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今天的日头依旧毒热。


    梁安驾着马车往西疾行,不敢耽搁片刻,他竭力摒去五感,却始终无法忽略掉车厢里的锁链声。


    楚常欢衣衫不整地倚靠着车壁,嘴上绑了一条布巾,双手亦被捆得严严实实,挣脱不得。


    敞开的衣襟处狼藉一片,分不清哪些是咬痕,哪些是吻痕,就连戴了脚镣的踝骨上也有两片吮来的绯色,靡艳旖旎。


    “常欢,我许你自由,并非为了让你逃走。”梁誉埋首在他颈侧,款语温言地道,“以后还跑吗?”


    楚常欢眼眶红肿,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


    梁誉心情舒畅,又问道:“告诉我,谁才是梁王妃?”


    楚常欢的神色被惧意覆盖,不假思索地“呜呜”了两声。梁誉便解开封嘴的布,楚常欢一面喘气,一面颤声道:“是、是我。”


    梁誉笑了笑,又问:“你的夫君是谁?”


    楚常欢抿唇不语。


    梁誉敛了笑,怒道:“说!”


    楚常欢惊骇失色,眼泪倏地又落了下来:“是……是王爷……”


    梁誉亲吻他的嘴角,旋即向下探了手,将那块堵在幽处的绡绢扯了出来,原本洁净的绢子,此刻被浸得湿淋淋的。


    身体陡然一空,楚常欢本能地瑟缩,蜷起双膝时,又牵动了踝上的脚镣,哗啦啦直响。


    梁誉将那块绢子扔出窗外,旋即替他整理衣裤,可楚常欢却害怕地往后退,不肯让他触碰。


    梁誉脸上的阴戾逐渐消散,温声道:“我不做什么了。把衣服穿妥,莫要受了凉。”


    楚常欢活像一只被饿狼逐至绝境的兔子,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见他这般,梁誉不由心生怜悯,遂解开了绑缚手腕的布条。楚常欢慌乱地穿上衣裙,而后环抱双膝,蹲坐在车厢一角。


    梁誉原本已过辅郡,再行半日即可抵达洛阳,可当梁安快马加鞭赶来告诉他,楚常欢已不在王府了,他仿佛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往回赶,多方打听之下,方知他往应天府方向逃去了。


    为寻楚常欢,途中跑死了足足四匹马,梁誉这两天连眼皮都没敢合一下,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他。


    明明从前那么厌恶楚常欢,明知他心里早已没了自己,可梁誉还是疯怔般想把他留在身旁。


    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对顾家的恨。


    现下人已寻到,梁誉总算得以喘息,疲累席卷周身,催人欲眠。他将楚常欢揽入怀中用力箍紧,合了眼,低语道:“别动,让我睡一会儿。”


    楚常欢不敢挣扎,只能任他抱着,可恨意却在眼中盘旋不散,逐渐染透了瞳仁,鲜红似血。


    不知适才是梁誉做得太狠,亦或是马车颠簸所致,楚常欢的小腹隐隐泛着疼,他下意识想要抚摸,却在抬手时被身后之人用力扣住了腕骨,唯恐他挣开逃走。


    楚常欢强忍不适偎在他怀里,直到那股疼劲儿消散,方就着这个姿势倦怠地睡了过去。


    快马加鞭行了整整四日,三人总算抵达辅郡,在驿馆内落了脚。


    驿馆长吏听闻梁王到来,疾步出门相迎,在他跟前站定后躬身揖礼道:“卑职卢长洲见过王爷——”目光瞥向他怀里那位头戴斗笠、指染蔻丹的“女子”,思量着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梁王妃,复又道,“见过王妃!”


    “免礼。”梁誉绕过他,抱着楚常欢径自入内。


    卢长洲紧步跟上,口里笑盈盈地道:“王爷几日前不是已经去兰州了么,为何今天又折回辅郡了?”


    梁誉没有应声,沉着脸往二楼行去。卢长洲正欲跟上,却被梁安一把拉住,笑道:“烦请卢大人命人烧些热水送到王爷房里来,另备一桌晚膳。还有——王妃喜静,楼上就不必再招待客人了,让手下小吏也别去叨扰。”


    卢长洲一叠声应是,旋即领着一帮下人毕恭毕敬退至后院。


    进了房间,梁誉将怀中人轻轻放至软榻上,双脚刚一沾地,藏于裙摆下的锁链便“哗啦啦”滑落下来,在榆木地板上震出几声沉闷的动静。


    半柱香后,驿馆的小吏呈来几碟热腾腾的菜,有荤有素,羹汤齐全。


    待小吏退去,梁誉摘下楚常欢的帷帽,道:“吃饭罢。”


    楚常欢静坐在此,不为所动。


    梁誉便将他抱到桌前,往他碗里布菜,楚常欢闻着那股油腥味儿顿觉反胃,忙捂住嘴,没让自己吐出来。


    梁誉担忧道:“怎么了?”


