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灰空 风雪将来,万事皆备。
执黑子落下棋盘, 温妕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颜景,生无可恋道:“我们非要下棋吗?我不会下棋。”
“小姐,您在最开始向我介绍自己的时候,说的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颜景没有看温妕的表情, 环顾了一圈棋局, 轻轻下子。
还不是当初觉得你不食人间烟火, 为了投你所好夸下的海口?
“随口说的你也信?早知道我就说我是九天玄女下凡,只为拯救你而来了。”温妕看了一眼颜景的落子位置,随意将自己的黑子下在它旁边。
“您说的我都信。如若您是九天玄女,那我只得寻仙问道, 以求能与您相配了。”说话间, 颜景几乎没有停顿地将白子落在一个并不精妙的地方。
为何无论什么话, 都会被颜景牵扯到暧昧不清的话题?
温妕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将视线拉到棋盘上。
羊脂白玉打造的棋子在柔光下显示出温润的质感,只是下的位置坏到了极致, 可谓是将子喂到了敌军嘴边。
温妕虽不懂围棋,但也知道颜景在故意让着自己, 有些愤愤不平道:“你再放水,这盘棋就永远都下不完了。”
“您不想吃吗?”颜景作势要将白子收回。
“……吃!”温妕轻拍了一下他伸出的手背, 如颜景所愿地落子,随即一个个取出颜景为博美人一笑而舍弃的棋子。
收其一手的白子,她感受到掌中鼓鼓囊囊的触感, 心中感慨颜景还好只是个世家公子, 如若让他生在皇室,怕不是要重现“烽火戏诸侯”的闹剧。
“再等等吧,时机未到。”颜景轻声安抚温妕,又喂了一子。
他知晓温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温妕眼皮轻跳, 顺手收下了那子:“我知道。但是下棋未免也太无聊了,你见过‘武状元绣花’吗?”
“暂且没有,我目前只见过武状元下棋,我什么时候有幸能见一次吗?”颜景从善如流地应答,乌眸盛满笑意。
除却绣娘,女子大多只为亲人或心上人绣花。
温妕抬手扶额,企图用遮挡视线的方式平复自己乱跳的心脏。
该死的,岂能一直被他主导?
她下定决心,放下掩面的手,笑着抬头,状似玩味道:“颜大人想要的那么多,那你拿什么来回报呢?”
闻言,颜景落子的手一顿,似乎真的开始思索起来。
垂目之间,白玉棋子在指间翻滚跳跃了一个来回,最终回到原处。颜景抬起眼帘,勾勒起一抹笑意:“小姐,之前看到的【祈愿舞】好看吗?”
是说初阳曾经在信徒面前跳的吧。
温妕眼前瞬间浮现出那金色傩面,轻纱飞舞,如谪仙降世的画面,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清冷而孤高的寒霜,愈是不可侵犯,愈是想要将它拉入凡尘。
等下,不行,不能被美色所迷惑,这并不算什么实质上的回报。
温妕狠下心,就要出口拒绝,但就听到颜景说:“那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自然不能入小姐的法眼。”
“要献给小姐的,自然是独属于您一人的。”
独属……
温妕咽了一口唾沫,小声地问了一句:“什么样的舞?”
上钩了。
“是给小姐的回礼,自然是小姐来决定。”颜景的声音轻盈,却字字入耳。
“什么都可以?”温妕不禁问道。
“什么都可以。”颜景颔首。
此言一出,温妕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画面,从那惊才绝艳的面容,到结实有力的腰身,再到常被长袍覆盖的修长双腿……
她捂住了自己的脸,许久之后手掌才慢慢滑下,一脸严肃道:“颜大人想要什么绣花?会的纹样,我今天就给你绣;不会的纹样,我现在开始学。”
什么被他主导、不被他主导?都去他的吧,她今天就要看谪仙舞蹈。
颜景哑然失笑,看着少女期盼的眼神,刚想要出声忽而被人高声打断:“颜景!”
二人随之偏眸,望向从门口气势汹汹而来的高乐蓉。
颜景收敛了笑意,淡淡道:“高小姐有何事?”
高乐蓉此时将所有的礼仪都抛之脑后,顾不上敲门就快步走到了颜景跟前,一掌拍在了两人之间的桌案上,将残局完全打散:“你骗我?!”
颜景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棋盘,他正准备不动声色地放水让温妕赢下这局呢,部署都到一半了。可惜,功亏一篑了。
他暗自轻叹一声,抬眸看向怒气冲冲的高乐蓉,礼貌而疏离道:“高小姐,我不曾骗过你,请莫要听信他人的一面之词。”
“还狡辩?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这封信根本不是我父亲写的,为了将我禁锢在这里,你真是煞费苦心。”高乐蓉将信纸摔在棋盘上,皱眉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高小姐何出此言?”颜景镇定自若,不为所动,“这封信确实是高将军亲自交予我的。”
“我查过了,你近几日都没有去过天牢,你如何得到我父亲的信?”高乐蓉咬牙切齿道。
“您怎么确认高将军就在天牢?”颜景稍稍抬眸,“您去天牢探监过吧,见到高将军了吗?”
确实如此,高乐蓉曾经试图去买通狱卒,让她进去看一眼父亲,但狱卒总是推脱。
最终有位狱卒于心不忍,告诉她高轩并不在天牢,而是在大理寺地牢,有天子口谕,谁都不允许去探监。
这话不过是想诈一下颜景,果然没成功。
但没关系,她还有颜景无法查证的后招。
高乐蓉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信纸上用的是徽墨吧,我父亲一嗅到麝香就会感到不适,全身起红疹,你要如何让他写下这封信?”
哦?总算有些小聪明了。虽说据他所知,高轩并无这样的症状,但这样的小细节,向来无法考证,也便无法反驳。
不过只要颜景咬死不承认,即便高乐蓉将如何铁证甩在他的眼前,也无济于事。
但他本就不打算隐瞒。
颜景眸光闪烁,轻抚拇指上的扳指轮廓,停顿了一下才轻轻叹息道:“……高小姐,请不要浪费令尊的良苦用心。”
听到这句话,高乐蓉一愣,原本膨胀至极的气势宛若被一根针刺破之后,瞬间烟消云散。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颜景点到为止,不再理会高乐蓉的情绪,向温妕伸出手,温和道:“柳小姐,想去吃点糕点吗?我嘱咐膳房特意做了些你爱吃的点心。”
温妕轻轻点头,将手放入男人的掌心,起身跟着他离开房间,独留高乐蓉一人站在原地。
这封信是父亲的良苦用心?为了什么?
为了让自己认为他一切安好,不用担心?
只有一种情况需要这样做,那就是他现在并不好。
最坏的情况是,可能现在已经在生死边缘。
一时间,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入脑中,高乐蓉瞬间脸色苍白,如坠冰窖。
走出数十步,温妕忽而停住,转身看向僵住的少女,慢慢垂下眼睑,将目光收回,继续向前走去。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小姐。”颜景望向温妕,嗓音轻轻。
“后悔?”温妕抬眸望向前方,“我从不后悔。”
远处走来一个高瘦青年,面上无表情,嘴角下压,但周身的气质却如春风般温和。
他站在颜景面前站定,躬身低声道:“大人,她逃出去了。”
听到黄奔的消息,颜景没有回应,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气,随后偏眸看向身旁的温妕:“小姐,要下雪了,要添衣吗?”
似是预料之中。
温妕随之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似是尘埃笼罩了整座京城。
“嗯。再撑把伞来吧。”
风雪将来,万事皆备。
·
大理寺外。
女子感到一阵寒风吹拂而过,在她的肌肤上略过一层寒霜,激起她一个激灵,不由得拢了拢自己的衣袍,压住了她内里没有来得及换的红衣。
那几个蠢货真以为铁门和锁链就能把她囚禁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月,她终于找到了他们松懈的时候,解开手铐逃了出来。
然而时间紧迫,她来不及换衣服,只在侧间里找到了她的鞭子,就先行来大理寺查询情况了。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阻碍殿下的霸业。
红锁站在树干后,稍稍探身看向庄严肃穆的大理寺大门。
光是站在这里半个时辰,她就已经看过了两拨巡逻的人马,看来有重要人员关押在此的消息不假。
朱雀神教的事情已经败露,她对于殿下来说已经是一个无能的罪人,是一个无用的弃子。
但只要做好了这一次,她就能将功赎罪,重新回到殿下身边,继续为他效力。
她的优势在于正面突袭,暗杀并非她所长,但现在别无选择。
即便现在时间紧迫,她也必须一击即中,不可马虎大意。
红锁缓缓将自己藏于阴影处,在心中制定计划。
先熟悉大理寺地牢的布局,找出高轩的位置,再查清楚他们的看守换班时间。
这一次,高轩必须死。
她要带着叛徒的头颅,重新取得殿下的信任。
女子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第52章 报酬 等待着什么呢?
耳畔碎玉声响起, 高乐蓉偏头向窗外望去,见天空降银丝帘,将清丽景色蒙上一层雾霭。
“今日你要放我走。”她看向缄默不言的男人蹙眉,“灯会那夜, 我就说过, 至少要在我友人的大婚这日, 将我放出去才是。”
透过半掩的窗棂,她看到执笔的手指在计簿上不停书写,乌黑的发丝随着动作颤动。
黄奔倚靠在门外墙壁上,对于她的命令依旧平淡道:“高小姐, 颜大人有事外出了, 还请您耐心等待他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指尖用力到发白, 高乐蓉压下心中烦躁,沉声道:“等到颜大人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吉时错过了可就没有第二次了。”
“还请您不要为难在下……”
黄奔公式化的话语还未说完, 忽而抬头看向迎面而来的家丁,停下了手中的笔杆, 问道:“怎么了?”
家丁上前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惹得黄奔眉头紧皱, 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早就说过……罢了。”
黄奔收起计簿与笔杆,转身看向高乐蓉,欠身抱拳:“高小姐, 在下有急事需去处理, 还请您莫要轻举妄动。”
高乐蓉蓦然抬眸,眼底掩不住的欣喜,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故作高傲道:“嗯。”
黄奔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高乐蓉一眼, 又看了眼焦急的家丁,最终无可奈何道:“在下很快就回来。”
放下这句话就钻入伞中,匆匆随着家丁离去。
高乐蓉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安静坐了两息,便再也装不下去,褪下披在身上装模作样的大袖衫,露出其中一身白金劲装。
她从抽屉中取出两根翠绿短棍悬在腰间配绳上,披上来时的黑色兜帽推门而出。
若非黄奔一直阴魂不散,她早就已经去大理寺地牢看自己父亲的情况了,何必提心吊胆到现在?
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能再错过。
拉拢披风,高乐蓉冒雨快步走向颜府侧门,想要走一条最近的道路,倏忽被一个吊儿郎当的嗓音叫住。
“小姐,往那边走可走不到你想要的地方。”
高乐蓉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看向出声者:“你是什么意思?安乐。”
“要从寻常路进严防死守的大理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小姐你现在还赶时间吧。”安乐坐在树梢上,低头看着高乐蓉笑了笑。
高乐蓉瞳孔微震,背手摸上腰间翠棍,嘴上却故作若无其事:“你说什么呢?我只是要去给妙嫣贺喜罢了。”
“不必去浪费时间了,有这功夫,不如去做点你想做的事情吧。”安乐抬手轻轻一扔,一张折纸向着少女的面门而去,“看在你是我主子的友人的份上,我就帮你一次。”
高乐蓉本能地抬手接住折纸,快速展开扫了一眼便知晓这是一张大理寺地牢的图纸,各种暗门机关都被标记得清晰无比,心中骇然抬头:“这是从哪里来的?”
