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掉马(上)
“杀不得!老大杀不得啊!”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老大!”
就在连青酌垂下眼帘,眼尾带出两条翻飞的紫色火线,正怒极要弄死手中奄奄一息的火团之际,观昏晓耳边忽的又掠过两声大叫——土豪哥与一位帅气大学生从门外飞扑进来,前者滑跪抱住他的大腿,后者一把攥住他的小臂,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丝滑无比。
观昏晓略略挑起眉毛,看着土豪哥脱口而出:“你是……”
“呵。”
听见他的声音,土豪哥刚要回头,连青酌就跟着冷笑出声,凛冽如火——真的有火——的眼神扫过他们的爪子,不带丝毫威胁意味,却令他们本能地缩回手,老老实实退至旁边站好。
同一时间,凌洛溜边进来,小心翼翼加入他们。三人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般耷头垂手排排站,身体却隐隐紧绷,随时做着从某人手中抢救火团的准备。
面前四个人,三个是熟人,观昏晓疑惑归疑惑,却不急着要解释了,双手抱肩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拉扯。
“老大,这火妖……我们要带回去入档登记,走完流程才能做出判决。现在杀它不合规矩,你知道的。”率先开口的是凌洛,上来就起高调,搬出了规矩。
土豪哥和他的大学生伙伴用力点头以示支持,本来还想补充点条例,但连青酌的视线一扫过去,他们便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那三人不避着观昏晓,连青酌就更不会避着,指尖慢慢收紧嵌入火妖体内,紫色焰流骤然冲天而起,照亮整个包间,也将火妖的身躯连同惨叫一起吞没。
他用另一只手扶了扶,轻描淡写:“我什么时候守过特物局的规矩?”
三人:“……”
完犊子,忘了他是当世最强大妖!
土豪哥急得抓耳挠腮之际,余光瞥见凌洛和林摹丑朝自己旁边使了个眼色,回头一看,直直迎上观昏晓略含笑意的目光。
他恍然大悟,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观昏晓的大衣袖子,情真意切地嚎道:“看在我俩的交情上,观哥你说句话啊!”
“嗯?”冷不丁被拉进战场,观昏晓的目光从那有些熟悉的紫焰上移开,不疾不徐地扫了他一眼又望向连青酌,视线相对的瞬间,空气中弥漫起怪异而黏腻的气息,“说什么?”
“就……帮我们劝劝。”土豪哥音量骤降,跟蚊子振翅似的哼哼,“火妖杀了很多人,必死无疑,老大想亲手杀它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流程没走完啊……”
观昏晓似笑非笑地看着连青酌,却是与司巍藿说话:“你们单位的事我不懂,你们领导的打算我也管不了啊。”
“管得了,您当然管得了!”见司巍藿半天说不到重点,凌洛连忙凑上前来,“我们老大对家属可好了,您的话他肯定听!”
他一句话说呛了两个人,观昏晓别过头顺了顺气,连青酌捏着火妖的手也松弛了几分,包间里的古怪气息越发深重,像沸水般咕嘟咕嘟翻滚起来。
“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他的家属。”
观昏晓条件反射地反驳,却在说完这句话后感觉连青酌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一利,初见时那种被猛兽盯上的幻觉接踵而来,这次甚至更严重,从注视,变成了被利爪按住胸膛,被獠牙抵住喉咙的致命惊悚感。
凌洛和司巍藿差点给他跪了,还是林摹丑机灵,赶紧补救道:“现在不是,以后可以是啊!只要您发声,我们老大一定会听……会参考的,老大你说是吗?”
连青酌掸去椅子上残存的火焰,攥着火妖坐下,双腿交叠。
他理了理衣摆处的褶皱,眉眼舒展,微微一笑:“那要听他说什么了。”
观昏晓眯了眯眼,司巍藿见状,小声劝道:“大家都是打工人,都有难处,观哥你就帮我们说两句吧!我过后请你吃饭,吃大餐!大龙虾帝王蟹随你挑选,管饱!”
观昏晓斜眼觑他,想了想,勾起唇角:“行,看在大餐的份上,我帮你说两句。但不保证能行。”
“能行,能行!”司巍藿握住他的手上下晃动,“您开口,保证行!”
与土豪哥当面密谋完,观昏晓转向连青酌。他仍在注视自己,眼角的紫焰回笼至眸底,将黑曜石似的眼珠染成深邃的紫色,并不灼人,反倒噙着笑意。
观昏晓走近两步,吊儿郎当地倚上桌沿,语调散漫随意:“留这狗东西一命,帮他们走个流程再宰?”
“可以啊。”连青酌答应得毫不犹豫,仿佛这三个字在心里过了几百遍,“不过人情要记在你头上,他那顿饭,则要记到我名下。”
观昏晓张口欲言,司巍藿却一头雾水地抢先问:“啊?老大想让我请你吃……哎哟!”
他话未说完,就挨了凌洛和林摹丑一人一脚,并被两只手牢牢捂住嘴巴。
连青酌看也不看那三个逗比,伸手抚平观昏晓袖子上的褶皱,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手背,却不真的触碰,慢条斯理地道:“人情先欠着,我以后再讨。但下回约你吃饭,你不能拒绝我。”
观昏晓摁了摁指节,压下那种莫名的钝痒感,玩笑道:“你的人情不收利息吧?”
“看情况啊。”连青酌微笑,“顺风局不收,逆风局会收。”
观昏晓笑出了声,声音里依稀带着几分荒谬。
旁边的三人险些原地鼓掌。
什么叫天生情圣?请看VCR。
……
司巍藿三人带走了半死不活的火妖,临走前一人给观昏晓抱拳行了个礼,庄重之中饱含沙雕气息。
有土豪赔钱,老板并未对损坏的包厢发表任何意见,但观昏晓和连青酌也不能继续在这吃饭了,于是临时转向,去了隔壁街吃萍乡菜。
吃饭时,连青酌主动跟观昏晓解释了刚才的事,从妖怪到特物局都介绍详尽,为他平平无奇的人生添上极其梦幻的一笔。
观昏晓认真听着,时不时提问,眼中只有好奇和新奇,并无讶异。
连青酌用公筷给他夹菜,见状,明知故问:“你似乎并不惊讶,也不害怕?”
“嗯。”观昏晓点头,额前和鼻尖出了一层薄汗,嘴唇也被辣得泛红丰盈,“以前见过,所以不惊讶。至于害怕,世界上有妖怪,就有你们这样对付妖怪的人,正如疾病对应医生,罪犯对应警察,双方平衡在,秩序就在,没遇上不用怕,遇上了怕也没用。”
连青酌莞尔:“如果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特物局也不必隐藏至今。”
说着,他又点了两瓶冰镇绿豆汤,放到观昏晓手边。
观昏晓拿起来一饮而尽。
“对了,你是人还是妖?”他问。
连青酌眼皮都不动一下:“妖。怎么了?”
观昏晓摆摆手,摸出从川菜馆带出来的点菜单递给他:“你看看这个,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连青酌疑惑扬眉,接过单子展开,右下角那只憨态可掬的黑猫映入眼帘,先是形体上让他一怔,紧接着一股古老意韵如水波般荡开,他的手猛然颤了两下。
观昏晓突然如坠冰窟,靠近连青酌的半边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冻得僵硬。
连青酌周身紫焰涌动,张牙舞爪,文雅清隽的身形之外又叠了一层清晰的虚影,宽袍广袖,尖耳紫瞳,眼熟得很。
观昏晓微微瞪大眼:“你是那个……”
“……你在第二份稿件邀请里让我画的人。”连青酌抿了抿唇角,抬手重重拍击眉心,隐去虚影和一身寒焰,“抱歉,那天晚上我在你家附近追缉妖怪。之前不说是因为不想吓到你。”
“……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还有最后一个,但现在不能说。
连青酌轻咳一声,将点菜单还回去,顺势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我的涂鸦。”观昏晓暗暗注意他的神情变化,喝了口绿豆汤,没有戳穿他显而易见的意图,“它刚才替我挡了一下火妖,看起来似乎对它有克制作用,而且从你的反应看来,这种作用不止是针对它。”
“确实如此。”连青酌忽略掉背后一阵阵汹涌的寒意,叠好点菜单放入口袋,若无其事道:“涂鸦先放在我这里,我带回特物局帮你查查。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不要再画画,你的画可能可以克制它们,也可能成为引它们前来的诱饵。”
闻言,观昏晓想起火妖那句“你比其他人更香”,默然点头。
“吃饭吧,不必悬心。”连青酌继续点绿豆汤,这回加了一道要加钱的,必须用新锅炒的不辣的菜,语气平淡,“有我在,这些都是小事。”
观昏晓看了看他,眼前陡然浮现出他一脚把门踹飞,以及那夜站在月间捏碎手中黑影的场景,漂浮的心霎时稳稳落地。
“知道了。”他夹起一片裹满辣椒的甲鱼裙边放进连青酌碗中,“你也吃。”
“……”
连青酌叹了口气:“恩将仇报啊……罢了,谁让我喜欢你呢。”
观昏晓笑眯眯喝绿豆汤。
……
午后,观昏晓提着打包好的饭菜和绿豆汤回家,坐在台阶上,一边听表哥被辣得哭爹喊娘的嚎叫,一边等某只出差的猫归来。
从三点等到五点,两个小时的时间足以让他将许多困惑之事想清想透,所以当那颗煤球猫猫头伸进门缝时,他握住腕上少了颗吊坠的手链,懒散地向它一笑。
“回来了?”他放下右腿,手臂搭在屈起的左腿上,躬身冲天窍勾勾食指,衬衣绷紧,收束出漂亮的腰线,“来,我问你一件事。”
从他平实无奇的口气中听出一丝危险的意味,天窍在门边探头探脑来回试探,终究还是躲不过去,垂着尾巴龟速挪过来。
它坐在下一级台阶,仰起圆乎乎的脑袋看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观昏晓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它的头顶,它乖乖压下耳朵等待,可快要碰到时,观昏晓又把手缩了回去。
“天窍。”
“喵呜~”
“连青酌。”
“喵……?”
第32章 掉马(下)
沉默,是此刻的观家。
背景音里有簌簌的风声,有邻居家走动的杂音,有表哥的鬼哭狼嚎。
画面中央的主角二人却相顾无言,彼此间流动着一种凝滞而诡异的气氛。
观昏晓垂眸静静打量身前的猫,它浑身紧绷,炸着毛僵成一条崎岖的弧线,每一根毛发都透着紧张、震撼和不知所措,眼神也定格下来,仿佛被施了时间静止术,久久没有任何动作。
它越紧张,观昏晓就越淡定,也越证实自己的猜测,悬在半空的指尖终于落下,轻轻敲在它眉心。
“流浪猫,天窍,六窍太太,连青酌——你演洋葱演得挺好,还有什么别的身份吗?”
听到这话,天窍的身体倒是渐渐放松下来,先前百般酝酿的装傻否认伎俩都可以作废了。看这情形,如今唯有一计可救——天窍跳上去蹭他的手背,从手背一路蹭到手臂,再跳进他怀里。
这下轮到观昏晓僵住了,下意识张开双手,却半天没落下。
撒娇的猫是可爱,可爱得让他忍不住心软。但一想到这副可爱面孔下是个善于拿捏人心的狡黠妖怪,他的心肠立马又硬了起来。
观昏晓在心软和强硬之间反复拉扯,来回踌躇,一时不慎被它抓住空挡,等回过神来,它已经爬到自己胸前,摊开四爪,像张猫毯子似的扒得紧紧的。
观昏晓捏着它后颈皮尝试扯了扯,小东西纹丝不动,尾巴还一甩一甩的,仿佛网上常见的猫挂钟,看上去颇为惬意。
他哭笑不得:“连先生,请正视你不是一只猫的事实,不要耍赖。”
天窍张嘴,可可爱爱的一张脸上发出温柔含笑的男声:“不管我是不是,你都收养了我,若是把我赶走,我可要到动物保护协会举报你弃养了。”
观昏晓戳它耳朵,努力板起脸:“妖怪修出人形,怎么也得大几百年吧,怎么您给我的感觉是刚满五岁?”
“我的猫身就是五岁。”天窍用力张开一只小肉垫,“我一共因为五件事变过猫,一次算一岁。”
观昏晓指着自己鼻子:“我算一次?”
