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拜别
“阿策, 你刚才都碰了什么东西?”
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抖,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环顾四周, 目光最终落于桌上放置的药碗上。
“我方才进来似乎也只端了个碗。”
“把那碗拿来。”沈银粟声音急切,叶景策忙将碗端来,指腹下意识按在碗沿。
银针探过碗的四周, 尖端未见变色, 却在叶景策再次接过时, 再次弥漫开漆黑。
“难不成……”叶景策犹豫一瞬, 将针尖慢慢擦过碗沿,众目睽睽下,只见那针尖一点点变作漆黑。
“怪不得用银针试药显示无毒, 喝到嘴里毒性却蔓延开来, 原来这毒在碗沿上。”叶景策蹙眉嘀咕着,“这样一来,只要伤病之人喝药,这毒素便会入体, 而毒素越重,喝药便会越多, 循环反复, 难怪毒素不清。”
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洛子羡的一头长发披散于身后, 微微抬首, 一双狐狸眼疲倦地弯了弯, 带了些自嘲的笑意。
“如此说来, 倒是幸好我不爱喝药了, 否则这表面上是喝下去了药, 实则却是吃进去了毒。”
“话不能这样讲,你若不吃药,病症如何好起来?”叶景策拧眉劝着,忽而察觉到身前沈银粟已沉默许久,低垂着头,肩膀微微抖动。
“粟粟,你怎么了?”询问声刚落,叶景策忽见沈银粟猛地抬首,一双杏眼轻微泛红,朱唇轻张了几次,方才发出不稳的声响。
“小哲子,去把大殿下生前用过的杯具拿来。”
“是。”
小哲子不明所以地快步退下,帐内霎时静默下来。
帐内几人俱不是痴傻之人,沈银粟话一出口,另外二人霎时反应过来,只顺着小哲子离开的方向看去,心脏如同被人拎起。
沈银粟茫然地坐至凳上,低头盯了脚尖良久,见一双手探来,轻轻盖住自己的手掌。
“粟粟,你先别想太多。”叶景策蹲身在沈银粟面前,抬手,见那双杏眼中已藏了些水光,长睫一眨,泪珠便摇摇欲坠。
“阿策,我也不愿意去想。”沈银粟声音轻颤,被叶景策握住的手微微攥起,“可是……可是你知道吗,大哥其实很讨厌苦的东西,凡是沾了苦味的东西他都不喜欢吃,甚至幼时还因用膳时避开苦瓜被姑母惩罚过。”
沈银粟絮絮念着,眼圈泛红,委屈地紧抿着唇,眼睛一眨,便是一颗豆大的泪珠。
滚热的泪珠砸落在手背上,似千斤般将叶景策的心砸碎,他握着她的手,一瞬不落地感受着她的颤抖和胆怯。
“阿策,阿策。”沈银粟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不住地念着,一口银牙咬紧,慌张又茫然地摇着头,“你都不知道的,大哥素来没有太大喜恶,唯有惧苦是怪癖,可我们……我们最后让他喝了那么多药啊,我们让他连离去都是伴随着苦涩的。”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叶景策扬首听着,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轻轻擦拭掉沈银粟脸上的泪。
小哲子的步伐极快,不多时便将洛瑾玉生前的物件尽数摆放在了桌上。
这药碗曾盛放过洛瑾玉离世前最后一碗汤药,因当年沈银粟质疑洛瑾玉的死因得以原样保留下来。
绢布擦拭过碗沿,随后又紧紧包裹住银针。
帐中烛火晃动一瞬,目光集聚处,叶景策觉得沈银粟的指尖似乎被那银针扎了一瞬似的,否则怎会那样不稳。
良久,绢布落下,银针虽不似洛子羡用药时的那般漆黑,可的的确确是变了颜色,是被毒物浸染过的。
汤药一旦验过无毒,谁又会去特意验碗沿,更何况当初局势紧迫,人人都盼着洛瑾玉快些好起来,汤药一碗一碗地灌下,急不可待,急功近利。
“原来……这才是死因。”
漫长的静默过后,榻上忽而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叹,他如今还烧着,声音含糊,目光怔然,许久,才敢去接那根针。
“哥哥……”
呢喃低语声落下,洛子羡静静地盯着针尖,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又开始发热了,否则为何回觉得头痛欲裂,像是要被人从中间劈开,断断续续的记忆争先恐后的涌上,鸦黑的睫羽落下,他怔怔一笑,忽而落下泪来。
谁都不知道的,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起过的,洛瑾玉,是求过他不喝这药的。
那么一个成熟温柔的人,也曾端着汤药笑着同他商议,好声好气地央着他。
“子羡,我这身体我自己清楚,喝药对我已无大用,你便饶了我这回吧。”
“子羡,药苦。”
……
洛瑾玉不止一次的拒绝他送上来的药,可他那时是如何回他的。
洛子羡茫然的想着。
他说,哥,你不喝药怎么能好,哥,你别说丧气话,哥,我求求你了,你喝下去好不好,你再等一等云安……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洛子羡恍惚地想着,不等回神,瞬觉嗓中腥甜涌上,身子猛然一倾,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
“殿下!”
小哲子惶恐出声,见叶景策眼疾手快地扶住洛子羡,双腿霎时一颤,无错地站定在一侧。
“妹妹,找到这个下毒的人!我要杀了他。”洛子羡扶着叶景策的手挣扎着起身,双目赤红,“我要杀了他啊!!!”
“不用殿下吩咐,我也一定会找到他。”沈银粟声音冷冽,话落,一步步向洛子羡走来,双目仍残留着红晕。
“殿下,这人既然已经对你下手,那我们就引着他,让他一步步上钩。”
“好!”洛子羡冷笑着点头,“妹妹要我如何做?”
“他既然又给你下了这么重的毒,想来是想你尽快毒发,既然如此,殿下便随了他的愿,如何?”
“好。”洛子羡颔首,一字一句同小哲子道,“传令下去,本宫身体不适,接下来五日营中一切由叶将军决议。”
“是。”小哲子大喝。
帐外,雨丝渐弱,篝火帐下,有将士弯腰填着柴,粗壮的木棍翻了几下底下垒着的柴,半晌,见火势旺起,方才直起身来,闲散地望了望天。
漆黑的夜空中,不时传来苍鹰的锐鸣叫,将士四下寻顾着,只隐约听着那声音向南行去,大约是飞向了京都的方向。
夜凉如水,帝宫辉煌,一片璀璨之下,是群臣在荒诞作乐。
宴席已至尾声,官员们醉气熏天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走着,其中一人喝得昏沉,只走了几步便觉自己撞上一物,浑浑噩噩地抬头,入目便是那眉间的一点丹红朱砂。
“呦,唐大人啊。”那人含糊道,“听说您一周前才刚从遥城回来啊,这来回几月,您也是辛苦了。”
“魏大人哪里的话,唐某为百姓奔走本是份内之事,谈何辛劳。”
“对对对,咱们唐大人呐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那时我等能比的啊。”那人醉醺醺道,“魏某……魏某听说您三月前在那儿待了半月呢,这半月那遥城城主怎么款待您的啊,您同我说说,我绝不和别人说……”
“大人,大人,大人您喝醉了,咱们还是快走吧。”魏大人身侧的侍从闻言忙不迭地扶着他快步走去,行至远处的马车,胆颤地回头瞥去,却见唐辞佑的身影早不知了去向。
夜色浓郁,帝宫内寂静诡谲。
隐匿处,一袭紫衣的宫女早等候多时,见唐辞佑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忙提着食盒躬身上前,俯首行礼。
“奴婢紫衣见过唐大人。”
“宣阳公主已经安排妥当了?”唐辞佑声落,紫衣颔首,将食盒递出,“大人放心,宫内的图纸已被替换,太傅大人极擅模仿他人笔触,想来宫中那图应当能瞒住陛下一时。大人此行务必快去快回,以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知道了。”唐辞佑应了一声,打开食盒敲了敲底部,果真见声音不对,想来那足有一本书厚的地道图应当就藏于底部,故而重新把食盒盖好,转身向马车处走去。
身后,紫衣俯首,声音恭敬谦卑。
“大人仁义,我等铭记于心,愿大人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归来?哪里还有什么归来?
唐辞佑闻声笑了一下,这京中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之人,又缘何要回来。
马车颠簸,回去府中已是半夜。
夜深人静,准备出行的包裹已然备好,只待明日一早便可放上马车。
“少爷。”听闻外头有动静,天照急急忙忙地从府内迎接,方扶住唐辞佑的手,便听头顶传来男子的低语声。
“行囊可都收拾好了?父亲已经同意随我去碧落城了吧。”
“少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既已同老爷说了这碧落城的城隍庙灵验,那他自然愿意带上二夫人同您一道为二少爷祈福,求着咱们二少爷也如您一般考个功名,当个大官。”
“他们愿意便好。”唐辞佑闻声微微垂了垂眼,天照见状忙躬身道,“少爷,这么晚了您也累了吧,热水已经烧好了,我现在就吩咐人为您准备沐浴?”
“不必。”唐辞佑微微怔了一下,一双眼向着院后的祠堂望去,许久,轻轻道,“我去祠堂一趟。”
“您去祠堂做什么?少爷,这么晚了,老祖宗那几柱香明天续也成!”天照急呼了一声,却见唐辞佑的身影已隐没至夜色之中。
祠堂内,寂静无声,唯有红棕的牌位静静屹立,梁上的纱幔被风扫落,飘渺地飞舞着。
唐辞佑跪在蒲团上静静注视着面前林立的牌位,良久,叩首一拜。
“小子辞佑,不成大器,忤逆父亲,有违孝道,其心不忠,其行谋逆,佑,自知无颜面对先祖,特来同先祖拜别,此后,生,不为唐家后辈,死,不入家族宗卷。”
声落,抬首,一双眼沉静寂然,面前三炷香灰陡然折断,簇簇落下,却如何都换不回男子眼中的一丝光亮。
他的心口还留着那封信,还裹着那断掉的护身符。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带着他珍视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唐辞佑垂了垂眼,在这寂静无人的祠堂里,慢慢拿出袖口藏着的匕首。
那匕首乃是玄铁打造,削铁如泥,是叶景禾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新年赠予他的。
当时他站在楼下,她身处楼内,他们中间横亘着无数攒动的,热闹的人群,以至于没来得及在那纷飞的雪中见上一面。
不过没关系,总还能相见的。
唐辞佑定定笑了一下,利落地拔出匕首。
高香落下,烛火交辉,锐器的寒光闪过一瞬,将那双死寂的眼重新映出光泽。
第142章 殉她
“来人啊, 来人啊,殿下又吐血了!”
“药呢!怎么还没熬好!快去催啊!”
……
帐内,洛子羡的咳嗽声加重, 帐外,将士们兵荒马乱地奔走着,小哲子端着汤药手忙脚乱地向营帐冲去, 不等入内, 便迎头撞上前来探视的叶景策, 手中汤药瞬间撒了一地, 小哲子抬眼,看着叶景策就是眼圈一红。
“将军,您也来看我们家殿下了。”
“他既是我的好友, 我如何能不来看他。”叶景策眼睫垂了垂, “殿下他如何了?”
“回禀将军,郡主守了殿下好几个时辰了,殿下这烧也没能退下,许是……许是喝的药还不够, 奴才这才端来新的药。”
小哲子说着,抬手抹了下眼泪, 叶景策闻声蹙了蹙眉, 片刻, 摇头道:“罢了, 我先进去瞧瞧他吧。”
一众将士的围观之中, 叶景策随着小哲子迈步帐中, 方进了帐, 就见洛子羡懒散地躺在榻上, 不时发出几声故作痛苦的咳嗽。
“殿下这病装得还真像。”叶景策摇头感叹, 洛子羡轻笑一声,“你和小哲子那出戏演得也不错,只怕是现在全营都觉得我重症难医了。”
“殿下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叶景策坐至榻前,见洛子羡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上不少,略微放下心来,话落,见榻上那人坐起身来,开口道,“阿策,唐辞佑可是已经启程了?”