“仙人自有妙计。”安乐手臂一撑,跳上树梢,慢慢站起,“今天是我主子的婚期,为了庆贺这一大喜的日子,我要去搞些大动静,顺便给高小姐打掩护了~”
言罢,他脚尖轻转,旋身拉上兜帽挡住雨幕。
高乐蓉听得愣怔,不由得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心上人的婚宴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安乐背对着高乐蓉,偏头勾唇一笑,浅色的狐狸眸在昏暗的天色中划过一道狡黠的光,轻轻吐出两个字:
“劫亲。”
·
牢门锁扣转动,高轩闻声掀起眼皮,有些懒散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视线下滑看到了她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动声色道:“本以为是送饭的狱卒,结果没想到……”
一句话未尽,长鞭如蟒蛇腾空瞬间向男人咬去,所过之处掀翻陈旧的草堆,带起一阵烟雾。
红锁甩出一鞭后,想要再出第二击,然而手腕一拽,武器却巍然不动,不禁凝眉注视着尘埃渐渐散去。
“没想到是来送命的小鬼。”
只见高壮男人的身影慢慢从中显现,粗砺的手掌死死拽着长鞭的末尾,即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也熟视无睹。
“你是谁的人?陛下还没要我的命呢,你倒是猴急。”高轩屏息用力一拉,让红锁身不由己地向前一倾,险些趔趄在地。
她冷哼一声,拇指在鞭柄上一按,鞭身霎时刺出无数银针,深深扎入高轩的手掌,惹得他吃痛出声,却也没有松手。
“叛徒还有资格挑死的时间吗?”红锁声音低沉,再次用力一拽,长鞭尖刺小幅度划过皮肉,带起些许肉沫。
高轩微微一愣,本就因疼痛而有些呆滞的头脑缓慢转动了一圈,手下随之一松,被红锁抓到时机抽回鞭子。
糟了。
还未等高轩思考出所以然,下一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直击要害!
多年战场上练就的本能让他向侧边翻滚了一圈,躲过了那致命的长鞭,高轩皱眉怒喝:“谁跟你说我想背叛的?”
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红锁懒得听高轩的狡辩,手臂奋力挥动,长鞭环绕收回,向旁一甩,留下一道深印。
紧接着从后将鞭甩过头顶,挥向高轩。
高轩双拳握起,摆出招架动作,手指慢慢活动了一下,心下一沉。
红锁的武学造诣绝对不低,如若是带着武器兴许还可以赢,但现下赤手空拳,他能活下去的几率不到三成。
敌人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腾蛇长鞭已经破空而来!
高轩怒目圆瞪,就要出手时,异变突生。
一个黑影从红锁身后开启的牢门闪身而入,一棍砸向红锁的后背。
铜灯的火光照耀在翠棍上,闪耀出明亮而温润的光泽,疾速奔跑带起的风吹下了她的兜帽,显露出她随母亲而生的英气面容。
高轩瞪大了眼睛,张嘴高呼她的名字——
“乐蓉!”
红锁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异样风声,立即手腕翻转,调转鞭子甩向偷袭者。
高乐蓉用翠棍撑地借力跳起,后空翻越过了长鞭的走向,落地有些踉跄,却还是傲然挺身,睥睨向红锁:“没有陛下旨意,擅自在牢房行凶,你不要命了吗?”
红锁翻了个白眼,讥讽道:“小丫头片子,还说起大话来了。”
话音落下,红锁几鞭子甩出,甩得气势磅礴。
高乐蓉见状不妙,在牢房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打,翠棍施展不开,反倒是红锁的长鞭还可能会伤到自己的父亲,故而立即跑出了牢门外,引得红锁随之跟上。
“乐蓉,你来这边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高轩想要向高乐蓉过去,但是却被锁链锁在了原地,只得看着高乐蓉挥棍与其缠斗,焦急万分恨不得徒手掰断链条。
但纵使他能够掰断链条,在牢房中磋磨数日的他也不一定能够护住高乐蓉。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要背叛的消息到底是谁传出去的?为什么高乐蓉会在这里?他在牢房中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萦绕在脑海之中,高轩头痛欲裂,余光一瞥中蓦然触及一缕光。
她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在那边多久了?
高轩背上冷汗直冒,手脚冰凉。
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的武艺绝对在自己之上。
但是她都隐藏了这么久了,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显露气息?
高轩怔忡不已,只是看着那人缓缓偏眸。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高乐蓉翠棍灵活变换招式,刚中带柔,英勇非凡。
就如她的母亲一般。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恍惚间仿若又见到了那年夏日,身着戎装的女子一棍打在敌军身上,向他怒骂:
【愣着做什么?不要命了?】
那一刻,炎炎夏日,尸臭与血腥味冗杂在一起,但他却觉得芳香四溢。
一鞭子甩在高乐蓉身上,瞬间破开的皮肉与渗出的鲜血拉回了高轩的思绪,他只觉得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又一次看向阴影之中的人。
铜灯摇曳,有一瞬的火光滑过少女的面容,让他猛地睁大眼睛。
“你还活……”高轩下意识开口,却被一股寒气止住了话语。
在短兵相接之中,在阴影之中,冷冷注视着他的琥珀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着什么呢?
【我要复还他们应有的荣耀与名誉。】
——高将军,你此刻并非一无所有。
——有一样东西,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筹码,不是吗?
“咔哒。”
高乐蓉翠棍一挥将红锁的长鞭缠绕,用力一拉想要反攻,却被早有准备的红锁一脚踢在胸膛上,倒在地面上。
她太久没有习武了,即便发挥出了全部的能力也无法打败红锁。
她想要再站起来,但是——
“不自量力。”
红锁一鞭甩出就要缠上她的脖颈,高乐蓉看着眼前破空而来的戾气,下意识闭上了眼。
就到此为止了吗……
抱歉,父亲,她辱没高家门楣了。
然而,预想之中的痛苦并未传来,高乐蓉有些茫然的睁开眼,蓦然看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挡下了这一击。
红锁并未收手,长满倒刺的长鞭就如此缠上了男人的脖子,瞬间扎入了他的皮肉。
高乐蓉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地奔向男人,试图抓住他,但是那人只是咧嘴,露出她许久没见过的笑容,气若游丝道:
“囡……囡……”
鞭尾缠紧脖颈,红锁手腕一拽,头颅应力而坠落,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走廊。
“爹——!!!”
几乎是刹那间,长枪从不知何处投掷而出,横亘在红锁面前,拦住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报酬,我收到了。”
第53章 状告 微臣要状告三皇子殿下,通敌叛国……
少女感受到了温热的液体喷洒到了自己的脸上, 睁大的瞳孔中被红色浸染,视野在血雾中模糊。
她呆滞地抱紧怀中的躯体,浓烈的血腥味从鼻腔钻入大脑,吞噬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囡囡, 来让爹抱抱。
——乖宝, 你跟你娘一样英勇, 你的成就终有一天会超过我。
——乐蓉……你娘她……
——高乐蓉,打打闹闹哪有姑娘家的样子?
——大人的事情小孩少管!
——练什么武?你嫁个人,好好相夫教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囡……囡……】
长鞭末尾裹满了血液, 红锁随意向旁边一甩, 洒出一道弧形血沫, 就要再动作时,猛地被一杆长枪挡住了去路。
“报酬,我收到了。”
从黑暗中缓步走出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 温妕行至红锁面前站定,目光漠然望向她:“这个人, 我保下了。”
红锁看着眼前身材娇小的少女,不屑挑眉:“好哇, 又来一个空口白牙说大话的,我就来看看你准备怎么保!”
话音落下,漆黑长鞭撕开粘稠的空气, 温妕看准时机下腰躲过, 鞭梢尖刺擦过少女的鼻尖,甩到侧面墙壁上,打碎了经年旧损的砖块。
右臂一撑,后翻站定, 温妕顺手拔出枪尖,赤色凹槽随之完全显露,如同长龙出山。
没有给红锁调整鞭势的时机,她虎口压住暗铁枪杆,枪尖点地借力,丈二长枪竟似游龙抬首,贴着地面疾扫对方下盘。
红锁眼神一凛,向后腾空而起,甩鞭拽住头顶铜灯,以铁链捆绑系住的铜灯竟被蛮力拽落,砸向温妕头顶。
温妕旋身躲过当头砸下的铜灯,反手一招回马枪直取对方心口!
铜灯中盛着的火焰在半空中腾起,却又在触及石制地面时,渐渐熄灭。
“什……”红锁瞳孔锐缩,下意识将长鞭挥出想要缠住枪杆减缓攻势。
没想到却正中温妕下怀,她勾起唇角,拇指按下枪杆上的机关按键,长枪疾速收缩,令那黑鞭缠绕扑空。
借由此鞭技空档,温妕握住尚在颤动的枪杆末端,重又开启机关,枪尖骤然伸出。她双手动作刺枪,霎时爆出七点寒星,将女子周身要穴尽数笼罩。
红锁大惊失色,连连向撤步企图躲开枪击,却仍旧被刺中了右臂,握鞭的手陡然失去力量。
知道再战下去讨不到好,她咬牙换手甩出一道鞭浪,直击失神的高乐蓉!
温妕微微蹙眉,闪身挡到少女面前,长枪转动如轮,硬抗下这一击。
金铁碰撞之声刺耳,她突然定住枪杆,手腕翻转横扫而出,将鞭浪击退。
红锁被内力反噬,顿时感到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血液滴落在潮湿地面上,晕开血花,她擦去嘴角血迹,扯出一个笑容:“算你有本事,敢不敢报上名来!”
“那你可听好了。”温妕轻笑出声,眼眸亮如星子,一字一顿道,“我乃温健将军之女,我名唤温妕!”
三年了……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本名,她不叫“黎明”,不叫“柳青”。
——她是将门虎女,她是温家千金,她是温妕!
听得这句话,瞳孔涣散的少女蓦然抬头,眼神渐渐聚焦在面前的人身上。
模糊的视线中,手握长枪的女子,与多年前的那个身影逐渐重叠——
【温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和你上战场啊?】
【早着呢,等你再长大些,我就和我爹一起去劝你爹,咱们一起保家卫国!】
高乐蓉愣怔,干涩的喉咙发出低哑的声音:“温姐……”
“温妕?”红锁咀嚼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记不起是谁了,故而将其抛之脑后,昂首道,“我记住了,你给我等着瞧!”
话音刚落,长枪瞬间如白虹贯日向她面门而来,红锁惊愕,手臂反甩收回长鞭,身形隐入阴影逃出牢房。
目的已经达成,她不宜恋战。
当务之急是向殿下禀报结果,以求原谅。
温妕并没有急着去追,回头看向呆滞的高乐蓉,目光像是羽毛轻拂过她的脸颊,随后才提枪迈步走向牢门口。
只那一瞬间,高乐蓉就看清了熟悉的容貌,不由得出声:“等……等下!”
少女没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渐行渐远,像是抓不住的一缕光。
高乐蓉的心脏似是空了一块,不禁伸出手想要触及,但手掌刚抬起就看见掌心满是血红。
属于自己父亲的血红。
·
琴韵绕梁,暮色杳杳。
雨幕透过火光在冰弦上凝成霜纹,颜景低头垂目,松香混着水汽在指腹晕开。
当朝皇帝华沧听得入神,面带笑意,不由赞道:“颜卿的琴技愈发精进了。”
“颜卿的琴技自是京城首屈一指,今日得幸可闻。”华承策啜饮一口茶汤,眸光浅浅,“平日可是难约得很啊。”
“不知最近在忙什么?”