天窍摇头:“五次都是你。”
“……”
这猫怪会哄人的。
观昏晓本来心底压着气,觉得它带着目的接近自己,类似算计。可在它一番连消带打下,这股气轻轻松松就被化消了个一干二净。
他拍掉那只小爪子,天窍换一只继续杵到他眼前,耳朵压得很低,眼睛圆睁,小脸上满是认真——无论是人是猫,它看观昏晓时总是这种眼神。
“我没有骗你,也不是有意用这种方式接近你,更从来没有想过要算计、欺骗你的感情,用现在的话来说,我没这么没品。”
天窍往上爬了爬,将下巴抵在观昏晓的锁骨窝里,呢喃道:“我可以解释,但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在找借口。”
观昏晓觑着猫毯,隐隐觉得它是在装可怜,又想听它能说出什么:“你说,是不是找借口我自有判断。”
天窍埋头蹭他锁骨,掩去眼中计划得逞的笑意:“那我就从我为特物局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讲起吧……故事有点长,我们能回房说吗?”
“为什么?”
观昏晓不太想带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情圣猫妖回自己房间。
“你没发现你表哥的鬼哭狼嚎越发刺耳了吗?”
“……”
房间里,观昏晓关上门窗,拉实窗帘,灯也不开,营造出一个听鬼故事的绝佳场所。
天窍依旧挂在他胸前,任他使尽解数也不松爪,他最终只能倚在床边,手肘支着床面托住下巴。
故事的开篇是一个写在信上,由传信鸟妖递至连青酌手中的任务——入画月山谷古墓擒捉本相境怨妖。
这是他退休前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
拿到信笺,连青酌第一时间动身赶往画月山谷,到了地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现实中的地界,而是怨妖的封印之地,独绝于现世之外。
但经过数百年蹉跎,封印已经破损得差不多了,连青酌抵达时正好赶上怨妖破开封印,四处发狂,害了不少人命。
他和怨妖一通交手,虽然最后成功拿下怨妖,自己却也在它的癫狂打法下身受重创,无法维持可以被人眼观视的本相人身,只能退而求其次化为妖身,并缩小形体,微调了略显怪异的本貌。
“我八十年前苏醒于一座古墓,初入人世,是特物局第一任局长收留我,带我融入世间,所以我答应会为他守特物局八十年,去年是最后一年。”
天窍几不可察地轻叹:“从前一直在为任务东奔西跑,遇到你后我才开始考虑退休的事。我本打算一退下来就来找你,用什么方法、身份都好,都要赖在你身边。”
观昏晓轻笑:“你还挺执着。”
“八十年弹指一挥间,你是我流水浮云般的岁月里唯一的执念,我当然执着。”天窍又往上爬几步,搂住他的脖子,贴在他颈窝里缓缓磨蹭,“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出了这事,我又不想耽误时间,就只能先以流浪猫身份赖上你,等伤势痊愈再图谋其他。六窍是我在恢复人身后开的账号,最开始那三张例图,画的都是你。”
闻言,观昏晓一愣:“都是我?第一张不是小男孩和猫……么?”
话音未落,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虚幻轻响,那是记忆之匣开启的声音。
带着暖黄散光的童年记忆里,是有一幕模糊的画面能与那幅例图对应。大概是在他五岁或六岁那年,他和表哥在乡下疯玩,村子里的叔叔给他们烤了两只麻雀,表哥的丢了,他的则拿去喂了一只……猫吗?
观昏晓揉揉眉心:“不对啊,我记得当时喂的好像不是猫,是……狐狸?还是别的什么……”
“是我。”
天窍依依不舍地松开爪子,跳到他身前一转身,猫身化羽褪尽。
出现在观昏晓面前是一只相貌奇异的生灵,通体雪白的毛发,紫色眼睛,面貌很像猫,耳朵却纤细尖长,卷在身侧的尾巴也又大又蓬松,类似狐狸。
似猫似狸,奇特却不怪异,但也跟可爱不沾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清冷凛冽的妖异气息。
观昏晓瞪大眼,仿佛是童年的自己附体,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陡然变得清晰,催促他伸出手,摸向面前生灵的大尾巴。
天窍……连青酌弯起双眸,主动将尾巴放到他掌心。
柔软,顺滑,绵密如云的触感漫过观昏晓的指缝,他在这熟悉而又怀念的感觉中露出了极浅的微笑。
“是你。你要是把画上的猫换成你的原形,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连青酌甩甩尾巴,一身松软的长毛微微蓬起,眼睛也笑得眯成两条缝。
“但是。”观昏晓语气一转,神色淡了下去,“我还是生气。”
连青酌刚眯起的眼眸瞬间睁圆:“为什么?”
“照你所说,你的伤势好了大半个月,却一直没想过告诉我你的身份,反倒一边在我身边装乖卖萌,一边用通过猫身得来的情报在网上钓我。对此你能解释什么?”
观昏晓收回手,长而卷的睫毛耷拉下来,犹如垂下的屏风掩去眸间情绪,表情淡若云烟,也看不出喜怒。
“给我送砂糖橘,是知道我买的橘子坏掉了。故意卡十五号的点约我,是因为我那句‘我既然说了有事,也不能骗他’。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六窍和连青酌从来不回我消息,反之一样,他们回我消息时,你也从不在我身边。”
“除去手链上的妖力结晶和你的妖力颜色相同,气息相近之外,其实你还漏了不少破绽,只是因为我在意天窍,所以之前不会多想罢了。”
清点完“罪状”,观昏晓开始戳连青酌脑门,它的本体毛又长又厚,一戳一个坑。
“欺骗我感情,浪费我信任,撩我却不拿真实身份,还潜藏在我身旁当猫形监控,哪一件冤枉了你?”
连青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哪一件都没冤枉,我知道错了。”
认完错,它又马不停蹄地争取道:“可是就算数罪并罚也不能直接判死刑啊,有些罪状我有苦衷,总能减刑吧?”
观昏晓睨它:“看你表现。但现在你得先做一件事……”
连青酌尾巴一甩,不等他说完就变回黑毛团子,一个飞鼠起跳扑到床上,滚进没叠的被子里。
“我不走!”
观昏晓:“……”
是他俩真有默契,还是这家伙过于聪明?
临卿和就着三瓶冰镇绿豆汤、两根牛奶雪糕和一大瓶牛奶吃完了观昏晓打包回来的萍乡菜,正浑身冒烟嘴里斯哈地往外走,想借环境温降降嘴里好似着火般的温度,一出门就见自家表弟和他的猫互相拉扯的场景。
物理拉扯。
天窍四只爪子紧紧抱住鸟架子,观昏晓上手碰一下它就喵,碰一下它就喵,叫得那个清亮高亢绵长悠久,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把那群麻雀吓的啊,炸着毛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豆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观昏晓哭笑不得:“连青酌你再给我耍赖!还想不想减刑了?”
闻言,天窍连尾巴也缠到了架子上,可怜兮兮地看向临卿和。
山饇~息~督~迦.
临卿和被这一眼看得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什么连青酌?什么减刑?表弟你又在和你的猫玩什么play呢?我家男女主干不出来这事儿啊!”
“喵呜喵呜!”
趁着观昏晓因为表哥这一通连珠炮似的傻缺话怔住,天窍伸出一只前爪指向他,控诉似的喵了好几声。
临卿和虽然听不懂猫语,但了解自家弟弟,隐约看出了什么,走上前揽住观昏晓的肩膀,苦口婆心道:“表弟,生气归生气,咱可不能干弃养这种丧良心的事。它只是一只猫,猫能懂什么呢?对吧煤球。”
天窍鼓嘴:“……喵!”
看在你为我说话的份上,这次就不记你仇了。
观昏晓被这打配合的一人一猫逗乐了:“表哥,这会儿又不是你俩满屋子掐架的时候了?”
“两码事。”临卿和摆摆手,主宠判官当得来劲,“真生气也别赶猫啊,换个惩罚方式不就好了。比如说……嗯……哦,不让它进房间!”
说着,他用力一捶掌心,觉得自己聪明坏了。
观昏晓也觉得他聪明坏了,眉毛微挑,缩回想拉天窍尾巴的手。
“嗯,不错的主意。”他指着天窍,似笑非笑道:“你今晚睡鸟窝。”
天窍:“……”
小猫团子委屈到融化,边趴进鸟窝,边瞪了一眼超神操作与超鬼手段并存的临卿和。
……
是夜,鸟窝里多了一个某人板着脸用厚被子缝的猫窝窝。
小黑猫从窝里探出头,蹑手蹑脚地跑向主卧窗户。
它跳到窗台上,正准备扒拉窗户,一抬眼就见玻璃窗里贴了张纸——天窍、连青酌、黑猫、白狸猫与狗不得入内。
黑猫团:“……”
他好严谨,我好难过TVT
第33章 怨妖
观昏晓在闹钟鸣响中惊醒,伸手在枕头上划拉着拿到手机,屏幕反光里映出他没睡好布满疲惫的面颊。
关掉闹铃,他习惯性查看状态栏内的夜间推送,第一条毫不意外来自绘娘,一共两条特别关注人的动态消息。
昨晚十一点半一条:我惹他生气了,多画几幅画能哄好吗?
今早七点一条: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观昏晓哼笑出声,揣着手机去洗漱,继而打开房门——没有悬念的,他在门口看到了自己亲手放上鸟架的猫窝。
一颗黑乎乎的猫头从猫窝边沿探出,头顶顶着一朵不知从哪儿摘的黄玫瑰,花朵开得正好,蕊心沾有露珠,怕弄掉,天窍还不敢动弹,只能努力向上睁大眼睛真诚地看向他。
黄玫瑰的花语有道歉的意思,观昏晓好笑,倚着门框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喵……咳,没有睡。”连青酌把花一甩,以妖力控制它飞到观昏晓面前,“我连夜打了几幅画的草稿,你愿意看吗?”
观昏晓没有接花,下巴微抬:“可以啊,发来看看。”
话音未落,他就听到了消息提示音。
连青酌弯起猫猫嘴:“我知道你会答应,所以设置了定时发送。”
“……”
又让他拿捏了。
观昏晓板着脸点开消息,是六窍发的新动态,主题为三张新例图草稿。
粉丝们边在评论里催他增加稿位边对着例图舔舔舔,观昏晓则认真欣赏那三张与以往风格截然不同的草稿,越看越感觉画中人眼熟。
“你又拿我当模特?”他脱口而出。
天窍坐在猫窝中间,闻言,拍拍尾巴:“是啊。你是我的缪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有画你我才有灵感。”
观昏晓心头微热,面上却分毫不显:“那我的报酬呢?稿费不得分我一点?”
“我接稿本来就是为了赚钱养你。”连青酌舔舔爪子,蹭蹭耳朵,笑眼盈盈,“你想要,都拿去就好。”
观昏晓有些吃惊:“养……我?”
刚问完,他就似乎想到什么,看了一眼窗外鸟架的方向。
“对,和那群麻雀,水果,钱卡纪念币一样,都是我想用来养你的东西。”连青酌的嗓音低得很温柔。
观昏晓心里的防线陡然塌了一块,软的再也拼不起来。
他接住浮在面前的玫瑰,捏着细梗左右转动:“去补觉吧,别在这儿挡着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松动,连青酌眼睛一亮,兔子似的蹦跶到他脚边,仰起写满期待的小圆脸:“那我可以回房补吗?不被你的气息包围,我睡不着。”
……这猫能不能少说点情话?
观昏晓耳尖微微发热,似笑非笑道:“遇上我之前,你难道都是失眠状态,从不睡觉?”
“你怎会这么想?”连青酌右耳一歪,真情实感地感到困惑,“我只为你失眠。”
“……”
观昏晓弯腰把它拎起来,抛到床上:“少说话,多睡觉。”
连青酌乖乖缩着爪子任他折腾,落进床榻后,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涌来,几乎是瞬间就令它放松地瘫倒成猫饼,圆乎乎的眼睛也眯成两条缝,紧跟着打了个哈欠。
观昏晓见状,又惊又奇,揉着酸痛的眼眶道:“你刚才的话不是在哄我?”
“当然不是。”连青酌困倦地在爪子上蹭头,余光扫过他的面颊,忽的眼神一凝,“你长黑眼圈了,是又做噩梦了吗?不应该啊,我不是喂你吃了冉遗鱼吗?”
观昏晓的动作一顿:“什么冉遗鱼?”
下一秒,他想起了某天嘴里促使自己做了一桌全鱼宴的烤鱼味,防线又塌一块,转移话题道:“你是怎么喂的?”
“就……趁你睡着的时候塞你嘴里。”连青酌的耳朵别到脑后,把泛红的内耳廓藏住,“吃了冉遗鱼,你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才对。”
观昏晓并起两指压住唇瓣,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它,直将它看得以爪搓脸,才不紧不慢地回答:“不是噩梦,只是一直觉得有人在我耳边叫我。”
听到这话,连青酌难得的几分羞赧霎时清空,警惕地支头:“是不是叫你名字?你回应了?”