“他已经启程一周有余了,这一周正赶梅雨季节,想来他这路并不好走。”叶景策说着,洛子羡点点头,“是啊,这雨季本就不便出行,更何况他拖家带口,而今朝中又加紧防备,关关难过,只盼着他快些抵达碧落城,我们的人也好接应。”
“算着日子,应当也快了。”叶景策微微颔首,抬眼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微微叹气道,“眼下只希望朝中那边安生些,别出了什么差错便好。”
语落,小哲子手上的药也已验好,见洛子羡不语,忙端上前来。
耳边是洛子羡被汤药苦出的轻咳声,叶景策移着目光望向窗外,见雨丝渺渺,残红零落,烟雨朦胧间满目灰白城墙,遥遥望去,蜿蜒千里,绵延不绝,犹似旧时京都。
孤雁在半空盘旋,向南望去,但见帝都城内大雨如注,雨水顺着廊檐砸下,汇成蜿蜒的溪流淌过红瓦,沿着石板蔓延向四周。
藏典阁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为首的文官躬身向前领着,微微瞥了眼身后的洛之淮,缓下脚步,小心地停在一架柜前,俯首轻声道:“启禀殿下,此处便是存放的便是当年嘉寒关的战事宗卷。”
“朕曾听闻高掌印说过,嘉寒关之战中曾有人献上过一副地道图,你可知晓?”
“臣有所耳闻,想来那图应当就在这些卷宗之内,陛下宽厚,容臣查找一番。”文官说着,向着一侧瑟瑟发抖的小童们使了个眼色,小童们见状忙点着步子凑上,摆弄着小凳上下翻找。
嘉寒关之战乃是开国战争之一,年代已久,数十个小童来回翻找许久,方才在一处角落中找到当年的卷宗。数本卷宗拿下,摞在最高出的小童陈哲脖子向里望,但见一木匣被置于隐秘处,其木质金贵,一见便不是俗物。
“师傅,我们找到了!”
清脆的声音响起,洛之淮被吵地轻轻一皱眉,文臣见状忙回首对着小童们摆了噤声的手势,接过木匣,小心奉上。
“陛下,您请看。”
文臣话落,洛之淮接过木匣,修长的手指按在匣上,微微摩挲,抬指,垂眼笑了一声:“这匣子上的灰怎得这样轻浮?”
“这……”文臣一愣,尚有些不解洛之淮话中之意,心中思忖半晌,胆颤着应道,“许是近几日守阁小童偷懒,还未来得急清理。”
“蠢货,朕的话都听不懂。”洛之淮闻言冷笑一声,苍白的手从一侧抽出另一幅卷轴,凤眼微垂,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这些卷宗再次放置多年,早该如这卷轴一般积些陈年旧灰,难以清理,可这匣子上的灰却是轻浮,只扫落几下便掉了。”洛之淮冷冷笑着,“朕问你,你们这小童可曾清理过此处?”
“他们……他们……”
眼见着洛之淮阴鸷的目光向身后瑟缩的小童盯去,文臣忙胆颤地跪下,回首看了看小童,又盯了盯那匣子,艰难道:“启,启禀陛下,臣……臣手下懒惰,未曾清理过此处,还望陛下责罚。”
“没有清理过?那就有趣了。”洛之淮眼中的郁色渐浓。
藏典阁外大雨倾盆,守在门前的小太监刚寒颤地拢了拢袖子,就闻身后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半大的小童惊慌地从阁内跑出,脸上还残留着溅上的鲜血,眼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传陛下口谕,宣吕副左使觐见!”
急切的步履声从宫内传开,马蹄飞踏,溅起一地水花。
躬着身的老者踉跄下马,疾步走入藏典阁内,越入了深处,越嗅得浓重的血腥味,乍一停下脚步,只见幽暗的灯火下映着洛之淮一双阴冷的的眼。
“臣吕如飞,参见陛下。”
“吕大人来得刚好,你既是三朝元老,想来也见过那嘉寒关的地道图吧。”洛之淮说着,将木匣中的厚重卷轴懒散一扔,“你来为朕看看,这卷轴可就是那地道图?”
足有几十米长的卷轴滚落在地,吕如飞尚不知发生何事,却闻得到附近浓重的血腥味,故而心如擂鼓,半点不敢含糊。
手中的油灯靠着纸张细细照着,吕如飞趴倒在地,膝盖不断摸索着,浑浊的双眼紧紧眯起,打量着卷轴上的一笔一画。
这笔迹的确和印象中的一样。
这图画似乎也与当年的相差不大。
可洛之淮既然这么问了……这图莫不成真有什么问题?
他若说没问题,这图一旦真有问题,那被处置的必然是他。
他若说有问题,那处置的便是这群藏典阁守卷宗之人,与他断然牵扯不上关系。
吕如飞眼睛一转,琢磨片刻,试探着道:“启禀陛下,此图的笔触虽与臣印象中的一致,可臣到底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细致之处瞧不真切。只是隐约觉得,这图有些怪异,却也说不上来。”
“所以吕大人也觉得这图有蹊跷之处?”洛之淮扬声,吕如飞思忖一瞬,躬身道,“臣与陛下所感一致……”
吕如飞话落,洛之淮的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睨向一侧瑟缩的童子们,慢声道:“此前你们这藏典阁可有人来过?”
“回……回陛下的话,长公主的人前几日曾来次取过一副山河图,说是要用以制作苏绣,为陛下庆寿。”小童声音发颤,洛之淮低垂的凤眼微微抬起,“皇姐来过?”
小童颔首,不敢多语,余光向上瞟,只见洛之淮摩挲着手中的珠串,片刻,古怪地低笑一声。
“想来是我许久不曾去看皇姐,让皇姐太过闲散,才会想着去摆弄什么苏绣。”洛之淮语调寒凉,一侧立着的侍从不禁打了个寒颤,方缩了缩肩膀,又听洛之淮道,“皇姐既是几日前才来的藏典阁,那这几日内可曾有人出京?”
而今京中防备,连封三关,若非要事不得出京,既然宣阳是前几日才来了藏典阁,若真运了东西出去,也定是近几日才离了京。
珠串的碰撞声细微寒凉,小太监缩着肩膀思虑半晌,小声着回道:“回禀陛下,前些日子礼部的裴大人出了京,说是父亲病故,回家守孝,除此之外,还有吏部的杨大人和户部的唐大人,两位大人一位是因公事外出,一位是要去碧落城处为家中弟弟祈福,争取来年得个功名。”
“不过几日,想来这三人走得还不算太远。”洛之淮阴冷道,“既然如此,立刻命人将这三人带回,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
小太监应了一声,忙向外跑去,余下的小童们紧缩在一起,心惊胆战地向洛之淮处瞟去,但见那男子一身黑金龙袍,凤眸锐利阴鸷,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过血红的玉珠,薄唇一抿,带了几分冷冽的笑。
“朕忽而想起来,许多日未曾见到皇姐了,也该去瞧一瞧她了。”
话落,身侧的小太监立刻反应过来,疾步跑出,扯着嗓子大喊道:“来人,摆驾长公主殿——”
雨声萧瑟,寒意入骨。
京都之内,兵马破城而出,沿着碧落城的方向彻夜狂奔而去。
大雨连下半月,数千里外,碧落城中,马车停驻在简单的院落前,有小童见状上前,主动扶了车上的男子下马。
“奴才有福见过唐老爷,唐夫人,两位少爷。”
“佑儿,我们就是在这里歇脚?”小童声落,唐御史率先开口,目光扫过院落,语调带着不满,“佑儿,为父瞧着这街上有不少酒楼客栈,咱们在这寒酸偏僻之所停歇?”
“此处虽偏僻,可我们此行本就是来为弟弟祈福的,若是太过奢靡高调,岂非显得心不诚?”唐辞佑垂眼笑了笑,见天照走来,侧身看去,“天照,照顾好父母和弟弟,我去附近买些东西。”
“是,少爷。”天照闻声点了点头,见唐辞佑向远走去,便转身去收拾行囊。
雨势愈大,水花在脚边溅起,撑着伞走过两条巷子,唐辞佑拎着手中的吃食慢慢走着,方拐进巷口,就听闻身后有脚步声跟上,藏身于一侧巷口,唐辞佑微微倾身,便听身后传来官兵的低语声。
“哪位大人呢?”
“是啊,刚才还在前面呢,怎么突然就跟丢了?这跟丢了,咱们怎么回去交差啊。”
“没事,咱们的人这么多,还能抓不到他一个人?更何况他那一家子也还在城中,踪迹肯定好找。”
……
官兵的言语声逐渐被暴雨淹没,斗笠下,唐辞佑的一张脸惨白如纸,鸦黑的睫羽垂落,眼中晦暗不明。
这二人这般说,想来地道图之事已经暴露,而叶景策接应的人如今在碧落城以北,据此仍需大半日的路程,他若贸然赶去,只怕是会引了这些官兵的目光,被半路拦截。
可若不去,任凭官兵搜索一夜,大约也会暴露。
如此,便只能想其他法子。
唐辞佑目光微凛,听闻身后脚步声渐远,从巷中迈步出来,向着来时的院子快步走去。
院内大雨滂沱,窗棂噼啪作响,唐御史等人在屋内等候已久,见唐辞佑回来,放下手中的茶盏,厉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和你二娘还等着你回来吃饭呢。”
“外头雨大,不好走,让父亲久等了。”唐辞佑垂首应了一声,一侧女人忙帮腔道,“就是啊,外头的雨那么大,道路定是泥泞难行,你不问佑儿有没有淋湿,倒是先责怪起他来了!”
“诶,你倒帮他说起话来了?这大雨天的,若需要什么明日再去置办就是,谁让他非急着出去,急急忙忙的,跟逃命似的。”唐御史不满地抖了抖衣摆,站起身,瞧见唐辞佑默然不语,眼神顿了顿,微微放柔,“罢了,不说你了,既然回来了就换身衣服,去前庭吃饭去吧。”
“父亲和母亲去吃吧,孩儿不饿,就不陪着了。”唐辞佑声落,不顾唐御史不满的呼喊,转身向偏院走去,不远处立着的天照见状,忙抬步跟上,守在唐辞佑门前小声劝着。
院内久未住人,凄清异常,檐下的玉兰花被雨水打落,幽香弥漫。屋内,潮气氤氲,唐辞佑坐于漆红木椅之上,盯着面前的卷轴静了片刻,良久,起身摊开一张偌大的宣纸。
笔尖上的墨晕开,屋外雨声沙沙,屋内笔墨轻点,他一笔笔写下千字长文,只待撂笔之时盯着面前的宣纸默了半晌,少倾缓缓卷起,将其放置于自己的行囊内。
“少爷——您吃口饭吧——”
“少爷——老爷他其实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您不吃饭他比谁都着急——”
“少爷——我来给您送饭了,您开个门儿吧——”
天照的声音不断在门外回荡,不知过了多久,那轻轻的呼喊声中掺杂了些异样的脚步声,唐辞佑紧绷的精神一凛,忙起身开门,只见院内一片漆黑,唯有天照正提着食盒可怜兮兮地站在檐下。
“少爷,您可算开门了!”
天照眼睛一亮,不等再说什么,便被唐辞佑一把拽进了屋内。
“少爷您看,这是二夫人和二少爷特意给您留的饭,你看看这菜,都是您爱吃的……”
天照絮絮说着,唐辞佑静默不语,一双寂然的漆黑双眸微微抬起,薄唇紧抿,全神贯注地听着院外的脚步声。
那些人的距离不算太近,大约是在墙根处,如今雨夜,行动不便,他们大约也不敢靠至檐下偷听。
唐辞佑静静想着,目光游移,片刻,落于天照手边的食盒上。
“天照。”唐辞佑慢慢开口,天照忙躬身过来,“少爷有何吩咐?”
“你跟了我多久了?”
