流跑出了公司,在空旷的地方待着,地面仍旧在震,晃动得十分厉害。


    小陶低头打开手机,纳闷:“怎么也没有个地震预警?”


    其他跑到楼下的同事们纷纷上网查新闻发动态:【鹤市地震】


    搜了一圈新闻和社交软件,发现就他们这一亩三分地地动了。


    同事们:“?”


    怎么回事?针对他们?


    轰——


    三楼往上的楼层几扇窗户同时碎裂,无数碎片飞溅,坠落地面,众人纷纷抱头远离建筑物。


    小陶抬眼朝对面的公司看去,她每次上班都会看到对面坐在门口的保安大爷,却很少见到她们公司的同事。这一眼可不得了,有个人手一扬,一团火焰冲着另一个穿黑色斗篷的女人飞了过去,斗篷还是战损风。


    火焰落在那个女人身上,毫发无损。


    小陶揉了揉眼睛:对面有人在练杂技!!!


    都什么关头了!


    等等,它们公司的楼原来是长这样吗?楼里陆续又冲出来好几个人,穿得好奇怪,怎么还有道士???


    灵管局的人和对面的凡人遥遥相望,打电话报了警。


    灵管局的防护大阵毁了,结界没了,附近还有妖魔,必须立刻疏散凡人!


    地动山摇一般强烈的震感过后,小陶等人犹豫要不要回去上班,附近的公检法单位集体出动,以震源中心危险为由紧急疏散园区群众,一刻容不耽搁。


    小陶随人流懵懵懂懂地离开单位回家,一辆黑色SUV鸣笛开道逆行人潮,冲向了灵管局。


    车子尚未停稳,岁已寒跳了下来。


    “古师兄!”


    岁已寒扑到灵管局门口半蹲下来,穿着少了一粒纽扣的保安制服的古道长脑袋低垂,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仿佛和平时一样睡着了。


    他胸口有五个手指掏出的血洞,深色的制服染成了大片的黑色血污。


    “大师兄——”岁已寒克制地哽咽了一声,立刻强迫自己检查他的伤口和周围的打斗痕迹。


    没有缠斗痕迹,他是一击毙命死在对方手下。


    岁已寒都可以在穆若水手下撑过几招,古师兄不可能一个照面不敌,除非……对方是熟人,出其不意地攻击了他。


    即使这个猜测过于离奇,但岁已寒还是滑向了这个不可能的可能。


    她摸了摸古道长的口袋,防护大阵的钥匙——那枚印不见了。魔头先杀了他,夺了印潜入灵管局,可是它为什么会知道内部的咒语?


    真的会是熟人吗?


    岁已寒站起来,看着面前毫无遮掩的灵管局,总局驻守的办事员朝她飞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岁主任!刚刚阵毁的时候,魔头受了伤,邱老已经追上去了!”


    办事员:“对了,我还听到邱老叫她的名字……”


    岁已寒:“折枝!”


    办事员:“折枝!”


    岁已寒:“……”她的世界里最后一丝光都要暗下去了,她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才让自己眼前清晰了些。


    办事员:“主任怎么会知道?”


    岁已寒火烧眉毛:“先不提,傅清微呢?”


    办事员沉默,带她往一个方向走去,那儿已经蹲了一道满头白发的身影。


    穆若水捡起地上沾了血布满裂纹的玉佩,呆呆地看着出神。


    岁已寒想起办事员在电话说的四个字:尸骨无存。


    通身冰凉彻骨。


    穆若水转过来,眼下两行鲜红的血泪,轻轻地问:“她人呢?”


    第134章


    傅清微去了哪里?


    那日她被饕餮吞入肚中, 在它食道和胃袋中滑行,翻江倒海,天旋地转, 视野一片黑暗。


    阵法彻底坍毁的那一刻, 巨大的力量使得法阵内天崩地陷, 无处不在的乱流穿梭,凶兽饕餮随之化为齑粉, 身在饕餮腹中的傅清微本该跟着烟消云散, 她身上佩戴的那块黄玉里忽然涌出一股柔和的白光,温和地包裹住了傅清微。


    后背传来一阵剧痛, 傅清微似乎是掉在了什么地方, 接着她就昏过去了。


    傅清微醒过来在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时间恰好是上午,天顶的太阳明晃晃,她躺在树叶堆里, 嗅到了新鲜的空气, 是活着的气息。


    五脏六腑由于她的高空摔落仍隐隐作痛,痛正是存在的证明。


    傅清微摸到了掌心湿润的叶子,眼角滑落一行喜悦的泪水, 她从地上侧身,手撑在地面艰难地爬了起来。


    树林都大同小异,乍一看辨别不出路,傅清微靠坐在树下暂时歇息, 从身上摸出丹药服了两粒,养精蓄锐。


    她的手机呢?


    傅清微在袖子里摸了一圈, 没摸到熟悉的物件。


    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掉在哪里了吧?傅清微心想。


    她在自己落下来的周围找了找, 没有发现小方块物体,也有可能在阵里就毁了, 傅清微暂时放弃了找手机,节省体力。


    傅清微在阵中待的时间现实里只过去了十几分钟,昨晚却切切实实地在林子里躺了一夜。


    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影都没有,傅清微忍着肚饿往林子里走去,幸好她的罗盘还在,可以帮助她辨别方向,虽说看太阳也行,毕竟不够精确。


    傅清微选了西边,决定一条道走到黑。遇山翻山,遇河过河,只要见到了人,借个手机打电话求救,她就能回去见到师尊了。


    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林子里呢?


    这里离灵管局究竟有多远?


    傅清微毫无头绪,她一向既来之则安之,想不通的事先做了再说。傅清微走了一段路,树林里静得让人心慌,她一边眼观六路警惕着可能会出现的野兽,一边和后背的相思剑聊天。


    还好剑也没有丢。


    “相思?”


    长剑毫无回应。


    傅清微手向后握住剑柄,确认了它的存在,说:“相思?”


    剑鞘里一片寂静。


    傅清微抚了抚它的剑柄,自言自语地说:“你是不是累了呀?那你好好休息吧。”


    傅清微从白天走到日落,粒米未进,连水也没有,嘴唇干得起了皮。马上又要到夜晚了,傅清微心里有些焦虑。


    她以前在灵管局执行任务也有荒山野岭的环境,但物资配备充足,还有无所不能的师尊,对一个现代人来说,野外生存并不是必备技能。


    傅清微的目标从从林子里出去,到先想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


    修道之人虽然抗饿,但是离辟谷的境界十分遥远,人饿着肚子会没有力气,修士也不例外。


    到时候如果有猛兽袭击,她只能成为对方的盘中餐。


    上哪儿找吃的呢?


    林子里有片灌木动了一下,一只矫捷的野兔蹿了过去。傅清微反手伸向剑柄,她愣了一下神,野兔跑得无影无踪。


    傅清微:“……”


    没杀过野生动物,不熟练。


    如果她因为活命吃了野兔,算紧急避险吗?应该不算犯法吧?


    傅清微决定先找水源,再沿途看看有没有能吃的。


    地势从低到高,傅清微在山林的缝隙间找到了一条小溪,甚至不能叫溪,是一个泉眼涌出地表,泉水从石头经过。


    浅到傅清微的手掬不起来,她只能俯下身子用嘴去接水,不小心还会碰到冰冷的石头。


    她一动不动地趴着喝了几分钟才解渴,抹了抹唇直起身来。


    还是饿。


    一只尾羽华丽的稚鸡进入了她的视线。


    傅清微悄无声息地按住剑柄。


    一道剑光闪过,树干上出现一道剑气留下的划痕,彩色羽毛在空中飞舞,稚鸡咯咯一声仓皇逃离。


    傅清微:“……”


    杀鸡用上牛刀,效果未必好。


    傅清微回剑入鞘,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她重新将剑横于面前,眼睛一分一毫地扫过,瞳孔收缩。


    剑身覆盖的白霜不见了,从前出剑必有清鸣,如今平平无奇。


    傅清微试着挥动了一下剑身,只有掠过空气的破风声,沉闷。


    傅清微不懂品鉴宝剑,但在灵管局干过,同事有不少剑修,互相也会探讨切磋,这闷闷的声音……


    她的剑……好像变成凡铁了。


    “相思!”傅清微的心脏慢慢爬上了恐慌,她不是怕相思失去灵性威力大减无法护住她,而是这段时间她早已将剑当成她倾诉的朋友,数次陪伴她于危难之中。


    平平无奇的铁剑一言不发。


    良久,傅清微把剑抱在怀里,低声说:“我一定会等到你好起来。”


    傅清微认为是相思剑在摧毁阵眼时耗尽灵力,才导致它返璞归真,回到最原始的状态。


    “这样算不算我陪你再成长一次。”


    傅清微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湿润:“不过,好相思,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她一剑掷出,势如流星,一只野兔应声钉在了树干上。


    傅清微走到树下,连剑带兔子拔出来,拿在手上。


    天色已晚,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被密林吞没,寒意随之侵袭。傅清微空有野兔,环顾四方却没有水源清洗,指望那一点泉眼的水,能洗到地老天荒。


    赶夜路找水源不是个好方案,耗费体力不说,夜晚视线不佳,她连照明工具都没有,危险大于机会。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林子里的鸟叫声。


    倦鸟还巢,几只麻雀和她不认识的鸟回到了树上的窝里,脑袋一点一点地四处张望。


    傅清微仰起脸,和麻雀的豆豆眼四目相对,她灵机一动。


    十分钟以后。


    傅清微上了树,看着鸟窝里嫩生的鸟蛋流口水,默默地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留下一颗蛋,其他都揣兜里了。


    她想顺便抓只麻雀,但是和兔子一样不好洗,总不能茹毛饮血。


    傅清微爬了十来棵树,共获得鸟蛋十一枚。


    她不好意思赶尽杀绝,也实在爬不动树了,要是师尊在这儿的话,上树简单多了,飞一下就上去了。


    师尊也不用吃饭,她还会给自己做饭。


    傅清微短时间内想了穆若水两次,连忙打住,柔情可以激发一个人的韧性,也可以磨灭一个人的意志。傅清微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活下来走出去,想多了只会让她软弱。


    傅清微好不容易东奔西走捡了些柴火回来,开始钻木取火。


    木头都钻穿了。


    ……根本打不着。


    幸好她还是个会法术的道士,珍惜地取了一张符箓出来,点燃了符火,火堆倏然着了起来。


    傅清微把鸟蛋烤了。


    食材珍贵,她一个一个地分别烤,控制火候,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虽然还是饿,总比肚里没东西好。


    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重新引燃一堆篝火,靠着石头睡了一觉。


    失去了手机的现代人无法判断时辰,只能从太阳的高度和方向猜测是上午还是下午。


    傅清微拎着她的兔子,天蒙蒙亮就出发,在第二天的中午找到了一条小溪,弯腰洗了把干净的脸,开始处理手中的兔子。


    傅清微虽然入职灵管局一年,但她实际是个怕杀生的人,尤其是入口的食物,只能见到处理好端上来的。会因为蒸螃蟹在锅里爬动的声音而不吃螃蟹,蒸汽海鲜更是避而远之,不忍目睹。


    有一次下厨她买了一斤活虾,菜谱的做法是掐头去虾线,傅清微闭上眼睛处理,虾在她手里挣扎着被拧掉头颅,去掉虾线的身体还在跳。


    后来她就彻底告别了处理活物。


    如果师尊在就好了。


    傅清微用一根棍子穿透了兔子的身体挂起来,用手里的剑分离兔肉和兔皮。


    开膛破肚,掏出内脏。


    生理性的反胃熏红了她的眼睛,傅清微看着血淋淋的兔子,扭开了脸深呼吸。


    她握剑的手神经质地颤抖,弯腰下来呕吐。


    一只在森林里蹦跳,视频传上网会被说萌死了和超绝可爱的灰毛白手套野兔,剥完皮只有小小的一只,去头去脚,穿在棍子上。


    傅清微又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到溪边去清洗。


    没有任何调料的烤兔子肉并不好吃,又干又柴,要不是傅清微年轻牙口好,轻易咬不动。


    她面无表情地填饱了肚子,把剩下的带在路上。


    边走边捕猎生火,依水而居。


    如此十来天后,她终于见到了和千篇一律的林子不一样的风景。


    她站在半山高的地方,看见了炊烟和农田,虽然和她自小印象里的有出入,但见到人烟的喜悦战胜了一切。


    天空是那么深蓝,一望无际,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同胞是那样亲切。


    傅清微几乎是瞄准村庄的方向跑下山的。


    山路通往田间小路,傅清微边跑过来边扬声喊道:“大爷你好——”


    粗布麻衣,穿着草鞋劳作的中年人转过来。


    田间其他大大小小的女男老少也抬起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外乡人。


    傅清微也看向他们,男多女少,男人里长头发短头发的都有,衣衫比她这个在山里待了半个月的野人好不到哪去,大部分都脏兮兮的,不是袖子缺半截,就是裤腿少一只。


    虽然是夏天,穿得也太豪放了。


    傅清微忍住心里的怪异,问道:“大爷我想问一下,出去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庄稼汉说:“你要去哪儿?”


    他从上到下打量了傅清微一圈,目光里流露出的东西让傅清微不太舒服。


    好像并不把她当做一个人。


    傅清微:“我去找我……家人。”


    庄稼汉指了个方向,正是通往村庄的那条路,幽幽地说:“往那儿去。”


    傅清微匆匆道了谢,自小路快步走了。


    背后若有若无的视线飘过来,还能听见几句低低的议论声,口齿故意含糊得听不清。


    在她走之后,几个挎着篮子送饭的妇女跟了上来,男人里也出了两个。


    傅清微走进村庄里,入目都是土房子,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原生态村庄。


    我国扶贫工作是没扶到这儿来吗?傅清微纳闷地心想。


    这到底是哪儿?


    西北高原?那不是该住窑洞吗?


    穷山恶水出刁民的俗语傅清微听过,她打量着左右的土房子,围栏养的小鸡仔,院子里坐在地上的娃娃。


    傅清微多看了两眼那孩子。


    作为饱受互联网晒娃困扰的现代人,虽然丑孩多,但瘦巴巴跟猴儿似的少。这小孩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系在院子里,家人应该是都出去劳作了。


    傅清微收回了视线,前方三米远的房子外边站了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就在傅清微的必经之路。


    她看傅清微,面带焦急,似乎有话要说。


    傅清微提防着走了过去。


    “你好?”


    农妇迎面就说:“这世道你怎么敢一个姑娘家到处走,外面有土匪,很危险的。”


    傅清微怀疑自己听了天书:“土匪?潶社会吗?”


    农妇说:“什么黑啊白啊的,你快走吧。”


    傅清微:“婶婶,您刚刚说外面有土匪,又让我快走?”


    农妇说:“外面有土匪,村子里有豺狼。你一个落单的姑娘,村里不少打光棍的就等着吃你呢。看你面色白净,肯定是好人家的小姐落难,别折在这鸡窝里。”


    她语速催得越来越快:“快走!往北走,北边暂时没有土匪,平时赶路避开人。世道乱,学会保护自己。”


    傅清微听劝,立刻拔腿往外走,回头问道:“这里是哪儿?”


    农妇说:“大槐村。”


    傅清微又问:“哪个省哪个市?”


    “她就在那儿!往前面去了!”


    跑动的脚步声在村尾响起来,农妇调转回屋,砰的把门关上了,插上门栓。


    该说的她都说了,能不能跑掉看她的造化了。


    上回被抓进村里的姑娘现在还在猪圈里关着呢。


    扛着锄头和农具的壮年劳动力从农妇家门口跑了过去,农妇打开门开始操持院子里的家务,边干活边瞧着外面的情况。


    十几位青壮很快从村口回来,嘴里骂骂咧咧。


    “臭娘们,跑得挺快。”


    “都怪张伯,叫人叫慢了,现在倒好,暖被窝的又没了。”


    “轮得到你吗?”


    “轮流嘛,总有轮到我的时候。”


    一行丧着脸的男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又笑起来,往田间走去。


    农妇看着他们的身后空无一人,为傅清微捏着的一把汗终于透了出去。


    *


    傅清微一路向北,从一片大山扎进另一片大山。


    许是运气好,或者走的路太偏了,她没有遇到农妇口中的土匪,也始终对对方的话存疑。


    土匪???


    这两个字在现代人的生活里早就消失了。难道土匪是一个暗号或者代称?


    傅清微沿途只经过了那一个村庄,很多事没法多方求证,风餐露宿又一个月后,她面前的世界终于一马平川,也天塌地陷。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汽车在路上跑,有的只是驴车,骡子,极少的马车,和许多衣衫褴褛拖家带口逃难的人,人们的脸上没有希望,只有痛苦和麻木。


    她眼前看到的是有色彩的灰,当它褪去了颜色变成黑白,就是网上随处可见的民国老照片。


    傅清微忽略自己身上的馊味,跟随人流进了城。


    路边随处可见捧碗要饭的大人儿童。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三天没吃饭了,大人。”


    “给一口吃的吧……”母亲怀里抱着快饿死的孩子,伸出碗向路人磕头。


    比起后世的花样乞讨,他们瘦脱相的脸和衣不蔽体的穿着足以冲击现代人的认知。


    傅清微感觉自己站在了人群里,又仿佛不在尘世。


    她必须把自己的意识暂时抽离,才能让自己在灾难般的场景里支撑下去。


    傅清微把自己袖子里晒干的肉干分了一些到母亲的碗里,沿街往前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仙姑,仙姑?”


