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预料 魏珩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眼神……
*
定远侯府, 淑兰院内。
原先女子在时布置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堆满卷宗的书桌和仍旧铺着锦被的拔步床说明,还有人在此居住着。
魏丁端着东西, 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尽量扯出一个笑, 敲了敲门:“侯爷,我进来了?”
听到屋内男人“嗯”了一声, 他这才推开门,缓步入内。
“侯爷,今日是您喜欢的吊瓜粥,您用一些吧。”
魏丁说着, 走到书桌前, 把堆积的卷宗稍稍往一旁拢了拢, 将一盅软烂粘糯的粥放到魏珩面前。
“好。”
男人答应地爽快, 很快放下卷宗,净手准备用饭。
可他只是拿起勺子尝了一口便放下了:“好了,拿走吧, 我不想用。”
魏丁的笑容变得僵硬:“哈哈,侯爷您只用了一口而已, 怎么就不想用了, 再用两口吧。”
他又拿起勺子, 往自家侯爷手里塞:“再用两口。”
魏珩瞥他一眼,勉强又咽下一口, 可下一刻,眉头便蹙在了一起。
魏丁连忙道:“好了好了,不用了不用了,我给您斟杯茶。”
言罢, 魏丁起身,背朝男人,轻轻拭了拭泪。
他从外面提了壶滚水进来,给男人斟满杯子,见他的视线重新放在了卷宗之上,又抬起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深夜,更鼓敲响了三声。
魏丁脑子很清醒,只是眼睛有涩意,他揉揉眼睛,让双目变得清明些。
刚放下手,终于听见里屋中的男人出声唤道:“备水,沐浴。”
魏丁依言进去伺候,进去前,叮嘱外间的小厮准备好香露放进浴桶中去。
交代完这些,他才推门进去。
魏珩已经起身,他穿上先前陈末娉还在时为他备下的中衣,抬脚朝浴房方向走。
魏丁的眼神在他身上晃过一圈,却不敢言语,只紧走两步帮他推开浴房门,又拿了胰子等物,伺候他沐浴。
一切本来该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可当魏珩迈进浴桶中时,他便变了脸。
魏丁一瞧主子神色,连忙凑近浴桶闻了闻,接下来便跪下谢罪:“侯爷息怒,今日伺候热水的侍从是刚从前院过来的,可能不知香露在何处,我马上去拿。”
言罢,魏丁快步出了浴房,到外间横了一眼刚刚他特意交代过的小厮,自行拿了香露进来。
重新进到浴房后,魏丁赶忙将香露滴了两滴滴进侯爷的浴桶里,才转身放下香露,准备拿起胰子。
刚一拿起,却被魏珩制止:“不必了。”
他垂眸望着水面,低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出去吧。”
魏丁只好应下出去。
刚一出去,适才那小厮便迎了上来,涨红着脸要同魏丁道歉:“丁哥,我是真不知道那香露就是侯爷要的,闻起来感觉是女子用的,我以为拿错了,就没放。”
“行了行了,好在侯爷没有追究,下次必须记得。”
“好的好的丁哥。”
小厮连忙应是,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不过丁哥,侯爷怎么会用这等女子用的东西,我还以为侯爷那种俊才,肯定很有男子气概呢,该不会”
这小厮与魏丁相熟,于是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些问:“侯爷该不会是二椅子吧。”
“你他娘的才二椅子呢。”
魏丁瞪着眼,狠狠打了一下这小厮的脑袋:“那是夫人留下的香露,夫人的!侯爷只是为了怀念夫人,和二椅子没关系。”
小厮疼得“哎呦”一声,扶住脑袋,有些委屈地说:“我不是不知道嘛,而且侯爷既然还念着夫人,那为什么要答应同夫人和离啊,强留下她不就行了。”
话音未落,魏丁又给了他一下:“闭上你的嘴,一天议论主子,仔细着些。”
教训完小厮,魏丁也忍不住回头,看向浴房的方向。
是啊,侯爷对夫人的思念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甚至在和离的这段日子里,侯爷已经茶饭不思到了如此地步,那为何当初不努力把夫人留下?总比现在怎么也见不着好。
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啊。
魏丁叹一口气,思索着要不要去寻老夫人,将侯爷的情况告诉她,让她劝一劝,就在魏丁思索间的功夫,魏珩又在里面唤人:“魏丁,进来。”
听到主子传唤,魏丁急忙应了,抬脚入内。
伺候魏珩擦洗完换上干净中衣,魏丁扶着他上榻,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侯爷,可要用些夜宵?”