“少爷打小起属下就在您身边了。”天照一乐,唐辞佑垂了垂眼,“我记得你父母似乎也在唐家做活,故而你从生下来就成了唐家的奴才。”
“这……少爷您说这做什么?您对属下很好,属下这些年就算是当奴才也比人高上一等。”天照弯眼笑着,但见唐辞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徐徐抬起,倦然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不当奴才,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我……”
天照的话瞬间一噎,眨着眼慌张地向唐辞佑看去,见那人风轻云淡地笑着。
“天照,没有人喜欢当奴才,你也一样,现如今我有一件事要托付你去办,此事若成,你便可脱离奴籍,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可愿意?”
“少……少爷说得是真的吗?”天照声音微颤,唐辞佑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将食盒中的饭菜拿出,将一块用布裹好的物件轻轻放入,盖上食盒,回首对着天照弯了弯眉眼。
“天照,等到明日一早,你将这食盒带上马车,带着父亲母亲一路向北,找到一家名为天盛馆的客栈,将这个食盒交给客栈的掌柜,他自会给你一切想要的东西。”
“那少爷您……”天照欲言又止,唐辞佑温柔地垂下眼来,感受着心口的那封信,轻轻笑起来,“天照,你武功并不亚于我,想来也听得出这附近的脚步声,他们盯了我许久,是该做个了断,你护好父亲母亲,待找到那家客栈,你就自由了。”
“少爷,那您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唐辞佑温和地笑了笑,天照顿住许久,少倾,俯身哽咽道,“天照多谢少爷!”
声落,见唐辞佑颔首,提起食盒缓步走出屋内。
院子里仅剩了官兵细微的脚步声,唐辞佑静坐在椅上良久,抬眼,见窗外的漂泊大雨,黑压压的不见前路。
是时候了。
他紧紧握着袖中的匕首,带上湿漉漉的斗笠,抬手推门,径直迈向马厩。
墙下的脚步瞬间杂乱起来,唐辞佑恍若未闻般地走进巷后,只待一个回身,瞬间策马冲出,在混沌的夜色中向着西边狂奔而去。
豆大的雨粒砸在脸上,宽大的袖口灌满风雨,唐辞佑的一张脸白得可怕,额间朱砂如燃烧的烈火,灼烧开一切未知的暗色。
胸腔的呼吸逐渐炙热,浓重的铁锈味在嗓中漫开,唐辞佑毫无血色的唇上呼出一团团白起,鸦黑的睫羽上挂满寒凉的水珠。
他的心脏从未这样剧烈的跳动过,他开始莫名的期待着那黑暗的尽头,或许破开浓云,就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面孔。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唐辞佑抽出长剑,寒光凛冽,撕裂开浓墨似的黑夜,数不清锐器交锋在一处,林间刀光剑影,尽断血肉。
风雨凄然的夜里,血腥弥漫,谁也不知追逐了多久,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透出一丝丝微弱的光亮,那一抹素色的衣衫隐没在一处街巷中,雨水化开了绵延的血迹。
“都给我找!好好找!陛下可说了,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官兵的大喝声响起,破庙内,唐辞佑靠至草垛后,素衣被血水沾湿,纤长的脖颈微微扬起,口中呼吸炙热,雨水顺着额角蜿蜒着向下。
只要再拖上一拖,就足够天照找到接应之人了,届时洛子羡的人会护住他的家人,他便已再无后顾之忧。
唐辞佑茫茫然地想着,略微抬眼,见面前神像盘于莲花座上,炉内香火尚有半截,寒风掠过,香灰断落,耳边隐隐传来婉转的戏腔,不知是哪处梨园昼夜笙歌。
他静静地听着她们唱,听他们唱那传说中的神明,该是如何的举世无双,踏浪东海。
神前香燃尽,最后一丝火星湮灭,唐辞佑似被惊醒似的回过神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那神像,良久,轻轻叩首,从容地听着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那脚步声缓慢又沉重,行至他的身侧,响起的声音嘶哑中带着颤抖。
“唐辞佑……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父亲?你怎么来了?”唐辞佑一诧,回首,只见唐御史满身狼狈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一双眼怒目圆瞪,花白的胡子不断抖动着,“我怎么来了?唐辞佑,你是我的儿子啊!我抚养你二十几年,我能不了解你吗!你跟我说说,你此次来碧落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究竟,又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唐御史怒道,一把抓起唐辞佑,“你若什么都没做,那些官兵会满城的抓你?!你若什么都没做,会连夜抛下父母出逃?!若非我早早看出你神色不对,是否要被你当那傻子一般戏弄!”
唐御史的语调越说越高,一张脸涨得通红,指尖对着唐辞佑指指点点,却见那人垂首听着,神色漠然,只在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时才微微挪动下瞳孔,静默地向外瞥去。
“父亲,外面这样多的官兵,为何你能轻易进来。”淡漠的声音落下,唐御史倏然一愣,未等回话,又听唐辞佑静静道,“你能进来,是因为答应了他们会帮忙抓我回去吧。”
“什么叫抓你回去,是劝你啊,是劝你啊!”
唐御史的声音骤然一紧,一张老脸紧绷,垂首同唐辞佑一字一顿道,“佑儿啊,你听爹说,你现在出去,无论做了什么都好好请个罪,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天照身上,到时候啊,爹再去求陛下,让他保住你的命,日后寻个机会,咱们再谋个小官,一样能富贵……”
唐御史絮絮说着,唐辞佑苦笑出声,抬首,一双眼紧紧盯着唐御史。
“父亲,在你眼里,为官,敛财,就那么重要吗?”
“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为官敛财?若没有我敛财,你以为你这些年的吃穿用度凭什么那么好?没有我敛财,你凭什么当这个官!”
唐御史的声音陡然拔高,“唐辞佑,你以为我在官场这么多年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
“唐辞佑,我是你的父亲,我生你养你,给你最好的一切,没有我,你连这条命的都没有!”唐御史厉声道,“我培养你读书写字,让你博闻强识,是为了让你考个功名,往后能富贵一生,不是让你自以为是的忤逆我,做出大逆不道之举的!”
门外雨声噼啪作响,唐御史的怒吼声在庙中回荡,那隐隐约约的唱戏声飘渺的传出,鼓乐奏响,一片叫好声。
唐辞佑就在这叫好声中站起了身。
身后巨大的神像屹立,他就站在那投落的阴影下,眉间朱砂似血,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苍老的男子。
“父亲说的不错,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给我吃穿用度,教我读书识字。”唐辞佑苦笑了一声,长睫遮掩之下,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水光。
“只是父亲啊,我不明白,你既想让我助纣为虐,当初又何故于让我读那圣贤书,让我明事理,辩是非,知善恶!让我亲眼看着你草菅人命,让我做违心之举,让我夹在对错之间,夹在良心与亲情之间!”
唐辞佑低低笑起来,“父亲,这么多年,我其实羡慕极了叶景策,我羡慕他能坦坦荡荡的活着,能光明正大的走在街上,能行自己的道!”
“你羡慕他?他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看他,父母妹妹还不是都死了!无所谓什么道不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唐御史紧紧抓着唐辞佑的肩膀,目眦俱裂,“佑儿,听爹的话,去磕头,去请罪,你想想你弟弟,想想你二娘,他们对你多好啊,你就算是对爹再不满,也不能害了他们的性命,是不是?”
“父亲放心,我不会害了他们的,也不会害了你。”唐辞佑凄然一笑,唐御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往日里沉默寡言的儿子倏然跪倒在自己脚边,手上捧着一柄银亮的匕首。
“请父亲赐孩儿一死,为朝廷立功!”
男子的话语掷地有声,唐御史的身子霎时僵住,那布满皱纹的手不住颤抖着,浑浊的眼中蕴出泪光。
“唐辞佑,你疯了吗?”唐御史声音发颤,见唐辞佑笑得悲愤,“是啊父亲,我早就疯了,时至今日我绝不会再回头,外面都是官兵,杀了我,你们就能活下去,你放心,你们后半生的安稳不会被打扰,你要的平安,荣华,一样都不会少。”
“唐辞佑,你是在逼我啊!你是在逼我啊!!!”唐御史嘶吼着,扶着唐辞佑的手臂慢慢躬身,“好孩子,你跟爹回去,回去之后爹再也不逼你了,你……你不是喜欢叶家那小丫头吗?你回去,爹答应你娶她了好不好?爹再也不为难你了。”
“父亲,小禾她已经死了。”唐辞佑的声音很轻,语调平和得诡异,“您快杀了我吧,对准了心脏一刀下去,让孩儿死得利落些。”
“不行,不行,孩子你别说傻话,哪有爹杀儿子的啊,你的血肉都是爹给的,爹没让你死,你瞎做什么主啊,咱们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啊。”唐御史连连摇头,拼劲全身力气将唐辞佑向门外拽。
门外的脚步声纷乱沉重,想来已经被层层围堵,暴雨声中,那戏班子的鼓声时急时缓,似是到了最激烈处,竟响起了一众喝彩之声。
迈过门槛,雨丝被拔出的匕首斩断。
唐御史不等回头,只觉手中一凉,有温热的掌握着他的手向后一带,将那冰凉的锐器狠狠向后刺入,滚热的液体瞬间奔涌出来,溅在脚边,激起一滩滩血花。
什么?他做了什么?
唐御史的身子绷直,僵硬地回过头,却见唐辞佑把着他的手将那匕首没入胸膛,衣襟之上,大片血迹晕开,他就站在他的面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眼中落下一滴泪。
“父亲,这条命,孩儿终于能还给你了!”他张口,笑得很痛苦,“这一切,我都还给你!”
声落,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他陡然倒落在地,在无数官兵的目光中,他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银亮的匕首深深刺入心口,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落在一滩滩雨水中,晕成片片鲜红。
雨水落在眼中,顺着眼角向下流。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耳边满是刺耳的嗡鸣声,嘈杂的叫嚷声中,他听着那出戏唱到了尽头,戏中那作为父亲的男子痛苦着他剔骨而亡的孩子。
是谁在哭?在哭什么?
唐辞佑茫然地想着,见他那父亲跪在雨中望向他沉默地望着他,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一众官兵的围观之下,那年迈的官员涨红着脸,浑身都在颤抖,青筋爬上褶皱干瘪的脸,他挺着腰,说得义愤填膺。
“臣……唐林川……”那苍老的声音努力拔高,压着哽咽,“已诛杀逆子唐辞佑,臣之忠心,天地可鉴,万望殿下开恩,莫因这逆子迁怒于臣的家人……”
唐辞佑让所有人都看见是他杀了他,他给了他得以活下去的借口。
诛杀亲子,只为尽忠。
足够了……足够保下他们余下的所有人了。
生养之恩已还,恩怨尽断,来世再无未完之缘。
他们彼此都解脱了。
唐辞佑静静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银线般的雨丝落在他的眼中,他就那样疲惫地睁着眼,眼中雾气蒙蒙,像是藏着很多的泪。
死于至亲之手,亡于爱人之刃,他死的心甘情愿。
血水浸透心口的信,那封他不敢看的信伴随着他的体温一点点变凉,当初那护身符未曾挡下元成泽刺向叶景禾的剑,而今也挡不住他刺向自己的匕首。
好在,他还能带着这些东西入土为安。
他若在那奈何桥上走得快一些,兴许还来得急找他的姑娘去解释。
小禾啊小禾,你在前面慢慢走,等一等我吧。
今生缘已尽,你我来世,再做鸳鸯。
唐辞佑慢慢的笑了一下,眉间的朱砂如残阳落下的一点红,他安静地躺在血水混杂的污浊地面上,身下血水潺潺,下落雨水浸湿他的眼睫与发丝,他就盯着那望不尽的云,下不完的雨,一点点合上双眼。
唐御史麻木地,无望地跪着,听着官兵搜查庙宇,见他们从屋内拿出个浸满血污的包裹。
“打开看看!”
官兵喝道,一侧小兵将其抖落开来,只见一卷轴滚落在地,其上并非城池地貌,而是一封与官员私下贿赂的信件。
“这可是陛下要找的地道图?”
“回禀大人,此物并非地道图。”小兵话落,唐御史盯了两眼,立刻反应过来,抓着官兵的裤脚喊道,“大人明鉴,逆子贿赂证据在此,我唐家世代清白,不容出此逆子,故清理门户,以保家风!”
