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景川侯府为开国勋贵之一, 只是早在几代之前,就开始向文官转变。
当今景川候由科考晋身,如今乃坐镇一地的州牧, 虽不是京官阁臣,却也是封疆大吏。
因此,景川侯府虽然低调, 却也没人小视。与景川侯府结亲的是当今阁老,刑部尚书家的长孙, 婚期定在八月九日。
婚礼前一天,阮荣安前往侯府添妆,然后就等着第二天前去尚书府赴宴了。她和公冶皓早就商量好了动身的日子, 便选在八月十八日。
侯府与尚书府结亲, 这场婚事自然是办的热热闹闹。
锣鼓喧天,花轿绕城。
阮荣安在家中都能遥遥听到城中的动静。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步入了秋天,阳光明朗, 已经没有夏日的毒辣。
下午时分阮荣安就到了尚书府,折腾半日, 等到黄昏十分才总算接回了新娘子开始举行婚礼。
拜堂,闹洞房,新郎官开始招待宾客。
阮荣安和女眷们坐在一起闲聊, 忽然就听到外面热闹起来。她有些好奇,就带着人动身, 准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只是等到了外面,那里已经没人了。
尚书府的夫人笑着过来邀了她们往回走。
阮荣安团扇轻摇,眼神划过, 微微一眯。
她怎么觉得,跟在夫人身后那个嬷嬷看她的目光好像有点不对劲?
宴会继续, 刚才的那点意外悄无声息被抚平,按了下去,出去几个别有心思的人忍不住还惦记着,别的人都没太在意。
每逢宴会,多多少少都要闹出点事来,大家都习惯了。
阮荣安倒是不由的在意,她悄然注意着宴会中的情形,不多时,眉梢微的一动。
宋婉婵母女呢?
都是亲戚,今日赴宴,宋婉婵自然也来了,一同来的还有阮荣容。
阮荣安从来就没掩饰过跟自家继母的疏淡,今日也是如此,便没有过多理会,不过她记得,刚才出去看热闹的时候,宋婉婵还在——
招来四月,阮荣安低声叮嘱了两句。
今日赴宴她只带了一月和四月来,一月她惯来不离身,而四月心思缜密谨慎,素有急智,在面对这些事上,比二月和三月都更合适。
四月悄然退了出去,不多时回来,低声说了自己刚才打探到的事情。
早在热闹之前阮荣容就出去了,而宋婉婵是在看热闹的人出去期间,有人过来传话离开的。
前边安定伯还在,只是伯府来的马车少了一辆,应该是走了。
具体因为什么事,没打探出来。
团扇点住鼻尖,阮荣安的嘴角轻抿。
但愿阮荣容没做蠢事。
热闹了半日的宴会终于散去,阮荣安出了尚书府坐上马车准备回园子,却被安定伯府的下人给叫住了,说宋婉婵有请。
阮荣安立即确定,看来伯府是真的出事了。
她跟这位继母实在是没多少往来,两人更多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各行其事。
无缘无故,宋婉婵不会找她。
略想了想后,阮荣安同意了。
马车转道驶向安定伯府。
夜色渐深。
眼看着就要中秋了,将满的月亮挂在天上,星子略有些稀疏,但十分明亮。
阮荣安随着下人一路直入安定伯府待客用的前院,刚进院子就见往来的丫鬟下人一个个都垂着眼,大气都不敢喘。
再往里走,正堂的门敞开着,她一抬眼就看到里面背对她跪在地上的人影。
是阮荣容。
再一看,阮世清端坐上首,宋遂辰则坐在左手边,宋婉婵再无往日的从容仪态,正侧身看着阮世清,满脸哀求。
阮荣安扬了一下眉。
“如意,你怎么来了?”听到脚步声,阮世清一抬头看到阮荣安惊了一下,失声说道,话音一落,他立即看向宋婉婵。
“是你!”
宋遂辰面色骤变,看着阮荣安的眼慌张一闪而逝。
“如意。”他唤了声。
跪在地上的阮荣容身子一颤。
宋婉婵面色发白,勉强笑了一下,她躲开阮世清的眼,说,“这件事说到底和如意也有些关系,我就想着请她来看看。”
“这是怎么了?”阮荣安提起裙角进屋,目光一转,倏地笑道。
她生的美,便是着饶有深意的笑做出来,也显得顾盼生辉,嫣然生姿。让屋内的几个人心中一突,一时间又是忐忑不安,又是羞愧懊悔。
“如意——”
今晚的事实在丢人,阮世清本来不想让阮荣安知道,悄无声息就把这件事解决了,但没想到,宋婉婵竟然会命人将她请来,顿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可人都来了,再让她走,也有些不合适。
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阮世清就苦笑了一声,选择了实话实说。
“今天尚书府宴会,她,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倒在宋遂辰怀中,我准备将她送去庄子。”
说着话,阮世清转过身手肘撑住桌子,抬手捂脸,一副羞愧的样子,边一甩袖指了一下阮荣容,竟是连名字都不想再叫了。
阮荣安又挑了挑眉,她猜的一点都没错。
阮荣容还真是豁出去了。
“如意,母亲求你,我求求你,你高抬贵手,帮我劝劝你爹。”宋婉婵慌张几步走到阮荣安面前,握住她的手臂哀求道。
“蓉蓉她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个意外,而且,而且你已经跟广平侯和离了,她影响不到你们,如意,她是你妹妹啊,你放过她,你救救她。”
“一句话,一句话就好。”宋婉婵弯了腰背,死死的看着阮荣安。
“够了,你还不嫌丢人吗?”阮世清怒道,他失态起身,将宋婉婵从阮荣安身边扯开。
“老爷!”宋婉婵茫然不解极了。
从事发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想通,蓉蓉和宋遂辰被发现,的确名声不好,但也可以用误会解释,可为什么阮世清就这么生气,竟然咬死了要送蓉蓉去庄子。
还有宋遂辰,以前明明对蓉蓉也很关照,现在男未娶女未嫁,为什么他表现的那么冷漠,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
“蓉蓉是咱们的女儿啊,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老爷,不能送她去庄子啊!”宋婉婵哪里肯停,拉着阮世清继续恳求。
往日端庄娴雅的妇人,眼下竟是连仪态都不顾了,可见其慈母之心。
阮荣安目光定了片刻,但只是一瞬,就收了回来。
他们说着话,阮荣安目光扫过宋遂辰,对他直勾勾看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低头看向跪在一旁的阮荣容。
她的肩膀因为父母的争执不由瑟缩,低着头,却又忍不住用期盼哀怜的目光看向宋遂辰,然后再因为失望收回,等看向她时,则是说不出的复杂。
“侯爷不说点什么吗?”
阮荣安忽然开口,抬头看向宋遂辰。
“这是个误会。”宋遂辰有些艰涩的开口,但话说的十分笃定。
阮荣安勾唇讽笑。
“宋遂辰,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阮荣安戏谑道,“你自幼习武,然后现在你要告诉我,你躲不开向你投怀送抱的人?”
“眼下,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将所有过错都推在女子身上?”阮荣安含着笑,可眉眼分明又沁上了冷意。
“我——”宋遂辰想要解释,但话到嘴边,却根本说不出口。
阮荣容小阮荣安四岁,当时阮荣安十五六岁的时候,两人闹过几次矛盾,那时宋遂辰恰巧遇到阮荣容,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帮着提了几次意见,倒是挺管用,两人一来二去,就有了来往。
阮荣容的温顺懂事,听话体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和张扬恣意的阮荣安截然不同的一种存在。
若非如此,在刘氏提起阮荣容的时候,宋遂辰也不会默认。
但这点心思早在知道阮荣安听到这件事后就已经散尽了,甚至在前段时间与与阮荣安和离后,阮荣容向他述情,也被他断然拒绝。
今晚……
今晚是阮荣容说,最后一次跟他说话,之后绝不纠缠,又哭的可怜,宋遂辰不由有些怜惜,才没有躲开。
说到底,便如阮荣安所说,他并不无辜。
宋遂辰不再试图解释,唇角抿直,坚定的说,“的确,我也有错,错在太过疏忽。但我对二姑娘的的确确只是兄妹之情,别无他意。”
“我心有所属,绝不会娶她的。”
说着话,宋遂辰看向阮荣安。
阮荣安不屑一顾,淡淡收回眼。
两个人都太了解彼此了。
不同的是,阮荣安开始的热烈,放弃的决绝,而宋遂辰,得到的轻易,等到失去后却又开始故作深情。
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听到阮荣安的话,那边阮世清和宋婉婵都收了声,不由看去。
“当初我快死了的时候,你不是都和你娘商量好了,娶阮荣容为继室吗?现在机会送上门,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不觉得可笑吗?”
阮荣安环视一圈,语笑晏晏。
宋婉婵一怔,阮荣容骤然抬头,眼睛睁大满是惊喜。
蠢货。
阮荣安看着阮荣容想,她这个妹妹真是被宋婉婵养傻了,现在竟然还惊喜。她也不想想,一家子姐妹争一个男人,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
难不成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宋遂辰了?
再加上宋遂辰刚才的态度,含意已经分明。
宋家谋害她的事情刚发生没多久,宋遂辰疯了才会跟她扯上关系。
嗤笑了一声,阮荣安看想阮世清,说,“热闹看完了,父亲,我先走了。”
阮世清张了张嘴,说,“去吧,时间很晚了,路上小心点。”
“要不你别走了,你的院子一直留着,我刚让人收拾过。”他想着匆匆又道。
“乱七八糟的,我懒得看,走了。”
阮荣安漫不经心道,微微一礼,转身离开。
阮世清忙让人去送。
阮荣安带着人径直穿过伯府,上了马车后坐在那儿看了会儿外面,忽的笑不可遏,弯了眉眼,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她摇着团扇,神情渐渐宁静,眼神变得复杂。
她从昏迷中醒来,不知不觉已经快半年了。
这半年的光景,她改变了很多,苏醒,和离,扫落宋家的名声,但又好像没改变什么。
宋遂辰依然是尊贵的侯爵,手中的势力虽然受到不少打击,但仍然在。
那之后呢?
宋遂辰还会称帝吗?
阮荣安毫无疑问是不想让宋遂辰当上皇帝的,但她同时也在纠结,若是别人当了皇帝,会不会更糟?
只看那话本子里的内容,宋遂辰治下,其实百姓们过得也还不错。
阮荣安用团扇轻轻点着鼻尖,仔细想了想。
但很可惜的是,那卷话本子是根据阮荣容的视角所写,内容大多是后宅和女眷之间的种种,期间还包括她预先,怀孕,产子,以及后来当上皇后之后如何被宋遂辰独宠,如何被人艳羡的种种。
关于宋遂辰如何打天下,以及其它势力的事情,只有只字片语的记载。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阮荣安转开神思,想起这几个月来让郑宁等人调查的事情,这几年灾情频频,不少人落草为寇,但朝廷威势仍在,很快就或是招安,或是缴平,剩下的也都老实了。
她一开始还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书中曾经说了,天下乱势,自权相公冶皓亡起。
而现在公冶皓还活着。
阮荣安甫自出神。
一月和几个丫鬟一直注意着阮荣安的心情,见她一路都很平静,非但不放心,反而都有些不安。
十几年的感情,自家姑娘又不是铁石心肠,她放的干脆是性格使然,可内心里又怎么会一点都不在意。
然而阮荣安一直表现的很正常,回家之后她洗漱,睡觉,还让一月点了一根安神香。
可半夜她忽然就醒了。
月光穿过窗户朦胧撒了一屋子,阮荣安翻身坐起,踩着绣鞋推开了窗户,如水的月光便就沁了一地。
她倚在窗前,循着刚才朦胧的梦,想起了从前。
但从前,件件都与宋遂辰有关。
她与宋遂辰相差五岁,从懂事起就知道那是自己的未婚夫。
宋遂辰从小就稳重聪慧,在别的孩子还在闹腾着招人嫌的时候,他便在忙着读书,学习,甚至已经会把阮荣安照顾的妥帖周到了。
而那个时候,她母亲逝去,父亲再娶,很快她有了妹妹,一家子都在忙,她和宋遂辰的关系拉近,甚至依赖上对方,似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
这便是开始。
之后就是十几年的纠缠。从不懂事的幼年时期,到少年,宋遂辰对她来说都是除去祖母外最重要的人。
他护着她,对她好,记得她的喜好,不管什么时候,都将她的喜乐放在心头。
再然后,宋遂辰的父亲和老侯爷先后去世,他扛起了广平侯府,开始忙碌起来。
两人的相处变少,阮荣安不高兴,却又知道要体贴他,几次争执之后,她及笄,两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婚。
宋遂辰越来越忙,也越来越没有时间顾及她。
阮荣安知道自己应该体贴他,但还是不由得失落,怨怪,不甘。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急病。
这些记忆一一浮现,划过心头,那些甜蜜和快乐都是真的,可越是如此,便越显得这个结局可憎起来。
阮荣安一时想笑,一时又不由的恨。还有遗憾以及愤怒。
她那般用心,为何最后结出的却是苦果?
阮荣安的手不由的攥紧,面无表情。
“姑娘,可要练练?”从她起身,一月就一直候在一旁,眼见着她情绪彻底放开,心下一松,笑道。
“好。”阮荣安道。
一月转身取出两把剑,两人来到庭院间开始对练。
剑光流转,身影腾挪,两道身影交错。
醉花荫小楼前栽着一棵桂树,随着剑锋起,金黄色的桂花如玉般簌簌时落下。
“好了,你去休息吧,我自己练一会儿。”眼看着一月体力渐渐不支,阮荣安收手道。
一月应声收剑,退到一旁接过二月手中的手帕,开始擦汗。
“姑娘的身手越发好了,不愧是天才。”二月赞叹道。
阮荣安从懂事起每个月都会去廖家住上一段时日,那时她就对武艺产生了兴趣,老将军知道后,特意找了人过来教导她。
后来几个丫鬟到了她身边,也都是一同学习的。
但天赋这种东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几个月修炼的时间比她多多了,但始终追不上她,就连身手最好的一月都不是她的对手。
一月应了声。
“应该是随了老将军。”二月早就习惯了一月的寡言,可谁知过了会儿,忽然听到她轻声说,不由惊讶的看过去。
“老将军便是如此,武学天分极高。”
这话二月是信的,虽然她们都是廖家训练出来的丫鬟,但一月的天资最好,是被老将军亲自教导过的,她了解的自然也更多一些。
庭院中,阮荣安的剑势越发凌厉迫人,剑光如龙,引得桂花随之舞动。直到用尽所有力气,她收势,桂花才倏地散去,飘飘洒洒落了一地金黄。
阮荣安只觉全身疲惫,便就随了心意撑着剑屈膝蹲下。
三月下意识想要上前,被二月拦住,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几个丫鬟是最了解阮荣安性格的人,她放在心上的人不多,只寥寥几个,但这几个,她都十分在意。
宋遂辰便是其中一个。
这些年他对自家姑娘的确不好,但之前的好也都是真的,越是如此,才越是让人难过。
阮荣安放弃的决绝,但她心里作何想法,谁也猜不透。
然而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么会一点都不在意。所以这段时间阮荣安表现的越平静,她们就越是担忧。
眼下见她这样发泄,心下才算松了。
气发出来就好办了。
阮荣安不想动,起身拖着步子走了几步,往桂花树下一坐。
枝影婆娑,慢慢停下,她抬头看着天空,满身的倦怠,连个表情都没有力气做出来,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
好一会儿,她才勾起唇角,懒懒的笑了笑。
兰因絮果,总是寻常。
做人呐,还是要往前看。
这不是阮荣安想不想的通的问题,而是世事如此,便是她再怎么不甘不愿,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多想无益,终归要继续走下去。
“备水,我要沐浴。”阮荣安懒洋洋的开口。
“是。”一月立即应声。
早在刚才二月就叫了人去备水,这会儿她吩咐一出,几个丫鬟就高高兴兴的去准备洗漱用的东西。
阮荣安则自己站起身,随手将剑递给一旁的一月,进屋洗漱,然后就是一夜好眠。
之后几日,安定伯府和广平侯府都没什么消息传出,但是阮荣容也没有像阮世清所说那般,被送到庄子里去。
一切都平静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转眼就是中秋了,阮家来请,阮荣安就回了伯府过节。
席上宋婉婵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阮荣容没有出现,阮荣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自顾自的喝着酒。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宴会上喝了点酒,头脑略有点昏沉,阮荣安便起身到院中透气,正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时,她忽然听到阮世清的声音。
收回目光,她转头看去。
“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你恨我没有好好对你娘,恨我从小没好好待你。”阮世清大约也醉了。
他扶住栏杆,抬头望月。
阮荣安只是安静的微笑。
“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你好像就不恨我了。”阮世清这才转过头看向她,微微笑道,“为父很高兴。”
阮荣容眼神微微动了动,不自觉的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眼中略有些古怪。
该怎么说——
她一直以为自家娘亲死了,可如果没死……
她那个娘亲似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把阮家还有京都的人耍的团团转。
每次只要想到这里,阮荣安就恨不起来了。
其实十四岁那会儿,阮荣安怨恨过她母亲的。
若她所想为真,她母亲没死,只是假死脱身,那毫无疑问的是对方抛弃了她,她每每想起,既是高兴,又不由的怨恨。
这也是她那会儿情绪特别糟糕的原因。
她怨恨母亲,怨恨父亲,怨恨继母,怨恨所有人,她觉得这个世界糟糕极了。
但后来因为公冶皓的劝慰,阮荣安想通了。
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那些人不过是做出了让自己更快乐的抉择而已,而她之所以这样在意,不过是因为她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可人生在世,总有取舍,强求不得。
她能做到的,是将那些落空的爱意收敛,更多的爱自己。
阮荣安最先放过的是阮世清,然后是母亲,然后是宋遂辰。
“女儿只是长大了。”
阮荣安回神,淡淡说。
按理说阮世清该欣慰的,但他闻言,却只有怅惘。
他似乎错过了很多。
“关于蓉蓉的事,我想着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安静了一会儿,阮世清又道。
“哦?”阮荣安这倒是提起了些兴趣。
阮世清觑着阮荣安的神情,斟酌着开口,道,“宋遂辰还是没松口,我决定将蓉蓉嫁去外省,已经联系了几门亲戚。”
“这样也好。”阮荣安好心的叮嘱了一句,“那你最好看好她。府中除了她,还有几位妹妹呢。”
她之前一直没想过揭露阮荣容的事情,一是她没有确凿的证据,二则是因为阮家还有几个未嫁的女孩儿。若是阮荣容的事情传了出去,同出一府,难免会影响到她们的婚事。
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妹妹,她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怜惜的,不想她们遭了这无妄之灾。
“为父知道。”阮世清道。
都是他的女儿,虽然少了些关心,但他都是心疼的。
阮荣安只是笑。
但愿吧。
宴会散后,阮荣安带着人往自己未出嫁前的院落走去。
这里一切如旧,似乎还是昔年的模样,但她的喜好已经变了。看着眼前的种种,她仍旧能回想起当时的种种心情,不由的笑了笑。
没在阮家留太久,第二天上午阮荣安就带着人走了。
临走前,她跟阮父说了声自己要去江南的消息,阮父下意识反对,但看着无动于衷的阮荣安叹了口气,转而叮嘱她一路小心。
阮荣安微微一笑,告辞离开。
她这位父亲对她似乎还有一些感情,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所以说,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又复杂。
你越在意,表现的越尖锐,就会将人推得越远。可等到你不在乎了,放手了,他们又会不习惯,又会来主动靠近你。
之后不管是安定伯府还是广平侯府都十分安静,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阮荣安没有过多理会这件事,左右她之前对宋家折腾的不轻,若宋遂辰真能做到毫无芥蒂的接纳阮荣容,那她倒要夸他一声大肚。
可人心里的疙瘩,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消去的。
过了十五,十六上午,阮荣安去了廖家,看望舅舅舅母。
二舅舅名廖建勇,早年在边关娶了秀才家的女儿盛氏,后宅清净,没有纳妾,夫妻二人诞下两子两女,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婚,只有小妹廖绮彤还待字闺中,但也快及笄了,眼下正在为她相看。
舅舅上值去了,阮荣安陪着舅母和两位嫂子聊了会儿,等廖建勇回来,一起又用了顿午膳。
这般耽搁了半日,眼看着要走了,阮荣安才开口,说起自己要前往江南散心的决定。
廖建勇与盛氏很不赞同,但阮荣安主意已定,任两人怎么说都不改,两人无奈,只好叮嘱她一路小心。
等她前脚走,后脚廖建勇就往边关去了信,给自家父亲说了阮荣安要去江南的事,届时也好让母亲跟外家说一下。
外祖云家虽是商户,但在江南也算一个大家族,不容小觑,到时也能照拂如意一二。
马车上,阮荣安若有所思。
她走这一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眼下看来,二舅舅家并不清楚她母亲的事情,廖建勇夫妻两人都不是如何心机深沉的人。
两人的神态,若是有心,还是很好看出来的。
不过舅舅肯定会跟外祖父说,到时候外祖父说不定就会往江南那边递信。
打草惊蛇,就看她手底下的人能不能摸到痕迹吧。
阮荣安想着,勾起嘴角,笑吟吟,十分开怀的模样,却又带着些许的淘气和不怀好意,灵动极了-
八月十八,正式启程。
阮荣安的马车到城外时,公冶皓一行已经等在了那里,两个车队汇合,往前路行去。
一行人离去,毫不在意京都种种风波。
公冶皓要回家探亲,手下的事情自然要安排下去,这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张罗了,京中的人也都知道,可他们没想到,他竟然和阮荣安同路。
阮荣安要去哪儿这个消息暂且搁置一边,好些人看向宋遂辰的目光都变得微妙起来。
本以为阮荣安和宋遂辰和离后,再嫁必然不如,可没想到,她竟然和公冶皓有此关联。
永乐长公主出面说了句,阮荣安要去江南修养,这才将流言给压了下去。
“去吧,去吧。”
王瑞君站在城门上,眺目远望,趁着这个天下还没有乱起来,多走走,多看看。
没多少时间了。
“不过我记得公冶皓和公冶家关系不太好,还说什么回去给老夫人过寿,啧。”
王瑞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这也是她这段时间没给如意介绍郎君的原因,若要比起来,谁能抵得过公冶皓。虽然这一个月公冶皓什么都没做,但她确定那人对如意绝非无意。
这一路同行过去,怎么着,也够如意拿下公冶皓了吧。
只要她想。
对于这一点,王瑞君深信不疑。
那么,她的小如意会喜欢公冶皓那个病美人吗?