魏珩摇摇头,摆摆手:“你下去吧。”
魏丁还想再劝,可魏珩已经转过身去,拉起锦被盖住了半个头。
魏丁叹一口气,还是熄了灯出去了。
待他走后,魏珩缓缓抱紧了身上的锦被。
陈末娉走时带了很多东西,只留下了两个物件,一个是这个过于沉重的拔步床,一个便是这一套榻上的锦被。
锦被上有女子身上的淡淡香味,每晚抱着的时候,他才能勉强入眠。
可是时日越久,那锦被上的味道就越淡,不得已,他想办法寻了她原先用的香露,就算这锦被上的香味彻底消失,可是如果他身上还有这点香味,就彷佛女子还在他身边一样。
当然,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本来确实是不打算放陈末娉离开的,可最终,她的话重重地冲击了他。
原来她从来不是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才同他在一处的,原来两人之间,曾经有过可能。
可是这点可能,却被他自己硬生生摧毁。
魏珩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今夜,就算身边有她的味道环绕,他也睡不着了。
他思考许久,终于抿了抿唇,抬脚下榻。
就这一次。
他默默告诉自己。
春雨细密,落在人的肌肤上,却是刺骨的凉。
男人着着黑衣,冒着夜雨,毫无声息地落在陈府院内。
他自然是知道女子的闺阁在何处的,此时见屋里已经熄了灯,小丫鬟们打着哈欠去了偏房睡觉,他更加确定,陈末娉回来后,就住在此处。
男人迈步,几乎无声地推开那扇落了门栓的门,走了进去。
女子平稳的呼吸声,像一方良药,不知不觉间就抚平了他的内心。
男人行到床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天色将明时才离开。
如此一来二去,光是晚上到陈府中去,魏珩已经不满足了,有时候见院子中没有小丫鬟,他也会趁陈末娉午睡时进去待片刻,多少看看她的面容再走。
直到这一日,出了差错。
他还没来得及行到她的屋中,女子已经自行走了出来,险些看到他的藏身之处。
还好他躲避及时,不然怕又会多几分她的厌恶。
不过
男人望着女子离开的身影,心头又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渴望。
该怎么做,才能在白日的时候,光明正大的见她一面。
*
这是谁?
其实她内心是清楚的,但是猛一见到,她还真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枯瘦如柴的人是魏珩。
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都是高大的、强壮的、整个人就像一座高塔,何时像此时这般,瘦成了一条细线,似乎倒下去,都能直接用过于消瘦的身子将地面直接劈开。
陈末娉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忘了作出反应。
男人缓缓上前一步,两颊瘦得凹陷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春风拂过耳畔:“近来可好?”
陈末娉下意识地想回答,可张了张嘴,忽地又反应过来,蹙起黛眉:“与你何干。”
“确实与我无干。”
男人的声音更低了,那一瞬间,陈末娉似乎在他脸上看见了类似嗫喏的表情。
怎么可能,这疯子可是被她戳破撒了弥天大谎后都能理直气壮地指责她的人,他会嗫喏?不可能。
陈末娉收回思绪,甩下一句:“知道就好。”便抬脚往马车上走。
上车后,她又想到了什么,准备掀开车帘,打算骂他两句别挡路。
但当她真的掀开车帘,看向路中央男人适才站的地方后,早晨那股恶心反胃的感觉又再次袭来,甚至比先前更加强烈。
“唔”
女子张开嘴的一瞬间,便恶心作呕,险些当着这死男人的面吐出来,好在她反应及时,又很快忍住了。
“还不快闪开!”