“不知道,听不清,应该不是叫我的名字,只是有一种在呼唤我的感觉。”观昏晓形容着,太阳穴突突发疼,梦里那忽远忽近、如泣如诉的声音再度在脑海中回响。
他本就因为小毛球不在身边而睡不踏实,再加上这怪声,一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煎饼,直到邻居家的公鸡开始叫早,才得以安稳地小眯一会儿。
等等!公鸡叫?
观昏晓皱起眉头,把这细节告诉连青酌后,喃喃补充道:“我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吧?”
正要追问,结果先被内涵了一句的连青酌:“……不是,没有,你身上并无妖邪鬼气,有我在,它们也不敢近你的身。”
得到专业人士认证,观昏晓稍微松了口气:“那可能就是普通的失眠症状。行了猫大夫,别看病了,睡你的觉去吧。我的床可不是随便能睡的,只给你试用一上午,珍惜时间。”
说着,不等连青酌回答,他便带上房门。
床上,连青酌顶着困意思索观昏晓方才所说之事,隐隐感觉他听到的呼唤和之前做的噩梦有关,而且两者都有些蹊跷。
等睡醒了,再问问他噩梦的内容吧。
这样一想,连青酌闭上眼,心神松弛,窝在观昏晓的枕头上沉沉睡了过去。
……
午后,观昏晓刚吃过午饭,凌洛就又来寄画了。
这是他寄的第三幅画,应该和上两幅一样,也是临摹的帛画,只不过画的内容从自然风景变为了水墨动物。
那是一只庞大生灵的背影,蜷缩在瀑布前的水池里,只露出头颅和一截搭在石头上的尾尖,寥寥几笔就勾画出它的庞然体态与凛冽气势,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扑面而来,沿着观昏晓拿画的手往骨头里钻。
那东西……和他曾经做的噩梦里的怪物有点像。
没来由的,观昏晓看着画面中央的异样生物,心底像冒出了些毛刺,扎得他刺痛的同时,耳边又响起昨夜梦中的呼唤。
这道模糊的、雌雄莫辨的声线与画上的背影契合得可说是严丝合缝,也与先前噩梦中的怪物契合得严丝合缝。
他手一抖,抬头看向柜台外的凌洛。
“怎么了?”凌洛微笑着问。
他看上去像是一夜没睡,脸色苍白,眼下微青,嘴唇干燥起皮,声音略带沙哑,眼珠稍微转动,就会露出边沿的红血丝。
“这幅画……你是在哪儿临摹的?”观昏晓犹豫着问,“有真迹吗?”
凌洛怔了怔,随即又是一笑:“这不是临摹,是我自己画的……肖像。”
闻言,观昏晓也不讶异,慢条斯理地合上帛画,放回匣子,封箱打包。
“是你们特物局关押的妖怪?”
“看来连先生已经都告诉你了。”凌洛长呼一口气,“它就是连先生擒捉回来的怨妖,局内根据它过去做的恶事和破封后造成的破坏,给它判了死刑,但无人能执行。因为怨妖没有实体,执念在,怨恨在,就永远不死。”
观昏晓缠好胶带,将箱子放到秤上:“那你们打算一直关着它,死刑改无期?”
“事实上,我们就快关不住它了。”凌洛叹气,“以前封印它的是一个超级大佬,现在大佬作古,只靠大佬留下的残缺不全的工具只能暂时关押它。最近局里忙得要死,为的就是这件事。”
观昏晓手一顿,漫不经心道:“你们怎么不试着返聘退休人员?他最近很闲。”
“没用,连先生杀不了它,也封印不住它。”凌洛摇摇头,“否则以我们局长雁过也要留下打螺丝的性格,早就三顾茅庐请他老人家出山了。”
观昏晓想笑,心情却莫名凝重:“怨妖如果进入人世,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吧?”
“非常严重。”凌洛按了按眉心,“它刚破封,泄露的力量就毁了一座山村,里面的人也……”
快递点里安静下来。
观昏晓沉默着办好收寄手续,凌洛付完钱离开,走到门口却突然回头,没头没尾地问他:“假如你有能力解决怨妖,你会愿意帮忙吗?”
观昏晓一愣,左手摁着右手腕上的手链慢慢转圈,微垂的睫毛在眼底打下阴影,如同寒潭水面上错落横斜的枯枝。
“会的。”
凌洛离开后,观昏晓坐在办公椅上安静等待,不多时,就见连青酌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走的很急,针织衫下摆被风高高扬起,甫一靠近就猛地握住观昏晓的手,下一刻,头顶传来电子仪器破碎的声音。
灯灭了,监控摄像头碎开,卷帘门自动落下,快递点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连青酌的凡人身形化羽褪尽,露出竹骨玉貌的本相,常着的宽袍也褪为素色,仿佛白梅枝头摇曳倾泻的落雪。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身躯在发光,边缘勾着一圈紫色焰流,它们正随主人心境暴虐地跳动。
“你梦到了它?”连青酌的手从观昏晓手腕上滑下,与他十指相扣,“怪不得冉遗鱼对你无用,怪不得我探不出你噩梦的因由……”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一个字时已如鞘中嗡鸣的刃响,在唇齿间敲击出骇人的杀意。
情绪稳定的人最能感知他人的情绪是平稳亦或失控,何况连青酌从未想过隐瞒。
观昏晓的视线从他脸上扫到他身边的火焰,没有试着抽出手,也顾不上询问他话里的意思,而是反手将他再拉近一步,让他抵着桌子边沿朝自己倾斜,而后抬手拍拍他的后背。
“冷静点。”
连青酌浑身紧绷,蝴蝶骨撑起衣物,像两柄锐利的剑。
他深吸一口气,尖长的耳朵抖了抖,语气和缓:“放心,我冷静下来了。我现在就去宰了它。”
观昏晓:“……”
我说的不是这种冷静!
第34章 故事
连青酌说完就要走,却在转身的瞬间被扣在腕上的手牢牢拉住。
其实他倒不是气劲上来的冲动而为,在决定杀怨妖的那一刻,他脑海中就已浮现出多套计划,即便怨妖没有实体,也能将它的魂魄大卸八块。
但观昏晓指尖的温度渗进他剧烈跳动的脉搏,随着血脉流转涌入他的心房,却渐渐让他的怒气冷却。
连青酌停滞半晌,反握着他的手回过身去,隔着桌子抱住了他。 :
这个拥抱很轻,仿佛有形的风,温柔而紧密,令观昏晓一怔。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在连青酌背上轻拍,为自己的安危而安慰他:“怨妖确实要死,但必须万无一失地去死。凌洛刚才跟我说,普通手段杀不死它,之前封印它的人留下的工具也只能暂时困住它,你为了擒捉它已经受过一次伤,这回不能再贸然行事。”
连青酌耳尖抖了抖,周身妖力涌动,将衣服染回青蓝色泽,没有之前的白色那么寒意凛冽。
他松开观昏晓,却仍抓着观昏晓的手,睫毛半垂:“除了这些,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还问了我一个问题。”观昏晓顿了顿,“你觉得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们解决那只怨妖?”
连青酌的眼睛空了一瞬,就像装满水的玉盆突然被倒空,但转瞬又被新的情绪填满压实。
他转过桌子,摁着观昏晓让他坐下,自己则坐上桌面,将他的手托在掌心把玩。
“……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那只怨妖的来历?”
特物局的监狱建在三百米深的地下,那是几乎挖空了一座山,用钢铁和科技堆砌而成的堡垒,足以困住世间九成九以上的妖怪邪祟,唯独一只是例外。
监狱最深处多了一个小型湖泊大小的浴盆,人身蛇尾的怨妖一动不动地盘踞在浴盆中心的堆石假山上,通身弥散着浓厚阴冷的黑雾,雾里透出两道红光,直直照向悬在半空的古画——那是它的视线。
那古画有些年头了,纸张泛黄,边缘略有焦黑,所幸画的内容依旧清晰。
画上阡陌纵横,屋舍俨然,一道蓝衣冠发的背影行于炊烟下,身旁跟着一团似狮似虎的毛球,迎着夕阳归家。
怨妖看得专注,即使被画中蕴含的力量压制得犹如刀劈斧凿,即使察觉有人靠近,也连一点反应都欠奉。
安岳襄走到浴盆边上,古画气机笼罩范围之外,朝凌洛伸出手。
凌洛叹了口气,打开手里捧的匣子,小心递过去。
可安岳襄的手还未碰到匣子里的东西,原本平静得好像死了一般的怨妖陡然昂起头颅,两道血红色的目光横扫而来,长尾掀出水面又重重砸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也将整座监狱震得地动山摇。
它体型庞大,速度却奇快,半个身子跃出百米深的水面扑将过去,半个山头大的头颅头角峥嵘,隔着一层薄膜停在特物局局长面前,眼中流下血浆般浓稠猩红的光芒。
面对这近乎恐怖的压力,安岳襄仍旧不紧不慢。
他取出匣中之物展开,那是一张做工精致的点菜单,单子上用铅笔划拉了些意义不明的线条,角落趴着一只打滚撒娇的黑猫。
怨妖浑身一震,冲天高扬的气焰霎时像被拦腰砍了一刀,低矮萎靡下去。
它把堪称丑陋的身躯浸回水里,只露出一双大眼死死盯着点菜单上的涂鸦,喉间溢出轻长悠远的悲鸣。
良久,怨妖用低哑的声音问:“……他在哪里?”
“见了他,能消解你的执念,让你烟消云散吗?”安岳襄平静地问。
“……”
“如果不能,我不会让你见他。”
怨妖怒目圆睁,背脊上炸起根根骨刺,却在发动攻击的前一秒听见他说:“这是他唯一一幅有你的画作,你想毁了它,尽管动手。”
怨妖前扑的动作猛然僵住,监狱中回荡着水流砸落的响动,久久不绝。
安岳襄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十分欠揍的浅笑:“当年没看出来你这么珍惜,踩坏了他多少幅画?在犯/贱这种事上,妖和人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安岳襄随手把点菜单扔回匣子,盖上匣盖,掩去令怨妖魂牵梦萦的气息。
“你继续看画发呆吧。”安岳襄点了根烟,深吸一口,“三百年前你就这么蠢,三百年后也依然毫无长进。”
……
“它叫清素,是三百年前最后一位封妖人收养的小妖,似狮似虎,体貌殊异,为人妖两族所不容。但它命好,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世间的风霜雨雪,巨浪雷霆,就遇上了一个爱它宠它的主人,一人一妖隐居于山林世外,过着简单清净的日子。”
“可是人与妖何其相似,就连劣根性也一脉相承。太平日子过久了,被娇宠坏了的清素生出与名字截然相反的心思,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封妖人并不拘束它,每当它有心往外走,便会为它准备食粮银钱,叮嘱它种种事项,更告诫它人心险恶,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三分警惕,不可轻信任何人。”
“它走得越远,次数越多,用时越长,封妖人叮嘱得就越频繁。渐渐的,清素认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人间,不再需要封妖人那万年不更新的经验,便敷衍应付,甚至好几次都不肯听完,就叼着包裹飞身离开。”
“一日,清素带着一名人类青年回到它与封妖人的隐居地,兴奋地向封妖人介绍说这是它刚认识的好友,主动跟随自己前来拜访。它本以为主人会为自己结交到新朋友而高兴,封妖人却大发雷霆,指责它枉顾自己嘱咐,擅自带外人来此,两边不欢而散。”
“清素并不知道,或者说不在意封妖人隐居的原因,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行踪泄露后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它只是委屈地对主人大吼大叫,说着你不尊重我的朋友,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之类的气话,便气冲冲带着朋友离开。”
“自此之后,赌气的清素真的再也没回过隐居地,它和它的人类朋友混迹市井,浪迹江湖,又受他邀请陪他回乡看望亲人,之后……惨剧发生了。”
“它的人类朋友是一名专职除妖的刀客,接近它、与它交心,不过是图谋它的妖躯妖血,更想杀了它到衙门领钱。”
“它喝下消解妖力的茶水,被放上砧板去鳞片肉,抽血扒骨,在肉/体的极致痛苦和被背叛的绝望中死去,死后一身妖躯尽成除妖之器,被挖空的头骨悬于它与友人一同牵马走过的市井,成为他人口中笑谈。”
“倘若只是如此,它或许会从妖堕落为恶鬼,却绝不会成为今日的怨妖。真正刺激它,让它疯狂的,是死前听‘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感谢你带我找到了世上最后一名封妖人,我已经套取他的封妖秘技,榨干他的价值,不日就送他去陪你。”
“听到这话,清素的鬼魂甚至顾不上报仇,急急赶回旧居,却发现打理干净的屋舍荒废已久,丰沃平整的田圃杂草丛生,屋后立一土堆,堆前有碑,碑上是从前气恼,如今回想只觉得锥心刺骨的故人名字。”
“然后它疯了。”
“怨妖出世,一日屠三城,诛妖刀客尽死,头悬南阙,血流漂杵。”
“这就是怨妖的故事。”
连青酌讲述着故事,眼睛则一眨不眨地凝视观昏晓,关注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反应,与他手指纠缠的力道也时轻时重。
可让他讶异的是,观昏晓居然全程都很平静,并不因这俗套却跌宕起伏的故事而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是个不合格的听众。
直到自己说完,观昏晓才有了第一种反应——他的指尖游移至连青酌的腕脉处,以修剪圆润的指甲轻敲了敲。
“讲别人的故事,你的心乱什么?”