王瑞君这才有些不确定起来。
从京都出发,前往渭州,乘坐马车一路上大约需要半个月左右,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若是遇到下雨或者别的事情,还要耽搁。
当然,若是快马疾驰抄小道,并不需要这么久,马车出行,到底太过累赘了些。
赶在天黑之前,车队进入附近一个县城修整。
县城很小,但靠近京都,倒是很安宁热闹。公冶家的人早就做好了安排,包下了城中一座客栈。下午是人有人快马先行,这会儿已经将客站提前收拾了一遍。
来之前就说好了,这一路的事情交给公冶家安排。
马车徐徐在客栈前停下,护卫入内巡视一番,确定没问题后出来禀报,阮荣安这才下了车。
扶着一月的手站定,她打量了眼眼前的客栈,略有些简陋,但相比一路而来的见闻,已经算不错了。
“走吧。”公冶皓温和的声音响起。
阮荣安笑了笑,跟他一起进了客栈。
刚一进院,丫鬟们就忙碌起来,将床帐茶壶茶杯等都换成阮荣安常用的,一边叫人去厨房开始准备晚膳。
“姑娘,公冶先生那里过来问话,说是晚上要不要一起用膳?”
“啊,好啊。”阮荣安正呆在院子角落看石榴树,闻言笑道。
石榴现在已经长成,浅一点的黄色,深一点的橘红色,一棵棵挂在枝头,偶有两颗裂开了的,露出里面晶莹剔透如宝石般的石榴籽。
院子虽简陋,但有这么棵石榴树在,再搭配别的草木,倒是别有几番趣味。
“你去问先生,在这儿吃行不行?”阮荣安看了眼,石榴树长得很大了,高过墙头,树冠扩散开,底下恰好能放下膳桌。
其实最早的时候,阮荣安对公冶皓的称呼都是先生。
一开始是客套的礼称,后来熟悉了,被公冶皓教导了不少,倒是越发的真心了。这次出门,两人都要遮掩行迹,像丞相这样的称呼自然是不能再用,就直接叫先生了。
二月过去问,等回来时,便跟在了一袭白衣的公冶皓身后。
“先生来了。”阮荣安惊讶道,说着就笑了起来,团扇指向那石榴树,笑道,“看这棵树,是不是很漂亮?”
公冶皓看去,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
京都多的是漂亮的院子,漂亮的树,景致一个比一个别致美丽。相比之下,这只能说寻常罢了。
但看着阮荣安的笑靥,他还是点了点头。
“不错。”
秋日里,早晚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中秋刚过,天上的月华正是明亮的时候,丫鬟们将桌椅搬到了树下,阮荣安请公冶皓坐下。
“走了一天的路,真是累人。先生可还撑得住?”阮荣安表情柔和下来,关切的问。
其实她觉得还好,只是拘束了一天,身子都有些僵。可公冶皓不同,他的体质太弱了。
心知她在关心他的身体,公冶皓一时欢喜,一时又酸涩。
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在意,可阮荣安不同,每次在她口中听到此类言语,都无比清晰甚至尖锐的提醒他,他的身体有多差。
但他又知道,阮荣安实在不是一个多么温柔体贴的性格,她似乎生来就炽烈张扬,学不来那些柔肠百转的心思。
她的关切是真切而纯粹的。
对比之下,他心中那些复杂晦涩的心思每每想起,都让他悔愧。
他总是不由的把所有晦暗的心思都用来揣测阮荣安,细致入微的去琢磨她每一分喜怒。
这是不对的。
公冶皓知道,却改不了。
“还好。”他笑的一如既往的温和,如霁月清风,不露丝毫破绽。
“我的马车是特意改装过的,十分舒适,而且还带了随行的医师,也早就配好了药。”
“那就好。”阮荣安放下心。
“如果有不舒服就告诉我,咱们放慢行程就是,我不急的。”阮荣安看着他笑起,忽然又想到,“对了,老夫人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是不急,可万一公冶皓那边着急呢。
“九月中旬,来得及。”公冶皓垂眸抚摸着白瓷茶盏,短暂的犹豫后道,“既然不急,你可要去公冶家看看?”
“渭州虽然和江南同是水乡,但建筑风格截然不同,公冶家的老宅是其中翘楚,我想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有私心,想带着阮荣安去他长大的地方看看,也想和她再多相处相处。
阮荣安稍稍有些迟疑。
她视公冶皓为师为友,但到底男女有别,若是贸然去对方家中,终归有些不妥。再者,这段时间京中流言纷纷,她担心已经传去了公冶家,说不得已经让人误会了。
那她再去,未免有些尴尬。
不过这份心思只是浅浅浮现,在听到公冶皓的话后,她那点犹豫就散去了,转而一笑,说,“若先生不嫌,我便打扰了。”
第 23 章
“谁会嫌弃你。”公冶皓轻笑。
“那可说不准。”阮荣安自家人知自家事, 从她和离,京中不知道多少人忌惮她,还在背后说她行事太过恣意, 毫无女子该有的温婉柔顺,宋家虽有错,但她未免也太得理不饶人了些。
等等说法不一而足。
真是个笑话, 难不成女子嫁了人就该老老实实侍候夫家的人,便是被害也要忍气吞声不成。
她不屑与那些蠢货计较。
“不过我知道先生定然是不会嫌弃我的。”不悦只是一闪而逝, 阮荣安又笑。
公冶皓垂眸笑笑,强压下心中万般悸动——
自阮荣安和离,他心中那些心思便越发躁动难以压制了。
可他一个将死之人, 又哪里有资格想那么多呢。
“对了, 我刚收到消息,有人寻了暗楼买你的命。”公冶皓转开话题,面色认真起来, 叮嘱,“接下来的日子, 你要小心。”
阮荣安眉梢微扬,除去一开始的惊讶之后,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难为那些人忍了这么久。”她说。
为了和离, 她得罪了不少人,广平侯府, 吴家,刘家,谁会下手还真不确定。
“我知道了, 会小心的。”
夜色渐渐暗下,晚膳摆了上来, 阮荣安左右看了眼,命人在石榴树上挂上灯笼。
暖色的光点亮了石榴树,石榴籽闪烁着光晕。
秋日的夜晚,蝉鸣和蛙声淡下,偶尔叫上几声,没了夏日的聒噪,和着这宁静的夜晚,倒是别有一番清幽的滋味。
阮荣安和公冶皓一起用了顿晚膳,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接下来还有半个月的路程,这只是个开始。
“姑娘。”
阮荣安送走了公冶皓,正准备回去洗漱然后休息,就听到郑宁叫住了她。
“嗯?”她轻疑。
郑宁上前几步靠近,低声说,“您确定要和公冶丞相同行吗?”
“为什么这么问?”阮荣安驻足回眸,笑问,但因着语气中那点微妙的不悦,便引出了些令人心惊的威势来。
郑宁觑着,心中竟然不由一紧,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廖老将军。
阮荣安打量着眼前的郑宁,关于他的身份来历,自家外祖父跟她说过,很厉害,一路屡立战功,但不巧的是,他罪人之后的身份被人揭穿,将功折罪,虽不至死,但再想呆在军中却是不能了。
先福王世子妃母家,陆宁伯郑家人的后裔,福王与先帝争夺帝位惨白,全家贬为庶人流放西疆,谁也没想到,郑宁竟然会跑到边关从军。
而外祖父之所以将郑宁派到阮荣安的身边,是因为陆宁伯与广平侯府有死仇。
当初广平侯府支持先帝,也是先广平侯宋乘云,亲自抄了陆宁伯府的家。
郑宁回神,暗道没想到最像廖老将军的,竟然是这位外孙女
“姑娘您可知如今天下有多少人想要公冶丞相的命吗?”敛了敛心神,他道。
阮荣安一怔,她牢记书中种种,知道公冶皓对这个天下的重要性,一心只想要他好好活下去,活的长长久久的才好。
她从未想过,原来竟有人想要他死的。
但这件事其实并不难想明白。
“那接下来的路,就劳烦郑护卫带着人,多注意一些公冶家那边的情况吧。”阮荣安直接吩咐,毫不迟疑。
这下轮到郑宁惊讶了。
他说这话,为的是提醒阮荣安与公冶皓同行的危险,免得在有人试图刺杀公冶皓时波及了她。
但没想到,阮荣安竟然会这样说。
莫非自家姑娘莫非对那公冶丞相感情不一般?
“天下若是乱了,人就太苦了。劳烦郑护卫了。”阮荣安轻声说,又道一句劳烦,这才转身离去。
郑宁怔然,一时难以说明他心中的触动。
在此之前,郑宁一直以为自家姑娘是个只知道在闺中享乐的贵女,张扬奢靡,不知民间疾苦。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想错了。
“是。”他应声。
“小声点,吓我一跳。”阮荣安被震了一下,回头斥了一句。
“属下失态了,请姑娘见谅。”
郑宁讪讪,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声音好像有点大。
“行了,下去吧。”阮荣安并不在意。她这会儿正在后悔,早知道还有这一出,她之前就劝劝公冶皓了。
外面太危险了,还是呆在京里最保险,但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第二日一早,阮荣安就起了床,一番梳洗,她临走前看了眼石榴树,过去摘了一枚果子,想了想,又摘了一枚,等出去后送给了公冶皓。
“挺好看的,拿着玩。”她笑道。
公冶皓平时瞧着从容自若,对什么都不急不缓,一副淡泊情欲,对世间之事没什么兴趣的模样,仿佛是个冰雪雕琢的假人,不知什么时候被太阳一晒,就化了。
每每看到他这个样子,阮荣安就想闹一闹他,让他沾上点人气。
公冶皓捧着忽然被塞到自己面前的红石榴,一时有些怔,而后就笑了。
阮荣安最爱看他这时的笑。
真真切切,不像其它时候,都跟画上去的一样。
“不能吃啊。”她笑盈盈叮嘱,团扇半遮面,一点都不隐藏自己的调侃,显然是存了心逗他。
公冶皓抬眼,笑着说知道。
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车队每天晚上会寻一个城镇休息,但中午如果不凑巧,就会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扎营,上路的第三天中午,就遇到了这个情况。
不巧的是他们看中的地方,已经有人在了。
这个地方是附近最合适的,有树荫蔽日,旁边就是水源,再往前的话,水源就要偏离管道了。
护卫上前协商一番后,一行人就地扎营。
阮荣安轻轻挑起帘子,远远看去一眼。
是一行行商模样的人,约莫几十人,瞧着形容粗陋,紧紧护着几辆马车,一边防备的看着他们这边。
她打量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大概是被昨天郑宁的话影响到了,她现在路上遇见的人就总不由的提防,但大多也只是寻常人,寻常事,倒显得她过于紧张了。
车队带了厨子,护卫们清出一片地方后,厨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
旁边营地里的人似乎终于确定这边的人没有坏心,也开始准备午膳,从林子里捡的柴火被点燃,炊烟袅袅起,顺着风飘到公冶家车队这边。
“不对。”一月警惕道。
阮荣安本来正懒洋洋的靠坐在软枕上,看着话本子,闻言立即坐正,正要问怎么了,外面护卫已经发难。
“拿下他们。”有人厉喝。
是公冶家的护卫统领,阮荣安记得他叫高程。
“你们做什么?!”
“瞧着是富贵人家,竟要谋财害命不成?”
这些人口音有些别扭,明显不是京都的人,自然也不是她们这边的。
说话间,刀剑声起,阮荣安一把掀开车帘,就见外面两伙人已经战成了一团,另一边树林中,树影摇曳,喊杀声迅速逼近,分明是有人埋伏在那里。
“怎么回事?”她低声问,面上的笑容淡下,总是波光流转的眸冷冷的,平添一股冬日肃杀之感。
“这烟的气味不对,里面掺了迷药。”
一月立即道,说话间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打开,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
“姑娘,嗅闻。”
阮荣安下意识屏息,闻言才轻轻嗅了嗅。
她看着外面的战局,自家车队的护卫都用巾子掩住了口鼻,还有的也在吃药,显然是早有准备,但猝不及防之下动作间难免有些仓促。
“你这个药能用吗?”
阮荣安问。
“奴婢早有准备。”一月笑了笑,随手在旁边的暗匣一模,就取出好几瓶,然后甩手砸了出去。
“解迷药的,嗅闻。”她扬声说。
辛辣的味道迅速扩散开,原本有几个中了药的正有些昏沉,闻到这股味道精神一震,立即打起了精神。
外面的人虽不少,但看着没什么章法,根本不是这边人的对手,分明是节节败退的模样,但却一直在朝着公冶皓的马车那边冲。
阮荣安看着,确定那些人的目标是公冶皓的马车而非自己,细眉微微一皱,随手一翻从榻下取出剑来,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带着丫鬟匆匆到了公冶皓的马车上。
有护卫一直牢牢守在马车左右,见到她来了,稍稍迟疑,到底没说什么。
没有发现这点细节,阮荣安直接钻进马车,有些担忧的抬头看向车中人,却见公冶皓微微皱眉,略有薄怒般看着她。
“胡闹!”他斥了声。
“不好好在马车上待着,跑过来做什么。”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迅速和缓下了语气,但还是有些紧绷。
忽然被斥责让阮荣安有些不高兴,她细眉一拧,正要说话,就见公冶皓抬手捂住胸口,急急的喘起了气。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伸手,略有些迟疑后顿在那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略有些昏暗的马车内,眼前人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这个样子她见过,公冶皓发病时就是如此。
“你怎么啦?”阮荣安急切的问。
公冶皓勉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家主!”外面候着的仆役进来,有些慌乱的叫。
阮荣安一个眼神,一月上前匆匆为公冶皓把脉。
“相爷应该是刚才心绪不宁,太过紧绷,导致胸闷气短,这才如此。”一月低声解释,说话间低语一句冒犯,手指接连点过几个穴位。
闷涨的胸腔慢慢透过了气,公冶皓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公冶皓刚才是亲眼看着阮荣安下了马车一路溜过来的,外面那么多的人,刀剑无眼,她真是胆大包天,竟就这么跑过来了。
刺客没能让他如何,倒是阮荣安让他心惊胆战。
“我没事。”抬眼对上阮荣安满是担忧的眼,公冶皓喘着气低语。
阮荣安小小的吸了口气,笑了笑,说,“没事就好。”
终于松了口气,她这会儿既是庆幸,又有点不是滋味。
所谓紧绷说到底是因为担心她,一想到公冶皓差点为此发了病,阮荣安甚至还有点后怕。
她哪里还有什么脾气。
“下次不许这么冒险。”
公冶皓不放心,继续叮嘱。
“…知道了。”阮荣安咽下反驳的话,闷闷的低声应道。
“太危险了。”看她这样,公冶皓又有些心疼,无奈的叹气。
“有一月在,我不会有事的。”
“而且护卫们合到一处更妥当。”
阮荣安解释说,表示她不是纯粹胡来。
公冶皓何尝不知阮荣安不是胡闹的性子,可他就是担心。
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担心开了口会让自己那些极力隐藏的心思一同溜出去,只好忍住。
马车内一时有些安静。
阮荣安还是有些生气,不想理他了,索性直接看向外面。
她和公冶皓身边都留了人守护,只是刚刚因为两人在不同的马车上,所以也两相分开了。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公冶皓和缓了语气,还是担心,叮嘱她说,“你在马车等着就好,不用多久就能解决。”
“你也说了,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阮荣安反驳,头也不回。
公冶皓收了声音,看着她的目光瞬时柔的不成样子,但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候在角落的一月再看,半垂的车帘中,明暗交错里,那位名满天下的权相依然是那副从容温和的模样。
就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第 24 章
“果然有人混在里面。”眼见着十几个人攻势骤然变得凶猛, 阮荣安说,回头看了眼公冶皓,颇有一种你看我料对了的得意。
她刚才就觉得, 若是幕后之人打定了主意要刺杀公冶皓,那必然不会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如意聪慧。”刚才的急火早就已经散尽了,连这个那几分无奈都已经散尽, 公冶皓一如从前般笑着开口夸赞。
阮荣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下巴轻抬, 笑了。
那些人直直往马车这边冲过来,像这种被刺杀的事情,阮荣安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坐在马车里看着那些人不顾生死的往这边冲, 护卫们边上前阻拦。
郑宁也在其中,他一边打,一边无奈, 前儿个自家姑娘说那些话,他还能说她不知事所以不怕, 可没想到,今儿个竟这么大的胆子。
可见她之前所说,皆是出自真心。
最后所有人都被拦下, 无一人能靠近马车,有人弯弓射箭, 也都被护卫们手持盾牌拦下了左右。
也幸好公冶皓的马车足够结实,等关上门窗后,即便有漏网之箭, 也连车厢都穿不透。
听着耳畔的笃笃声,阮荣安好奇的敲了敲车厢。
盒子里放着几颗夜明珠, 散发着柔和莹润的光芒,瞧见她的动作,公冶皓不由一笑,温声解惑,“是铁木。”
“果然。”
阮荣安刚才听到的时候就有这个猜测,眼下顿时恍然。
“是千年的吗?”