陈末娉借机怒骂道:“没看见我瞧见你之后,都恶心地想吐了吗,快走快走。”
言罢,她便打算合上车帘。
可还没等她合上,下一刻,强烈的恶心感再次袭来,女子这次没忍住,靠着车窗,呕了两下。
但是她没能吐出来,只是重重的干呕,呕得似乎要把心肺都吐出来。
她刚刚呕完,忽地眼前一黑,男人已经飞速到了面前。
她抬眼,正待再骂,却见魏珩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闪耀着期盼的光。
陈末娉的心,重重地沉了下来。
第91章
消失 就算有你的孩子,我也不会留的,……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女子说着, 直接放下车帘,朝车夫吩咐:“走,回府。”
她现在顾不上骂这个死男人,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
可她话音刚落,车外的男人又从外掀开了车帘, 定定地看着车内的她:“娉儿,让我同你一道。”
“一道什么一道。”
这个死男人还是如先前一般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陈末娉从他手中夺过车帘, 狠狠甩下,冷声催促车夫:“快些。”
车夫是陈府的人,自然应下,也不管会不会剐蹭到人, 直接驾车离开。
魏珩躲闪不及险些被撞, 好在他身形还算灵敏, 及时稳住了身子。
看着匆匆离去丝毫没有半分留恋的马车, 男人抿了抿唇,转头朝马路旁隐着的侍卫招了招手。
侍卫会意,立刻牵来马匹送到魏珩面前。
魏珩翻身上马, 在原地盘横片刻,寻了条小路, 驱马朝陈府的方向跟去。
*
不, 不会的, 绝对不会的。
回程途中,陈末娉呆呆坐着, 指尖狠狠掐进掌心中,可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般,反而还不断用力。
玉琳还是个小姑娘,看不懂其中关键, 只当自家夫人是生了病,胃气郁结,连忙斟了热水来让她饮,却被女子拒绝。
“放下吧,我现在没心思喝。”
陈末娉咬住唇,细细回忆起来。
宫宴那日放纵之后,她曾唤郎中来诊治过,可以确认,至少不是宫宴那日及之前导致的,可是宫宴之后的每一次,就算胡闹地再凶,就算她再迷糊沉醉,也绝对会仔细盯着男人,确保他戴上羊肠。
而且她身子不好,郎中说了,根本不易孕育,怎么可能在措施做得如此到位的情况下还能怀上孩子?
绝对不可能,对的,不可能。
陈末娉想到此处,又在心中重复了几遍,默默宽慰自己。
但不知怎么回事,越宽慰自己,她的心跳得越快。
她不由得低头,垂眸看向自己的小腹。
比先前圆润了不少,她原本纤细的腰肢现在有了一层薄薄的肉,连带着衣裙都紧了些。
还有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大胃口和嗜睡
原先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和离后的放纵自我,可是若是这些都有另外一个原因呢,倘若此时她的小腹中,真的有了一个沉睡的小生命呢。
陈末娉自觉自己算得上理智,但现在,她真的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再快些。”
她只能再次催促车夫,让马车行得更快些,她好早些回到府中,让娘亲去唤可靠的郎中来。
车夫已经驱车很快,可陈末娉没想到的是,有人比她更快。
她正心乱如麻,根本没功夫去瞧车外的动静,好不容易估摸着快到府中了,却听车夫“吁”的一声,马车险些往后倾倒,好在一旁有人及时稳住车厢,才急急地停了下来。
又发生了什么?
陈末娉扶住软榻两边的扶手坐好,稳了稳身子才缓缓起身掀帘,查看外间的动静:“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就看见始作俑者放下扶住车厢的手,夹了夹身下的马腹,缓缓靠近。
“你到底想干嘛?”
陈末娉被可能的那个猜想搞得心里乱糟糟的,情绪极差,此时又看见那个死男人阴魂不散,一时又气又怒,大喊道:“咱们都和离了你不知道吗?再纠缠我,我就告御状去,让皇上夺了你的爵位!”
“告吧,我也并不在意这个爵位。”
魏珩说着,目光贪恋地又在她脸上环绕了一圈:“不过告御状之前,你能不能先让我知晓,你肚子里的孩子,如今有多大月份?”
