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你最厉害。 逞强的人惯于死撑。……
夏日的婵鸣是回叩的信号, 将无数个年头串联,人在相仿的场景里忆起旧时光。
在这背景音里,左真看着吴优走了进来:一条简单的水洗蓝牛仔五分裤, 上身搭浅月蓝薄外套和白色T恤。三四年没见面,乍一看依然是那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 仿佛下一秒就会喊出那声熟悉的“真真姐”,带着脆生生的甜。
这几年两人大多网络联系, 她更熟悉文字里的吴优——不再像初始时的稚嫩, 帮她参考问题时自信犀利、旁征博引。
很快,左真也见识到了现实里这样的吴优。虽然说周末的半私人会晤, 但商务氛围渐渐变得浓郁。
吴优带了笔记本, 两人来到一侧的沙发位就座。她打开了电脑内的文件,显然是有备而来。
左真昨晚收到了吴优的信息, 才认真地翻看了之余的资料, 得出结论是一家势头不错的新兴品牌公司。但她之前拒绝沈南雨也并非故意推拒:
太新的这个铺位在整个商圈的最核心位, 不缺品牌方的青睐,其中不乏国际一线奢侈品大牌的意向。若是愿意放给新品牌,那简直是众多人趋之若鹜的目标。
吴优准备的汇报显然是很有针对性。首先是把目前之余的良好产销数据列出,再将敲定的融资情况透露出来,最近一些投资网站也有报道推出。几方面抹平与国际成熟品牌的差距, 解决左真的顾虑和担忧。
更进一步的, 是能一击而中的潜在优势:后续,之余将会在三亚举办一场针对新品牌z-线下品牌发布大秀,和多场线上推广宣传, 绑定多渠道的流媒体造势。吴优最近在A司做的品牌趋势研究也显示,下年将是国产新潮品牌的发力之年。
与人合作,若想长久愉快, 必须要寻求一致的利益。尽管是很好的朋友,吴优也不想单单凭面子行事。
而太新作为一家大型港资企业,深耕商业地产多年,在传统线下的流量已趋饱和。是否需要一些新的品牌玩法加入呢
吴优分析了跟太新同规模的金泰集团,作为内资商业地产领头羊,金泰最近正在大力推行线上购物平台,乃至扶持新兴品牌。
太新难道对这些前沿的商业趋势都无动于衷么显然不是。左真刚刚入职太新集团半年,大公司的策略落地需要时间,左真初来乍到,委实是没有想过很多长远规划。
左真举起双手,为这么精彩的报告鼓掌,此刻两人终于消除长久不见的陌生感,来了个大大的拥抱。她灿烂地笑:“悠悠,再往后我都愧于说是你的师傅了。”
吴优摇头,翻转屏幕,指着ppt页眉的标号:“看,这么多年我都还在按你之前教我的方式和习惯做文件。”
当年的稚嫩青涩已不见一丝痕迹,悠悠却依然葆有认真踏实的作风。
左真很是感慨,如今的悠悠历练地已超过同龄段的她,自己只是恰巧接过她从学校到社会里第一棒的那个人。
乃至那些同居的岁月,两个只差两岁的小女生,捧着泡面一起看午夜电影,或是搭地铁周末逛展拍照,是难以磨灭的青春痕迹。
辗转间,她们由穿着卡通服装、窝在沙发上幻想未来,变成了如今——站在城市中央的cbd高楼上的职业面孔,谈论着品牌、策略,盘算着以亿计的传播效应和庞大的商业体量。
都市的摩天楼冰冷锋利,却也伫立长久。费力攀爬
的丽人们,值得踏上更高的位置。
结束了公事,两人都一身轻松。开始了叙旧。左真最后回味过来点蹊跷:“你这个朋友跟你关系匪浅吧?”
她早知道悠悠还在A司上班,这次来是帮忙来谈个项目。但这么多数据支持、深入了解,显然吴优和对方合作关系紧密。
起初……左真以为吴优只是在做外聘顾问,拿钱办事。因为她一进门,就先强调了公事公办。等两人谈完,吴优无事一身轻,才把和李执的关系供出。
“不是朋友,是男朋友。”
“啊”
左真又坐了回去,打开电脑。一边滑动鼠标反复翻看资料,一边声情并茂地念出声来:
“锐意进取、年轻有为、深耕华东……兼顾外销,团队精悍、沉淀多年……”
“我说怎么第一页要放创始人照片自己在家偷偷抱着看不行,还要拿给师傅炫耀”
……吴优遭不住了,明明是很标准的商业汇报用词和排版,左真却故意糗她。
“我就说不告诉你!”
“敢不告诉我试试”
她们还记得当初一起八卦过、畅想过。悠悠那时候还有前任,左真知道那位,看起来端方文雅。一如当时刚毕业的吴优,总脱不了点乖顺的好学生影子。
现在的这位气质明显不同,能白手创业到拿到融资的,即使表面姿态再谦和,骨子里蕴着傲气。和此时已经褪去稚嫩的吴优正相配。
“你提前说好是家属,还需要准备这么多资料这个后门师傅必须给你开。”
“我的面子,可不能为了男人乱卖。”
左真斜睥了吴优一眼:“面子不能,里子可是给得足足的。”
功夫做不了假,吴优虽然作嬉笑状,可她为这个项目付出的心血显而易见。左真知道A司挺忙,也记得吴优跟前任谈恋爱时,从来把感情和自我规划分得很清。
“我将来想创业,这次也算是提前趟趟水。”而且吴优确信,如果她需要,李执同样会为她倾尽全力。
“走吧,让他请咱俩吃饭。”
“哦那我可绝不会手下留情。”左真是土生土长的川妹子,本地老饕的据点可是了如指掌。
两人挽着手下了电梯,李执在楼下等吴优,他提前租了辆车,说要带她上山。
吴优怀疑:就两天时间,来得及么她出行一向热衷做规划,喜欢留够充分时间。一直在李执耳旁打退堂鼓:“太赶了,下次再玩吧。”
看到他倚在车旁的样子,吴优知道没辙,这人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了。反驳的话说不出口,不想扫了他难得的兴致。
左真在旁边抿着嘴努力憋笑,捏了下悠悠的手臂,小声提醒:“这不就是你当初描绘的么?”
方才的资料上,李执穿了岩石灰色商务西装,精致利落又略带沉稳。为了符合品牌调性,还佩戴了一枚黄钻胸针,有够骚包的。当初拍照时他百般挣扎,这张形象照定稿后,却获得群内一致好评。沈南雨甚至怀疑造型师偏心,他也拍了,凭什么效果反响不同!
现在立在骄阳下的,是另一种风格的帅气。李执穿了条卡其色工装裤,配黑色略贴身的T恤,整体风格复古美式,露出小臂上麦色肌肉遒劲有力。背后那辆陆巡彰显着硬派越野的桀骜不训。
“西装+暴徒”,在姐妹们的好多个午夜茶话会,吴优都勾勒过这个形象。“凭什么女人就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男人也得该斯文的时候斯文,该矫健的时候矫健……”
烈日刺眼,吴优向李执走过去。他也朝两个女生微微颔首,开了车门。白天外面暑热渐升,简单的寒暄后大家就立刻上了车。
路上已有点拥堵,左真指挥着绕行、驶向一家老馆子。
李执边开车、边在回味:悠悠刚刚介绍左真时,说这是自己的“师傅”,职场第一位领路人。
她羞涩而认真的样子有点熟悉。李执想起了妹妹李琢——上年这个时候,琢子也是这样很郑重地向他介绍,不过当时的悠悠是作为“师傅”。
位置颠倒,不同阶段的形象叠合在一起。悠悠也曾经像琢子一样小心翼翼、像只小猫般试探着世界么想象她这么骄傲拧巴的人,做着这种行为,尤其可爱。
两人在后座攀谈,李执很喜欢陪悠悠见她的朋友,尤其是这类他不曾见过的老朋友。仿佛捡起一块块拼图,凑出一个他未参与过的、旧日的悠悠。
但老朋友可不会放过他这位新家属!车子下了主路,停在了条窄巷前。门脸不大,食客却云集,热辣滚烫的火锅正适配这炽热的天气。
路上左真问:“咱们最正宗的店可是没有鸳鸯锅的,你们能行么?”
吴优:“行。”
李执瞟了眼吴优,她一贯喜辛辣,跟着应了:“当然行。”
嗯,逞强的人惯于死撑。一直到结账,李执都没改口,坚持自己很行。
连吴优都吃得眼底带着水光,鼻尖透出粉红,额头蒙上一层细密的薄汗。原来左真的狠手下到这了。
李执抽了一张面巾纸递过去,留意悠悠正挑起一筷烫好的鹅肠,专注到目不转睛。真是一尾贪吃蛇,他直接揩上了她的额头。
“你俩腻不腻歪”
李执收了手,继续帮她们乘菜到碟子里。左真发现了蹊跷,对面这人看似一直在忙,实际上根本没吃多少。难怪她的爆辣攻击也不管用了。
其实悠悠早就发现,李执已经吃了第三碗冰粉,对火锅纯属路过。她给他留了面子不戳穿,李执还大言不惭,悄声问:“承不承认,我吃辣不比你差”
怎么会有这么虚荣的人吴优正想开口讽刺,对上了李执亮晶晶的眼睛。他勾唇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酒窝,隔着袅袅的水汽,她心神一晃。
店内拥挤,人们座位离得都很近。衣襟上沾染了着辣椒、麻椒炒着牛油等等各类鲜香底料的刺激味道。
吴优脱了那件浅色的外套,李执细心地帮她包起,递过去一根头绳。蓬松的头发被扎起,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悠悠皮肤整体都生得光润。远看像天鹅的羽毛,在红彤彤的氛围里闪亮。
她弯折下修长的脖子,贴着李执的耳朵,极认真地回应:“好好好,你最厉害了!”
第72章 72.被算计的感觉。 缠我一辈子好不……
再回到上海, 宛如做了一场隔世的梦。
昨晚抵达虹桥时近深夜十点,简单洗漱后两人就尽早休息了。清晨破例晚起了一小会,李执开车送吴优去上班, 出门时日上已三竿。
盛夏的天湛蓝通透,拥挤的都市平添了丝开阔气息。摩天大厦像耸立的高峰, 快速路是不息的溪流联络其间。恍惚间,与川西的雪山河谷没什么不同。
吴优想起来建筑学上的“山水城市”理论:“古典城市是关于神的;现代城市是关于资本和权力的;未来城市则应是关于人与自然的。”①
隔行如隔山, 吴优当然对这种知识不大涉及。最近因为认识了黎一帆, 才略知一二。
黎工是帮李执装修老宅的建筑师,还跨界一些家居设计领域。年初吴优跟李执决定把家里她住的次卧改成书房, 因此结识黎工。吴优去黎一帆的工作室拜访过几次, 交流空间优化,还选购了不少摆设小物, 两人因此结识。
黎一帆很喜欢吴优, 在看到她那堆收藏摆设物件后。黎工一向讨厌过度商业化, 觉得跟自己的“工匠精神”有些相悖。听说吴优是做品牌和商业分析的,本是不屑一顾,聊了几次后竟然刷新了认知、消除了过往的偏见。
吴优与黎工也分外投缘,从第一面就觉得莫名亲切,即使黎一帆是个自带距离感的人。后来她才意识到, 那是因为来自姓氏的熟悉。“黎”不算是大姓, 由于母亲黎昕,对吴优却尤为特别。
甚至,印象里父母不小心说漏嘴过:差点儿要给她取名姓黎。
意识到这一点, 吴优苦笑了下,亲缘关系原来是世界上最无理又最牢靠的存在。理智如她,也只能时时刻刻不受控地深陷其间。
敲定好自己的房子, 吴优第一时间发给了黎一帆。黎工早说好了要帮她装修,看到户型图抚掌称叹:“可以可以,我早说了这个盘边套最佳,你还纠结了这么久。”
吴优几乎压不下自己的吐槽——姐姐,我虽然不是专业人士,当然也知道边套的大户型朝向配置好,之前不是不想上那么高的杠杆嘛!