又是这样。
真好,又是这样。
连青酌所有的忐忑、不安、揪心揪肺的忧虑,都在观昏晓两次轻描淡写的举动中消散一空。
第一个是比起自身安危,他选择先安抚自己。
第二个是比起故事主角的命运,他更在意自己的情绪。
观昏晓是个待人温柔,却吝于付出感情的人,也许是幼时遭遇使他学会谨慎交心,他明明那么善于交际,身旁亲近者却只有一个表哥和一只猫。
连青酌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伤势未愈就推迟与他重逢的时间,而是幻化为天窍与他结缘。
若非如此,若非那只猫先撒娇打滚地叩开他的心门,自己往后不知道要费多大力气才能真正走近他,打动他,让他交付感情。
其实怨妖的故事何尝不是他们的故事?
观昏晓正如那名身怀巨宝却安于平凡的封妖人,连青酌是他心善收留的妖。
只不过天窍的躯壳里装着的是历尽世事的大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而能够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与怨妖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连青酌身上溢起辉光,变回那只小小但被养得有些圆滚的黑猫,一下蹦到观昏晓怀里,将自己团吧团吧窝进他的颈窝。
“嗯,我心乱了。”黑糯米团子理直气壮,“要吸人才能好。”
观昏晓无奈,敲着它脑壳说:“正事还没聊完,你老实点。”
“还要聊什么?”天窍撇嘴,“那狗东西我来宰,你不用操心。”
知道它在装傻,观昏晓哼笑:“当我是怨妖那个蠢货吗?凌洛是你们特物局的工作人员,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问出那个问题,说明我确实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换了个姿势,屈起修长的指节刮蹭天窍的脑袋毛:“我能帮忙的原因我不想知道,什么前世今生什么恨海情天,与我无关。但怨妖出世造成的破坏可能波及到我和我的朋友、亲人,若是可以提前阻止,我不介意给自己找点麻烦。”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也很露骨,与安岳襄猜测的别无二致。
将带有他涂鸦的点菜单交给局长时,那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就跟连青酌说了相似的话。
“什么转世、前缘、故人,那孩子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大可将所有事告诉他,说一半藏一半也无妨。反正无论如何,这个忙他肯定会帮,而且是主动的帮。”
“聪明人都是这样的。我可太喜欢他了!”
天窍鼓了鼓脸,嘟囔道:“装什么心有灵犀,下次见面非约你打一架……”
“你说什么?”观昏晓没听清,歪头贴住它的脑门。
“没什么。”连青酌笑眼眯眯,使劲蹭他冰凉薄软的耳朵,“我说我一会儿就帮你去问!”
第35章 大扫除
连青酌说的“一会儿”是指整整一周时间,也不知道是他问的迟,还是特物局局长事务缠身回的迟。
年关将近,观昏晓得到答复的那一天已经是除夕夜前夕。彼时,他正忙于大扫除和采购年货两件大事,从前最发愁的购物资金不足,反倒因表哥的到来成了微不足道的细节。
院子里有两个外置水龙头,观昏晓接上两条几十米长的水管,将屋子里里外外冲洗了一遍。
临卿和特别喜欢这活儿,寒冬腊月的也不怕冻手冻脚,一人独揽两根水管,楼上楼下地跑。
有人承担最累的工作,观昏晓自然乐得轻松。
他用温水盛满两个大水盆,把厨具、餐具、杯具等物件搬过来,坐在边上一个盆刷洗一个盆涮,不多时碗与杯子便堆了好几摞,高低不平,如参差的玻璃丛。
天窍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看他双手浸得发白心疼坏了,也想凑上去帮忙,但爪子一伸出就被观昏晓拍了回去。
观昏晓瞥着它微鼓的圆脸,好笑道:“你是要帮忙还是捣乱?我可不想拿沾满猫毛的杯子喝水。”
天窍瞅了瞅他,眼珠子一转,蹦蹦哒哒地蹿出院门。
观昏晓以为它又要去找小弟们,并未多管,谁知半分钟后,他就听到了温和平缓的敲门声。
院门虚掩着,观昏晓闻声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敲门的人,而是对门穿着水鞋戴着胶手套满脸震惊的王萱。
“哪位?”他有些疑惑,“进来吧,门没关。”
半扇门扉被轻轻推开,听到动静的表哥从二楼探出头,手里还捏着水管口控制出水量。
连青酌迈过门槛,从屋檐阴影里走进阳光,一身轻便常服,米色毛衣边沿露出白色衬衫衣角,正好和观昏晓今天的着装色调一致。
他没戴眼镜,泛紫的黑瞳在日头下流光溢彩,覆着淡淡寒霜的俊颜在看向观昏晓时褪尽,笑得春和日丽,明媚灿烂。
“听闻你在做大扫除。”连青酌笑吟吟地挽起衣袖,“我来帮忙。”
观昏晓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听见头顶“哧”的一声。
表哥松开摁着水管口的手指,开满的水流冲天而起,喷了他满脸满身。
同一时间,王萱的低声嚷嚷也从对门传来:“妈!有帅哥来找观哥!你快来看啊!我就说观哥今年有可能走雄蕊桃花运,你还不信!”
话音未落,紧跟着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亲吻后脑勺声。
观昏晓:“……”
他身边都是一帮什么人?
片刻后,观昏晓身边多了个帮工。
连青酌不算熟练工,洗东西也能洗,但动作慢,观昏晓那边都刷完一摞瓷碗了,他一个盘子还没洗完。
“动作太慢,我扣钱了啊。”观昏晓板着脸佯装严肃。
连青酌轻笑,把盘子涮干净后放到架子上沥水,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要工钱,还要倒给你钱。”
表哥悄无声息地溜到二楼,正心不在焉地冲着已经冲过一遍的客厅,支楞着耳朵偷听。
观昏晓问:“为什么?”
连青酌接过他刚刷完的水杯放进水里涮了涮:“感谢你给我练习机会啊。某人不是说家中规矩,做饭的人不洗碗吗?为了以后不被数落,我正好现在就开始学习。”
观昏晓一时分不清陡然涌上心头的是种什么滋味,黑眸幽深,懒散地一挑眉:“也是,你以前不食人间烟火,就算不为别人,为自己多学点东西也是好的。”
“那我想学做饭,观老师要不要一并教了?”连青酌的手划过温凉的水,游鱼般灵巧,借着水波撩弄他被浸泡得葱白削瘦的指尖,“我付钱,食材自费。”
观昏晓挠挠幻痒的指节,拍开他不安分的爪子,惹来无辜的一眼。
“不想教这个?那我可以换一个。”连青酌略略凑近,压低的尾音小勾子似的刮过他耳廓,“看你方便,我都可以。”
临卿和扒在门口,心爱的水管早已被他弃如敝屣,趴在他脚边吐着幽怨的水流,却引不起他丝毫在意。
他定定看着自家表弟的耳朵,那对白玉似的薄片在阳光下逐渐泛起剔透的红,但大概只有傻子会以为是被晒的。
“我不太方便,连先生另请高明吧。”观昏晓捏捏耳垂,用冰凉的手温将那点热意按下去,睫毛低垂,与微扬的眼尾形成一抹勾人的夹角。
连青酌指节一动,费了点力气才压下摸上去的冲动,突然遗憾起自己这会儿不是猫身,否则还能仗着可爱的外表讨个亲亲。
可天窍也看不到他这副神态,有得有失吧。
院子里的两人聊着没意义的话题,严重拖累干活儿速度却毫无察觉,身旁渐渐萦绕起浓稠甜腻却不自知的气息,旁人看一眼都像吃了颗麦芽糖,被黏住嘴巴甜掉牙。
王萱偷觑两眼,又蹑手蹑脚地溜回家里去,跟故作不在意其实一直往外瞥的老母亲分享八卦。
“观哥外热内冷,可从没见有谁来拜访过他,说是朋友多,大多也只在社交平台上联络。”小八卦仔跟大八卦仔分享心得,“所以突然有人来找他,事情肯定不简单!以我的经验,他俩应该是这个。”
说着,王萱竖起两根大拇指靠了靠。
“你的经验?”王阿姨点点头,目光逐渐危险,“你谈过恋爱?”
王萱不慌不忙地摇了摇食指:“我没谈过,但我给人当过参谋。”
王阿姨:“……?”
女儿,你也学赵括纸上谈兵?
洗完、沥干并整理好各种器皿,观昏晓开始给鱼缸换水。
这事儿他做熟了,唯一的难点是那条叛逆鲤鱼总不配合。因此在连青酌问他自己能不能帮忙时,他大手一挥,将这一难点交付出去。
“扑扑扑——”
肥头大尾的鲤鱼浮上水面,冲观昏晓吐着泡泡,以行动表达愤怒。
连青酌眉头微挑,伸出一根手指轻点水面,一圈波纹自他指下缓缓漾开,随即带动水面剧烈震动。
鲤鱼置身于漩涡中央,被抽得晕头转向。连青酌见状,右手如闪电般探出,擒起它扔进旁边的水盆,再不疾不徐地掸掉指间水珠。
“放心,以后我替你收拾它。”他微微笑道,“鱼也是能调/教的,上一次砧板下一次油锅就老实了。”
看着他那一连串极具天窍风范的动作,观昏晓闷笑:“你还不如说让它进一次胃袋就老实了。”
“你若愿意,也可以啊。”连青酌单手提起水缸掂了掂,掂平底下的湿泥,另一只手则又轻又快地抹掉观昏晓脸上的水渍,“我认识一位烹鱼大师,炮制这种不听话的鲤鱼,他最擅长。”
鲤鱼:“……”
爷不是你泡汉子的工具!!!
面上残留的些微体温如同迸开的火星,观昏晓被烫得退后一步,对他层出不穷的撩人手段深感敬佩。
他摆摆手:“算了算了,父不嫌儿丑,养都养了,得善始善终。”
闻言,连青酌眼神微晃,不禁望向他身后的鸟架。
那些灰黑色的胖毛团正兴奋地在光亮与阴影之间蹦来蹦去,无忧无虑,最近更是解锁了外出排泄技能,聪明乖觉得跟刚来时的蠢笨判若两鸟。
观昏晓身边的非人活物似乎都挺有灵性,是巧合,还是因为他是……
“看什么呢?帮我再抬一下水缸。”
连青酌回过神来,手上一用力,下意识将水缸拎了起来。
观昏晓用扫把扫掉下边的灰尘,拿水管冲了两遍,才拍拍他的手腕:“可以了。”
水缸稳稳地搁了回去。
添了营养液的水流重新注满水缸,粉白的睡莲花苞昂起头颅,在风里轻抖沾着水珠的绿茎。
连青酌抚摸着这颗花期之外的花苞,越发肯定先前的想法。
忙忙碌碌一个上午,终于完成大部分清洁工作,饶是观昏晓这么精力充沛的人,也有些手酸腰酸,拧快乐水瓶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连青酌接过瓶子给他拧开,再还回去,动作十分自然。
观昏晓却梗了三秒:“我能开。”
“嗯,你能。”连青酌虚心接受,而后连点他手臂穴位几下,妖力入体,舒缓他的疲乏不适。
观昏晓脸一板,认为有必要以两人现今的关系为题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可还没张口,他便腰上一紧,连青酌的右臂以极快速度圈住他的腰身,五指像弹琴般在他后腰、腰窝两侧连续点触,温热气流霎时入体游走,激发出暗藏的酸胀涩痛,令他双腿一软,直直跌靠在连青酌胸前。
于是他另一条手臂也绕了上去。
正要出门跟表弟新朋友认识一下的表哥调头就走。
“你……”
“腰还酸吗?”连青酌握着他的腰将他扶正,反客为主,“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再用妖力帮你按按。”
“……”
观昏晓睨他。
连青酌笑眯眯回望,只收回一只手,右手还掐着他的腰窝。
对视几秒钟后,观昏晓转过身去,展了展臂膀,宽阔的肩背线条优美,微微凸起的蝴蝶骨在衣下展翅欲飞。
“后颈、肩膀、背部。”他的唇角勾起散漫的弧度,“麻烦你了,连师傅。”
“不麻烦,我乐意之至。”
连青酌抬手抚上他的后背,隔着衣服描摹他的颈线、双肩和肩胛骨凸显的弧度。微热的妖力渐渐如滚水沸腾,漫进肌肤,揉开他虬结的肌理筋骨,缓解那不易察觉的板直僵硬。
有人想要免费按摩,有人想正大光明地撩拨心上人,他们各取所需。
临卿和捂住双眼,从大开的指缝间瞅一眼,又用力闭上眼睛。
“不讲究!调/情能不能去房间!”