“孩子?什么孩子?你失心疯了吧?”
陈末娉怒极,随手抄起杯盏朝男人身上砸去。
刚一砸出去,其实她就有些后悔,因为眼前这人实在太瘦,远不是一两个月前的健壮模样,她一茶杯过去,似乎都能将他直接砸趴下。
可魏珩不闪不避,任由那杯盏砸到自己身上。杯盏里的水泼了他一身,又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但他还是那副表情,没有丝毫退缩。
“只要你让我一同见郎中,我保证我见完郎中就走。”
“你是谁啊你陪我一起见郎中?”
陈末娉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再次重复:“你我毫无干系,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男人还是矗立在原地不动,那般瘦弱的模样,在昏暗的日光下,居然有了几分孱弱可怜之感。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陈末娉立时掐了自己一把,逼自己清醒过来。
她在莫名其妙可怜别人什么,这满嘴谎话的死男人怎么会可怜,最可怜的,是一直被欺骗的她才对。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冰冷一片,仿若寒冬再临。
“魏珩。”
她唤他一声,没了适才的怒气。
魏珩连忙“嗯”了一声,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又补充道:“我在。”
“我知道你在。”
她又不瞎,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废话。
陈末娉直直地对上男人的视线,轻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怀了你的孩子啊?”
魏珩抿了抿唇,接着,微微颔首。
“首先,我告诉你,我不可能怀你的孩子的。”
因着周遭没有旁人,只有玉琳和自家府上的车夫在,陈末娉也不顾忌别的,直接说道:“你我欢/好时,每次我都很仔细,绝对不可能有遗漏羊肠的时候,而且你忘了,我身子不好,郎中说了,孕育孩子并不容易。”
魏珩闻言,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沉吟片刻,他道:“可是你适才那般情状”
“那是因为我胃口太好,吃多了。”
她淡淡地从上到下扫视了眼男人:“毕竟,我没有亏心事,自然吃得下饭。”
魏珩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不等他发出声音,女子就继续开了口。
“还有。”
她饱满的唇瓣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贝齿,看上去,还是同先前一般娇媚动人。
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像刮骨钢刀一般。
“就算有你的孩子,我也不会留的,你知道了吗?”
魏珩身子重重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神色淡然的女子。
“用那种眼神看我也没用,我干嘛要留你的孩子,给我自己添堵呢?”
似是觉得还不够,陈末娉又往他心上继续插刀:“当然了,你现在没有骨肉,渴求孩子也是人之常情,若是我真的不幸有了你的孩子,那我把它送走之后,肯定会把残余的它送给你的,你要是想看可以天天摆在床头看着,也解了你的思念之情。”
闻言,男人几乎要骑不稳身下的马,彷佛下一刻就要坠落在地上。
“陈末娉!”
他紧咬牙关,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
陈末娉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先前她要离开和离时,就觉得这男人的神情已经足够吓人,可与今日一比,她才知道,那日的他,还远没有到失态的时候。
该怎么形容男人现在这副模样呢?就像高高在上的仙鹤,忽然被人折断翅膀拽入淤泥,浑身是伤,似乎下一刻就要死去。
女子以为自己看见他这样会很畅快,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一点都没有。
甚至胸口隐隐约约还有些涩痛,一点一点,顺着心脏侵入四肢百骸。
陈末娉咬了咬舌尖,用更加尖锐的疼痛压下胸口的不适,重新看向眼前的男人。
当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什么时,却见男人忽地翻身下马,然后
陈末娉瞪大了眼,怒斥道:“你做什么!”
连玉琳也在一旁惊叫:“侯爷!”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魏珩,不可一世的魏珩,高高在上的魏珩,几乎从来不朝别人低头、甚至连九五之尊也难以得到他一个笑模样的魏珩,居然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怎么会怎么会
他明明是那种宁愿去死,也绝对不会低头的人,可此时,却跪在自己面前,用最卑微的声音恳求道:“不要,求你,不要这么对它,也不要这么对我。”
“你给我起来!”
陈末娉厉声道:“你跪着做什么?给我起来!”