她是在山脚的休息区,用笔记本电脑网上认筹的。很新奇的体验,回首望向背后,日照金山,朝霞将雪顶染上暖色;而车子的两侧,则是连绵不断的草甸。
人在其中,很多平日的欲/望与纷扰变得渺远,仿佛和游荡的牛羊别无两样。
吴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完成了自己人生迄今为止的最大一笔投资——说起来只是一套房子,却是千万级的标的。
只是此刻,她不再像年少时一样急迫而惶惶。
在山脚时总觉得顶峰遥不可及,抵达以后,才知道再高的海拔都只是一个数字。
李执靠在驾驶位上,枕着胳膊小憩。昨晚两人在山坳露营,说了半宿奇奇怪怪的话。把他熬困了,旁边这位却可以趁着他开车在路上补眠。
与此同时,吴优倚着车子,一步步按提示流程输入,到了最后的确定环节,她拍了拍车门。
“东边套可以在主卧看到公园和日出;西边套傍晚时有夕阳江景,选哪一套好”
“没有哪套是可以兼有的么?”李执掀起眼皮,答非所问。
“你怎么这么欠”她瞪了他一眼,瞳仁在杏核一样的眼眶里立着。
李执发现:悠悠生气时真好看。
“那这套吧。”他打起精神,起身在悠悠旁边站好,上下拖动后指了指。
“好呀。”
李执选的是俯瞰黄浦江的一套,视野很开阔,在夜晚也许可以眺望到群星。吴优就着他的臂弯按下了确定键。
昨天两人看了很久星星。结束了和左真的会面后,吴优和李执回酒店收拾行装,从成都一路向西开了三个多小时的高速,才来到目的地。
后来从马道骑马上山,又徒步了一段栈道,终于抵达预定的营地。
“好累啊!”脚下越来越崎岖,吴优抱怨了李执很久,吃饭时左真也劝他们,就两天来回太赶。
李执扭头:“那剩下这段儿我背你吧”
……吴优看着他肩上多的那份装备,自己倒也不至于这么柔弱。
当晚上躺在帐篷下的垫子上,银河落入眼帘,四处悄无人声。除了窸窣的虫鸣与冷不丁一声鸟啼响起,万籁俱寂。突觉得沿途的奔波确实值得。
刚刚穿着的工装裤脚被露水打湿,吴优快速冲了个凉,换了套舒服的卫衣卫裤,围上毯子。
过了一会李执钻进来,也换好了衣服。把两人白天穿的冲锋衣叠起来,鞋子收好。
才点燃卡式炉,火上煮一壶牛奶乌龙茶。放了红枣、撒上干玫瑰,最后加入黄/冰糖。
吴优躺在他旁边,仰着脸看李执的一举一动。过了阵,一个热乎乎的搪瓷杯递过来,香甜的热气升腾。
“暖暖肚子。”
高原的余脉,气候开始变冷。即使在盛夏的夜晚,肌肤也觉得清凉。悠悠半坐起,把头抵在李执的膝盖上,捧起那杯喝的。
野外的天空清澈浩远,银河如练,两人静静地凝视着闪烁的群星。
“你知道么,我们都是宇宙大爆炸的产物,和那颗星星都来自于同一起源。原子并不会湮灭,我和你,将永远在一起。”
“悠悠,你在跟我表白么?”
“我在对你进行物理学科普。”吴优转过头,作出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
“哦……还有什么理论”李执沮丧地想起来,他的老婆是学过天文物理的高材生。
吴优绷不住弯了唇角,狡黠地眨了眨眼:“失望了”
“”
李执发现这姑娘越来越会使坏了,把她手里的杯子接过去放在木桌上。翻身将人拘在身下,手指从她腋窝滑进去。
那里是悠悠的死穴,她被痒得喘不过气,瘫在毯子里求饶。滚来滚去间,周遭有青草的气息袭来,新加了好闻的薄荷香,那是男人剃须水的味道。
吴优闭上眼睛,慕然又想起什么,猛得推拒他:“不行的。”
她爱他,此情此景正相宜;但她也爱干净,这边待会儿再洗澡很麻烦。
“我就抱抱,你想哪去了”李执把脸错开,在背后闷闷地找补,手上却乖顺了不少。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即使什么都不做,这么贴着也挺好。世界很远,夜幕下只有彼此。
吴优不禁想多说点什么,她摇了摇李执的胳膊:“倒是还有个理论——量子纠缠,也许在平行宇宙里,根本没有二十多岁的我,可能从未出生,或者是早早夭折……”
“胡说,那现在的你是什么鬼么?”李执略带惩罚地用牙齿轻咬她的后颈,不许悠悠继续这荒谬的假设。
她是他怀里最真实的存在,从此刻,到以后。
“对,鬼最难缠了,你不怕么?”
“你刚刚不是要给我讲科学?怎么又搞封建迷信”
……吴优笑出声来,这个狗男人最懂以退为进,脑子可是清楚得很。
果然,下一刻李执贴上她的耳垂,温柔又缱绻:“悠悠,缠我一辈子好不好”
雪山之下,苍穹为被。悠悠没开口,只用手脚环上男人劲瘦的腰身,藤蔓般交绕。
*
结束了疯玩的假期,再上班就要为请过的假还债,吴优变得格外繁忙。但她心情好,按部就班地工作了两个月,在战投部门站稳脚跟。
并且办好了购房的一切手续,正式过上“房奴”的生活,每个月将新发的工资再上缴给银行。吴优不觉得疲累,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感觉——爱情、生活似乎井井有条……
直到公司最新的晋升季到来,九月底吴优碰到了许久不见的陆峰,他已经升职到集团的副总裁。到底是老搭档,两人在一楼咖啡厅闲聊,陆峰跟吴优透底:
“你这次希望挺大的,但有几个评审觉得年龄略小了点。”
“咱们公司又不是国企,也开始论资排辈了”
陆峰给了她一个意会的眼神——“大而不僵”是美好的愿望,实际上的平台病都不能少。
“关键你才转岗到战投中心半年,之前的成绩主要留在服饰时尚部,虽然绩效很高,这边依然需要点新成果。”
集团的战略投资中心,是整个A司的核心部门。以她的年纪要快速升上去,必须得拿出一个过硬的新项目。
“这半年中心的策略还是稳健为主……”
陆峰这意思,项目等是等不来的,必须想办法自己造。
“你现在还需要这么着急啊”对面人的费解不像装的。
“怎么不急我有房贷按月要还,有家要养!”
吴优赶紧浮夸地反驳。渐渐的,公司里很多人都隐约知道了她的感情状况。之余在A司的平台发布了多个子品牌,来往间同事很快发现吴优与它的渊源。
李执公司最近没那么忙,时常送她上下班。他即便是不说话往那一站,人也挺扎眼的。
“不着急回家做富太太,整天跟你们部门那堆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们卷什么卷”
陆峰往窗外努了努嘴,吴优透过玻璃眺望过去,李执穿了件藏蓝色风衣,交叉抱臂在等她。
他一向姿态挺拔,即使空白时间也没有玩手机或是形容懈怠,略倚着那辆浅蓝色的车子,注视着她一贯出入的大厅旋转门。
吴优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才转向眼前人:“他不姓傅or付,而且,我有自己的名字。”
在职场上,男人由着“养家”的名义争夺利益;回归家庭,又借此对自己的女人颐指气使。
吴优最厌恶这种传统论调。如今她和李执已有了舒适的相处之道:她会坦然地接受李执的礼物或关怀,即便贵重的奢侈品也是自然而然收下。
自古以来,雄性求偶都需要诚意——开屏、衔枝、彻夜啁啾,那是爱/欲生发的本能。
真的喜欢一个人,才能自信地迎纳对方的付出,这跟独立自主不相违背。
可职场的搏杀是另一套逻辑。他是她的后盾,更应该是她向上的动力。没有人劝成功女人的男人回家做“全职主夫”,那么成功男人的女人,也该是同等的标准。
吴优更加确定要拿下这场晋升,打脸战投中心的这群老人。她之前帮李执做品牌孵化时有一些心得,正准备与自己的工作结合。
隔天萧薇约吴优吃饭,自从她来上海工作后,两人聚过几次。后来吴优去得渐少,因为每次总有陈宴这个“拖油瓶”。
太过刻意的巧合,莫名地,吴优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第73章 73.公私分明。 貌似陷入了两难的境……
吴优不觉得谈恋爱后就应该对其他异性退避三舍。现代人有很多属性, 维持着虽塑料但必须的合作或联系。
即便陆峰这种早年对她有过点意思的男人,几次交道打下来,懂了吴优的界限, 倒是不敢真的越雷池半步。
说到底,大家都是社会化充分的成年人。大多数情况, 没什么“非你不可”的概念。退一步讲,感情游戏也要计算成本的。
而对于陈宴, 吴优却有点头疼。他似乎脱离了普遍的范畴——两人朋友来往众多, 避也避不开。而陈宴,比其他人尤为不理性。
同样的, 陈宴自己愈加意识到这点:他在美国读了金融后选择海归, 进入这家国资背景的投资公司升任中层经理。一切得来的波澜无惊,理所当然地继续, 除了悠悠。
时常觉得自己亟需一次扣动, 不是一把枪在等待发射, 而是一发子弹寻求爆裂。
陈宴说不上为什么一定要是悠悠,自小见识到的女性并非如此。
比如他的母亲宋箐,反而是极温柔和善的性格,早年陈父困身于官场,资本积累需要精力和时间, 宋箐毫无怨言;后期陈父终于坐稳位置, 却依然不太着家,她吞下了隐约的一些莺燕风言,维持着家里的表面和平。
陈宴曾经厌倦这种氛围, 一如湿热天气里黏腻在身上的落雨。那时候去吴优家里玩,少年的他见识到另一种相处模式——黎老师说话分毫不让,悠悠却是克制疏离的性子。好像穿堂风吹过, 相较于陈家,其实挺自由的。
二十岁出头时,他开始谈起恋爱,学着父母的配置,尝试过几个通透可人的年轻姑娘,却总欠缺一些感觉。
好像在期待一场热烈的灼烧,为沉沉死水的自己加温。
到了佰嘉投资,陈宴知道自己离不开家庭的荫庇。可再往上,事业又似乎遭遇到倦怠期。
有时候他在下午六点,乘着超高速电梯从五十八层直达地下车库,漫无目的地开出自己那辆黑色的suv。
上了东昌路,马上要经由隧道过江,陈宴慕然回望:背后的陆家嘴群楼灯火辉煌,透光幕墙内人影繁忙,他的办公室坐落在其间,是伫立于云端的一角。
残阳将黄浦江岸染红,却觉得城市分外寥落,想汲取一些更有生机的存在。陈宴拨通了萧薇的电话,两人近来联系颇多。
包括当初让父亲为萧薇工作的研究院打招呼,陈宴讲不清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萧薇和吴优是每周必见的老友,自己夹在中间,要做什么事无法拿上台面。
有点疯狂——公司里有不少同龄的女生,私下聚会又时常能交际到背景类似的校友,可似乎都不对。
他见证吴优从稚嫩的婴孩,青涩的少女,到清冷的成熟女人。漫长的时间给共同经历蒙上层光晕,这是独一无二的天然滤镜。无法生造,别的姑娘匹配不上。
悠悠悄无声息地远离,陈宴控制不住地想靠近她。却只能从朋友圈/萧薇口中知道吴优的近况:她游玩、出差、和一堆朋友聚会喝酒,过得很好,越来越陌生。
日复一日的生活无趣地延续,像隔着一道毛玻璃般不太真切。
在一场宿醉后,陈宴望着空白的天花板,仿佛身处苍茫的雪原,突生出一种怨念——他也可以加入她,只要再多筹谋一下。
齿轮滑丝,心思脱了轨就是一瞬间。
“悠悠说她周末要加班,忙着准备新项目。”
又一次吴优缺席的会餐,萧薇无奈地安抚陈宴。
陈宴略尴尬地笑了笑,吴优似乎在躲他,牵连着爽了萧薇的约会。
方才萧薇无意识的话,却提醒了陈宴——吴优懒得找托辞,即便确实想躲他,可能也真的比较忙。
陈宴觉得自己太糊涂了:悠悠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连萧薇这种亲闺蜜,都会因为他而避之不及。只有一项事她绝不会耽误——自己的前途。
他陡然对工作产生了久违的热情,原来提不起兴致参加的外联活动又重新上心。佰嘉和A司合作颇多,不久后陈宴就在一个小型业界酒会上“邂逅”了陆峰。
之前有过简单交集的男人们碰了杯,都是聪明人,三言两语间明白了对方的诉求。
陆峰琢磨着瞟了陈宴一眼,他以前知道吴优有这么个发小,这是第一次深谈,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
男人到了三十岁往后的年纪,身边过招的皆是为了名/利。所谓女人,更多的是作为消遣谈资。
比如他对吴优,看出了她职场的潜质后,就不敢像初识阶段一样轻薄。风月是无聊消遣,上桌合作才是正事。
陆峰看着陈宴这样的异类,不知道该笑他年轻,还是天真。居然为了吴优来跟他打探消息,有什么感情值得这么谋划
“期待我们和佰嘉的合作喽……”他颔首勾唇。
陈宴要为了吴优,促成A司和佰嘉的深度合作项目。陆峰乐见其成,怎样他都不吃亏。
隔天吴优在会议室见到陈宴,彼时她正忙得焦头烂额,陆峰在内网小窗说有个构想,先拉小会讨论下,之后再正式提案到战投中心。
“挺好的思路,比我看得超前很多。”结束时吴优阖上电脑,端起水杯喝了口水,不吝夸赞。
陆峰跟着站了起来:“我还有个客人要见,你们先聊。”
他把难题丢给陈宴,很显然,吴优对和佰嘉合作不太感兴趣。
……陈宴有点意外,自己明明是瞌睡递枕头的行为,悠悠却不大买账。这个项目如果做得好,她的晋升简直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他破例跟公司领导争取的策划,吴优不接受,可能有两方面考虑。
或者是为了顾及李执,或者是由于讨厌他。哪种都令人难以接受。
吴优现在负责战略部门的品牌工作,与佰嘉的新消费投资方向很契合。如果由她提案新的孵化计划,借助A司的平台数据库及流量池,精选新兴品牌,引入佰嘉的外界资金,可以实现共赢。
“你该不会是怕扶植的品牌,是之余的竞争对手吧?”陈宴不禁指出。
之余是这半年最炙手可热的国牌,资本早就想要复制粘贴同款。这是陈宴预想好的一箭双雕——既可以借由工作接近悠悠,又可以在她和李执两人间埋下芥蒂。
午后的阳光穿透层叠的百叶帘,明暗横条落在吴优的侧脸上,把她的表情分割得不太真切。
“你是在质疑我的职业性,还是专业度?”她眉毛蹙了起来,背对着陈宴。
“不,我是为了你和李执感情好。你若是不偏不倚,他心里难免会不痛快吧?”