“嗯。”
“能炮制千年铁木的匠人!”阮荣安不由惊叹,而后又问,“还能接生意吗?”
铁木顾名思义,质地如铁般坚硬,并且年岁越深,越是坚硬。
这种树不算稀罕,只是若要找年岁深的,却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能寻到可将其制成马车的匠人。
何况是千年铁木。
千年铁木,寻常刀兵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更别说要炮制了。
“自然,回头我让人将与那匠人联络的法子给你。”公冶皓道。
阮荣安立即笑开。
说话间,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
在眼看着无望的情况下,余下的刺客开始奔逃,这场刺杀以失败收场。
护卫们原地修整,开始上药疗伤。
林间一片血腥气,阮荣安不由捂住口鼻,一转头,就见公冶皓微微蹙眉,与她正做着同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的眼透着些许虚弱。
“不舒服吗?”她忙问。
“这个味道有些不适。”公冶皓解释了一句,马车随之动了起来,离开了这里。
随着马车的前行,很快就把那边凌乱的临时营地抛在了后面,又花了一会儿时间,重新寻了一块地方。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淡了车厢内淡淡的血腥气。
公冶皓的缓缓调整着呼吸,那种闷闷的喘不过气的感觉渐渐散去。
阮荣安一直注意着公冶皓的神情,见着他神色好了些,才放下心。
公冶皓的身体是真的越来越不好了。
六年前那会儿他身体虽然不好,却也没到这个地步。
阮荣安想着,有些忧虑。
终于吃到迟来的午膳,阮荣安回了自己的马车,之后又是一下午的赶路。
因为中午的耽搁,到底影响到了原定的行程,下午得快些才能到预订的地点去休息,不然只能露宿野外了。
野外并不安全,尤其是他们被人盯上的情况。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之前进了城,入住客栈。
痛痛快快的洗漱了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只觉一身轻松。
晚膳两人是一起吃的,阮荣安一直惦记着今天刺杀的事情,等到晚膳过后,那个叫做高程的护卫就过来禀报了查到的事情。
白天刺杀的人力,那些身手高强的人明显是死士,暂时没查清楚来历,至于其它,则是附近一个土匪寨子里的人。
“把那个山寨缴了。”公冶皓始终平静,吩咐一句,再无其它。
眼见着高程领命下去,阮荣安指尖轻点桌面,思考着刚才一月收到的关于本地势力分布的消息。
这里属于京城所在的秦州边界,山多林密,地势复杂,附近林林总总好几个寨子。据说周围好几个县衙组织了人手围剿过好几次,但那些人就跟未卜先知似的往林子里一钻,最好都无功而返了。
今日来袭的是猛虎寨,背后的势力暂且不清楚。
扫了眼从从容容的公冶皓,阮荣安没按捺住自己心中的好奇,直接问道,“先生觉得这次动手的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公冶皓笑道。
阮荣安眉梢不由一扬。
“想要我命的人无非就是那些,不管是谁,打疼了,就知道厉害了。”公冶皓平静道。
阮荣安若有所思。
当时的阮荣安想的是公冶皓会拔掉一部分势力,杀鸡儆猴,但她还是小瞧了公冶皓的手段。
距离刺杀两天后,阮荣安收到飞鸽传书。
当地的几个寨子全都被拔除,县衙的人被清洗了一遍,但这还没完,有人押着人往京城去了。
阮荣安仔仔细细将信看了好几遍,眉目婉转,粲然一笑。
亲身经历了一次,她终于见识到了权相风采。
京城中关于公冶皓的传言有很多,有厌恶他的,有崇拜他的,也有怜悯他的。但更多的是说这个人手腕如何厉害狠辣。
可惜阮荣安从未见过,所以哪怕听到,也只是听听。
直到这次。
“不愧是相爷。”阮荣安团扇轻轻点了点鼻尖,笑道。
真是太厉害了。
经过这一遭,之后几天还算安生——
如果不算那几次投毒和混进来的刺杀的话。
阮荣安也深刻的意识到了郑宁所说的,很多人都想要公冶皓性命这句话的含义。
她有些不悦,甚至还有些愤怒。
这些利欲熏心,蝇营狗苟之辈,一心只有自己的野望,何曾想过这天下百姓。
阮荣安没见过战乱的模样,毕竟书中写的那些都在她死后发生。但她见过灾后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面黄肌瘦的模样。她也听过那些人到绝境,卖儿鬻女,争食人肉的惨剧。
然兵祸尤胜天灾。
阮荣安不信那些人不懂这些,他们只是选择性忽视,不想理会,也不在意罢了。毕竟比起他们得到的权势地位,百姓的命又算什么呢?
越是如此,阮荣安越是意识到公冶皓的好。
一心为民,力挽狂澜。
她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出发上路的前几天,阮荣安还很有精神,但三四天后,她就老实了下来。
面对日复一日的路途,哪怕外面的地形渐渐从山地走到丘陵,也只是让她提起了些许兴致,但更多的依然是枯燥。
每日睁眼就要上路,面对的除却马车就是客栈。
连日的奔波下来,阮荣安渐渐有些心神疲惫。她都这样,更何况公冶皓。
“咦,充州城?”又到了一个新的城池,看着外面高大的城墙和城门上的名字,阮荣安有些惊喜的道。
充州城也是大城之一,宫灯和牡丹天下闻名,便是她也听说过。
只可惜,现在不是牡丹花季,也没有灯会,无缘盛事。
阮荣安琢磨着等回京的时候可以选一下日子,来看一看。
等进了城,阮荣安就被街边廊下垂着的灯笼引去了目光,入目之处,只觉各个精巧别致,竟比起京城还要胜上一筹。
她看的欢喜,心里打定主意一会儿要出来逛逛。
照旧是城中最好的客栈,包下两个院子。
安顿好洗漱完之后,天将将暗下,二月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晚膳,阮荣安看了眼,下意识问,“先生呢?”
这段时间以来,两人每天晚上都是一同用膳的,她不知不觉都习惯了。
“刚才那边过来传话,说是有人来拜访先生,怕是要耽搁一阵,请姑娘您先用。”
阮荣安来了兴致,“知道是谁吗?”
“奴婢打探过,似乎是充州知州,陆籍陆大人。”
阮荣安认真想了一下,她对京城外的官员都不怎么了解,但知州这等官员的消息还是听说过的。
陆籍,出身世家陆家,陆家与公冶家乃世交,似乎还有姻亲的关系。
再具体的,她就不清楚了。
“那我们就自己用。”阮荣安早有主意,笑着说,“等吃过晚膳,我们去外面逛逛这充州城。”
“对了,你跟公冶家那边的人传个信,问明天在充州休息一天可否。”
二月领命退下。
两边的院子挨着,她出门一拐,没几步就到了隔壁的院落。
护卫守着门,见她来了笑着招呼了两句,知道她是要找高程,直接就说在屋内守着家主,就让她进去了。
二月谢过,进门后绕过影壁,宽敞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后面的正厅。
厅内公冶皓正与一个瞧着四十多岁的男子说着话,二月垂眼没有多看,寻到高程后就说了来意。
高程心下一松。
这些天赶路下来,他早就想让自家家主休息一下了,只是公冶皓素来坚忍,从不将身体上的不适当回事。
大约是受多了苦,习惯了。
不过阮姑娘的意思,自家家主素来只有依从宠着的,现在她有意,自家家主一定会同意的。
高程是个高大的汉子,瞧着不爱说话,闻言闷闷的应了声,说,“属下会转告家主。”
二月和高程也算熟悉,之前阮荣安救下公冶皓的时候就相处了不断的时日,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位护卫首领的性格,见状立即跟着叮嘱一句,“相爷回复后高大哥记得让人来告知我一声。”
高程点头。
二月这才满意离去。
屋里公冶皓一抬眼就瞧见了二月的背影,心思立时微动,这丫鬟来定然是如意的意思。
她是有什么事?
这点微的分心,别人察觉不到,却瞒不过陆籍,他若有所思的转头看了眼。
是个丫鬟。
公冶皓很少用婢女,不过他倒是听说此次公冶皓离京,是和阮家女同行。
陆籍想着,就笑着问了一句。
“最近我可没少听说你的风流韵事,你和那阮家女是何情况?”
“她救过我。”公冶皓淡淡一句。
陆籍微讶。
他有心想问,但瞧着公冶皓没有再说下去的意图,就忍住了。
“可惜,我还以为你终于改了主意。”陆籍笑道。
以公冶皓这个年纪,寻常人家孩子怕是都已经知理了,只是他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不想拖累旁人,也一直不肯成婚。
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公冶皓笑了笑,说,“我这样的身体,何必耽搁人家姑娘。”
陆籍摇头,显然不以为意,“这样的借口也就你拿来说,若是能嫁给你,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多的是愿意的人。只是你不愿罢了。”
只要能嫁给公冶皓,那就是权相的夫人,公冶家的女主人,抛去这些,只公冶皓本身的才学人品,就已经足够让人钦慕了。
“若非意中人,更不必娶。”公冶皓也不否认。
“可意中人你又怕耽搁了人家?”阮籍算是懂了他的意思。
公冶皓垂眸,温笑不语。
“真是不懂你怎么想的。”阮籍无奈。
“不过你眼下想不想不要紧,我听家中传信说,自从知道你要回去的消息,公冶家可是多了不少娇客。”阮籍道。
第 25 章
这些年公冶家没少为公冶皓的婚事操心, 甚至试过往京都送人,但都被公冶皓半路拦下给送了回去。
眼下他终于回家,那一大家子人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接了不少人进府,只等着公冶皓回去,看能不能撞大运, 一步登天。
闻言公冶皓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
陆籍一笑, 摆手道,“你别看我,我就是听说, 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只是我一个侄女也被接去了。”他口中一转, 多了几分认真道,“还望你到时候手下留情。”
“无碍,左右我那几个侄子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了。”
公冶皓淡淡道。
“啧。”陆籍轻叹, 眼中滑过些许失望。
虽说与他无关,但若是真能嫁了自家女郎给公冶皓, 那他也是相当愿意的。
另一边,阮荣安用过晚膳,换了件衣服, 便带着人上了街。
夜市灯如昼,虽不是什么节日, 但街上檐角下却全都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一个个争奇斗艳,分外精彩。
而花灯之中, 做的最多的是牡丹花灯。
阮荣安甚至还在两家开在对门的酒楼处看了场斗灯的大戏。
两家开在对门,又都是做的酒楼生意, 平时没少因为各种事产生争执龌龊,但两家背景相当,谁也压不服谁,最后就想出了这个每月斗灯的主意。
赌注也很意思,更多的是出于玩闹般,输的那一方这个月檐下不许挂灯笼。
眼见着两方各自拿出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气氛越来越热闹,阮荣安来了兴致,便站在人群中看着。
最后以右边那家珍味楼赢得了胜利。
同样的牡丹花灯,技艺都是一等一的精湛,但技与匠之间,就差了那一点灵气,而右边就是胜在这点灵气上。
珍味楼的人喜笑颜开,将手中的铜锣敲得震天响,口中的俏皮话一串接一串,邀请在场的人进去。
看热闹的人散去了大半,倒也有十几人往里走去,阮荣安用过晚膳,没什么兴致,转身准备离开。
“陆兄,承让了。”
“你从哪儿找的匠人,这牡丹花灯做的的确好。”
“秘密!”
从飞扬的语气可以听出此人的得意,但大约是太得意了些,他扭着头说话,根本没注意到转身欲走的阮荣安,直直的就撞了上来。
“小心!”
另一蓝袍公子急急提醒。
而这时护卫已经上前挡住了那人。
嘭的一下被撞了个瓷实,那人踉跄了一下,被后面的小厮匆匆扶住。
“公子,您没事吧?”
“大胆,敢冒犯我家公子?”另一人上前对上护卫,口中斥道。
阮荣安眉梢微扬。
像这种事,她从前只听说过,以及在话本子里看到过。没想到这次倒是让她看到真的了。
“住口。”那人回神,抬眼一看,立即喝止。
这一行人带着丫鬟还有护卫,那被护在中间的女子戴着的冪篱檐下坠着豆大的珍珠,颗颗莹润,冪篱上的纱更是千金难得的月影纱,更不提别的装饰,这样的人绝不普通。
“在下充州叶家人,行十一,刚刚冒昧冲撞了阁下,还请赎罪。”叶十一上前致歉。
眼前人戴着冪篱,看不出成婚与否,他便只好敬称一句。
“在下行陆,家中行七。”旁边另一人也上前介绍道。
“好了,郑宁。”阮荣安道。
闻言,一直挡在阮荣安身前的郑宁退开。
“冒犯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点意思。”阮荣安上前几步,目光一扫,笑道。
那小厮颤了一下。
“是在下管教不当。”叶十一认错的很诚恳。
阮荣安笑了笑。
“我是和离之身,二位公子唤我一句夫人便可。”她道,看了眼那陆七,姓陆,也不知和知州陆绩是什么关系。
“郎君下次小心点就好,就此别过。”
二人无疑都是十分出众的人物,风姿毓秀,便是和京中一些郎君相比也不差什么,但阮荣安见多了出众的人,也不以为意,寥寥一句就带着人走了。
“好生傲气,也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历?”眼瞧着人走远了,叶十一不由道。
叶家是充州大族,家中也有人入仕,他的眼里自然不差,刚才那位夫人一身气度非凡,虽骄傲,却让人生不出不喜来,反而有种合该如此之感。
这样的人,寻常家族是绝对养不出来的。
“口音是京都那边的,若想知道,寻人问问就是,想必不难打听。”陆七随口道,并不太在意。
叶十一应了句也是,想着回头问问。
京都来的贵人,若是能结识一二也是好的。的确正如陆七所说,不难打听,他很快就知道有一行人今天下午从京都方向进了城,眼下正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栈云来居中。
心念微动,他命人备了赔罪礼,准备去见一见人。
第二天上午他就动了身,结果和陆七在客栈前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陆七很快就得知了叶十一的来意,顺便也说了自己的,“父亲说这里有他一位友人,带我来拜见长辈。”
“莫非是昨日那位夫人的长辈?”叶十一猜测。
昨日那位虽说是和离之身,但听着声音还年轻,又是差不多时间来的充州,说不定就是一家人。
“可能。”陆七应声。
关于这位长辈的身份他爹并没有多说,他也不知道是谁。
两人说着话,跟在陆籍身后,到了一处院子。
根据叶十一的打探,那位夫人住在隔壁,他正要跟长辈请辞,就见一行女眷从那边院门出来,往这边走来。
他下意识一抬眼,就愣住了。
陆七也是如此。
阮荣安是准备去寻公冶皓的,今日要在充州待上一天,她准备出去转转,虽然知道公冶皓不适合出去,但到底要去说一声。
谁知,刚出门就瞧见昨晚遇见那两个郎君。
是来看公冶皓的?
陆籍正要进院,也随之瞧了一眼,眼中惊艳之色一闪而逝。
无关其他,纯粹是看到世间美好存在的下意识反应。
这是……阮家女?
陆籍若有所思,他听到过不少关于阮家女的传闻,说起颜色倾城,有阮家名姝之称,不过世人大多都爱夸大,可他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倒是说了再真切不过的实话。
此女,的确美极。
“可是阮姑娘?”陆籍驻足笑问。
“正是,您是?”阮荣安虽然猜到了来人,但她从来不爱猜,就直接问出了口。
“在下陆籍。”
“原来是陆大人。”
说笑间两人见了一礼。
后面陆七和叶十一终于回神,两人克制的收回眼,但眼睛能收回,心潮起伏却无法克制。
如斯美人,任谁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们总算知道了阮荣安的姓氏,但一时半会却也猜不出阮荣安的出身来历。
两人客客气气的说着话,进了院内。
“你们竟正好碰上了。”
公冶皓早就收到了消息,这会儿正候在廊下,瞧见两人便是一笑,温声开口。
“想来,应当不用我介绍了。”
陆七和叶十一瞧见人,一怔。
他们以为要见的是长辈,可瞧着眼前的人,分明同他们差不了多少年岁。
“自是不必,说起这个,倒是我疏忽了,七郎,十一郎,来。”陆籍这才想起,自己是带着人来的。
陆七和叶十一忙克制住自己的眼神,恭敬上前。
两人的心思在公冶皓眼中浅显的很,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眼底微的淡了淡,看了眼阮荣安。
阮荣安素来爱穿秾艳之色,红的紫的,她也压得住,今儿个初秋,她便穿了件黄色的裙子,妆容首饰也是搭配的黄色,恰如一株姚黄牡丹,绽放着灼灼华光。
也难怪让这两个见惯了美人的世家郎君都不由的惦念上了。
心绪起伏,公冶皓按下种种心思。
陆籍笑着介绍了两个晚辈,一个是他的长子,一个是世交家的孩子,又道,“你们眼前的是公冶家的家主,当今丞相公冶皓,还不快见礼。”
陆七和叶十一震惊之余,怔愣的见礼。
公冶皓?
这是公冶皓?