“原来是因为怕被发现贿赂才这样急着跑的。”为首的官兵嗤笑一声,垂眼看了看肩头微微颤抖的唐御史,冷笑道,“这位大人您就放心吧,您家这位公子虽有贿赂之嫌,但陛下此次其实怀疑一幅地道图被偷,您家这位充其量算是倒霉,被无意抓到,您既然已大义灭亲,陛下自然不会为难你。”
“怀疑?只是因为怀疑?”唐御史瞪大了眼,官兵冷笑一声,“庆幸只是怀疑吧,若真有了切实的证据,你们这一家都别想活!如今你还能求个陛下宽厚,用您家公子这条命保全自己。”
“对对对,陛下宽厚。”唐御史麻木地点着头,为首的官兵嫌恶地望了他一眼,半晌,无趣道,“好了,唐大人看起来还有事忙,我便也不在此打扰了。”
“多谢大人。”唐御史寡言地点了两下头,待身边的脚步声尽数远去,那双愣怔的双眼才微微看向唐辞佑安静躺着的身体。
他的儿只是睡了,看啊,他的脸上一丝痛苦都没有,他还是那样平和安静。
唐御史一眨眼,眼中瞬间落下一滴温热的液体。
方才那么多人,他甚至不敢为他的孩子掉下一滴眼泪。
“我的儿啊……”
那苍老的声音低压又胆怯,下一刻却仿佛泄洪的闸口,悲痛决堤而出。
“我的儿啊——”
“我的儿啊!!!!!!”
繁华的街巷里不知是何处唱着曲,一曲接着一曲,唱尽春夏秋冬,悲欢离合。
梅雨季节,无人记得这连绵的雨下了几日,却见阴雨过后,芳草连天,桑阴繁茂,转眼又是一年盛夏。
凉风掠过林间,绿荫沙沙作响,大营内,有将士小跑着闯入营中,立于沈银粟营前俯首道:“启禀郡主,将军,司徒先生携唐家众人前来求见!”
“请他们进来。”沈银粟话落,只见士兵掀帐,一个客栈掌柜模样中年男子领着几个熟悉的面孔走入帐内。
“郡主,叶将军,这便是那幅图。”司徒掌柜将手中的包裹奉上,叶景策接过,垂眼看了看,余光却瞥见沈银粟盯着掌柜身后的一个白发老者。
那老者似是神情有些恍惚,鬓发散乱,目光涣散,口中不住喃喃低语,叶景策放下卷轴抬眼看去,便是许久,才认出那竟是唐御史。
印象中那人还是一派油滑精明的样子,如今却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状似痴傻。
“粟粟。”叶景策低低喊了一声,沈银粟闻声抬眼,半晌,摇了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一侧缩着的夫人躲在半大的少年后,少年一双眼深邃晶亮,左手牵着父亲,右手挡着母亲,见叶景策看过来,咬了咬牙,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你兄长呢?”
叶景策开口,疯癫的老人身子一愣,少年抿着嘴不肯说话,一旁司徒掌柜见状微微俯身,轻声道:“回禀将军,唐公子为了将这卷轴送到我手里来,选择自己携带一封贿赂的罪证引开官兵,在被官兵包围之时,为保唐大人,选择了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贿赂的罪证?”叶景策捧着地道图的手瞬间僵住,体内滚热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凉了下来,欲言又止许久,才微微颤抖道,“他那样清高的人,最终选择用贿赂的罪证来污蔑自己?”
司徒掌柜垂首不言,一侧文昭沉默地听着,闻至此,轻轻道:“印象里那唐家小子自小文弱怯懦,真是没想到最后竟能狠心毁了自己的一世清白……”
“才不是呢!”
文昭声落,立于掌柜身后少年忽而狠狠咬了咬牙,挣扎着上前。
“我兄长才不怯懦!我兄长秉性正直,做不出私收贿赂,残害百姓之事!也更不是胆怯逃避的懦夫!”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兄长是果敢坚韧之人,是这天底下最勇敢的男子,应当被所有人敬佩!”
少年说着,眼泪不争气的落下,任凭天照如何向后拽着他,也坚定不移地立在原地,梗着脖子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目光。
这少年的眼睛是有几分像唐辞佑的。
叶景策莫名想了一瞬,抬眼,对上少年故作镇定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泽!”少年不卑不亢,叶景策弯身轻轻道,“唐泽,你说得没错,你兄长是这世上最勇敢的男子,他值得我们所有人敬佩。”
叶景策声落,少年眨着眼看向他,那双眼晶亮透彻,肖像故人,可他的眉间没有那一点红,他与那人只有四分相似,叶景策却试图在这张脸上看出那人的几分神韵。
“唐泽,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少年朗声,叶景策盯着他看,恍惚地想起他们在淮州处理贪污案时,唐辞佑也是十七岁,但他要比这少年更加生动明朗,风姿卓然。
叶景策忽然有些想要发笑,他曾经觉得父亲总是提及当年,是一件十分矫揉造作之事,可现如今,他面对唐泽,忽然想要和他说,他的兄长当年如何如何,他的兄长像他这般大的时候,他们是如何不对付,如何幼稚的掐架。
叶景策自嘲一笑,那双眼清亮的眼顿住了一刹,像是在某一瞬陷入了回忆。
“你兄长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已是位惊艳才绝的少年郎,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我……那我也可以像我的兄长一样!”唐泽攥拳道,“我定会秉承我兄长的意志,安民济物,扶贫济困,行君子仁德之道!”
“你和你兄长确实有几分相似。”叶景策弯下身,目光在少年空无一物的眉心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敛下目光,“记住你今日的话,你既有如此志向,日后我会给你证明的机会,届时你切忌不要让你兄长失望。”
“那是自然!”
少年声音朗朗,叶景策微不可查地沉了沉目光,直起身,示意文昭将他们带下去安置。
帐外的日光倾泻而下,将士们的欢闹声一阵阵的传来,叶景策抬眼看着那一行人没入和煦的日光之中,良久,微微动了动指尖,垂眼,见沈银粟轻轻牵住了自己的手。
“我以为你会难过得大哭一场。”沈银粟声音轻缓,用掌心温了温叶景策冰凉的手,听那人在头顶苦笑了一声。
“粟粟,我哪有那么幼稚?”
“说得好像你多成熟一样。”沈银粟嘀咕了一句,察觉到叶景策紧握着自己的手掌,低着头,把玩着她的指尖,声音低哑苦涩,“是啊是啊,我不成熟,这事若是放在以前,我兴许真会为哭路上一场,毕竟互相不对付这么多年了,没了他,心里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叶景策的眼睫微微垂下,他握着这双他可以触摸到的手,珍视又庆幸。
“可是粟粟,事到如今,死了太多人了,死得我自己都麻木了,或许有一天,哪怕我自己死了,我也只觉得这是结束了而已,只是这一段故事到了终点。”
“不许这么说!”叶景策话落,沈银粟声音一急,一双杏眼定定望过来,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叶景策,“叶景策,你不许有这种想法,我告诉你,我救过那么多人的命,我珍视别人的命,也爱惜我自己的命。你要陪着我,你要一直一直地陪着我。我……我害怕虫子,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抓虫,我害怕莫名其妙的声响,需要有人去找声音都来源,叶景策……”
沈银粟的声音急切又慌乱,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攥紧,又被叶景策轻轻抚平。
“我知道,我知道,粟粟。”叶景策俯身抱住沈银粟,下颚抵在她的肩窝,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我就是说说,哪会真的舍得抛下你一个人啊。”
“这次你可要说话算话。”沈银粟垂眼应了一句,目光落至那副地道图上,半晌,轻轻叹息一声。
“这东西既然已经拿到,你又要去率兵攻城了吧。”
“此番既然已拿到地道图,那就要趁朝中尚未有所准备,速战速决。”
“你打算何时开战?”
“最快今夜。”叶景策声落,帐外传来文昭的声音,“叶将军,营下的将士已经召集好了,正等着您过去呢。”
“知道了。”叶景策营下,沈银粟将他向帐外推了推,“去吧,别让大家等太久,我刚好还要去殿下那处诊脉。”
“好。”叶景策点了点头,掀帘走出帐外,不多时,沈银粟也提了药箱走出,抬眼望着绵延不绝的葱茏,难得的感受到雨后的暖意。
小哲子阴着脸远远地跑过来,见了沈银粟,躬身行了个礼,起身贴耳道:“郡主,殿下的病会不会是这两日又复发了,奴才觉得殿下这几日在榻上躺得很不安生啊。”
“不应当啊,他身上如今已没有什么余毒了。”沈银粟蹙眉疑惑着,低声回道,“他是如何的不安生法?”
“总嚷着头晕,浑身酸痛,夜里还睡不着觉。”小哲子煞有介事地说着,沈银粟微微眯眼,“他近日白日里可有过什么活动?”
“躺床上装病啊。”小哲子眨眨眼,沈银粟默了一瞬,“那兴许是闲的。”
说话间,二人逐渐走远,方走过一处隐蔽的帐子后,沈银粟只听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刚要回头,就觉口鼻被人死死捂住,眼前景象渐渐变作无尽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快要收尾了QAQ
第143章 野心
“怎么还没醒?给她再喂些水。”
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银粟只觉头脑昏沉,耳边嘈杂异常,两道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 换来身边一众惊呼。
“醒了,醒了,主君, 郡主醒了!”
“知道了, 你吵什么?”
又是那道清冷的女声, 沈银粟隐约觉得这声音熟悉, 眼帘似有千斤重,缓缓睁开,朦胧的身影在一片白光中逐渐变得清晰, 那女子垂眼盯着她, 一双猫似的黑瞳将整个人显得危险又狡黠。
“江月姑娘?”沈银粟开口,声音略有些哑,一双杏眼向着四周看去,只见那营帐内的陈设异常陌生, 微微动了下脚,只听一阵铁链的碰撞声。
“这是哪儿?”
“焦城城外, 我的营帐内。”江月开口, 抬手, 屋内一众将士顿时起身行礼走出, 此起彼伏的主君声听得沈银粟直皱眉, 侧目向江月望去, 见那女子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 俯首, 长发垂落在她身下的雪白狐毯上。
“殿下这一遭, 足足睡了三日。”江月的声音淡漠,见沈银粟接过水不肯喝下,倒也不恼,只任由沈银粟的美目瞪向她,语气中满是警惕。
“江月,你把我锁在这里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当筹码。”女子声音淡淡,歪头瞥向沈银粟,那双冷清漠然的眼微微笑了一瞬,声音放得轻缓,“不过殿下放心,叶将军没有做出选择之前,我不会伤害你的。”
“江月,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什么叫做出选择之前?”沈银粟低喝出声,见面前女子轻轻眨了眨眼,慢声道,“殿下想要看看吗?”
看什么?
沈银粟微微愣住,见江月俯身伸来手,迟疑片刻,缓缓搭上,起身,随着江月的脚步慢慢走至帘帐前,脚下锁链哗啦作响,沈银粟置若罔闻般地微微抬眼,却在帘帐掀起的那一刻,遥遥地望见了那做再熟悉不过的城池。
明明是耀眼的朱红,是俯瞰九州大地的高耸,可那城上仿佛常年笼罩着阴云,清风吹过,黑云不散,散落的不过是路边垂柳,枝上繁花。
沈银粟的嗓子似乎被扼住了一瞬,许久,喃喃低语道:“盛京,许久未见了。”
“是啊,盛京。”江月应了一声,也抬眼看着远处,轻轻苦笑一声,“多少人拼尽全力想要立足的地方啊。”
“你带我看这都城做什么?”沈银粟的声音冷起来,侧目向江月看去,见那女子的目光静静落于远方,听她发问,方才敛下目光,轻微弯了下眉眼,“我不过是想让殿下猜猜,这样美丽的都城和殿下之间,叶将军会选哪一个?”