“这原来是你的价值观你又如何断定李执同你一样”
吴优扭头,背向着窗户。陈宴眼中的她,彻底陷入暗影。
“哦,那你为什么不敢提案这个项目”激将法是陈宴最后的底牌。
……暮色将至,吴优从落地窗往下眺望,沿街的法桐已开始掉落枯叶。又被风卷起,将城市包裹在秋意中。
吴优此刻尤为地讨厌陈宴——他点破了她的纠结。
自己一手参与了之余的品牌推广全程,她之所以能在战投中心负责品牌策略,之前在之余项目的历练很有帮助。
正因为她跟李执的关系,吴优了解之余的很多细节数据。如果转身再去培养其他品牌,公私分明、全力以赴,则有点愧对李执;若是留有余地,又跟吴优的职场习惯相悖。
貌似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可这个项目确实适合拿来做她晋升的支撑。
稍晚吴优把兔姐摇下来摸鱼,两人绕着公司楼下兜圈。
乔靓看她心事重重,缠上了吴优的胳膊。等到腿都走酸了,终于在第三圈得到解惑。
“嗨,那你不会糊弄着先开启项目,等晋升期结束再找个由头结束”
兔姐早知道吴优惯于庸人自扰,道德感太高。在她看来这根本就不叫个事,A司不缺为了晋升捏出短期成果,过后留一堆烂摊子的领导。
吴优,表面看是最精明的人,有时候却过于认真。貌似很冷漠,实际从不敷衍行事。
这是自小就养成的习惯。黎老师作为大学教授,家教严苛。哥哥吴率在压迫中变成了随遇而安的老好人;吴优则是不服输的性格,她会压抑自我、适应规则。
李执来接悠悠下班时,看她木着一张脸站立在风中。卡其色的风衣一角被卷起,栗色长发纷飞迷了眼。整个人呆呆地,直到他减了速,在面前摇下车窗,她才反应过来,挤出了一弯浅浅的笑。
上旬的银钩已挂在树梢,月色如霜。李执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触上去有点冰。
以为吴优加班太累了,把人往怀里带:“走吧,再去吃个夜宵,犒劳犒劳我们厉害的悠悠经理。”
相处得久了,李执一贯是爱哄着她的。特别是这么少见的、如同小傻子一样滞在那里的场景,一定是在考虑什么大项目出了神吧?
这么聪明的、可爱的女人,也是他的女人。
如果不是顾及到人来人往,真想拘着她转两圈。
吴优被李执的热忱感染,刚才的纠结瞬间一扫而空。莫名地有了些底气,上了车就松懈下来,等他侧过身来帮她绑安全带。
汇入车河,灯火璀璨,吴优央求着要去随便找家居酒屋,两人静静地喝点小酒。
“好,咱们不去雨夜,躲着那些人。”李执说笑着应下来。
因为大家都在沈南雨的雨夜小酒馆有点股份,那里是每周五的固定据点。
偶尔的一次例外,随机踏入沿街的陌生店家,竟然有种午夜飞奔的抽离感,像熟悉的乐曲掉了一个拍子,变得新奇。
炭火灼人,沉浸酣然。待到微醺至两腮嫣红时,悠悠侧卧在榻榻米上,枕着李执的大腿。她晕晕乎乎地,从来没发现清酒这么醉人。
“李执,你会和竞争对手成为朋友么?”
吴优想起他隔三差五难免有一些应酬,其中总会有同行/业界上下游吧。
李执看着怀中口齿含糊的女人,抚着她的发丝,散漫地答着。
国内市场很大,即便是任何再细分领域,哪可能只有一家吃独食。生意人重利,但平日里也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吴优安心地点点头,道理她自然懂。捏了捏李执的衬衫袖口,有枚白金雕刻袖扣硌着手心,是七夕她送他的礼物。估计今天有客户要见,李执穿正装系领带,十分板正。
不止这份打扮,她爱他,正因为他貌似随性顽劣面目下,那一份难得的真诚。
吴优知道自己做不到如此,她只有勇气试探:“如果很好的朋友,和你产生了资源竞争呢”
第74章 74.冬夜露深。 一周年快乐。一周年……
掀开店门的布帘, 踏进清凉的夜风里,这边离家里只有一两公里,喝了酒的两人就散漫地走回家。
经过延安西路和虹桥路的米字六岔交叉口, 过街上百米的视野里,城市蔓延至远方。①
吴优突觉得思路也该如此开阔, 四通八达。就像李执回答她的提问:“过明路、守规矩,各凭本事。”
实体经济有淡旺季, 遇到错不开的工期和原料稀缺, 同类型企业难免有纷争。既不必谦让,也无需躲避。
其实也是她一贯的工作风格:剥离情绪, 注重效率。
这次会纠结, 不过因为太在乎——从夏季开始,两人进入最情浓的阶段。第一次尝试爱一个人, 悠悠不想有闪失。
吴优期待李执全心全意待她, 不能有一分一毫的含糊。换位处之, 自己就开始思前想后、行动掣肘。
她懂得他的不易,却也想有自己的建树。二十七岁的年纪,事业刚爬上半坡,一切都在进退之间。
一席话后,吴优决定接下这个项目。又暗下决心, 把握好尺度, 涉及之余的经验绝不外露。李执跟她沟通过的那些行业数据和路径,尽量避开。
无愧于心,也无愧于他。初秋正是天高气爽, 此刻一身轻松。
没多远就到了他们住的街区中轴步行街,古北这里的银杏树每年均成一景。随着秋意渐浓,装扮上黄金铠甲, 伫立于喧嚣繁华中。又在冬天到来之前,铺陈遍地,化作暖黄河流,淌在乌灰阶面。
那时会有很多打卡的人群,当下寒气未至、枝叶青绿,两人却同时触景生情。
李执想起上年在他的老家水镇上,她在古寺的山门外,仰脸注视着一枚月白平安扣,背景里铁花飞扬,万点星落。那棵千年银杏树衬着她的笑颜。
h洲处于天目山余脉,八都岕的十里银杏长廊辉煌浪漫、满谷绚烂。②
都市空间往往逼仄拥挤,借着这么廖廖几纵植株,好似重归山野。
悠悠踩上树下的防腐木栈道,想寻一片心急的叶子。低头边认真翻找,边念念有词:
“等银杏叶子黄了,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整周年了。”
昨晚刚下过场秋雨,反复摧残,条条缝缝也找不到完整的一片。
李执好像兀自在往前走,猛然又轻跳了一步。他个子高,扬起手就够到了向阳的那根枝条。
隔着两三米,悠悠起身时,正看到他一个大男人突发奇想的顽皮,勾了勾唇角。
李执却站定了,回转过来伸出手,掌心一片早早染上暖意的黄叶。
对称的小扇子被他捏在指尖,光线透过脉络,金光闪闪,是一封灿烂的信笺。
“喏,现在已经到了,一周年快乐。”
悠悠往前走,心中欢喜地接过。嘴上却不依不饶地埋怨:“你怎么不讲文明,乱拽花草”
“一棵树有上千片叶子,我只要这一片,又不贪心。”
……也只要你一个人,就足够了。
*
一直到临近圣诞节,吴优都忙碌且充实。新项目进展顺利,在战投中心的季度考核中拔得头筹。
中间吴率来上海参加跨国学术交流会,她都没空陪玩,只请了顿大餐。反倒是李执还替吴优去送了机。
三人见面时,李执先她一步、自然而然地叫了哥,吴优在桌子下扭他——拜托,你比人家大好几个月;而且她可不服吴率这个哥哥。
吴率挺好奇吴优新交的男友,黎老师苦口婆心提了好多次,说悠悠工作忙,让他帮忙介绍对象。
这次一看,确实忙,但不耽误恋爱谈得热火朝天。
吴优准备等晋升结束,就安排李执到W市正式拜访。她囤了两周的年假没用,堪称整个部门的劳模。
一切都按照她的规划往前进行,生活似乎如天气预报般,有小的出入、无大的差错。
心情好的时候,脾气也会变得温和,吴优甚至觉得自己之前过于苛刻,恢复了和萧薇的聚餐。有几次带着陈宴一起,
反正他现在代表佰嘉,经常来A司战投中心做项目。
李执去接吴优的时候,跟陈宴打过几次照面,两人已是许久不见。
之余同佰嘉的融资工作,是由沈南雨带着下属章震负责推进的,李执早觉得他跟自己气场不合。
倒不是因为情敌眼红,而是对于之余的融资,陈宴曾经从中作梗,如今又笑面相应,太过违和。
表面和平总能维持得住。李执知道陈宴是悠悠二十年的老友,在品牌发布的庆功会上,还会客气地邀上陈宴。
沈南风悄悄跟兔姐吐槽:“悠悠作为事业脑女性,才不会喜欢这种花架子男人。”
南风姐姐极其护短,见不得自己人吃亏。陈宴不过是凭着他老子的关系背靠佰嘉,不然根本不够格给李执使绊子。
类似线上的流量带来新的品牌趋势,旧的秩序应该被颠覆、重建。
当然,永远有后来者在挑战前人。近期一个类似的品牌就隐约起势,发展迅疾,竟然有追赶之余的劲头。
这个新品牌叫枫漾,李执翻看了下沈南雨做的竞对分析。比起他们多年传统渠道的积累,枫漾是完全生于互联网的品牌。
其后的身影,也有佰嘉、A司。这不稀奇,产业链的上下游,或是投融资都想在新消费品牌中分一杯羹。
不过就是同类型的企业而已,麦当劳旁边还永远开着肯德基呢,起初李执和沈南雨并不甚在意。
直到枫漾最新一期的品牌推广,定价、调性、客群、广告,全部对标之余。这就有点难以接受了。
“放心吧,姐姐的设计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对标不了,敢抄袭我各种社媒炒作送它黑红。”
……自信又狂妄的沈南风宽慰另两个人。
闭门会议略沉重的气氛被打散,李执和沈南雨被她逗得直摇头。
不止南风的设计,他们还有自己多年线下和外贸积攒的经验和资源,这是之余的线上品牌能够快速迈入正轨的关键。
并不是靠着资本和平台,随意挥着钞票就可以轻易攒出一个成功的品牌。
可作为公司的运营者,保持危机感是必须的。这种程度的竞对模仿,确实有点离谱。
最匪夷所思的是:枫漾与A司紧密合作,在平台的年度“新消费品牌孵化20+”计划中,签订了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李执业内有不少朋友,关注到枫漾,很快厘清了其间的关系,难怪短期内就风头正盛。
……只是,他本可以更早知道。
沈南雨看着李执的脸色有点难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
冬日的天是阴霾的,外面雾蒙蒙一片,不知道因为薄暮渐至,还是雨雪即将到来。
沈南雨无奈地拍了拍李执的肩,安抚道:“放心,又不是刚开始起步的阶段。有搅局者,说明咱们起码是入了局的角色。”
“你觉得我只是在担心公司么?”李执侧过脸,神色看似平静无波。
*
吴优近来下班挺准时,过了晋升答辩,上周部门刚刚群发了她的调任文件,今天在办公室请客了下午茶。
兔姐把截图发到小群,比她自己升职都兴奋。趾高气昂地炫耀:“看看,集团高序列职级何时有这么年轻的存在?”