第36章 过年
子时刚过,祁县各处便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烟花也是一阵接一阵地放,仿佛在提醒天上刚过了一日的神仙——凡间要过年啦!
祁县地处南方,习俗偏传统,很多人家还保有三十初一给祖宗、神灵敬奉上香的习惯,譬如观家对门的王家。
其实观家和临家也有类似的习惯,不过观昏晓与临卿和离家多年,早就不遵守了,所以他们只贴了对联、福字、窗花等物,先将一部分年夜饭的食材处理好备用,就算完成任务。
过年家里不关灯,凌晨两点,观昏晓在客厅摆果盘、糖盘、糕点盘等年货,忽然听见同城专递送货小哥的招呼,便让临卿和出去看看。
不多时,临卿和捧着两个青瓷细颈高花瓶进来,瓶中晃荡着水声,分别托起一枝水仙和一簇兰花,间以点缀碧叶,好似从古画里取出那般风雅。
“岁朝清供。”观昏晓轻声念道,“表哥,你还有这习惯呢?”
岁朝清供,是指在大年初一供奉鲜花、蔬果、文物等物品的习俗,一般人家以蔬果饭菜为主,只有传承比较久远的大家族才会供奉文物,至于供奉鲜花,近些年已经不多见了。
临卿和耸肩:“这是老家的习俗,我早忘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喏,这是快递单,你看看寄件人名字是不是你认识的。”
观昏晓接过单子一看,寄件人一栏藏都不藏,大喇喇写着三个字——连青酌。
他低低笑了一声。
“果然认识。”临卿和咧嘴一笑,“是不是那天过来帮你做大扫除,然后对你动手动脚的那位?”
正趴在窗边,欣赏心上人亲手剪的有自己的窗花的天窍闻言,尾巴上下拍了拍,略带鄙夷地瞧了他一眼。
这人肯定没谈过恋爱,不解风情!
吐槽时,天窍俨然忘了自己跟观昏晓也是母胎solo组的一员。
临卿和不知道这只猫的想法,兀自回忆着那天的事。
大扫除结束后,连青酌被观昏晓塞了一瓶可乐就推出门去,并以高大修长的身形将表哥探究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之后问起也只说有机会再介绍给他,却直到现在都没告知过连青酌的名字。
临卿和就像个在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瓜在身侧却下不了嘴,急得三天没睡好,剧本也没心思写。现在可算是吃了口瓜瓣,他自然不会放过这蜡烛的机会,一通连珠炮似的查起了连青酌的户口。
“他是哪里人?现在住在哪儿?家庭条件怎么样?脾气如何?我看他撩你的那股熟练劲儿,不像纯情青年,你有没有打探过他的情史?海王的当咱可不能上啊!”
天窍听得耳朵一抖一抖,拳头松了又紧,强行按捺住回身抽他一顿的冲动。
观昏晓斜了眼它背脊微弓,怒气冲冲的背影,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他拈起一颗砂糖橘剥开,塞进临卿和的嘴里,堵住他仍在滔滔不绝的话语:“事还没成,别问这么多了。明天要早起,你赶紧去睡吧。”
“我……唔。”
临卿和还要再说,就被第二个砂糖橘塞满口腔所有缝隙,只能以眼神表达“小气”的意思,然后悻悻离开。
观昏晓做完收尾工作,也往楼上走。走到半途,他突然回头,不出意外地逮到一只蹑手蹑脚跟着自己的猫。
被抓包,天窍也不演了,抖抖毛小跑上前,绕着他的小腿开始打转磨蹭,伴随软声软气的喵喵叫,撒娇卖萌浑然天成。
观昏晓弯腰掐起它的脸颊肉,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它的小脑袋便也跟着晃。
“你演技不错啊。要不是之前露出太多破绽,我也没办法那么快就把你跟那谁对上号。现在被戳穿,居然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保持猫设,你说……你是天赋玩家,还是经验玩家?”
从最后六个字中听出曲折的危险意味,天窍精神一振,支起身抱住他的大腿,正要喵一篇论文,可嘴巴刚张开,就让他捏住上下颚堵了回去。
观昏晓敲敲它的脑门,指尖一触即离,只留下若有似无的体温,勾连它惴惴不安的心。
“留着以后解释吧。”
观昏晓说完,起身踏上楼梯,走出没几步,身后忽有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一条手臂横在他身前,握着楼梯扶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也将他半圈入怀。
“不,我现在就要解释。”连青酌的声音又轻又沉,观昏晓没有回头,都隐隐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
两道同样颀长的影子在楼梯前交叠,随着主人的动作靠近或分离,藕断丝连。
“在感情上,我是努力型玩家。”连青酌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却没有碰触到观昏晓一分一毫,唯有衣袖上缀着的丝带轻轻起伏翻飞,扫过他的锁骨,留下淡淡冷香,“你们人类关于这方面的影视文学作品多不胜数,其中不乏精品佳作,我看得很高兴。”
“你……”
观昏晓的眼神追过去,连青酌却后撤几步,双手揣袖笑吟吟地转移话题:“局长说特物局还能关那头怨妖一段时间,让你过完年再开始学习解决它的方法。”
心口涌动的情绪一滞,观昏晓久违地重温一口气没上来的窒闷感,揉揉胸口:“你这弯转得太急,给我甩岔气了。话说,你们局长那个方法确定能用?”
“相信他吧,他是最想解决这件事的人。”
连青酌不甚在意地说完,突然扑向观昏晓,观昏晓本能地想躲,却见他翻飞的衣袍袖摆飞扬消散,扑将过来的是一团黑毛球,张开四爪和肚皮,直直抱住了他的脸。
“啵啵!”
黑毛球连亲他额头两口,抱着他惬意地蹭蹭。
差点窒息的观昏晓:“……”
第二天早上,观昏晓七点就把临卿和从床上薅起来,指使他干这干那,自己则钻进厨房筹备年夜饭。
原本两人一猫在除夕夜吃顿饭,不需要多准备什么,到时候吃不完也是浪费。
但连青酌今晚要来,他的三个缺心眼队友今年又正好轮到值班,为免他们仨在大年夜只能可怜巴巴地吃不知道有没有的外卖,观昏晓不得不多做点……就当喂猫了。
临卿和还是忘不了他的彩灯,趁观昏晓不注意又挂了一院子。
天窍看到那些影响自己逮墨影虫的彩灯就来气,暗自在旁边给他捣乱,一会儿刮一阵风一会儿弹一道雷,让他满院子地追着短路的灯线跑。
观昏晓将煮熟的猪肉条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抬头看见表哥跟放风筝似的拽着彩灯四处跑,刀锋一偏,无奈地摇了摇头。
“表弟!蒜泥白肉少放点蒜!”
“那你为什么不吃水煮肉?”
大年三十的白天,便在表哥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独角戏下闹哄哄地度过。
冬天天黑得早,今年冬天比之往年又格外冷,不到六点就已经夜幕换黄昏,家家户户灯火璀璨,映照着天上的星辰,汇成两条近乎镜像的光河。
大街小巷飘出了饭菜香,观家也不例外。因为观昏晓做的菜比前些年多,所以香气还要更浓郁些。
院子里,彩灯下,观昏晓摆上一张团圆桌,八道菜在桌上围成圆形,中间搁着一碗以粉丝、黄花菜、腐竹、南瓜等食材熬煮而成的斋菜,三张椅子前分别放一只青瓷酒杯,装着三种不同的饮料。
临卿和与连青酌负责端菜摆碗筷,观昏晓则抽空上楼洗了个澡,换上新买的黑色套装,衬一件红色大衣和围巾,身形笔挺,气质温柔。
连青酌抬头打量他的着装,唇角微弯,理了理同样琨红边的黑色唐装,右胸盘扣上垂坠而下的琉璃长结也与观昏晓腕上的手链遥相呼应。
两人虽然一古一今,站在一起却丝毫不显突兀,反而有点同根同源,同出一家的味道。
把大红色穿满全身的表哥见状,有一种被孤立了还不知道该骂谁的无力感。
当然,这种无力感在亲爱的表弟双手递上压岁红包,笑眯眯说一声“新年快乐”时便烟消云散。
临家习俗,无论年纪大小,结婚与否,长辈都要给小辈压岁红包,以消除祟戾,藏聚福气。
观昏晓和临卿和是同辈,但他们喜欢这个习俗,因此每年都会互相交换红包,讨个喜头。
“同乐,同乐。”临卿和呲个大牙,也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上,“我就说……诶,怎么是两个?”
观昏晓淡定地抽走底下那个:“哦,这是天窍的。”
连青酌看他一眼,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临卿和一无所觉,惊讶道:“给猫准备压岁红包?那外面的麻雀和鲤鱼有吗?”
“有啊。”观昏晓将两个红包都揣回口袋,“它们今晚的口粮增加两倍,并且添了红豆末。”
临卿和甘拜下风,竖起拇指道:“在过日子的仪式感上,你是这个!”
说着,不等观昏晓回话,临卿和又转向连青酌,热情地招呼他落座。
烟花四起,鞭炮声响,处处都是热闹而繁华的景象。
三人置身其中,举杯同庆,便也从这浩浩荡荡的繁荣汪洋里盛起属于自己的一瓢,与古往今来的万万人贺一桩喜事。
观昏晓的面容在闪烁的华光间明灭,连青酌悄悄将椅子朝他那边挪动,心潮随烟花声起落而澎湃,有些被压抑已久的感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越过阻碍,从眼底倾泻而出,冲击着名为“不可造次”的理智堤坝。
观昏晓盛了碗斋菜,白瓷勺浸在金黄的汤汁里,轻烟蒸腾,将他面貌掩去,只留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吃饭,别看我。”
连青酌轻笑,手指纠纠缠缠地拉住他的衣角,扯了扯他的口袋:“我的红包什么时候给我?”
“那是天窍的。”观昏晓痞里痞气地瞥他一眼,眼尾弯起狡黠的弧度:“你要抢它的小鱼干粮票?”
连青酌给他夹了块鱼肉,微微笑道:“那粮票上的鱼是不是叫观昏晓?”
观昏晓轻哼:“不,叫‘你做梦’。”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悄悄话,临卿和在对面看着,嘴里的米饭都变成了又酸又甜的狗粮。
而在另一边,三只等待投喂的小流浪在落地窗前排排站,看着漫天烟花揉着打鼓的肚子,由衷地叹息一声:
“老大说的‘猫粮’啥时候发过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呀![加油]观哥和连哥来陪你们吃年夜饭了,红包收好,岁岁平安哦![星星眼]
第37章 守岁
观昏晓有守岁的习惯,这是他一年到头少有的愿意熬夜的一天。
十二点一过,观昏晓就跟临卿和一起将吃年夜饭用的团圆桌搬进了客厅。连青酌送的两只花瓶摆在两端,中间放着提前装好的果盘、糖盘、糕点盒等食物,灯光将鲜红的窗花福字晕开,笼罩其上,满屋都被衬成了亮堂堂的暖红。
“连先生还不走?”临卿和朝门外瞥了好几眼,趁着调整果盘和糖盘的空隙,凑近自家表弟低声问道,“他不会要留下陪着守岁吧?你给人家名分了吗?”