“阿策他不是营中主君,你就算抓了我,决定权也不在他手中!”沈银粟闻声冷眼望去,见江月淡淡笑了下,“郡主殿下话别说得那么早,毕竟二殿下也活不了多久了,届时二殿下一死,这营中将士自然会拥护叶将军。”
“所以你想用我来威胁阿策交出主君位置?”沈银粟抬眼看去,声音里透着寒意,江月垂眼听着,目光微暗,朱唇轻微扬起,笑得漫不经心。
“不,我并不是要主君的位置。”女人的声音似寒泉般清冽,一字一句道,“我要他,交出皇帝的位子!”
“皇帝的位子?”沈银粟的话语止住一瞬,望着江月的眼中晦暗不明,“江月,难道你在营中这么久,为的就是毒害殿下,待殿下夺下三关后坐收渔翁之利?”
“没错,我等这日许久了。”江月面不改色地应下,侧首对上沈银粟凝重的神情,似有而无地扬了下唇,慢声道,“殿下不必如此惊诧,其实就算我当真对二殿下忠心耿耿,他也未必会留下我,沉氏先祖当年的开国之功其实不比他们洛家差,若今日真按功勋来说,谁当皇帝还真不一定,不过是最后成王败寇,洛氏为永除后患,用一个随便的借口吧沉氏打发去北境而已。”
“所以你是来替你们沉氏先祖夺回江山的?”沈银粟定定望着江月,见那女子闻言看过来,似是被她的话惊愕住,素来清冷的眼中竟满是嘲讽的笑意。
“替他们夺江山?殿下还是莫要说笑了。”江月微微眯眼,声音冰冷,“他们抢不到皇位是他们自己废物,被赶至北境,更是他们胆怯懦弱,我今日之举并非为他们鸣不平,我夺着皇位,不过是我江月想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仅此而已。”
“洛子羡不是大殿下,以他的心性,沉氏先祖有谋逆先例,他必然不会重用,我再怎么劳苦功高,也不过是一把被他利用的趁手兵器而已,一旦有朝回京,沉氏便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兴许会赐我些银两土地,让我回去继续守着北境。”
“北境苦寒啊,郡主殿下。”江月盯着沈银粟的眼轻轻笑了一声,“我浴血奋战至今日,可不是为了镇守北境的,与其这样,我不如先把他杀掉,自己称王,反正这遗诏上的正统继位人已经不存在了,这天下,谁抢到就是谁的。”
江月说着,那双猫一般狡黠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面前连绵不绝的营帐,偶有将士路过,口中仍保留着当山匪时的习性,见了江月便要喊少夫人,只是话方才出口,便对上了江月阴冷的的目光,将士身子霎时一颤,忙敛下目光躲去。
“这些士兵竟愿你同你一起叛逃?”沈银粟盯着那士兵离去的身影,眸光微暗,江月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冷淡又平静,“他们原本便是沉氏手下的山匪,就算被定安军收了编,也远不及原本的士兵立的功多,索性不如跟着我闯一闯,二殿下一死,只要叶将军愿意为你舍弃江山,那他们便是开国将士。”
“就凭你那几万山匪?”沈银粟循循道,话音刚落,就见一略有些眼熟的将领匆匆跑至江月面前,见了沈银粟,似有些尴尬,但仍是双膝一跪,对着江月狠狠磕下头去。
“大人,江月大人,小人答应您的事都已经做好了,你可否将药赐给小人啊!”
这人……不是那个早该被烧死了的战俘?
沈银粟的目光打量过去,见那将领一连磕了几个头,江月在一侧垂眼看着,似是欣赏完了他的胆怯,才从袖中拿出个粉包扔出,寒声道,“你此番策反了数个朝廷营队,我有今日,你功不可没,这药足够你安稳度过三月,待三月后我于京中称帝,自然会给你解药,会让你加官进爵。”
“是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将士又连磕了几个头,见江月不屑地摆摆手,忙抱着药粉跑开。
“你用毒控制了他们?”望着那身影逐渐跑远,沈银粟淡淡开口,江月一边垂眼听着,一边不甚在意地开口,“北境特有的毒,我那恶心的爹曾在我幼时给我喂过一次,被我阴差阳错地找到了解药,没想到今日这毒竟也有了这般大的作用。”
“你爹的死……”沈银粟欲言又止,江月轻轻嗤笑一声。
“他,我那丈夫,日后或许还有我那两个弟弟,都会是我的手下亡魂,不过郡主殿下你不用担心,”江月俯身,长睫微垂,“我不会杀你的,我会好好对待你。”
女子声落,刚要转身出帐,脚尖微动,正牵扯到毯上蜿蜒的镣铐。镣铐沉闷作响,沈银粟微微拧眉,方要将足上镣铐拢至一旁,却见江月似是也被镣铐声惊了一瞬,迈出的足迹倏然停住,僵持一刹,俯身将镣铐拢至一侧,回首,对上沈银粟默然的双眼。
“殿下,我也讨厌用这镣铐牵制你,不过很可惜,麻绳绑不住你,我只能先用镣铐,若有其他能不损你尊严之物,我一定第一时间换给你。”
“镣铐和麻绳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你受制于你的东西。”沈银粟目光冰冷,江月静静听着,末了,垂了垂眼,声音平淡,“罢了,这镣铐之事日后再说吧,殿下既不喜见我,我便也不在殿下面前碍眼了,他日若叶将军来信,我再来第一时间知会郡主。”
话落,女子掀帘走去,一室暖帐之内,霎时间只剩沈银粟一人。
身下层层狐毯堆积,雪白的皮毛之上,冰冷坚固的巨大镣铐摞至一侧,蜿蜒如长蛇,眼见着那镣铐是有些年头了,沈银粟垂眼看去,只见镣铐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迹,斑驳地染在生锈处,如褐色的细微沙砾。
拔下发间的银簪,沈银粟俯下身对着锁孔处随意拨弄了几下,未等拨弄清这锁孔,便听帐外传来士兵询问的声音。
“奉主君之命,特来给殿下送饭。”
将士声落,沈银粟忙将簪子收好,抬眼,正见一士兵提着饭盒鬼鬼祟祟地迈进帐来,见了她,没等开口说话,眼眶先是一红。
“郡,郡郡郡主……属下可算见着您了,幸好殿下有先见之明,将属下安插至江月大人身边,不然郡主这一遭可怎么办啊!”
士兵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在衣袖上,沈银粟垂眼看着,本想着劝劝这人自己早有准备,倒也不必如此感伤,但一瞧那人抹在袖子上的鼻涕,欲言又止片刻,终究是放下了想要去宽慰他的手。
“殿下和阿策如今可还好?虽说我们早对江月有所防备,但她的野心之大远超我们所想,下手也比我们预料的要更早,估摸着这一遭下来,也打乱了殿下和阿策的不少计划吧。”
沈银粟冷静分析着,话音一落,只见面前士兵猛地一吸鼻涕,声音更加委屈道:“郡主殿下,您有所不知……叶将军他……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段时间在入职培训,所以导致更新很不稳定,先在这里和大家说一声抱歉,不过从明天起培训就结束了,一定会开始稳定更新,好好进行故事的收尾工作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么么么么!
第144章 蝼蚁
“他怎么了!”沈银粟语气急道, 却见那士兵话语一噎,委屈道,“他茶饭不思, 让我家副将好生担心!”
士兵说着,一抹鼻涕,见沈银粟无言地望了他一瞬, 微微抽泣一声, 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 自顾自地委屈起来。
“郡主殿下有所不知, 我家生龙副将最是崇拜叶将军,而今叶将军这么一忧心,我家副将的小心脏哪里受得了啊, 偏偏他又劝不好叶将军, 心里憋着的这点气都撒在我们身上了,我们苦啊……”
士兵小声念着,沈银粟一边默默听着,一边将食盒打开, 但见那盒中菜肴琳琅满目,竟都是些大补的珍贵食材。
“这是江月吩咐给我的?”
沈银粟微微蹙眉, 士兵的委屈声被打断, 愣怔地看向沈银粟, 片刻, 点了点头。
“对啊, 那炊事兵亲口吩咐属下送来的。”
声落, 士兵小心翼翼地向着沈银粟看去, 只见面前的女子轻微动身, 周身便传来锁链的碰撞声, 玉指抵在盒盖上,那双杏眼顶着食盒内的东西思索片刻,许久,叹了口气,轻轻盖上。
“我吃不进去,你带回去吧。”
“这……”士兵语塞一瞬,随即立刻点头,“是!”
“另外,你传信给阿策他们,就告诉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也不必担心我,江月她如今不敢伤我,她眼下既然想反,我们就等着她反,让她领着那些叛变的士兵攻下余下的城池,也省着耗费我军的气力。”
“是。”士兵低声一应,听闻帐前有脚步声掠过,精神立刻紧绷起来,抬手拿过沈银粟盖上的食盒,迈步便向着帐外走去。
乍一掀起帘帐,大好的日光倾泻而下,无边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喝酒吃肉的将士,小士兵偷偷行至角落处,指尖点了点舌尖,用一丝湿润卷起细小的信件,将信绑在鸽子腿上,抬手,将鸽子送飞至北方。
澄澈的苍穹有白羽飞过,偌大的营地外,士兵捡了信件便连忙赶至营内,未等进了帐子,便听里面传来男子淡淡的声响。
“阿策,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转了,你走得我眼晕啊,云安妹妹自有分寸把握,定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如此焦躁忧心。”
“她不是殿下的夫人,殿下自然不会觉得忧心!”
一道清朗的声音开口回道,噎得先前说话之人轻咳两声,慢悠悠开口,“我是个重病之人,懒得同你争辩。”
“是不是重病之人殿下心里清楚。”叶景策闻声侧目看去,见洛子羡懒散地坐在榻上,闻言,眉头一挑,忧愁道,“话不能这么说,我自然也希望妹妹赶快回来,否则就你如今这烦躁的性子,一张嘴说话保不准要误伤多少人呢。”
洛子羡声落,只听帐外传来通报声,微微颔首,便见一亲兵走近,将手中的信奉上。
“殿下,将军,这是江月营中传来的信。”
“上面说了什么?”洛子羡的声音发寒,亲兵俯首,“士兵在信上说,郡主有指示让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江月不敢伤她,我们且按原计划进行,只等收渔翁之利便可。”
“如此说来,我这假死也该提上日程了。”洛子羡低笑了声,一侧叶景策侧首看去,“除此之外信中可还说了其他?”
“倒……倒也是说了些的。”将士语塞一瞬,对上叶景策探究的目光,半晌,小声嘀咕道,“这信上还说江月大人苛待郡主,给郡主的饭菜都是难以下咽之物,郡主只看了一眼就把食盒盖上了,想来是这饭菜根本不堪入目!”
“当真!”叶景策声音一急,亲兵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属下哪敢欺瞒将军,这信上一字一句写着呢,郡主只看了一眼食盒就盖住了,想来是第二眼都不愿多看!”
“早知这江月如此心狠,就不该放任粟粟利用她。”叶景策闻言再次踱步起来,束起的乌发蜿蜒在肩头,随着动作轻微摇晃,直看得洛子羡眼晕,急忙移开目光叮嘱亲兵,“郡主既这般说了,你便按照原本的计划向外传出我病危的消息吧。”
“是!”亲兵应和一声,迈步退出,临走时只听帐内传出洛子羡小心翼翼地劝说声,“阿策,你切莫着急,妹妹都说了,江月不敢伤她,她若想用妹妹制衡住你,那必然也是不敢损了妹妹分毫的。”
“可这信中也说了,粟粟寝食难安,那江月心狠手辣,若是再想出些别的法子折磨粟粟,又该如何是好!”叶景策声音冰冷,一双清亮的眼微微扫过洛子羡佯装苍白的面孔,停驻片刻,眼神一眯,“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加快计划的进程,也省着将粟粟留在那狼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洛子羡被盯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向后倾了倾身,只见叶景策咧嘴一笑,故作商量地威胁道,“殿下,反正您早晚都要装死,便不要再等了,直接寻个最近的吉日把事情办了算了,您看看,五日后怎样?”