说起公冶皓,天下有识之人就没有不认识的。
相比他人,这些年轻人几乎是听着公冶皓的事迹长大的,大多都极为崇拜他。两人也不例外。
种种心思一敛,两人满心的兴奋。
公冶皓夸赞了一句,又道,“这位是安定伯府长女,阮荣安,阮姑娘。”
阮荣安便就笑着看了他一眼。
昨日她介绍自己时,自觉自己成婚嫁过人,便让两人叫夫人,不过叫姑娘也可。一个称呼而已。
“姑娘好。”两人恍然,阮荣安的名声,他们也是听说过的,尤其是今岁她与广平侯和离,引来众说纷纭,消息纷纷扰扰的传开,便是他们在充州也总能听到。
阮荣安笑着道好。
眼看着陆籍带人来显然是要和公冶皓叙旧的,她就收了叫上公冶皓的打算,笑道,“原本还想着与先生一同出去看看着充州城,不过有客人在,我就不打扰了,这便走了。”
先生?
听到这个称呼,陆七和叶十一心中又活络起来。
两人的流言他们也是听到过的,可既然阮荣安叫公冶皓做先生了,想必,应该不是传闻中所说那样。
“带上护卫,别让人冲撞了你。”公冶皓叮嘱。
叶十一顿时有些讪讪,不敢耽搁,他忙拱了拱手,上前道,“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昨晚冲撞阮姑娘的事来致歉的。”
“是在下的不是,略备了薄礼,聊表歉意,还望姑娘笑纳。”
公冶皓和陆籍顿时看了过去,两人倒是都不知道这回事。
阮荣安并不在意,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无事,又跟公冶皓道了别,就准备走了。
“等等,”叶十一眼中短暂的挣扎了一瞬,而后笑道,“虽说姑娘不在意,但到底是我的过失。”
“正巧我对充州还算熟悉,不如我为姑娘带路,保证让您玩的尽兴。”他克制开口,但仍旧掩饰不住话语中的些许热络。
陆籍眼中有些不赞同。
在他看来,叶十一放弃和公冶皓相处的机会,去追逐女郎,实在是不堪造就。陆七本想开口,窥见父亲眼中的失望,怔了怔,垂眼终究什么都没说。
秋风乍起,拂动了公冶皓的衣袖,他束手站在廊下,风轻云淡,任谁也看不出这一缕风,在他心中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阮荣安有多招人喜欢。
他一直以为他知道的。
阮荣安喜欢热闹,喜欢身边围绕着多多的人。
但她不喜欢应付人,尤其是追求者。
阮荣安没有为人守身的想法,也不介意开启一段新的感情。
但她对叶十一这样空有一腔热情,连掌握自己未来如何都不确定的年轻郎君,是没有兴致的。
所以阮荣安拒绝的毫不迟疑。
叶十一十分失落,却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只好放弃。
充州城很大,阮荣安并不了解这座城市。
但好在,她也不需要了解,只要多找几个人问问,然后再选一个感兴致的去转转就好。
这一逛,她直到傍晚才回了客栈。
她问过一句,得知客人都已经走了,便就脚下一转,去了公冶皓的院子。
“阮姑娘。”守在门外的高程立即见礼。
二月微的侧目,总感觉这石头似的人怎么好像有些松了口气似的?
高程的确是松了口气,从今天上午阮姑娘出门后起,自家家主心情就有些不太好,这一点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是分明,并且知道原因。
更知道,只要阮姑娘回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高护卫。”
阮荣安一笑,对于这种近身侍候的人,她还是存了敬重的心思的。
夕阳渐沉,天边晚霞绚丽。
进了院内阮荣安一抬眼,就看到公冶皓正坐在廊下,倚在圈椅上看书。
“回来了。”
公冶皓眼也不抬,温声道。
“嗯。先生今天休息的如何?”阮荣安笑吟吟打了个招呼,仔细看了眼公冶皓的气色,觉得比昨日瞧着似乎好些了。
“还不错。”似乎是对话让他看不下去了,公冶皓将书收起,抬头看向她,笑问,“倒是你,今天出去玩的如何?”
阮荣安便兴致勃勃的说了自己今天的行程,公冶皓含笑听着,不时问上一句。
不知不觉,她就说了个干净。
“对了,今天那位陆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说话间坐下,阮荣安说完了,喝了口茶,随口问起。
“午膳前走的。”
公冶皓又拿起了书,翻开一页。
阮荣安本就是随口一问,唔了一声,又开始说起晚上吃什么。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
公冶皓不知不觉放下了手里的书,说话间和阮荣安敲定了晚膳的大致菜品。
丫鬟和护卫们守在一侧,一一记下,等阮荣安吩咐一句,立即就去膳房传信去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护卫来报,道陆府管家来了。
公冶皓抬眼,顿了顿。
没听到他的声音,阮荣安有些好奇的看过去,惊奇的发现,他似乎有些犹豫似的。
“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公冶皓摇了摇头,开口让人进来。
陆管家进来,恭恭敬敬见过礼,而后递上一封书信。
公冶皓打开一看,眉头跳了跳,刚才那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陆籍在信上说,他儿子陆家七郎和叶家那十一郎决定出去游学,想要和他同行一路,请他多多关照。
捏着信纸一时没说话,过了几息时间,公冶皓才道,“跟着我,危险可不小,你家主人可想清楚了?”
陆籍显然早有叮嘱,管家要更弯了弯,说,“大人的顾虑我家主人知道,他说:”
“不怕。”
“孩子大了,总要走这一遭的。”
“那就好。”
公冶皓淡淡道,看不出喜怒。
见他没说别的,似乎同意了,管家便就回去复命了。
阮荣安摇着团扇,没有打扰,眼见着人走了,才看了眼书信道,“那陆家郎君要跟咱们同行?”
“还有叶家十一。”公冶皓补充,将书信收好,随手递给守在身边的护卫。
阮荣安想着有些不乐,道,“我担心他们会惹麻烦。”
公冶皓身边危险重重,哪怕有这么多护卫她都不放心,再添两个不知事的公子哥,到时候有危险,她怕他们会拖后腿。
公冶皓抬眼看向她,有些不悦的心情忽然就好了。
那两个郎君一看就知道是为阮荣安所惊艳,才生了这些心思,但很显然,如意并无他想。
只是接下来一路同行——
那两人,配不上如意。
罢了,再看看吧。
第二日,一行人继续启程。
陆家和叶家早早就来了人传信,道在城外等着了。车队一路出了城,陆籍和一个年岁相近的男子候在那里送别。
陆七和叶十一则站在两人身后。
公冶皓与阮荣安先后下了马车,一番寒暄后,一一上车离去。
看着马车渐远,叶颂宁才总算露出了些许担忧。
叶十一是他的幼子,眼下骤然远行,他如何能放心。
陆籍亦是。
“叶兄宽心,以我对公冶南山的了解,他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情,跟在他身边,说不得要更安全。”他安慰好友。
公冶皓,自南山。
这个字是他的老师,当世大儒高师仁所取,望他能得长寿。
叶颂宁闻言心下一松,他不了解那位名满天下的权相,但他了解自己的好友。既然陆籍这样说,那便有七成把握。
“那就好。”他道,心思不由的飞到刚刚见过的那女子身上。
出身伯府,背靠长公主与权相,又有着鲜有人及的美貌。
也不知她与公冶皓之间到底是何关系,自家那个傻儿子见了一面后就丢了魂,但瞧着她并无此意。
希望这一路同行,能打消自家那傻儿子的念想吧。
车队在晨曦时就动了身,出城时太阳刚升起没多久,显得慢吞吞的,毫无夏日的毒辣和火热。
阳光温暖柔和的撒在身上,车帘半卷,阮荣安靠在软枕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是阮荣安这几天赶路养成的习惯,白天在车上睡觉,精神头留到晚上。
另一边,叶十一挤上了陆七的马车,边忍不住挑开车帘,看向车队前面的那辆朱漆马车。
那是阮荣安的座驾。
“诶,陆七,你说那广平侯是什么样的人?”叶十一问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阮姑娘倾心许嫁,最后却又辜负了她?
陆七看了他一眼。
“不知。不过…”
“他能得天子信重,想必不是一般人。”
越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越是知晓天子近臣,非一般人能当得。
叶十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又不免有些抵触。
“宋家那样对待阮姑娘,想来这广平侯,也不是什么好人。”
陆七看了好友一眼,按理说他该劝说一二,说到底他们与阮荣安也不过是几面之缘,并不了解其品性,更遑论这场婚事的内情。
可他到底没有说。
一见阮荣安,便若明珠生晕,牡丹盛放,华光湛湛,仿佛世间最美好的存在汇聚于她一身,让人生不起丝毫晦暗的心思,只觉她值得所有喜爱。
他如此,叶十一亦是如此。
“咳。”
广平侯府书房,宋遂辰忍不住咳了声,这一声出口,那股痒意便再也克制不住,之后就是一连串的疾咳。
喉咙不可遏制的疼痛起来,宛如撕裂般。
“侯爷,我这就去交大夫!”
小厮惊慌道,忙就要动身。
“不必。”宋遂辰强忍住,将人叫了回来。
“侯爷!”小厮担忧的唤道,却还是被宋遂辰给挥退。
“若是……”
夫人还在就好了……
小厮出去,不由如此想到,但只是开了个头,便不敢再开口。
阮荣安的存在如今已经成了侯府的禁忌,谁也不敢提,即便是他。可越是他们这种谨慎伺候的,才越是能意识到在阮荣安离开后,自家主子的变化。
阮荣安离京那日,宋遂辰酩酊大醉一场,更是不让人管,执意在夫人从前住的凝辉院门口枯坐了一夜。
秋日夜凉,那夜风还格外的大,等醒来他就得了风寒,至今还未好。
若从前阮荣安在,早就叮嘱人备好了药,一日三顿的盯着宋遂辰饮下,还要让人精心准备膳食,处处周到,而侯爷也听话。他们这群下人只需听从吩咐就是。
可现在她不在了,便也没人能劝得住侯爷了。
晨起的药熬好了,小厮送进去。
“侯爷,该喝药了。”
宋遂辰一抬眼,目光却在看到小厮后凝住。
不是如意。
是了,如意再不会给他送药了。
宋遂辰以为自己早已经懂得了懊悔的滋味,在发现阮荣安执意要和离的时候,在得知阮荣安知道了那件事的时候,在他写下和离书的时候。
但他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个开始。
等到真的和离了,这座府邸的女主人真的不在了,宋遂辰呆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在被过往的记忆折磨,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刻品尝到懊悔的滋味。
这里的每个地方,都有如意留下的痕迹。
那痕迹不明显,偏偏在他心里深刻无比,让他想忘记都不能。
原来,如意曾经那么爱他。
她对他那么好。
可他当时却没有在意。
他还嫌如意不懂事,总来打扰他!
他为什么不在意,他为什么那么蠢,他为什么要那么对如意。
宋遂辰怔怔的。
他也不知道。
将药一饮而尽。
他又想。
他为什么不抛下这些事,与如意一同前往江南?
他该去的。
宋遂辰表情僵硬,继续处理公务。
为了和离,侯府损失极大,再加上眼下公冶皓离京,正是有心人扩张势力的时候,主事人不在,大家都想从公冶皓的势力中咬下一块肉来,他也不例外。
一件件事情被他布置下去,他越发冷静。
为了广平侯府。
为了他心中的雄图大业。
想到之前被公冶皓逼迫到不得不放手,宋遂辰心中不可抑制的翻涌起愤怒。
他再也不想经历那时候的无力。
只要他成功了,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公冶皓,也非不可战胜-
午时车队恰巧行至一处小镇。
一行人要了酒楼二楼一个雅间,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几人直接坐在一起用膳。
陆七和叶十一显然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
阮荣安稍稍去了困意,看了眼公冶皓,眼见着这人明显没有做长辈要照顾两人的心思,就笑着开了口——
这么僵着,她不喜欢。
阮荣安喜欢热热闹闹的。
“我昨日听了一嘴,你们准备游学?”阮荣安轻摇团扇,笑着看向两人。
“正是。”听到她开口,叶十一兴冲冲的接到。
“可有想去的地方?都准备去哪里?”阮荣安这些年一心惦记着要去江南,却也知道天下之大,有意思的地方多着,这会儿就想借机问问。
叶十一还真有计划,当即一一说了起来。
虽然他没有出过远门,但他也曾想过,还跟不少人打探过,对于外面各地的知名美景都知晓一二。
阮荣安听他兴致勃勃的说着,一一记下。
公冶皓抬了抬眼,本是存了打断的心思,但瞧见阮荣安听得入神,又垂下眸。
左右,如意已经说好了同他去公冶家住上一段时日。
“姑娘可要与我们同行?”叶十一说完,目光灼灼满是期待的问。
“不了。”阮荣安早有计划,含笑婉拒。
叶十一顿时难掩沮丧,却还是不由眼巴巴的问了句为何。
“我已与先生说好,要去公冶家小住一段时日。”接连拒绝两次,阮荣安虽不在意,却也不想让人以为她是有意。
叶十一顿时恍然,眼中又燃起期待。
见他眼看着又想开口,阮荣安接着道,“之后我还有事要做,暂时顾不上别的事情。”
叶十一下意识就想问是什么事了,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陆七瞧着他这幅被冲昏头的样子,忙拍了拍他,目光制止。
阮荣安既然不说为何,那就是不便开口,再要问下去,就有些失礼了。
“原来如此。”叶十一低落的喃喃。
陆七无奈,看向阮荣安笑道,“还以为能有幸与阮姑娘同行。姑娘的事要紧,我便提前祝姑娘此行顺利了。”
“多谢。”阮荣安笑道。
不过——
“世叔家中长辈生辰,来之前父亲叮嘱过我,让我去拜见一番曾姑祖母,到时候大概要叨扰世叔一些时日了。”陆七又道。
叶十一精神一震,眼睛又亮了。
对啊,接下来还要同行一段时日,而且还要去公冶家。
“我也是。”他忙说。
陆七无奈,他这好友,原来看着虽然孩子气了些,却也不杀,甚至可以说十分聪明,怎么一到阮荣安面前,连脑子都丢了。
糊里糊涂,尽做傻事,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阮荣安瞧着却不由一笑。
公冶皓正要开口,见此侧眸看了眼阮荣安。
这傻小子有什么可乐的?
“不叨扰,你曾姑祖母知道你去,会高兴的。”他淡淡道。
阮荣安眉眼微动,敛了笑意看向公冶皓。
公冶皓刚才这句话说的似乎有点别扭。
你曾姑祖母?
陆七既然这样说,说明她要见的人是公冶家的长辈,公冶皓这样说,似乎显得有些冷淡了些。
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
但阮荣安还是不由的将这个发现记在了心里。
说话间午膳腰已经准备好了。
出门在外,膳食自然不如在家时精致,但味道不差,阮荣安用的也算满意。
只是公冶皓吃的很少。
阮荣安看了眼,有些担心。
她打量着公冶皓,总觉得他似乎又瘦了些。
“先生有什么想吃的吗?”她问,瞧着公冶皓对桌上这些都不怎么感兴趣。
公冶皓摇头。
“我没什么胃口。”
“不吃怎么行。”阮荣安皱眉。
“你这段时间午膳都没怎么吃吗?”她忽然想到。
这段时间赶路,中午午膳他们都是在马车里吃的,像今天这样恰好遇到一个镇子的还是第一次。
所以,阮荣安直到现在才发现,公冶皓竟然用的这样少。
阮荣安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的怒气升腾,像燃着两簇小火苗,公冶皓一时竟险些不敢直视,他垂了垂眸。
“并未,只是用的有些少罢了。”他解释。
阮荣安瞪他一眼,说,“先生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她问。
公冶皓摇头。
“不吃东西怎么行。”阮荣安坚持。
可一行人还要上路,不然会耽搁接下来的行程,阮荣安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了车之后,还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准备让二月明日早早就准备上药膳。
她将想法说给二月,二月领命。
“姑娘。”
一月轻声唤她。
“嗯?”阮荣安看过去,等瞧见一月的神情,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一月是个很安静的人,她话不多,也很少会有沉静之外的表情。
但现在,她注视着阮荣安,目中带着温柔的安抚和微不可查的,只有熟悉她的阮荣安能看出来的些许怜悯和担忧。
马车厢十分宽敞,里面放着张可以睡下阮荣安的软榻,还有一张小几,地上铺着绵软的地毯,软枕铺在榻上,坐在其上,几乎感受不到多少旅途的颠簸。
一月坐在榻前的小几上,看着阮荣安,轻声说,“相爷不是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
阮荣安捏着团扇的手指收紧,指尖发白。
她转过头看向一月,面上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仔细说说。”她说。
“奴婢前几天为相爷把过脉。”一月垂眸。
公冶皓是胎中带来的不足,先天体弱。一些对常人来说是补药的东西,都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他根本承受不了。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靠水磨工夫,用膳食和各种珍贵的药材,分外精细的养着。
可这么做,只能算是勉强延缓了他恶化的速度,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身体情况越来越糟,连那些药都不起作用了。
现在,公冶皓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东西对他来说,都已经是一种负担了。
咔——
阮荣安手中的团扇发出一声脆响。
扇柄在她失控的力道下不堪重负,折断了。
“他今年才二十七。”
半晌,她道。
不是说,他能活到三十岁的吗?
阮荣安看着一月说。
她试图回想那本书中,公冶皓时什么时候去世的,但很可惜,那本围绕阮荣容的书中根本没有过多记载别的事情。
只说天下乱自公冶皓亡始,却没写他死在哪一年。
阮荣安一直以为,他会活到三十岁。
“若是好好养着,是能活到三十岁的。”
一月轻声说。
阮荣安闭了闭眼。
是了,活到三十岁,不意味着能清醒的活到三十岁。
她久久没有说话。
“姑娘,”一月和二月两人担忧的唤道。
“姑娘,天下这么大,会有办法的。”
二月想办法劝慰。
“依你看,还能坚持多久?”随手将手中的团扇扔下,阮荣安郑重问。
“最多两年。”
“两年……”
因着这件事,之后半日,阮荣安意志都很是低沉。
等到晚上,看着公冶皓吃的少少的,她显得有些沉默。
晚膳照旧是两人一起用的。
阮荣安是一个很少会选择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她活的张扬而自我,从来不接受关于长辈内敛柔顺等说教。当然,一开始她那样做,更多的是叛逆要跟长辈对着干,所以越不让她干什么,她越要干。
可后来,她更多的是痛痛快快的活自己。
也包括现在。
公冶皓几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一顿饭的时间,也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
意识到阮荣安发现了,公冶皓看了眼一月,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裹着怒气的戾气。
多嘴。
一月垂眸,心中凛然。
他不在乎敌人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要死了的。
但他却不想让阮荣安知道。
每一次实情的揭露,都在告诉公冶皓——
你和她没有可能,不要耽搁了她。
这是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如意,累了一天,去休息吧。”公冶皓没有说什么,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一样,一如从前般温和道。
阮荣安不动,就那么看着他,问,“先生没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如意想听什么?”