观昏晓掀起眼皮,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口。
连青酌站在廊下,一身古色古韵,犹如画中清影,把手里的瓜子和小酥肉都衬托得诗情画意起来。
观昏晓收回目光,微挑的眼尾带出淡淡笑意:“朋友就不能陪着守岁了?表哥,大清已经亡了,少把名分这种词挂在嘴边。”
“嘁,你就装吧。”临卿和龇牙咧嘴,一副返祖的表情,“你俩想再拉扯一段时间我无所谓,就是下回打情骂俏之前能不能先知会一声?除了我家男女主,别人家的狗粮我真是吃不了一点。”
“废话真多。”
观昏晓轻轻踹他一脚,拎起旁边打包好的食盒走出客厅。
刚走近连青酌,他便端着零食盘转过身来,视线扫过他手上物品,定定落在他英俊深邃的眉眼,不过两三秒的凝视,却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喏,给你。”观昏晓轻咳一声,将食盒递给他,“拿去喂你那三个队友吧,过年还要值班,怪可怜的。”
“有你送饭,他们可不可怜。”连青酌几不可察地轻哼,“以前我年年值班,守在连烟花都看不见的地方,别说年夜饭,有口水喝都不错了,那才真叫不容易。”
观昏晓一怔,虽然明知道他是装可怜,却仍有些不是滋味。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慢慢爬上他的心头,如同南方雨季的潮湿闷热,绵密悠久,挥之不去。
他挠挠眉角,嘴上不露丝毫心事,故作平淡道:“你不是大妖么?也会为这种事难受?”
“遇到你之前不会。”连青酌叹息,走近半步,偏过头,让自己的影子倚靠在他影子的肩上,“今夜之前……也不会。”
妖族没有年节,所有可被归为“文明”的事物妖族皆不存在。连青酌以前不入世,因而很少接触这些,有了对比,才能明白以往过的是什么清苦日子。
“若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他轻轻笑道,声音轻得几乎淹没在无时无刻不在震响的鞭炮声中。
观昏晓心中的异样感觉更盛,像是春日顶开泥土,冒出头来的密密笋尖,刺扎着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他沉吟几秒,掏出口袋里的压岁红包递了过去。
连青酌讶然一笑:“这不是天窍的小鱼干粮票?”
“是粮票,但不仅限小鱼干。”观昏晓一本正经地胡诌八扯,“拿着它,以后有我一顿饭做,就有你一个碗刷。”
连青酌忍不住笑出了声,手上动作却很快,迅速接过红包揣进胸前暗袋,还用力按了两下。
他挑挑眉头,再度往前逼近,略显凛冽的气息强势突破安全距离,侵入观昏晓的私人世界,犹如锋芒毕露的剑在鞘中嗡鸣。
“粮票有了,门卡什么时候到?”
“啪!”
观昏晓板着脸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将他的得寸进尺与蠢蠢欲动都拍了回去。
他似笑非笑地伸手,勾起连青酌盘扣上的压襟捋了捋,再放回去。
琉璃珠子摇晃着叩击连青酌的胸口,仿佛直接敲打在他心上,带起若有似无的酥麻与隐痛。
观昏晓微微低头,眼里落了一片光:“考察期未过,你老实点。”
连青酌举手投降:“好,听你的——反正我都记着,以后会让你补回来。”
说完,也不等他回复,连青酌便笑眯眯地将零食盘塞进他的掌心,拎起食盒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临卿和捂着眼睛出来了。
“表弟,你俩完事没有?”
观昏晓皮笑肉不笑:“表哥,明天你只有水煮肉可吃。”
“啊?”
连青酌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一来一回用时十分钟,但回到观家时,观昏晓也快睡着了。
他窝在躺椅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盹。红色大衣盖在腿上,围巾松散地散开,掩着他大半张脸,鲜红色泽衬得他皮肤瓷白。
临卿和戴着降噪耳机在旁边敲击键盘,争取截稿日前写完剧本的最后一部分。
也是托他气吞山河的打字声的福,观昏晓没有真的睡过去,还保留了基本的清醒,因而连青酌一靠近,他便睁开了眼睛。
人在困极时,瞳孔会无神散光,观昏晓也不例外。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冷冰冰的,面上毫无情绪波动,直到上下打量连青酌一番,确认他的身份,渐渐聚焦的瞳孔才恢复温度。
观昏晓捏了捏酸痛的眉心,声音喑哑:“回来得这么快,不与他们聚聚?”
连青酌搬过一张塑料凳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方才放饭时那三人饿虎扑食的模样,摇头失笑:“他们现在眼里心里只剩下你做的饭菜,何况今夜是值班夜,要聚也得等初二了。”
观昏晓靠着椅背,几乎是以仰视角度与他垂下的目光对望,却并不显得弱势,反而像只餍足慵懒的大型猫科动物,因收起了獠牙利爪才让人感觉温顺可亲。
“六窍太太……”
“嗯?”
观昏晓顿了顿,眯眼微笑:“六窍太太上回发的那几张例图草稿,决定什么时候细化?”
连青酌抬手搭上椅背顶端,半低着头说道:“年后吧,最近的正事比较多,空余时间都用来清稿了。”
身后拉得长长的两个影子额头交叠,乍一看像是个吻。
“正事?”观昏晓挑眉,“我们的退休老干部能有什么正事?”
连青酌云淡风轻道:“追你啊。妖生大事算不算正事?”
……这个老干部可比一般小年轻不矜持多了。
看到观昏晓无奈的表情,连青酌心满意足:“那几张草稿我另有用处。年后你不是要同我学画吗?它们就是教具。”
观昏晓神色一肃——这倒是真正的正事了。
过年前一天,特物局局长才就他之前那个问题发来答复——解决怨妖的方式就是他的画。
至少要一幅完整的、合格的、有明确主题的画,体裁和主题随意。
收到消息时,观昏晓正在做整鸡脱骨,这么荒谬的答案令他手上动作加重,导致最后一根鸡骨头没能完整地取下。
“让我跟你学画……也不是不行。”观昏晓“啧”了一声,“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绘画风格比较写意,你可能纠正不过来。”
“写意?”连青酌不解,“你那天在点菜单上画的黑猫灵巧生动,笔触细腻,分明是写实派画风,看得出来基础不错,哪里写意?”
“不是那个意思……你等会儿,我现在画一幅给你看。”
观昏晓打起精神,回屋拿来铅笔和素描本,当着他的面开始涂涂抹抹。
这个平常被当做便签本使用的本子大概想不到,自己头一回干正经“营生”,承载的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在连青酌的注视下,大片大片铅灰色的阴影在观昏晓笔下成型。
它们蜿蜒扭曲,不辨形貌,仿佛烈火中尖叫嘶嚎的灵魂,又似油锅里翻腾起伏的残缺肢体,有一种力透纸背的惊悚气机,甫一诞生,就使周遭温度……或者说看画的人感知到的急剧下降。
连青酌背后出了一层冷汗,额前也浮起细密的汗珠,不是被画吓到,而是透过画的表面触碰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一种拥有着并未特意释放,只稍微流露一点,就令他这个种族的成员悚然惊怵的力量。
“连青酌,连青酌……连青酌?”
观昏晓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一声收束至连青酌耳中,犹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令他惊醒。
他别过眼,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液,唇边勾起一抹无奈微涩的笑容:“你的画风无人能改,保持这种水准,改一改画面和主题,就能达到局长的要求。”
说话间,一滴未被擦拭的汗珠从他太阳穴处沿着轮廓滑下,缀在下颌。
观昏晓鬼使神差地帮他擦了擦:“你在我的画里看到了什么?被……成这样?”
中间有个字被他含糊隐去,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擦汗动作有多暧昧,径自收回手完成最后一笔。
连青酌却精神一振,屈起指节,搔搔仍残留他体温的下巴,笑道:“没有看到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嗯……只有我们这个族群能感受到的感觉。局长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也只有存在这种的画,才能解决那只怨妖。”
观昏晓若有所思地转笔,看着纸上的画面,心脏突突跳动,却分不清是兴奋亦或惊惧。
他喃喃道:“我的画我自己看了都觉得害怕,拿去吓唬妖怪,也算歪打正着。”
连青酌轻笑,没有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接过铅笔,忍着魂魄被压制、侵蚀的不适感落笔,在他的画旁添上两个线条简略,却活灵活现的小人。
观昏晓捧脸叹气,连青酌摸头亲亲.jpg
“别怕。”他笑眯眯道,“我教你怎么在保留这种感觉的前提下画出生动有趣的东西。”
观昏晓看看他,再看看被两只小人淡化了恐怖意韵的涂鸦,勾唇一笑,屈指弹在其中一个小人身上。
他放柔语气,声线轻柔磁性,宛若月夜下,海潮间回响的大提琴:“夹带私货。”
第38章 海鲜
后半夜,鞭炮声减弱,烟花也慢慢凋残谢尽,直至天光破晓,二者才彻底消弭,街巷中重新回荡起热热闹闹的人声。
熬了个通宵,观昏晓这会儿跟灵魂出窍差不了多少,强撑着跟槐花巷里的邻居们拜过年,他揣着王阿姨硬塞的红包回到家时,上下眼皮已经合二为一,几乎分不开了。
熬夜熟练工临卿和比他好点,本想着伸出援手扶自家表弟一把。
可手还没伸出去,他就看到连青酌一个蛇皮走位绕到自己与观昏晓中间,揽着他肩膀半扶半抱地往楼上走。
临卿和下意识问道:“连先生,你知道他房间是哪间吗?”
连青酌头也不回地摆手:“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走错的。”
临卿和:“……”
听到他的“放心”,临卿和更不放心了,正如他得到了问题的答案,却越发迷惑一样。
哥们,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表弟的房间的?
房门合拢,将春节特有的喧嚣与临卿和的疑惑阻隔在外,满室宁静。
观昏晓半闭着眼,安安心心任由连青酌把自己扶到床上躺下,在他弯腰要为自己脱鞋时才掀开眼帘,哑着嗓子说:“不用,我自己来。”
他们还没到如此亲密的关系。
观昏晓顶着灌了铅似的脑袋坐起身,慢吞吞地摘掉围巾,脱掉大衣和鞋子,拉过被子朝床的里侧一滚,径自将自己裹成蚕蛹,只露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扒拉扒拉头发,气定神闲地阖眼:“我要补觉,连先生自便。”
“自便——?”连青酌眉峰微扬,尾音悠长得意味深长,手指在床沿弹琴似的叩击几下,仿佛猛兽蠢蠢欲动的利爪。
看着卸下所有防备的观昏晓,他哭笑不得:“你对我是不是太放心了点?我是妖,不是正人君子。”
观昏晓转过身,甩给他一个分外松弛的背影,低哑的声线带上鼻音:“不是正人君子,应该也不算衣冠禽兽……”
他实在太困了,调侃的话刚起头,就被酝酿许久的睡意拖进梦乡,呼吸变得绵长舒缓,不带盔甲,也不露软肋地在连青酌面前睡去。
连青酌悄无声息地转至床的另一侧,半跪在床边,手臂搭在床沿,将下巴垫上去,歪着头,以眼神为笔,细细描摹他的睡颜。
半晌,他以食指抵唇,而后轻触观昏晓的唇瓣,再竖起弹动几下,丝丝缕缕的紫焰便在半空交织纵横,形成一座华丽的牢笼,把观昏晓笼罩其中。
焰色温柔跳跃,仿佛日光下舒展翻飞的青枝绿叶,从他眉眼间拂过,落下风一样的吻,而后隐入虚空。
“我不是要困住你,只是想让你做个好梦。”连青酌认真地解释,“今天过年,我们别再梦到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观昏晓的睫毛动了动,应是被风吹的。
连青酌并未察觉,指尖回转点在眉心,形体顿时化羽散尽。
几秒后,一只黑猫团子抖抖毛,神气十足地跳到床上,踩着床沿踱了两圈,终于找到合适的不会吵醒观昏晓的角度,利落地头朝下钻进被窝,再从他的胸膛与被子边缘伸出头来。
“喵呜喵~”
天窍仰起圆乎乎的脑袋,顺从心意在他下巴处一吻,而后转身埋进他的锁骨窝,心满意足地扭着脑壳蹭啊蹭。
不是恋人所以不能亲你,但我也是你的猫啊!
猫猫做什么都是对的!