“啧,这么一个晦气事,你还寻个吉日?”洛子羡托腮思索道,“不过早些也好,这江月心急,你我便给她心急的机会,只待我一假死,她必然火速攻城,用妹妹胁迫你交出兵权。届时你我便可趁此机会平定那些随她叛乱的军队。”
“殿下所言极是。”叶景策应到,听洛子羡向小哲子吩咐下去,“既然如此,你便去筹划本殿下假死的事宜吧。”
“是。”小哲子颔首应下,躬身退出帐外,只见帐外不远处围着一众探头探脑的士兵,想着叶景策曾嘱咐过他这营中或许残留着江月的眼线,小哲子眼珠一转,指尖在腰上狠狠一拧,眼眶顿时红了一片。
“殿下啊——我的殿下啊——他要不行了——他要不行了!”
鬼哭狼嚎的声音传遍大营,帐内,叶景策看了眼精神抖擞的洛子羡,只觉被吵得眉心嘭嘭直跳,帐外,一众探视的目光中,有一人悄悄敛目,不多时便消失在人群中,于无人处放飞了手中的信鸽。
锁在帐中的日子有些寂寥无趣,帘帐一旦放下,便很难去辨别外面的日夜。
江月派人送来的饭菜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金贵,沈银粟无聊时偶尔会扫上那食盒一眼,她的确是吃不下那些补品的,可若是不吃又委实浪费。本想着这几日不吃,江月也该认为她不识好歹,过来同她威胁上一番,谁成想这人一消失便是几日,倒是让她乐得清静。
帐外传来脚步声,不同于前几日的响动,沈银粟只一听便抬眼望去,目之所及,正对上江月微微抬起的眼。
“我听士兵说,郡主几日不曾动我准备的菜了?”江月声音平淡,行至沈银粟面前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是铺面而来,引得沈银粟抬眼打量去,却见那女人神色淡漠,未曾露出半点伤痛的神情。
“这菜里我没放毒。”
“我知道。”沈银粟瞬即应下,江月那一双黑瞳闻言动了动,片刻,眼中渐渐流露出嘲讽,“既然如此,殿下莫是因为觉得这些饭菜是嗟来之食,所以不吃?”
“殿下放心,这些饭菜并非嗟来之食,是江月求着殿下吃的。”江月淡淡开口,沈银粟闻言抬眉看去,她自小养在师门,曾学奇诡之道,也算是有颗玲珑心,看得透半颗人心,可如今她面对江月,只觉迷茫。
她不懂这人为何绑了她,又命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女人分明充满了野心与狠厉,可偶尔又好像有过一丝善念与良知。
“江月,你何必这样仔细地待我?”沈银粟不解地望去,见面前女子听她这般说,似乎愣了一下,那双猫似的眼睛在她的脸上来回打量,发间的鹤簪闪过一丝银光,其上的白鹤振翅,仿若要翱翔着离去。
洛瑾玉眼中的江月究竟是何等模样,值得他赠予她这支视若珍宝的鹤簪呢?
沈银粟盯着那支簪子出神一瞬,听耳边传来女子清冷低哑的声音。
“郡主心善,对我有恩,若非身份使然,我并不想与郡主为敌。”江月淡然道,“只可惜世间尊位只能有一人,你我立场对立,注定做不了朋友,而所谓的仔细对待,郡主便把它当做我对你的愧疚好了。”
“可是江月,你我明明可以不对立的,那尊位对你而言,当真是可以拼死相博的吗?你可想过一旦失败会落得什么结局!”
“想过。”江月难得迟钝地点了点头,声音很慢,漠然又坚定,“一旦失败,我必死无疑,可是殿下,你尝试过下贱的日子吗?你脚腕上的镣铐,我父亲曾用它栓过我,他把我和狗一起拴在院子里,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向他屈服,那些年里,我活得猪狗不如,后来有一天,他突然间对我好了起来,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直到后来才发现,不过是我的容貌和能力在他眼中有了利用价值。”
江月的声音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
“大约是刚及笄那年,我被他和许多人押着,送给了山匪的儿子当妻子。我不停的反抗,可是他们的手里有兵,有权,有钱,我跑了好多次,又被悬赏着抓回,他们坐在高位上看着地上挣扎的我,像看一只蝼蚁。到最后,我假装应了下来,却还在痴心妄想,以为只要我能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他们就能放过我。”
“于是我在疫病之时主动请缨,帮他们救助病患,笼络人心,壮大山上的势力,只可惜,有人早我一步,我的任务注定失败,如若就那样回去,我一生都会被囚在山上,再无挣脱之日。可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我情愿死在自己的野心和孽障里,也不愿被别人折磨致死。”
“我去打探那些先我一步救助难民的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于是我想方设法的接近他们。”江月眨了下眼,“殿下,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江月声落,沈银粟怔怔看着她,她无端的想起第一次见江月,那女子跪在雪中,漆黑的双瞳坚定倔强,恍惚中,竟与眼前的她重合在一起。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大哥就带着目的!”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动,江月俯身盯着她看,许久,轻轻地笑了一声,悲戚道,“是啊,这继位的正统若是死了,这天下岂非人人都可抢?再无史官以谋逆论罪,再不必受后世的唾弃指责。洛氏正统一死,追溯前代,沉氏亦为天命所归,百年后再次立业,沉氏子弟称皇,名正言顺。”
“我既在沉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自然不能白受,自然会好好利用沉氏的身份,将那群废物先祖得不到的东西,狠狠攥入掌中!”江月苦涩地笑了笑,黑瞳中闪烁着幽光,“殿下,我再也不想过下贱的日子了。我要一步步,走到高处!”
“我要——站在那万人之上!”
第145章 终章(上)
“所以我的大哥, 不过是你实现野心的阶梯。”沈银粟垂首自嘲一笑,肩头耸动一瞬,声音低哑苦涩, “江月,我大哥待你不薄,他并非你父亲一般的恶人。”
“我知道。”女人的声音很淡, 眼睫轻轻垂落, 许久, 才慢慢温柔道, “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那你为何……”沈银粟顺即开口,见江月艰难地笑了一瞬,声音飘渺清冷, “因为他偏偏是大殿下, 是老皇帝昭告天下的唯一继位者。”
“如果他只是洛瑾玉就好了,如果他只是洛瑾玉……”江月的声音很轻,垂下的长睫颤了一瞬,喃喃低语片刻, 终究也不过是自嘲一笑,慢慢抬起头来, 叹道, “算了, 这世上没有如果, 是我在大殿下的药里做了手脚, 也是我抓了郡主用以威胁叶将军, 若说这期间有什么遗憾……兴许是没料到洛子羡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吧, 若早知道, 不会让他活这么久。”
“可他如今也要死在你手里了。”沈银粟声音冰冷, 江月闻言嗤笑一声,敛下眸中遗憾,昂首勾了勾唇,“是啊,他一死,我便会进京,届时只要叶将军选择了郡主你,这天下便是我的。”
“进京?”沈银粟闻声眼神顿了顿,微微抬眸看去,语气中带着不宜察觉的试探,“进京之路并不简单,你倒是有自信。”
“进京有何难?朝中余下的不过是一群负隅顽抗的残兵,还能抵挡我多久?”江月神色淡淡,“且等我进京,必将那前朝余孽杀尽,将那些挥霍无度的达官显贵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城门上任人观赏,血洗那旧都城。”
江月冷漠的声音落下,沈银粟心中一颤,不等开口,便听帐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声,侧耳听去,方才听清那士兵声音里的畏惧。
“启禀主君,朝中战俘已经押至营中,请主君下令处置。”
“那林行等人可抓住了?”江月说着,视线似有而无地扫过沈银粟,听闻帐外士兵应下,不由得冷笑一声,猫一样的眼睛重新向沈银粟看去,“这林行也算得上郡主的师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郡主要不要去瞧一瞧?”
这些日子里大营不断迁移,沈银粟被困住帐内,甚少能瞧见外面的景色,如今江月这话一出口,且不说她惋惜林行,心中的确有见他最后一面的想法,便是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值当的。
“走吧。”沈银粟颔首,“终究是故人,他落在你手中已没有扭转的余地,我如今去见他,算是送他最后一程吧。”
“我以为郡主会为他求个情。”江月闻言笑起来,俯首解下沈银粟脚腕上镣铐,听头顶女子的声音平淡中带着惋惜。
“我为他求情,你会放了他吗?”
“当然不会。”江月抬头,极难得明艳一笑,见沈银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早知你会如此,又何必同你多说。”
“郡主还真是了解我,若你我并非这般身份,我当真很希望和郡主成为朋友。”
江月轻轻笑着,扶着沈银粟的手走至帐前,帘帐拉开,是夺目耀眼的日光,数不清的战俘被绑在大营中间,蓬头垢面地跪倒在地,弯曲的脊背上遍布鞭痕。
军中一众将士默然地看着江月在面前走过,步伐停滞在一个血淋淋的男子身前,黑亮的眼微微眯起,朱唇上扬,嚣张又艳丽。
“林行,左右是死到临头了,我带了一位你的故人过来,也好让你安心上路。”
“江月,你一介女子,竟妄想谋权篡位,当真是痴人说梦,令人发笑。”
嘶哑的声音从男子低垂的头下发出,林行低伏着身子,肮脏不堪的脸几近贴到地面,鼻腔的血腥味恶臭难闻,方开口嘲讽一句,便见面前的一只绣鞋微微抬起,勾着他的下颚迫使他扬起头来。
“我是一介女子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样成了我的阶下囚,让我像训狗一样训着。”女人漆黑的眼中充斥着冷笑,声音不紧不慢,“不过我今日心情不错,懒得理会你的狗叫,郡主殿下既然想送你一程,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话落,不等林行惊愕抬头,江月已转身离去,径直走到远处帐侧,转身倚在柱上,只远远地看着林行拼命挣扎的身子。
“师妹,小师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林行挣扎地蹭到沈银粟脚侧,记忆里清明澄澈的双目不知何时变得浑浊不堪,望向沈银粟的眼中泪光盈盈,却是藏不住的贪婪狠厉。
“师妹,你救救我,救了我,我想办法杀了江月这个女人,反正洛子羡已经要死了,到时候叶景策统领定安军,他称帝后,你当皇后,我帮你当皇后,好不好!好不好!”
“师兄,我并不在意你是否能帮助我当皇后。”沈银粟慢慢蹲身,手中的帕子擦拭掉林行脸上的污血,那双杏眼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愤恨的双目,声音轻缓惋惜,“师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洛之淮,你之前……明明不是这般助纣为虐的人。”
“我……”林行咬牙一瞬,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半晌,那双清亮些许的眼睛重新被狠厉吞噬,几近癫狂地抬起头,对着面前女子大吼道,“因为他给了我机会!唯有他,才能让我一展抱负!这世上,谁不想功成名就,谁不想大展宏图!可是哪来那么多伯乐啊!我只是想建功!我只是想立业!我错了吗!”
“你没错,只可惜你的伯乐是洛之淮,而我却选择了洛瑾玉和洛子羡。”沈银粟的指尖离开林行的脸,长睫垂落,挡住眸中的苦涩,“师兄,无论对错,你我之间早已立场不同,横亘着无数的人命,师兄,若我今日替你求情,那我营下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算什么呢?沈银粟可以替你求情,小师妹可以替你求情,可是云安郡主不能,定安军的行军参谋不能。”
“那你呢……”林行双目赤红,“你是想当沈银粟,还是当云安郡主。”
“那要看师兄。”沈银粟反问,“你是想当师门里的楚衡师兄,还是当朝中的林参谋?”
“我……”林行呵呵笑道,面目狰狞癫狂,“我要做林参谋,我要当大官,我才不要当那披着君子的皮,实则一无是处,不受重视的楚衡。”
声落,林行猖狂大笑起来,唾液从嘴边流出,双目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珠。
“我在师门里服侍了师父那么久啊,他为什么不把兵法谋略交给我啊,他为什么要交给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啊,沈银粟,我嫉妒你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在师门的每一天,我都想着如果你死了,师父没了传人,他是不是就会看见我。”
“原来当初师兄是这么想的。”沈银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师兄当年为什么没杀了我,那时我对你很信任,你想杀我轻而易举。”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林行瘫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可是你叫我哥哥啊,你叫我师兄啊!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像楚衡师兄一样的人啊!”