他包容的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无法改变结果的事,何必要问那么多呢。
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最要紧。
公冶皓温声含笑,似乎不管阮荣安问什么,他都会回答。
阮荣安最后到底什么都没问。
不是她如何,而是她觉得,先生很难过,虽然他表现的很平静,可她总觉得,他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了般。
夜风微凉,阮荣安进了院子,三月迎面而来,忽然发出一阵轻呼,问姑娘你怎么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落泪了。
“一月,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擦干泪水,她看向一月。
一月稍稍迟疑。
第 26 章
见此, 阮荣安眼睛一亮。
“奴婢也不知道可不可行。”一月说。
“可不可行,试了才知道。”
阮荣安说的很坚定。
一月抿了抿唇,她没急着说, 而是先让二月等人退出去。
“姑娘可知道,南蛮蛊术?”
屋内安静下来,一月却还是压低了声音。
阮荣安眸光一震。
南蛮山多林密, 又有毒瘴,中原人鲜少踏足, 但越是如此,越是神秘。
比如蛊术。
蛊术一说,只存在于传说, 以及前朝宫廷密记。
在世人的臆测中, 蛊术无比可怖,能悄无声息取人性命。甚至在前朝引发了宫廷之乱,险些断绝了前朝皇室血脉。
当时前朝安排人攻打南蛮, 可人还没找到,将士们就倒在毒瘴之下, 死伤惨重,最后无功而返。
至此,南蛮在世家勋贵之中, 成为禁忌。
阮荣安没有想到,会从一月口中听到这个存在, 不由惊愕。
但她很快就回了神。
“你继续说。”她说。
一月缓缓道来。
她的母亲,本是南蛮中人,当初为爱踏出群山, 嫁给了她父亲。后来她父亲从军,她母亲也追了去。
战场无眼, 她父亲死在了战场上,而她的母亲将她养到十岁就去了,去之前,将她身世告诉了她,并且将她托付给了廖老将军。
阮荣安恍然。
其实一月是没有卖身契的,当时外祖父就告诉了她,要视一月为姐妹,为最亲近的人。
对于自己的身世,一月并没有多少感伤,她说起父母时,甚至带着浅浅的笑。
看的出来,那段回忆里她很幸福。
几句带过,一月开始说起蛊术。
世人常因无知而恐惧,真正的蛊术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可怕,这种在南蛮中流传了千年的神秘力量,类似武者的内力,同样是一种对力量的运用。
武者的内力有各种偏向,有的善杀伤,有的善养护身体,蛊术亦是。
有的蛊阴毒,杀人于无形,有的则能治病救人。
当然,公冶皓的身体情况,寻常的蛊也无用,一月说起的,是一种被南蛮中人称之为圣蛊的存在。
天蚕蛊。
“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阮荣安听得正认真,然后就听一月说。
“不知道?”她忍不住说。
一月点头。
“这种蛊,我娘也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她道。
“那就去看看。”阮荣安说,毫不迟疑。
“姑娘!”
一月立即道。
看着她脸上的关切,阮荣安反而笑了。
对她而言,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我们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门了,总要多走走。”她笑吟吟的说,“我们去江南待上一段时间,等回来时顺便去南蛮。”
“反正有一月在,我们也不用怕毒瘴。”
阮荣安想的很美好。
看她打定了主意,一月知道是劝不回来了可还是不死心又劝了几句。南蛮的蛊术毒瘴不是威胁,可里面的人呢?
在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永远是心思难辨的人类。
“不会比京都更危险了,不是吗?”阮荣安看向窗外,夜色寂静,谁也不知道里面隐藏着什么。
可世间的事,从来不会因为畏惧而停止发生。
她们能做到的,就是鼓起勇气去面对。
这个天下处处都是危机,若说外面是刀风血雨,那京都的危机就是看不见的暗涌,悄无声息的将人裹挟其中,连骨头渣子最后都不会剩下。
这份危险不会因为她有人庇护就消失,只会来的更加隐秘,也更加凶险。
但阮荣安都淌过来了。
“姑娘,这怎么能一样。”一月不赞同。
在京都,有长公主在,有相爷在,若是遇到危险,也有人相帮,可南蛮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万一遇到什么事,孤立无援,她一想就觉得揪心。
“好了,我意已决。”
阮荣安打定了主意,便不会因为别人的想法改变。
一月不由沮丧。
这就是她之前迟疑着不肯说的原因,但她也不想自家姑娘伤心,甚至是,在未来后悔。
“好了一月,与其担忧,不如现在就安排起来吧。”阮荣安不是鲁莽的人,她笑着说,“让我们的人去那边,尽量打探出更多的消息,尽量与可靠的人建立更深的关系,到时候能用得上。”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她笑着道。
当然,是通常情况下。
这是阮荣安这些年来积累下的经验。
一月表情越发认真,甚至可以说严肃的应下了。
既然有了主意,阮荣安的心算是定下了,她深深呼吸,叫了人进来,洗漱更衣。
然后睡觉。
一月忙碌着递了信出去,将事情安排妥当,才放心睡下。
隔壁院中,高程听到振翅和几声细弱的咕咕声,不由抬头,在墨色的夜空中精准的捕捉到那几团模糊的暗影,不由上了心。
这么晚了还放飞信鸽,是有什么急事?
屋内一盏烛火幽幽,公冶皓倚在榻上,闭目静思。
高程看了眼,沉默进屋,唤了声家主。
“嗯?”
公冶皓睁眼看过去。
高程随之说了刚才的发现,事关阮姑娘,自家家主总是格外上心,他早就养成了事关地方就第一时间上报的习惯。
屋内迟迟没有声音响起。
高程是个沉闷惯了的性格,公冶皓不说话,他也不着急,就在那儿站着。
烛火噼啪跳动了一下。
公冶皓这才悠悠回神。
“没事儿,下去吧。”他说。
高程依言退了出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身体时时刻刻萦绕着的疲倦在催促他入睡,但公冶皓的神思却在时刻保持着活跃和清醒。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想被睡梦浪费。
阮荣安传信,应当是为了他的事吧——
他希望不是,却又忍不住期待。
心有挂碍,时间似乎都变快了。
车队的人继续上路,两日后出了充州,入了禹州。
到禹州后,就能换水路。
禹州地势复杂,山地丘陵,平原湖海,马车徐徐穿过其间,短短几天,倒让阮荣安见过了不少地势。
此处已经远离了京都,阮荣安也真正见到了大多数百姓的生活。
贫苦的百姓,为富不仁的富商,肆意压榨百姓的官吏。
禹州城依然繁华,但繁华之下,却是饿死深巷的乞丐——
因为他们是不允许在街上晃悠的。
阮荣安看着外面跪在路边卖身的女孩儿,微微皱眉。
江南富庶天下皆知。春末时分水灾,波及多地,灾民流离失所,便有不少往南边跑,其中便要途径禹州,这里都是如此,也不知江南是什么样子。
若是主事的官员是个体察民情的好官还好,若不是……
如今已经入了秋,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竟然还是如此情形,想必水灾刚发生时,只会更惨。
渡口就在禹州城外,连日的赶路,再加上为了登船前做好准备,她们决定在禹州城修整一日。
禹州富庶,客栈小院也很是富贵,好不容易能安顿下来,阮荣安好好梳洗了一番,就舒舒服服的去榻上躺着了。
同样是躺,马车上晃晃悠悠总让人心里不踏实,晃得人想睡觉,还是这种踏踏实实的床榻更舒服。
她们到客栈的时间还早,尚是下午,阮荣安懒散的休息了半日,再次精神起来。
晚膳是二月带着人准备的,里面大半都是为公冶皓准备的药膳。
“不必如此费心,我这边的厨子也会做药膳。”
公冶皓道,他知道阮荣安挑嘴,身边几个丫鬟本来都是为了精心照顾她,如今给他做了药膳,她那边难免就要怠慢些。
他不想如此。
“那不一样。”阮荣安说。
公冶皓的药膳什么样她是知道的,比起味道,更重补养的效果,她尝过一次就不想再碰了。
她挑嘴,同样的药膳,更重味道。
阮荣安问过一月,说是没问题。
她想让公冶皓吃点好吃的。
“味道的确不错。”公冶皓尝了口,笑着道。
其实,他从很早之前,就尝不出吃食的味道了。
一月垂眸。
之前公冶皓命人来找过她,跟她做了些叮嘱,所以她骗了自家姑娘。
她不想阮荣安再难过。
看他似乎多用了两口,阮荣安不由微笑。
吃过晚膳,她问,“先生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做好了公冶皓拒绝的准备,谁知,竟见他点了点头,眼睛不由微微睁大,惊讶一闪而过。
“二月,这就让人去准备。”阮荣安很快回神,吩咐道。
二月立即出去。
阮荣安这才摇着团扇,笑盈盈的问,“先生这次怎么想出去了?”
“我年少时,曾来禹州求学。”公冶皓眼中流露出回忆。
“是高老先生?”阮荣安倒是真的好奇了。
她听说过很多公冶皓的消息,知道他的恩师是当今大儒高师仁高老先生,高老先生无门第之见,桃李满天下,而他最得意的,就是晚年所收的弟子,公冶皓。
公冶皓点头。
阮荣安忍不住追问下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公冶皓说起他的往事。
两人相识时,阮荣安十四,公冶皓二十一,彼时他入朝不过两载,却已经是天子信重的起居郎了。
彼时她只觉得这人很聪明,从未想过之后,他会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
阮荣安的好奇心不多,也不是爱追根究底的性格,若不是公冶皓主动提及,她都想不起来关心这些。
公冶皓的少时,是什么样的呢?
公冶皓一向很纵容阮荣安的喜恶,她问,他也就说了。
他自幼就身体不好,被养在别院,后来得知了高老先生的事情,心中升起了些许心思,便就跑来了禹州。
最后成功见到了高老先生,并且拜在了他的门下。
这个过程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寥寥几句便就带过,也已经说罢了。
阮荣安却觉出了不对劲来。
身体不好,养在别院?
自己来的禹州?
公冶家的人呢?
心中种种疑问翻滚,阮荣安看向公冶皓,又将那些疑惑咽了下去。
她是活的自我,但不傻。
公冶皓如此,必然是公冶家有什么问题,此等家事,哪里是能随便与外人言的。
“我听大家说,你是高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阮荣安笑的眉眼弯弯,“高老先生一定很喜欢先生吧?”
她这话说的随意,但又笃定,她不觉得会有人讨厌公冶皓。
可谁知,这一次公冶皓的答案又让她惊讶了。
他今天似乎总让她惊讶。
“不,老师一开始并没那么喜欢我,甚至可以说严格。”
“为什么!”阮荣安不高兴的说。
瞧见阮荣安脸上的不解,惊讶,还有不服气,公冶皓笑的越发柔和。
“老师说我太聪明了。”他道。
“这是什么理由?”阮荣安更不高兴了。
公冶皓却卖了个关子,笑道,“以后再告诉你。”
阮荣安忍不住瞪他。
“神神秘秘。”她轻哼。
公冶皓不想说,阮荣安也不至于逼人家非要说,只是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忍不住好奇,甚至还有些心痒。
到底是为什么?
公冶皓忆起曾经,那时他八岁,不顾下人的劝阻,执意到禹州来找在那些人口中的高老先生。
他不想在有限的寿命中,碌碌无为的在庄子里度过,从生到死。
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想,所以就做了。
高老先生一开始对他很严格,他说他太聪明,将人心人性看的太透,小小年纪就会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时公冶皓不以为意。
是那些人太蠢,和他有什么关系?
甚至直到现在,公冶皓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学会了隐藏,就像高老先生说的,他太聪明,所以在知道自己表现的样子会引起别人警惕的时候,他便慢慢的开始收敛。
公冶皓骗过了很多人,可唯独高老先生,一见他就叹气。
“南山,唯有真心能换来真心,你如此算计人心,焉知将来别人不会如此待你?”
高老先生说。
他似乎依旧没那么喜欢公冶皓,但他对他的好与关切,也都是真的。
那个老头子,就是爱想太多。
对着他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还要操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夕阳西下,乘着晚霞,马车徐徐穿过街市,来到高老先生曾经的宅院。
这座府邸大门紧闭,门口生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安静的街道看不出往日学子往来的繁盛。
马车停在梧桐树下,阮荣安以为就看看,谁知公冶皓却带着她下了马车,走到侧门,没让下人动手,亲自上前,弯腰挽起衣袖,伸手顺着木门摸索。
阮荣安有些惊讶,团扇半遮面,睁大眼睛看着公冶皓忙碌。
“你在找钥匙?”她问。
她见过公冶皓很多的样子,他礼仪端整的,虚弱的,平静的,大多都从容而雅致。
而像现在这样带着些许淘气的举止,阮荣安还是第一次见。
怎么说呢。
就感觉他更像个人了,不是多智近妖的权相,而是跟她一样的普通人。
阮荣安想到,上前在公冶皓身边蹲下,也懒得摆什么贵女的仪态了。
她歪着头,看公冶皓的动作。
入目是公冶皓骨节分明的手腕。
他太瘦了,手腕纤细的仿佛一折就要断了,若是别人,这样怕是显得有些可怖,可他皮肤冷白如冰雪,俊美温润,如此弱不胜衣,反倒让人心中怜惜。
公冶皓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她一眼,入目是阮荣安好奇的眼。
她的裙摆散开,堆在地上,漂亮的像朵花。
阮荣安跃跃欲试,“要不我来?”
公冶皓倏地就笑了。
“找到了。”他说,收回手时,指尖捻着一枚钥匙。
“老师嘴硬心软,虽然有规矩不让晚上出门,但还是默认了大家在门后偷藏钥匙的事情。”
“只要不耽搁功课,”
说着话,公冶皓打开门上的锁,带着阮荣安进去。
院子很普通,不奢华,但也算不上简陋,地上铺着平整的石砖,整个院子,最大的屋子是学堂。
住的地方在后面,一排屋子过去,以阮荣安的眼光来看,地方实在是有些小。
而求学的那些年,公冶皓就住在其中一间。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护卫们找了个灯笼出来点上,公冶皓在前面徐徐走过,阮荣安看着他昏暗中的身影,仿佛走进了那段公冶皓在这里求学的时光。
那时候,他是否就是这样?
石砖地不像青石板地,多少有些不平,好在阮荣安有些身手,倒也走的平稳。
但公冶皓却不行了。
一个不注意,他就磕绊了一下。
高程一惊。
两人主子并肩走着,他跟在了后面,眼看着就要慢了。
阮荣安快人一步,下意识将人扶住。
“先生!”她有些担忧的道。
“我没事。”
一句话脱口而出,显得有些急。
公冶皓顿了顿,缓缓站好。
他几乎迫切的想要挣开阮荣安的手,挣开那片温热的指尖,却又不由贪恋。
“如意,放开我吧。”
最后,公冶皓听到自己用温和的语气道。
他应当装的很好。
没有露出破绽。
阮荣安抬头,就见他垂着眸,却没有看她——
吸了口气,阮荣安这才发现,自己一手扶着公冶皓的肩,一手握着他的手臂。
略有些不好意思,她下意识松开。
下一刻,公冶皓略有些踉跄,忽的抬手扶住身边的树。
“先生!”
阮荣安又是一惊,下意识又要去扶,却被公冶皓抬手拦住。
“没事,只是有些喘不过气。”公冶皓偏头看了阮荣安一眼,喘着气解释,边调整呼吸。
他的心跳的太快了,但很显然,他脆弱的肺腑承受不了这样剧烈的起伏。
“应当是,刚才有些紧张。”
“一月!”阮荣安收回手开口道,想让一月像上次那样帮公冶皓冷静下来。
“不必!”
公冶皓立即阻止。
公冶皓不喜被人近身,只是上次情况紧急,加上阮荣安十分着急,他才勉强接受。
公冶皓的性子阮荣安是知道一二的,见此立即皱眉,很不赞同。
“已经好了。”公冶皓深深呼吸,对阮荣安笑了笑。
等他恢复好,她们接着动身。
“刚刚多谢如意了。”公冶皓恢复了不急不缓的从容,笑道,“不然我就要狼狈了。”
“这有什么。”阮荣安不以为意,目光却忍不住往身边人身上扫了眼。
“顺手的事。”她又补充了一句。
“看的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公冶皓道。
“我在这里呆了六年,十四岁的时候才离开,回了公冶家。”
经年无人的院落大门已经有些陈旧了,关上时发出吱呀的嘶哑声,公冶皓亲自锁上门时,徐徐道。
然后他成为公冶家的家主,将当时显露颓势,日渐没落的公冶家在他手中日渐兴盛。
阮荣安自动在心中接到。
相比他后来的辉煌,他年少时的事情很少被人提及,而今天,她亲眼看到,想到这里,她心里忽然就有些满足和得意。
“我来吧。”眼看着公冶皓要藏起钥匙,阮荣安很感兴致的伸手。
公冶皓侧眸看她,笑了笑后从善如流的将钥匙给了她。
阮荣安想了想下午公冶皓找到钥匙的地方,弯腰把钥匙藏了回去。
很有意思。
这种事情,她也是第一次做。
阮荣安起身,笑的眉眼弯弯。
“我们回去吧。”她对公冶皓欢快的说。
公冶皓点头。
马车徐徐离开,将这座宅子抛在了身后。
出了这条街,渐渐就开始热闹起来。
阮荣安靠坐在软枕上,手中无意识转着团扇,甫自出神。
她想起了刚才公冶皓拦下她手后,偏头看来的那一眼。
那双眼——
不,应当是她想多了。
她不过是要扶他一把,先生怎么会慌乱紧张呢。
阮荣安复又摇起团扇,收回神思。
明亮的灯火着凉了街市,小摊们喊叫着希望多招揽一些客人。婉转的小调从路边的茶楼酒馆中传出,歌女们尽情展示着自己悦耳的歌喉。
喧闹声中,好一派使人沉醉的繁华富丽。
“咦,这个唱的不错。”
阮荣安倚在软枕上,摇着团扇,半阖着眼听着,京都可没有这么多柔婉多情的小曲儿。
忽然,她听到一把嗓子,眼睛一亮。
同样的歌喉,也分三六九等,毫无疑问,她听到的这个是其中的顶级。
只是入耳,便让她想起了如闻天籁一词,想来古人所说的绕梁三日,也不过如此。
“停车,我要去看看。”
阮荣安有些好奇这个声音的主人。
后面公冶皓听到动静,差人问了一声,得知原委后侧眸看了眼外面。
“走,我也去看看。”他道。
高程立即应是。
阮荣安瞧见他也下了马车,就过去问来了句,“先生也要去?”