观昏晓胸膛一震,随后咳嗽一声,掩去差点露馅的轻笑。
……
一觉睡到午饭时分,观昏晓醒时,一低眼便对上一双流光溢彩的紫色大眼睛,正要开口,又被它张开爪子扑了满脸,柔软的肚皮贴着他的唇鼻微微起伏,还散发着与他同款的山茶花沐浴露香味。
观昏晓伸手,捏住某只猫的后颈皮,将这猫形贴纸撕下来,拎在眼前晃晃。
“喵呜~喵呜~喵呜~”
天窍连发三句字正腔圆的猫叫,配合着前爪交叠上下拜的动作,观昏晓估摸着它是在给自己拜年。
不管连青酌原形如何,猫身确实可爱。观昏晓睡眠不足的起床气,在一只会给自己拜年、喵恭喜发财的猫猫面前不值一提,溃不成军。
于是提溜的手变为托抱,他把天窍放到肩头,用力揉乱它的脑袋毛,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卖萌也没有新红包,你的粮票我已经给……”
话音未落,他拉开房门,猝不及防地收获了两颗从楼梯口探出的脑袋。
他好笑地问:“王萱,表哥,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王萱作势收回的脑壳僵了僵,脖子梗得青筋暴起,好几秒后才消下去。
她蹦跶到观昏晓跟前,若无其事地拱手拜年:“观哥,新年快乐!我妈让我给你带点自家种的水果,都放楼下了!”
临卿和也干笑着挥手:“那什么,连先生的下属说过来找他说点事儿,顺便跟你拜个年,我就想上来叫你哈哈哈……所以连先生呢?”
观昏晓摸摸鼻尖:“不知道啊,他没在下面?”
临卿和抿嘴:“我亲眼看着他把你扶进房间,然后就再没出来!”
“哦,我房间也没人。”观昏晓不以为意,毫不心虚,“可能是跳窗跑了吧,他喜欢跳窗。”
说着,他拿眼角斜了肩上的猫一下。
天窍淡定舔爪,丝毫不慌,见他看过来还贴上去蹭蹭,一声“喵呜”百转千回,叫得王萱和临卿和牙都要黏掉了。
没有猫的人就看不得这画面。
王萱清清嗓子,压着向上抽动的嘴角:“跳窗……跳窗好啊,说明身体好。那既然有客人,观哥你就快下去吧,我也该回家吃早饭……哦不,吃午饭了。”
说完,王萱冲临卿和比了个握拳手势,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临卿和大抵是精神错乱了,点头附和道:“身体好,嗯,身体好,身体好才遭得住晓你这体格子……不是!诶!诶我没这意思!……哎哟!”
胡言乱语的佞臣临大人被观陛下追着一路踹下了楼梯。
楼下客厅,司巍藿三人跟假期被迫补课的小学生般排排坐在长沙发上,人手一杯快乐水,背脊挺直,如坐针毡。
好容易等到观昏晓下来,三人正要张嘴,结果瞥见他肩膀上的猫,刚涌到口边的话又齐齐咽了回去。
得,谜底就在谜面上,这还问个屁。
把欠揍的碎嘴子表哥发配去热饭,观昏晓给自己也倒了杯可乐,坐到他们对面:“三位找我什么事?若是找你们老大,喏,就在这里。”
说着,他顺手拍拍天窍的脑壳,拍完才觉出不妥当之处——他是不是应该在这人的队友面前,给他留点面子?
观昏晓心思细,架不住天窍乐意,还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毫无气势可言。
但它表现得越可爱,对面三人就越汗流浃背,有一种屠龙刀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绝望感。
三人疯狂交换眼神,最终被推出去的是凌洛。
他掩嘴咳嗽一声,字斟句酌地道:“是局长让我们来的,一则给二位先生拜年,二则是提醒你们尽快开始计划,局里那几幅画快要困不住怨妖了。”
闻言,观昏晓倏然坐直身:“你们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凌洛答道:“按照怨妖最近失控的频率来看,最少两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也就是说,在五月底之前,观先生至少要拿出一幅符合要求的画,才能起码做到延长压制它的时间这件事。”
紧迫感攥住观昏晓的心脏,他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尽快跟你们老大学习作画的。”
“跟我们老大学……噫!——”
司巍藿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林摹丑踩在他脚上的厚底靴生生碾了回去。
林摹丑露出阳光男大式灿烂笑容:“好的,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也相信老大绝对能将你教好。”
司巍藿痛苦地低头:“相信相信!我可太相信了!”
见状,观昏晓回头看了天窍一眼,它无辜地睁大眼睛,歪歪头,满脸写着“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呀”这几个字。
他低笑,弹天窍猫耳朵:“又作妖。”
正事说完,司巍藿三人捂着心跳过速的小心脏溜出门外,与观昏晓和天窍挥手道别。
司巍藿扬声说道:“观哥,答应你的海鲜大餐马上奉上!我让人买了一点新鲜的食材,就几只帝王蟹、澳龙、牡丹虾和一些贝类鲍鱼蛏子生蚝,都是冷链直接空运过来的新鲜食材,生食熟吃都随你,一会儿记得签收!”
观昏晓愣了愣,摆手道:“破费了,其实不用……”
“观哥你就收着吧,实在吃不完就拿来喂猫。”林摹丑笑出一口白牙,“昨晚你做的那顿‘猫粮’特别好吃,我们……的猫可期待再品尝一次了!”
司巍藿和凌洛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观昏晓:“……”
为了口吃的,你们真是能屈能伸啊!
不大一会儿功夫,司巍藿的海鲜便由专人专车送到观家。
十二个小型冰柜在观昏晓身前一字排开,依次打开,冷白的霜气封冻着六只市价四五百一斤的帝王蟹、二十只四位数起步的大澳龙、个大品相好的生蚝、扇贝、黑金鲍鱼各两箱,以及其他林林总总各色海鲜两大箱,散发着海的味道和金钱的芬芳。
观昏晓人都傻了,就连天窍也没想到司巍藿说的“一点”会是这个阵仗。
什么家庭拿它们喂猫啊?喂的是法老王的猫吗?
临卿和热个饭的功夫,出来就感觉时代变了。
他看着那十二个冰柜喃喃道:“表弟,这是连先生的下属送给你的?”
“……嗯。”
“晓啊,你没跟我说他拿的是龙王归来的剧本啊!”
观昏晓:“……”
天窍:“……”
那我们也不知道啊!
第39章 天凉了
观昏晓将冰柜挪进厨房,处理并烹制完部分海鲜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忙活半晌,终于到了“丰收”的时候,观昏晓却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勉力支撑到打包好给土豪哥们“喂猫”的那份,他懒散地耷下手臂,看着满桌的甲壳类贝类美食望洋兴叹,无从下手。
连青酌见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将帝王蟹的蟹钳与蟹腿一一扯下,排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剥起壳来。
彼时,临卿和早已自觉地拿着自己那份溜到隔壁,与王萱分享美食和八卦去了。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连青酌便也不再维持猫身,变回人形贴着观昏晓而坐,剥壳也剥得优雅利落,仿佛在做调香弄琴之类的风雅之事。
观昏晓看了片刻,感觉干坐着不好,才勉强动动尊手,调了两盘蘸碟——一盘酸辣口,一盘甜辣口,散发着冲鼻冲眼的刺激香味,令人舌根发酸,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连青酌剥出一块完整的钳子肉,将壳搁置一旁,雪白的蒸蟹肉掰开,分别放入两个料碟滚了一圈,拿筷子夹起其中一块递到观昏晓嘴边。
“我自己来……”
观昏晓伸手欲接,却被他躲过,一双狐狸目笑得弯起:“你不是手酸么?壳是我剥的,自然也要由我决定它的去向。”
喂饭就喂饭,寻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观昏晓觑他一眼,美食在前,索性不反抗了,大爷似的朝椅背上一靠,张嘴道:“喂吧,我比较喜欢酸辣碟。”
连青酌眼底笑意更深,放下手里这块蟹肉,夹起另一块喂到他嘴里。
筷子蹭过观昏晓的嘴角留下一点汤汁,没等他反应过来,连青酌便迅速伸指抹掉,还放到唇边抿了抿,被辣得轻轻“嘶”一声。
观昏晓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心里的指针在几个特定选项上来回跳跃,最终定格于哭笑不得。
“不能吃辣就别老想着调……戏弄我,看,翻车了吧?”
他转转手腕,舒展酸痛的指节,而后另调了一盘酸甜不辣的蘸料。
“喏,这是你的。自己吃,不用瞎忙活。”
说着,观昏晓抽走连青酌手中的筷子,将另一块蟹肉也送进口中。
连青酌盯着那盘蘸料看了半晌,专注得仿佛在看什么金山银山。
观昏晓拎起两只皮皮虾正要剥,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懒散一笑:“怎么,你要把它供起来啊?”
“这是你送我的第二件礼物……第一件是你小时候喂我的烤麻雀。”连青酌伸手敲敲料碟边缘,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供起来不至于,冻起来收藏倒不为过。”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个想法,正要将之变为现实,但下一秒,料碟便被两根骨节修长的手指拈走,放到另外两碟中间。
观昏晓无奈道:“别装可怜,这算什么礼物?再闹我就轰人了。”
连青酌掩唇轻笑:“好,好,不闹了。观先生做饭辛苦,想吃什么同我说,我给你剥。”
观昏晓睨他,皮皮虾在指尖晃了两晃。
连青酌心领神会地接过,三两下便把虾壳连着虾头一并剥了下来,紧实白软的虾肉落入盘中,在酸辣口味的蘸料里交叠,很快就染上诱人的酱红色泽。
观昏晓一面吃,一面看他动作。
连青酌是妖,出生于没有手机电脑、娱乐方式匮乏的时代,耳濡目染,养成了认真细致的行事习惯,每每全心投入某件事,就是全神贯注,仔细万分,哪怕再小的事,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譬如剥虾剥蟹,他总会想办法在保证壳肉完整的前提下分离二者,肉整齐地叠在一边,壳整齐地放在另一边,举止间自有节奏和韵律感,让人不知不觉便沉浸其中,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
冷静如观昏晓,看得久了也不免晃一下神,随即暗笑自己莫名其妙,人家不过是剥个虾壳,居然也能令自己看得入神,果然只要动心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但现在还太早了,再沉淀沉淀,沉淀沉淀。
别开眼,观昏晓试图仔细品尝盘中这昂贵的海鲜,好转移注意力。
可蟹腿肉刚入口,他就冷不防听见连青酌问道:“局长给的期限比较紧,不如我今日就开始教你画画?”
“唔?”观昏晓停下咀嚼,两颊微微鼓起,有些懵地眨眼,声音含糊:“需要这么急吗?”
连青酌被他可爱到了,奈何碍于手上腥味不能碰他,遗憾地道:“不是着急,而是时机正好。你的画缺少明确清晰的骨架,面前正好有现成的教具,不用可惜了。”
观昏晓咽下蟹肉:“教具?”
连青酌举起刚剥下的龙虾壳,眼睛微微弯起:“把它们拼回原样,然后画局部图、内部图、整体图。画完这些壳,你基本就能画出一幅有骨架、有结构的画了。”
观昏晓有绘画基础,且颇有天赋,普通的绘画教授方法对他并不适用。
连青酌的绘画技巧可谓炉火纯青,已经到了由技入境的程度,自然懂得因材施教的道理。通过他一幅涂鸦摸清他的水平后,当时就构思好了一套教习之法,练习绘制结构就是第一步。
对他而言,绘画总共可分为三步——塑骨、铸形、造魂。
按常理来说,造魂是最难的一步,技巧越强,造魂难度就越高,这也是普通画手和顶级画家的分水岭。
偏偏观昏晓的画自然成魂,却缺少了塑骨、铸形两步,再加上他的画魂是以克制镇压妖邪的气机为主,透过那凌乱潦草的画面呈现出来后,当然愈发显得惊悚恐怖。
连青酌要做的就是保留这份气机,然后帮助他绘制出正常的、足以与气机契合嵌套的画面。
只要做到这一点的话,两三个月足矣。
观昏晓的舌头顶了顶右腮,感觉这蟹肉紧实得有点塞牙:“所以你把壳剥得那么完整,就是为了让我将它们拼回去,再画出来?”
“是啊,现阶段再没有比它们更合适的教具了。”
连青酌微笑着点头,抬手一招,掌心顿时多了一沓画纸,桌旁也现出盛满墨的砚台和一架各色型号的紫毫笔。
“我先教你工笔,练习塑骨,这是最佳画法。”他放下宣纸,掬来一捧清水洗去手上腥味,戳了戳观昏晓的面颊,“等你吃完,我们便开始。”
“……”
太窒息了,有一种假期被抓去上补习班的绝望感。
“是这样吗?”
“握笔姿……算了,你怎么方便怎么来。手臂放松,笔触太僵了,墨会晕开。”
“这样?”
“进步这么快,小时候练过?”
“不,我只是莫名有种直觉,这一笔就该这么转。”
“那就按你的直觉来,技巧只能排在天赋之后,不要被外物影响。”
“那我继续了?”