小指扫过七徽,颜景的嗓音淡漠:“不过是日常公务琐事,无甚特别,便不赘述了。”
“是吗?”华承策轻轻放下茶杯,瓷器相触发出清脆声响,“我倒是听闻了不少颜大人的传闻。”
颜景没有抬眼,右手无名指勾住羽弦向上一挑,平淡道:“不过是些无稽之谈,三皇子殿下不必理会。”
“罢了罢了,今日难得太子邀约的家宴,又有颜卿雅乐助兴,何必谈论那些不愉快的。”华沧轻描淡写地翻过。
华承策应声缄默,他知晓父皇不喜欢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明争暗斗。
“父皇说的是,儿臣来为您斟酒。”华君光适时出声打圆场,举起酒杯上主座为华沧斟满。
华阳平沉默地在旁饮酒,不发表任何意见。
雨丝淅淅沥沥,落在屋顶砖瓦上,如跳珠落入玉盘。
忽然,御前太监上前在华沧耳边低语了几句,引得后者稍稍抬眸,目光在华承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颔首道:“让他进来吧。”
华承策眼皮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心中翻涌。
只听有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来,不止一个脚步声。
那人绕过门口屏风,来到了灯光照耀之处,让人看清了他周正的外貌,是卫全。
他扫衣下跪,沉声道:“微臣卫全,拜见陛下!”
随即转向太子及其他皇子:“并拜见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最后向颜景行礼:“见过颜大人。”
华沧微微点头:“平身吧,卫卿有何急事啊?”
华承策看清来人面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最近一直被禁足,只有在今日应了华君光的邀约才得以出来走动,可谓是安分的很。
只怕颜景借由诬陷。
但卫全可是朝中有名的愣头青,油盐不进,更不会胡诌是非。
他算是安心——
“回禀陛下,”卫卿低头拱手,嗓音掷地有声,“微臣要状告三皇子殿下,通敌叛国!”
心还没安下去,华承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一掌拍在桌案上,怒道:“你在说什么?!”
琴声戛然而止。
左掌虚按琴面,颜景停下抹琴,抬头看向卫全。
“微臣要状告三皇子殿下,以‘朱雀神教’为幌子,暗行通敌叛国之事!”卫全不为所动,反而更为坚定地重复道。
华承策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卫全!说话是要负责的,你有何证据?”
“是,微臣有人证。”卫全向旁边侍从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向屏风后一挥手。
在华承策的凝视中,有两个壮汉抬着什么东西慢慢走了进来。
等到看清所抬之物时,华承策神色剧变,全身的温度骤然褪去,如坠冰窖。
只见担架之上一个红衣女子四肢被捆绑,双眼闭合,似是无知无觉。
红锁……?
第54章 翻案 三年了,终于……
红锁从地牢逃出, 路上少有狱卒经过,稍微有些疑惑。
但是怕温妕追上来,来不及多想便从大理寺的侧门逃出,一路向西奔向三皇子府邸。
乌云墨雨遮掩了琉璃瓦上飞檐的身影, 红锁忽而听到街边吵闹的声响, 张灯结彩、金粉铺路, 似乎是哪家达官显贵娶亲。
然而,她恍惚间听到了“抓人”“拦住他”之类的声音,却并不是针对自己的。
她思忖片刻后松了口气,心中的谜底稍稍被解开了些。
难怪她一路都几乎畅通无阻, 原是有其他毛贼分去了人力, 让他们无瑕顾及其他。
将仅存的疑虑抛下, 红锁沿着往日的路径摸到了一条无人小巷,轻车熟路地扣开暗道机关,在砖墙缝隙出现的瞬间钻入其中。
暗道逼仄阴暗, 她不得不躬身前行,心中思考着见到殿下之后的说辞。
霉味与臭味交织涌入鼻腔, 彰示着这条不为人知的道路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上一次走这条路是什么时候呢?
大抵是数年之前了吧。
她曾无数次通过这条暗道,出去做不同的腌臜事, 回来见同一个人。
直到那一日,殿下拉着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道:【红锁, 这件事情交由你, 我才能放心。】
之后她便成了南护法,负责御下与镇压,与殿下的交流越来越少,近乎屈指可数。
以她的武艺, 大可找一个富有的东家悠闲度日,有人来犯就上上工,无人便游手好闲地被养在宅邸。
但红锁依旧选择了他。
为什么呢?
路逐渐走到了尽头,红锁摸黑按下了机关,静待面前的石墙缓慢向右移开。
她四下环视一圈,想确认下气息,却抬头看见飞鹤屏风后点燃橙红烛光,颀长的人影在其后摇曳。
不知已经等待多久。
足尖触及地面,红锁闭眼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穿着,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右臂还在流血,身上衣物也不合礼数,实在有碍观瞻。
“红锁?”温润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让她浑身一激灵,“是你吗?”
难道已经收到她会来的消息了吗?
不愧是殿下。
红锁不敢怠慢,赶忙出声应道:“是,殿下,我回来了。”
屏风后的人似乎松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带着笑意道:“他们都说你出事了,我一直很担心你,看到你平安归来了,我就放心了。”
殿下……原来没有放弃她吗?
胸腔涌起一股暖流,红锁动容上前下跪,低头道:“红锁幸不辱命,已经将叛贼高轩诛杀。只是可惜……中途出现了一个黄毛丫头阻拦,没能杀死高轩的女儿,那丫头好像叫什么温妕?”
“无碍。”男子的声音如沐春风,温柔得像是羽毛飘过,“你能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闻言,红锁心脏一紧,殿下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与她说过话了。
她小心试探道:“殿下,红锁有要事禀报,请允许我靠近一步说话。”
“既是如此,进来吧。”
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红锁眯起眼,迈步缓缓走向男子,左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皮鞭。
绕过精致华贵的刺绣屏风,看清那人面目的那一刻,红锁陡然放松了下来,福身行礼:“许久未见了,殿下。”
华承策端坐在桌案后,抬手示意她起身:“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是。”红锁忍不住扬起唇角,慢慢起身。
属于她的殿下,似乎回来了。
“来,”华承策将面前的茶杯推到红锁那端,“喝口茶慢慢说,有什么要事?”
红锁片刻没有犹疑地端茶饮下,恭敬道:“回殿下的话,红锁自从颜景手中逃出后,便一刻不停地前去收集情报。发觉朱雀神教虽被剿灭,但是跶婆那边似乎还并未收到消息,那人依旧愿意为我们提供血棘。”
“只要殿下应允,我们依旧可以扶起另一个‘卜兴德’,搭建一个新的‘朱雀神教’。”
“如此甚好。”华承策眉眼弯弯,含情脉脉,“如若将此事全权交给你,你有信心吗?”
红锁闻言惊喜抬头,连忙下跪:“定不辱命。”
许久未曾听到殿下充满信任的话语,她的脑子都被幸福冲的有些晕眩。
她本可以悠哉悠哉地过完一生,不用每天出生入死,将自己置身于危险边缘。
但是她依旧愿意为三皇子殿下鞠躬尽瘁,只为了他年少时的一句话——
【红锁,人人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想见到吗?】
——我答应你,没有病痛、没有战争、没有绝望的王朝,一定会在我手下开创。为了这个目标,我需要你的力量。
——红锁,帮我。
“红锁啊……”
指尖划过茶杯壁口,碎粒在指纹中聚集,华承策垂目看着杯中倒影,映出淡薄的眼底。
“砰”地一声,身躯倒在地面上,被雨水浸湿的发丝从兜帽中漏出,挡住了泛红的脸颊,鲜艳的衣色与伤口流出的液体融为一体。
“下次可别跟错人了。”
房门蓦然开启,等候许久的卫全带着官兵一同闯入。
·
“这不可能!”华承策猛地起身,指着地上的红衣女子,言辞凿凿,“我根本不认识这人,是你们连通她一起来污蔑我!”
他的面色难看无比,终于知晓了为何太子会在今天提议家宴,原是为了针对他设下的局。
华承策果断向皇帝跪下,沉声道:“请父皇明鉴!我从未见过这个女子,更与朱雀神教毫无交集!”
“三皇子殿下,微臣还未禀报完毕。”卫全一挥手,有侍卫从后又扔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这人,你熟悉吗?”
华承策只看了一眼,心瞬间凉了一半。
这是平日中为自己提供血棘的跶婆人,连他都找到了,看来卫全是有备而来,非要将他置之死地。
“我们已经得到口供,一直与他交易的人,就是三皇子殿下。如若这些都是污蔑,那我就想问殿下几句话。”
卫全抬起头,眼神坚定无比:“为何朱雀神教的南护法会与您如此亲昵地说话?为何会知道您府邸的暗道?这个跶婆信使又是如何得知您的联络方式?还请您为微臣解答。”
华承策抿了抿唇,刚想要辩解,就听到有人从座椅上起身。
他偏头望去,果不其然看到颜景慢慢走到了中央,仅仅距离他几步之遥向华沧躬身行礼:“陛下,趁此机会,臣也想呈上一物。”
华沧被眼前的闹剧搞得有些头疼,看到颜景也走上了,心里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蓄谋已久的计划?
但箭已在弦上,任谁也停不下来,即便他心中已经猜测到了颜景要做什么,却还是只能扶着额头让他说。
颜景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递给了身边侍奉的小太监,在他呈上去的过程中适时解释道:“此乃高将军三日前交予我的书信,陛下可以过目。”
华沧展开信纸,只见白纸之上,血红的字体触目惊心,浓烈的色彩渗透了纸张,留下朵朵梅花。
读到最后,他不禁皱眉看向颜景,眸中略过一抹暗光。
“高将军在信纸上写清了,朱雀神教的还愿剂原料就是血棘。三皇子殿下以其女为要挟,逼迫高将军为其做事,包括陷害当年的温将军。如若他在宣判前死于非命,定是死于三皇子之手。”
“臣近年来也收集了无数罪证,直指三皇子殿下的所作所为,将在之后为陛下呈上。如今只一事相求,”颜景端正下跪,叩首朗声道:“臣恳请陛下,彻查今日此事,并重查当年温将军叛国案,莫要寒了忠臣之心。”
身后数人随着颜景跪下,齐声道:“恳请陛下。”
华承策脑中一片空白,只留下了四个字:大势已去。
他知晓自己已然因小失大。
即便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但是现在无数罪证砸在身上,加之悠悠众口,他已经无可辩驳。
但他依旧坚持道:“父皇明鉴,儿臣或许鬼迷心窍,贪图信仰带来的钱财所得,但绝没有透露任何本国情报,绝没有通敌啊!”
即便华承策如此说,但是与跶婆做交易的事情已经几乎是确凿无疑。
半晌后,华沧长长叹息,掩面挥手:“将三皇子革职扣押,等待真相查明之后再做定夺。”
可惜了,他还是很喜爱这个会讨人欢心的孩子的。
华沧这样说,就是已经十拿九稳。
颜景眸色微动,再次叩首:“陛下英明。”
当年华沧之所以如此草率地定罪,是因为温健突然去世,边关战事吃紧,短期内不可能找出第二个将才来替代高轩,如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处死高轩,反倒更会让敌军乘虚而入。
无可选择之下,即便华沧知晓温健无辜,依旧偏向于立即解决此事。随即派遣多位心腹严防死守的同时,让本就无通敌之心的高轩继续镇守边疆。
虽这些年来都未曾出事,甚至有战事平缓的迹象,但华沧一直不放心高轩,始终在寻找替代的将才。因此即便时局动荡也坚持要每年举办骑射宴,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将才。
高轩无可替代,且天威不可触碰,让天子推翻自己定下的结果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翻案之事可谓是难如登天。
但是今日三皇子与高轩数罪并发,无法包庇,为无辜的温健翻案反倒变成了顺手之事;再加上现在高轩已经死了,即便华沧想保也没有机会了。
至此,尘埃落定。
三年了,对于天子来说,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决策。
但对于温妕来说,是无数个日夜的辗转反侧,无数次的九死一生。
在这三年中因陛下一时抹不开面而死去的亡魂更是不尽其数。
“待圣旨颁布,还您清白,我便可以娶‘温妕’为妻了。”颜景眉眼含情,不动声色地向温妕的手贴近。
“但是,三皇子殿下地位稳固,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他何必要通过这样的手段去争夺权益?”温妕没有注意到小幅度靠近的手掌,低头沉思起来。
颜景:……他在诉衷肠,但心上人却想着另一个男人。
“想知道吗?”颜景握住她的手,勾唇笑起。
“啊?”