“既然来了,就多走走。”
阮荣安其实是更想让公冶皓回去休息的,他瞧着有些疲倦——
自从知道他身体的情况后,她总是格外紧张。
不过去酒楼里坐坐应当无碍。
听一会儿就回去。
想着阮荣安就与公冶皓一同进了酒楼,一个护卫上前,找掌柜的要雅间。
“真是不巧,雅间都有客了,您看我为您几位寻一个安静点的位子如何?”掌柜的歉意的说,目光忍不住的往公冶皓和阮荣安身上落。
这样的气度和样貌,他开了这么多年的店也没见几回。
阮荣安正驻足看着台上轻奏琵琶的歌女,浑然没有察觉,在她走进这酒楼时,便成了众人视线的中心。
便是台上歌声婉转的歌女,在看见她时,歌声都不由的顿了一下。
大家都呆了呆,才算回神,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目光带着惋惜和担忧。
一月悄然皱眉,隐约觉得不对劲。
第 27 章
歌女在怔了片刻之后, 看着阮荣安的目光就带上了些许担忧,目光往楼上看去。
公冶皓和阮荣安自然不会忽视这点不对劲,不过两人都没有太在意。
“也好。”
阮荣安抽空说。
她同意, 公冶皓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两人就在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坐下了。
歌女继续弹唱,但听客们却不由分神。
一道道目光汇聚过来, 公冶皓垂眸,缓缓按下心中的不悦。
他侧眸看去, 却见身边阮荣安正听得入神。
台上唱的是前朝大诗人的一首词,词句大气磅礴,华美瑰丽, 加上歌女宛如天籁的歌声, 引人入胜。
那个诗人阮荣安很喜欢,这把嗓子她也喜欢。
她难得遇见这么合胃口的人。
“二月,你去, 帮我问问她,可愿意跟我走, 年薪你定。”阮荣安兴致勃勃的吩咐。
二月领命,前去寻了那歌女。
阮荣安喝了口茶水,而后有些嫌弃的放下, 满心期待的等着二月回来。
公冶皓则在想,若那歌女不愿意, 该怎么安排。
总归要让如意事事如意才好。
忽的,小小的喧哗声起,而后又格外安静。
一行人从二楼下来, 领头的是个头戴金冠,身穿锦衣的男子, 径直走到阮荣安面前,笑盈盈的问,“姑娘有些眼生,不知如何称呼?”
就是这道目光,一直在楼上看着她。
阮荣安抬眼,只觉对方神态轻浮,虽然竭力克制,但也能看出看向她时眸中的贪婪觊觎。
“你这双眼睛,我很不喜欢。”她道。
男人一怔,他似乎是想笑,但在阮荣安的目光中,竟不由的升起了些许不安。
“姑娘说笑了。”他说。
“你是什么人?”阮荣安手持团扇,微笑平静的问道。
在这种平静中,男人那点不安变大。
他虽然嚣张,却也有脑子,若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客气。阮荣安只看身上的妆饰就非富即贵,开口便是京都那边的口音,一身的贵气那样明显。
只是他到底心痒,就想着,过来搭两句话也是好的。
可现在瞧着,怎么不对劲。
“是我冒犯,还请姑娘不要见怪,我这就走了。”
“我让你走了吗?”阮荣安问。
说话间,护卫立即上前拦在了他身后。
男人额角顿时就冒出了汗,才发现,眼前这位除了身边带着的那几个护卫,暗中竟然还有人手。
能用起这种排场的,怎么会是普通人?
“姑娘恕罪,在下,在下……”他一时磕绊,竟想不起来该如何说。
阮荣安捏着团扇微笑,“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看我了。”
上回这么看她的那个傻子,已经被家族流放,现在连人在哪儿都没人知道了。
这一出把酒楼里的人都惊住了。
“他是什么人?”阮荣安看向一月。
一月上前一步,垂首平静的报出来此人的来历,禹州知州潘荣的侄儿潘鸣。
潘荣无子,膝下只几个女儿,对这个侄儿视如己出,养成了起嚣张跋扈的性子,平日里欺行霸市,强抢民女,最近正在纠缠酒馆中那名唤竹声的歌女。
“潘荣是谁的人?”阮荣安对外官并不了解,说话间看向公冶皓。
“康王。”
“潘家也算书香传家,潘荣的祖父官至尚书,等到潘荣,他高中状元之后,便娶了康王世子妃的姐妹,与康王世子做了连襟。”
潘鸣瞧着眼前两位轻描淡写说出潘家的事,越发的不安,鬓角的汗滴答着就掉到了地上。
他深知,自己能在禹州嚣张,不过是天高皇帝远,京中顾忌不到——
可若是知道了。
他们潘家,他们潘家……
“好大的来历,”阮荣安粲然一笑。
“掌嘴二十。”
她道。
“你敢!”潘鸣心里再是不安,也没想到阮荣安竟然会对他动手。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直担心的只是阮荣安离开之后秋后算账,根本想不到,她竟然如此直接。
阮荣安懒得理会他,那边郑宁已经熟练的将他的嘴捂住,直接就上了手。
“瞎了你的狗眼,敢这样看我家姑娘。”他哼道。
酒楼不知什么时候陷入死寂。
阮荣安左右环视一眼,若有所思,笑着对公冶皓道,“这样一看,我好嚣张啊。”
“冒犯女眷,只是掌嘴,如意太过心善了。”
公冶皓抬眼,看了眼潘鸣。
周围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忍不住侧眸。
说话间那边二月拉着歌女过来了。
阮荣安立即看过去,眼含期待。
“民女竹声,见过贵人。”竹声怯怯见礼,一把好嗓子总之只是一句话,也说的婉转动人。
阮荣安越发的喜欢了。
“二月想必已经说了我的意思,你愿意跟我走吗?”她摇着团扇,期待的问。
“民女,民女,”竹声的声音有些颤,显然是心怀惧意,但最后咬咬牙还是说了,“民女不愿卖身为奴。”
虽然刚才一月说了,不必她卖身,可她不敢信。
“我不要你卖身啊。”阮荣安笑道。
“我家中养着一班子人,都是定了契,来走自由,不必卖身。”
竹声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阮荣安。
这样的贵人,应当,应当没理由骗她吧?
“你可以考虑考虑,明日下午前给我答案就行。”阮荣安虽然喜欢,却也不至于威逼,将客栈所在说给了她,便带着人走了。
郑宁随手将潘鸣扔到地上,蹲下身拍了拍潘鸣的脸,笑道,“我家姑娘姓阮,京中安定伯府阮家,记住了。”
潘鸣顿时睁大眼。
阮荣安的名字他隐约听说过,但没有太在意,可是,区区伯府,安敢如此侮辱他?她疯了吗?
怀着满腔怒火,他回家找了自家叔父。
“叔父,我要杀了那个女人,我要让她——”
潘鸣未尽的话被潘荣一巴掌扇了回去。
“闭嘴。”潘荣怒极。
一些事,潘鸣不知道,他知道,安定伯府的确寻常,可阮荣安依靠的是安定伯府吗?是权相公冶皓,是廖家,是永乐长公主。
何况,听说此次阮荣安离京,是与公冶丞相同行。
想到这里,潘荣只觉眼前发黑。
他才智平平,千辛万苦才靠着康王走到这一步,一个没注意,他的好侄儿竟然给他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可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
人已经得罪了,只能补救。
“快,备厚礼,我要登门赔罪。”潘荣到。
客栈。
回来的时候又经历了一场刺杀,有乞丐小儿,端着破碗跌跌撞撞,无比可怜的朝阮荣安讨赏。
后面有乞丐慌张的要拉住他。
阮荣安倒是让人拿了钱,却没给这些人靠近的机会。
那人无奈之下暴起,然后被护卫拿下。
看着那乞丐眼中的凶光,阮荣安笑笑。
到底是什么给了这些人信心,觉得她会心软,让这些不知来历的人靠近呢?
像这种刺杀,短短不到十日的形成,阮荣安已经看过无数次了,有扮做农人的,扮做小二的,还有孤苦无依的女子的。
各种各样,想尽办法,可谓是让她大开眼界。
而这些人,无所不用其极,只为杀了公冶皓。
其实南边的情况还好些,江南富庶,朝廷也十分重视。
相比之下,西边和北边,外族觊觎虎视眈眈,战事不绝,土匪横行,那里才是真正的乱。
天下,天下。
阮荣安出神的想,这个天下,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两人回去客栈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回小院第一件事,阮荣安先叫来了随行的大夫,请他为公冶皓诊脉,得知只是有些疲惫,之后好好休息就行后,心下一松。
“先生好好休息吧,我回去了。”
阮荣安道。
公冶皓应了一声。
“去吧。”他说。
阮荣安笑了笑,带着人转身离开。
“二月,你说那竹声,愿意跟我走吗?”放下了公冶皓的事情,她又开始惦记起来,不由问道。
阮荣安实在喜欢那竹声的嗓子,一想到若是以后能日日听到,便很是期待,
只是她也不确定,对方愿不愿意跟她走。
这个世道,若是留下,谁知将来会如何,若是以后再听不到,未免太过可惜了。
“姑娘放心,她会答应的。”二月笑吟吟。
“刚才那人只是害怕没来得及多想,等她回去,想起姑娘你收拾那潘家纨绔的种种,她只要不杀,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二月很是笃定。
越是这种寻常百姓,越是知道该如何抓住每一个机会。
阮荣安笑了笑,却没有二月想的那么乐观。
人心复杂,从来没有绝对之事。
说不得,这里就有那竹声所牵挂之事,不过也没关系,尽力就好。
当夜,睡得迷迷糊糊中,阮荣安隐约感觉到外面似乎有些动静,不由有些烦躁的翻了个身,但那点动静很快就没了,便又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醒来她才知道,那潘知州昨夜就来了,说是要请罪,一直候在客栈,直到现在。
阮荣安嗤笑一声,没有理会。
很快,就有赔罪礼物送到她这里来,但连门都未能进来。
用过早膳,阮荣安跑去寻公冶皓消磨时间,两人下起了棋。
阮荣安的棋风大开大合,有着一往无前的孤勇——
当然,这是公冶皓的夸赞,她不会真的当真。她认真想了想,觉得对方真正的意思是她太过直接,没有深思熟虑。
“玩玩嘛,想那么多会累的。”她不以为意。
公冶皓看她一眼,总有些不放心,却又知道这就是阮荣安的脾性。
活的张扬热烈,懒怠去学那些柔肠百结的心思。
罢了,这样也挺好。
活的高兴就好。
“你真不见那潘荣?”阮荣安随意一扫,就放下了一枚棋子,边笑问。
公冶皓随之落子,道,“不见。”
“好歹是一府知州。我可真担心等我们走后,他会派人追杀我们。”阮荣安微笑。
“他不敢。”
阮荣安一笑。
“我错了,我哪里嚣张,先生可比我嚣张多了。”她笑的眉眼弯弯。
不过,也当真霸气。
虽然不知道公冶皓为何如此笃定,但阮荣安相信他。
“姑娘,竹声到了。”
午膳后,公冶皓要小睡,阮荣安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想着要训鞋什么打法时间,就听二月进来笑着说,眼睛顿时一亮。
竹声在护卫的带领下走到阮荣安面前,拘谨的说,愿意跟她走。
阮荣安顿时笑开。
潘荣等了半日,终于见着人出来了,忙要上前,却被护卫拦住,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
天边的晚霞绚烂,印在河边,又被涟漪撞碎。
大船徐徐离开码头,下一站,是全州,之后便是渭州了。
渭州有名山,有古寺,有大河。
名胜天下,便是阮荣安也听说过。
大船顺水而行,晚上看不见便停下,等到白日才会动身。
没了层出不穷的刺客,倒是让阮荣安安静了几日。
只是阮荣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找来船工,问了这条河的走势,得知过两日会路过一段峡谷水道,两岸崖壁高耸,最危险的地段只能通过一艘大船,其下又有暗涌和暗礁,饶是几十年的老船工,在路过那里的时候也需倍加小心。
并且,还有水匪在峡谷出没。
阮荣安看向水路路线图,直觉告诉她,现在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幕后的人,怕是在酝酿一波大的。
而似峡谷这种地形,无疑是最好的地段。
她叫来了几个护卫说起这件事,郑宁和高程表示他们心中有数,一直在准备着,她才放下心。
秋日里,若是京都,现在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但随着靠近南方,天气反而暖和了些。
仿佛一转眼就是十月了,秋日进入了末尾。
一觉睡醒,朝阳未起,竟是个阴天。
随着时间推移,天空越发黯淡,雨势将至。
天公不作美,这场雨在抵达峡谷前的上午落了下来。
经过商议,船只靠岸修整。
经过几天的行船,这里已经是全州地界了。
出了禹州,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自禹州起的越河在这边大地上平缓的流淌。
大片的粮田整整齐齐的分布在两岸,丰收的季节已经过去,新苗已经发了芽,一片青翠。
大船冒着雨在一个小镇便的渡口处停靠,准备等雨过去。
朦胧的雨将眼前的小镇和一望无际的平原河流笼罩其中,那是和繁华富丽的京都截然不同的景致。
时间在淅沥的雨声中变得宁静。
倏地,琴声响起。
阮荣安下意识以为是公冶皓在弹琴,只是再一听,又觉不像。
公冶皓的琴声幽邃,仿佛置身深潭,平静之下,是惊涛骇浪。而这道琴声,却轻快明朗,若山间清风,向人述说着自身的情意。
“这个琴声,是叶十一吧。”
阮荣安笑道。
陆七内敛,叶十一则要活泼的多。
虽然同行,但阮荣安与两人相处的并不多,每日倒是能见上几面,但她没怎么理会,便依旧有些生疏。
“变天了,先生怕是又要生病了。”
阮荣安有些担忧的说。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公冶皓就生了热。
其实从昨日起他就有些不舒服,随行的大夫立即开了药疏散,但等到今日下雨,他还是生了病。
“阮姑娘。”
高程守在门前,看到阮荣安来,忙轻声见礼。
“大夫怎么说?”阮荣安道。
“还是那一套。”
高程闷闷的说。
话出了口,他立即反应过来,开始详细解释。
但他不说阮荣安也懂,公冶皓的身体好不了,眼下不过是拖时间罢了。大夫……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
不过高程说着,阮荣安也就听着。
她进了屋,便见紧闭的屋内燃着两盏烛火,略有些昏暗的光芒里,公冶皓倚在榻上,脸色白到几乎透明。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公冶皓抬眼,“别被我染了风寒。”
他有些气短,说话带着些许喘。
“我不怕。”阮荣安的身体一向康健,一年到头,连病都很少生。
但公冶皓却始终望不掉她年初那场大病。
这人平日离看着好好的,要真生气了病,反倒格外吓人。
听公冶皓提起,阮荣安眉眼动了动。
其实她那场病说起来有些蹊跷,她身体极好,按理说只是淋一场雨,最多只是咳几声,可偏偏就生了那样大一场病。
然而,不管是长公主还是公冶皓,甚至还有一月,都仔仔细细的查过,丝毫没有发现人为的痕迹,她似乎真的就只是单纯生了病。
苏醒过后,阮荣安有过猜测,她总觉得,是那话本子里写了她要死,所以她就要病,就要昏迷不醒,就要死。
但她最终还是醒过来了。
“也就那么一次。”阮荣安嘴上辩驳。
公冶皓无奈笑笑,正要说话,便人不足闷咳起来。
他弯了肩背,胸腔扯得半个身子都在震颤,如此虚弱,偏偏脸颊却潮红起来。
阮荣安手足无措了片刻,忽的想起,弯腰为他拍了拍背心。
公冶皓身体微僵。
“一月,有办法吗?”无暇他顾,阮荣安转过头匆匆问。
一月立即报出几个穴位,说,“姑娘,轻轻按揉应该能起点作用。”
阮荣安本来准备让一月来,但想起前些时日公冶皓不肯让别人碰他的那一幕,索性自己上了手。
穴位她是早就认熟了的,问了句力道之后,她就顺着揉了过去。
“如意!”
公冶皓迟了半拍,开口阻止。
“不要胡闹,我一会儿就好了。”
阮荣安最不喜欢听他说她胡闹,立即反驳,“我哪里胡闹了?”
这还不算胡闹?
她如今到底是未嫁之身,若让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非议。
公冶皓深深呼吸,好声好气的跟她讲道理。
阮荣安回了一个嗤笑。
“先生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们什么都没做,别人就不会乱想了吗?”
“有没有舒服点?”
她开口问。
除了心跳的有些快,有些喘不过气,公冶皓倒真没顾上咳嗽。
“好些了。”
“好了,如意,放开吧。”公冶皓克制的逐客,“我这里有高程照顾,你回去休息吧。”
“那你不舒服了,就让高程给你揉揉。”
阮荣安叮嘱。
“嗯。”
阮荣安这才离开。
公冶皓抬头看着她的身影远去,垂眸不由紧紧抓住床榻的边沿。
如意发现了,他想。
她走的太干脆了。
阮荣安从来都不是多么听话的脾性,可刚刚他一句话,她就走了。
阮荣安的确发现了点东西,但却不是公冶皓想的那样。
走在船舱的廊道上,阮荣安忽的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很少接近女色的原因?
刚才她只是揉了揉公冶皓背部的几个穴道而已,他的心跳竟然那样快,咚咚咚的颤动着她的指尖,让她想忽视都不能。
她都忍不住担心再那么跳下去,他会喘不上气。
先生竟然这么害羞。
第 28 章
“姑娘, 您与丞相,会不会太亲近了?”
等回了屋子,二月犹豫了一会儿, 到底开了口。刚才阮荣安亲自动手,可把她吓了一跳。
她知道公冶丞相对自家姑娘很好,很照顾, 可到底,男女有别。
阮荣安知道她的顾虑。
其实她也知道有些不妥, 但是,那是公冶皓啊。
“先生是长辈,又助我良多, 我不会是尽尽孝心罢了。”阮荣安笑道, 用团扇敲了一下二月的脑袋,嗔道,“清者自清, 不要多想。”
“可奴婢担心外人会胡说八道。”二月摸着额头笑,边担心道。
“管他们呢。”
阮荣安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了。
“我遭受的非议还少吗?”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她从小就是只管自己高兴的性子,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那些人在背地里怎么说她, 她心里有数。
“再说了,自从先生助我和离, 京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什么时候少过。”
阮荣安嗤笑。
那些人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背后却是没少议论, 别以为她不知道。
什么她之所以要和宋遂辰和离,就是因为和公冶皓勾搭在一起了, 在这种言论下,就连她之前被害,都被人杜撰成了刻意算计。
可笑。
阮荣安有时候觉得人心实在可怖,有时候又觉得都是一群蠢货。
但说到底,不过是利而已。
这种说法,这种想法对她们有利,所以她们就那么想了。
窗户开着,晚风裹着水汽吹进屋里。
将刚才的话几句带过,阮荣安站在窗前看向笼着雨雾的河面,道,“二月,去告诉郑宁,今晚小心。”
这里,已经离那峡谷很近了。
水匪想必经收到了她们的消息,说不定会提前过来。
夜色渐深,阮荣安看了好一会儿野史一类的撰记,开始休息。
窗外雨声淅沥,万物都陷入了静谧。
另一边,一群人隔着河面,看着那艘停靠在小镇边的船。
雨夜很适合偷袭,但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在峡谷。
纠结了一番,领头的老大狠狠心让人准备起来。
峡谷那些人早有准备,若是趁着今夜说不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时间慢慢推移,不知不觉就到了寅时。
再谨慎小心的人,在这个时间都会陷入困意,失去本该有的谨慎。
一行人入了水,在夜色和雨雾的遮掩下,小心翼翼的靠近船只。
“小心,敌袭。”
可谁知一群人还没碰到船,忽然就听到锣声响起,隔着水面,可以清晰的看到那艘船灯火一一亮起,没一会儿就灯火通明。
郑宁冷笑,跟他们玩这一套。
这都是他边关玩剩下的。
既然已经被发现,偷袭不成,那就强攻。
几十艘小船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箭雨不断,还有人从水底去,试图凿船。
“老大,这船凿不动!”