“继续吧。”
观昏晓盘坐在茶几后,照着对面桌子上的龙虾壳细细落笔,他弓腰弯背,后颈自然垂折,阳光沿着他的背脊线条晕染,描摹出一弯漂亮的弧度,依稀透出别样的古韵,仿佛古时画家的剪影投送至当下,虽然随性懒散,却不会有人因此怀疑他的作画水平。
为免打扰他,连青酌坐得比较远,本来还想设个隔音结界,他却说自己更适应自然的环境音与环境光,连青酌只得作罢。
观昏晓并没有说谎,哪怕是过年期间略显嘈杂的环境,在拿起画笔后也成了他沉浸作画的助力,而非掣肘。
他被异样的直觉推动着,不太熟练地在纸上落下深浅不一的笔画,一只张大钳子、张牙舞爪的龙虾渐渐成型。
虽然因使力不匀而导致墨迹洇染、笔触歪斜,但比起之前他边脑补边画整出的不可名状之物,这只龙虾在神韵不失的情况下保证了形体的正常完整,可以说是进步良多。
连青酌悄然无声地踱至他身后,弯腰从他的视角打量纸上的龙虾,越看越心惊,甚至开始怀疑他不是那位的转世,而是他的原身沉睡多年后醒来。
塑骨虽然只要求准确描摹物事外形,但初次接触工笔的人,第一幅画就画成这样的概率不亚于中五百万,这根本不是用天赋就能解释的事,用传功才勉强算是合理。
那个世家的传人的转世都这么……
“画完了,你看看怎……”
观昏晓的声音忽然在耳畔炸响,连青酌还未回过神来,就感觉颊边擦过细微冷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自己鼻尖蹭过,留下淡淡的暖意与轻柔触感。
连青酌一怔,转头看向观昏晓,正迎上他同样怔然的双眸。
他的眼神下意识低垂,掠过观昏晓形状姣好的薄红唇瓣,喉结滑动,似有滚烫的焰流自鼻尖骤然逸散开来,烧得他眼底紫雾翻涌,犹如流火腾飞,理智都快要在这突如其来的高温中宕机。
观昏晓愣了半晌,在他的吞咽动作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手指一松,毛笔“啪嗒”一声掉到桌上。墨水从笔尖溅开,在龙虾旁的空白地界处洇染成无序怪形,越发衬得它气焰嚣张,傲岸不群。
气氛渐渐滑向怪异的深渊,正如纸面上逐渐晕染得奇形怪状的墨渍。
就在连青酌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攥紧,蜷握成拳,即将做出什么举动时,突然有人敲响了院门。
两人猛地弹开,观昏晓转身抓起画笔,连青酌后退摁住右手,局促地急喘几声。
“你好,我来取货。”同城速递的小哥扬声道,“司巍藿先生让我来这里取一份餐食,请问我现在方便进去吗?”
观昏晓清清嗓子,拿过一旁早就打包好的食盒:“……方便,进来吧。”
连青酌轻触鼻尖,瞳孔间如火如霜的紫色光泽流动许久,才慢慢褪尽。
天凉了,让司巍藿的体能训练翻倍吧。
第40章 高兴
快递员拎着食盒离开后,院子里又静默半晌,观昏晓才轻咳两声打破沉寂。
“我画完了,你来看看。”
“好。”
连青酌松开手指,揉了揉掌心那几个深深的月牙印,若无其事地走到桌前,跪坐下来查看画作。
其实画的内容之前他就已经看清楚了,但为免尴尬,他还是装模作样又鉴赏一番,才给出评价。
“洇墨、线条歪斜这些显而易见的缺陷我便不多说了,关键在于你的手不稳,多练几天就能改善。除去这些,你这只龙虾最大的问题是……”
一幅初学者的龙虾图,在连青酌看来自然处处是缺点,可他并不嫌弃,而是耐心地一一拆开讲解,尽可能为观昏晓查漏补缺。
听着他徐徐如风,娓娓道来的话语,观昏晓漂浮的心渐渐落回实地,跟随他的讲述认真思考,并捏着毛笔在空白宣纸上记录一些关键词,笔锋飞扬,写出的字也是张狂冷冽的姿态。
对此,他并无自觉,听完讲解后便带着理论重新动笔,心无旁骛地扑在画龙虾上。
写满笔记的那张纸则悄无声息地被连青酌抽走收起,不仅如此,他还用手机录下了观昏晓的绘画过程,发到特物局局长的微信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观昏晓笔下的龙虾也越发生动有神,那些常人需要依靠大量练习才能改正的缺点,他用十几张废稿就一一纠正过来。
如此天赋,是放到网上都会被走近科学打假的程度。
特物局监狱深处,安岳襄将手机上的视频投影至背后新安的大屏幕,倚坐在巨大浴盆边沿,边喝酒边陪怨妖观看。
“怎么样,是他吗?”局长扯了扯西服衣领,吐出一口酒气,“他长得好看,但和那位流传下来的画像完全两模两样……”
“是他。”
不等他说完,怨妖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周身无时无刻不在翻滚涌动的黑雾前所未有地安静,庞然身躯里时不时传出的凄厉嘶吼也停止许久,越发显得它的本音清澈微冷,仿佛初春枝头融化的雪水。
“只有人类惯以皮囊认人,妖族只看灵魂。”它静静望着大荧幕上的人,努力收拢好躯壳表面丑陋的尖刺和突起,像是害怕那人突然回头,看到自己这一身见不得光的痕迹,“我已有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隔着这么漫长的岁月,他竟然丝毫未变,还是那么……”
那么如何?
怨妖终于静下心来,愿意从心头净土中捧起这个不敢回想的故人,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早已遗忘了他的面貌与性情,被怨恨腐蚀过的记忆里只剩一点零星残片,都是自己任性妄为、离他而去时的场景。
他对它那么好,可那些本该珍贵的好,它却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从前恃宠而骄,错将美玉弃如敝屣,而待风刀霜剑如宝如珠。
它那时把事情做得太绝,终把三百年后的自己逼入绝境。
怨妖的身体微微颤抖,黑雾浮动,有森然的骨刺自背后慢慢展开,一瞬间濒临失控前兆。
安岳襄眼睛一眯,可没等他动作,怨妖又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暴怒和破坏欲强行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视频播放到观昏晓画完最后一笔,回头冲录制视频的人挑眉浅笑。
他作画时习惯弯身伏案,所以衣襟、袖口和手指处都蹭了些墨迹。可他满不在意,笑起来时眉目舒展,从骨子里透出的散漫随性一如当初,时隔三百年,从未改变。
“你过来看看,这次总能及格了吧?”
怨妖听见他这样说,尾音轻轻上扬,熟稔而亲近。
镜头忽然晃了两下,被支在某个高度,录制的人则转至跟前,弯腰拿起宣纸,同时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偏头与他同看。
影子倾斜于侧,像依偎,像相拥。
“……”
怨妖尾巴一扫,大屏幕寸寸碎裂。
安岳襄倒酒的动作一顿,思索几秒钟后丝滑接上。
无妨,局里出钱,与他无关。
终于画出一只合格的龙虾,观昏晓如释重负,将纸笔砚台都推至一旁,转动舒缓酸痛的手腕。
连青酌慢条斯理地收起所有画稿,右手探到身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盘海鲜冷盘,壳肉整整齐齐地分离,还配了蘸碟,是观昏晓亲自盖章喜欢的那种。
他笑眯眯地放下冷盘,指了指虾蟹肉:“这是奖励。”
又指了指旁边的蟹壳:“这是作业。”
最后指了指身后圆桌上完整拼回去的帝王蟹壳:“那是明天的教具。”
“……”
观昏晓端起蘸碟一饮而尽:“嗯,这个味道就是我此刻的心情,酸涩苦辣,悲伤难明。”
连青酌轻轻一笑,旋身变回天窍,迈着小短腿扑到他怀里,爪子攥着他的衣服爬到他脖子上,支起身抱住他的脸,软软的肉垫摁在他唇边,在他颊边连亲三口。
“喵呜呜~”
糯米团子甩着长尾巴,发出软绵悠长的安慰声。
观昏晓捻掉猫毛,板起脸:“你根本不是在安慰我,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天窍歪歪脑袋,支棱着耳朵想了一会儿,又往他另外半边脸亲亲三口。
“喵——”
你说得对,所以猫猫要再多占一点!
陪着观昏晓又练了一整天工笔,初二夜里,观昏晓被天窍用妖力结界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睡得安稳。
它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睁着圆眼睛打着探照灯跳下床去,跃出窗户后在空中变回原身,随风舒展的衣摆宛若张开的羽翼,托着他掠向夜幕的另一端。
片刻后,连青酌落在酒店天台上,比他早五分钟过来的司巍藿、林摹丑和凌洛三人当即迎上前,在他身前一字排开。
“老大。”
“队长。”
“队长晚上好!”
三人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都很松弛,尤其是司巍藿,还在嬉皮笑脸地跟连青酌挥手打招呼。
连青酌眼尾紫焰一闪,唇角缓缓上扬:“你们的实战能力太差,严重影响了完成任务的效率。趁着过年有空,我同局长提了个建议,打算专门抽出两旬时间对你们进行特训。”
闻言,凌洛和林摹丑忽的背脊一寒,后颈汗毛根根竖起,就连最迟钝的司巍藿也察觉不对,出了一头白毛汗。
“特、特训的内容是什么?”林摹丑咽了咽口水,有些结巴地问。
“既然是实战训练,自然要正正经经与人交手。”连青酌褪去本相,换了人身,一身唐装雪白洁净,寒意森森,“我会将实力压制到和你们相同的境界,你们每人与我对练半个小时,输得最难看的一人次日体能训练翻倍。司巍藿,出列,从你开始。”
凌洛、林摹丑:“……”
司巍藿:“……啊?”
当夜寒风萧索,那是祁县最冷的一夜。
……
观昏晓只有三天年假,初三就开始正式上班。
一早起床,他用司巍藿送的大头虾和螃蟹分别煮了鲜虾粥与蟹黄粥,还给表哥下了一碗蛤蜊海鲜面。
早餐差不多做好的时候,消失一夜的天窍也乐颠颠跑进院门,轻车熟路找到观昏晓的位置,一个原地起跳蹦到他肩上,把刚摘的腊梅别到他耳朵上,再叼走他刚剥好的虾肉。
“喵呜——喵~”
天窍身上裹着腊梅香味与晨露清寒交织的气息,两爪抱虾努力啃咬,耳朵一抖一抖的,看上去似乎是饿极了。
观昏晓摘下那朵金黄色的小腊梅,别在胸前的口袋里,盛出一小碗粥晾在旁边,见它又高兴又略带疲倦的模样,不禁有点惊奇地问:“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难得看你露出疲态。”
“喵呜……咳,我没做什么,主要是心累。”连青酌吞下好容易嚼碎的虾肉,声音温柔含笑,“为了督促那几个不成器的下属罢了。”
观昏晓揉揉它越发圆乎的脑袋,吹凉一勺粥喂给它:“你是指土豪哥他们吗?是有多不成器才让你也觉得心累?你陪我画一天画都没露出过一丝倦意。”
“他们和你比不了。”天窍鼓起脸颊啄吻他的指节,把胡须上的一颗米粒蹭到他的指腹上,“身份不能比,天分亦然。”
观昏晓学画一日千里,两天掌握工笔技巧,顺利达成塑骨目标,远非在他手下撑不过三招,还得要他手把手拆招教导的蠢萌队友们能比。
观昏晓勾起嘴角,略带得意地“嗯哼”一声,也不计较它偷占便宜还拿自己的手擦嘴的事了,继续喂它喝粥:“昨天你说我不用再练工笔,那我今天学什么?”
就着粥吃完那只去头去尾都比自己脸还大的虾,天窍舔舔嘴唇,吐出两个字:“淡彩水墨。不是国画里那种,而是将水墨的渲染之法结合水彩的勾线着色技巧融合而成的绘画方式。”
观昏晓舀粥的手一顿:“为什么……不教我传统的水墨技法?”
“因为你不喜欢。”天窍理所当然道,“之前我为你讲解工笔和水墨的区别时,你对后者明显表现出了排斥意味。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被自己画出的传统水墨画吓到,很长一段时间对这类画作都有心理阴影。既然你不喜欢,我们便不必勉强,换条道路依旧能通往目的地。”
“可那位封妖人最擅长水墨……”
“他说什么不重要。”天窍温声打断,尾巴一甩卷住他的脖颈,安抚地拍了拍,“你高兴才最重要。”
观昏晓深深呼吸,深邃英俊、略带锋锐感的眉眼柔和舒展,耳畔隐约掠起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那是他心上的壳子又被凿下一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