“小师妹,现在你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你还想像我一样吗?”林行咯咯笑着,“小师妹,也许我在排兵布阵上不如你,但是有一件事,你输得很彻底……”
林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沈银粟想听他说些什么,却又不忍他狼狈地抬头,只得跪下身去,贴耳在他低垂的头旁。
“小师妹啊……”沈银粟听见林行轻轻叹着,“其实这些年我对你的照顾都是带着恨的伪装,我从来……从来都不曾真心关照过你,你这些年在我身上的情感,终究是付诸东流了……”
“师妹啊,在这所谓亲情上,你输得溃不成军……”
林行声音刚落,那瘫倒在地的身子突然暴起,嘶吼着向沈银粟扑来,不等沈银粟抬手挡住,却见面前银光一闪,大刀挥下,一个滚圆的头颅飞出,鲜血飞溅到沈银粟脸上。
耳边不断嗡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冗长又灼热。
黏腻滚烫的猩红液体在脸上话落,沈银粟愣了一瞬,直至那头颅停止滚落,方才颤抖地伸出手来,抹掉脸上的血,恍惚地垂眼向那死不瞑目的脸看去。
死了?死了。
一瞬间,就这样死了?
心脏仿佛骤然停止,沈银粟茫然地转身向江月看去,见那不远处的女子迈步走来,语气中满是嘲讽。
“林行这个人还真是聪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故意攻击你,逼得将士手起刀落,从而得到了最利落的死法。”
江月声音淡淡,指尖拂过沈银粟脸上的血渍,刚要吩咐士兵拿帕子来,便见沈银粟慢慢蹲下身,颤抖着手拂过林行圆睁的双目,片刻,落手,那双目终于紧紧闭上。
“他既选择的是成为林参谋,郡主又何必替他惋惜。”江月见状低低笑了一声,“郡主还不明白么,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很多事情哪怕重来一遍,也不过是同样的选择,同样的结局。”
好比哪怕重新选择,楚衡一样会化名林行,为了建功立业而选择洛之淮,选择与沈银粟为敌。
好比哪怕重来一遍,洛瑾玉依旧会选择开城门,去为地上跪着的女子披上一件衣服。
人心如此,哪怕回溯千百次,也都是一样的选择,一样的结局。
江月的目光放得很柔,她有些庆幸自己方才离得那样远,林行的血不会溅到那支鹤簪上。
如若溅到了会怎样呢?江月少见地出神一瞬,她本就已是脏了的身子,脏了的心肠,就算这血再脏,也脏不过她吧。
这样想来,还真是委屈了这支簪子,明明它原本的主人是那样霁月清风的人,何故于被她玷污呢?
江月自嘲地摇了摇头,有些可惜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谁让她爱这支簪子呢?爱这支簪子的哪里呢?她分明不喜欢鹤这种高洁的动物,也不喜欢这有些朴素和老旧的款式……
江月苦思冥想,觉得自己爱得莫名其妙,心脏像是被鹤羽覆盖,被簪尖划破,温暖又刺痛,也许她爱的根本就不是这支簪子,可她能承认的,却只有这根簪子。
真是荒谬,真是可笑。
士兵的声音响起,江月蓦地惊醒。
“主君,余下的这些战俘如何处置?”
“都杀了吧,给将士们泄愤。”江月淡淡回了句,营中顿时欢呼起来,数不清的士兵蜂拥到战俘身上,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沈银粟闻声慢慢转过头,但见面前血淋淋一片,江月站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半晌,轻轻笑了一句。
“只待到了京都,诸位也可这般肆意,届时那京中的天潢贵胄,贪官污吏也会如这群战俘一样,跪在我们脚下求饶!”
“主君威武!”
江月话落,营中遍起高喝之声,纷乱间,有士兵朗声道:“主君,既然如此,我们不若一把火烧了那帝宫,好好威风一把!”
“对啊,主君,咱们威风一把!”
“主君威武!”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传来,江月闻声微微皱眉,方要开口,便听身侧传来沈银粟略带寒意的声音。
“江月,宫中女眷侍从无罪,你若烧了帝宫,与洛之淮的胡作非为有何差别。”女子的声音淡漠中带着压迫,“江月,你若想名正言顺的称帝,最好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别图谋已久,最后落得个恶臭的名声。”
“郡主殿下倒是会为我考虑,不过殿下放心,我原本也没打算火烧帝宫,世人偏爱仁政,我总不能反其道而行。”江月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帝都。
“我已经传令下去了,只要宫中有人能在我们抵达帝都之时献出洛之淮的首吉,我就将前朝之人一概放过,殿下觉得如何?”
“说得好听,江月,你分明是肯定以洛之淮的疑心无人能杀他,这所谓的宽限之令不过是给世人一个你屠戮前朝的借口。”沈银粟漠然地说着,江月笑了笑,不置可否,方要移开话题,便见沈银粟想到了什么似的,垂眼,倦倦地笑了下。
“江月,真可惜,你这算盘怕是打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还有两章左右就要结尾啦
第146章 终章(中)
暮秋薄雾, 叶翦红绡,宫墙之内,兵荒马乱, 婢女四散逃窜,怀中绫罗垂落,散下一地朱钗。
“快点捡!快点捡!别被人抢走了!”
“你怎么就拿这点啊!这点怎么够逃命啊!”
……
纷乱中, 地上的珠钗被踢走, 婢女急切地向前追了几步, 方弯下身, 便见一众杂乱的脚步中探出一双纤细的手,那手捡起珠钗递了过来,指腹处带着显眼的薄茧。
“多谢多谢!”婢女忙开口道谢, 刚抬起身, 一见面前之人,顿时神色慌乱,“紫……紫衣姐姐,你怎么还没走, 这皇宫马上就要被占了,到时候那女人若是大开杀戒, 咱们都活不成的!”
“我知道, 你们要走便快些走吧, 如今宫门守得严, 你们自己小心。”
“那姐姐你呢?你要留在这里吗?你我只是小小宫婢, 当真要为前朝殉葬吗?”
“我不为前朝殉葬, 但我会为长公主殉葬。”紫衣淡淡一笑, 身前几个婢女闻言面色复杂一瞬, 半晌, 摇头道,“姐姐,这新旧王朝更换与我等小人物并无关系,我等实在不能像姐姐一样忠心于一主,愿以命想陪,故而我等先行一步,他日我们与姐姐有缘再会。”
“好。”紫衣声落,只见鬓发散乱的女子们对望一眼,扯着对方的手挤到逃窜的宫人中去。
惶恐地叫喊声不绝于耳,红砖青瓦间还残留着四溅的鲜血,逃窜,抢掠,残杀,一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被争抢着夺走。
紫衣站在廊下,默然地望着,凝视少倾,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行过几道曲折的巷子,脚步停落于长公主殿前。
院内的此起彼伏的哭声传来,紫衣垂眼穿过地上跪着的众多女子,径直走入殿内,方一抬眼,便见宣阳公主正坐在铜镜前细细画着眉,朱唇粉面,尽态极妍。
“长公主,二殿下吩咐属下带您离开皇宫。”
“去哪里?”朱唇微启,女子眸光流转,声音温婉动人,“紫衣,本宫听说洛之淮今日又杀了很多人,本宫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瑟缩在草丛中任人欺凌,那时本宫想着一定要把他救下来,为何如今,本宫却不见那少年的半分影子了呢?”
“长公主心善,怎知他日善举会酿成今日这般景象,终究是世事无常,公主不必挂怀。”紫衣劝道,声落,见宣阳怔怔地盯着铜镜中面目全非的美艳女子,忙俯身接着道,“长公主,咱们还是快走吧,殿下早早排了接应的人在宫外,属下定会尽全力护您周全,让您离开这里。”
“本宫离开了,那她们呢?”宣阳轻轻道,“紫衣,你瞧外面跪着的那些女人,他们都是父皇的妃嫔,上了年纪,又是孤寡的女子,这皇宫一旦被占领,她们只有一死。”
“可是那么多人,我们如何救得过来?”紫衣面色一急,俯身见宣阳淡漠地望着铜镜,心中忽然一颤,忙道,“公主,他们来求您什么?”
“求我,为她们挣一条活路。”宣阳垂眼一笑,红艳的唇似绮丽的流火,蔓延着烧上紫衣的心,在一瞬间激起灼痛。
活路……如何才能又活路。
紫衣脚下一软,瞬间跪倒在宣阳裙边,声音嘶哑道:“公主,不可啊,您不能冒险去取首吉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紫衣如何与殿下交代啊!”
“我意已决,紫衣,我总不能看着他们死吧。”宣阳淡淡笑了笑,平和道,“我幼时天真,总觉得这些女子为了一个人而挣得头破血流未免过于愚蠢,如今才发现,原来愚蠢的是我,大家都不过是囚在这里的可怜人罢了。困在这座黄金笼中的,从来都不止母妃。”
“紫衣,走吧,陪我去找洛之淮。”宣阳声音温柔,紫衣颤抖地扶住宣阳的手,听那曾经开朗活泼的小公主在自己耳边一句句地叮嘱,“紫衣,若我一个时辰没有出来,你便也快些走吧,你有武功傍身,又知接应之人,届时哥哥若是问起,你便说我一意孤行,你跟他许久,他不会责怪你的。”
“殿下是紫衣的主上,公主亦是,殿下总有千般谋划,可公主的心,却要比殿下的谋划更让紫衣敬佩。”紫衣笑了笑,“紫衣会一直陪着公主的。”
声落,宣阳微微握紧了一瞬紫衣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手中提着的食盒里装满了自己做的饭菜。
洛之淮喜欢吃她做的东西。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她做的东西不能下咽。
红枫飘落,枯枝上栖息着叫嚷的麻雀,殿前守着的侍卫寥寥无几,见了宣阳,也不过是散漫地行了个礼,随后便死气沉沉地望向远处的天空,盯着秋日里澄澈的天出神。
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若是早些年,她该是被洛子羡偷偷带出宫,跟着叶景策和叶景禾一同厮混,许是在看着他们比拼秋猎的战果,许是抢了太傅的酒一醉方休。
至少,不该是这样的。
宣阳垂了垂眼,半晌,敛起情绪,推开大殿的门。
“陛下。”女声婉转,似梦似幻,洛之淮在垂首的一瞬被惊醒,看向宣阳的目光阴郁温柔,像一只温柔的毒蛇。
“好稀奇,我不去见皇姐,皇姐居然主动来找我了。”洛之淮漫不经心地笑了声,向宣阳伸过手去,见女子粉白的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握住后下意识地缩了一瞬,却又很快按捺下来,顺着他力的方向,缓缓迈步至他的身侧坐下。
“皇姐许久不肯见我了。”洛之淮低哑道,“上次之事是我之错,是我冲撞了皇姐,让皇姐受了惊吓,皇姐可还在怨我?”
“我若还怨你,就不会过来看你了。”宣阳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见洛之淮侧目望过来,下意识地避开目光,起身去开桌上的食盒。
“陛下尝尝我新研究的菜吧,这宫中没人喜欢吃我做的东西,除了陛下,我当真找不到人作伴。”宣阳急急说着,洛之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垂落的柔顺长发,在发尾处打结勾住,开口的声音缓慢冰冷。
“皇姐,江月说只要我死,这宫里的人就都能活,你——想不想活啊。”
声音从头顶传来,男子不知何时在背后站起,手臂环着她的腰,迫使着她紧贴在他的怀中,耳边的气息温热,洒落在她的耳垂上,让宣阳顿觉浑身酥麻僵硬,按在食盒上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心中忐忑,面上却强行镇定下来,宣阳的唇微微发颤,死死咬住后,平息片刻,笑着转身,环住洛之淮的肩膀,声音低低道:“你毕竟是我的皇弟。”
“于你而言,我也仅仅是皇弟了。”洛之淮苦笑一声,察觉到宣阳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心中顿时发笑,一双凤眸中闪过自嘲与不甘,目光留恋片刻,眼中的疯狂被一瞬的不忍取代。
“皇姐的厨艺许是不精,却是这些年里,第一个为我费心做饭的人。”洛之淮扯了扯嘴角,似是回忆起冷宫里的泔水馊饭,面色冷了一瞬,随即又垂眸笑了起来,“故而只要皇姐给我的吃食,我半点都不会剩的。”
“我还以为你是真觉得我做饭好吃呢,原来也是顾念情谊。”宣阳甚少地撇嘴嘀咕了句,旧时的神态逗得洛之淮扬眉一笑,心中松动一刹,却又莫名更加苦涩。
他们已经很少这样面对面的用膳了。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毫无戒心地同彼此说笑,他的性子太孤僻了,他讨厌这世上所有人,唯独信任她与那个救了自己的高进太监。
可是高进背叛了他,高进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傀儡皇帝,他为还搭救之恩,甘愿当了这个傀儡,却没想到高进根本就没想让这个傀儡活下来。
一个舍弃了他的人,就该去死。
那她呢?他最爱的皇姐,也要舍弃他吗?