但好几个人咣咣咣砸了半天,好不容易砸穿了上面裹着的那层铁皮,却发现里面的木头竟然跟铁皮差不多结实。
“怎么会凿不动!”老大躲在盾牌后面喊道。
“废物!你是不是上女儿上的手脚都软了?”
那人也委屈,立即解释。
“是铁木。”
老大尚且迷茫着,已经有人了然了,只是眼中不由震惊。
竟然用铁木制船,好大的手笔。
一番拉锯,终于有人爬上了船。
郑宁毫不意外的发现这些水匪之中混着些身手格外高强的人,他一猜就知道是死士。
相比上次山匪,这次的阵仗更大,飞爪弹出,几十个黑影凌空登船,再加上那些水匪,人数远远超过了船上的护卫。
郑宁和高程对视一眼。
“我留下,高护卫快去保护相爷和我家姑娘,宋平,你去保护姑娘。”郑宁说。
相比在船舱之中堵截,他自知于军阵对敌之术上更为精通,也更适合在这儿拦截这些水匪。
“多谢!”高程点头,转身迅速往船舱里去。
宋平随之跟上。
一众黑衣人大半被拦在船舱之外,但还是有人寻机进了里面。
阮荣安早已惊醒,她穿戴整齐,拿上剑进了隔壁公冶皓的房间。
屋里闷咳声声,公冶皓也已经醒了,只是神色恹恹,难掩倦怠。
“怎么还拿着剑?”他说着笑了笑。
“上次我也拿着剑。”
阮荣安抬手看了看手中剑,这是她外祖父送给她的十五岁生辰礼。
公冶皓一听就知道阮荣安还记着上次马车上,他责备她的那件事,遂无奈的笑了笑。
小心眼。
可她眉眼飞扬,灵动鲜活的模样,又着实是可爱极了。
“给我看看。”他说。
阮荣安抬手递了过去。
剑有些沉,压得公冶皓的手都坠了坠,他稍稍坐直了点,将剑搁在腿上,缓缓抽出。
利刃出鞘,寒气氤氲。
“好剑。”他说。
“哪儿来的?”
合上剑,公冶皓抬手还给阮荣安。
阮荣安接过,笑着说了来历。
“先生你说,我外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有些好奇。
这个疑问阮荣安很早就有了。
之前她能问的只有舅舅,在舅舅口中,廖老将军是个严父,可在那外外祖父给她写的信里,她感受到的都是慈爱。
“我未曾见过廖老将军,倒是听过不少传言。”
公冶皓说着咳了起来。
阮荣安立即制止,表示等他好了再说。
“先生别说话了,休息吧。”
她寻了个地方坐下。
外面刀剑声声,那些刺客似乎寻到了这里,正在跟护卫们交战。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户忽然推开。
阮荣安瞬时起身,窗外的黑衣人已经扑了进来。
“在这里。”他大喊一声。
一直呆在角落里的高程立即上前。
很快又有几个刺客进来,几个随之丫鬟动了手,倒是打了个不分伯仲。
阮荣安护在公冶皓床前,眼见着屋子随着几人的交战越发拥挤,有个黑衣人趁机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抽出了剑。
冷光一闪,鲜血溅了一地。
阮荣安有些怔。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但没有时间让她想那么多,阮荣安低喝一声,剑光流转,又急又快,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划过,又取走了一个黑衣人的性命。
习武这么多年,每一个武师傅都夸赞过她,说她的天赋极高,可以说是当世的一流高手。她只是听听。
直到现在,毫不费力,甚至可以说轻而易举的将这些刺客的性命取走,阮荣安才真正意识到,何为一流高手。
不多时,几个进来的刺客都被斩杀。
高程站在一旁,早在刺客扑向床榻的时候他就赶了过来,却还是慢了阮荣安一拍,之后更是眼睁睁看到了她那行云流水般的剑法。
“好生厉害的剑法。”
他不由赞叹。
这些黑衣人似乎已经是最后一波刺客了,随着他们的死亡,船舱里安静下来。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公冶皓用手帕捂住闭口,静静的盯着阮荣安的背影,眼中是柔和至极的笑意。
这就是如意。
她骄纵,她张扬,她容貌华美若牡丹。
爱华服,爱珍宝,爱享受。
但她又活的生机勃勃,有着一往无前的有勇气和坚定的意志。
比如现在,她穿着漂亮的衣裙,梳着精致的发髻,佩着华光湛湛的首饰,却能在抬手间取人性命。
每次看见她,公冶皓都能感觉到那种强大而鲜活的生命力。
“先生还好吗?要不要换一间屋子?”
发髻有些松了,她下意识抬手扶了扶。避开一地的死士,阮荣安看向公冶皓回眸笑问。
她羊脂玉般的脸颊不知什么时候溅上了几点艳红的血,分外刺目。
公冶皓下意识抬手。
阮荣安以为他有事,走近两步。
“怎么了?”她问。
公冶皓这才回神,他的手顿时有些僵硬,而后不自在的落下。
“血。”
“嗯?”阮荣安眼睛微睁,有些疑惑。
“你的脸上溅了血。”公冶皓垂眸,解释说,“让丫鬟给你擦一擦吧。”
阮荣安这才恍然,转过头让一月给她擦,边将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换。”
公冶皓说,他刚才注意到了阮荣安闪避的视线。
这,应当是如意第一次杀人。
外面护卫已经解决了黑衣死士,护着公冶皓另寻了一个空房间。
高程小心翼翼的将公冶皓放在床上,阮荣安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呼吸没刚才那么憋闷的,心下微松。
还没到安全的时候,阮荣安哪怕此事心如乱麻,也都强行按了下去,寻了个地方安安静静的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上渐渐安静下来。郑宁亲自前来,告知水匪已经退去,船上也都检查了一遍,没有遗漏,确定安全。
直到这时,阮荣安才真正的松了口气。
公冶皓垂着眼,身上的倦怠之色越发浓郁,阮荣安看他时,甚至不由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去。
“如意,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抬眸,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阮荣安不由的就笑了。
“先生也早些休息。”她道。
今夜这样好一番的折腾,船上的人都需要好好休息一番了。
回了自己的卧室,屋内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窗户大开着,外面雨声依旧。
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许的腥气。
阮荣安下意识抬手掩唇。
“姑娘!”一月担心道。
“我没事。”阮荣安说,终于安静下来,她只是不由的想起刚刚。
她杀人了。
“没事。”
“备水,我要沐浴。”
阮荣安静静片刻,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
她没事,她不会有事的,不过是杀人而已。
活在这个世道,杀人是迟早的事情,那些人,也都该杀。
看了好一会儿手中剑,阮荣安用帕子将其擦得干干净净,而后让一月收了起来。
将自己泡在温热的水中,阮荣安闭眼养神,水温柔的包裹着她,抚慰去她所有的倦怠。
渐渐的,她竟然生出了些困意。
趴在浴桶边沿,阮荣安昏昏沉沉,脑中放空,闪过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最后定格在公冶皓抬手看着她的那一幕。
先生在提醒她脸上有血。
阮荣安恍然想起当时,但这会儿再想起,却不由的去回忆当时公冶皓的眸。
那一闪而逝,她没有在意的情绪,展现在她眼前。
当时,先生是在出神吗?
看着她?
阮荣安懒散的将下巴垫在桶沿,睁开眼想着。
看来她当时表现出的样子的确很惊人啊,竟然让先生都走神了。
阮荣安心里略有些得意。
不枉她这么多年勤习武艺。
痛痛快快的沐浴一场后,阮荣安就着雨声,渐渐陷入了梦乡——
这个梦并不安宁。
阮荣安醒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记不清昨晚都做了什么梦了,只是总觉得神思有些倦怠,昨晚梦中,她似乎很是忙碌。
唯一有印象的,是她最后似乎梦到公冶皓了。
只是想到这里,所有梦中积存的忐忑和不安,就都散尽了。
今日雨依旧未停,阮荣安用过早膳,先去看了公冶皓,她有些担心经过昨晚的乱子,公冶皓的病情会恶化。
但很显然,她小看了对方。
大夫说了,他的病情维持住了,再吃几天药,应当就能恢复到平常了。
阮荣安便就放了心。
与公冶皓说了几句话,回去之后,她又睡了一觉,等到醒时,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雾气未散,随风在河面游动,看这个样子,再不用多久,船应当就能继续启动了。
果然,等到傍晚时分,河面上的雾气已经散尽了,一抬眼,就能看到夕阳和绚丽的晚霞。
这一日船上忙忙碌碌,都在修整昨晚留下的那些乱子。
阮荣安没有多想,等到下午去探望公冶皓时,听到高程的禀报才知道,今儿个他们联合当地的驻军出动,已经将那水匪的老巢给剿了。
阮荣安再一次感叹,她还是小看了自家这位看着人畜无害的先生。
她没想过公冶皓会放过那些水匪,毕竟她都想过好几个回头收拾了那些水匪的法子,但没想到,高程的行动竟然如此迅速干脆。
而这件事的成功背后,是公冶皓隐藏在波澜不惊的海面下那惊人的势力,和迫人的霸道强硬。
全州显然也有公冶皓的人手,不会高程的动作不会如此顺利。
“先生厉害。”
等到高程禀报完退下,阮荣安坐在锦凳上笑盈盈的说。
“我听高程说,你放飞了好几只信鸽?”
公冶皓笑问。
“是啊。”阮荣安大大方方的应道。
她手底下的人大多都在经商,但想收拾这么群水匪,也还是有些办法的,只是要麻烦一些罢了。
“现在你不必费心了。”公冶皓淡淡道。
阮荣安忍不住去看他,病气为公冶皓笼上了一身挥之不去的倦怠,他坐在榻上倚着软枕,垂着眸,话说的轻描淡写。
但里面的含义却十分凶残。
却又让人觉得欢喜和安稳。仿佛有这个人在,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阮荣安忽然就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公冶皓看向她。
瞧着他眼里的关切,阮荣安已经到嘴边的戏谑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本意是想开玩笑的……
但公冶皓问了,阮荣安眨眨眼,就说了。
“见过了先生,别人就都是寻常了。”她笑吟吟道,“先生你说,这可怎么好?”
公冶皓的目光顿时一滞。
明知阮荣安这句话时开玩笑——
她向来这样恣意,爱说些没大没小的话来闹他。
可他还是不由的,怦然心动。
“不许胡闹。”
话说的正经,公冶皓垂眸,将呼吸拉的绵长,却按不住躁动的心声。
“这可是实话。”
阮荣安辩驳。
她看着公冶皓,忍不住想,自家先生会不会又害羞了。
“先生有想过要娶一位什么样的夫人吗?”阮荣安自觉十分善良的转开了话题,没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问题公冶皓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他抬头,目光越过阮荣安看向窗外,顿了顿,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他知道。
他喜欢的姑娘,张扬恣意,活的像个太阳。
“唔。”
阮荣安本来还想说的,但总觉得公冶皓似乎有些落寞。
她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先生很早就说过,他不想娶妻,免得拖累别人。
她这样说,难免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体。
“先生,公冶家老宅是什么样的呢?”阮荣安眼睛一转,忙又换了个问题。
察觉到她隐约的小心,公冶皓心中欢喜又无奈。
真是……孽障。
他便温声说了起来。
漳州地势较平缓,没有多么高大的山,多是丘陵河湖,紧挨着江南,气候同样温软,只是雨水较江南少,但也比京都要多。
那里的建筑多是楼阁,高宅深井,粉墙黛瓦,雕镂精湛,依山就势,集山川风景之灵气。
那是有别于京都之华美,江南之灵秀的另一种景致。
阮荣安目光渐亮。
若说原本只有五分期待,那现在就是八分了。
“听先生一说,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的阮荣安,在第二天船开之后,便站在船头,看向前方。
橘红的朝阳自天边一点一点的探出,最后一跃而起,在前方的河面上洒下灿金的光芒,然后被涟漪一撞,碎做满河面。
阮荣安微微笑起。
叶十一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朝阳下,顿时有些痴了。
陆七无奈,又拍了他一下,才总算把人叫回了神。
阮荣安听到动静回首,见着两人,淡淡颔首打了个招呼。
“阮姑娘。”叶十一热络的唤道。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丝毫没有掩饰过对阮荣安的好感,总是大胆而直接的表达着自己的好感。
“姑娘很喜欢朝阳吗?”他匆匆找了个话题。
阮荣安嗯了一声。
“二位看吧,我回去了。”说着她就走了。
阮荣安从来不在意自己有多少爱慕者,对于这些人,她从来都保持着客气而礼貌的距离,不会多给希望。
但走在回房间的路上时,她忽然有些走神。
这么多年,她只热烈的追逐过宋遂辰,别的统统都忽视掉——
那种被人热烈的,倾尽一切爱着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阮荣安有些好奇,却也不想将就。
她想感受的前提时,她对那个人有好感。
船行半日,在午时到了那峡谷。
两岸峻峭的崖壁将河道包围其中,抬头时只能看到头顶的一线天空,此时恰好正午,日头正正落下,在崖壁的昏暗之中,这光分外明亮。
一时之间,船好像行在了日光之间。
阮荣安开了窗户看着,满目惊叹。
没有之前预想中的水匪,毕竟都已经被剿灭了,船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顺顺利利的将峡谷抛在身后。
出了峡谷,外面是成片的山,船行不多久,山越来越矮小,就成了丘陵。
无数水道被丘陵分割开,前面竟然是一个极大的湖泊。
大自然的巧夺天工,在这一段水路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之后,船又行了两日,终于到了目的地。
嵩县。
公冶家的老宅所在。
公冶家显然早早就收到了消息,早就派了人等在渡口。
阮荣安收拾好东西去了外面,就见一看着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满脸笑意对公冶皓说话,很是亲切,但以她的眼光来看,却又有些生疏之感。
公冶皓的病在养了这几日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虽然他依旧是那副虚弱消瘦的模样。
阮荣安很快就知道,那人是公冶皓的五叔,公冶明。
公冶家的情形,这段时日阮荣安了解了些。
公冶皓的祖母尚在,这次要过八十大寿的就是她,老人家膝下有七子,长房,二房,五房乃嫡出,其它四房都是庶出。
公冶皓出自长房,是第二子,上有同胞兄长,但已经早逝,下面还有一个一母亲弟。
至于其它六房,更是人丁兴盛,其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饶是阮荣安都有些记不太清。
不过叫身为长辈的公冶明亲自来接,可见公冶家的重视。
上了马车,行了大约小半时辰,很快就到了公冶家。
阮荣安是以客人的身份来访,自然要先见过主人,就和叶十一两人随着公冶皓往后院去。
一进了正厅,就是满目的热闹。
上座正是一满头华发的老太太,见了公冶皓就唤欢喜又激动道,“长生回来了,来,快到祖母这儿来。”
相比之下,公冶皓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冷淡了。
他点了点头,唤了声祖母。
阮荣安在一旁看着,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又起来了。
先生和公冶家的关系,很是微妙啊。
第 29 章
公冶皓的冷淡丝毫没有影响到厅中的人, 大家都笑吟吟的说着热络的话,合力撑起了一片亲切热闹的氛围。
见过了太夫人,公冶皓又对着左侧上首的人叫了声母亲。
阮荣安随之看去, 年约五十许的妇人一身深色衣裙,妆饰素净,只配以玉饰, 面对许久不见的次子,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她的冷淡与这满屋子的热络格格不入。
余光扫到下手的人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阮荣安目光微动。
果然这对母子不和吗?之前听公冶皓说他在庄子养病时的别扭之感应验了。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阮荣安一眼扫过,又去看公冶皓的反应,却见他又与其它长辈打了个招呼, 看样子, 七房的长辈都来了,眼下各自落座,小辈则都站在后面。
从容依旧, 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心下一松,就见公冶皓微侧过身, 说起了她。
“这是我的好友,姓阮,会在家中借居一些时日。”公冶皓介绍道。
阮荣安抬首, 面对四方看来的视线微微一笑。
“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笑着说好,她年纪已经不轻了, 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上了年纪有些糊涂的老妇人。
但阮荣安从不敢小瞧这样的人, 糊涂或许是有时候,但人老成精却也是真的。
“叫什么太夫人, 你是长生的朋友,随他一起,叫我一声祖母即可。”
“太夫人客气了。”阮荣安淡淡一句,没有应下。
一如刚才般,太夫人招手叫阮荣安过去,她笑了笑,大大方方几步走过去,搭上太夫人的手。
“真是好样貌,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标志的姑娘。”太夫人连连夸赞,又笑,“我听说你刚刚和离?”
“正好,这渭州还有好些未娶的儿郎,你看看,可有中意的,告诉我,我帮你相看相看。”
阮荣安眉眼不动,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
“多谢太夫人。”她应得干脆,倒是让厅内的人一怔,下意识去看公冶皓。
“只是这事,且不急,我外祖母,还有芝姨都惦记着这事,到时候若是我真有中意的,再请长辈做主。”
“哦,芝姨说的是永乐长公主。”
阮荣安似是发现遗漏,笑着补充了一句。
厅内之人眸光微动。
虽然早就听说阮荣安与永乐长公主关系极好,但没想到竟然这样亲近。至于她说的外祖母,想来就是廖老将军的夫人吧。
这些年北边的夷人频频来犯,廖老将军镇守边关,御敌关外,乃国之肱骨,一方重臣。
“好好好。”太夫人连连应声。
公冶皓借机又介绍了陆七和叶十一两人,厅内顿时热闹起来。
公冶家,也是有许多未嫁的姑娘的。
一直守在太夫人身侧的另一个姑娘顿时一笑,唤了声七哥。
阮荣安心中微动,竟然是陆家的姑娘。
她还以为是公冶家的姑娘。
陆家女为何在此——
她扫了眼公冶皓,笑盈盈,带着打趣。
看来她这位先生,很是招人啊。
几位长辈在公冶皓面前也没什么架子,好声好气的说着话,同之前那位五叔差不多,亲切中带着客气,甚至隐约有些恭敬般的模样。
阮荣安最是知道这些长辈,一个个惯爱拿捏着辈分,眼下如此老实,绝不会是天生如此,想来,应当是吃过教训,不得不老实。
也不知先生是怎么做的。
阮荣安忍不住想。
长辈们说过话,立在大夫人身后的两个少年都开了口——
阮荣安对公冶皓的母亲无甚了解,只知她姓梁,便称之为梁夫人罢。
“叔父。”两人恭恭敬敬道。
公冶皓点了点头,也没有过多理会。
梁夫人一直无甚表情的脸一变,就生出了些不满。
“你侄儿给你打招呼,你就这般冷淡?他们可是你兄长的骨血!公冶皓,你看看自己,可有做长辈的样子?”