回首灯火通明的大楼,日日夜夜、通宵达旦地努力,时常忘记了时间,连季节转换都被忽视。
有冰粒子落在羊绒大衣上,才想起又到了年末,颇有种“天上一日,人间千年”的恍惚感。
吴优突发奇想,难得在傍晚去了趟超市,人潮涌动的饭点,大爷大妈在蔬菜水产区挤成了堆。
她小心翼翼地把外套拎在手中,挑选处理切配好的净菜,又请师傅捞了条鲈鱼,破天荒地决定下次厨。仿佛结束翱翔的倦鸟,终于想起来归巢。
吴优不喜欢做饭,这是“家学渊源”:母亲黎老师厨艺不精,父亲吴丰淮对于稍复杂的菜也是束手无策。两人工作都忙,家务上你推我拒。她从小就跟着家属院大人们混学校食堂,凑合着吃饭。
但吴优是最讲究公平的姑娘——李执平日里饮食起居照顾地体贴入微,投桃报李,悠悠按耐不住想给他份惊喜。厌怠了公司的打打杀杀、勾心斗角,洗手作羹汤,竟然有点怡然自得的闲适。
当李执到家时,悠悠正紧赶慢赶布置好餐台。
她的那些收藏摆设终于用得上了。差生文具多,虽然菜做得不怎样,杯盘都是上好名窑骨瓷。表层细腻温润、釉下色彩艳丽,镶镀手绘装饰金线。
悠悠哼着歌在做最后的调整。还腹诽着:嗯,做菜也没有多难么!
李执一肚子的委屈,被眼前的景象压回去。头一遭见到这样的悠悠,忘了原本要跟她说的话。
悠悠拉开餐椅,带着丝忐忑——鱼蒸得久了点,形散了;虾仁本来想试着上个浆,结果做出来糊糊地,早知道就不挑战这种高难度操作了!只有边上那道青菜卖相还成,除了放盐时手抖多几下,又重新过了水。
……刚刚她尝过了,戴上“亲妈滤镜”,勉强能吃。
本来还有点成就感,对上李执的目光突然没了底气——他平日做的可不止是果腹充饥这个档次。
这么寒碜的水平,衬得桌角的鲜花、蜡烛过于隆重。
关键时刻,悠悠拿撒娇顶上:“一周年快乐!补给你的庆祝。”
前阵子她正忙着晋升,推掉李执的邀约。还信口安抚他“反正当初也是随手挑的领证日子,不需要讲究仪式感。”
李执垂下来的睫毛掩映着眸子,想起来初秋如水的夜色里,他曾期盼着,以为她也雀跃以待。
冬夜露深、打湿衣裳,陡然卸了力般疲惫。
第75章 75.招招见血。 爱对方、更爱自己。……
李执换了套衣服, 坐下来专心吃饭。夹一筷子青菜送到口中,停了几秒才咽下。
……真奇怪,平常挺聪明的人, 做顿饭有那么难
他心里面这样想,仍表现得津津有味, 连吴优都被李执的演技恢复了些自信。
“还行么?”对面是她殷切的眼神。
“挺好吃的。”
……起码米蒸熟了没夹生。
李执积极回应,悠悠第一次下厨, 还能有其他答案吗反正只是突发兴致, 又不指望她天天做。
“哥哥,你实在是太包容了。”
悠悠趴在李执另一侧, 手肘支上岩板台面, 捧着脸极认真地感慨。他哄人过了头,她又不是傻子。却还是开心的, 黏黏糊糊地叫着这个称呼。
上一次听到, 还是她躺在他身下正情意绵绵的紧要时分。
悠悠不擅长谈恋爱, 平日里冷冰冰的。这样间或耍小机灵地皮一下,像脾气乖张的小兽,拿毛茸茸的爪子没轻没重地挠你,她自己都不清楚有多撩拨。
李执的眸光暗下来,隐藏在羽扇般的睫毛背后。
手指收紧又松开, 掌心残留嵌入指骨过的生硬痛感。刚刚上楼前, 李执在地下车库坐了十分钟。熄了火的车厢很安静,一如远离风暴的孤舟。
他怀疑了自己的选择,也许找个这样的女人, 又期待她能够如自己一样,把对方当成家人,根本就是种奢望。
电梯上行, 墨黑液晶屏上红色数字跳动,李执不断驱赶脑海中回转着的念头,它们是盘旋在草原上的秃鹫,啄食他和她的爱恋。
当悠悠又这么专注地望着他,眼睛弯成熟悉的好看月牙,清浅的银钩让迷雾消散,李执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他无奈地认命:悠悠说得挺对,自己实在是太包容了。
“我过阵子要休假,前一段太辛苦了。”吴优难得喊累,既疲惫又充实,是完成一件大事后的餍足。
李执明白她最在意自己的事业。算了,虽然他因此添了点麻烦。但不过是个新品牌而已,竞争本来就是始终避免不了的,他能应对。
“给你买台车吧,犒劳下自己。”年末了,该有些规划。李执把人拢在两腿间,两人在客厅沙发处闲话。
“我可以拿年终奖买,很大一笔。”吴优把脑袋搁在李执肩头,蹭来蹭去地提醒他。拿到了一枚奖章,带着点幼稚地炫耀。
“哦,忘了我们悠悠已经算是管理层了。”李执闷声接了一句,听不出情绪。
情侣拥抱着的姿势,反而看不到彼此的眼睛。胸口相贴,心跳声已交融。近在咫尺,距离始终无法消弭。
像握一把流沙,越用力、溜走得越快。
“恭喜啊,行业协会内部在讨论,听说你们公司孵化的几个品牌势头很不错。”
“嗯,战投中
心的年度重点项目,由我负责。”
“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呢”李执抬起头往回撤,仰着下巴淡淡看她一眼。
“项目启动前是保密阶段嘛,再说了,我做什么都需要向你汇报呀”吴优隐约升腾起一缕忐忑,下意识地诘问,她没发现那是一种自我保护。
“所以之前晚上在家办公时,也要躲着我么?”
李执说的情况有几次,吴优临时打开笔记本收发邮件。夜深了,他从后面环上手臂搂着悠悠的腰,低下头亲她的脸颊,是两人习惯性的温存动作。吴优却反应迅速,先一步阖上了电脑屏幕。
吴优说不清楚为什么要隐瞒,李执并没有刻意打探,是她想免除麻烦。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就像脱缰的野马,失去了控制。
起初她真的起了意,如兔姐所说,佛系地搞搞,当成常规项目走走流程就行。但有几个品牌意外地实力不错,比如枫漾。
佰嘉那边推得也紧,给出的合作条件很好,资源倾斜力度大,很快成为了战投中心的重点项目。
可李执这样审判的语气,让吴优起了应激——她并没有做错,说到底,就是“在其位、谋其政”。
何况,她还特地做了回避。吴优主要制定了品牌矩阵的整体框架策略,具体实施并非由她负责。
在后期,发现枫漾跟之余的客群比较重叠,吴优就特意把它交给了其他人执行——为的就是,免于把在之余那沿袭的经验,无意中用到枫漾身上。
这其实已经违背她的工作方式,吴优极少掺杂感情行事。晋升期结束后,这个项目进入下半段,吴优就转交了出去。
陆峰还问过她:“为什么到嘴的肥肉吃一半吐掉”
谁都知道过了前半程的启动阶段,明明可以轻松坐收成果。
吴优淡然地吐出答案:“瓜田李下,避嫌。”
“哦,你讲究这个”
陆峰感到很稀奇,两人是多年的老搭档,她做事情什么时候顾忌过旁人难得,看来传闻中的那位真是正缘了。
回想初识时的吴优,人事带着她到办公室打招呼。修长白皙的姑娘,亭亭玉立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就很打眼,只一瞥他便动了念想。
没多久却又打了退堂鼓,并非是因为吴优当时有男友,陆峰是那种结果至上的人,没这些道德感;而是正处于攀爬期有野心的男人,最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女人,省心省力。
……吴优笑了笑,她习惯掌控全局。虽然没跟李执通气,但自己从不亏欠任何人,何况是他。
没想到这几天还是看到了报道,有媒体把枫漾和之余做了对比,似乎来势汹汹。吴优已经很久没有插手这个项目,她没有细翻。
现在李执来发难,吴优第一次感受到无奈、无力、又无从说起。
“你连做我的老公还不是名正言顺,怎么竟然想做起我的老板了?我的工作没义务向你汇报吧?”
……防御系统开启,刺猬耸起身子,同时刺伤别人。
李执的眉心跳动,嗯,原来倒打一耙还能这么颐指气使。
“我有过不合理的要求么?作为枕边人,你哪怕只是有限度地跟我讲一讲,而不是做着我们的竞争品牌,还把我蒙在鼓里。”
“有意义么?不是我,也是别人。你自己说的‘市场永远存在搅局者’,告诉你又如何”
“起码我不会在知道针对我们公司的策略,居然是自己老婆制定的时候,那么震惊。”
两人都转换了模式,室内仿若北风席卷过境,瞬时冰冻。
李执望着对面那张冷若寒霜的脸,真是被近来的浓情蜜意迷惑了。吴优就是吴优,她怎么可能会有纠结、愧疚、挂念这种情绪,永远这么理直气壮、毫无波澜。
“哦,我搞错了,原来你并不觉得自己是我的太太。我们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虚假婚姻。”
李执上了头,咬着重音定了性,嘲讽地勾了勾唇。
他和她一样,都年轻、骄傲,爱对方、更爱自己。言语堪比刀剑,招招见血。
又似角斗的死士——拳头相抵,你死我活;赢了对方,输了感情。
“犯得着这么在意么?资本想复制一个品牌总有办法,我劝你权当赚快钱,放平心态。”
吴优从小就精于辩论,怎么捅人心窝子,她最在行。明明并不认同这种理论,明明理解他的事业、懂得他的辛苦,敌不过刻入骨子的反击本能。
“哦,所以我们公司的数据,不用白不用,拿来当你的垫脚石,也毫无心理负担”
李执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之前不断地安慰自己不重要,她想要就给她。钱可以再赚、问题总能解决……可信任已经崩塌。
父亲临终前说过“平生最恨亲近之人的背叛,那最致命。”破产的时刻,李兆熙见识过周遭曾经的忠义仁善变身魑魅魍魉,瓜分、蚕食、鲸吞他昔日的产业。
年幼的李执不理解这句话,却也铭记。后来长大了摸爬滚打中,经历的事像荆棘划过,刺得手脚伤痕遍布,教会他懂得。对于合作往来,李执时时记得留有后手。
除了悠悠,他没防备。若在家都没有十足的安全感,平日的奔波还有什么意义?李执私下里跟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免不了一些懒散习惯。文件在桌上偶尔就摊着了;或者跟吴优讨论工作,从没设过什么权限。
因此,当悠悠避开自己的亲吻,手扣在笔记本屏幕上,机警地阖起。李执才会觉得那么突兀,如鲠在喉,不上不下。
吴优眼睛茫然地睁了又睁,她不了解李执提的数据是怎么回事,隐约有些东西脱离了自己的预设。
就像打开层层叠叠的雪梨纸,里面本应包裹好的瓷器,却碎成渣。
“咱们之间开始得糊里糊涂,后来一直想转回正轨,可无数次你都在退缩。我私下里时常怀疑,自己是你拿不出手的人么”
声音艰涩,他讲得很慢,又很坚定。不甘与委屈酿成酒,喉咙烧灼。
冰冻三尺,坚硬如铁。藏在心底的郁结化不开,李执没给悠悠反应的时间。无力地垂下眼睑,继续说:
“现在我确定,是你待我的感情,太拿不出手。”
就像医生宣读病情诊断书,平静地告知她,彼此之间已无药可救。
……午夜了,关门声仿佛依然回荡在耳旁。悠悠枯坐在黑暗中,伤感铺天盖地漫上来,像被无涯的潮水淹没了身体。
最后的一刻,她无力地投降:“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吴优颓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自私:即便她爱李执,也永远无法把他放在第一位。
她自幼缺失爱人的能力,成长里一直好勇斗狠。如今笨拙地走入男女关系,在有纷5争时,总是无所适从。
努力维持着那张坚硬的面具,吴优绷着脸对李执说:“不如我们分开一段吧。”
蜗牛退回了壳子,那里有她的小小宇宙。
李执被气得愣了神——她是始作俑者,还一口软话也不肯说,直接就手起刀落要结束。
他真得想脱口而出:“分就分。”并非置气,而是源自男人的自尊,他不可能无限度退让。
坚持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了那句话,也是保持着男人的担当。那些缠绵悱恻的时分做不了假,一吵架就决裂不是他的作风。
此刻室外的温度已近零度,今年是厄尔尼诺年,少见的极寒天气即将来袭魔都。
李执甩上门,留吴优在身后。怕她继续说出气人的话,更怕自己忍不住被激得应下。
发动车子上了中环,无处可去。百无聊赖的时刻,熄了灯的城市像废墟堆叠,虚无感随雾气萦绕。
第76章 76.恒星对撞。 最珍贵的东西丢失了……
许久没有体会过这么宁静的夜晚, 李执望向窗外。
延安高架车流稀少,往日S弯如蜿蜒的火蛇,此刻暗黝黝僵死一般, 陷入冬眠的蛰伏中。
他已经太长时间不在办公室通宵,过了创业初期, 工作讲究节奏。
尤
其是这半年,只要不赶项目、没有重大事项, 李执都会尽早回家。反正自己的公司时间自由, 先把汤煲上,再在客厅看着报表等悠悠下班。如果她也不忙, 他还会按时接送, 两人在外面约会吃个晚餐。
沈南雨眼馋他厨艺的精进,怂恿李执来小酒馆聚会露一手, 被无情拒绝:“我怎么这么有空, 来给你做饭?”