    傅清微慢半拍地回过头,不远处一位馄饨摊的摊主正看着她,傅清微反手指了指自己。


    摊主:“仙姑要不要吃碗馄饨?”


    傅清微诚实道:“我没有钱。”


    摊主露出友善的笑,说:“不值几个铜元,我请仙姑吃。”


    傅清微不相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她确实很久没吃过热乎饭了。


    摊主解释说:“我全家都信道,我母亲是虔诚的居士。”


    傅清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道袍,她在外没有洗澡的条件,只能勉强用水洗脸和手,但她这身衣服有两层,道袍在河里洗过,虽然洗不干净,可是外表捯饬得还算整齐。


    至少不影响别人看出来她是个道士。


    傅清微坐在了馄饨摊前,说:“谢谢老板。”


    馄饨汤上飘着碧绿的葱花,碗底有虾米,傅清微喝了一口鲜美的汤,擦了擦眼泪,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肉干,蘸汤泡软了吃。


    摊主见状,去对面买了张酥饼给她。


    傅清微端起碗把汤都喝完了,问摊主:“老板,现在是哪一年?”


    摊主在给客人端馄饨,回头说:“民国七年了。”


    民国七年,1918。


    离最近的历史书上的五·四还有一年,离她生活的2030年还有一百一十二年。


    傅清微:“老板,这里有什么地方招人吗?”


    “招人啊……”


    摊主为难地看着她,目光扫过沿街乞讨的流民。


    如果养家糊口的营生那么好找,就不会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人了。


    傅清微:“或者附近有道观吗?我去看看能不能挂单。”


    摊主说:“城东就有一个望仙观,不过世道乱出家的人很多,都想混口饭,未必接受挂单,仙姑可以去试试。”


    傅清微:“谢谢,你要黄麂肉干吗?”


    摊主摇头笑笑,给她带上了两张饼。


    傅清微去了望仙观,果然不接受挂单,出家的人满为患,和尚道士都一样,和尚还要剃光头,道士就凭一张嘴出家,零成本。没有正经宫观师承的,一律视为野道士。


    傅清微在城里乱逛,存的肉干足够她支撑几天,她也找了零工的活,有身手,勉强能吃上饭,养自己一个养得起。


    可她还是自己选择走上了绝路。


    那日阵破,巨大的力量导致了空间和时间扭曲,乱流环绕在她的身边。经过了一个月,她终于确认自己是掉入了时空罅隙里。


    她回到了1918年。


    然而她的家不在这里,她等的人也不在这。


    她不是要活在一百多年前的世界。


    傅清微得知真相后,万念俱灰,她原路返回掉落地方的附近,找了一处断崖。


    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


    如果这是一个幻象迷阵,她的死亡或许是真的死亡,也可能是破阵的契机。


    如果她真的在1918年,她身无挂碍,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好过生不如死。


    傅清微闭上双眼,无处不在的风包围了她,像是穆若水的怀抱,冰凉舒适。


    傅清微的眼角滑落一串泪水。


    好不容易活下来,可惜还是不能再见她。


    傅清微彻底失去了意识。


    朦朦胧胧中,她看到了师尊,从一片白光走向她走过来,在她不远处站定,伸出修长柔腻的手:“清微。”


    傅清微于白茫中和她对视,迫不及待地朝她跑过去。


    “师尊!”


    穆若水却转身离开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师尊……别走!”


    傅清微猛地坐起来,一阵剧痛袭来,几乎让她粉身碎骨,她没能坐起来,一只手扶着她又躺了回去。


    傅清微睁开湿润的眼睛,简陋的土房子,砖石垒的床,她还活着,她怎么还活着。


    床前的女性老人温和地看着她。


    傅清微心灰意冷到看见对方的面孔画满了诡异的黑色图腾都情绪毫无波动,放在以前她早就吓一跳,然后迫不及待地和穆若水分享新见闻。


    她又想她了,她放任自己无时无刻地想她。


    “现在是哪一年?”


    “不知道。”老人说,“听说皇帝前几年没了,现在的皇帝是大总统。”


    “这是哪儿?”


    “依布村。”


    “你救了我?”


    “嗯,你身上多处骨折,需要好好休养。”


    “你不该救我。”傅清微把脸转向床内,泪水滚落。


    “救都救了,先把药喝了吧。”老人很是自洽,回头冲院子喊了一声,“小雪,端药进来。”


    她对傅清微促狭一笑,说:“是她发现的你,你要赖就赖她。”


    傅清微:“……”


    怎么会有把锅甩给小孩子的人啊。


    老人叮嘱:“小雪每天都来看你,你对她脸色好一些。”


    傅清微:“嗯。”


    她不至于迁怒一个小孩子。


    事实上她谁都不怨,只怨自己,怨她跳崖没死成,下次换个地方死,别脏了好心人的地方。


    名叫小雪的女孩两手端着药碗进来。


    她身量不高,约莫只有四岁的样子,脖颈和双手露出来的皮肤很白,白到透冷。


    至于她的脸,也绘了一些彩色,遮掩了容貌。大约是部族习惯,傅清微看不懂画的什么,左右对称挺好看的。


    喝过石娭毑的“蛇羹”以后,傅清微对黑乎乎汤药的耐受度有了飞跃的提升,她坐不起来,小雪手小,一只手端不稳,把药碗放在床沿,一勺一勺地喂她喝。


    傅清微:“谢谢。”


    小雪:“……”


    傅清微:“……”


    小孩挺高冷。


    听说她每天来看自己,她还以为是活泼暖心小太阳,原来是个小冰坨子。


    这样更好,省得她还要和话多的小孩社交。


    小雪喂完她汤药就端走了,傅清微全程被冷落,忍不住在背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女孩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精致的容貌掩在彩绘下,只露出一双漆黑的冰雪般的眸子。


    云中月,松上雪。


    傅清微仿佛落入明月松间,那道温柔的月光再一次披在了她的身上。


    第135章


    她的眼睛好像一个人。


    傅清微晃了一下神, 自嘲地收回视线,直眼看向面前的房顶。


    她大概是想穆若水想到癔症了,见到一双瞳色乌沉的眼睛就联想到师尊。


    别人就算恍惚“宛宛类卿”, 也是对着年纪差不多的, 怎么自己会对个小孩发呆。


    一定是病糊涂了。


    傅清微干脆闭上眼睛。


    小孩身量轻的脚步声立刻出去了。


    ……对她反正也没什么留恋。


    井水不犯河水, 只有喂药的交情。而且她不是一日三餐地来,只来中午这一趟, 早晚不管。


    交情若有若无的。


    傅清微对脸上纹黑色图腾的老人说:“她是您孙女?”


    老人回:“不是, 她闲得无聊到我这玩。”


    傅清微从断崖跳下来后,睁眼就在这屋子里, 大门迈不出, 外面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别提知道村子里人际关系了。


    她不是很想知道,因为不想留下牵绊, 她晚点还是要找个地方去死的, 但又确实好奇这个奇怪小孩。


    于是挑挑拣拣地问:“她一直这么高冷……我的意思是沉默吗?”


    老人说是。


    傅清微:“……”


    她问什么老人答什么,绝不多回答一个字,深暗吊胃口之道。


    傅清微差点给她吊死。


    她大喘了一口气, 把话憋了回去。


    老人说:“张嘴。”


    给她喂药。


    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吊着,傅清微的伤势也慢慢好起来,坐到了门口。


    虽然老人不说,但傅清微闻见她身上有草药香, 房间里随时可见药材,偶尔会有人来找她, 请她占卜, 问这次进山打猎的吉凶,问重病的孩子能不能活。


    结合她和村民脸上不太一样的图腾, 傅清微猜她是村里的祭司,这是一个古老的部族聚居地。


    有人从山里回来摔断了腿抬进来,老人对着他鲜血直流的腿念了一段咒,延缓伤情,再给他接骨上药。


    她不仅是祭司,还是个巫医。


    傅清微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这种深山老林里竟然能让她遇到现代绝迹的巫医,进了鬼门关的一脚都被拽了回去。


    老人的名字叫祝,傅清微在心里称她为巫祝。


    傅清微不是自己坐到门口的,她是被抬到门口的,她现在的身子只允许她被动地接受一切安排。


    巫祝让她坐门口透透气,顺便帮她看家。


    离开的时候傅清微和她大眼瞪小眼,试图用眼神让她把自己抬回屋里。


    她不想见光。


    巫祝才不管她,背着竹筐进山采药去了。


    傅清微像个门神似的坐在门前,幸好巫祝的家有个小院子,想要观赏她得移步院内。


    “巫祝在家吗?”


    “不在。”


    这不,傅清微就又劝走了一个。


    有人不听劝,直直地从院门跑进来,跟进自己家似的。


    是那个小不点儿。


    傅清微原样回一句:“她不在家。”


    小雪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那一双肖似穆若水的眼睛瞳仁深黑,小孩子眼黑又多,怪渗人。


    傅清微当然不会被吓到,问她:“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小雪迟疑了半天,摇头。


    傅清微坐在外头晒着阳光,阴暗的情绪也少了许多,主动搭话:“那你怎么每天不理我?”


    小雪抬起两只手,似乎想比划什么,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傅清微:“家里人不让你说话?”


    小雪依旧摇头。


    傅清微沉默一刻,轻声说出那个不想的猜测:“你是哑巴?”


    点头。


    傅清微说:“对不起。”


    小雪:“?”


    傅清微一颗柔软的心浸满了愧疚,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能说话,我以为你是故意不理我的。”


    小雪疑惑眨了眨眼睛,然后认真点了点头。


    按照常理推测她是接受道歉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傅清微见她瞳仁黑亮,小脸严肃,无师自通地体悟到了她的本意:“你是说你就是不想理我?”


    小雪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傅清微的心被小孩戳烂,她说:“你走。”


    小雪立刻跑掉,头也不回。


    气得傅清微差点旧伤复发。


    小屁孩白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有几分像师尊是她的福气!


    没有半分师尊的好性格!


    再理她自己就是狗!


    傍晚巫祝采药回来了,傅清微晒一天太阳晒得脸疼,终于能回屋了,可太阳也下山了。


    她坐在屋里看巫祝处理药材,问:“那个脾气烂的小孩是哑巴,你怎么不给她治一下?”


    巫祝闻言笑起来:“哪个脾气烂的小孩?”


    傅清微往门口张望了一下,确认小屁孩不在,才道:“小哑巴。”


    “她有名字。”


    “小雪。行了吧?”


    “她脾气不烂。”


    “你说什么是什么,你倒是给她治病啊。”


    “治过了,治不好。”巫祝捣着药杵,过了几秒,她停下来想了会儿说,“这孩子打生下来就不会哭,喜怒哀乐的情绪都淡淡的,几乎没有,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傅清微怔了一下。


    道医不分家,她看过几本古籍,这种情况叫情志不全,七情六欲缺失,通俗的说就是情根没长出来。


    笃笃笃——


    巫祝继续捣药:“她这种性格没朋友,所以才天天往我这跑。”


    傅清微脱口道:“那她岂不是会被村里的其他小孩欺负?”


    巫祝说:“这不会,她娘是村长。”


    傅清微:“……”


    她就不该嘴快这一句!无谓泛滥的同情心!


    巫祝道:“你可以和她做朋友,我看她挺喜欢你的,每天来你这点卯。”


    傅清微:“她性格超烂,我吃饱了撑的和她做朋友。”


    她才不要和这里的人做朋友呢,别说小屁孩。


    巫祝哈哈大笑,指了指她身后。


    性格超烂的小朋友正在门口听着。


    旁人听到背后有人说坏话肯定会生气,小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把刚宰杀的新鲜獐子腿递到傅清微手中。


    傅清微现在的手就是个装饰品,根本接不住,夸差砸进了她怀里,带着断口处的血都染在身上。


    小孩来去如风地跑走了。


    傅清微:“……”


    巫祝:“我就说她喜欢你。”


    傅清微:“你没看出来她在报复我?”


    巫祝:“那也挺好啊,她竟然会生气?”


    傅清微:“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该关心你的病人,请把獐子腿拿走。”


    巫祝伸手拿走今晚的加餐:“早点好起来帮我干活,一天到晚白吃白喝。”


    傅清微道:“你把我扔进山里自生自灭好了。”


    巫祝路过她往厨房走,说:“你想得美,你用了我多少药材,不还上别想走。”


    养病的生活太无聊了,傅清微这一年三天两头卧床,现代还能玩手机玩老婆,回到一百多年前什么也没有,连最开始的蓬莱观都比这有意思。


    傅清微手能动以后,就被巫祝派去分拣处理草药,坚决不让她游手好闲。


    傅清微知道农耕社会的劳动力有多宝贵,也知道乱世多养活一口人多不容易,即使战火还没有殃及此处。


    虽然依旧不想活,但是积极上工,天选打工人,每一口饭都不白吃人家的。


    没几天傅清微就分清了部分常见的草药,和它们对应治疗的病症。傅清微每天只做一件事,精神格外地专注,学得也很快,没注意到巫祝在背后看着她放光的眼神。


    “麻黄。”傅清微抬头扫了一眼,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念:“发汗解表,宣肺平喘。”


    老百姓最多见的病症就是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什么的,巫祝最常开的也是这类草药。


    “这株呢?”


    “千根草,也叫地锦草。全草入药,清热利湿,主治腹泻疟疾。”*


    “外用怎么样?”


    “敛疮止痒。”


    “常用药方有哪些?”


    傅清微打断她,说:“别打我主意,我伤好了就离开这里。”


    巫祝道:“我是怕你整理药材给我放错地方。”


    傅清微随她去,不和她争辩。


    小雪在边上看着傅清微干活,偶尔帮她将筐里的药材送到她面前——傅清微还走不了路。


    傅清微一看她那双眼睛就心软,而且她说对方性格坏是想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先天情志不全的人,如果后天情根补足,性情易生偏执。


    巫祝说她没有朋友,那注定要走的傅清微更不能成为她的朋友。


    傅清微收回视线,不冷不热。


    小雪的脚就站在她身边,一双冰雪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从上到下。


    傅清微感觉自己的头发被轻轻地摸了一下,软软的一股香气靠近她。


    傅清微随口逗她:“你占我便宜?”


    小雪:“?”


    傅清微消声,恨自己嘴贱,说好的不理她。


    幸好她是个小哑巴,傅清微不说话话题就没办法继续。


    晚上她又送来一只狍子腿。


    巫祝在门口和她交谈:“昨天不是送过了吗?”


    身为祭司她不用去耕种和捕猎,村里自然会供养她最好的食物,但是也有定时,昨日送过,今日应该不会再有鲜美的腿肉。


    小雪指了指屋子里。


    巫祝:“给她的?”


    小雪点头。


    巫祝:“你给的还是你娘让你送的?”


    小雪指指自己。


    巫祝:“你喜欢她?”


    小雪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不明白喜欢是什么意思,她抬手一字一字比划出一句话。


    她、是、我、的。


    小雪静静地抬头凝视老人,年幼的眼神丝毫不掩饰她冰冷的占有欲。


    巫祝:“好好好,哈哈哈。”


    小雪留下狍子腿回家了,巫祝的哈哈声一直跟着她进了屋内,她把狍子腿亮给傅清微看,说:“我就说她喜欢你。”


    将二人对话——巫祝的单口听得清清楚楚的傅清微道:“只有你一张嘴在说。”


    巫祝:“这回我真没骗你。”


    她可从没见过那孩子露出那样的眼神。


    为什么呢?


    就凭傅清微有几分姿色?嗯,确有几分貌美。


    巫祝把她推去厨房,边煮饭边让她陪自己聊天,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随身带把剑。”


    傅清微说:“我是道士。”


    巫祝:“我是巫医。”


    傅清微:“我猜到了。”


    巫祝直接匕现:“要不要跟我学医术?”


    傅清微:“休想!”


    巫祝说:“你是道士,十道九医,为什么不学?祝由术也不想学?”


    傅清微:“……”


    巫祝可没错过她每次用祝由术时傅清微都会一直盯着她,眼睛里闪动着不寻常的神采,直到浮现泪光扭过头去。巫祝也有思念的人,明白她触景伤情。


    她不管她想起了谁,只要能打动她,先徐徐图之。


    傅清微沉默片刻,问:“你真的会教我祝由术吗?”


    巫祝:“吾向鬼神起誓,绝无虚言。”


    傅清微:“说好了,我只学祝由术,其他的不学。”


    巫祝加水,啪,把锅盖一盖:“成交。”


    祝由术的“祝”通“咒”,和玄门的咒语同源,最远可溯上古。


    《古今医统大全·卷之一》曰祝由术是:“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玄门也有“咒枣术”,将咒过的枣给病人服用,百病全消。


    二者都是不需施针用药,用言语的力量治病。


    祝由术早已失传,傅清微入灵管局以后见到不少玄门中人,没一个会和穆若水一样使用祝由术的,可见传承之秘。


    不知道她又是从哪儿学来。


    傅清微成了巫祝的实习生,贴身和她学习祝由。


    依布村的村民高度自给自足,很少和外界往来,自己耕作自己打猎,打猎或者在山上遇袭受伤的三不五时抬进来一个,小孩子追逐打闹磕磕碰碰,头疼脑热的更是不少。


    傅清微有的是观摩机会。


    她观摩巫祝,小雪在旁边观察她。


    明明这小孩也不想理她,日日跑来守着,时不时地隔着衣服碰一下她的胳膊,摸摸她的头发,小心又好奇。


    傅清微不提防又被她碰了手,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巫祝的动作,没回头地淡道:“别表现得像第一次见女人一样。”


    妈妈也是女人的小雪愣住。


    傅清微蓦地一顿,脑海中又浮现那道丽影。


    ——你怎么一副从来没见过女人的样子?