温妕并未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拉入怀中,被暖意与檀香浸染得彻底。
伸手挑起少女的下巴,颜景眸色晦暗地略过她的唇,轻声道:
“要想获得情报,是否应当予以相对应的报酬?”
第55章 拨云见日 早知道我就不装了啊!……
手掌撑在男人宽大结实的胸膛上, 温妕看着颜景的唇-瓣翕合,轻柔的话语从她的左右耳经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要想获得情报,是否应当予以相对应的报酬?】
温妕经常能够听到这种话, 从前说这句话的人一般都会要求她杀死某个人, 或是让某人身败名裂。
但是颜景显然并不是这个意思。
半晌后, 温妕才上移目光,望入那潭乌墨中:“你想要什么?”
一如既往地容易上钩。
笑意从眼底漫了上来,颜景抬起少女的手腕,引导她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颊, 微微偏头浅吻了一下她的掌心, 侧目吐字时温妕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幅度:
“那就要看温小姐的诚意了。”
男人的尾音仿若是沾了蜜的钩子, 只待引诱心念不稳的少女靠近,再一口吞下。
雨过天晴,颜景背靠窗棂, 光影将勾起的唇角裁成一道蛊惑的弧。
用掌心压上他的脸颊,薄薄一层皮肉下传来平稳脉动, 世家百年温养出的骨血连心跳都透着从容章法。
让人忍不住想要打破戒律,看清他端庄皮囊下的所有不堪。
然而, 温妕却用手背推开了颜景搁置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眯眼故作凶狠道:“不说算了,我自己也有办法查到。”
啊……果然让她主动还是没那么容易吗?
颜景眼中闪过一抹落寞, 但眨眼间便碎成了往日的笑意, 熟练地为少女铺下台阶,转移话题:“温小姐秀外慧中,这点小事自然……”
尾音尚在空中停滞,他倏忽感受到唇上的柔软与铺面而来的甜香, 顿时瞳孔锐缩。
指尖深深掐进紫檀桌沿,无往不利的头脑在这一瞬间停滞。
天地晦暗,万物静寂,唯有眼前人光辉璀璨,如晨星金乌。
温妕从外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带过面具。
她用自己真实的面具,拥抱颜景的欲-望。
片刻之后,地面上的虚影晃动,温妕的身躯退离些许,看着颜景的反应声音浸笑,只道一句:“颜大人,呼吸。”
熟悉的揶揄将他的思绪从九天之外拉回,颜景看着笑得得意的少女难得呆愣,顷刻后随之轻笑出声:“想知道什么我告诉您便是,温小姐何必拿我取乐。”
“这不是报酬。”
落下这句话,温妕又倾身而上,将男人所有的谋划碾碎在相贴的唇齿间。
不是报酬的吻,是为了什么呢?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被推开的右手虚悬在半空,最终落在少女的后腰,缓缓收紧、贴近。
温妕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狂跳,清冷谪仙如雪般冰冷的血肉,已被她煮沸成滚烫的浊世洪流。
妄念与欲-望汹涌袭来的瞬间,她恍惚间如拨云见日般想到——
两情相悦,天地见证,她也已无后顾之忧。
既是如此,那何必掩埋自己的本心?
她的手掌慢慢下滑,直至用指尖勾上男人腰间的绦带,刚刚略有拉起就被大手握住阻拦。
“温小姐,我还未提亲,于理不合。”
颜景昳丽的容貌泛上不自然的潮-红,眼角的殷色带着潋滟的水汽,嘶哑的嗓音依旧记着克己复礼的教诲。
“你将未出阁的女子养在后院,就合规合矩了吗?”温妕声音轻柔,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升温的脸颊浮现出一抹戏谑的笑意,“颜大人,承认吧,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离经叛道。”
“如若传出去,对你的清誉……”
在这时候说什么清誉?
“清誉是什么?换不了金银,替不了军功,在意它做什么?”
将颜景欲出口的拒绝用唇齿堵回去,温妕顺势扯松了红色绦带,尾部坠着的金属饰品随着衣袍渐宽划过男人的小腹。
冷热交缠间,二十年的君子礼节终是溃败着化为齑粉。
颜景长臂一揽,亲吻着少女的唇,将她单臂抱起,缓步走入卧房,顺手关上了门。
直至温妕的背部贴上柔软床榻,她望着近在咫尺的清俊眉眼,心中后知后觉地泛起些慌乱,不由得攥皱了他的衣襟。
敏锐感知到少女的不安,颜景的长睫轻颤,敛目强压下情绪,嗓音染沙却依旧温柔道:“温小姐,如若不愿意……”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吻,从他的唇角蹭过,却让他的心脏漏了一拍。
颜景看着连目光都不敢直视他的少女,哑然失笑,伸手将她的脸扳了回来,眼波流转间笑意盎然:“温小姐,世家公子最重名声。请记住我的脸,要对我负责。”
这是他第一次以世家公子自居,却是为了向她讨要名分。
温妕有些忍俊不禁,但很快就被其他更为汹涌的情绪冲垮了笑意。
她从未想过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会如此炽热,灼得她溃不成军,只得将膝盖死死抵住男人的胸膛,似是要推开他,但手指却嵌入他的臂膀,让他退不得分毫。
玉扳指硌疼了她的腰窝,他随意摘了掷向床头软枕,犹带着少女的体温,翠绿中似是染上了一丝粉红。
鼻尖蹭过他耳坠流苏,咬破的舌尖血珠被辗转吞尽,铁锈味催出更疯的瘾。
待到绦带绞住她手腕时,温妕本可以轻松挣脱,却装作被困住,眼看着他渐渐往下。
他唇缝溢出的水声黏稠如蜜,滑-腻的触感让她的身躯轻颤,不自主地痉-挛。
温妕头颅后仰,手指蜷起,克制到了极限,却以失败告终。
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此刻节节败退。
“景郎……”
“温小姐……妕儿,看着我……”
“不要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求您。”
高傲者低头,端方破碎,疯欲滋长,夜还漫长。
·
晨曦的光缕被阻隔在卧房外,温妕蜷缩在温暖的厚被之中,隐约中感受到略带窒息的禁锢,有些难耐地小幅度挣-扎,却发现那怀抱将她收得愈发紧了几分。
燥热将她包围其中,温妕忍无可忍,艰难地从疲倦中睁眼,恰巧对上了一双餍足的墨眸。
颜景见她醒了,也不着急将她放开,反倒伸手用拇指抹过她下-唇,轻而易举地碾出艳色,满意地笑道:“温小姐,晨安。”
明明他自始至终都未曾让她纾解过,为何却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倒是她腰酸背痛得很。
想至此,温妕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想说些重话,但是看到他那无辜又略带些委屈的模样,便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罢了罢了,硬要算起来,还是她占了便宜。
“晨安。”温妕低低回应了一下,又感受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燥热,想要让颜景离开些自己。
但他将手指插-入她的发丝间,眸中暖意能将冬雪捂成春泉,轻柔的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恳求:“就一会儿,再待一会儿。”
温妕知道自己应该狠下心拒绝,但是对上那双眼睛,她便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恶的竹叶青,伶牙俐齿,还惯会用美-色惑人。
等着,总有一天,她会看厌了这张脸,然后他就再也不能用这样的小伎俩了。
到时候,就是颜景被她蛊惑的时候了。
美人计还会是她笑到最后。
温妕想到这里不由得扬起唇角,心情颇好地蹭了蹭他的脖颈,忽而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等等。”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她努力回想了一遍还未曾了解的事情,然后恍然大悟——
“那柄伸缩长枪,是怎么回事?”
“耿游不会用枪,你也不会。为什么你们会在进围场之前特意带一把伸缩枪?”
很显然,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借此机会问三皇子之事。
颜景也不提醒,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一下,坦白道:“那本就是给你的枪,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带上的。”
原本的计划是在温妕顺着自己的线索,一步步找到真相的时候,顺势交出。
只是温妕突然闯入计划,让它交付的时间早了一些。
“原是如此。”温妕解开了一些疑惑,紧接着又想起了更多的困惑,“那不对啊,那把伸缩长枪制作精巧无比,绝非短短一两个月就能够做出来的。据我所知,你几个月前应当还不认识我吧,又怎么会专为我做一杆枪?”
而且,枪杆的极致便携性和机动性,与她的战斗风格完美契合,若真是为她打造的,简直可谓是未卜先知。
颜景笑而不语,只是看着温妕。
在他的注视下,温妕渐渐理解了什么,最终福至心灵试探道:“你什么时候发现黎明和温妕是同一个人的?”
“是啊,什么时候呢?”颜景弯起一双含情眼,似是鼓励般引诱她继续猜测。
她知道颜景很早就知道了,但究竟是什么时候?
看到黎明的那一刻?合作之后?还是更早?
温妕实在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猜不出更多,于是选择了更为简单粗暴的方式。
她仰头亲了一下男人的喉结,硬是将凤眸睁呈杏眼,柔声道:“好云朗,好景郎,告诉我吧。”
之前她就用这个语气央求过情报,但是没成功。
只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
颜景颇为受用地眯起眼,笑道:“温小姐,当年是我将你救下的,再结合黎明出现的时机,这并不难推测。”
那岂不是从最开始就知道了?!
温妕目瞪口呆,随即想到了什么,猛然起身:“不对!”
“也就是说,你从最开始就有意‘温妕’帮我摆脱冤罪,所以一直放任‘黎明’探查真相。那要是我当初直接跟你说‘我就是温妕’,我们岂不是早就可以相认,并且联手了?!”
到头来,她竟然自作聪明地绕了一个大圈。
“早知道不装了啊!你早说你知道啊!”温妕愤慨不已,想要给颜景一拳,但是又怕真把他打伤,结果只是拍了拍他的胸膛,如同娇嗔。
颜景轻笑着看她,将她抱入怀中:“好了,好了,不闹了,继续睡吧。”
怎么可能早告诉她?
如若他们直接联手,就只能成为战略同盟,还如何和现在一样在榻上闲聊?
笨蛋妕儿。
第56章 赤星 这样都能夸,不愧是颜大人,叹为……
随着三皇子的下狱, 从前连谈论都无法谈论的事情逐渐浮出水面,再加之卫全极高的办公执行力,翻案之事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短短数日,温妕就收到了颜景的消息, 不日之后应当就会公布当年的冤案真相, 还温家清白。
且卫全查案并未隐瞒大众, 民间已经有消息流传开来了。
通敌叛国的另有其人,故而颜景本就属于捕风捉影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真是两全其美……?
擦枪的手一顿,温妕蓦然想起了那日在屏风后偷听颜景与卫全对话时,那句轻到听不清的话语。
卫全的搜查速度一向很快, 唯有颜景这次的流言查得很慢, 以至于民间各种风声不断, 认为这是坐实默认的意思,颜景的恶名愈演愈烈。
也正是因为如此,等风向转变后之后, 百姓们愧疚无比。
甚至有部分原先不明真相的民众,因曾无端咒骂过颜景, 所以在这之后自发地加倍鼓吹颜景的功绩与品德。
让无双君子的美名更上了一层楼。
莫非这一切也是颜景的谋划之一?那日他嘱咐卫全的话,是让他慢些查案?
应该不至于如此……吧?否则他行动一步之前, 究竟要想多少步啊?
“小姐!”
春桃明媚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将温妕翻涌的思绪按下。
温妕抬眸看向她,扣动机关, 长枪瞬间收缩成短棍, 笑道:“怎么了?想好了?”