“私厨当然是给私人准备的, 悠悠不得闲,我们哪有福气吃得到。”兔姐在一旁打趣。
……他其实也是不大好伺候的清淡性子,只为了她一个人变得热乎了点儿。
在最寒冷的冬夜里,燃烧的炉子上浇一盆凉水,“刺啦”一声, 炭火变灰烬。
后半夜的写字楼漆黑空旷, 连打盹的保安都闲适地窝在一角,大堂里回荡着李执刷卡的滴声,衬得突然归来的他尤为孤单。
站在会议室俯瞰, 一股挫败感袭来:曾以为把品牌运营好,会成为配得上悠悠的男人,足够做为她抵挡风雨的后盾。
谁承想, 两人最激烈的争吵正由此产生,十足的荒诞无稽。
李执在小隔间的沙发床上窝着睡了一觉,长手长脚的人蜷缩着。再加上昏昏沉沉的混乱念头,将明时分即被梦魇惊醒。
他看到了悠悠站在紫藤花丛下,伸手去够她却往前跑,像捞了一场镜花水月。
倏忽间,重新被曾经的感觉包围:父亲离开那天早晨的霞光,母亲确诊的十八岁夏天,琢子想定居北京的电话中斟酌却坚定的语气……李执很了解失去的滋味,本以为悠悠这次不一样。
鱼肚白悄然染上天际线,睁着眼睛无事可做,李执干脆打开电脑、进入内部系统。昨晚被冲得头晕脑胀,清醒才回味过来——悠悠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她急功近利,但没什么曲折心思,像一只毛躁的小猫,挥舞着爪子,并不真的伤人。
在高原的余脉上,悠悠躺在自己的臂弯,眼神比星光还纯粹。她给他讲宇宙、银河、亘古的大爆炸……所有以光年计量的遥远与宏大;然后额头相抵,甘愿像尘埃般落入他的怀里。
*
李执再回到家时,吴优却已不见。
中间只隔了一日,吵架后的第二天有个提前安排好的出差。李执本想让沈南雨代劳,被他一口回绝。
“做老板关键时刻得顶上,员工也想早点回来准备过节。”后天就是圣诞节,乔靓订了民宿要在山里过平安夜。
沈南雨还一副看透了李执的样子,怀疑他是为了和吴优浪漫幽会。
李执一口老血梗在喉咙——能怎么说呢?他可不好意思讲自己这么大人还离家出走。向沈南风解释他为什么大清晨第一个在公司,已经费了老大劲儿。
等出差结束回了上海,驶离机场的快速环线上车流湍急,来往间许多赶着相聚的情人、朋友。
李执捏着手机,反复翻看着收到的微信。
悠悠:“你说的没错,我的爱确实拿不出手,谢谢这一段的陪伴,祝以后一切都好。”
明显是曲终人散的节奏,李执心中一凛,怔住了。回拨过去,已是忙音。
飞机在暮色中降落,掌了灯的玻璃盒子组一座琉璃城,却没有等待他的人。
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打开房门,四周鸦雀无声。熟悉而温馨的家居让人心安,视线扫过衣帽间的置物格,有处空白格外碍眼。
……那里本应是吴优的18寸行李箱,米白色、挨着他的深灰色,放在那一切刚刚好,此刻像拼图缺少了一块。
李执猛然梦醒般,推开一扇扇房门、柜门。她的衣服大部分还在,但常穿的几套只剩了衣架;书房的摆设没动,桌台却似乎有打扫的痕迹;主卧的洗手台貌似少了些东西,仔细回想那是套旅行洗漱包。
把所有照明都打开,餐厅的吧台旁,李执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四根孤零零的钉子太突兀,最珍贵的东西丢失了。
吴优带走了那副画——上年春节她送给他,被装裱的未完成拼图。
虽然不懂其中蹊跷,发黄的玻璃告诉李执这物件年代久远、颇有渊源,他带回来挂在了房子里。
悠悠盯着他,李执拿起电钻在墙上打入膨胀螺丝,然后她把拼图举起、递给了他。
那时正初春,此刻已深冬,过完四季,迎来别离……
*
圣诞节的清晨,乔靓、李琢、沈南风次续收到了李执的询问,起初她们还在打趣他一大早找老婆,是悠悠被圣诞老人的麋鹿拐跑了么?
后来才意识到严重性——吴优连姐妹们的小群里都不吱声了。
李执硬生生捱了一整晚,平安夜不方便打搅别人,天亮才轮流给她们发去消息。
兔姐无奈地吐槽:“好端端的,前几天悠悠还让帮忙参考节日礼物。”
被吵醒的沈南雨在一旁怨念,顺嘴把公司的事情说了。两人在床上剥茧抽丝细细分析,有时候局外人看得更透彻。
乔靓早有预感:儿女情长不至于让悠悠伤筋动骨,李执也不是乱搞的人,两人个性和事业一样强,早晚为这起冲突。
李琢急得团团转,本来跟男友梁暄在长白山旅游,雪场里来不及换衣服,就打了一遍遍电话……都没人接。
她想起以前的玩笑话,优姐说,“如果我和你哥分手了,就把你拉黑,不让你为难。”
琢子好后悔,早知道就不介绍哥哥跟优姐认识了!赔了个师傅……
群里渐渐安静下来,乔靓刚刚私下联系战投中心,得到消息吴优休假了。
那边同事还悄悄透露——领导似乎不大愉快,她从昨天起请了两周。吴优直接从系统提交的流程,连手头的项目都没交接。
乔靓听着另一方忙碌的声音,满额头的黑线,她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回上海。民宿外层峦叠嶂,仙气飘飘,可她现在静不下心来。
在A司这样的行业龙头公司待过的人都懂,即便有假期余额,没有人会立刻离岗的。兔姐这种职场混子都不敢随便,何况吴优已然是高职级。刚刚晋升为管理层,她必定有一堆工作计划,哪有这样撂挑子走人的。
吴优一贯谨慎,这种情况是要得罪人的。看来她是真的遇到急事了,可是乔靓婉转找到了行政部门玩得好的姐妹,费了老大劲知道了吴优的请假由头。
【心情不好,放假休息。】 ???
这是想做什么……相当于大写的“我不干了!”
据说战投中心老大开了一上午会,整个部门的工作计划都随之变动。
乔靓扶额,以前姐妹们都说她吊儿郎当玩心大,哪天不爽了掀桌子,给公司捅个大篓子。如今看来还是悠悠同学技高一筹。
果然越理性的人,疯起来越可怕。
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积蓄的势能天崩地裂。
与此同时,李执的车子停在正对吴优公司门口的临时停车位上。恰逢上班高峰期,员工车辆在眼前绕来绕去找车位,拥堵的状况里像热锅里焦躁乱爬的蚂蚁。看得人心烦——他不用找,刚天明就过来了。
从后备箱拆了盒烟,也不管戒了多久、重新抽了起来。整夜没睡,此刻他需要全神贯注,在驾驶位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盯着靠近门禁的那扇旋转门。
过去一年他送她的时候,悠悠每日都是于此下车、进门打卡。
直到日上三竿,没发现悠悠,终于收到了乔靓几人的回复,都出乎意料。
沈南风还一通电话过来,骂了一顿,“犯得着为了这事吵架吗?姐不是早说了,咱们的
品牌不怕模仿!”
这事必须南风来出头,公司她和沈南雨也有股份。两人怕李执因此避嫌,算得太清。大家认识快两年,虽然吴优棱角鲜明、脾气坚硬,但南风相信她不会把朋友视为草芥。
挡风玻璃上撒着近午的阳光,也映出李执的苦笑:枫漾的事只是导火索,说到底两人的气场不合。
李执记得露营时,悠悠枕着双臂仰望繁星。她说:
恒星也会对撞,虽然十分罕见,银河系每万年才发生一次。据预测,如此稀有的事件在2022年可能发生——联星系统KIC9832227的双星以复杂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将会不可避免地合并,爆发为发光红新星,并最终形成一颗新的恒星。①
“这将是首次人类肉眼可见的恒星对撞。”
“好呀,到时候我们一起看。”
两人勾勾手指,傻乎乎地约定了三年后的事情。
可此时,李执才想起悠悠当时还讲过:如果速度过于猛烈,两者都会毁灭,扩张成气体星云,慢慢消散为宇宙里的粒粒尘埃。
夜空中渺远的一刹闪耀,可能是一次新生,也或许沦为一场葬礼。
就如同彼此感情的命运孱弱。
可李执还是要找到吴优。她在上海就这些朋友,全部失联了。负气离开的人,总得为她的安全负责。
一筹莫展,差点儿就要报警的时候,萧薇想起来点信息。
她刚从N市来这边工作半年,跟李执没那么熟悉,离谱的是吴优连她都不回复了。于是萧薇只能跟着想办法。
“12.24是悠悠母亲的生日。”
恰巧是平安夜这个特殊时间点,吴优以前推拒别人约会时,有时顺嘴说“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萧薇常在一旁觉得搞笑,吴优和黎老师倒也没有这么亲密吧?!她这人有时候故意恶作剧般地逗人。
但这次,她不会真的回W市了吧?
第77章 77.毁于一旦。 一棵熄了灯的圣诞树……
谁都没想到, 吴优是在医院渡过的平安夜,她自己也没预见这几天能这么跌宕起伏,或者难听点叫鸡飞狗跳……
ICU(重症监护室)门外光线惨白, 站立或蹲坐的病患家属形神涣散。人在这种浓稠到化不开的情绪里,跟被卷在涡轮中一样随之滚动, 不可能有额外的思考和行动。
她的手机被摔裂了,临时拿了家里淘汰下的旧型号。几年前的机器只够插一张卡, 当然, 吴优此刻没有精力,也不想理任何人, 只留了备用的旧号码。
到晚上八点时, 医生走出防护门,说了母亲生命体征转好。吴优意识才聚集回来, 劝了父亲先回去, 吴丰淮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
吴优留守陪护, 但ICU每天只允许一名家属穿着防护服探望十分钟,她更多是作为必要的直系亲属等待“传唤”。
是的,“传唤”。只有亲历这样的氛围,才懂这种感受。人像风中的稻草,没有任何落脚点。所有的财富、智慧作用微小, 全交给闪动的仪器、一瓶瓶的液体以及插在身上的各种管子来决定。
耳旁是各种日常不曾熟悉的陌生声音:病房门开关的吱吱呀呀、楼道中的护士呼叫铃、还有担架车快速碾过地面的车轮响……
近凌晨的时候,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过夜的家属在空地席地休息,或是支起简易的折叠床……
吴优一向是坐立端正的人,白天还接待了一波波亲戚, 这会儿仿佛被榨干的甘蔗,浑身上下的力气脱了汁,只剩下残留的渣滓在维持。
刻进骨髓的习惯很难改, 她爱干净,在楼下医药超市买了一次性洗护用品对付,却无法勉强自己入睡。
起伏的鼾声、交错的争吵……休息区确实与她平日的睡眠环境相去甚远。
吴优精力旺盛、极少去医院,连救护车都是第一次坐,急诊挂号全是未知领域。虽然前任是医生,消毒水味都不大闻得惯。
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兜头扑来,只能接纳。
尾椎骨因为白天的奔波有点疼,吴优本有点腰突,是加班频繁白领的常见病,过于劳损时就会复发。
坐在长椅上,终于受不住,斜靠着扶手睡着了。
后半夜被哭声惊醒,悲恸的嚎啕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她胸腔内“砰砰”如响雷,几乎要听得到。
吴优走到楼梯间、合上密闭门,零下的温度里没有供暖,闭眼倚着白墙,许久心跳才平复下来。
这几日的纠葛浮上脑海,她像个斗鸡一样,和所有人吵了一遍:李执、陆峰和上司、陈宴、爸妈……扑腾得羽毛翻飞,现在缓慢落下来,一片狼藉。
隔着玻璃看到远处的商场拐角,有一棵熄了灯的圣诞树,如怪物般耸立,吴优想起来今天的日期。
从兜里摸出手机,很安静。她反应过来,另一张常用的卡被自己丢在了家里。
刚刚的一瞬在期待什么?又刹那醒悟,那个被她推开的人,如同错过了的列车,怎么可能还在站台等她。
蹲下来坐在台阶上,灰尘、烟头、散乱的瓜子壳与干掉的泥土,她不管不顾,丢了平日的讲究。
也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了……
吴优觉得自己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又冷又饿地走在平安夜。亲情、爱情、友情,顺带历来呕心沥血的事业,全部毁于一旦,变成一道橱窗之外的温暖和美食,看得到、触不着……
那夜和李执吵完架,看着他负气出走。吴优起初有点惶恐,没见过李执发这么大火。
很快她完成自我排解——他也太小气了,作为男人不全力支持女人搞事业,有什么资格说爱她?难道就靠平常那些金银细软小礼物收买人心?这些她自己也可以买!