“答应我,娉儿,我求你。”
男人垂着头,陈末娉猛然发现,他脖颈上方的那片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白了一片。
女子猛地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眼前,竟然已经开始模糊起来。
她匆忙避开眼,瞪大眼睛睁大眼眶,把那不该属于自己的液体逼回眼中,同时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男人继续说了下去:“我承认,你那夜说完那番话后,我受到了很大冲击,所以我愿意先放你离开,让彼此冷静一阵,接下来等你情绪缓解时,我再重新来找你。”
“可是”
魏珩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有些哽咽:“今日你说出这般言辞,我才发现,我对你的伤害到了何种地步,居然让你不惜伤害自己的身子、伤害孩子。”
说着,他似乎回忆起了先前的什么,神色略有恍惚:“你明明那般喜欢孩子。”
陈末娉整个人都转过身子不去看他,这样的话,他就看不到自己已经被泪水浸透的脸。
男人的声音还在从车厢外传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有了孩子的话,不要伤害它,我愿对列祖列宗起誓,此生我只会有这一个孩子,我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给它。而且”
顿了顿,魏珩艰难开口:“而且我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和孩子。”
“你说不来打扰就不来打扰?你对我可曾有过一句真话?”
陈末娉用尽全力,才让自己能以正常的口吻说话。
“相信我。”
男人重复了一遍,声音极低:“只要你答应我不伤害自己不伤害孩子。”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会彻底消失。”
第92章
孕育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不要这孩子……
魏珩说完之后, 似是不想听到女子的回答,缓缓从地上起身,拉过马的缰绳, 抬脚离开。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明明是背着光, 他的身影应该很模糊才是,可是陈末娉还是能清楚地看见他脖颈上方的那片白发, 那样的白,白得炫目,甚至有些灼伤了她的眼睛。
她没有立即让车夫将马车赶进陈府,就这样看着男人的身影, 一点一点缩小, 直到他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
女子终于回过头, 抬手拭去脸上已经干掉的泪水, 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府。”
陈府内,陈母已经得到了消息, 正领着郎中,在堂屋里等着她。
一见她进来, 陈母就立刻迎上前, 扶着女儿的胳膊, 引着她坐在堂屋正中央的楠木椅子上,然后朝郎中道:“劳烦您来瞧瞧, 我们二丫究竟是怎么回事。”
郎中应是上前,直接拉过女子的一只手腕,指尖点在腕上三寸,凝神细查。
陈末娉本以为要等很久, 谁知这郎中不过片刻功夫后就放开她的手腕,朝她作揖道:“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什么?”
陈母大惊,慌张地看向女儿。
可陈末娉适才已经想了一遍这般结果,故而还算冷静,脸上也没有什么太惊讶的表情。
她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小腹。
这下她可以确定了,现在里面真的有一个小生命,在同她的呼吸一同呼吸,同她的心跳一起心跳。
“不过”
郎中再次开口,这样的话语开头惹得人不由得心尖一颤,陈末娉和陈母纷纷抬头,齐齐地看着他。
“不过,夫人本就气血瘀滞,不易有孕,再加上这段时间应当是情绪不太好,有很多烦恼苦闷没有发泄,郁结于心,导致这胎”
郎中说到此处,看见母女二人的神色,转了话头道:“我们先说夫人的身子吧,夫人,我刚刚说的那些情形,您是不是有?”
陈末娉下意识地想说没有,她有什么好烦恼苦闷的,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今后的日子是一片坦途,而且她还是有话直说的性子,怎么会郁结于心。
可是郎中继续说了下去:“您近日可曾有胸部满闷、胁肋胀痛的感觉?明明睡得很早,可醒来时还是很疲乏倦怠。”
女子把否认的话吞了回去,迟疑了一瞬,颔首道:“确实如此,但是这不是有孕后的正常情形吗?”
“若只是渴眠便是正常情形,可您不是,这些症状都是情志不舒、气机郁滞的表现,需得好好调理才是。”
陈末娉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还不等她开口,身旁的陈母就已经焦急地抢过了话头:“既然如此,如何调理才是?”