在得知这柄枪就是属于自己的礼物之后,温妕便想要赋予它一个名字,现下正在集思广益。
“我想好了,就叫【护花】!”春桃走到温妕面前站定, 双手相扣,仰首作期盼状,“颜大人送的长枪会成为小姐的助力,与小姐一同在战场上大杀四方。这何尝不是大人与您并肩作战,守护您的一种方式?”
“长枪即是颜大人,护花亦是护人。多浪漫啊!”
听到这个名字,温妕有些失笑,不愧是“博览群书”的春桃,在这方面也要将她与颜景捆绑在一起。
“你这个小丫头,脑子里全是儿女情长,怎知武将的傲骨铮铮?黎……温小姐可不是什么娇花,无需保护。”耿游摆摆手,否决了春桃的方案,拍着胸脯自信推荐,“我懂你啊温小姐,就叫【铁龙】!霸气侧漏,帅气非凡!”
这个名字的确威武,温妕也有些心动:“那就……”
“‘龙’太傲也太寻常了,凡是兵刃利器都喜欢加上‘龙’来拔高身价。”黄奔头也没抬,目光低垂看着书籍,似是没兴趣加入这个话题,实则从方才开始便再也没有翻动过书页。
耿游闻言看向黄奔,径直扑上了他的后背,揽肩道:“尽会在那说风凉话,那你说该叫什么?”
“啧,你能不能稳重些?”黄奔被扑得踉跄了几步,转头骂了他一句,却得到了恼火的嬉皮笑脸,不禁闭了闭眼,无视了耿游,偏头看向温妕,冷静分析道,“我建议从武器特性出发,取其将枪尖隐于枪身之意,叫【隐鳞】如何?”
“嘶,这也不错。”温妕又开始摇摆不定,用两指夹着短棍晃悠晃悠地沉思起来。
看到决策者犹豫不决,提议者便开始争辩以求得青睐。
“要什么‘隐’?武将就要张扬、就要意气奋发!就叫【铁龙】!”
“你们的决定都太男孩子气了,既是女武将,就当有女性特质,【护花】不是正好吗?”
“你们的提案无论套在哪一个武器上都是适用的,毫无独特性。”
“你说什么?!”
三个人你言我语,寸步不让,相互对视之间,仿若有火花四溅。
温妕见状想打个圆场,便伸出手道:“其实……”
谁知三人竟齐齐出声,阻拦了她的劝架:“小姐你先别说话!我非要与他们掰扯掰扯!”
温妕:……?
她无奈地托着下巴看他们这场闹剧,长长叹了一口气,忽而感受到有一阵清香靠近,偏眸望去便看见了意料之中的身影款款而来。
雪底长袍上点缀翠竹绣样,恰似其人雅正。
将一盘橙黄的软柿端至少女面前,颜景俯身坐在温妕身边,顺手将她的手放置在自己掌心暖和,目光温柔:“温小姐在做什么?”
“给枪取名呢。”温妕由着他揉搓自己的右手,用左手拿起一口咬下柿子,缓缓咀嚼,有些口齿不清地下结论,“黄婆卖瓜,各执一词,分毫不让。就这样了。”
“原是如此。”颜景适时将茶杯放置在温妕手侧,方便她能随时够到,“你今日起得晚,错过了午膳,需要吩咐赵叔给你做些点心填肚子吗?”
“不必,晚些就能吃正餐了。”温妕轻啜了一口热茶,感到惬意无比地靠向颜景的怀抱,任后者张开左臂将她揽入自己的披风下。
指尖陷进她短衫绒毛里,下巴轻蹭发顶,颜景嗅到了独属于少女的气息,心念牵动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打散。
她只是靠近了自己,不可有非分之想,这很失礼。
温妕没有察觉到颜景的思绪百转,只是倏忽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男人的脸庞:“颜大人,你素有才名,帮我取个名呗。”
指尖勾起少女发尾的一缕,颜景低笑出声,学着她的语气道:“就不怕我也【黄婆卖瓜,各执一词,分毫不让】?”
听出了男人语气中的调侃,温妕面色一红,气愤得作势要将自己的头发从颜景的魔爪中抽出来:“不帮就别玩了。”
“好好好,是我错了。”颜景被她的“小发雷霆”逗笑,忍不住浅吻了一下她的额角,看到她的脸颊浮上一层红晕之后,才作势思考了起来,“这枪送予小姐了,便是小姐的了。无需思考他人的言论,跟从您的本心即可。”
“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温妕不满地抬手轻拽了一下他的耳坠流苏,力道却放得极轻,生怕将他弄疼了。
颜景顺着她的力道稍稍歪了下头,笑着为自己辩驳:“小姐,我的意思是,对于您有意义的事情是旁人无法知晓的,不若从这个角度出发,想些专属于您的名字。”
专属于我的名字……?
温妕松开了流苏,低头看向自己的长枪沉思了起来。
对于自己来说,它是什么呢?
父亲说过,对武将来说,枪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战友;对于主将来说,独特的武器是自己身份的象征,也是自己部下的精神支柱。
【长枪不倒,即主帅未亡,即兵不败。】
余光瞥到岁末在树梢系上的祈福红纱,温妕蓦然想通了什么,拿上短棍从颜景怀中离开,起身走到庭院之中。
右手用力将其向上一抛,兵器在半空顶点处霎时变换形态,金铁摩擦发出“铮”的一声响动,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温妕稳稳接住落下的长枪,挑下红纱绳结,枪头上翘令其自然下落至前端时,骤然伸手拉住红纱尾部,将其牢牢系在枪身上。
她随手打圈挥动了一下,看着那红纱跟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飘动,最终旋出一个赤色涡流。
鲜红在她的视野中烙印,温妕平静凝视了半刻,瞬时出手向前突刺,红纱陡然绷直如剑,唯有尾部下压流落。
她似乎得了趣味,稍稍勾唇,随即拧腰回刺接横扫,玄铁枪尖如星辰,拖着逶迤的血色拖尾,将寒冷的空气撕扯出炙热的跳动。
【向星祈愿,便是向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祷告。】
温妕旋身腾跃,红绸缠着刃光翻飞,在湛蓝天幕前化为一道鲜亮如火的血色流星。
落地压枪收势,她徐徐起身,逆光而立,回头望向颜景笑面如靥:“我要叫它,【赤星】。”
话音落下,全场沉寂,仿若还沉浸在方才的枪舞之中。
许久之后,颜景率先鼓掌,笑着回应:“赤色流光匿于枪身,如流星天火。【赤星】,既体现了枪的特色,又不乏新意与意蕴,好名字。”
听到颜景这样夸赞,温妕不由得自豪起来,扬起下巴,身后仿若有尾巴高高翘起。
而在一边的三人——
“只有我觉得很土吗?”耿游低声发表意见。
“确实算不上出彩。”黄奔低声回应。
“这样都能夸,不愧是颜大人,叹为观止。”春桃感慨。
额角青筋暴起,温妕阴恻恻转头,眼中迸发出一抹狠厉:“我听到了!”
说着提枪向三人奔去,吓得他们四处逃窜。
“啊啊啊啊啊我错了小姐!小姐饶命啊啊!颜大人救命啊啊啊!”
“小姐别抢我的计簿!等下,那是我赶工写完的资料!小姐!”
“……我明明是在夸颜大人啊!为什么我也要!小姐,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您的忠仆啊!!!”
颜景也不急着上前劝架,只是眉眼含笑看着几人闹作一团。
忽而感受到有人靠近,他慢慢收敛了笑意,侧目看向急匆匆赶来的侍卫,淡然道:“怎么了?”
侍卫毕恭毕敬地向他下跪,沉声道:“颜大人,宫里来讯——”
“跶婆突袭边境线,请您立即入宫议事。”
第57章 将军 这一道圣旨,将昭告天下。告诉所……
酉时, 颜景被急召入宫。
领路的御前太监在御书房前驻足,对他做出了“请”的手势。
他迈步上前,向主座的那位端正下跪行礼:“臣颜景,叩见陛下。”
“颜卿免礼。”华沧揉着太阳穴, 抬手示意他起身。
“谢陛下。”颜景起身抬眸, 霎时对上了数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粗略扫了一眼, 发觉京城中稍有名的世家当权者都在场,还有部分善断的文官权臣,看来此次战事确实紧急非凡。
“现下守边的是谁?”华沧偏头询问身边的官员道。
“回陛下,是总兵张鼎。”有官员立即回答道。
但华沧听到这个回答, 头有些隐隐作痛。
张鼎是高轩已故夫人张绒的弟弟, 勇猛有余、智谋不足, 可作奇兵,不可为将。
如若是前些日子稍微缓和的局势来说,张鼎临时顶替将位守边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现下情况不容乐观,必须立即选出一将替代。
但是如若将才果真如此好找的话, 他就不会如履薄冰地任用高轩长达三年了。
“陛下,微臣的犬子善谋略, 可领兵赴前线,解燃眉之急。”
刚有人这样毛遂自荐,便有人反驳:“恕下官直言, 令郎久居不出, 所谓的‘善谋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臣提议向民间广寻人才,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这……是否耗时过长?前线战事不可拖延,臣提议不如就从往年的骑射宴排名中选择一位能臣?”
一直在旁闭目倾听的华沧缓缓睁开了眼:“往年的骑射宴……?”
除却排名无参考价值的皇室,便只余下寥寥数人, 而在这数人中最为突出的,便是那位曾经小有名气的“白衣游侠”——洛州县丞之子,耿游。
他记得耿游放弃了仕途,转而以门客身份入住颜府,故而侧目望向颜景道:“颜卿,你有何想法?”
颜景应声颔首行礼道:“臣以为,诸位大人说的皆有道理,但似乎有些局限了。”
“局限”……?
站立在旁许久的华君光思忖了一下他的提议,忽而想起一人。
如若不局限于男子与身份,那就是——
“你的意思是高家的女儿,高乐蓉?听闻她遗传了父母的武学天分,却不可知其领兵之能;且其父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任其为将,风险未免过高。”
谁知颜景却轻轻摇头,几不可察地勾动唇角,向华沧拱手:“陛下,臣所荐之人已在门外,可否应允她入内?”
闻言,华沧也有些好奇起来:“让她进来。”
得到皇帝的许可,御前太监便向外通报了一声。
只听檐铃在穿堂风里发出碎响,一双皂色翘头靴踏碎落在地面上的晚霞,交窬裙扫过走廊门扉,在流动的光影中忽明忽暗。
满堂官员翘首以盼,便见那人逆着暮色缓步走入,直至走到房间中央,利落下跪,犹如出鞘的刀刃直插入微末的日光。
“民女温妕,参见陛下。”温妕的声音掷地有声,引起满座哗然。
他们都曾听闻过卫全彻查了当年的温家冤案,知晓不日之后就会还温家清白。
只是温妕销声匿迹三年有余,没想到她还活着。
华沧听到这个名字,目光瞬间看向少女低垂的头,沉吟片刻后才慢慢开口:“抬起头来。”
“是。”温妕缓缓抬起头,眸光凛然。
华沧言语一顿,许久后轻声问道:“你姓温,那你的父亲是?”
“是,先父乃三年前战死沙场的骠骑大将军,温健。”温妕不卑不亢,直视龙颜。
温健三年前就被褫夺了所有官职,理应不可再以骠骑大将军称呼。
但她自称民女,却对父亲的官位寸步不让。
这是父亲拿命换来的荣耀,既然冤屈已洗净,便也应将原属于父亲的官位复还。
华沧并未反驳温妕的称呼,只是垂目望入少女澄澈的琥珀眸之中,嗓音低沉:“颜卿举荐你领兵出征,以御突袭之敌寇,你可有必胜之决心?”