……吴优偶尔也挺霸道的,底色里唯我独尊。
次日到了公司,她抽空翻开了枫漾的企划书,以及与A司的合作策略。吴优说服自己:前一阵刻意避开,终于有契机过一下整个项目了。
才不是因为顾忌昨晚的李执!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吴优记得刚毕业在咨询公司上班时候,大家时常吐槽工作是:“把同一套PPT换个模板卖给不同公司。”讲的就是搞策略换汤不换药,各个客户间互相“借鉴”。
话虽如此,倒不至于真得这么做,有违行业Top的脸面。
此刻,吴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才找到李执愤怒的源头。何止于他,她自己都“腾”得头脑发热,昨晚的有恃无恐突然变得毫无依据。
圣诞算是购物平台的一个不打不小的营销节点,即便不是市场部门,那天大家也比较忙碌。
吴优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就直接推开,把一叠打印的文件摔在会议桌上。
“我想知道公司的内部审核在哪里?之余是我们平台的合作品牌;枫漾是最近新推的孵化品牌,可以这么赤裸裸模仿吗?”
小会议室里只有陆峰和战投中心总监刘青,三个人面面相觑。在公司,吴优一贯强硬,却极少这样带着情绪。句句逼问,仿佛一个程序中了毒的电脑,不断弹窗报错。
陆峰主动去把门掩上,路过刘青的时候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
“做项目肯定是后来者学习前辈嘛……”
他的官腔被打断,吴优只盯着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白色的纸上用马克笔画出鲜红的标记。
“‘学习’和‘抄袭’不是一个概念吧?!”那几行标出的重点里,线上线下投流预算、分阶定价、后续具体品牌营销日历等等,基本如出一辙。
吴优没核对完,已经气不打一处来。
“无忧,感情用事不是你的风格。”陆峰颇有暗示性地瞥了她一眼。
早有预料可能会被反对,趁着她恰巧脱手后才推进的。这种标杆项目做得好,对大家的绩效都好。说不定刘青升职后,总监的位置会落在吴优头上,皆大欢喜。
“我在说道德的事,职业道德。”
吴优蹙眉,知道陆峰在影射什么。难道不是李执的公司,她就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
之余的品牌也有她的心血,凭什么别人可以随意采摘。即便是公司内部项目,即便她也连带受益,别以为把她绑到一个阵营了。
想起陆峰那些莺莺燕燕的香艳故事,果真在私生活上没有原则的男人,工作上也不尊重规则。以前只觉得在公司做个无情的效率机器就行,现在看来管不住裤腰带的男人,纯合作也得提防。
“你不会以为咱们公
司的平台做这么大,靠的是良心吧?“陆峰语带嘲讽。
吴优气急失语,颓然无力。
姜还是老的辣,陆峰说得难听,却很直白。“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①
从乡野到高楼,吴优见识过民营企业与平台巨头的共生或争利,如今亲身处于夹缝之间。
“资本想复制一个品牌总有办法,我劝你权当赚快钱。”
——她跟李执吵架时候的口不择言,竟然像一句谶语,预知了一切。可吴优懂李执是认真地在做一份事业,不然他完全可以守着旧品牌旧渠道,熟悉又安全。
一如吴优自己。她数理基础好,当初是仰望星空的人,选择了商业化领域,貌似急功近利,总掩不了那颗赤诚之心:讲究公平,相信互惠。
“我们流程是合规的。”
刘青两边左右安抚,在中间讲和。
“怎么可能?”吴优不信。
她敢这么大脾气地来兴师问罪,是自觉抓到了把柄——那些数据算得上机密,李执以为是吴优主导项目泄露的。
如果不通过她,还有一种可能,A司与之余合作由来已久,搜集和推断出这些数据并非不可能的事。
即便不讲道德,上面的行为已经算违背商业契约。暗箱操作总会留下马脚,就算集团注重结果,如果有损平台的名声,A司是要处理相关高管的。
“你不觉得这个项目佰嘉那边推进地太积极了么?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
陆峰把刘青差开后,掀动眼皮给出提示。他这种老狐狸是不沾锅,察觉吴优动了怒,不想真的得罪。即便她现在是下属,山不转水转,人精才不会轻易树敌。
本来这事他也是白捡便宜,陆峰和刘青当然意识到枫漾过于贴合之余,却默认了。反正佰嘉尽心尽力,他们坐收渔利。
……吴优的睫毛抖动,各种因果连线织网,兜出那尾鱼。
她想起来上次跟陈宴的私下会面已是盛夏,那是在自己准备认缴首付前,他淡然地说:“恭喜你啊,上坡路走得越来越顺。”
不知道为什么,垂下的眼帘显得有些萧索,和他那些骄傲的背景和资质不太相趁,令吴优想起道听途说的一些传言。
之后一直到秋天,两人因为公事频繁见了不少次。陈宴意外的不大热络,只在前几日,他发了条微信:“悠悠,你最近没看行业新闻么?”
语焉不详的一条,吴优还以为他纯为套近乎,现在看来意有所指。
出了小会议室之后,吴优在自己办公室待到了半夜,十几个小时没理任何人。
许久未见的不安全感袭来,像踩在摇摇晃晃的悬桥上,她必须要尽快落地。
不假他人之手,吴优只信任自己。当真相随天光到来,吴优径直拨通了陈宴的电话,约他今天在佰嘉见面。
电话那边却是徐徐的语调,陈宴休假回W市了,“对了,今天中午是黎老师的生日聚会,难道你不回来参加么?”
黎昕与陈宴的母亲宋菁亲近,陈宴如果在家必将顺道出席。好神奇,她妈妈的宴席,她却像是受邀方。
……吴优的逆反刹那达到顶峰,陈宴知道自己和母亲的龃龉,借机亲近;就像他了解她和李执最开始合作项目很愉快,故意针对。
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憋屈,吴优是一枚正待引爆的核弹,想把一切炸碎。
她懂陈宴最大的“体面”源自于哪,你不仁、我不义,吴优有仇必报,绝不白吃亏。决定当场戳破他虚幻的假面。
在通往W市的第一班高铁上,吴优编辑了那条给李执的短信。这件事他是无妄之灾,那句质疑却刻入她的耳膜,抠不下来。
吴优认同,自己拿不出手完完全全的爱。
不要等他先开口说分手,那样太被动了。吴优给自己下了判决,像一个放弃辩护的罪犯,为自己戴上镣铐。
第78章 78.剔骨剜肉。 终于在二十年后的此……
十二月二十四号上午, 吴优单手拖着行李箱,熬了一夜的人走出高铁站,好像后背被一把枪指着般紧迫, 一刻不停地打车前往母亲的生日宴。
她另一只胳膊夹着笨重的玻璃画框,短短的几步路, 一步一滑。仿佛诡异的行为艺术,吴优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它。
离开上海前吴优回了李执家一趟。他不在, 如她预料。
鬼使神差地, 吴优打开了玄关处的可视系统。调到历史记录,快速回放了好一阵儿, 才看到了前一天白天李执匆匆的身影——她不知道, 那是他着急出差临时回来拿东西。
在感情上,吴优从来都是个悲观主义者。她想自己这次没有识人不清, 李执已经不想见她了, 却宁愿搬出他自己的房子。
他维持着体面, 她更应该识趣。
等年后开春,吴优的房子就要验收了。临江的公寓视野开阔,楼下是前滩公园,开车上中环一路顺畅、适宜居住。
一切都好,回到故事的起始。她毫发无伤, 甚至可以说收获颇丰。
花车巡游、盛大烟花, 迟早都会落幕。可为什么喘不过气般,呼吸凝滞,巨大的痛感在身体里蔓延。
吴优憎恨陈宴的横插一脚, 更厌恶自己的爱无能,甚至还埋怨李执给过的虚假幻象——某些瞬间,她曾以为他会永远无条件爱她。
怎么可能?墙上那副画的缺片正对着吴优, 咧嘴嘲笑着她的奢望。又如望不到头的黑洞,吞噬着她人生的光亮。
命运的注脚写于初识世界的七岁,终于在二十年后的此刻回叩。剥开那副理性躯壳,剔骨剜肉是最开始就已溃烂的心。
到滨湖酒楼的路程不过半小时,漫长得犹如第二只靴子坠地前的鸦雀无声。
这是黎昕最爱的老字号饭店,每年都是预定默认的同一个包厢,。吴优去过不少次,在她长成少女之前。
后来,吴优参加的频率就降低了。被家里亲戚们拿来当做劝学的例子:“看看悠悠,连家里聚会的时间都拿来做题了,难怪成绩那么好。”
黎昕在一旁尴尬地笑,接受外人不明内里的艳羡目光。
女儿用功,却不死读书,课余并非完全杜绝玩乐。小孩子传统爱的那些手工她着迷,还喜欢看足球、同时是打羽毛球的一把好手,周末可以在场馆待整个下午……单单缺出席家宴这两小时。
当吴优的电话接通,说要专程回来时,黎昕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近半年来,女儿似乎工作很忙很辛苦,为此她才跟陈宴走得更近些。
黎昕多了些微妙的感觉:吴率乖顺听话但远在大洋彼岸,指望不上;吴优离家很近却冷淡而疏离。
陈宴简直综合了兄妹俩的优点,谦和有礼、亲近恭良。黎老师在大学教书近二十年,优秀门生颇有不少,今日私宴没通知外人,都摆了三桌。绕是如此,陈宴仍是最看中的晚辈。
冬季的湖畔包厢,条案上摆放着斜插在陶瓶中的红果冬青,艳丽的小圆浆果将萧索窗景点亮,灰沉沉阴冷的江南天有了色彩。
辅以秀美的松枝,自然又热烈的红绿搭配,映衬“松鹤延年”的喜庆。又暗合圣诞前的氛围,中西合璧,彰显重视。
餐食/精致而不奢华,环境雅致却非喧闹,用心筹备的筵席正准备开场。
黎昕的主位右手侧紧挨着就是陈宴的座位,他昨晚从沪市开了两三个小时高速回来,陪着吴丰淮忙上忙下,可谓尽心尽力。
众人聊形势、教育、事业,装束严整、谈笑风生,随着开门一阵风吹进来,却是风尘仆仆的吴优。
她黑眼圈有点重、没有换昨天的衣服和化妆,带着丝赶路的狼狈,松垮垮像被揉皱的一张纸。
包厢的暖气被吹散,言语缓缓安静下来。
如果一个人突然以全然陌生的面貌出现,那可能是她正经历着一场风暴,被裹挟其中,已失去理智……
可惜黎老师不懂 ,她被意外的惊喜击中,上次吴优难得参加生日宴还是五年前。
黎昕怨恨过,可惜女儿也有借口——吴优连自己生日都不太在意,从不庆祝。
也许她就是个缺乏仪式感的女孩吧。可是有一次,吴优买给萧薇的圣诞礼物不慎选错了地址,派送到了老家里。
她打电话让老吴帮忙收取。包装繁复的盒子,连纸箱都跟普通快递不同,显示着购买者的精心。
黎昕瞥了一眼就错开视线,多么可笑,她的女儿宁愿为一个寻常的洋节给朋友挑选礼物,却不肯为母亲一年仅一次的生日费一分一毫的心思。
刻入骨子的涵养很难抹除,吴优落了座。尽管蕴藏着怒气,她还是环视着和熟悉的叔叔阿姨打了招呼。
这些看着她长大的母亲家属院同事,或是至亲。都听说悠悠在上海大公司上班,业务繁忙、前景向好,难得一见,却衣着随便,只扎了跟低马尾,发丝略有丝凌乱。
几个长辈在心里暗暗庆幸:“果然孩子还是留在家里当个gwy好,看学历最高的悠悠在上海工作累成啥鬼样了……”
新加的椅子放在母亲和陈宴中间,吴优烦躁地拧着额头,陈宴他凭什么坐得这么C,是什么紧要人物么
也好,挨得近一点方便说事。
吴优从随身的托特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挑眉轻语:“陈经理,出去谈会儿工作吧?”