郎中道:“既然夫人已经有孕,通过药物调理是万万不可的,在下可以通过耳穴压豆的办法,替夫人调理。”
朝陈母说完,郎中又看向陈末娉:“自然,夫人自己也得想些办法,多走多瞧,同人交谈,将烦闷之事倾诉出来,自我调理情绪,于身子更有益处。”
“好好好,那您快些准备给她耳穴压豆,至于她自己,我会想法子让她舒缓心绪的。”
陈母焦急万分,甚至已经挥手让一旁候着的丫鬟拿上银钱来交予郎中,一副托付的模样。
女子望向母亲,终于出言制止:“娘,你先让我想想行不行。”
陈母随口道:“想什么?不舒服了就得瞧,这有什么好想的。”
刚说完,陈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她的小腹,有些怔愣:“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不想留下这孩子吧?”
陈末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贴住自己的小腹。
春衫单薄了许多,隔着衣衫,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腹部传来的热度,不过还没能感受到腹中这个小生命的心跳。
恍然间,男人的眉眼在她眼前浮现,他恳求的话语似乎也在自己耳边响起:“求你,不要伤害自己,伤害孩子。”
她的胸口传来一阵钝痛,几乎让她有些提不上来气。
陈末娉深呼吸了几下,待心绪稍稍平稳后,再次把掌心贴紧了小腹。
在刚刚猜测到自己可能有孕的一瞬间,她是有过想法,想不要这孩子,因为她与魏珩已经没了干系,后面生下孩子,怕是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是麻烦只是麻烦,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刚刚面对魏珩时说的那些决绝的话,都是为了赶走他,都是为了让他不要纠缠自己,也不要纠缠自己的孩子。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不要这孩子。
这不但是他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是吸收她的骨血,在她身体中孕育出来的果实。
同魏珩成婚那么些年,她听了多少遍关于她肚子的风言风语,不在意吗?怎么可能不在意,但她在意的不是那些小人的评价,而是她自己,真的很喜欢孩子。
会有一个软软糯糯的糯米团子朝着你笑,露出一颗小小的牙,会奶声奶气地叫你娘亲,会在外面玩耍时,把最美最艳丽的那朵花送给你。
她原先对三房的容忍,很大程度上是看在魏彦的份上,是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
如果是她自己的孩子,应该会更可爱,更机敏,更好看吧。
她会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它,就算它没有父亲,她也会让它得到最满足的爱,让它好好成长,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像她爹娘,为她做得那样。
“当然不是。”
陈末娉再次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对上母亲担忧又焦急的目光:“只是现在我这情形,要生下这孩子,肯定要做更多准备才是。”
听到女儿这么说,陈母长舒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没关系啊,后面有什么事,让你爹处理就行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调养身子。”
听到娘亲这般随意的口吻,陈末娉笑了,弯起眼睛,笑意直达眼底:“娘,我现在可是独身,就这般生下一个孩子,不知道京中要传怎么样的风言风语呢,咱们家在京中,怕是就要彻底抬不起头了。”
“怎么就抬不起头了?”
陈母双目圆睁:“我们自己家的孩子,我们自己家养,关他们旁人什么事,什么抬不起头?我看那些长舌的才抬不起头。”
陈母似乎想到了女儿被人背后议论的场景,先把自己气到了:“哪个不长眼的说,我就让你爹不准升迁他们!要是官太大你爹都压不住,那我就让你爹乞骸骨,咱们告老还乡!回老家去,老家肯定没人说你,看见咱们抱那么大个孩子回去,族里的人肯定都高兴坏了。”
那说话的架势,彷佛陈母不是一个为了挤进京城贵妇圈努力了半生的深宅妇人,而是一个说一不二,掌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
陈末娉还在笑,笑着笑着,眼眶又有些发酸。
她娘为了摆脱商人名号,此生最重名声和体面生怕旁人瞧不起他们陈家,可如今,她却能说出这些话来,全都是因为她这个女儿。
“好,就听娘的。”
陈末娉抹了一把眼泪,继续笑道:“那我就好好调理身子,等着让您抱孙子。”
“好!”