    傅清微强迫自己按下眼底的热气,不动声色吸了吸鼻子,继续观摩。


    巫祝治病,大多数时候用草药,少部分用祝由术,用多了对身体和精神负担都重,就像道士画符念咒一样,需要灵力。


    傅清微被迫跟她学了很多祝由术以外的传统医术,她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就在她要撂挑子的时候,一个摔破了腿的小孩被娘亲抱着送进院子里。


    小孩伤在膝盖,鲜血直流,在娘亲怀里哇哇哭。


    巫祝让开说:“你来试试。”


    傅清微看了看伤,伤势不重,练练手问题不大,放心大胆地上来,口念法诀,对着小孩的膝盖咒了一遍。


    道士名登天曹,言出法随,咒语本身便蕴含力量,祝由只会事半功倍。


    小孩的哭声立马止住了,长睫毛挂着两串清灵灵的眼泪。


    她低头看自己不再流血的膝盖,清脆地笑了两声。


    这小孩不到三岁,脸都没画,比小冰坨子小雪还小。


    傅清微见她水灵可爱,伸手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脸蛋,这才是讨人喜欢的小朋友嘛。


    啪——


    她的手被另一只小手拍落。


    力气倒也不大,就是傅清微被拍得懵了一下。


    傅清微看向她身边的女孩:“你干吗?”


    小雪:“……”


    傅清微:“你为什么打我?给我个交代。”


    傅清微:“别以为你不会说话就可以不说话了。”


    小雪歪了歪头。


    表情像个Siri:我不理解。


    巫祝在旁边吃吃地笑,笑完提醒傅清微正事:“给人开药。”


    傅清微瞪了巫祝一眼,本来不想上她的当,但那母女俩都期盼地看着她,“医者父母心”五个字从天而降压在她的心头,正经认真地开了药方。


    “外敷,三天就好。”


    巫祝说:“小雪去拿药。”


    小雪就去了。


    自从傅清微来了以后,她跑这比自己家还勤,傅清微认药她也认药,还帮傅清微打下手,除了对傅清微手脚不干净以外,特别听话。


    巫祝看着她跑进屋的背影感慨地说:“多乖的小孩啊,你说是不是?”


    傅清微斜她:“你真不是因为她是村长的女儿才这么谄媚,阿谀奉承的吗?”


    巫祝笑死。


    那对母女里的娘亲问巫祝:“这位是巫祝大人新收的弟子吗?”


    巫祝:“她是……”


    傅清微打断:“我有师傅了,我这辈子只认一个师尊。”


    巫祝哦声,说:“她是我阿姊的女儿,跟我学医。”


    妇人点头:“原来是这样。您外甥女医术也很厉害。”


    巫祝得意:“我教得好。”


    旁观的傅清微:“……”


    小雪拿着药材出来,母女俩便回家了。


    傅清微:“你有阿姊吗?”


    巫祝说:“我没有,骗骗她的嘛。你真的不拜师啦?”


    傅清微果断道:“不拜。”


    巫祝便不说话了,绘满图腾的脸看不出表情,她从椅子里站起身,向放置药材的房间走去。


    背影看上去有点难过。


    巫祝走到门口,回过头说:“要不你就当我外甥女吧,叫我巫姨。”


    傅清微按下自己的心软,说:“不要。”


    她不要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产生感情联系。


    巫祝笑了一下,说:“那好吧。”


    她走进了药房。


    傅清微开始将视线转向垂手而立的小雪,说:“你为什么打我?”


    小雪扮演Siri,不停地神游。


    傅清微无奈:“你真的……拿你没办法,回家吃饭吧小孩。”


    小孩也走了。


    院子里终于只剩下傅清微一个人。


    一家一户的烟囱里都冒出炊烟,傅清微仰起脸,把视线落在蔚蓝的高空,无边无际。


    小孩又送了一只鹿腿过来。


    这回没经过巫祝,而是双手亲自交给了傅清微。


    傅清微随口:“给我赔罪啊?”


    小雪点了点头。


    傅清微根本没抱希望,没想到真是赔礼,她大人不生小孩的气,这会心更化了几分。


    其实她自己也不想出生就情根不全,还天生小哑巴,已经很可怜了,自己还整天对她不冷不热的。


    傅清微神色多了几分柔意:“我原谅你了,回去吧。”


    小Siri伸出手,往她的脸靠近。


    傅清微向后避开:“你干什么?”


    小雪双手合起来,将手背贴上自己的脸,给她演示了一下。


    傅清微警惕:“你要和我睡觉???”


    一只鹿腿换她这么大牺牲?小孩如意算盘打得2030年都听见了。


    小雪第一次露出呆滞的神情。


    接着她前所未有的连连摆手否认,都快摇出虚影了,换成一只手掌心贴上自己的脸。


    傅清微:“你要摸我的脸?”


    小雪点头。


    傅清微将手推过来,义正词严地说:“这鹿腿你拿回去吧。我不卖身。”


    小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抱着鹿腿回去了。


    傅清微心想:果然情志不全,一般的小孩不该失落、垂头丧气吗?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没有高兴,没有沮丧,没有兴奋,也没有悲伤。


    除了偷偷摸摸碰自己的时候,眼神里有幽微的好奇,那双漆黑的眼珠闪出一点灵动美丽的光。


    傅清微抬手盖住自己水雾弥漫的眼睛。


    她又想师尊了。


    *


    伤筋动骨一百天,傅清微于夏末来到依布村,养到秋天树叶金黄,勉强能够自己下床走动,村民给她打了一副拐,终于不用再被丧失尊严地抬来抬去。


    但她只待在院子里,拄着拐汗如雨下地复健,恢复卧床数日萎缩的腿部肌肉。


    好不容易能走得远些了,她也不踏出院门一步,走累了就坐在房屋门口休息。


    隔着外墙有人在大门口扬声问:“巫祝在家吗?”


    他的肩膀上架着一个受了伤的猎户,脚踝都是血。


    傅清微说:“不在。”


    对方远远见到她一喜说:“你在也行。”


    傅清微:“???”


    说着对方就架着猎户进了门,焦急地在她面前放下,说:“快给看看。”


    傅清微:“……我不是大夫。”


    对方急得火烧眉毛:“哎呀。”


    傅清微:“……算了,我看看。”


    她让人把猎户扶好,自己咬着牙弯腰,伸手撕开了猎户脚踝的布料,是不小心踩到了山里的陷阱,捕兽夹已经被取下来了,伤口很深,他们都有应急措施,已经糊了一层止血的草药,还是有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傅清微用祝由术给猎户止了血,重新上药包扎。


    两个人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不久先前那位汉子就送了一只风干的兔子过来。


    放下就跑,傅清微腿脚不便追也无用。


    傅清微叹了口气,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的神色微微舒展开,眼神里多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刚刚救了一个人。


    美好的心情延续了好一会儿,傅清微重新拄上拐在院子里走路复健,想的仍是下次该找哪个地方死,什么死法。


    等她的伤彻底好了,她会拜别巫祝,让她以为自己会好好生活,然后再去死,不然她会内疚没真正救到她。所以要选个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估计还要走得远一些,至少出了这座山。


    小雪又来点卯了。


    上次她摸傅清微的脸不成,继续像个小Siri,没事就跟前跟后,傅清微一叫就出现。


    傅清微仗着她不会说话,对着进门的女孩直接:“嗨,小Siri。”


    小雪歪头:“?”


    傅清微心里说了声可爱捏。


    “你来做什么?又给我送什么吗?”


    小雪两手一摊,什么都没有。


    她空空的手拉住了傅清微的衣袖,眼睛盯着大门外面。


    傅清微:“我不出去。”


    小雪歪头想了想。


    傅清微未卜先知:“你拿东西贿赂我也没用,我不出去。”


    小雪听不懂贿赂,但是听懂了拿东西没用。


    她松开了手,走到大门,回来把傅清微的竹椅搬到门口,没有越过门槛。


    傅清微被她拉着衣袖,半推半就地坐在了界限以内,说:“你非让我坐这,有什么深意吗?”


    小雪不语,只是一味看她。


    傅清微:“……”


    本来也不指望小孩搭话,但她在不久之后明白了答案,不仅如此,她所有奇怪举动都有了答案。


    村子里的猎户多,猎犬极为常见,不进山打猎的时候都是小孩们的宠物。有的猎户甚至会带狐狸幼崽之类的回来,给孩子们养着玩。


    屋子外面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还有狗狗跑动的脚步,和乐融融。


    一条猎犬从大门前跑过去,傅清微眼前一亮。


    正宗的猎犬,皮毛光滑油亮,身形矫健,肌肉的力量感十足。


    接着一个女孩唤了一声,猎犬狂奔回来,听话地呜了一声,用脑袋蹭着小主人的手。


    小主人也蹲下来摸着猎犬的脑袋。


    正在这时,傅清微感觉自己的脑袋被轻轻摸了一下。


    傅清微扭头和她对视,这个时候她忽然痛恨自己和她突如其来的心有灵犀。


    傅清微:“你把我当小狗?”


    第136章


    傅清微一向不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一个人, 面前这位情根不全的小孩不在此列。


    她摸自己的动作和对面的女孩摸狗的动作一模一样。


    “你把我当小狗?”


    “小”字还是傅清微为了挽尊给自己加的,“你把我当狗”这五个字听起来太侮辱人了,至少小狗占了可爱。


    小雪显然不认为自己把人当狗有什么不对, 确切来说是把傅清微当狗, 理所当然。


    她那双漂亮的黑眼珠清凌凌望着她, 点了点头。


    傅清微伸手指着门外:“你走。”


    小雪当着村里小孩的面终于也摸到了自己的狗,心满意足地走了。


    傅清微捂着胸口直喘气, 不存在的心脏病都要犯了。


    她就是性格超烂一小孩!


    巫祝回来后听完, 面前的草药都笑得打翻。


    傅清微刚正不阿:“村长的女儿就可以无法无天,把人当狗吗?知道的是村长的女儿, 不知道的以为是总统的闺女呢。”


    巫祝乐不可支:“谁让你是她捡来的。”


    傅清微怒道:“我让她捡了吗?好不容易死一次, 非把我救回来!”


    巫祝看向她,笑容浅了些。


    傅清微面不改色地撒谎:“当然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但是我当时还是很想死的, 生死都一样。”


    巫祝抬手整理高处的草药, 说:“万事万物都有缘法,她既然捡了你,就是你们命中有缘。”


    傅清微:“人和狗的缘分吗?”


    巫祝不置一词, 收拾完后笑着出去了。


    此地山高谷深,植被丰富,那日傅清微从山崖跳下来以后,被沿途的茂密树木挡了一轮, 做了大部分缓冲,没有直接高空摔落在地。


    是小雪第一个发现躺在水边满身是伤的她。


    她性情孤僻, 又不会说话, 身量小搬不动人,回来连拉带拽地将巫祝带到溪边。


    好长的一段路, 她跑了两回脸都红扑扑的,雪颈透粉。


    巫祝又叫人把傅清微抬回来的。


    之后小雪就来点卯了,起初一日看一回,喂一次药,履行主人的义务。随着她伤势渐渐好起来,脸也好全了,眼含秋水,唇红齿白,略有姿色变成了十分姿色,小雪对她的宠物越来越满意,天天跟在傅清微后头要摸她。


    傅清微反正是不做她的狗。


    小孩鬼鬼祟祟在她旁边流窜。


    傅清微背后长眼:“你再敢碰我的头我就打断你的手,我是外地人,不管你们村长那回事。”


    小雪便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傅清微:“你说话啊,是不是理亏了?”


    小雪:“……”


    小狗有时候仗着她是哑巴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


    傅清微马上消灭了不该有的优越感,每天在“她真可怜”和“她真可恶”之间反复横跳,不,每时。


    傅清微身边有个小跟屁虫,没有太影响到她的日常,因为她的身边被更多的人围满了。


    巫祝每天上山采药,留她一个人看家。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她,有的没事也来,说看她无聊,陪她说说话。


    傅清微:谢谢,不必。有病治病,没病快走。


    这么一晃,又来到了冬天,山里海拔高,会下雪。


    傅清微的身子终于好得差不多,但她仍走不了。入冬以后气候寒冷,她体感温度在零度以下,她未必能活着走出这座山去死,只好又等来年开春。


    村里家家户户有火塘,巫祝的石房子垒得密不透风,傅清微从院子搬进了室内。


    小雪送来了一张兽皮,并羊毛毯。


    巫祝裹着旧年的兽皮靠在火塘边取暖,说:“你这可是新的,熊皮,很宝贵的。”


    傅清微:“给你你要不要?”


    巫祝:“我要啊。”


    傅清微穿上熊皮,感觉自己比座山雕还座山雕,说:“你想得美。”


    这一村子人放现代得牢底坐穿。


    她的床上也铺上了兽皮被褥,早上看着外面下雪,她在被窝里温暖如春,遗忘了一切烦恼。


    小雪在床前直勾勾地盯着她。


    傅清微视线缓缓移过来:“小孩,你不冷吗?”


    她穿得像个小座山雕,刚从外面进来,从头包到脚,脸还是冻得通红,嘴唇惨白。


    傅清微:“过来。”


    小雪走过去。


    傅清微从被窝里伸出热融融的双手,捂在小雪的脸和耳朵。


    小雪怔了一下,抬起眼帘望她。


    傅清微也看她的眼睛,除了偶尔会有恍惚外,她已经很少把她和师尊联系到一起了。单独来看,这也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和外面的雪一样清澈干净。


    依旧没感情。


    没感情就好。


    傅清微给她捂热了脸,重新蜷回被窝里,说:“你不用这么早过来,我又不会跑。”


    巫祝从门口进来说:“她娘带人进山了,有猎户失踪,找去了。她家没人,到我这住两天。”


    傅清微危机感顿时袭来:“那她和谁睡?”


    巫祝说:“本来你那张床是她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傅清微:“我去她家睡?”


    巫祝说:“好,我给你指路,你出门以后往……”


    傅清微打断:“我不去了。”


    巫祝道:“那你想想今晚怎么办。快起来吃早饭,哪有你这么能睡的年轻人。”


    “我们家乡的年轻人都爱睡懒觉。”傅清微说完就咬着舌头后悔,她不该提。


    “还有这种好地方呢。”


    巫祝笑了笑,撩起毡帘,路过院子里的风雪进了厨房。


    早餐是玉米,她们叫“阿普”,中午则是酸竹笋汤和荞麦饼,傅清微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从饮食上判断她仍在西南,而且大概知道在哪个省。


    她们夏秋会去山里采野生菌,鸡枞、松茸和一些她看着可能有毒的,一部分风干保存。


    巫祝端了一盘菌子出来。


    傅清微如临大敌:“这么快?你炒熟了没啊?”


    巫祝:“你放心,就算你中毒了我也可以救你。”


    傅清微:“我能放心吗?”


    小雪已经夹了一筷子吃起来。


    傅清微抱着死就死吧,毒死最好省得她还要跑出去死,吃了一口,真香!


    巫祝毕竟年纪大了,胃口比不上俩年轻人,动了几下筷子便放下,喝着酸笋汤说:“我们这样像不像祖孙三代?”


    傅清微和小雪同时抬起脸,幽幽地看着她,表情如出一辙。


    巫祝:“哈哈哈。”


    傅清微:“人家妈还活着呢。”


    巫祝:“那就祖孙和狗。”


    傅清微:“……”


    你是真的狗。


    两个人习以为常地斗嘴,没有发现小雪坐在旁边看,比平时更专注的眼神。


    当晚傅清微就见了小人。


    满床的杆杆小人在她面前跳舞。


    傅清微以前旅游时吃野生菌都没中毒,在一百多年前中毒了。


    “我就说你……没炒熟……”傅清微吐完一轮,被扶回了床上,眼前的屋顶也是小人嘻嘻哈哈地蹦着,她不自觉地露出幻想的痴笑。


    巫祝还在说:“不应该啊,我肯定炒熟了。小雪怎么没事?”


    坐在床沿的小雪回头,歪了歪脑袋。


    傅清微头晕得厉害,缓缓闭上眼睛。


    小雪喂她吃了药,她睡了过去。


    翌日仍是雪天,傅清微从温暖的兽皮被褥里醒过来,身上多盖了一层羊毛毯,她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墙壁发呆。


    巫祝说:“醒了?要不要喝水?”


    傅清微点了点头,依旧怔怔地出神,口中问:“有没有什么菌子中毒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巫祝给她端了碗水,一口否认:“没有,只有痛和很痛的区别。”


    傅清微的眼神终于落回到尘世,巫祝的脸上:“小雪昨晚跟谁睡的?”


    巫祝:“有没有良心啊,她昨天照顾你到半夜。”


    傅清微:“谁让我是她的狗呢。”


    巫祝想不到她这么快就接受了,说:“……跟我睡的,行了吧?”


    傅清微喝完水躺了下去。


    她本想接着睡,看见窗户外冰雪的反光,问了一嘴:“村长回来了吗?”


    “没呢。”


    山里下雪的话很危险吧?千万不要出事啊。


    傅清微这么想着,没有再接话多问。


    中午一双热热的小手贴在傅清微的额头上,把她惊醒了。


    小雪收回手不语,她也语不出。


    傅清微说:“吃饭?”


    小雪点头。


    傅清微穿衣服起来吃饭,小雪在边上看她穿衣服,流露出一点点生动的好奇。


    傅清微扭头看她:“怎么样?想不到狗也要穿衣服吧?”