两个少年眼见的一慌,忙低声叫起了祖母。
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家祖母会忽然这样说,公冶皓是什么人,那是当朝权相,这样的人,他们与他有亲,能和他说上两句话,说出去都要被人羡慕的。他们心里只有开心,哪敢有不满。
“老大家的!”上首太夫人也开了口提醒。
梁夫人就那么盯着公冶皓,似乎想看他会说些什么。
“你祖母没休息好?”公冶皓直接对那看起来更年长的少年道。
“还不快带她回去休息。”
两个少年慌乱忐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梁夫人眼睛睁大,眼见着似乎要发脾气,这时坐在她身边的二夫人忙招呼一声,妯娌几个起来一起拉了她往外走,口中声音不断,将她要说的话给压了下去。
因为这一遭,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阮荣安权当看戏,后面的陆七和叶十一却有些不知所措。
公冶皓显然并不在意,看都未看梁夫人一眼,径直朝着太夫人淡淡开口,“祖母,长途劳顿,我也累了,便回去休息了。”
“好,你那舒园早就收拾出来了,有什么要的就跟管家说,让人给你送去。”
公冶皓应了一声。
赶在这个时机,二老爷忙道,“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想着咱们叔伯几人同你说说家里的近况,不如去书房坐坐?”
按理说男丁远行回家,要先同家里的男性长辈们说说话,然后才到后面见过女眷,可公冶皓的父亲早亡,加上他现在的身份,家里人只有迁就他的,哪敢像寻常人家那般叫住他说话,只好到太夫人这里来。
只是现下说完了,二老爷就想着,一家子总要去聊一聊,说一说家里还有朝堂上的事情。
公冶家远离京都,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
眼下公冶皓寿命无几,他手里那堪称庞大的势力总要有人继承,自家人自然是首选。
这个心思,二老爷知道,其它人也知道,顿时都看向公冶皓。
然后就见他直接拒绝。
“不必了。”
“家中之事,我心中有数。”
若说第一句话时,公冶家的人只是失望,那听到这里,便是胆颤了。
阮荣安眼睁睁的看着几人眼神一变,似有惶恐。
啧。
看来这几个做了亏心事啊。
这一家子,真是好生热闹。
阮荣安将这种种尽收眼底,越发好奇公冶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明明她不是多么有好奇心的人。
“不去便不去,你劳累了一路,也该好好歇上几日。不过你许久难得回来一次,家里人高兴,你二婶还帮着你娘张罗了接风宴,便安排在三天后如何?”
二老爷那点失态只是一闪而逝,若非阮荣安自小就对这些分外熟稔,说不定都不会发现,他紧跟着又开口。
公冶皓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划过几位叔伯,点了点头。
大家顿时配合一笑。
公冶皓没有在意,看向阮荣安道,“走了。”
阮荣安便就笑着向太夫人告辞。
太夫人立即说,“知道有客人来,客院也准备好了,一会儿就让丫鬟带你去。”
“不必,让她住我那儿就好。舒园待客的院子还是有的。”
公冶皓目光扫了眼厅内的人,愣是没人敢说什么。
“这,到底男女有别。”太夫人犹豫道。
公冶皓低头整了整衣袖。
“清者自清。”
浊者,自然就自浊。
陆七和叶十一也忙告辞,但却不能走,继阮荣安后,陆七也被太夫人叫了去,问起家中人的情况。
太夫人出身陆氏,年轻时还回去过几次,年岁渐长后,便一直守在公冶家,只偶尔有陆家人来看他,每每见到家中人,她都很是高兴。
“映儿早知你要来,高兴的很,整日跟我念叨,一会儿你们兄妹正好说说话。”她拉着陆七说。
屋内女眷心思顿时一动。
虽说是一家人,但公冶皓少时养在府外,等回府接管公冶家后,心思深沉,鲜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后来更是远赴京城。说起来,其实公冶家的人并不了解他。
大家都想讨公冶皓的欢心,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陆七与公冶皓同行这一路,想来定然知晓了一些他的喜恶,说不得能从他这打听到一二。
“住我那园子,她们也不好麻烦你。”
出了院子,公冶皓解释道。
阮荣安却是不怎么在意的,只是笑了笑,道,“那我倒要好好看看,先生的园子是何样的景致。”
“应当不会叫你失望。”
阮荣安忍不住看他一眼,笑道,“先生这次竟没有谦虚,看来这院子定然非比寻常。”
“舒园是我刚接管公冶家时命人起的,那时嫌家里人太吵,所以选了偏僻的地方……”
公冶皓徐徐道来,让阮荣安窥见了他少年时的一抹剪影。
那时他还不似现在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从容深沉,尚有些轻狂傲慢,会因为不喜欢家里人,就起了园子,又因为觉得自己的园子不能逊色,便精心设计,亲自动手,最后造就了这座独一无二的,为人称道的园子。
听到这里,阮荣安越发好奇了。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公冶家百年世家,早在开朝之初,就活跃在朝堂。
只是先帝时期,公冶家因为站错位置失势,才渐渐从朝堂上淡去身影,直到公冶皓起势,才又兴起。
这并不奇怪,任是如何的百年世家,也难保长长久久的富贵,起起伏伏才是常态。
公冶家地处嵩县,而嵩县紧挨着渭州州城,小小一座县城,繁华竟不下于州城。
而之前查到的消息里曾道,一座公冶家宅,竟占据了这座县城大约三成的地界,可见其昌盛。
在到公冶家时,阮荣安就知道这座宅子很大,长长的一条街,从头走到大门,一整堵墙未断,显然都是公冶家的地盘。
从外面看时,可以看到内里依山而建,可等到进来的时候才发现,公冶家竟是将旁边那座山都圈进宅子里。
公冶皓的舒园就在东南角,前院一拐就到这里,倒是从后院到这里来,要花费不小的时间。
一路穿过回廊,廊上有花窗,将种种景致框在其中,倒是别有韵味。
这便是所谓的框景了。
越过一条溪上拱桥,公冶皓笑道,“那就是舒园。”
舒园门口,是一颗很高大的松树,枝叶蜿蜒向西,恰恰将园门笼在其下,从门口进去,更是五步一景,十步一画。
那是一种和阮荣安的阮园截然不同的景致。
阮园精美,但更富丽,而这舒园,拙仆清幽,说不出的风雅秀逸。
便如公冶皓此人。
立身其中,阮荣安不由吐了口气,只觉身心都为之轻快起来。
“不愧是先生。”她赞道。
虽然还没有去到江南,但阮荣安想,便是江南,也未必能寻出几个比这更好的园子。
“你住那里如何?”
公冶皓含蓄的笑了笑,抬手指向二楼。
这边的小楼和京市的又不同,扶梯在外,楼上竹帘半卷,阮荣安还没见过这种,一时间有些好奇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她和公冶皓说了声,就带着人往楼上去了。
“还是这样急。”
公冶皓无奈。
第 30 章
上了二楼, 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落进走廊,墙边的高几上放着兰花,叶影浮动。
格花门推开, 屋内种种就落进了眼中。
左右隔间用半圆的垂花门分开,帐幔半挂,后面是一扇大窗户, 窗下放着长条高桌,桌上是一瓶插好的丹桂, 风轻轻一吹,屋内就弥漫了香气。
往旁边一拐,才发现这这只是前厅, 往后四面连接, 中间是天井,从窗户可以看到下面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芭蕉, 以及水缸。
寝室在后面,三间屋子打通, 十分宽敞。
屋内的帐幔和寝被用的都是银红藕粉这样的颜色,即不会太艳,又附和了阮荣安爱红的喜好。
只是一眼, 阮荣安就喜欢上了。
“真是不错,一月, 要不咱们在渭州也置办个园子吧。”她笑道。
阮荣安之前置办产业,多半是庄子和铺子,房产也有, 但也不多,更别说园子了。
阮荣安想买, 一月自然说好,笑道,“我这就让人去置办。”
阮荣安就笑了。
屋子四面都开了窗,采光极好,寝室的妆台就放在窗下,从这里看去,可以瞧见楼下园子里的种种,一抬眼,甚至能看到园子外面。
住在这样的地方,整个人心情都好了。
几个丫鬟忙碌着开始安顿,阮荣安去了楼下,思绪在缓步之中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回忆起之前许多疑惑。
其中最困扰她的,毫无疑问是梁夫人的态度,她为何会那样?
紧跟着就是公冶皓在面对公冶家人时的冷淡。
阮荣安有些出神,手中的团扇停在身前,她想起了曾经公冶皓安慰她时所说的那些话。
少时的她总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了,冷淡的继母,疏离的生父,可偏偏两人整日恩爱,与她那些弟弟妹妹整日和睦欢乐,一家人在一起,显得她像个外人。
满腔的心思无处诉说,直到遇见公冶皓,温文尔雅,从容雅致,待她和善,她又救过他,有救命之恩,她不自觉的就将心事说给了他。
彼时公冶皓便开始安慰开解她。
阮荣安一直觉得他是聪明透彻,见多识广,所以才能说出那些劝解的话——
但似乎不是。
公冶家如此,他在少时,是不是也曾如她一般烦恼失落,最后才渐渐想通,最后甚至能那样平静的开解她。
想到这里,阮荣安忽然就有些懊悔,更多的是心疼。
真是奇怪,明明她觉得以公冶皓的身份地位,实在不该心疼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心疼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可她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在心中浮现出这种念头。
阮荣安笑着摇了摇头。
园子很大,亭台楼阁绵延,阮荣安下了小楼,护卫们正守在楼下,为她指了公冶皓去的方向。
制止了要为她带路的请求,她想自己好好转转。
这般一转,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阮荣安循着园中的假山,拾阶而上,到了顶上的二层八角亭中,旁边一株丹桂枝叶蔓延,还有几枝伸到了亭内,红色的花开的一簇簇,香气弥漫。
若在北方,这个季节桂花该败了,但南边气候温软,桂花竟然开的正是好时节。
阮荣安倚着栏杆坐下,拿扇子拍了一下桂枝,便有细碎的花簌簌落下。
天边被夕阳染红,晚风习习,正是好光景。
从这里往外看去,大片大片的粉墙黛瓦都收归眼底,有小河在其中穿过,乌篷船行在其间,只是远远看着,阮荣安就能想到那会是何等的热闹景象。
她很喜欢这里。
或者说,一切美好的存在,阮荣安都喜欢。
而她恰好生了一双很能欣赏美的眼。
“姑娘,晚膳备好了。家主命仆来请您。”
外面的仆役穿着利落的短裳,低眉垂眼,神情恭敬。
“知道了。”
阮荣安应道。
仆役在前带路,阮荣安瞧着是换了条路,很快就到了另一个院子。
不同于阮荣安选的那个高宅深井的院子,这里只有一层,内里花木扶疏,正厅的格花窗户敞开着,公冶皓就坐在里面。
阮荣安一抬眼,瞧见这一幕,忽觉岁月都为之宁静起来。
“先生。”她打了个招呼。
公冶皓抬眼,未语先笑,道,“逛得怎么样?”
“好极了,我喜欢这里。”阮荣安坐下,毫不客气的说。
喜欢可以一直住下——
心潮倏地涌动,公冶皓敛眸,克制住脱口欲出的话语,笑道,“喜欢就多住几日。”
“我自不会与先生多客气。”阮荣安笑吟吟道,“可惜我还有事,不能多耽搁,待到太夫人生辰后,我便要走了。”
近乡情怯大抵是人之长靖,饶是阮荣安也不能免俗。明明在京都很是期待,可等到行到渭州,名胜天下的江南所在南州近在眼前,阮荣安竟然有些迟疑了。
她期待了这么多年,准备了这么多年,结果……真能如她所想吗?
阮荣安不知道。
但她不在乎,不管是与否,看到就知道了。
她之所以愿意来公冶家,只是想借机与公冶皓多相处一些时日罢了,他所剩时日不多,若是此行她前往南蛮不能如意,这大抵是两人此生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两人用过晚膳,花窗之外树影摇曳,阮荣安只觉惬意,正想与公冶皓告别——
长途跋涉,她无碍,但公冶皓是真的累了,这几日的确该多休息。
“如意…”公冶皓这时叫了她一声,却又顿住。
阮荣安下意识看向他,竟然在这个在面对万事万物都运筹帷幄,从容自在的人身上看到了些许迟疑。
“怎么了先生?”心间微跳,她笑问。
“若是公冶家有别的人找你,不必理会。”事关自身过往的事情,公冶皓是不想对阮荣安说的。
没有人想将伤口展示给别人看。
他自身早已不介意,却很介意被如意知道。
她会难过的。
应该吧……
“记得小心。”公冶皓起身,“除我之外,公冶家的人,谁都不要信。”
他说的从容极了,似乎一开始的迟疑只是阮荣安的错觉。
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冲动,想问问他和公冶家是怎么回事。可看着他的笑眼,她忍住了。
“好,我记下了。”
阮荣安说。
“去吧,早些休息。”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石灯笼着凉了石板路,灯火点点,公冶皓叮嘱着,将她送至门外。
先生似乎总在叮嘱她。
让她好好休息。
让她照顾好自己。
让她不要顾忌那么多,高兴就好。
心念骤起,阮荣安就笑着说了出来,“怎么觉得先生总不放心我似的,整日里叮嘱我这个,叮嘱我那个,我都知道的。”
灯火葳蕤,公冶皓微微一笑,眸子看着阮荣安,道,“你觉得自己是能让人放心的性子?”
阮荣安本是随口一说,可此情此景,见他这般音容,心里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真是昏了头了,她竟在先生的声音里听出了宠溺的意味来。
大抵是无奈吧。
阮荣安道,很快将那点情绪挥散,轻哼了一声。虽然是实话,可她不爱听。
“我哪里让人不放心了?”她嗔道。
她微抬着头,眉眼明艳,着实是有些骄纵,却也骄纵的让人喜欢。
公冶皓就又是一笑。
“是我担心,才不放心。”他温声哄慰,“如意聪明坚韧,是我见过的女郎中最出众者。”
“只是人心如此,再如何厉害,亲近的人也总是不能放心的。”
他实在快慰,心神为之一松,连着往日克己的顾忌也暂时淡忘了,直接说出了心里话。待到话出口,瞧见阮荣安目光微愣,才觉出不对来,却也晚了。
公冶皓顿时微滞。
阮荣安正有些怔,她刚才只是意思意思闹闹脾气,却没想到会从公冶皓口中听到这些话。
她,她哪有这么厉害。
原来先生都是这样看她的吗?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多年,阮荣安鲜少听到别人如此夸赞她,多是说她骄纵,不听话,不懂事。
公冶皓此言,遂算不上第一遭,却也无疑于一声惊雷,砸在她耳边,让她心神都为之震动,连着耳根脸颊都跟着滚烫起来。
公冶皓正想着该如何说,才能将这一遭平平稳稳揭过,结果就眼睁睁看着她面颊生晕,一双眸子微微避开,露出一副羞怯娇艳之态来。
这般在别的女儿家身上不时能见到的模样,于阮荣安而言却着实罕见,他便又有些怔。
瞥见他的眸光,阮荣安下意识抬手,团扇半遮面。
“先生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便是害羞,她也说的大大方方,一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又挪了回来看向公冶皓,“先生如此看我,我很开心。”
正如她所想,她与公冶皓,亦师亦友。
对方教导她时,阮荣安敬他为师,夸赞她时,她视他为友,只管接下就是。
公冶皓才小心翼翼收起那缕暧昧来,见此忙压得更深。
“原来如意爱听好话。那我以后可得多说些。”他状似调侃道。
“那我就提前期待了。”
阮荣安也不怵,盈盈一笑。
告别公冶皓,阮荣安带着人回了小楼,洗漱之后便要早早上了床。
“奴婢点了安神香,姑娘这些时日奔波辛苦,好好睡一觉,明儿个也好精精神神的出去玩。奴婢瞧着那画舫就很有意思。”一月放下帐幔,边笑着说。
阮荣安舒舒服服的躺进柔软的锦被中,听她絮叨,却总有些分神。
有些事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意深想罢了。
她从不是愚钝的人。
“一月。”阮荣安轻声开口。
“姑娘您说,”一月后候在帐外。
“你说,我是不是想多了?”
女儿家的心事无法对人言,纵使是自己视若姐妹的身边人,阮荣安只好没头没尾的说了句。
一月有些懵。
“算了,你也去休息吧。”
阮荣安也知道自己是在为难人,见她没能回答上来,遂笑着说。
一月诶了声,又检查了遍屋子,便该出去了。
只是这个时候,她想了想,又走到床边,低声说,“姑娘,奴婢觉得您没有想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阮荣安不觉有些紧张。
“奴婢不知。”一月认真道,“但是奴婢了解您,这么多年,只要您察觉到的事情,很少会落空。”
阮荣安心弦一松,又开始发呆。
她想多了,愁,怕自己自作多情。
可若是猜对了,也愁,愁——
愁什么呢?
阮荣安一时也想不明白。
种种心思也只在帐中想想,第二日一早,阮荣安就又是无忧无虑的样子,用过早膳后,着人和公冶皓说过一声,就要出去玩了。
公冶皓那边派了个人来,让他给阮荣安带路,她顺顺利利就出了门,然后包了艘画舫,自嵩县间蜿蜒的水道开始,往渭州城去,玩了整日,等到傍晚才又回来。
阮荣安前脚踏进公冶家大门,后脚消息就传到了各个房里去。
“听说这个阮荣安是京都名姝,我倒要看看她生的什么模样,能让我那铁树一般的三哥都动了心思。”前院里,公冶曜笑道。
长房有三子,公冶皓行二,他行三,当初梁夫人生公冶皓时伤了身子,之后将养了八年才有了他。论起年龄,公冶曜也才比他大哥家的长子大两岁,今年十九。
他就读于州城里的庐阳书院,今个儿才回来。
对于这个二哥,公冶曜不甚熟悉,公冶皓掌权时,他才刚懂点事,后来开始读书了,公冶皓又进了京。
虽然知道家中人对这位兄长都很是恭敬,却也不知缘由,不以为意。并且因为梁夫人提及对方时的厌恶,久而久之,对公冶皓也生了不喜的心思。
但可气的是,他今日要去见公冶皓,竟然连舒园都未能进去,直接被人拦在了外面。
公冶曜越想越气,听说了阮荣安的事情之后,就在这儿等着。
他大步往外走去,不多时,就瞧见了在众人拥簇中的绯衣女子,衣香鬓影,珠翠环绕,那是和崇尚秀丽清雅的渭州截然不同的景致。
公冶曜愣了好一会儿,才强压下惊艳,换做了一脸肆意不羁的笑,迎了上去,但在他没注意的时候,眼底隐约有些忐忑。
“可是阮姑娘?”他眼见着走到了跟前,他止步,挑了挑眉,招呼了一声。
阮荣安远远就瞧见了那人,当时目光就是一凝,等到近了,更是细细打量。
无他,这人竟然生的与公冶皓有七分相似,只是相较病弱的公冶皓,要健康的多,正是一英气勃勃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