陈母看见了女儿眼角的晶莹,连忙上前两步,心疼地给女儿擦去剩余的泪痕:“别哭别哭,郎中都说了你气血瘀滞郁结于心,你之后的日子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才能好好养身子,好好养孩子。”
郎中闻言,在一旁插嘴道:“郁结的心绪发泄出来更好,夫人哭一哭反倒有利于身子。”
“啊?”
陈母讶异,给女儿拭泪的手顿在半空,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惹得陈末娉又一次笑出声来。
“好啦好啦,我不会哭的。”
女子说着,双臂环上母亲的腰,将脑袋埋进她的怀抱里,喃喃道:“有您在,有我爹在,有我兄长在,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的。”
陈母闻言嗤笑一声:“你兄长哪里在了?估摸着咱们孙子都能读书识字了他还是光棍一个,我看他就在边疆老实待着吧,眼不见心不烦。”
话语间,那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陈末娉笑得更开心了,笑完后,出声宽慰母亲:“倒也不至于,说不定过几年,兄长带着嫂子和侄子侄女一道回来了呢,那可是给您个大惊喜。”
“你瞅瞅他那样,怎么可能。”
陈母懒得提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见女儿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朝郎中招招手,示意他抓紧开始耳穴压豆。
趁着郎中去拿药箱的功夫,陈末娉松开了母亲,偏过头,隔着敞开的屋门望向院内。
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似乎在这院内浮现了片刻,面朝她说了句什么,又渐渐消失。
他说的是:“好好的。”
陈末娉咬了咬唇,默默告诉自己。
她会好好的,她一定会带着孩子好好的。
第93章
孕吐 是魏珩送来的,对吧?
接下来的日子, 陈末娉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全力调养身子。
郎中说她心绪不宁所以这胎可能做得不太稳,她就尽可能地缓解心情, 除了每日规律的散步外,还特意寻了琴师常住府内, 日日为她抚琴安神。
陈父知道女儿有了身孕后的想法,也同妻子一般无二, 支持女儿好好调养生下孩子,其他的事,都由他来解决。
有了爹娘的支持,有了郎中的调养, 还有初晴和玉琳时不时围绕在她身边讲讲笑话、说些趣事, 她的心情果然好上了许多, 吃得好睡得香, 只要
只要不去思虑那个人。
“娘,你昨日不还说,家里整片的燕窝吃完了, 只剩下些碎燕了吗?”
陈末娉打开汤盅,用勺子轻轻拨弄着手下带着血色的燕窝:“怎么今日就得来了上好的血燕?”
这等品相, 怕是贡品都达不到, 得是御赐的品相。
“吃就行了, 那那么多话。”
陈母似乎有些慌张,看陈末娉没有应声, 又补了一句:“这是国公夫人送的。”
初晴的婆婆是人不错,可是再不错,与娘的关系,应该也没有这般亲密吧, 都能送这种东西了?
陈末娉有些不信,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一勺一勺,把这盅血燕吃了个干净。
时值春日,确切来说还未到春末,新鲜菜蔬比之冬日易得不少,但是新鲜的水果,仍旧是一果难求。
好在陈末娉也不算嘴馋,有些特别想了,就弄些青皮萝卜拌上糖汁糊弄糊弄,也勉强算是水果。
可没过两日,她就完全不需要糊弄了。
一餐结束,看着丫鬟上上来的圆润饱满的白玉枇杷和青枣,陈末娉不由得抬头,看向自己假装忙碌,一双眼睛乱瞟的母亲大人:“娘,是我爹最近得了赏赐了吗?”
“啊?对对对,皇上体恤老臣,特意赏赐了这些新鲜水果,你爹舍不得吃,都紧着你了。”
说着,陈母还动手要帮女儿亲自剥枇杷的皮:“来来来,娘来帮你,别弄脏手啊。”
“你骗我。”
陈末娉定定地看着低头不敢对上她视线的母亲:“现在边疆局势紧张,鞑靼、匈奴狼子野心,随时准备举兵南下,国库要紧边疆军费,银两必定吃紧,就算皇上要赏赐老臣,也必定赏赐的是些金银之物,而不是这费力淘神千里迢迢不知浪费多少马屁才能送来京城的金贵水果。”
她点明:“是魏珩送来的,对吧?”