    小雪原地呆滞。


    傅清微把脸回过去,无声大笑。


    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更老的姜来了!


    中午吃饭,傅清微昨天中毒肠胃虚弱,正端着荞面粥喝,巫祝说:“入冬了大家都不去打猎了,看病的人少了,你整日在屋里闲着,得找个事做。”


    傅清微:“我不是帮你处理药材吗?哪里闲着了?”


    巫祝:“我冬天也不进山,老骨头受不了,那点药材马上处理完了。”


    “要我做什么?”


    “教小雪认字。”巫祝朝旁边努了努嘴。


    “可我不会写繁体字。”


    “?”


    “没什么,我是说我认的字不多。”


    “教她够用了。”巫祝说,“本来她娘是让她跟我学的,正好你来了,我不喜欢教小孩。”


    “你甚至都不找一个借口。”


    傅清微说:“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么难听的话。”


    “那还是你背着她说的话更难听。”


    傅清微吵不过这块老姜,吃了饭带小孩进了院子,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踩上去两排脚印,一大一小。


    傅清微和戴着羊毛帽的小孩四目相对。


    “你想学什么字?不好意思忘了你不会说话。”傅清微捡了根树枝,在雪地里写“一”到“十”的数字,繁体字她勉强记得笔画,给她解释了一下意思。


    “……”


    看得出来小孩不感兴趣。


    “你想学认字吗?”傅清微换了是否句。


    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指给我看,我给你写行吗?”


    小雪指了指她。


    傅清微写了一个“狗”字。


    “这个字念狗。”


    “……”小雪又指了她一遍,意思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傅清微故作不解,又用树枝在旁边点了一下“狗”字。


    小雪从她手里拿过树枝,在地上写字。


    一笔一画的三个字,傅清微站在她身后看,等她反应过来是对方的名字已经来不及了。


    她不想记住,她连巫祝的祝是哪个字都不知道。


    她叫姬湛雪。


    巫祝应该是教过她,虽然笔迹幼圆,可是清晰可辨。


    姬湛雪点了点地上,点了点她,以示交换,把树枝交还给她,仰脸望着年轻女人。


    羊毛毡帽的护耳盖住了她的耳朵,小小白白的脸藏在里面,瞳仁显得格外乌黑。


    傅清微揣着明白装糊涂,用树枝在边上又写了一遍她的名字,说:“湛字里面是两横,不是三横。”


    姬湛雪低头看着地面相同的名字,兽皮靴在雪地里留下一排小小的落寞脚印,回到屋里去了。


    傅清微也不想伤一个小孩的心,可是她真的不能和她做朋友。


    即使她现在认为她性格已经不是超烂了。


    傅清微抬脚擦掉了雪地的姓名,也擦掉自己心里所有的印象。


    小雪在火塘边取暖不看她,巫祝正在熏肉,见她进来,说:“我屋子里有几本书,你就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吧。”


    傅清微说好。


    只要不告诉她名字,都好。


    教一个小哑巴识字没有傅清微想象的难,纸笔珍贵,用树枝用木炭,小孩不会读,但是学得挺快,脑子聪明,第一天教的第二天考她都记得。


    傅清微把自己袖子拉长,隔着从外面裹住小孩的手,教她在雪地里写字。


    字迹歪歪扭扭,教了等于白教。


    巫祝路过摇头。


    冬天的衣服实在太厚,傅清微这样握不住她的手,只好放弃,直接覆在她拿着树枝的手背。


    软软小小的一只手。


    傅清微在现代对小孩就不存在好恶,只是当作平常地牵了个小孩,姬湛雪反应比她还强烈地抽出了手,退后两步看向她,眼神跟个猛兽幼崽似的。


    傅清微:“……”这可是你自己拒绝的。


    小雪脸上的攻击性慢慢收回去,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傅清微心里叹气,屈服于小孩姐,重新包住她的手背。


    成人的身形比小孩大上许多,傅清微弯腰贴在她身后,一条手臂环住她,相当于将她整个身子拥进了怀里。


    四面的风都不见了,方寸之间唯余她颈项间散发的冷香,被这雪一浸,仿佛透进了骨子里。


    她悄悄转过头嗅了嗅。


    傅清微假装没看见真正的小狗,教她写完两个字就放开她走到一边。


    她信手折了根树枝,仰脸望了望山里灰蒙蒙的雪天,大约是太想她了,傅清微低头开始写穆若水的名字。


    一大片雪地都是她的笔迹,同一个名字。


    她写得过于入神,发现小雪朝她走过来时她已经快看到名字了,傅清微抬手挥出一道剑气,树枝裹挟着罡气将地上的痕迹抹得凌乱不可辨别。


    傅清微松了口气。


    小雪抬起脚,最后一个完整的名字印上了她的脚印,只留下她不认识的“穆”字。


    傅清微接着将那个字也划掉了。


    她冰冷的目光对上姬湛雪,姬湛雪退后一步,回到了原地,没有再靠近。


    *


    清闲的日子过了两天,小雪回了自己家。


    傅清微也忙碌起来,失踪的猎户有一个没找回来,找回来的几个也受了伤,都在巫祝这里。


    村长回来了,也带回一个噩耗,土匪可能要来了。


    那几名猎户之所以失踪,就是因为在山里遇到了流窜的土匪,听说他们已经抢了上一个村子,正在四处搜寻目标。


    秋收冬藏,冬天本该是休养生息的季节。


    巫祝院子外跑动的脚步声却多了起来,依布村进入了紧急戒备状态。


    青壮女男在村长的带领下开始配兵器操练,在村子周围布置陷阱。老弱和带病的在家加紧制作弓弩,冶铁由官府掌握,民间一般使用兽骨。


    傅清微一天都在磨兽骨箭头,巫祝则在做毒药,用草乌汁浸泡弩箭的箭头,见血封喉。


    短短一夕之间,宁静的桃源生活便被打破,连空气都是紧绷的。


    傅清微:“土匪真的会来吗?”


    巫祝说:“不知道,听说外面世道乱得很。”


    傅清微:“我来之前在外面看到很多流民。”


    巫祝嗯了一声,继续榨草乌汁。


    傅清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土匪,好像在梦里。


    一批批的兽骨和竹子分散到各家,紧锣密鼓地赶制箭头,木盾,村长带头在空地操练的喊声每天都能听见。连巫祝的院子里也立了块靶子,姬湛雪握着一张和她差不多高的长弓,每天雷打不动地练习射箭。


    傅清微被紧张的氛围感染,心跳都快了些,她回屋拿起自己的相思剑,拔出一半剑身,又推了回去。


    如果土匪来了,她要去帮忙吗?可是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真的要杀人吗?但也不能坐视土匪烧杀劫掠不管。


    怎么办?


    笃——


    屋外姬湛雪眯眼,一箭正中靶心。


    傅清微把剑放了回去。


    土匪也不一定就会来,这个村子这么偏僻,上哪儿找得到?


    傅清微接连好几夜没睡好。


    白天累得够呛,晚上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土匪来了,可究竟土匪是什么样子,她连梦里也想象不出。


    “土匪来啦!土匪来啦!!!”


    傅清微猛地睁开眼,耳边是敲锣的呼喊声,窗外的夜隐隐被火光照亮,她的心跳跟着骤然收缩。


    不是做梦!


    她弹身而起。


    “巫祝!”她闯进巫祝的屋子里,巫祝正在给小雪穿衣服。


    村长的家靠近村头,土匪进村的必经之路,她要带头抵抗土匪,为了女儿的安全起见,将她放在了巫祝家里。


    小雪没有半点被半夜摇醒的样子,目光出奇地冷静。


    她从头到脚裹上小一号的红色麻布长袍,穿着兽皮披风,头戴羊毛毡帽,背挎弓箭,被巫祝牵着手走到了院门口。


    负责组织撤退的村民早已等候,焦急道:“巫祝大人,请跟我走。”


    青壮上前线,老弱儿童进山躲藏,保存有生力量。


    傅清微背负长剑,那人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道:“小巫大人一起走吧。”


    因为没有名字而被取了代号的傅清微:“……”


    土匪进村,傅清微被迫第一次踏出了院门,在里面看得不清晰,一站到外面,连村头传来的喊杀声都一清二楚,燃烧的冲天火光映进她的瞳孔。


    “杀!!!”


    村尾的青壮们身背弓弩,手持长刀或短剑,黑夜里快速从傅清微身边跑过朝村头冲去。


    猎犬一马当先,狂吠声响彻整个村落。


    正在这时,姬湛雪出其不意地拔出腰间短匕,跟随大部队冲了上去。


    傅清微一个不留神,她已经跑出老远。


    巫祝急得跺脚:“快追上她!”


    傅清微朝她的背影奔了过去,小孩腿短,倒腾得倒挺快,傅清微运气追上,一把将她拎了起来。


    姬湛雪还在她手下奋力挣扎。


    傅清微干脆将她扛在了肩头,一巴掌轻轻抽在她屁股上。


    “这么点儿大你能杀得了谁?”


    小雪立刻不动了。


    不知道是被她的话羞辱到了还是被她的动作羞辱到了。


    傅清微扛着小雪回到巫祝身边,问她:“我会些功夫,要不要我去前面帮忙?”


    巫祝说:“你留下保护我们这群人吧。”


    傅清微舒了口气:“好。”


    既能发挥作用又不用面对土匪,她不想手上沾血。


    傅清微:“那我就这么扛着?”


    巫祝:“扛着吧,夜里山路不好走。”


    村民领着巫祝三人到了村尾的大部队,大家排成长龙,把三人护在前半段,依次蜿蜒进山,在计划的隐蔽山洞躲藏到风平浪静再回村。


    傅清微走出一段路,回头往山下看,村子的前方,一道火线燃烧着,不断有村民冲上去,不让那条线再推进一步,踏入她们的家园。


    她看不清人的脸,只有火光和刀光在夜色里闪动。


    不是做梦,都是真实的。


    今夜过后,这条队伍里会有多少人失去他们的妻子丈夫,爹娘儿女,她们的村子是否能保住。


    这个世道,还有一块太平的地方吗?


    队伍沉默地前行,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声抽泣,很快被同队的人制止,余下的只有无止境的静默。


    山洞里燃起篝火。


    一百多个人围着圈坐,大人抱着熟睡的小孩,没睡着的在被小声哄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大人们互相对视,眼里只有苦涩和担忧。


    姬湛雪被放了下来,坐在傅清微身边,用自己的衣服擦着短匕,清湛的眼睛映在匕首的锋刃上。


    傅清微刚刚打了她屁股,怀疑她会冷不丁给自己来一刀,于是坐远了一些。


    姬湛雪:“……”


    她把匕首收起来,重新坐过去。


    别的小孩都睡了,就她睁着大眼睛,不动如山。


    傅清微小声在她耳边问:“你要不要睡觉?”


    小孩眼一闭,倒在她腿上睡下了。


    傅清微:“???”


    她朝另一侧的巫祝打手势,让她把人带走,巫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到。


    傅清微脱了她的羊毛毡帽,扶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巫祝笑了笑,很快被忧虑取代,望向夜色笼罩的漆黑山洞门口。


    姬湛雪半夜被抱到了巫祝身边,傅清微提着剑出了山洞,遇到在外面放风的村民,低声说:“我下山一趟。”


    “小巫大人不能去。”


    村民阻止了她。


    傅清微只是告知不是商量,提气纵身,几个呼吸间便没入了山林,没了踪迹。


    山路没有照明不好走,傅清微对这里不熟,等她回到依布村时天际已露出鱼肚白,刀兵已经停歇,一名身上沾了血的村民见到她立刻跑过来。


    “小巫大人,是山上出事了吗?”


    “没有,我下来看看。”


    “正好,土匪已经被打退了,我们正要派人上山通知呢,小巫大人去一趟?”


    “好。”傅清微说,“大家知道会很高兴的。”


    村民憨憨一笑,伸手挠头的时候嘶了一声。


    “待会来院子里,我给你看看。”傅清微说。


    “我这点小伤不着急。”村民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急切了些,“你和巫祝大人要尽快下山,我们有很多人受伤了。”


    “好。”


    傅清微立刻往回赶,视线转回山上之前看到了远处烧毁的房屋,一片焦土。


    傅清微和巫祝先行下山,大部队和姬湛雪落在后头。


    巫祝的两间屋子里躺满了伤患,连傅清微睡觉的床也被腾出来,横着摆了四个人,两个人屋里屋外,忙得脚不沾地。


    屋里不断传出伤患的呻吟。


    村头的战场仍在打扫中,血流满地,土匪的尸体被堆在外面,自己人的尸体则被抬了回来,回村的队伍里冲出几个人扑上去,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哀嚎哭声。


    姬湛雪站在村头的一片断壁残垣里,握紧了怀里的短匕。


    陌生的情感在她的胸腔汇集成酸涩,涌到了眼底。


    她红了红眼圈。


    第137章


    傅清微小时候看电视剧, 有一段剧情是富家千金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当军医学徒,第一次见到从战场抬回来的血淋淋的人,吓得动弹不得, 被师父支使着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拔箭的时候鲜血狂飙她闭上眼睛, 脸色煞白。


    傅清微虽然不是千金小姐,在现代灵管局出任务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血, 受过伤, 可那是妖魔造成的伤,她们是在维护世间太平, 与非我族类的对抗, 和人与人之间的火并完全不同。


    是人杀人,你死我活。


    轻伤的包扎一下就出去继续清理残局、修复村庄,能抬进屋内的无不是重伤甚至垂危的, 缺胳膊断手, 平时眼熟的村民一个个染成血人。


    土匪用的是砍刀,依布村用的是弓弩刀剑,木盾, 短剑用来防身,天生是为了打猎制作的,对抗中处于劣势。听说来了十几个土匪,陷阱和冷箭放倒了几个, 进村的有十来个,依布村利用唯一的人数优势, 一群村民为了保卫家园不要命地往上冲, 终于将土匪打退,但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傅清微正看见抬进来一个, 一把砍刀正插在他的脑门,满脸的血,人竟然还有气,奄奄一息地呻吟。


    她和那位千金小姐没什么两样,吓得一动不动。


    巫祝让开路:“快快快!”


    她回头催促呆滞的傅清微一把,说:“快去拿药,止血的草药用完了!”


    傅清微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朝药房奔去。


    巫祝:“扶他坐下!”


    傅清微将草药交给旁边的村民加急碾磨,束手站在巫祝身后,不知所措。


    巫祝面前是那个满脸血,砍刀劈在头颅的村民,她伸手按着对方的脑袋左右检查了一下伤口深度,让人去准备缝合工具。


    傅清微拔腿就去。


    巫祝说:“你留下。”


    傅清微:“?”


    巫祝:“你把刀拔出来。”


    傅清微结巴:“我我我、我不行。”


    巫祝:“你行,你拔刀,我来念祝由术。”


    傅清微想说要不她俩反过来,可是她的祝由术暂时没有巫祝好,事到如今没时间给她慢慢做心理准备了,两手握住了刀柄。


    巫祝说:“我先念,你看我的手势,一二三,立刻拔,不要犹豫。”


    傅清微手心出汗,重新擦了一遍握住:“好。”


    巫祝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垂在身侧做细节手势:一、二……


    傅清微视线回到村民头顶,两手同时用力,飚飞的鲜血喷在了她的脸上。


    来不及害怕和迟疑,立刻跟着祝由。


    她怀里还有从现代带来的丹药,取了一颗凝血丹迅速给对方喂了下去。


    巫祝诧异地瞧了眼,没空说话。


    到缝合的阶段,她才问:“你刚刚给他喂了什么?”


    傅清微说:“药。”


    巫祝:“……行,待会借一粒给我研究。”


    傅清微:“晚点再说吧。他会死吗?”


    巫祝:“不知道,尽人事。”生死老病,终究都要听天命。


    傅清微走到旁边给别的伤员包扎,这个时代没有消炎药,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人远远不能说安全,今夜之后,能熬到天明的又会少一些。


    傅清微从晨曦刚亮忙活到大下午,才记起时常挂在她身后的小跟屁虫。


    她捞起一捧雪擦了擦脸,随手拉住人问:“小雪在哪儿?”


    对方吓了一跳。


    从她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污里勉强分辨出她的容貌,说:“早上在村头看见她了,后来就没见了。”


    傅清微:“她家是哪一户?”


    对方贴心地将她带到村长家门口。


    傅清微从低矮的院墙往里看,姬湛雪在里屋门口,院子里还站着一个女人,个子很高,身材也是猎户的健壮,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村长了。


    村长背对大门,似乎对姬湛雪说了什么,小孩点了点头。


    村长出门,傅清微躲在墙边,探头探脑地又往里瞧,只剩下姬湛雪一个人了。


    傅清微转身也走了。


    走的时候姬湛雪看到她了,没说什么,看着她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院墙。


    即使她说得出,恐怕也没有话。


    几分钟后,傅清微出现在村长家的大门口。


    “你吃饭了吗?”