洛之淮勾住笑了笑,一双生得极漂亮的凤眼向宣阳看去,带着天真的残忍。
“皇姐,你说我是你的弟弟,那我死了,你会陪着我吗?”
殿内灯火通明,长明灯经久不灭,男子的身影落至暗色的屏风上,其上墨色混沌,明暗交错,宛若吞噬掉男子的半边身子,将他的身影向暗色中拖拉。
眼睫轻颤刹那,宣阳的唇微微张了张,许久,敛眸笑道:“我怎么会舍得你死呢?”
可若是舍不得,又为何在此时过来找他呢?
骗子,都是骗子!
洛之淮轻轻笑着,眸光暗了又暗,垂眼看了看宣阳夹在自己碗中的饭菜,许久,慢慢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很咸。
咸得像他某一次,趁她熟睡时,亲吻她的眼泪的味道。
好咸啊,皇姐。
洛之淮苦涩地笑起来,冷漠的眸光强压着眼中翻涌的痴缠。
宣阳的厨艺已经有长进了,她几乎不会再犯放错调料的错误了,可是皇姐,你为什么故意放了这么多盐,是在等着我口渴吗?
洛之淮的目光慢慢落在桌上的酒壶上。
“皇姐……”洛之淮把筷子探到菜上,第一次如何都夹不起这菜,几番尝试,方才将菜夹到宣阳碗中。
“皇姐,你也吃。”
他紧盯着她,见她果真没有一丝犹豫,心中不由得发笑。
菜里没有东西,东西在酒里。她不爱喝温酒,所以可以推辞开来。
“这是刚温好的酒,陛下尝尝吧。”宣阳轻笑起来,白皙的手缓缓拎起酒壶,方为洛之淮添置了一半的酒,便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手腕。
“皇姐何故这样急着让我喝酒。”洛之淮低低笑了一声,“你我之间许久未曾这样亲密,不若边喝边聊,也省得乏味。”
“可……”宣阳犹豫一瞬,抬眼对上洛之淮阴郁死寂的目光,许久,温和一笑,“陛下所言极是,只可惜宣阳久居深宫,所见所闻日复一日,并无半点新意,又哪有值得同陛下说的事情呢。”
“皇姐说笑了,皇姐的一切我皆觉得有趣,我所思所想不过是希望皇姐能多同我说一句话罢了。”洛之淮的声音难得轻缓下来,“都说了边喝边聊,皇姐不说,只怕我食不下咽,索然无味。”
“那你想听什么呢?”宣阳话落,洛之淮眼睛轻微眯起,“就说些你我之间能够追忆的事吧。”
能够追忆的事?
宣阳闻声愣住,她与洛之淮间大多是虚与委蛇,真正值得怀念的不过是二人的初遇,以为是值得庆幸的相逢,到最后却是一切恶果的开端。
那算值得怀念的吗?对于洛之淮而言,应当算吧,对于她呢?宣阳愣怔一瞬,少倾,还是抿唇笑了笑。
“之淮,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你就跪在草丛中,身边的太监对你羞辱责骂,你不敢抬头,直到我走过去,才看见你倒在地上,看着我的眼睛湿漉漉的,让我一瞬间就记住了你。”
洛之淮一边听着,一边慢慢点头。
“我记得。”
酒壶被男子的大手拿起,酒水落于杯中,宣阳紧紧盯着,指尖微微发冷。
“于是在那次之后,我就找人打探你的背景,那时我才知道,我原是有个弟弟的,他吃了很多苦,我要助他,护他,救他。”
第一杯酒落入男子口中,宣阳的声音满是颤抖。
“可是皇弟啊。”宣阳看着第二杯酒倒下,苦涩地笑了起来,“我后来才明白,有些人本就是救不回来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去放弃的。”
“比如呢?”洛之淮张口接了下去,一双凤眸浑浊疲惫,定定看着宣阳。
“比如此刻。”宣阳艰难地笑了一瞬,“比如,你我之间——”
声落,是酒壶轻触杯壁的声音,洛之淮的手顿住,半晌,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
“皇姐终究是不似以前那般天真了。”洛之淮歪头对着宣阳笑,声音温柔缱绻,却又隐隐藏着阴冷,“皇姐说得口渴了,陪我喝一杯吧。”
酒杯递来,其中的酒水荡漾一瞬,在二人平静的倒影中激起片片涟漪。
洛之淮一瞬不瞬地盯着宣阳,指尖紧紧捏着酒杯,一双凤眸中满是殷切的笑意。
“皇姐,请——”
毒蛇般阴寒的声音响起,宣阳的额渗出汗珠,抬眼打量洛之淮半晌,对上那笑,身形顿时一怔,少倾,迟疑地抬手接过酒杯,指尖克制不住地抖。
“皇姐不要怕,我们一起喝,好不好?”洛之淮笑着,宣阳的眼圈微微泛红,面上却仍旧在笑。
“好——”
声落,见着洛之淮抬头饮下,宣阳的目光垂落,静盯着杯中倒影半晌,缓缓抬手,将酒杯靠至唇边。
她分明是害怕的,她的指尖在抖,她的眼睛红得那样明显。
他的皇姐要哭了。
洛之淮静静想着,他多希望他能带着她一起死,让她与自己生死与共,生生世世纠缠下一起。
可是他做不到啊,他毫无意识地捏住那酒杯,手中暗暗发紧。
“罢了。”
“罢了……”洛之淮低声念着,“这样太无趣了……”
宣阳愣住,见洛之淮痴痴笑了起来,垂眼,双目通红地望向她,笑容纯良又残忍。
“皇姐……”他指了指自己,咧嘴笑着,声音沙哑,“记住这张脸,记住我……”
洛之淮的声音急促地喘息着,腹中绞痛翻涌,宛如要将人生生割开,他死死攥着宣阳的手,双目赤红地盯着她,狠厉的眼中充斥着挣扎,薄唇一张一合,声音轻重不一。
“皇姐……皇姐……”
他张口,大股大股的血涌出,他奋力地抬头盯着宣阳因害怕而落下的泪,嘴唇勾起,笑得心满意足。
“皇姐……”见着洛之淮有话要说,宣阳颤抖着靠过去,俯耳在他唇侧,却在靠至时感受到冰冷的柔软贴在脸颊一瞬,转头,她错愕地望着他,却正对上他恶劣残忍的笑。
“皇姐,是你杀了我。”他满口鲜血地望着她,“看清楚!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
漆黑的瞳孔放得极大,那笑容如贪婪的恶鬼,猖狂且恶劣至极。
“你忘不了我了,你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了!”洛之淮的用最后的力气遏制住面前女子的下颚,神情兴奋地咯咯笑着,“看看这张满是鲜血的脸,这是你的杰作,皇姐,你往后一生,永远都要记得这幅场景!记得我!”
皇姐,你再也走不出去了。
你会永远活在今日的阴影下,你会永远记得我。
我们终于,此生都无法割离了。
洛之淮朗声笑着,宣阳抖如筛糠,眼圈红了又红,却是始终不曾尖叫逃离一瞬,只闭目忍受着讽刺,直到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膝上,落下一具冰冷而沉重的身体。
她很久才睁开眼。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殿外传来的逃窜哭嚎声。
好冷。
宣阳茫然地眨了下眼,一滴泪瞬间砸落在男子冰冷的脸上,她不肯低头去看他闭眼的样子,只定定望着黑洞洞的大门,直到双膝酸麻,才迟缓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墙上挂着的佩剑。
长剑折射出寒光,摩擦声在静谧的殿中显得森然可怖。
不曾再落下一滴泪,她手起刀落,由着那头颅滚落,随后扔下剑,木然地走向大门。
大门推开,呼啸的风席卷而来,火红的枫叶迎风飞舞,宣阳安静地站在殿门处,对上紫衣惊诧的目光,平静无波道:“陛下驾崩,取玉玺,备丧衣,开城门。”
“……是。”紫衣愣怔一瞬,随即快步跑走,边跑边喊。
越来越多逃窜的婢子停住脚步,公主殿外的哭声一瞬间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欢呼。
一片喜悦声中,唯有宣阳麻木地站着,少倾,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掌心还藏留着酒杯上的余温。
她何尝不知道洛之淮多疑敏锐,酒中下毒根本无法欺瞒他。
可她在赌,赌他行至绝路,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会甘愿死在她手里。
赌他于心不忍,不会让她陪着去死。
她在赌,他爱她。
颜卿岚说得一点都不错,所谓情爱,就是一把利刃,她从来没觉得一杯毒酒能杀了他,她用来杀他的,是他自卑又疯魔的爱。
兵马声在远处响起,悠长肃杀的号角声传遍京都。
城门出,军队停驻,江月持缰立于车前,身后的奢华香车内,沈银粟垂目静坐,身前是燃着的香炉,身下是柔软厚重的狐毯。
“郡主殿下,你我这赌约,看样子是你输了呢。”
江月的声音传来,沈银粟垂下的眼帘轻微掀起,声音无奈又厌倦。
“江月,凡事不要高兴得太早,乾坤未定,皆有转机。”
“殿下以为这转机回是什么?”江月扬声问到,沈银粟闻声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等江月再问,只听城门出传来官兵声嘶力竭地高喊。
“长公主到——开城门——”
高喝声下,城门缓缓打开,江月抬眼望去,只见一身丧衣的女子手捧着匣子,一步步地向她走来,身后跟着的是数不清的嫔妃宫人。
秋日的枫叶艳红如血,风过,凌空飞舞,如遮天蔽日的红霞。
一片赤红中,身着丧衣的女子神色寡淡,不卑不亢,抬眼,直直对上江月的视线。
朱唇轻启,女子的声音回荡在浩大的军队中。
“大昭长公主宣阳,特献帝王首级!万望践诺,使宫中众人无罪!”
风将女子的高和声送至远处,帘帐被掠开一角,露出缝隙的一刹,沈银粟凝神望去,但见那女子笔直地站在高头大马前,脸上未有一丝胆怯,那双似曾相识的熟悉面孔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成熟且艳丽。
这大约,已经不是她印象里的宣阳公主了,而是大昭唯一的长公主,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木匣打开,头颅露出一半,江月垂眼看去,伸手拿出后将其高举在空中,一时间,众人欢呼,战马躁动。
“公主大义灭亲,我等自当践诺。”江月话落,方要再说上什么,便见有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见了她,脸上霎时笑了起来。
“主君!叶将军来信!”
士兵话落,沈银粟微微沉下目光,只听马车外江月窸窸窣窣地打开信纸,半晌,轻笑了一声。
“郡主,这叶将军果真舍不得你,竟真舍得用兵权来换你。”
“那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如愿以偿?”沈银粟冷笑一声,江月扬眉道,“恭喜就不必了,而今洛子羡已死,叶将军按说有能力称帝,我既抢了他的帝位,又怎敢让郡主恭喜。”
“不过郡主的心意我领了,且待七日过后,叶将军交予兵权之时,我便放郡主自由,让你与叶将军团聚。”
江月话落,沈银粟垂眼笑了笑,眸中寒意凛然,面上却是不显。
结束了,马上就要结束了。
江月,你这一场黄梁大梦,也该到了苏醒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