外形的魅力最浅显,随着阅历增长,谈吐中游刃有余的底气才泛着弧光。吴优最懂拿腔作调,带着笑眯眯的表情,那样客气实则傲气地睥睨着别人。
方才腹诽的亲戚纷纷侧目,看刚刚还疲态难掩的人像气球一样吹鼓、向上,满涨士气。
黎昕短暂地晃了晃神,在吴优伸进包包翻找的时刻。期待闪过,她以为女儿可能会携带一份礼物。只是转瞬,如一根火柴燃烧的几秒钟。
“悠悠先不聊公事,吃饭吧”黎昕讪讪地说。
吴优不作反应,注视着陈宴,他岿然如山,顶着一桌的目光淡然:“我定了阿姨爱吃的黑森林慕斯蛋糕,你待会儿也尝尝。”
“我不饿。”
吴优极擅长让人下不来台,她不高兴,绝不看场面情形。
“悠悠和陈宴在一个城市,现在还一起工作,真是太相配了。青梅竹马的缘分多难得,黎老师和宋老师早点定下来好日子才对。”
旁观者只从座位次序观察,知道黎昕和宋菁关系好,还以为两个小辈早成了一对。
触到了吴优的逆鳞:女孩子的怒气,总易被认为是娇憨,仿佛任何两个人往男女关系上误会,争吵就变成了打情骂俏。
“我哪配得上陈宴啊,听说伯父最近又高升了,怎么好久没见他回W市啊”
她带着嫣然的笑意,唇角残忍地扬起。
萧薇的工作是陈宴父亲上一年帮忙打过招呼的,算相关的同个系统。但这半年来有些传闻在圈子里渐渐翻涌,已经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陈父在外面的私生子很是闹腾、家宅不宁。
这犯了官场的忌讳,背后有人评价:“还好正宫稳得住,不吵不闹,不然早被组织记过了。”
陈宴及宋菁的脸色刷地变了,母子当然是恨陈父的,但早已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借他的势,扬自己的威,不习惯再回归凡俗的生活。
表面风光被吴优戳破,她并无半点内疚。在吴优看来,往日用了爹的名头,现在就得担着八卦的揣度。
吴优和陈宴从来不是一路人,她见证了他自童年就为家庭而痛苦,曾经以为彼此拥有一样的悲伤。
直到陈宴一边怨念父亲的无情,一边又享受着他的便利而留学、回国工作。
吴优不会过这样的生活,她当然可以据理力争,要求和吴率相同的待遇。但转身海阔天空明显更加酷。
从小她都在积累资本,给了长大的自己选择的空间。
谁说打人不打脸,吴优此刻只觉得好爽。什么翩翩贵公子,背地里都是乌糟玩意。
陈宴兀然被揭了短,吴优的毒嘴果然堪比匕首,一句话直插要害。
父亲凭着外调的说法,已经半年没回家了,逼着他和母亲接受那个外面的“弟弟”。屈辱却又毫无办法,让他时常觉得人生无趣。
想发疯的人凑到了一起,核弹的开关即将被按下。
“悠悠你呢听说刚晋升管理层,你的‘朋友’应该很为你高兴吧?”
停顿片刻,陈宴提示:“那个和你同吃同睡的‘朋友’。”
他在激她:陈宴看过最近的财经报道,吴优来找他必定是跟李执那边闹翻了。
也在气她:吴优说过让陈宴帮忙守住‘假婚’的秘密,大庭广众之下,他笃定悠悠会收敛气势。
“你说的是我老公吧,哦不,拜你所赐,马上要变成前夫了。”
李执第一次在吴优的亲情网里闪亮登场,以意料不到的方式。
……谁都知道老吴家的女儿待嫁闺中,整桌的人面面相觑。直到“啪嗒”一声,黎昕的筷子掉在了水晶台面上。
“你在胡说什么”颤抖的声音响起。
“妈妈,我回来得太仓促,没来得及通知他。不过没关系,我们马上也要离婚了。”
“悠悠,闹够了么?”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开了一个腔。太过离谱的现实,简直是天方夜谭。
吴优把红色的证件放在桌面上,如假包换。本是她去李执家拿行李时带走的,权当分手纪念。
从来只听说过喜帖是“红色炸弹”,想不到结婚证也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炸弹。
悠悠的世界像一座荒芜的花园,不如就此将围墙推倒……
第79章 79.欢庆的筵席。 跑出雨中的感觉真……
吴优硬生生毁掉了黎老师的生日宴。没人告诉过她, 原来将一切砸得稀巴烂是这么畅快。
玉盘堕地,摇摇欲坠的世界终于落下帷幕。
“够了!你尊重过你的母亲么?今天是我的生日宴,你有一点点的在乎么?!”
因为年末课多, 黎昕的嗓子有点哑,带着气喊出口的尾调劈开, 像断裂的干柴划伤人耳。
文雅不再,涵养尽失, 从没有过的情况。
所有人都登上了一趟疾驰的列车, 目的地未知。
“是,我不在乎你的生日宴。那你有在乎过我的出生么?”
“不被期待, 不被祝福, 差一点点成为死胎,我的生命纯粹是一个侥幸。”
“你签字上手术台的那一刻, 想过自己也是我的母亲么”
“若不是担心手术误差会伤害到吴率而放弃, 现在跟你说话的我已经是一缕鬼魂了吧?”
“那时的我才16周, 连‘人’都不能算成形,你们可以决定我的生死;现在我27岁,有钱有自己的生活,还不可以脱离你们的手掌心”
字字句句,啼血哀鸣……
轰隆一声惊雷般, 是脱轨产生的巨响。她和她, 母亲和女儿,同时滑入深渊。
过于惊诧,黎昕的脸色由红转白。从震怒到惶恐, 艰涩到失去话语功能。
许久才挤出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疑问,无望地挣扎。答案却已猜到,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注解。难怪她乖巧的女儿自那一年突然性情大变, 黎昕曾以为是悠悠转学造成的。
如今看来南辕北辙——七岁末尾,悠悠固执地要就读离家更远的另一所小学,明明家属院里的附小路程几步远,教职工都跟黎昕熟识,甚至,近到可以回去午休……
悠悠哭闹着说,那所小学比附小排名靠前一位!
怎么会有这么爱学习的小孩!似乎就是从那时起,黎昕发现女儿越来越争强好胜。
锁已锈蚀,钥匙才找到。
吴优缓缓地开口:“那年冬天我们去邻居周阿姨家做客。”
细碎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旁:
“姑娘现在长这么高了啊,多好。”
“多亏当时在手术台上,她踢了我一脚。”
……
悠悠趴在桌子下捡拼图的缺片,房门被吹开,冷风顺着门缝刮到她脸上。过了大约有一个世纪,泪渍凝结。
早慧的孩子听到了七七八八的信息:
“时间、精力、身体都不允许,医生提了建议可以减胎,现在鼓励只生一个好。”黎昕似乎语气轻松。
“肯定选留男孩子啊,不用纠结的。”对面的周阿姨随之附和。
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听着妈妈嘴里的词汇,她不懂“减胎”意味着什么,联系上下文才懂——自己就是那个主角。
黎昕刚结婚时在中学教书,同时还要照顾
黎、吴双方老人的慢性病。家里虽不至于拮据,但小俩口时时疲于应对。直到后来,她考试竞岗去了大学,吴丰淮职级随年纪增长,才宽裕了很多,置办了别墅。
恰好随着一双儿女的出生,日渐富足。
年幼的悠悠能察觉到家中的变化,黎昕对孩子们上心,稍有余力后,给她和哥哥课余活动安排地满满当当。
悠悠穿着纱裙在台上汇报表演,玩伴们眼中她像个骄傲的小公主。这是昨晚才有过的事,可现在她明白,那些聚光灯下的欢笑和鼓掌都是假象。
自己本应被舍弃,如今能被重视,是因为叔叔阿姨都夸她是个漂亮又优秀的孩子。
会客结束,妈妈牵着她的手回去,悠悠很多次仰起头想发问又咽下。
年关的商场人头熙攘,黎昕买了身西服套装。付完款才无奈地摇头,“这件上衣好看,裙子马马虎虎,可惜不拆卖。”
遗憾的表情一览无余,悠悠懂了,她就是那个“搭头”。这不难理解,小学生中流行集卡,拆开包装留下卡片、丢掉吃不完的干脆面。这就是她本该的处境……
长大后吴优自己赚了钱,发现这个存在还可以有更多变种——奢侈品售卖里的“配货”,商家活动时的“赠品”,都是没人愿意要的滞销款。
吴优懂,事物皆有价值差异,都是衡量取舍。
万幸她运气并非太差,如黎昕说的,“算是天意,三四个月大的胎儿,很少有那么强的胎动。”悠悠天生就精力旺盛,脑子也好用,人见人夸。
看啊,优胜劣汰全靠自己,哪有爱
痛过了头,神经麻痹到迟钝。只是偶尔还会被猛然一击,浑身震颤。
读到初中,吴优开始学化学,那时候流行看刑侦片,她新奇地在网上搜索电视里说的化合物。氯/化/钾,寻常的药物,静脉注射却可能致命。
萧薇在旁边夸张惊呼:“好高科技的犯罪啊。”吴优扫到了下一行文字,“也可以用于减胎手术,将氯/化/钾注入计划被终止的胎儿心脏内,以致其死亡。”
吴优知道自己和那个受害者一样,也曾是个待宰羔羊。她还未出世,已与死神擦肩而过。
唯一的不同,最后一刻杀人凶手“仁慈”地放过了她。
……那是她的母亲。
*
吴优大力地呼气,几乎要晕过去。胸口起伏,心跳如擂鼓声声。平缓下来,但觉酣畅淋漓。
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说出来,摘掉紧箍咒,原来是如此的轻松。
好像穿越过一场下了二十年的暴雨。过去的每一刻,这雨都不曾止息。从孩童到成年,不间断地拍打在她肌肤、浸透她的衣服。
它成了悠悠生命的底色,化为连绵不绝的白噪音,连闭上眼睛昏睡时都不会消失。出现在喧嚣热闹的典礼,也停留于夜深人静的梦魇。
她反击过,吴优读重点高中、上名校拿国奖、成了所有亲戚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凡事永远要压吴率一头,只想证明父母的选择是错的。
她躲避过,选择了一毕业就早早工作,没有投W市的任何企业。在陌生的都市中离家独居,链接新的关系网。
仿佛给自己找一方屋檐,或是寻一把雨伞,遮挡这劈里啪啦的雨点,可雨声仍不绝于耳。
只有跨越,而不是隐藏或退缩,才能放过自己。风雨交加,如果停在原地,早晚会被淋湿。
必须往前跑啊跑,此刻,风消雨霁……世界安静下来,跑出雨中的感觉真好。①
*
“不是你想的那样……”黎昕嗫嚅难言。
并非如悠悠所说,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女儿,谁都说悠悠和黎老师长得最像。
江南腹地养大的姑娘,吴优偶尔也会顶着白皙细嫩的脸,说一口软糯的方言。但挺翘的鼻梁、修长的体型继承了黎昕的那抹英气。
就如她曾骄傲地向李执自夸,“融汇南北方的精华。”
从确认怀孕开始,黎昕就幻想过拥有一个女儿。和她一样,不,比她更好。时代在进步,她的女儿一定比她更优秀。
是儿子也行,在快三十年前的背景里,男丁总是更值得家族期待的。②
后来查出来是龙凤胎,简直皆大欢喜。长辈和老吴尤其开心,黎昕的小私心也得到满足。
只不过乐极生悲,没过多久,黎昕首次产检就被医生一脸严肃地留下。
那些医学概念被凝重地说出,逼着她做出抉择。吴丰淮很快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作为丈夫,这选法不算离谱,与其让妻子冒险,不如只留一个孩子;家中老人算是明事理的,也赞同大人更重要,权当从来没有过双胞胎。
取舍貌似无需纠结,如果必须要杀死一个胚胎,注定是那个女孩。
从11周拖到16周,马上要到手术适宜的最晚期限,医生给黎昕下了最后通牒。
所有人都劝她,黎昕签了手术同意书、躺上了冰冷的手术台,在即将麻醉的前一秒,肚皮那里产生了浅浅的一次跳动。
像鱼吐泡泡一样轻微,却又重若山崩,扰动母亲的心弦。就那一瞬,黎昕后来回忆起无数次,她知道,那是悠悠。
黎昕反悔了,她是文化人,日常也理智。却突然决定,豪赌上自己的性命。
丈夫跟她大吵一架:“不过就是多一个女儿,就算没她,一家三口不挺好的吗?”