听到熟悉的名字,温妕下意识看了颜景一眼,触及那唇角的温和便瞬间收回视线,拱手道:“回陛下,民女十二岁便曾随父帅巡边,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入过敌营、杀过敌寇,深知战场凶险,亦明用兵之重。”
“先父曾戍边卫国数十年,屡建奇功。若陛下信任,民女愿循先辈遗志,誓将贼寇驱逐出境,保家国安宁。”
颜景眸光清浅,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自从看见温妕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压下过唇角的弧度。
似是也未曾注意到角落中拿到阴冷的眸光。
“好!”华沧微微颔首,笑着朗声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女,英雄出少年。既如此,朕便封你为临危将军,赐虎符,即日前往边境抵御敌寇。望你不负朕望,早日凯旋归来。”
“谢陛下恩典。”温妕得令面上却无悲无喜,只是俯身叩首。
这一道圣旨,将昭告天下。
传到还不知晓温家清白的角落,传到因温健战死而绝望的人心中,传到听到“温”字就闻风丧胆的敌寇耳中。
告诉所有人,温将军已归来。
·
走出御书房,月亮已经爬上树梢,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夜晚的虫鸣都显出几分寂寥。
“你真的想去吗?”
黄金马车平稳前行,温妕看向注视自己许久的颜景,微微挑眉:“你指的是什么?”
“字面意思。”颜景目光低垂,落在少女的右手上,粗糙的老茧是她勤勉的勋章,“你恨那位,不是吗?”
无论华沧出于何等考虑,当年不顾情谊将莫须有之罪强加在她父亲身上都是不争的事实。
家破人亡之仇,不可能是三言两语就可撇清的。
温妕看着颜景的动作,他似是将自己的手当做易碎品般捧在手心。
蝶睫轻颤,用手背划过男人的掌心,她手腕翻转握上他的手,轻声道:“我恨的是他一人,与边境众将士无关,也与天下百姓无关。”
她的血海深仇可以慢慢算,但是边境的战事刻不容缓。
她晚去一天,风险就高了一分。
温妕愤愤然地想开口,忽而想到什么,掀开车帘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没人才靠近颜景压低声音附耳道:“说句大不韪的,我活的可比他长,总有一天能熬走。”
颜景啼笑皆非,顺势将温妕揽入怀中,学着她的样子也低声附耳道:“那我也陪着你熬,两人一同‘大不韪’,罪孽或许能减半。”
“那等下去拉春桃一同‘大不韪’,罪孽还能再分担些。”温妕掰着手指算着,想还能把谁“拉下水”,谁知却被颜景握住了四指。
“不要把他们拉进来了,有我陪你承担就行了。”
颜景的声音柔和含情,让温妕不由得抬头去看他的表情,撞入了灿若星辰的眸光里。
“如若温小姐嫌担负得太多了,那我可以担多些。”
看似大义凛然的话语,还带着些许宠溺。
但是已经被颜景骗了许多次的温妕只是稍作思考,便眯起眼得出了结论:“颜云朗,你幼不幼稚,这个醋也吃?”
“嗯?暴露了?”颜景这次并没有掩饰,反而笑意更浓了些,伸手揉乱了少女的头发,“妕儿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一把抓住在自己头上胡作非为的手,温妕惩罚性地轻咬了一下他的虎口,不满道:“怎么总觉得你像是把我当孩子养?”
被咬过的地方并不疼,反而有些酥痒感,让颜景的眸光黯淡了几分,尾音上扬:“那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养?”
“我想……”温妕刚要顺着他的话向下去说,忽而就意识到不对。
这个问题无论说什么都不对,颜景又在耍她。
故而她轻轻推了推男人的胸膛,故作嗔怒怒道:“谁想要你养。”
颜景笑着抓住她向自己伸来的手,没有让她推开,反而让她更贴近了几分,声音轻柔低沉:“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闻言,温妕有些不解地看他:“什么答案?”
颜景笑而不语,只是揽着她的腰肢,静待马车停下的瞬间,开口道:“我的答案,已经放在你的院子了,去取吧。”
不得不说,颜景的话确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温妕瞥了他一眼,就先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向清竹院快步走去。
颜景在其后缓步走出,看着少女匆匆的背影忍俊不禁。
但愿她会喜欢。
“颜大人。”
唇角的弧度还未放下,颜景就听到了这一声叫唤。
不同于她平日中的高傲与张扬,语气极淡极轻。
他顺声望去,礼节性颔首:“高小姐。”
高乐蓉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苍白如骨的面容几乎撑不起那明媚的衣裳,但那一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高轩欺上瞒下、有通敌之嫌,但他已经死了,又在临终前提供了重要线索,戴罪立功;再加之那日骑射宴被高乐蓉救下的崔小姐和颜景的上书。
陛下看在他多年为国效力的份上,准许了高轩最后也是唯一的要求——
放毫不知情的高乐蓉一条生路。
现在高乐蓉是庶民之身,但是颜景依旧以从前的姿态待她。
“……为什么那日要引我去大理寺地牢?”高乐蓉的嗓音有些嘶哑,似是哭到力竭后的结果。
在父亲死了之后,她有了许久的空闲时间,久到她都有些恍惚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她无需再为讨任何人的欢心而学习自己不喜欢的女红,读自己不喜欢的书。
便也有了机会,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在护父心切的冲动消散后,她便明白了那封明显不对劲的信是颜景故意留下的线索,为的就是让她知道父亲会有死劫。
“为了,让我亲眼见证自己父亲的死亡吗?”
颜景望着温妕推开院门,看见了无数红箱和一只大雁的震惊,声音也不由得染上了几分温柔:“不是我要引你,是她。”
高乐蓉顺着颜景的视线望去,就见院中的少女在正中央的高桌上看到了一张红底金字的卷轴。
“她希望你能够知道。因为在她父亲死的那日,她是没有机会与选择的。”
高乐蓉愣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温妕给她的,是救下自己父亲的机会。
如若那日,她能够一人打败红锁,那她的父亲就能……
而被两人注视的温妕无心去管高乐蓉的想法,只是一心看着眼前的卷轴呆滞。
只见卷轴上写着两个字:【婚书】。
这就是颜景的答案?
第58章 甲胄 “温将军”,已经不再只属于她的……
前方战事紧迫, 温妕天一亮便睁开了眼,换上白银盔甲。
这是皇帝专为温妕赐下的盔甲,通体的银光在蒙蒙亮的天色中格外显眼,宛若又一轮皓月。
“小姐, 真的不能带春桃一起去吗?”帮温妕的护腕系上最后一个结, 春桃拉住温妕的手央求道, “我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总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春桃善易容与拟声,是极佳的后勤辅助人员,但武学造诣不高, 如若赴往前线, 便很难保证其安全。
故而温妕面对春桃的央求, 也只能无奈回答道:“不……”
“有何不可?”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温妕浑身一僵。
从昨夜看到那封婚书开始,她就有些不知所措, 以至于借口困倦就寝,逃避和颜景谈论此事。
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颜景。
在她的记忆之中, 无论从前是什么样的女子,在结亲之后都会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泥塑一般。
坐在狭窄的庭院之中, 数着丈夫归来的时间,或许还会多几个孩子围绕身边。
日子便这样平静而祥和,一眼便能望得到头。
也许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幸福时光, 千百年来的所有女子都是这样过的。
但是她与寻常女子又完全不一样。
她见过山川河流, 听过金铁敲击,触摸过滚烫的鲜血。
即便在最为落魄的时候,也有清风明月相伴。
要她将自己局限在方寸之间,守着一个既定的结局。
她要如何甘心?
但天底下的男子, 又有谁不想要一个贤良淑德的乖巧妻子?
她爱颜景,但是同样也无法割舍下所热爱的一切。
而此刻春桃却双眸亮起,迫不及待地向门外的颜景高声问道:“真的吗颜大人?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不可以!”
“可以。”
温妕焦急的声音和颜景平静的嗓音同时响起,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春桃目光呆滞,莫名有一种被夹在父母之间的孩子的感觉。
她看了一眼温妕,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小心翼翼问道:“到底是……?”
闻言,温妕皱起了眉头,深呼一口气道:
“当然不可以!”
“自是可以。”
颜景的声音再次和她一同响起,不仅没有退让甚至还带上了些笑意。
温妕再也忍无可忍,将所有羞赧与尴尬抛之脑后,三步做两步过去一把拉开了门,向外大喊一声:“可以什么可以!出事了怎么办?!”
只见金属光泽在黎明的曙光中闪耀,让人有一瞬间的恍神。
身披轻甲的男人不知在外站立了多久,见到少女的声音只轻笑着偏头望去,眼眸中带着一丝得逞的神色:“温小姐,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下次见你会是在军营中。”
因前线情况难判,加之主帅经验不足,颜景自请随军出征辅佐。
原本属于颜景的公务交由太子代为处理。
现下王储之位已无可争议,皇帝本就有让太子辅政的意思,此次正好可以好好锻炼其能力,正中下怀。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其中,颜景似乎比谁都开心。
读出他语气中的揶揄,温妕意识到又一次上了颜景的当,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可以’的理由?”
只是为了骗她主动搭话?
“自然不是。”颜景的表情煞是无辜,“只是我有事情要拜托春桃姑娘。”
春桃听到这句话有些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颜景轻轻点了点头,勾唇道:“【千面】阁下,开个价吧。”
春桃微微睁大了眼,霎时兴高采烈地蹦跳了一下:“我什么金银都不要,只要随小姐一同出征!”
“胡闹!”温妕侧身挡住春桃,叉腰怒视颜景,“无论是春桃还是千面,都是我的人,你要她做什么,都得我同意才是!”
春桃又蔫了下去。
颜景笑着看温妕的模样,墨眸弯起:“小姐,前几日的问题,你知道答案了吗?”
答案?
温妕脑海中蓦然响起一句——
【我的答案,已经放在你的院子了】
堆满院落的红箱子、装满匣子的黄金,以及那份红底金字的……
她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心情沉落了几分:“我……”
却只听颜景一句:“您知道三皇子殿下为什么要通敌了吗?”
“啊?”温妕猛地抬头,看着颜景含笑的眼眸才意识到,这是那日三皇子下狱时自己问颜景的问题。
她曾试图调查过三皇子的动机,但却并未找出真相,而这两日又满脑子都是排兵布阵的战术与马草军粮,没有时间去查此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但她怎能被颜景看轻?
“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温妕单手抱胸,虚握拳抵住下巴,故作深沉道。
颜景见状就明白了她不知道,垂眸敛下了笑意,轻声道:“如此甚好,那小姐应当也能够知晓我要春桃姑娘做的事情了。”
“您应当不会阻拦了吧?”
“!”春桃抬头,兴奋道:“这个意思是?”
完了,给自己跳了个火坑。
温妕骑虎难下,只得咬牙切齿地捏住了颜景的手腕:“要是春桃出了什么事我可饶不了你。”
谁知颜景却状似低头沉思起来,喃喃道:“如若是一辈子都饶不了我,那似乎也不错呢。”
“你!”温妕气得拧了一下他手心的软肉,却又不敢太用力,“颜云朗!”
“嘶,小姐,手下留情。”颜景覆上温妕的手背,轻柔地阻拦了她的动作,“不若先看看我带来的礼物吧。”
言罢,拉着温妕的手将她带出房间,随即侧身漏出了身后一个木箱。
不同于平常在颜景府中看到的华美锦盒,这个箱子朴素得格格不入。
温妕看到了箱子上的细微反光,微微愣怔,意识到了什么,陡然松开颜景的手,快步上前查看。
木箱上有着无数细小的划痕,还有一道极深的剑痕入木三分,险些将箱子戳穿。
她能够细数每一道痕迹的来历,甚至能够触及那时的暖阳和唠叨的叮嘱。
温妕轻抚箱面,手掌慢慢下滑,摩挲凹凸起伏的锁扣,目光低垂落在其上一个【温】字。
【爹,这里面是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打开木箱,让阳光照入尘封已久的角落,反射出灿烂的光泽。
她不禁笑出声,呢喃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等到你能够随父出征了,爹再送你一整套黄金甲!让我家妕儿成为最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日光从天际线钻出,温妕抹去眼角欲落的温热,看向颜景:“你在哪找到的?”