    姬湛雪摇头。


    “走吧。”傅清微朝外面偏了偏头,尽量让自己的所有语气都听不出情绪。


    可是姬湛雪向她跑着过来了。


    傅清微第一次见她奔跑,明明那么小一点的孩子,出生就被剥夺了情感,她向她跑过来时,远处的雪山被阳光照耀。


    傅清微的眼眶也被轻微地刺痛。


    此时的她也万万想不到,往后漫长的一段人生,只要她唤她的名字,对方永远会跑着来见她。


    姬湛雪在她近前停下来,小小地喘了口气,往后走,重新当她的小尾巴。


    傅清微克制去牵她小手的冲动,平静地朝巫祝家走去。


    家里还是有很多伤患,能抬回去的都抬回去,余下的都是不能动的,今夜要继续观察,傅清微的屋子暂时征用当病房了。


    巫祝腾不出手做饭,傅清微进厨房烤了三个玉米,按部就班地做酸竹笋汤。


    小雪在边上看着她。


    她一向没有波动的表情,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吃饭啦。”傅清微将酸笋汤盛出来,对小雪说,“去叫巫祝奶奶吃饭。”


    小雪看了眼那锅汤,欲言言不了。


    她离开厨房去叫人,背影竟读出两分复杂。


    巫祝一见做好的晚饭,夸赞了一句:“真不错,没有白浪费我的药材。”


    虽然玉米有点烤糊了,但酸笋汤看起来还行嘛,年轻人需要鼓励。


    傅清微给三人各盛了一碗汤。


    姬湛雪端坐垂眼,一动不动。


    巫祝端起汤碗喝了一口,神色微变,慢慢放下碗,叹了一口气说:“我的药材真不如喂了狗。”


    “……”


    傅清微说:“有的吃就不错了,不要挑三拣四。”


    她一边吃着烤糊的玉米,一边喝着味道奇怪的酸笋汤,面色无异。


    她已经丧失对美食的品鉴能力了,反正吃不上师尊那一口,吃什么都一样。


    傅清微:“小雪,吃呀。”


    姬湛雪摇头。


    她们俩的交情目前不足以让她吃下她做的饭。


    巫祝拦下她吃饭的手,说:“别吃了,我再去做一份。”


    傅清微也不坚持。


    巫祝看了看她,撩起帘子出去了。


    晚上傅清微和巫祝轮流守夜,观察病人伤情,巫祝年纪大只守前两个时辰,傅清微在她房间哄孩子睡觉。


    姬湛雪的村长妈妈工作太忙了。


    傅清微坐在床沿,说:“睡觉。”


    小雪睁着大眼睛看她。


    傅清微心想你还要我给你唱摇篮曲不成,干脆道:“你不睡我先睡了。”


    小孩不语。


    傅清微把她往床里一推,自己合衣躺下了。


    躺下之后才发觉身子软得厉害,白天的冲击到夜晚才完全地反应在她的身心。脑门插着刀的村民,手被齐胳膊砍断的,胸前背后皮肉外翻,断筋裂骨,都是活生生的凡人。


    她吃完晚饭准备睡觉的这一段时间还有村民在她眼前咽气。


    巫祝摇了摇头,人被白布蒙着抬走了。


    傅清微把自己蜷缩起来,背向床里。


    她缩得很小很小,但对一个四岁多的小孩来说从后面抱得也费劲,姬湛雪的手比划了好半天,站起来把自己的兽皮被褥吃力地抖了抖,盖在了她的身上,分别走到四个角拉平。


    接着她找了个角落钻进去,尽量不挨着傅清微,合眼睡觉。


    傅清微一动不动地侧躺,她实在太冷了,心冷。跌入时空缝隙,亲眼目睹百姓流亡,山匪作乱,淳朴的村民惨遭鱼肉,所有的苦加起来,她只想让自己像只鸵鸟蜷缩起来。


    轻柔温暖的兽皮披在她身上,哪怕她不想要这一丝丝的暖意,也无力去坚持抵抗,任由自己在无知无觉中睡了过去。


    巫祝进来的时候,两个人都睡着了。


    傅清微依旧面向床外,后背的小不点挨着她,小胳膊搭在年轻女人的腰上,呈保护的姿态。


    巫祝:“……”


    和小孩抱大狗的姿势一模一样。


    她走到床前,把姬湛雪的胳膊拿开,扶她正面向上躺好,再叫醒傅清微。


    傅清微睁眼就醒了,不像在现代同居的时候赖床赖半天,穿好外袍出去了。


    这天夜里,有两个村民伤口感染发高烧没挺过去。


    此次土匪进村,总计亡9人,重伤10人,轻伤不计。一村的青壮有四分之一丧失了战斗能力,好在村子和粮食都保住了,救回来的在家卧床休养,来年开春,又是新的一年。


    春夏的匪乱也会平息,不像秋冬活动频繁。


    春天伊始,万象更新。


    雪山的山脚化了,一竹篓下去捞到一条冷水鱼,年纪不大的阿妹们满载而归。


    傅清微带着小跟屁虫在旁边看着。


    上次踏出院门后,傅清微就解了足禁,在村子漫无目的地溜达,有时也逛到村外,像这样坐在石头上发半天呆,什么都看,又什么都入眼不入心。


    姬湛雪像个安静的影子跟在她身后梦游。


    “我要走了。”


    院子里,巫祝正在阳光下处理刚采的草药,闻声抬起了头。


    姬湛雪刚一踏进院门就听到这么一句。


    傅清微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


    巫祝道:“虽然知道留不住你,但是我都习惯身边有你了,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大家都很喜欢你,你的祝由术就快要出师了,你当下一任巫祝,你可以把这里当做你的新家。”


    傅清微也看到门口站着的小孩身影。


    她的目光落在小雪身上,说:“不能。”


    巫祝问:“那你有地方去吗?”


    傅清微坚定地说:“有。”


    姬湛雪抱着一小筐新鲜的春笋,低头看着自己的筐,小手紧了紧。


    巫祝招呼道:“小雪,快进来,怎么愣在门口?”


    她又斥责傅清微:“当孩子面说这种话。”


    傅清微平静道:“她总会发现我不见了,比不告而别好。”


    傅清微不知为何突然转过身进了屋内,步履匆匆,她关上门后背抵着门板。


    在穆若水眼里,是不是就是自己在她的世界忽然消失不见,不告而别,天地茫茫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傅清微霎时泪如雨下。


    晚饭时。


    “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巫祝为难地看了眼姬湛雪,说,“小雪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件事,你再陪她一天,好好跟她说说。”


    姬湛雪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只是默默吃饭。


    傅清微:“你觉得她需要吗?”


    巫祝也说不好。


    谁知道傅清微在她心目中人和狗的比例分别占据多少?


    傅清微:“算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明日离开。”


    巫祝:“晚上我给你准备点干粮路上吃。”


    傅清微:“不用准备太多。”


    她走出这座山就找个地方吊死。


    这次总不会有人再救她。


    巫祝:“我准备我的,你不要管。”


    傅清微当夜没有睡着,从狭窄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月亮,后来月亮看不到了,只有无尽的长夜。


    她天蒙蒙亮就动身,接过巫祝给她准备的干粮,满满一包袱的肉干、饼子,还有一袋果干。


    巫祝:“一路平安。”


    傅清微把自己一半的丹药留给了她,说:“努力精进医术。”


    巫祝:“没大没小,不尊老。”


    傅清微又想哭了。


    思念究竟是会随着时间淡去还是加深?


    她的心已经越来越软弱,容不下一天虚度,迫不及待想要去找她。


    巫祝送她出门,说:“后会有期。”


    傅清微:“再见。”


    院门打开,淡青色的黎明里,静静地站着一道幼小的身影。


    她的村长妈妈在不远处,代她开口:“半夜就起来了,要到这里等,她想要送一送你。”


    傅清微的双手捂在姬湛雪冻得冰凉的脸上,说:“好,让她陪我走一段吧。”


    傅清微紧了紧她系着的兽皮披风,牵着她往山路走去。


    村长和她们保持在不远不近,能看到的距离。


    从晨曦微明走到天亮,傅清微停下脚步,蹲下来说:“姐姐要走了。”


    姬湛雪歪了歪脑袋。


    给她打手势:你、要、去、哪里?


    “我和我的妻子分开了。”傅清微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要去找她。”


    姬湛雪听不懂。


    傅清微说:“以后不要再把人当狗了,不是谁都有我这么好的脾气。”


    她自己吐槽自己:“我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


    明明想冷冰冰地告别,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


    幸好对面是个小哑巴,不会和她你来我往。


    傅清微直接结束语:“再见,小孩。”


    她松开姬湛雪的双手,头也不回地背着包袱和长剑离开,步入了山林深处。


    姬湛雪一路目送她的背影。


    村长走过来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虽然巫祝说她的女儿没有感情,但她觉得她的小雪只是长得比其他人慢了一些,总有一天,她会长大的。


    *


    傅清微知道自己的大概方位后,决定往北走。


    至少在空间上死得离师尊近一点。


    傅清微一路向北,行至大下午,风平浪静,她靠在树下吃玉米饼子,耳朵里听着比往日更寂静的风声。


    风里送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傅清微都要死了,不想多管闲事,可她的脚步已自发站了起来,辨别风吹来的方向。


    刚好是北边,朝东方偏离了一点儿。


    问题不大,鹤市也在东北方。傅清微拎起包袱,朝那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山路行进不比大道,傅清微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处隐蔽在山里的村子,一条清溪从村庄下方流过,不过二掌宽,不到尺深。


    傅清微看着水里的浅红色,目光染上一丝凝重,沿小溪继续往前走。


    这次没过多久,她便看见一具趴在溪边的村民尸体。


    从后背到身前,是贯穿伤,凶器是前端尖利的锐物,枪或者矛?


    傅清微将他拖到一边,合上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她从村头的路走了进去,迎面一道院墙便坐着一具妇人的尸体,鲜血染红了身子。


    她仰着脸,眼睛大睁,表情惊恐,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事。


    遭土匪了吗?


    傅清微检查她腹部和胸口同样的贯穿伤,放下衣服。


    她进了村里,慢慢地沿路走过去,挨家挨户看过,一点一点的压迫感袭上她的心头,她第一次见到被土匪洗劫一空的村子,竟然如此的惨烈,尸横遍野。


    他们个个手无寸铁,惊慌逃命,却无济于事,成了刀下亡魂。


    基本是从背后遇袭而亡的,大多是贯穿伤,有的外伤皮开肉绽,似乎是砍伤或者锐器的割伤。


    傅清微退出一间村舍,看见院子里挂着的一排腊肉。


    她脑子里忽然卡了一下。


    为什么会留下腊肉?这么珍贵的食物怎么会被漏下?


    傅清微环视村落,选了最大的一间屋子进去,里面的物资和口粮储备都在。


    不是土匪!


    如果不是土匪,又会是什么杀害了他们?


    傅清微重新跑回村头,解开妇人的衣襟,仔细观察她的伤势,心脏越跳越快。


    如果不是土匪,那会不会是……


    傅清微骤然色变,掏出罗盘辨别最初来时的方向,拔腿朝依布村的方向跑去。


    巫祝!


    夕阳已经西沉。


    天黑之后,灌木在窸窣地快速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游了过去。


    依布村坐落在山间,炊烟刚熄,一片祥和宁静。


    村尾住着仰莎一家,仰莎洗完脚,出来院子里倒水,忽然感觉背后毛毛的。


    她回过头,墙壁上映出一条高高扬起的黑影,贯穿了她的胸口,她仰面倒了下去,盆摔在她周围。


    咚的一声。


    仰莎的丈夫闻声出来,锐器从他的喉咙划过,他看着妻子的尸体没发出一句,向后倒回屋里,身边血流了一地。


    村头燃起大火。


    咚咚咚——


    “土匪来啦!土匪来啦!!!”


    敲锣的呼喊声在火光里响起来,猎犬的狂吠响彻村落,刚刚休整了一个季节的依布村青壮再次拿起武器冲向村尾,保卫家园。


    然而这次情况却截然不同。


    燃烧的火焰里,墙壁映出八条腿的高大黑影。


    手持武器的青壮们纷纷往后退,畏惧地咽了咽口水,惊恐的表情和先前死去的人如出一辙。


    他们高高地仰起头,看着向他们一步步逼近的生物。


    天,这是……什么?


    傅清微极快地在树林里腾跃,希望她的预想是错的,希望它还没有找上依布村,希望她来得及。


    傅清微站在山上,远远地看见依布村冲天的火光,熊熊大火几乎蔓延了整个村落。


    傅清微狂奔下山,冲进巫祝的石房子。


    “巫祝!”她声音凄裂。


    巫祝倒在院子里,背面向下,身下的一大滩血染红了泥土。


    她将巫祝翻过来,老人尚有一丝气息,傅清微连忙给她念祝由术,巫祝阻止她,说:“别念了……肠子都破了……救不回……救回了也……活不了……”


    傅清微眼圈通红。


    巫祝艰难地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早上她出门前给的丹药,唇角溢血:“没时间……研究了……你好好……收着……精进医术……”


    傅清微的眼泪落下一颗,砸在老人的脸上。


    巫祝伸出苍老的手,傅清微抓住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


    巫祝的瞳孔开始涣散,她抓着傅清微的手在收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啊?”


    “傅清微!我叫傅清微!”


    巫祝的手在慢慢松开。


    傅清微:“巫姨!”


    巫祝最后一刻还是听见了,她轻轻地笑起来,手臂垂落在地,永远闭上了眼睛。


    “巫姨!!!”


    傅清微的眼泪成串落在老人的脸颊。


    她松开一直捂着对方肚子的手,血流到了她的手背,她含泪退后磕了一个头,朝门口奔了出去,提剑赶往村头。


    杀人的不是土匪,是妖魔!


    八条腿的蜘蛛挥舞着螯肢肆意收割着凡人的生命。


    村民们和村长汇合后有了主心骨,在带领下一次次挥着刀剑往前冲,一次次有新的同伴倒下。


    浸了草乌毒见血封喉的弩箭射在巨型蜘蛛身上,毫无作用。


    众人心生绝望。


    “杀!!!”村长和最后一名青壮冲上去,退回来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村长举着木盾,木盾被刺穿,穿进她的肩膀,她向前挥出一剑,斩在对方刀枪不入的螯肢,铮的爆出火花。


    巨物蜘蛛的两条螯肢高高抬起来,刺进了村长的脑袋。


    傅清微:“不要!!!”


    一声更加凄厉的声音响起,那是一道童音,仿佛喉咙从来没有用过,嘶声哀鸣。


    “阿娘——”


    村长的脸转了过来,看向躲藏在水缸后的幼小身影,眼神充满了慌张和不舍。


    蜘蛛的螯肢从村长的脑子里拔了出来。


    傅清微终于赶到,一把将她抱入怀里,蒙住了姬湛雪的眼睛。


    第138章


    巨物蜘蛛的两根螯肢拔了出来, 空气里的血腥味骤然浓郁了一瞬。


    人体脑液飞溅,落如雨点。


    傅清微将小雪按入怀中,死死捂住她的眼睛, 自己的眼眶已赫然发红。


    村长倒在地上, 脑袋偏向傅清微的方向, 看着年轻女人的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眼珠彻底不动了。


    杀掉最后一个抵抗者的妖魔蜘蛛兴奋地挥动前端的一对步足, 前胸的发声器嘶声震动。


    傅清微眼圈通红, 拔出长剑,一跃而上, 朝巨物蜘蛛扑了过去。


    那是悲愤到极点的一剑, 也是相思剑在她手中,她出的最快的一剑。


    妖魔蜘蛛对凡人小虫子不以为意,抬起螯肢一架, 剑光一偏却从缝隙刺入, 裹挟着罡气的白色剑光狠狠插进它的大脑!


    手腕带动剑刃在里面搅了一圈。


    接着她一剑抽出,抬脚踹在蜘蛛的一只眼睛上,巨物蜘蛛八只脚同时向后退, 发声器嗡嗡地响,似是吃痛。


    傅清微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盖住了地上村长的脑袋。


    她瞧了眼不远处发呆的姬湛雪,大喝了一声:“躲好!”


    小孩的目光在母亲的尸体停留了片刻, 慢慢地藏进了水缸后。


    她小小的一个,藏好就看不到人了。


    傅清微重新握好剑, 脚下加速, 几步奔至蜘蛛面前,腾身而起, 踩着它的第一足来到蜘蛛上方,踩着脑袋又拔高数尺,长剑自上而下贯彻千钧刺入!


    如果这是曾经的相思剑,它的神兵之威足以让蜘蛛的脑袋切成豆腐块。


    如果这是普通的巨型蜘蛛,修行者的罡气也足以粉碎它的脑袋。


    可惜二者傅清微都不占。


    她手持的是一柄凡铁,和村民的刀剑并无不同。


    这是被魔气侵蚀的巨物蜘蛛,魔气强大的修复能力在它受到致命伤时不让它死亡,卷土重来。


    傅清微在蜘蛛的背上制造出无数伤口,黑雾涌出来包裹住伤口,眨眼间恢复得七七八八。


    傅清微的身子被掀飞了下去,她足尖一点倒退,抵住了一片残垣停下。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巨物蜘蛛的八条腿迅速朝她爬过来,它足有一人多高,人看它需要仰视,八只单眼在黑暗里发着红光,傅清微看清了它的触肢和步足覆盖的茸毛。


    傅清微喉咙发痒,忍住反胃的本能,足后跟抬起来,在蜘蛛的螯肢刺下时猛地一蹬,身影消失在它的面前。


    巨物蜘蛛的腹部蓦地一痛。


    傅清微在它的身下,后背几乎与地面平行,一剑捅穿它的下腹,从前划到后,绿色的血液和细胞组织液淅淅沥沥地淋了一地,剑光在尾部闪过。


    傅清微单手一撑,从地面翻身而起,单膝跪地喘了口气。


    这样……能杀了它吗?