黎昕说不清、辩不明,她只是下不去手。
孕晚期黎昕不能平躺,夜里倚墙坐着睡。缺氧晕倒、重度肺高压下了病危通知书……作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孕妇,她生这对孩子太不容易了。
所幸悠悠是那么的可爱:她的胳膊软软地像藕节,眼睛亮晶晶倒映着星光。黎昕抱在怀里心已融化,所有的辛苦成了蜜糖。
那场未进行的减胎手术,当然不能被女儿发现,也没让同事朋友知道。
黎昕要强,不断地考试、借调,才换来即将去大学任教的机会,不想被影响工作。她的先心病并不严重,是因为怀孕才查出来的。
在那个年代,女人搞事业总是比男人遇到的困难多一些,何况是带着疾病的女人。人多嘴杂,最好不要提及。
不过是长期吃一些片剂而已,这么多年,借着保健品的名头,儿子、女儿都被蒙在鼓里。
可惜那天作客,邻居小周的胞妹正巧是隔壁市立医院的妇产护士。当年黎昕专程选了家远的医院,没想到还是遇到了这位熟人。
……黎昕打着含糊混过去,她不愿再去提及那些因病怀胎的痛苦,更不习惯被怜悯的眼神。
黎昕一直像条紧绷的琴弦,似乎永远不会错乱。从这点来说,吴优的性格遗传她最深。
但现在,二十年后,她的女儿,却当着她的亲戚、老友、学生的面,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在场,盛宴之上,扯破了一切的繁华荣光。
冬青红果被白墙映衬地尤为漂亮,成为黎昕眼睛里整个房间唯一的亮色。
她嘴唇发乌,面如死灰,却无法反驳。
解释是最徒劳无功的行为。即便有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掩盖她曾做出的选择——悠悠确实是被放弃的那个。
也许是天道轮回吧,黎昕自问之后对悠悠并无亏待,母女却渐行渐远。
人心都是肉长的,慢慢地,吴率倒成了她的贴心小棉袄。吴优则是窗外飘扬的冰粒子,永远带着凉薄的气息。
雨夹雪把天空的阴霾洒向人间,房门开开关关,湿冷的气息铺面而来。
吴
优看着母亲在面前栽倒在地,颤抖着摁着按键、拨打急救电话。
脚步来回、人声吵杂,桌椅挪动的响声……从楼下听,还以为筵席间的嬉闹。服务生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扬了扬头,对同伴吐槽:“这生日宴也太欢庆了吧。”
真怪诞,世界从来是如此的孤独,每个人似乎都毫不相干。
第80章 80.源自本能。 这算不算隔空相拥……
昼夜颠倒了好几日, 李执见到悠悠时有些恍惚。她孤零零地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扭头隔着整条空荡的走廊望他。
圣诞节那天晚上,萧薇也被发动起来帮忙找人。想起来悠悠可能回W市, 她拨通了陈宴的电话。昨晚他才回去,另一头传来的居然同样是忙音。
终于等到了第二天清晨, 萧薇母亲告诉她情况,这么惨烈而爆炸的八卦藏不住。三言两语, 惊掉了萧薇的下巴。悠悠对所有人封缄了这个秘密, 包括多年老友。
一旁的李执眉头紧蹙,私下里悠悠不喜提家事……他一直误解, 以为是彼此的感情没到最亲密无间。
从去年起, 李执就开始跟悠悠死缠硬磨,央求着要见家长。他总觉得两人近乎胡闹的开始, 需要走个名正言顺的程序。
如今想来, 身处这样混乱的亲情关系里, 那时的悠悠该有多难捱啊几次三番,他以为在明确心意,对她原来是逼问。
萧薇陪着李执去了W市,两人只听说黎老师在市中心医院,具体病房号没人清楚——据说刚经历了抢救, 人多嘴杂, 吴丰淮婉拒了一众亲友的探望。
无论如何,李执想去悠悠在的城市,就算不能相见, 缩短些距离也好。
下了高速,李执收到了吴率的回信。昨晚就联系了他,当时吴率正在匆忙地转机换乘。
正巧黎老师那边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 吴率纠结了一瞬,转发给了李执房号。
吴率自小都不太懂吴优,再加上兄妹实际上一般大,相处起来甚至有点发怵。上次访沪见面,吴率倒是跟李执交流顺畅,他看出来对方挺上心的。
李执没办法,吴率是他唯一认识的悠悠家人,别管她待人时冷时热的,他可不能跟着跑偏。
狗血闹剧爆发后,除了感谢吴率提供情报以外,代入悠悠的处境,李执再看吴率心情十分复杂。
他终于明白悠悠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工作,为什么会压力大到划伤自己,为什么总是急功近利、分毫必究……
也后悔自己对她的所谓“劝告”,那些道理都很正确,可她的愤懑更加真实。若不能触及苦痛,言语就是随风飞扬的废纸,轻飘飘毫无重量。
*
办好了转入手续,吴丰淮在病房床边照顾。黎昕已经苏醒,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吴优却在房门外枯坐。
折腾得身心俱疲,她倚着椅背,一向挺直的腰身弯折。不期然间一抬头,看到了李执,明明没分别太久,却仿佛已隔四季般陌生。
呆滞的目光闪动了几秒,又把脸埋在蜷着的膝盖上。
……吴优太累了,之前心思全被母亲的安危占据,此刻才想起来李执和自己的那些纷扰:
她负责启动的项目模仿了他的品牌;他生气她在工作上过于提防保密,她反唇相讥;他彻夜未归,不再想见她;而她,主动提了分手。
酸楚如暗流淌过,原以为干涸的心化为泥沼,很多念头像水草攀绕,勾连着悠悠的意志——很想他;想紧紧地拥抱、十指相扣;想咬着他的嘴唇、甜蜜地接吻;想说她还爱他,一直都爱。
可悠悠只能深深地低下头,这是维持自尊的最好方式。在那些争吵和龃龉后,还能够平和地相见么?
何况他同萧薇一起赶来,想必她那可悲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还有什么骄傲的资本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悠悠身上,蓬松的发丝凌乱着,她把自己缩起来。背脊感受晒到的那寸温暖,在冬日里实在弥足珍贵。
阴冷的天气终将会过去吧,只要支撑过这波寒潮,岁暮将至、春归未远。
倏忽间,肩头像落上一只蜻蜓,是她曾经的恋人。
李执只敢用手指轻触了下,像靠近一尊易碎的瓷娃娃:“悠悠……”
其实他挺懂人情世故,此刻却词穷到憎恶自己。
吴优把脖颈压得更低,漏出一抹白净又纤细的肌肤。李执喉咙艰涩,她该是他永远高昂着头的天鹅,是他尽心浇灌的带刺玫瑰,是他捧在手心的皎皎月光……
而不是这样孱弱又卑微……
肩头一紧,悠悠被李执的双臂包裹住。不再是光线在温煦地抚摸,而是坚实的拥抱以及炽热的心。
他半蹲着,把人揽在怀中,觉得踏实下来。悬着的心落了地,渡过连日的焦渴,饮到了沁甜的泉水。
原来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彼此靠近紧贴就可以了,一切源自本能。
吴优贪婪地往李执身上蹭啊蹭,好大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三天没洗澡,只换了一次性内衣,脸上估计由于熬夜也面呈菜色,太逊了。
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往李执身上贴得更紧,脑袋恨不得钻到他腋下,黏腻的泪水粘上李执的衣裳。
这几天悠悠的心理负担太大了——黎昕在ICU的那晚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差点害死自己的母亲。整个人像一缕游魂,在今天黎昕脱离危险后才稍微回过神来。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一直到悠悠有点气闷地抬起头:“这件衣服不够软,抱着不舒服。”
李执这几天没去自己公司,来回辗转在她上班工作地、闲暇消遣的小店、或是朋友家找人。早上随手捞了件冲锋衣套上出门,岩石灰与米白的撞色十分有型,可惜是硬壳的。
悠悠更喜欢李执穿羊绒大衣时,触感轻柔地像他的手掌在抚摸;或者脸颊直接抵上衬衫也好,能细细感受着他的肌肉走向与脉搏跳动……
李执回撤着看她,眼角有泪、小脸通红,习惯却未改变。还是这么熟悉的带着讨价还价余地的小埋怨,让他心中熨帖。
他的悠悠还在,她仍在意自己的感受,小心翼翼地试探世界。揉了揉她的头:“好,下次换一件。”
“不过你穿着挺好看的。”吴优瘪了瘪嘴,被自己的挑剔弄得不好意思。刚想起来她嫌弃的这件衣服,还是自己送李执的。
好像和他在一起,就会惯性地由着自己的脾气,不肯受一点委屈。
或者说,在别处已经受够了太多的委屈,不想在爱人那里再勉强自己一丝一毫。
说起来似乎对李执不大公平,却是不讲道理的依恋。
“我们不是分手了么?干嘛还抱我”她带着鼻音低低地问。
“你单方面宣布的,我还没签认罪书呢。”李执哄着悠悠,她受了这么多苦,作为男人他还能计较什么。
两人这样脸对脸贴着说话,额头几乎抵在一起。萧薇在一侧着急地咳嗽了好几声提醒……拜托,即便她不介意当电灯泡,后面的老人家可盯着有一阵子了!
李执站起来,整理衣领被悠悠压出的褶子,胸口还有她揉皱的泪渍。
真是有点尴尬……哪有人在未来丈人面前搂搂抱抱的!形象尽毁。
这第一次见面太过意外,他很久之前就开始精心准备说辞和礼物,没派上一丝用场。
吴丰淮倒挺平静,他的承受能力已经被悠悠的这一波组合拳锤炼出来了——也没有人结婚一年后才登门的吧!
他迟疑了片刻,朝李执摆了摆手,往楼梯间指了指。两人一前一后、不言不语,吴优和萧薇面面相觑。
李执以为会迎来质问,不管背后的因缘际会,他确实蓄意跟悠悠领了证、同了居。在悠悠这种安稳家庭里,不经父母过目、媒妁之言,就把生米煮成熟饭,说大逆不道都不为过。
何况他还促使了她的情绪失常,捅出来这么大篓子。
李执低眉顺眼,拿出实习生看老
板的赤忱眼神。
不曾想吴丰淮没多说,只是简短地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得到消息就从上海出发,刚到。”
他拍了拍李执的肩膀,“去把悠悠送回家,让她休息一下吧。”
这就过关了!
黎老师出ICU前就恢复了意识,但她提了个要求:“不能跟悠悠碰面。”
考虑到她的身体需要静神,没人敢违背。
于是吴优只能干守在病房走廊,偶尔跑前跑后帮忙办手续、买用品,不肯离开医院一刻。
……
当年埋的雷还是炸了,黎昕付出了怀胎十月的辛苦,悠悠得到了二十年的怨念,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吴丰淮只能愧疚。
李执看出来了,悠悠虚弱到只靠一口气吊着,紧忙回到长椅那带她离开。
悠悠却下意识挣脱,一墙之隔,母亲躺在病床上,都是因她而起。
在黎昕倒地前,悠悠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慌张的时刻。迷雾般挥散不去的恨意,被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破开。
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待医生谈话,悠悠惶恐地似一个接受判罚的凶手。
宿命的轮转如首尾相衔的毒蛇,二十年后,她差点杀了她。女儿与母亲,没什么不同。①
桌面上摆放一把左轮手/枪,她们被卷入这场残忍的轮盘赌,没有赢家。
李执从来没有强迫过悠悠什么事,即便男女体型力量悬殊。这回,他差点动了强制把她抱走的念头——再熬下去悠悠直接得去病床上躺着了。
可她的眼睛里蕴含着抹不掉的忧虑,李执突然懂了悠悠的坚持。
他转身找吴丰淮要了黎昕的住院号,在自助机器上将诊断结果和检查明细打印出来。
吴优看着李执拿着手机和一大摞单据走过来,不明所以。
李执陪着悠悠一页页地翻看,其实医生之前简单告知过,黎昕的指标已经恢复安全。不然也不允许转出ICU,是悠悠心神不宁、关心则乱,丢掉了自己的理性。
吴优听着李执一项项跟她比对,莫名地信赖。他跟她一样都精力充沛,连感冒都不大患。而李执却对此这般熟稔,淡然自若地安抚她。
悠悠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你是最近陪顾阿姨看病得出经验了么?”
她想说两句分散这挥不去的窝心。
“不,我18岁时就经历过。”
李执反握住悠悠的手,递给她更多温度。他没见过比悠悠更生机勃勃的女孩。他曾经行,她也一定行。
直面死亡及别离,然后保持冷静地走下去,多么地艰难。
萤火虫于沉寂幽暗的山坳振翅,生与死伴随,昼夜交替不息。
李执攥得太紧,悠悠感受到他修长的指骨,以及冰凉金属触感的两枚戒指。除了婚戒,另一枚她其实懂内情。
悠悠意识到李执故意略过了,最早不是在18岁。
树木成长,自然节疤,往往变为最坚硬的地方。那不是瑕疵,而是暗埋于年轮深处的神来之笔。
若伤口够深刻,轻抚即可见过往你我,这算不算隔空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