温家被查封,所有的东西都被收缴入了国库,颜景究竟是如何将它完整地带到自己面前的?
又是如何得知它的存在的?
“是啊,在哪找到的呢?”颜景轻笑,向温妕伸出手,“在路上说吧,温将军。”
“包括所有问题的答案。”
听到这个称呼,温妕微微抿唇,将手放置在他掌心,缓缓起身。
“温将军”,已经不再只属于她的父亲了。
从今日起,她就是温家的当家者。
她需肩负起所有的未来与真相。
·
一名士兵快步走到马车旁,恭敬躬身道:“温将军,粮草、兵器皆已备齐,将士们整装待发,请将军示下。”
片刻之后,从马车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出发。”
随着这一声令下,号角声随即响起,铁骑们同时翻身上马,向着边境的方向进发。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有末尾的士兵压低声音交头接耳:“时间紧迫,战事刻不容缓,为什么温将军与颜大人还要坐马车?骑马不是更快吗?”
“颜大人毕竟世家公子出身,温将军又是个小姑娘,经不起折腾吧。”另一个士兵低声回应道。
还未等到士兵回应,就听到一声呵斥,振聋发聩:“那边的,在说什么悄悄话?要不大声点,让温将军也听听!”
两人立即噤声,不敢再说话。
温妕环顾了一遍周遭的环境,目之所及之处满是翠绿,不由得偏头看向颜景:“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来?主将的身姿应当要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才能振奋军心,哪有缩在一旁的道理?”
“温将军,问题有些太多了,不如一个个解决吧。”颜景的目光从旁收回,平静道,“小姐,三皇子殿下已然在大华有了一定的根基,他究竟为何要暗中与跶婆商人往来呢?”
温妕顺着颜景的话开始思考,须臾后便得出了答案:“为民心?”
三皇子有权有势,那么与太子相差的,便只有民心。
“将军聪慧。”颜景赞许地一笑,又问道,“信仰是最易笼络民心之物,到时只要等他登上皇位,再偷梁换柱,去除血棘供给,切断与跶婆联系,将【朱雀神教】扶持为国教,一切便名正言顺、顺理成章了。”
“且【朱雀神教】可获取的资金也极为可观,由高轩出面,三皇子殿下隐于幕后,几乎是百利而无一害。”
温妕点了点头,听着听着便忽而察觉出不对劲:“如若仅是如此,他根本不必杀死我父亲,也不必通敌。他只要……”
“他只要血棘即可。诓骗一个跶婆商人,对他来说并非难事。”颜景接着温妕的话补充,看着温妕愈发严肃的表情,扬起唇角,“想必将军也明了了,三皇子殿下虽与跶婆有联系啊,但是他根本不必通敌。”
“通敌者,另有其人。”
马车滚滚,铁蹄阵阵,军队经过一片竹林,未曾注意到竹叶飘散之中,有数双眼眸寒光凛冽,注视着军队行径的方向。
顷刻间,竹林中暗影涌动向前。
第59章 真相 复仇终于结束。
“通敌者另有其人。”
温妕听到这句话蓦然看向颜景, 望着那扬起的唇角,脑海中翻涌起无数个细节。
为何她会下意识觉得三皇子就是真凶?
因为高轩与三皇子走得更近?
不,不仅如此……
还因为三皇子散播的流言、颜景交上的无数罪状,以及猎场内杀向太子的那些刺客, 都暗示了三皇子与跶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是被刻意误导的。
被颜景刻意误导的。
即便现在说三皇子并未卖国, 又有谁能信呢?
三皇子彻底倒台, 颜景与太子的地位便稳如泰山了。
好大的胆子。
是谁说文官都是些怯懦书生的?颜景的每一步棋都是在悬崖上走蛛丝,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其中博弈比她真刀实枪的肉搏还要刺激。
她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是你与卫全一同状告三皇子,这难道不算欺君?!”
颜景看着温妕的反应有些忍俊不禁, 正想要解释倏忽看见一抹寒光刺穿车帘, 飞驰而过!
“敌袭——!”
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即摆出了防御姿态, 警惕地看向飞矢射来的方向,便见一道黑影在林间闪烁,向远方而去。
有士兵快步走到马车旁, 沉声道:“将军大人,首辅大人, 请求指示。”
“放肆,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挑衅我?”马车中的女声听起来切齿拊心,立即下令道:“派人立刻去追,追上后就地格杀, 乱棍打死。”
士兵听到这个命令显然一愣, 不由道:“可是……”
“我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还不去办?”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士兵无法反驳,只得颔首应声:“……是。”
言罢就点了数人向黑影逃亡的方向迅速追去,所过之处化为清风一缕。
马蹄声渐渐远去,宛如擂鼓敲响, 温妕眉头拧得极紧,却听到身旁的男人依旧不慌不忙:“小姐,要不要猜猜看?”
“谁才是真正的通敌者?”
“我猜,我马上就能知道了。”温妕警戒周遭动向,手掌已经按上了腰间刀刃。
话音刚落,竹影摇晃的节奏突然错拍,其中鸟雀似是被何物吓到一般四下惊飞,向晦暗的天际凌乱而去。
紧接的是无数身着劲装的伏兵从四面八方出现,顷刻间便包围了人数并不占优的军队。
为求速度,温妕此次出征只带了少数铁甲精锐,又分出一行人去追那虚无缥缈的黑影。
面对几乎是自己两倍的人数,局势可谓是压倒性的不利。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如此轻易的上当,让我之后的谋划都落了空。”
温妕心下一沉,她认得这个声音,是那夜潜入高府,不由分说就要将她斩杀的青年的声音。
竹林寒霜,冷风凛然,沉沉铅云低垂,将天空染作阴冷的灰白。
马蹄铁踏过青石板,青年如瀑的发丝垂落身侧,衣上带着清晨未融的寒霜,如其面容般淡漠
他所过之处,伏兵都为其开出一条道路,直至让他走到马车前,平静道:
“未谙世事的小姑娘中计也就罢了,颜景,如此显而易见的‘调虎离山’,你也会中计吗?”
“该死的。”马车中的女声难掩急躁,“你是谁?我可是陛下钦点的【临危将军】,你现在这样阻我前路,是谋反!”
“谋反?”青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头止不住地笑出声,肩胛骨隔衣起伏如振翅的蝶,“我谋不谋反,还有区别吗?”
“你什么意思?你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青年的笑声渐渐停止,因情绪起伏而泛红的脸颊又恢复了最开始冷漠。
他像是失去了耐心一般,缓缓抬起手,懒散地向前一指:“动手。”
只听铁甲磨蹭金铁的声音响起,军队铁骑严阵以待,注视着敌人的动作。
但很快,所有人的脸上变作呆滞的神色。
青年迟迟没有看见身后的人听令进攻,不禁蹙眉想要转头去看情况,却被尖锐的兵刃抵住了后腰:“别动,五皇子殿下,当心刀剑无眼,伤了千金之体。”
利刃寒芒反射在男人的左眼上,将那深邃的乌眸映出黑曜石般的色泽,颜景骑马执剑指向面前皇族,身后的近百伏兵中有半数者摘下了自己的面帘,将手中兵器指向了上一刻的“战友”。
竟是颜景本就安插在五皇子队伍中的卧底。
五皇子华阳平被戳穿了身份,情绪却并不如三皇子一样激动,依旧神色淡淡道:“你是什么时候将人手安插进来的?”
“比你想的,还要早许多。”颜景手下用力了几分,剑刃微微戳进了青年的锦衣中,“我也未曾想到你会如此轻易的上当,还一直未曾发现,让我之后的谋划都落了空。”
熟悉的话语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讽刺意味十足。
华阳平却不恼,换了个问题:“你既然早就知道,那为何还要交上那血书,说通敌者是华承策?你这不算是欺君吗?”
谁知,颜景听到这话反而并不慌张,反而勾勒起唇角,笑道:“殿下心中有答案了吧,何必要自取其辱?”
话音落下,华阳平沉默了下来,仿佛已经无言以对。
将通敌之罪揽在三皇子身上,可以铲除威胁太子的最大隐患。
而五皇子,从来就没有被期待过。
说白了,揭穿真相的利益不如泼脏水来得更有价值。
更何况三皇子本人也乐得用“泼脏水”的计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谓是死得其所。
就在颜景要上前将华阳平捆起带回的时候,异变陡生!
华阳平腿部发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任那距离过近的剑刃在他的后腰处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拔出腰间长刀切向马车车厢。
强劲的剑气横贯车厢,竟将其在中央切割出一条裂痕!
一切只在瞬息间发生,众人目瞪口呆,从未想过以平庸著称的五皇子竟有如此武艺。
或许,这个武艺本就不属于他。
华阳平用尽全身气力切出这一刀之后,霎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得倒在地上。
跶婆的【通血丹】,一旦服用这颗丹药之后,运功就能够让人爆发出自己的潜能,突破武学极限,但之后就会短暂地麻痹使用者的神经。
效果因人而异,一般可运作一个时辰。
为了防止万无一失,华阳平在进竹林之前就服用了这颗丹药。
但此刻拼尽全力挥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剑,就已经是极限了。
天赋,真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但也足够了,这一剑任马车中的谁都躲不开,不死也得重伤。
在温妕养伤,重选将领的这段时间内,足够跶婆突破边境线了。
想至此,华阳平不禁勾起唇角。
颜景,天之骄子又如何?这一局还是他赢……
“春桃?!”温妕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让华阳平瞳孔骤缩。
只见少女飞速驰骋到马车前,翻身而下跑进车帘之中,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希望。
“真是冥顽不灵啊,安分待着不好吗?”颜景的叹息声由远及近,华阳平愣愣地抬眸,看到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以及眼眸中璀璨的光芒。
“殿下,如此显而易见的‘偷梁换柱’,你也会中计吗?”
从一开始,颜景与温妕就没有进马车。
华阳平拼尽全力的一击也并未达到温妕身上,这一次是满盘皆输。
“天赋与运气……颜景,你怎么能什么都有?”华阳平想自嘲地笑笑,却被卡在喉咙中的血痰呛得咳嗽不止。
颜景单膝下跪,姿态优雅地颔首,看着狼狈趴在地上的五皇子,闻言轻笑道:“运气?我可没有什么运气。殿下,所谓的运气,也不过是无人知晓的努力罢了。”
“你在说什么,你一个庶子能有今天的资源地位,还不是因为……”华阳平的声音忽而一顿,须臾扯出一抹笑,“原来如此,光风霁月的‘无双君子’哈?”
颜景不语,只抬头看向马车,微风吹起的车帘露出少女惊艳的侧脸,让他不由自主勾起唇角。
他确实见过一人如月皎洁,又如日生辉。
不是他,却近在咫尺。
温妕掀开车帘之后,先看到的是渗透车毯的暗红,心下陡然沉落,缓缓将视线往车内望去,却并未见到那意料中的身影。
只见与温妕面容一模一样的少女身着银甲,左手紧握翠棍,右手捂住腰侧不停渗血的伤口,看到温妕的那一刻也只是惨白一笑,气若游丝道:“温姐姐,这算是……达成约定了吗……”
尾音还未消散,她就直直向前倒去,却落入了一个及时上前接住的怀抱。
“原谅……我。”
温妕看着怀中的少女,许久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带着她的面容替她受伤?
你是否知晓自己父亲的死也有她的一份?
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化为一句:“我带你疗伤。”
天际许久未降的雪,终于落下。
“你把我带回去扣押吧。”华阳平终于认输,趴在地上不动弹。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是他也无非就是与华承策一样,扣押入狱审理,最坏也不过贬为庶民,流放岭南。
“扣押?殿下似乎对自己的结果认定并不清晰。”纯白的雪花落在颜景的眸中,他慢慢敛目,落回华阳平身上。
华阳平怔忪,徐徐抬眸:“你什么意思?”