    她紧紧地盯着巨物蜘蛛,蜘蛛慢慢地转了过来,正面看向她,八只眼红光愈胜,发声器急促震怒。


    不能。


    傅清微提剑立刻冲了上去。


    一次不行就两次,看到底是黑雾快还是她杀得快。


    巨物蜘蛛一动不动,傅清微意识到不妙,数道白线向她袭来,她在空中翻了个身迅速退后,右手一格,雪白蛛丝缠上了她的剑锋,险些长剑脱手。


    她甩出一道符火,爆燃的火焰击退了蛛丝,巨物蜘蛛不再莽进,而是和傅清微冷静对峙。


    傅清微神情凝重。


    杀不死的身体便罢了,如果被蛛丝缚住,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符箓有限,用一张少一张,她不能轻易动用。


    巨物蜘蛛也知道她怕什么,不再近身,而是从腹部吐丝,看着人类小虫子在它网下疲于奔命。


    地面一片雪白,傅清微只能以剑点地,蹂身而起跳到了屋顶,立刻跳下转移阵地,数道蛛丝攻向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她胸口起伏,在不停地奔跑中耗费了大量的体力。


    姬湛雪背靠着水缸,听着外面的动静,人类沉闷的痛哼声突然响起。


    她从缸后走出来,傅清微的左臂被蛛丝击中,她的后背撞在了树干上,巨物蜘蛛八条腿迅速爬到了她的眼前,挥起螯肢狠狠刺下。


    傅清微的肩膀被刺穿,钉在了树干上,喷出一口鲜血。


    这是姬湛雪出来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深深印在她的脑海。


    傅清微咬着满口的血,贯注了全身的罡气注入剑身,白芒从相思剑上一点一点泛起,她用尽全力向面前挥去,剑光在巨物蜘蛛的脑袋轰然爆炸,八只眼毁了一半,发声器里传出婴儿似的哭泣。


    螯肢拔了出来,巨物蜘蛛疾走后退。


    傅清微从树干滑落跪了下来,左肩血流如注,右手拄剑跪地,唇色惨白,满头大汗。


    她右手给自己点了两处穴道止血,又服了一粒凝血丹。


    脑袋忽然传来眩晕感,连看蜘蛛都出现了重影。


    傅清微晃了晃脑袋。


    糟了!螯肢有毒!


    傅清微从袖子里掏出百宝袋,这习惯还是跟穆若水学的。师尊的袋子里装的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黄豆、铜钱……到了她手上都能发挥大作用,撒豆成兵,逗老婆玩。傅清微修为不行,装的都是实用物品,比如解毒丹。


    后世的解毒丹在一百多年前效果显著,服下后傅清微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明。


    她习惯性看向自己的身后。


    以前她遇到威胁性命的危险时,从不担心,因为师尊永远会站在她的身后护着她。


    现在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需要她保护的小女孩。


    姬湛雪静静地看着她。


    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即使她再躲进水缸也没用,巨物蜘蛛早就发现她了,傅清微一死,下一个就是她。


    傅清微可以自绝,但不能自绝于妖魔之手,更不会坐视凡人惨死妖魔手下!


    她体力已到强弩之末,汗水不断从她额头淌下,肩膀在往外渗血,染红衣袍。


    傅清微两度受伤垂落的左手挣扎着取出一张雷符,夹在食中二指之间。


    “一转六神藏,二转四煞没,三转动魁罡,四转雷火腾……”


    傅清微拜入穆若水门下不到一年,先习身法、剑法,后习阵法,符法,符箓中以火符为主。引雷不仅需要修士有不俗的天赋,扎实的修行基础,还需天时地利人和。


    傅清微极少修雷法,师尊说贪多未必足,待她再练两年,灵力充沛再引雷,否则引一次雷就要耗费自身大量灵力,她初学者恐怕吃不消。


    布阵可以提高引雷的成功率,但傅清微没有阵法材料,也没有那个体力再去周旋了。


    傅清微松开手指,雷符无火自燃,缓慢地上升至半空。


    她修为不足,又受了伤,上升的速度非常慢,慢到令人怀疑它是否能上达天庭,为神明知晓。


    另一边,她刚念完咒语,巨物蜘蛛已经休整完毕,脑袋的四只眼睛却没有再长出来,仍是一片血肉模糊。


    它勃然大怒,飞身而起,八条步足在地上一弹,冲傅清微扑了上来。


    傅清微从前方翻滚,避开了它的从天而降,反手一剑刺入它吐丝的器官,带出一片血光。


    巨物蜘蛛的八条步足在地上踩着,每一条都当作攻击的利器,傅清微仓皇躲避,手肘撑在地面翻滚后退,在狼狈的逃窜中竟然还能找到机会长剑捅进蜘蛛步足关节的缝隙,旋动剑身斩断了它两条腿。


    巨物蜘蛛伤痕累累,黑雾却激发了它更多的凶性,傅清微身上挂了大大小小的彩,她几乎感觉不到痛,如果全身都传来痛感的话,那和不痛也没什么区别。


    她想起了穆若水。


    想到她被炼尸的痛苦,这一点点痛对自己而言,只是她更接近她的路。


    傅清微成了一个血人。


    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她听到了天空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声,起初很遥远,渐渐地近了。


    傅清微抬起模糊的视线,看见头顶乌云里银蛇般游走的电光。


    傅清微眼尾湿润,力竭的身体再次迸发出力量,奋起一脚踹向巨物蜘蛛的脸,借着反作用力迅速拉开距离,跳上了房顶,持剑引雷。


    她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心头血喷在剑身。


    “吾奉祖师玉清大帝敕起五雷神将,急付吾顶。摄!”


    轰——


    银蛇吐信,耀眼的电光霎时从天际劈下,正正劈中中央的巨物蜘蛛,它的身形被天雷照亮,一寸寸地吞没摧毁,刺眼的白芒笼罩了整个院落。


    天雷至阳至刚,诛邪伏魔,连同始作俑者黑雾一同在天雷的威力下化为齑粉。


    傅清微站在屋顶上,她的脸庞被闪电映着,犹如神女降临。


    姬湛雪站在低处,高高地抬起头仰望她。


    白光过了一段时间才散去。


    巨物蜘蛛在天雷之下灰飞烟灭,死得连渣都不剩。


    傅清微从房顶下来,踉踉跄跄地来到姬湛雪身边,玉雕般的脸满是血污,单膝拄剑跪地,说:“没事吧?”


    姬湛雪摇了摇头。


    接着她身上一重,傅清微向她倒了下来,她的脑袋正好抵在姬湛雪的肩膀。


    姬湛雪一个小孩根本撑不住大人的体重,跟着她一块倒了下去,傅清微在她的上方,不知道哪里流出来的血滴在她的脸上。


    一滴,又一滴。


    姬湛雪的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嘶哑哀鸣的声音,不好听但闻之使人落泪。


    傅清微昏迷了过去。


    她再一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她还是躺在地上,身上的伤口涂满了止血的草药,还盖了衣服。


    她扭过头,姬湛雪坐在不远处她的妈妈尸体身边发呆。


    傅清微口唇干裂:“小孩。”


    姬湛雪朝她跑过来。


    傅清微:“水……”


    附近就有水缸,姬湛雪跑过去给她舀水,两手端过来喂进她嘴里,用手指沾水给她抹在唇瓣,直到不再裂开。


    傅清微:“药在我衣服里,帮我拿一粒白色有花纹的。”


    吃完疗伤药后,傅清微躺在地上看天,姬湛雪继续守着她的村长妈妈。


    姬湛雪又拖了两床兽皮褥子过来,一床给妈妈盖,一床给傅清微盖。


    她自己在两头选了选,跟村长妈妈躺在了一起。


    昨晚没睡觉,她年纪小,在妈妈僵硬的尸体怀里找了个位置,很快睡着了。


    傅清微躺到下午,两手拄着剑鞘站了起来。


    她在村子里走了一个来回,确认尸体和有没有活着的人,尸身一百多具,一大半的人都在这里。但蜘蛛妖魔夜袭村落,有村民趁夜逃进了山里,侥幸没有被害。


    也许过不了多久,幸存者就会回家。可这一片惨象,生与死对活着的人来说哪一种更残忍?


    巫祝没有亲人,傅清微把巫祝的尸身一把火烧了,骨灰埋在院子里的树下。


    傅清微叫醒了姬湛雪,和她说她妈妈已经死了。


    小孩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知道是不理解还是无法表现出来难过。


    傅清微:“我打算把她火化,你舍不得她的话可以把骨灰带在身上。”


    姬湛雪:“……”


    傅清微:“我之前好像听见你说话了,你能发音吗?同意的话就说好。或者你可以点头。”


    傅清微张开嘴,让她看自己的舌头发音:“河凹好。”


    姬湛雪艰涩地吐了一个音:“袄。”


    傅清微就明白她同意了。


    “我们一起火化你妈妈,以后她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长大。”


    “好。”


    “很聪明。”傅清微低头看她。


    如果她生活在现代就好了,会有福利机构抚养她长大成人。这么漂亮又乖的小孩,在乱世里是无数个儿童的缩影。


    村长的身下堆满了树枝和干柴,傅清微把火把递给姬湛雪,自己握着她的手,点燃了火堆。


    橘红色的火焰蹿起来,湮灭了村长的身影。


    傅清微扭过脸,看见小孩眼底晶莹的反光。


    傅清微去了一趟山里,找到先前山贼攻来时隐蔽的山洞,果然剩下的村民都躲在里面,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和几个跑掉的男的。


    傅清微走进来,说:“蜘蛛已经死了。”


    她领着村民们下山,进村以后,耳边都是嚎哭声。


    傅清微和活下来的村民们一起收了尸,选了一户失去孩子的家庭,把姬湛雪送了过去。


    “村长被害,劳烦你们照顾她了。”


    村长死前的最后一眼,看的不是姬湛雪,而是傅清微。傅清微理解她是托孤的意思,可是她一个将死之人,实在不想肩膀再担一份重任,何况是抚养小孩。


    一年两年不够,十年八年都未必,她不愿意再活这么久,只能辜负村长了。


    傅清微:“她已经会说话了,你们有空可以教教她。”


    村民说:“好。”


    傅清微再次抛去一身负累,说:“我走了,以后大家保重。”


    村民说:“小巫大人保重。”


    傅清微连伤都没留下来休养,直接离开了依布村。


    她打算再去一趟先前被妖魔袭击的村子,要是那个村子没有幸存者的话,她就帮忙把尸收一下,念段《往生咒》超度亡魂,再找个犄角旮旯去死。


    因为有伤在身,她走得很慢,身后的灌木和草丛时不时传来响动。


    傅清微走了一段路,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说:“出来。”


    姬湛雪脖子里挂着她娘的骨灰,用百宝袋装着,从树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傅清微:“谁让你跟着我的?”


    姬湛雪:“我。”


    傅清微:“……”


    现在会说话是了不起了。


    傅清微转过身,看着她道:“我不会带着你的。”


    姬湛雪默默地和她拉近了几步距离。


    傅清微:“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姬湛雪握紧了脖子里的百宝袋。


    傅清微看见她的动作,说:“你既然知道,那我和你直说了,我也要去死,你跟着我是没用的,你什么都得不到。”


    姬湛雪可能没听懂,可能听懂了也执意要这么做。


    她最亲近的人都死了,阿娘,巫祝,现在只剩下傅清微。


    傅清微:“算了,你爱跟就跟着吧,想回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再送你回村子。”


    姬湛雪点了点头。


    傅清微往东北方向走,姬湛雪依旧像个沉默的影子跟在她身后。


    傅清微心想她这么小的孩子,跟着她在山里走上一大圈,还不把她累死,到时候她吃不了苦,自己顺水推舟把她往回一送,再也不见。


    她二人走了一天一夜,以一种乌龟一般的速度终于来到了前一个村子。


    村头的女尸尸斑又深了些。


    这个村子规模比依布村更小,傅清微猜想大约是被屠村了,或者幸存者寥寥,回来后见到一片惨状干脆离开了。


    依布村。


    傅清微连夜赶路,不做休整,刚好和另一伙人擦肩而过。


    两名穿着打补丁的道袍的修行者来到依布村,其中一人手持罗盘,说:“魔气在这里消失了。”


    另一人道:“看来有道友比我们先行一步,除了妖魔。”


    手持罗盘的人蹲下来,低头察看院落里天雷留下的焦痕,和淡淡的威压气息,说:“这位道友能引雷,修为不俗,应当是名门大派的弟子。”


    另一人环视这一圈断壁残垣,村子生机衰弱,尽余妇孺,叹了口气。


    “我等修者仍然来迟一步。”


    “唉,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


    天色已晚。


    赶了一天一夜路的伤患傅清微也受不了了,体力透支,因为走得不快,小孩子自带精力旺盛buff,姬湛雪的脸色看上去比她还要好些。


    傅清微:“……”


    这样下去很难说谁先吃不了苦。


    反正她是一定要送她回去的,收完尸体就把她打晕送走!


    姬湛雪选了最大的一间屋子休息,回来向她招手。


    傅清微慢吞吞地走过去,说:“你眼光倒是不赖。”不愧是村长的女儿。


    两人被迫又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东西一应俱全。


    两人甚至吃了顿热腾腾的饭,姬湛雪吃饼子,没吃她煮的汤。


    傅清微:“小孩,你这样容易长不高。”


    姬湛雪:“……”


    她声带能用了,但没人教也不习惯,大多数时间还是沉默。


    然而傅清微总能从她的沉默里读出她的意思:我不吃长不高,我吃了就会死。


    傅清微:“你真的,你要是个大人我肯定不理你。”


    谁让她是个小朋友呢?大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屋子里用火光照明,姬湛雪脸上的彩绘这么好几天没人给她补,她也没洗脸,彩绘掉了几块,被泥土和灰尘暂时掩盖。


    明明是小脏猫一个,那双眼睛嵌在她的脸上,眼珠仍然漆黑干净,闪闪发光。


    晚上两人睡一张床,分别盖两床褥子。


    傅清微警觉,怕此地仍有别的妖魔,以安全为先。


    翌日两人开始收尸。


    姬湛雪人小没力气,拖不动一点,帮忙当坐标点,她站在哪里,意味着哪里有尸体。


    两人勉强算通力合作,把所有尸体集中起来,一把火烧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前,傅清微双手持印,闭目诵念《往生咒》,低垂的睫毛映着无悲无喜的侧脸,宛如悲悯的神明。


    姬湛雪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


    年轻女人睁开眼睛,眼底有流动的水光。


    红色火焰之上,亡者的灵魂们化作点点星芒,由冥界的使者,引渡他们到另一个世界。


    人间很苦,不要再来了。


    傅清微仰起头:至少再等三十年后再投胎,会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山里的清风将地上的骨灰纷纷扬扬地洒向山林。


    从尘世中来,又回到尘土里去。


    处理完了事,该处理人了。


    傅清微转身面对姬湛雪,顿时头大如斗。


    小孩死心塌地跟着她,不能打不能骂,只能打晕了,但临了她又下不了手。她才四岁啊!她还是个孩子!


    傅清微狠了狠心,面色如常道:“过来。”


    姬湛雪满怀信任地朝她走过来。


    “再走近一些。”


    姬湛雪来到她的身前,后颈忽然一痛,软软地倒了下去。


    傅清微及时抱住她软下来的身子。


    生怕把她打伤了,小心地检查了半天才把人扛走,往依布村的方向赶去。


    她下手大约实在太轻,中途姬湛雪就醒了,在她肩膀趴着也不说话。


    傅清微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休息吃饭,才发现她已经醒了。


    傅清微怪尴尬的:“醒了啊,你刚刚突然睡着了。”


    姬湛雪:“……”


    傅清微拿了张饼子出来,说:“去洗个手再吃。”


    姬湛雪便向河边走去,傅清微担心她个子小栽进去,便走到她身边,给她拎着后衣领。


    姬湛雪洗完了手。


    傅清微偏头见她鼻头都是灰,脸上又是泥又是血,脏得不行,说:“要不你把脸也洗了吧?如果你们不能让外人见到脸的话当我没说。”


    小脏猫看了看她,腰弯得更深了一些,伸手去掬水。


    她两只手只能掬一点点水,抹到自己脸上的时候就不剩什么水了。


    傅清微很少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姬湛雪安静又乖巧,她实在很难一直铁石心肠。


    傅清微:“算了,你站好,我来给你洗。”


    姬湛雪脸上的灰泥洗掉了一点,一小片白白的皮肤露出来。


    她在傅清微面前乖乖站好,任由对方修长柔软的手指沾湿了水,拇指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尘埃和掩饰。


    灰泥和血洗得差不多,东一块西一块的彩绘都花了,看不出原来的图腾,傅清微干脆也给她洗了。


    反正她要死了,就算看到什么,触犯她们的禁制,一条命总够赔了。


    一张小小的洗尽尘埃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精致的细眉,勾勒的工笔,鼻梁小巧,唇瓣粉嘟嘟。


    傅清微停了手,顿时心如擂鼓。


    姬湛雪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珠如同画龙点睛的一笔,注入了她这副身体灵魂最重要的神韵。


    活脱脱一个等比例缩小版的穆若水!


    傅清微脱口而出:“师尊???”


    第139章


    “师尊?!”


    年方四岁的姬湛雪, 和她师尊穆若水长得一模一样!


    傅清微的心头重震。


    这究竟是世间人有相似的巧合?还是面前这个人就是穆若水的小时候?


    姬湛雪睁开眼看着她,毫无波澜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解。


    为什么大姐姐会对她说了两个她听不懂的字?


    为什么又对着她发呆?


    为什么……会哭?