    楚常欢唇色微微发白,摇头道:“无碍。”


    驿馆的菜太过油腻,实难下口,楚常欢免强吃了半碗白水泡饭,旋即拖着沉甸甸的脚镣离了席,独自来到窗前坐定。


    他这两日的饮食比在王府时更差了些,身形瘦薄如纸,从后方瞧去,倒真像个温婉贤淑的闺英闱秀。


    梁誉此时也颇有些懊悔,那天他气恼过头,做了些强迫之举,以至于楚常欢每晚做梦都在哭喊着向他求饶,醒来后更是沉默呆楞,无论他做什么,楚常欢都不反抗。


    ——抑或说,他不想反抗了。


    饭毕,小吏进屋收拾残羹剩饭,一并将烧好的热水注入浴桶,而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梁誉替他解了衣,抱他进浴桶洗沐。


    胸前那片咬痕结了痂,不复此前的狰狞,两粒稚嫩的花骨朵儿被热水浸得格外娇妍,莹润透亮,靡靡如绯。


    楚常欢疏懒地倚着桶壁,双目凝视虚空,略显木讷,满头乌发铺于水面,宛如黑锻。


    他就像一只脱线木偶,由着人揉圆搓扁。


    梁誉只有在洗澡时才会解开他的脚镣,此刻经水一泡,踝骨处的勒痕便清晰绽露。


    梁誉轻轻揉捏这片痕迹,不经意间又瞥见了腿腹的兽齿牙印,遂用指腹按了按,问道:“你这处疤痕究竟是怎么弄的?”


    楚常欢道:“狼咬的。”


    “狼?”梁誉拧眉,“何时咬的?”


    楚常欢恹恹地道:“很久之前了。”


    他似乎不愿谈及此事,梁誉就没再过问,不多时便将他抱了出来,仔细揩净水渍,连同湿淋淋的头发也慢慢擦至干爽。


    中衣轻薄,可窥肌肤,肩胛处的鲜红芍药若隐若现,直进梁誉的眼底。


    他拨开楚常欢的长发,拉下那片衣料,用布满粗茧的手抚摸盛放的芍药,问道:“疼吗?”


    楚常欢没有应声,他便又问,“纹这朵芍药时,疼不疼?”


    “不疼。”楚常欢淡淡地道,“起初明鹤也担心我会疼,便在行房事时纹了它。这朵芍药纹了多久,我们就做了——”


    “楚常欢!”梁誉厉声打算他的话。


    楚常欢拉上衣襟,回头看了他一眼:“是王爷要问的,我不过如实回答,王爷何必动怒。”


    梁誉定睛凝视着他,忽而冷笑:“他也没有多爱你,犯不着拿他来气我。”话说至此,梁誉又凑近了些,贴着他的唇角细语道,“顾明鹤从前将你关在金笼里,可你仍对他死心塌地,我估摸着你应是喜欢被人囚禁,故而特为你备了这副脚镣——可还满意?”


    楚常欢颦眉,一把推开了他:“你胡说什么,明鹤从未囚过我,他怎会对我用那些东西!”


    梁誉道:“侯府东苑藏着偌大一只黄金打造的笼子,如果不是用来囚禁你,难不成顾明鹤背着你金屋藏娇了?”


    “不可能!”楚常欢生气地道,“明鹤对我忠贞不二,何来藏娇一说?况且——我在侯府待了两年,从来不知有什么黄金笼。”


    他的这番解释对梁誉而言无疑是欲盖弥彰,梁誉心情渐好,微笑道:“天色已晚,王妃该就寝了。”


    楚常欢揪紧袖角,避开对方的视线,冷漠地道:“我身子累,今晚不想。”


    “嗯。”梁誉并未强迫他,抱起他走向床榻,吹熄床头的烛焰,解衣入眠。


    此去兰州山遥路远,倘若快马加鞭,不出半月就能抵达。


    河西动乱,边境不宁,梁誉不敢再耽搁,遂命梁安加快脚程,及早赶往兰州。


    出了西京洛阳就进入了河中一带。接连奔波数日,楚常欢的身子已有些吃不消,每日频频困倦,连饭食也越吃越少,若是沾了荤腥,则呕吐不止。


    这日傍晚,几人行至一个小镇,梁誉见楚常欢神色萎靡,便寻了一家客栈落脚歇息,并让梁安请来大夫,替他探了探脉。


    楚常欢浑浑噩噩,头脑也不甚清醒,饶是被他抱坐在怀里看诊,也不觉羞耻。


    老大夫隔着手绢搭上他的脉,摸了两把,展眉道:“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尊夫人有喜了!”


    霎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见三人都不言语,面上甚至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老大夫笑容微僵,以为自己齿落舌钝,没把话说明白,于是又道:“这位郎君,尊夫人有——”


    “梁安,”梁誉沉声打算大夫的话,对梁安道,“再去请个中用点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