“您不是问过我吗?那封血书。”颜景面带笑意,眼底却冰冷异常,“殿下,忠臣是不会欺君的。”
华阳平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颜景,嗓音颤抖:“你的意思是?不,这不可能!”
难道说……父皇收到的那份血书上,就是他的名字?只是为了引他卸下防备,所以才连同颜景做的一场戏?
这样大费周章,却又不将其扣押。
那他的结局……只会比流放更为凄惨。
“殿下,为本国百姓尽心竭力者,才可为君。”颜景缓缓起身,居高临下道,“传令下去,通敌贼首已然伏诛。”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大华五皇子!我是父皇的孩子!”华阳平想要挣扎,但是因为药效全身麻痹得动弹不得,很轻易地就被士兵抓住了手脚。
“五皇子?这就奇怪了。”
银白的剑刃如落雪所化,寒芒将那双霜冷墨眸也染作淡色,颜景唇瓣翕合,语气毫无起伏:“五皇子殿下,不是一直待在宫中养病吗?”
这一句话,将华阳平所有的辩驳都堵死了。
看着颜景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忽然理解了为何多年以来,他都没有被发现通敌。
他以为是颜景那些文臣无能,原来是实际早就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只等利用完了他所有的价值,再挑个最佳时机将他交出。
他自以为在搅弄风云,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实际上他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棋子,是他们党争中小小的一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跳梁小丑。
他的布局,他的算计,都在华承策与颜景他们的意料之中,甚至反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人。
刀光略过,鲜艳的色彩飞溅,落在了颜景银白的衣角。
他微微皱眉,落剑将污染的衣角割去,随意扔在雪幕之中。
第60章 尘埃落定 那些聘礼并非拘束她的牢笼,……
目送接人的马车平稳离去, 温妕收回目光,望向颜景:“春桃呢?”
颜景轻抚过骏马的颈侧,闻言只是从善如流地回答:“现在这个时间点,春桃姑娘应该在府中刚刚醒来吧。”
“所以你诓骗她将高乐蓉化作我的样子, 又让高乐蓉在马车内假扮成我, 是为了引出五皇子?”温妕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想法, “你没有想过高乐蓉会遭遇不测吗?不,你应该算到了,所以你才会这样做。”
“春桃姑娘心善,我相信她会理解我的。毕竟如若不这样做, 某位小姐就要‘饶不了我了’。”颜景颇为无奈地摊手, 在温妕要开口质问之前, 先行补充道,“至于高小姐,是她自己要求的。”
温妕的话语被堵了回去, 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自己要求的?”
眼底泛起些许笑意,颜景弯眸道:“将军, 你应当能够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才是。”
颜景说的没错,温妕与高乐蓉的出身相似, 因此能够理解高乐蓉这样做的理由。
她的父母已逝,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也随之断裂。
漆黑而茫然的时期,温妕也曾经历过, 她的选择是铤而走险, 为父亲翻案,夺回属于自己的荣耀与人生。
而高乐蓉相比于温妕,缺少的就不只是一个决心。
还有她因父辈的过错而被迫担负的罪孽,要想要重新将人生扭转回正轨, 就必须等待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她赎罪的机会。
而颜景也不过是顺了她的意罢了。
想至此,温妕蓦然想起那一箱箱如巨石压在她心上的红箱子,和那封沉重非常的婚书。
如若颜景懂得高乐蓉的心境,那自然也会想到温妕逃避的理由。
随即,温妕抬眸看向颜景的眼眸,幽邃的瞳色看不出他炙热的情绪。
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些紊乱,她抿了抿唇,话语在舌尖萦绕了半晌后,才最终出口:“……颜景,我并非寻常女子,我……”
她还未说完,颜景就已经知晓了她的后文,却只是笑了笑,将她有些颤抖的手牵起,牢牢握住,轻声道:“温将军,供人赏玩的鸟雀与展翅飞翔的猛禽,我更喜欢后者。”
“也无意圈养飞鹰。”
轻柔的话语吹散了温妕心中的阴霾,让她不由得笑出声。
是啊,颜景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心之所向?
那些聘礼并非拘束她的牢笼,而是向她敞开大门的归属。
意味着,无论她究竟要飞向何方,颜景都愿意等,并为她留一个随时可以停歇的树梢。
“颜景,你不是想要问那个答案吗?我已经知道了,”回握男人的手掌,温妕嫣然一笑,“我愿意。”
竹林风声摇曳,将漫天细雪与乌黑如瀑的发丝吹向远方,颜景微微睁大眼睛,常含心绪的眼眸中骤然空白。
周遭是不散的血腥气,寒冷的冬风与晦暗的天色如飞扬的尘埃,不染俗世的谪仙却觉得没有一刻比此时更完美。
许久之后,凝固的空气才开始流动,颜景的唇角轻轻扬起,笑意从眼底泛起漫到指尖:“承蒙小姐不弃。”
“说什么不弃,这么没自信,可不像你。”温妕只觉好笑,轻拍了一下他的掌心,随即翻身上马,金色的甲胄在并不明亮的天光中醒目非常。
她振臂高呼:“众将士听令!没时间给你们休息了,立即重新整队,接下来的路程我们要全速前进!”
“是!”
颜景看着少女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身后是无数将士的铿锵应声,笑意更浓,也应了一声:“是。”
温妕看着颜景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鸟雀与猛禽比喻。
【供人赏玩的鸟雀与展翅飞翔的猛禽,我更喜欢后者。】
颜景更喜欢猛禽,那不就是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柳青那样的性子?
温妕这才意识到自己无夜晚无数次辗转反侧,纠结颜景到底爱的是‘柳青’还是‘黎明’,根本毫无意义。
颜景爱的就是原原本本的她。
“天尊啊,早知道不装了。”温妕喃喃自语,不禁后悔不已,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不仅是复仇之路,连她的感情历程,原来都绕了个大圈。
颜景没有听见少女低声说的话语,却被她懊恼的神情逗笑。他撇开头,以手抵唇压住即将泄出的笑声,目光随之望向了另一侧皇城的方向。
来时路已经被小雪覆盖上了一层冰霜,颜景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下来。
他不曾告诉过少女的想法是——
颜景与高轩的交易,就只是从皇帝手中保下她的性命,早已两清。
如若高乐蓉因为这一次事件死去了,就说明她的武学天赋不足以让颜景保下她。
从她父亲死后的那一刻起,就无人能再为她的人生与未来保驾护航。
生死前途,全凭她自己的本事。
·
雪停初阳升,边境。
“报——朝廷派来的援军已经到了!”
士兵冲进了主帅营帐,向端坐在其中的张鼎总兵下跪禀报,语气中难掩欢喜。
他们已经与跶婆缠斗许久,几近弹尽粮绝,朝廷的援军不可谓不是及时雨。
然而,张鼎却显得并不高兴,他先行收到了飞鸽传书,知道这次来的主帅是个小姑娘。
虽然是那位大将军的独女,但是他并没有与之并肩作战过,所以对此并未抱太大的希望。
不过最基本的礼节还是要遵守的,他缓步走出了营帐,正对上身骑白马,飞驰而来的少女将军。
他看到了那马背上娇小的身影,即便穿上了盔甲也并不显得威武,心中不由得泛起担忧与不满。
虽说高轩因无法饶恕之罪下狱,但是如若来的将帅是高乐蓉,他或许还能甘心些。
毕竟她身体里还留着自己姐姐的血,还有今年的骑射之女主的称号,让他让位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这一位……恕他难以从命。
战争又不是儿戏,岂可将纵筹大局之责交给这样一个孱弱的小姑娘?出事了怎么办?
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回去找陛下哭诉吧。
张鼎打定主意,走到营门处站定。
骏马四蹄腾飞,带起一阵疾风与暖阳,少女逆光而来,光影将她的面容切割得模糊不清。
她骑得太快了,以至于将身后的军队都远远甩开数十米。
张鼎眼看着骏马驰骋到自己跟前,近乎要撞上他的鼻尖时,温妕才不慌不忙地勒马:“吁——”
高高扬起的马蹄,撒落的尘埃与泥泞恰巧滴在了张鼎的脸颊上。
他脸色一黑,抹去脸颊的污秽,后退一步拱手道:“参见温将军,我乃瑞雪总兵,张鼎。”
温妕颔首,平静道:“我是临危将军,温妕。圣上有令,接下来的战事由我统领。”
说完,她就翻身下马,想要直接去主帅营帐,却被张鼎伸手拦了下来。
她微微皱眉,沉声道:“怎么?张总兵不欢迎我?”
“怎敢,”张鼎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寸步不让,“只是末将统军已久,担心温将军一时无法收复军心,所以特意命人搭建了一个擂台,供将军与众将士比武切磋。”
“若您能守擂成功,大家都能明白您的能耐了,到时排兵布阵起来不也更方便吗?”
温妕微微眯起眼,心中冷笑,但面上确实称赞神色:“张总兵所言极是,还是你考虑周到。不过,既是比擂,那总要有些赌注吧。”
“不若就以统军资格为赌注,如若本将输了一局,就向圣上请命辞官换人如何?”
张鼎闻言一愣,他只是想让温妕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小妮子这么有胆量,还自己加码。
不过她既然自己把自己推入火坑,那他自然也不会反对。
“就听温将军的这么办。”张鼎应下,就要向手下吩咐准备,忽而被一声拦下。
“且慢。”温妕淡淡道,“既然我有赌注,那总要有个对赌才有意思不是吗?如若我守擂成功,张总兵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这……”张鼎有些犹豫,但是抬眸打量了少女的瘦小身姿,又看了一眼自己结实硕大的肌肉,心想自己哪有不能赢的道理?
于是他一口应下:“只要不违法大华律法与公序良俗,您守擂成功,末将就悉听尊便。”
“如此甚好。”温妕满意点头,挥手向身边士兵示意,“带路。”
此时,其后的颜景才带着军队姗姗来迟,听到了他们的赌注后缓缓偏头,看向了张鼎。
张鼎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他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姑娘确实有些不地道,但这也是为了温妕的生命安全啊。
他在心里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完之后,才向颜景欠身行礼:“参见颜大人,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颜景的嗓音清冷,示意他起身。
张鼎抬头的时候蓦然触及了颜景眼眸中的神色,不禁有些呆滞。
这好像是……怜悯?
“张总兵,本官此次前来带了许多上好的金创药与跌打酒,您要是需要的话就开口。”颜景落下这句之后,就迈步跟上了温妕的方向。
独留张鼎一个人迷茫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才觉得好笑地摸摸头。
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能被一个小姑娘打重伤?
堂堂七尺男儿,岂能——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吐出一口烟圈,温妕平静地坐在张鼎的背上,用烟碗拍了拍他的头,恰巧碰到了伤口,惹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但少女的黄金甲上却连一条痕迹都没有留下。
“怎么说?还有人吗?”温妕的话语轻轻,却在沉默的空气中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没人敢应声。
温妕制伏张鼎只用了一招,快得根本看不清。
那他们能够坚持多久?
见没人回答,温妕又看向身下的“座椅”,挑眉道:“你呢?张总兵,服了吗?”
“服、服了。”张鼎泪流满面,却因脸上的伤痕不敢做太大的表情,稍微扯一下嘴角就是一阵刺痛。
不服不行啊。
他本来也不服的,觉得那一招只是意外,于是他就从轻伤变成了这幅模样。
早知道早就服了。
“既是如此,那守擂就算我赢了。”温妕从张鼎身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落下一句,“张总兵,记得我们的赌注,绕着营地跑五十圈,跑不完不准吃饭。”
张鼎:……
平日中五十圈也就罢了,也就是有点累。但是现在这一身伤动一动就痛,怎么跑?
张鼎悔不当初。
等下去问颜大人要点金创药和止疼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