    姬湛雪小小的手摸到她的眼睑下方,温热潮湿。


    紧接着她被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紧紧抱住的力度勒着她幼小的身体。


    她感觉有点痛, 可是也有一点点……很小很小的……那是幸福吗?


    就像村长妈妈还活着的时候。


    傅清微以为自己在来时不断确认真相的一个多月就将眼泪流干了, 然而见到这张和穆若水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仍然泪如潮水涌出。


    她的下巴抵在姬湛雪的肩膀, 滚烫的泪水全部落在她的肩头和脖颈里。


    “我好想你。”


    年轻女人哭声哽咽, 几不成句,又是姬湛雪听不懂的话。


    她抬起自己稚嫩的双手, 轻轻地贴在了傅清微的背上。


    傅清微将她从怀里拉开, 擦干了眼泪,激动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湛雪:“……”


    合着她上次在雪地里白写了?


    傅清微:“……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姬湛雪摇了摇头。


    傅清微:“你的长辈,你妈妈的妈妈, 爷爷奶奶, 有没有姓穆的?”


    姬湛雪:“……”


    小孩听不懂呀。


    傅清微不知道怎么向她求证,更不知道怎么确认她的身份。既然她长成这样,自己势必要弄清楚真相。


    先不死了, 以后再说。


    傅清微牵起她的手,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她坐在上面吃饭。


    自己坐旁边看着她吃。


    姬湛雪:“……”


    抬起屁股默默挪远了一些。


    吃完饭喝了水,傅清微又去牵她的手, 说:“我们回依布村。”


    姬湛雪出乎意料挣开她。


    傅清微:“我不是要送你回去,我受了伤要回去养伤, 下次走一定带着你, 我保证。”


    她的信用在小朋友那里暂时是满分。


    就这样,两人再一次回到了村落。


    傅清微带姬湛雪住进了巫祝的房子, 一边养伤一边找村民打探情况,姬湛雪家有几口人,有没有祖辈姓穆。她家从曾姥姥开始就姓姬,再往上村民不知道,作为上古八姓之一,世代相传,不太可能有变动。


    至于男方那边,姓什么都有,三代之内也没有姓穆的。


    傅清微盯着姬湛雪重新画上彩绘的小脸,若有所思。


    到了中午,她就带着伙食去找村民蹭饭,她自己无所谓,姬湛雪嘴刁,饿死也不吃她做的。只好厚着脸皮提供食材,让人多添一副碗筷。


    “小巫大人坐下来一起吃吧。”


    “谢谢。”傅清微却之不恭。


    不吃白不吃,她只是不介意,不代表吃不出好恶,这两天她也觉得自己做的饭难吃。


    其实她厨艺本来没有这么差的,否则也不可能把自己养这么大,遇到穆若水前勉强可以入口。遇到师尊以后,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日日地养下来,厨艺就这么养废了。


    以前又没那么多调料,也没有预制料包,不能随便控制火候,衬得傅清微的短板愈发明显。


    不是糊了就是没熟,色香味弃权。


    “我事先说好啊,你跟着我,吃不上好吃的。”


    姬湛雪点点头。


    “而且这一路很危险,我不能保证我们俩的安全,你可能会和我死在一起。”


    姬湛雪低头看了看脖子里的百宝袋。


    她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指傅清微,一只手指自己,两只手一起指向百宝袋。


    变成骨灰永远在一起。


    傅清微:“……你这样想也没错,但没人给我们收尸,我们只能躺板板地在一起。”


    床上,她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把姬湛雪护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就像这样。”


    姬湛雪躺在她柔软的怀抱,仰头看着她光洁美好的下颌,心想这样难道不是很好吗?


    “好。”


    “你又说话了。”傅清微低头捏她软软的下巴,“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嗯。”


    “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什?”


    “不好说,睡觉吧。”


    傅清微把被子一拉,姬湛雪一小只被完全裹在了里面,被面蛄蛹两下,一个乌黑的脑袋钻了出来。


    年轻女人已经躺平睡了,姬湛雪窝在她怀里找了个温暖的位置,脸贴着她的肩膀,合上了眼睛。


    ……


    傅清微带娃生涯正式开始。


    即将远行的前几天,傅清微就在给姬湛雪收拾细软,村长家的石房子破坏不大,她的小衣服都在家里,一身一身的样式不少,大多颜色鲜艳。


    可以看出村长生前的宠爱。


    傅清微抛弃了那些引人注目的,只挑不起眼,灰扑扑的长袍,有几件兽皮披风,漂亮又厚实,傅清微摸着皮毛都爱不释手,更别提有感情的姬湛雪了。


    无奈只能舍下。


    她们是去逃难和流亡,不是在和平年代赶路,穿得显眼会被劫道和勒索。傅清微最后还是带上了一件,给小孩留个念想,万一有紧急情况,被抢劫也能交出东西。


    她自己拣了巫祝的衣服,自带朴素,她穿着的那身道袍缝缝补补,跟件百衲衣似的,叠好装进了包袱。


    两人于天色微明时站在村口,没有和任何人道别。


    傅清微:“你要是舍不得的话再多看几眼,以后很难有机会回来了。”


    姬湛雪看了好几眼,方说:“好。”


    傅清微:“是好了。”


    “好惹。”姬湛雪学舌。


    傅清微失笑地心想:有进步,能说两个字了。


    傅清微牵起身边小人的手,走出几步回头再次望了眼坐落在晨曦里的安详村落,在心里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巫祝,村长,和她遇到的所有善良的村民。


    傅清微决定带姬湛雪回蓬莱观。


    她不确定姬湛雪是不是穆若水,她是不是回到了师尊的年少时?如果是的话,她的穿越会不会不完全是偶然?


    最后一个问题她暂时不去深思,首先她要去找第一个答案。


    姬湛雪的手被她牵在手里,一大一小在山路并肩前行。


    “去、哪?”


    “回我们的家。”


    傅清微想好了,就算姬湛雪不是穆若水,但她长得和师尊一模一样,既然她选择带她走,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会对她负责一天。


    也许她的想法有些卑劣,在这个无望的年代里,即使将姬湛雪当作师尊的替身,也能给她真实的慰藉。


    她宁愿日日看着她和穆若水长得一样的脸,去怀念再也见不到的人。当然,她不会和她在一起,当养了个女儿,她和师尊生的,无痛当妈。


    古人21岁有个4岁的女儿太正常了。


    嗯……


    傅清微忽然又想,有没有可能姬湛雪是师尊的母亲?


    她后来和一个姓穆的结婚了,自己将来还得把关她的婚姻大事?


    傅清微的思维从这张肖似的脸疯狂发散,没注意到小孩低着头想事情。


    我、们?


    姬湛雪无声地学了这个口型,塞在傅清微掌心的手指动了动。


    走了几天几夜,两人终于翻过了一个山头,傅清微这一路显得特别谨慎,比她一个人赶路时的防备心多了十倍不止。


    她的历史学得一般,高考后更是还给了老师,对1919这段时间线只知道军阀割据,正处在混战时期,上回她进的城里还有抓壮丁征兵的,墙上贴着征兵告示,遍地流民。


    她不认为自己能平安无事地由滇入蜀,尤其是孤身带着四岁小孩,地狱难度。


    要说傅清微最怕的是什么?她怕自己无意间闯入战区。


    傅清微掏出罗盘,方向对她来说已经没用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哪边在打仗,先从山里出去再说。


    傅清微蹲下来,说:“小孩,你挑个方向吧。”


    姬湛雪随手指了一个。


    傅清微把她抱起来,说:“就这么走,大不了一起死。”


    小孩精力再旺盛也是小孩,一半路自己走,一半由傅清微抱着,两条软软的胳膊圈在她的脖子里。


    有时候也背着,姬湛雪就在她的头顶左顾右盼,看树后跑过去的圆脑松鼠。


    她是没累着,傅清微已经初步体验了带娃的艰辛。


    怪不得师尊每次拎行李上山都臭着张脸,现在换她天天背小孩,累够呛。


    晚上二人尽量找山洞休息,遮风避雨,即使走得慢了些,也比风餐露宿,小孩子生病好。古人这医疗条件荒山野岭生了病,半条命都要留在阎王殿。


    好在小孩身体争气,没有个头疼脑热,傅清微自己也很注意,不仅爱护身体,还每日抽时间修炼增强体魄,大人倒下了孩子更得完蛋。


    求死容易,求生难。


    入了夏后,便是雨季,密林里的雨更是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


    啪嗒。


    一滴雨水落在了脸上。


    傅清微扛起姬湛雪就跑,姬湛雪在她肩膀上下颠着,一声不吭。


    雨水如豆点般砸了下来,整个林子里都响起风雨的沙沙声,从前傅清微在蓬莱观最爱听的雨声,现在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外面风摇树动,雨声哗哗。


    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洞避雨,傅清微把淋透的孩子放下,在她面前点起一堆篝火。


    立刻着手给她脱掉湿透的衣服,换上包袱内部干的里衣,裹上兽皮披风。


    姬湛雪冻得唇色发白。


    傅清微外袍也湿了,一身里衣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冷不冷?”


    姬湛雪摇头。


    傅清微抱了她许久,直到她唇色慢慢缓过来,在她怀里睡着。


    她向天祈祷了很久,不要发烧,千万不要发烧。


    可是一个小孩子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吃不好睡不好,又淋了雨,能撑到现在才生病已经很争气了。


    她躺在傅清微怀里,脸变得很红,唇瓣通红,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傅清微半夜心神不宁地醒过来,伸手一摸额头滚烫,叫她她已经没反应了。


    “小孩!小雪!”


    “小雪!!!”


    傅清微将她平放在干草上,自己去翻包裹里带的药包,常见的几种病症她都拣了一些药包好携带,用小锅在火上煮开,熬了大半天才熬出一剂黑乎乎的汤药,灌她喝了下去。


    不管她是谁,如果她死了,傅清微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也没了。


    姬湛雪的烧依然没退,烧到了第二天,人都烧得糊涂了,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喊:“阿娘……”


    傅清微手摸着她的额头,温柔道:“阿娘在呢,阿娘会永远陪着小雪。”


    姬湛雪感觉阿娘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


    “阿娘……不要……哭……”


    “阿娘没哭,你要快点好起来。”


    “好……”姬湛雪慢慢地应了一声,睡了过去。


    谢天谢地,在第二天的下午她的烧渐渐地退了,手脚的温度摸上去也正常,傅清微给她煮了玉米糊糊,在她醒来以后喂她吃了下去。


    姬湛雪端着玉米糊糊喝,傅清微继续啃干粮。


    两人坐在山洞里各吃各的饭,看着对方的脸心里想的都是另一个人。


    但毫无疑问,经历了这些,两人之间的感情和羁绊都加深了。


    休息一晚后,再次出发,这次终于看到了崇山峻岭之外的风景,是一片低矮的丘陵。


    傅清微带着姬湛雪谨慎地走了一段路,远远听见放鞭炮的声音。


    大白天的放鞭炮?谁家办喜事?


    可谁会在野外办喜事?


    她思索了几秒钟,立刻按着姬湛雪卧倒趴下。


    以前她在网上刷国人在国外,听见枪声以为是放鞭炮,万万没想到能发生在自己头上。


    枪声不断地响起来,时远时近,傅清微心跳如鼓,压低姬湛雪的脑袋,两个人开始后退,在被发现前退回了山里,隐蔽身形。


    傅清微站在密林里,说:“你真是给我们选了个好方向。”


    姬湛雪歪了歪脑袋:“?”


    “没关系,此路不通,我们再换一条。”


    “好。”


    傅清微摸了摸她的头。


    两人在山里兜兜转转了两个多月,才走到一条看似安全的官道上。傅清微换上巫祝补丁最多的一件灰色布袍,把脸抹得黑黢黢,长发散下来盘在脑后,系上头巾,冒充孤身带娃的寡妇。姬湛雪那张冰雪小脸瞩目得不遑多让,傅清微挖了些河边的黑泥,挤出无毒的草药汁,给她涂得面目全非。


    一个寡妇一个哑巴女儿,混进了城外的难民队伍里,跟着大部队进城。


    进城的队伍排成长龙,右边是商队和正常过关的人,推进得很快,反观流民这边拖拖拉拉,傅清微抬头看了看天色,以这个速度,她们恐怕要在城外过夜了。


    当晚没能进城的难民都露宿在了城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报团取暖,傅清微牵着女儿开始打探消息。


    主要是确认哪个地方在打仗,她北上好避开。


    第二日城开了,守关的人换了一批,似乎比昨天更严格了,一个一个地盘问,傅清微远远地瞧着,见他们从流民手里接过一样东西,抬起头对照。


    完了。


    傅清微的心沉入谷底。


    她没有路引,或者是通关文书。


    一个黑户,带一个小黑户,在这个时代恐怕寸步难行。


    上次她进城没要路引和凭证,她以为混入难民堆里至少可以过关。殊不知关卡有松有紧,绝大多数都需要过关文书,上次才是天大的侥幸,万一的偶然。


    傅清微硬着头皮和姬湛雪来到了城门前。


    军警面色不耐地伸手:“路引和过关文书。”


    傅清微目光下垂,瞥了眼他后腰插着的警棍,旁边还有背着枪的士兵,再心虚也不能逃跑。


    她现在是个寡妇,可她也不会演戏。


    傅清微低下头,哀求说:“军爷,我孤儿寡母,带着孩子没有文书,您行行好。”


    军警见惯了这套说辞:“让开让开!”


    傅清微只好牵着姬湛雪到一边去。


    正在这时,旁边另一位军警走过来,笑嘻嘻说:“没有文书有别的吗?”


    偏远之地,守关是件肥差,活动的空间巨大。


    傅清微刚刚排在后头观察过,这是要索贿,她动作迅速地解开包袱,故意在对方面前一览无遗,然后将姬湛雪那件兽皮披风交了上去。


    军警用警棍扒拉了她包袱里那些破衣服,掂着皮毛上好的兽皮披风,说:“小是小了点,刚好孩子能用,进去吧。”


    “谢谢军爷!”


    傅清微低着头,连忙带着姬湛雪匆匆往城里走。


    她的身子绷着,腿脚发软,心跳不下一百三。


    “站住。”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傅清微眼前发黑,一动不动地定着,心率直飙一百八。


    姬湛雪摇了摇她的手,傅清微回头一看叫的是其他人,才重新迈开脚步。


    “你会不会怪我把衣服给别人了?”


    姬湛雪摇了摇头。


    傅清微和她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休息,伸手蹭了蹭她脏兮兮的小脸。


    无论如何,进了城再说。


    她们不能一直在外面流浪,大人受得了小孩也受不了。进了城找份工,挣点钱给她吃口热饭,再之后……流民这么多肯定有伪造文书的门路,拿到过关文书她们才能入蜀。


    一切都需要钱,她们现在身无分文。


    傅清微不打算再扮寡妇了,她不是当寡妇的料,碰到精的就给她看穿了,不如回归老本行,继续当道士。


    中九流比下九流的社会地位好一些。


    傅清微的长剑层层伪装让小孩拿在手里拄着当拐棍,她灰头土脸,跟要饭的花子似的,活脱脱一丐帮。第一次人家压根没查,到大城市就不好说了。


    她心有余悸。


    手臂微微一沉,姬湛雪又靠着她睡着了。


    小孩觉多,睡不醒。


    傅清微更坚定了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的决心。


    姬湛雪醒了,坐在她身边吃肉干,噎得直抻喉咙。


    干粮已经消耗尽了,这都是傅清微在山里打猎晒干制成的,大人嚼尚且费劲,遑论她这么小的孩子。


    傅清微连忙给她递水,姬湛雪咳得脸红脖子粗,傅清微轻轻地给她拍着背。


    接下来的肉干傅清微都给她撕碎,撕不碎的用剑锋割,嘱咐说:“慢一点吃,多嚼一会儿。”


    “好。”


    姬湛雪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字,她嚼着撕碎的肉干,低头想了想,从掌心拿了一条,喂到傅清微的嘴边。


    傅清微唇瓣被手指软软地碰了一下,她张开唇,含住了她给的肉干,吃进了嘴里。


    “很好吃。”她看着姬湛雪的眼睛温柔地说。


    “……”


    小孩沉默。


    傅清微温暖地笑了笑,伸手摸向她的头。


    傅清微换上干净的补丁道袍,把自己的脸洗了,先和姬湛雪去道观碰碰运气。


    一打听才知道城里没有道观,她直接开始找工作。


    如果她单独去找工作成功率是百分之一,带着孩子就是无限趋近于零。除非去花街柳巷做皮肉生意,这是万万不能的。


    “去去去。”


    傅清微这几天已经不知道被驱赶了多少次,本来谈得有可能的工作,一听说她带着小孩,立刻绝口不用。


    酒楼的石狮子前,姬湛雪仰起头,看着傅清微和另一个大人谈判。


    那个大人低头看了看她,立马露出晦气的样子,接连摆手。


    “不招,不招。”


    “老板你再考虑一下吧,我干活快,只要饭钱。”


    “两张嘴和一张嘴能一样吗?再说我还得包你俩吃住,世上哪有这种冤大头。”


    “快走快走!别拦着我做生意!”


    傅清微将他的手打回去:“你别碰我的孩子!”


    姬湛雪抬脚跟着年轻女人离开,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地想:


    原来我……是个拖累吗?


    傅清微找不到工作,没有落脚的地方,身上的肉干渐渐吃完了。


    更要命的是,出关也需要文书。


    她们被困在了城里。


    第140章


    傅清微识字, 但认识的是简体字,繁体字大部分会看不会写。当时通用书写工具是毛笔,她只会写钢笔字, 而钢笔的推广要十年以后, 1928年第一支国产钢笔诞生, 所以替人抄写或代写书信不可行。


    她的字还不如随便一个开蒙的小孩。


    西南三省的军阀打得火热,到处都在征兵, 此地偏远也不例外, 贴满了征兵告示,识字的被抓去抄写布告, 或者作别的用处。傅清微亲眼见他们在难民堆里把识字的带走了, 但凡有利用价值的流民,物尽其用。


    老弱妇孺在这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即使面临饿死病死的风险。


    傅清微写字既不能谋生, 更不敢随意暴露。行医需要执照, 她的黑户身份处处掣肘,视为非法。


    包括她的祝由术,谁知会被认为是巫术还是神迹?前者会被烧死, 十分之一的侥幸是后者,征兵入伍的队伍要是把她抓去当军医,她就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她和小雪怎么办?还能回到家吗?


    傅清微作为一个现代人,既不能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 又不能暴露自己会巫医的本事,只能带着姬湛雪在城里四处奔走, 找一些安全的工作。


    晚上她和其他的难民组队, 寻找地方睡觉,或住在戏台底下, 或藏身于暗巷,躲避夜间巡逻。


    她身手好,反应机警,负责望风。


    饶是如此,她有一根弦始终系在姬湛雪身上,越是世道乱,人贩越是猖獗,一旦发现她被盯上,傅清微就会带着姬湛雪转移,身边换来换去的都是不同的流民,没有交一个朋友。


    在城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傅清微随身携带的肉干耗尽,两个人蹲在屋檐下,姬湛雪吃了最后一条肉干,傅清微喂她喝了水,又给她擦了擦手。


    以为在城里会有谋生的机会,不想事与愿违。


    现在城也出不去了,没有吃的,她们很快就会饿死。大人能扛,小孩扛不了。


    姬湛雪还是长身体的年纪。


    傅清微偏头去看她草木灰掩盖的脸,即使伸手擦掉一块,皮肤也不如先前雪白了,脸瘦了一圈,手摸上去干干的,不像以前有肉。


    姬湛雪自从跟了她以后,好好的白嫩孩子养得面黄肌瘦,傅清微眼眶微湿。


    流亡之路这么艰辛,她一声苦也没说,一声累也不吭。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脱不下的长衫呢?


    城西闹市。


    傅清微背对墙站着,嘴里默念着台词,一遍一遍地念,有时会忽然停下沉默良久。


    姬湛雪在旁边看着她。


    傅清微背好台词,冲她一笑,蹲下来握住她的两只手说了一段话。


    姬湛雪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傅清微的神情有点难过。


    傅清微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闹市中间,双手用力地拍着,将路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我姊妹二人逃难至此,投奔亲戚,路遇贵宝地,盘缠耗尽。今日我来为大家舞一段剑,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傅清微二话不说,抽出剑来,当众舞起来。


    剑出罡气,一声轻吟。


    爱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何况卖艺的还是一对小女子,她身边的空地很快聚集了一群人,有难民小孩挤在人堆里,也探头探脑地瞧。


    傅清微每日练剑不敢懈怠,剑法烂熟于心,即使一身布袍,身姿轻盈灵动,剑术更是奥妙卓绝,外行人也能看得出精彩。


    “好!”


    “再来!!!”


    拍掌和叫好声响起。


    姬湛雪从旁边走出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沿着前排的观众走了一圈。


    “谢、谢。”


    她说着新学的两个字,挨个问过去,得到的赏钱寥寥无几,干看不给钱。有当地人见她可怜瘦小,才伸手往她掌心放了两枚铜元。


    傅清微投入忘我地舞剑,只当自己身在蓬莱观,身边的观众只有师尊一个人。


    可是……


    师尊若是知道她为了讨两口饭钱,用她教她的本事当街卖艺,又该作何感想?


    傅清微眼角滑落一滴泪水,剑的去势跟着一阻,几乎舞不下去。她连忙收敛心神,抹去眼泪,回身横扫,接上下一招,剑如游龙,流风回雪。


    姬湛雪已走完了一圈,形势不乐观。


    傅清微看了看身后的墙壁,收剑蹬上墙,人在墙外,脚在墙面,表演了一个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好!!!”


    四周的叫好声顿时热烈了几倍,姬湛雪趁机上前,果然比刚才的赏钱多了。


    “谢、谢,谢谢。”


    傅清微的表演还在继续,她边跑边挥动长剑,剑光眼花缭乱,都是从前斩妖除魔的功夫,如今只能用来哗众取宠。


    傅清微从门楼飞下,双脚落在地面,亲自上前讨了第三次赏钱。


    “各位乡亲父老,资助我姊妹二人返乡,感激不尽。”


    围观群众心满意足地散去了,傅清微和姬湛雪抱着刚入账的几十个铜元,傅清微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衣物里,留出两枚铜元交给了仍然站在外围的难民小女孩。


    年纪看起来比姬湛雪大不了两三岁,端着豁口的破碗,她身边没有大人,可能暂时离开了也可能只有孤身一人,家破人亡或者走失了。


    傅清微接着牵她手的时机悄悄塞进她掌心,都没有声张,附近还有别的难民躺在路边乞讨。


    傅清微松开她的手,小女孩看了看她身后的姬湛雪,似乎在羡慕。


    可傅清微只能帮到这里了,她自身难保,牵着小雪离开,一步也没有再回头。


    “老板,馄饨怎么卖?”


    “5文钱。”


    傅清微从掌心数出五枚铜元,来回确认了两遍,放到小贩的摊位前,说:“来一碗。”


    傅清微领着姬湛雪坐到角落的桌子里,说:“我去对面买个烧饼,有事就大声叫。”


    点头。


    “要一个烧饼。”


    “肉的还是芝麻的?”


    傅清微在烧饼摊扫了一眼,立刻将脸扭向馄饨摊,盯住姬湛雪的身影不离开视线,说:“最便宜的,有隔夜的吗?”


    姬湛雪两只手贴上去捧着馄饨碗,说了一个字:“香。”


    傅清微失笑:“香也要小心烫。”


    她掰着烧饼皮慢慢地吃,姬湛雪小小的人坐在条凳上,脸几乎和馄饨碗持平,小口地吃着鲜肉馄饨。


    进城以后她就没吃饱过,每天兽肉干果腹,现在又有肉又有汤,不知不觉吃了一大半下去,她埋头苦吃的脸忽然顿住,抬起来看着傅清微,抿了抿嘴。


    她把碗推过来。


    傅清微笑着说:“我不饿,你先吃,吃不完我再吃。”


    姬湛雪:“?”


    小孩识别不了大人的谎话,在对视了几秒钟后,选择了相信她。


    “吃饱了?”傅清微看着碗里剩下的两只馄饨和半碗飘着油水的汤。


    “嗯。”


    傅清微将剩下的半张烧饼包好收进怀里,接过来吃了个一干二净,连碗底都舔得一滴不剩。


    她牵着姬湛雪的手离开,暮色里背影像一对寻常归家的母女:“味道怎么样?”


    姬湛雪晃着她的手:“好。”


    傅清微将她抱起来,脸贴了贴她抹着草木灰的小脸:“好吃下次还来。”


    姬湛雪趴在她肩上,声音高了些,清脆:“好!”


    傅清微又花了一个铜元去买了一桶井水,用破布过滤后,给姬湛雪擦身。


    城里洗澡不便,大多数难民都采用干洗的方法,草木灰,苦楝叶捣成汁,效果比不上水,也能达成大半,还能抑菌防虱,都是底层人民的智慧。


    但能洗澡当然是最好。


    傅清微擦掉了小孩身上和脸上的草木灰,短暂地做了个干净小孩,挂着水珠到处甩,像村里的小狗。


    她自己只清洗腋下和腹股沟,一桶水便用得七七八八。


    洗完澡出来时,姬湛雪又变成了小花猫。


    傅清微把剩下的铜元攒了起来,等她卖艺挣下些钱,就准备点干粮,想法子换文书出关,继续北上。


    晚上姬湛雪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傅清微抱着她的剑。


    相思不会怪她。


    她凭双手挣钱,没偷没抢,问心无愧,她也不该再想那些了。


    第二日她们来到闹市卖艺,和原来的地方换了条街口,人还是聚集了不少,但是赏钱比昨天少了些。中途人就开始散了,听说隔壁不远在耍杂技,精彩得很。


    傅清微收好钱准备走,忽然被一伙人拦下,傅清微及时刹住脚才没有碰到那个迎面撞上来的男人。


    男人似乎有点惋惜,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胸口。


    “小娘子,欠我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


    傅清微牵着姬湛雪的手让她躲在自己身后,皱眉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男人旁边的小弟哈哈一笑:“大哥,她说不认识你。”


    另一个小弟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条街是谁的地盘?实话跟你说,我们是青龙帮的。”


    傅清微知道自己遇上要保护费的了,他们穿着打扮都是本地人,大摇大摆肯定有关系,硬碰硬只有自己吃亏,万一惹来军警,吃不了兜着走。


    傅清微忍气吞声:“这位是……”


    “马哥。”


    “马哥好。”


    “挺识趣儿的嘛。”马哥说,“交出来吧。”


    几个人围过来,杜绝了她逃跑的可能。傅清微若只有自己,这些人未必碰得到她的背影。但她还带着一个,跑不出多远就要被抓住。


    傅清微从怀里掏出用布包着的今天的收入。


    马哥低头瞧了眼:“才二十几个铜元。”


    傅清微:“只有这么多了。”


    小弟:“听说你们昨天在另一条街卖艺了,也是我们青龙帮的地盘。”


    马哥:“就这么点?弟兄们今天的跑腿费都不够。实在不行,就拿你身后的小孩抵债吧。”


    “不要碰我妹妹!”


    “那就把钱都交出来!”马哥脸也一沉,骤然喝道,“少特么给老子废话!”


    傅清微把另一个布包的钱也丢了出来,合起来有五十铜元。


    马哥收了钱往前方耍杂技的街道走去,小弟回头警告她说:“这次给你个教训,打听打听自己借谁的风吃饭,以后五五分账,自觉点!”


    傅清微恨不得把他们杀了同归于尽!


    她忍住了伸手去握剑柄的冲动,蹲下来紧紧抱住了姬湛雪,姬湛雪感觉她贴在自己脖颈里的眼皮热热的,却始终没有泪水流出来。


    柳暗花明,又逢绝路。


    本来一天只能挣二十几个铜元,交掉一半只能够姬湛雪吃饱饭,她喝口汤。卖艺的收入会持续下滑,迟早吃不饱饭,耗费的体力还大,得不偿失。


    她不能再卖艺了,得找别的生路。


    傅清微牵着姬湛雪来到了包子铺,说:“要一个肉包子。”


    然后她从胸前缝制的内口袋里掏出两文铜元,递给了老板。


    姬湛雪和她坐在屋檐下打开油纸包着的肉包子,傅清微说:“我私藏的钱,厉害吧?”


    姬湛雪脱下自己的鞋,从鞋底里倒了两文钱出来。


    她知道在外面这个黄黄的物事很重要,傅清微辛苦舞剑半天才能换到二十几个,她也藏了两个保命钱。


    傅清微噫了一声,故作轻松地笑道:“这是有味道的钱。”


    姬湛雪歪了歪脑袋。


    傅清微伸手摸她的头,认真地说:“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


    姬湛雪看着她,目光闪了闪。


    姬湛雪吃了半个肉包子,把剩下半个给她,她识破了大人的谎言。


    傅清微把肉喂她吃了,自己一分一分掰着吃浸了肉汁的包子皮。


    姬湛雪藏的这两文铜元就是她们最后的积蓄了,傅清微将它珍惜地收进贴身的内口袋。


    第二天它便到了烧饼铺的手里,弹尽粮绝。


    “饿不饿?”晚上姬湛雪躺在年轻女人的怀里,傅清微摸着她的额头问道。


    姬湛雪摇摇头。


    可是她睡得比平时迟,手也不自觉地按在肚子上。


    晨起时,她还没睁眼,肚子先开始叫了。


    咕噜咕噜。


    姬湛雪不好意思地埋脸,傅清微点了点她的鼻头,领着她出了难民睡觉点,上街。


    姬湛雪只记得这天在街上走了很久,傅清微低声下气给她讨了碗面汤喝,晚上她们没有回难民点,而是走进了一条巷子里,月黑风高。


    墙边有废弃的筐,傅清微让她藏在筐里,蹲下来小声和她说:“如果有人发现你要带你走,你就大声叫。我很快回来,不要害怕。”


    姬湛雪点点头。


    然后她看见傅清微轻轻一跃,翻过外墙,消失在了墙内。


    她的瞳仁微微睁大。


    傅清微回来得非常快,一炷香的功夫她便翻了出来,不多的路她站着一直在喘,连眼圈也是红的。


    白天她摸透了附近的地形,一大一小避开大路的巡逻,遇到更夫便原地躲好,冷静谨慎地带着姬湛雪离开了巷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姬湛雪头一回住进了客栈里,虽然是最下等的房间,但是有床,还有一桌饭菜。


    姬湛雪难得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傅清微坐在对面看她吃,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胃。


    姬湛雪抬头:“你、也。”


    傅清微说:“好,我也吃。”


    她执起筷子,强迫自己吃下了一些饭菜,便搁下筷子。


    姬湛雪吃饱了,傅清微把她叫过去,说:“你看到我昨晚去做什么了对吗?”


    小孩点点头。


    傅清微摸了摸她的头,弯下腰和她说:“不要偷不要抢不要去乞讨。不要学我,我……是个坏人。”


    姬湛雪用力摇头。


    傅清微握住她的脑袋,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严厉,说:“不要学我,听见了吗?”


    小孩被她吓到,不会动作。


    傅清微又抱住她,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姬湛雪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她在自己耳边哭诉道歉。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如果没有自己这个拖累,她会好很多吧。


    不会被人驱赶,不会吃不上饭,不会被勒索,不会低三下四,不会去做一切她不情愿的事,不会对着她哭。


    傅清微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快步走到一边,刚刚吃下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姬湛雪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傅清微伸手阻止她,说:“不要过来。”


    姬湛雪束手立在不远处。


    亲眼看着她难受到呕吐,吐到胃里只剩酸水。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连酸水也呕不出来。


    傅清微打扫完地面,喝了一杯水,牵着姬湛雪暂时离开客栈,花钱打听伪造文书的门路,打算尽快出城。


    城里的张贴榜上多了封告示,某某米行老板失窃了两块银元,正在悬赏通缉,因为金额不大只占了一个小角落,很快被新的告示覆盖。


    “听说老板被打晕了。”


    “打晕了才拿那么点,换我不得把他家搬空了。”


    “这老板也不是啥好人,我听人说他……”


    “上次他还差点打死一个乞丐,就因为人家走累了在他家门边歇了会儿。”


    “恶有恶报咯。”


    告示板前议论了一会儿,众人便纷纷散开,这点小事连饭后谈资的价值都没有。


    傅清微问到了伪造文书的方法和金额,回来客栈休整,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办。她们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两个烧饼,姬湛雪吃了一个,傅清微也吃了一个,刚吃到一半就控制不住地反胃,攥着桌角的指节泛白,弯腰呕吐。


    第二天早上她没能起来。


    她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


    姬湛雪急得在她床头团团转,又不会说话,喉咙里只能吐出单字,啊啊的着急。


    傅清微有条不紊地嘱咐她让厨房熬了一剂汤药,姬湛雪端着黑乎乎的汤药放在床沿,一勺一勺喂她喝。


    傅清微好像回到了去年的夏末,她刚落入这个时空不久。那时候小雪每天在巫祝院子里,不会说话,但生活是彩色的。


    她是不是不该把这孩子带出来?


    哪怕没有了巫祝和村长,村民受过她们的恩,也不会让她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就算是死,死在家乡也好过客死异乡。


    傅清微后悔了,后悔她所做出的决定。她不该为了自己的猜测,搭上姬湛雪的人生。


    傅清微吃完药就睡了过去。


    病去如抽丝,她每日卧床不起,姬湛雪要去找大夫,傅清微不同意,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她恐怕是抑郁了。


    寻常大夫治不好的,住客栈已经很烧钱,再浪费钱去抓药,她们俩都要露宿街头。一个病人一个孩子,三天之内就会成为两具尸体,一起客死异乡。


    “没事的。”傅清微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安慰她,“我很快就能好起来。”


    姬湛雪盯着她,没有一滴眼泪,傅清微却能看得出难过。


    她也很难过,因为这些都是自己带给她的,她原本可以不这样。


    明明她们很快就能出城了,现在钱要花没了,伪造文书买不起了,她们又要在城里打转,不知道能活多久。


    傅清微喝了大半碗米粥,难得又吃了一张饼,合眼睡了过去。


    她要多吃饭多睡觉,快快好起来,带着姬湛雪离开这里!


    她睡着以后,姬湛雪在床头看了她很久,小小的手碰到年轻女人消瘦的脸颊。


    她的手指摸着她凸起的颧骨,慢慢地走着,姐姐也瘦了好多。


    如果没有我……


    姬湛雪指尖蜷了蜷,收了回来,静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房间。


    傅清微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觉得自己连日疲惫的身体终于轻盈了些,离她好起来不远了。


    “小雪。”她迫不及待地要和她报喜。


    预料之中跑过来的脚步声并没有出现。


    傅清微掌心微沉,她打开不知何时合起的手心,里面静静躺着四块银元。


    姬湛雪不见了。


    她把自己卖了,卖了四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