尽管她让郎中把脉确认后,并没有派人去定远侯府知会他此事,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以他的地位和能耐,应当在她确认不久后就能知道,她确实是怀了身孕。
算算日子,若是一刻不停地安顿这些新鲜水果,到她知晓自己有身孕的第二天,正巧是一来一去一个来回。
所以,他应当是一知道自己确实有了身孕,就安顿了后面的事宜。
怎么说呢,若是从打扰到她的角度来说,这个死男人确实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可时不时泄露的一点点痕迹,却也让陈末娉明白,要将他彻底剥离,需要更久更久的时间。
不,有了孩子,就算他不打扰,可是两人在无形中也有了最大的牵绊,无论如何,至少在别人嘴里,他们俩的名字,是不会被分开的。
好在她并不太在意别人嘴里说什么,只要他不要再来打扰自己,便是万幸。
陈母不答,权当默认,片刻后才嗫喏道:“你这不是知道吗,哎呀,我就想着不要白不要,他给了,你吃了就行,本来他也该好好补偿你的。”
“对啊,他是应该补偿我,所以你瞒着我干嘛。”
陈末娉拿起一枚青枣,直接放进口中:“青枣还行,枇杷我不算喜欢,下次你直接告诉送东西的人我喜欢吃什么,让他去备就行,别弄些我不喜欢吃的来。”
“啊?好!”
陈母一愣,接着笑了:“对嘛,我就说我们二丫不是那种教书匠性子,该吃就得吃!不过这枇杷应当是因为早春,应季的水果不多,待再过半月,应当品类就多了。”
陈末娉“嗯”了一声,嚼完嘴里这一口,继续同母亲道:“不过娘,我今日只是随口问一下,日后你还是假装送来的物件与他无关,我并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好好好。”
陈母自然应下,见女儿吃完了一枚青枣,又连忙从丫鬟手里接过棉帕,亲自帮女儿净手。
陈末娉没有将此时放在心上,仍旧同先前一般,调养身子,安心养胎。
直到初夏的来临。
不知是不是月份大了的原因,陈末娉孕吐的频率大幅增加,一日能吐十几次,经常刚吃完的东西,还没咽干净,就忍不住得去吐掉。
她孕初期养出来的肉很快就消减了下去,甚至比没怀孕的时候还瘦,要不是小腹开始微微隆起,她甚至都要怀疑,自己这身子,是不是真的有了一个孩子。
频繁而剧烈的孕吐让本来她前段时间平和下去的心绪,又烦躁了起来。
首先就是,她开始看什么都不顺眼,书桌摆放觉得有些歪,可是摆正了似乎更难看,外间生长了多年的树木也是,先前觉得树荫葱茏,环境清雅,可现在只觉得阳光不多,想晒太阳还得走去隔壁院子,真是极其烦人。
最过分的就是树上的鸟,总是叫啊叫,她有次烦起来便让人将那些鸟赶走,却被陈母劝了几句留了下来。
烦躁的时间长了,不但她看什么都不顺眼,还总想发脾气,想同陈母发火,可是那是她娘亲,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实在不孝,想同陈父发火更是成倍的不孝,因为陈父还是日日早出晚归,经常回来时她都已经睡了,走的时候她还没起,但陈父还是会日日为她留下一封简洁的书信,等她醒来阅读。
这般情景下,陈末娉只能骂那个自己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能提起的人。
“都怪那个死男人,整这么多水果来干嘛。”
再次吐了一遍之后,陈末娉没忍住,把气撒向了无辜的水果:“如果他不送我不就不会吃了吗?不吃不就不会吐了!”
一旁侍立的丫鬟听见她的话语,都垂着头,默默地不敢作声。
陈末娉朝水果撒完气,又看向自己睡了多年的床:“这床远比不上我的拔步床好看,一点都不精致,玉琳,你带人去定远侯府,把我落在那的拔步床带回来。”
玉琳应是,张罗好人,准备出发的时候,又被赶出屋子的陈末娉拦住阻止:“算了算了,不去了,给他就给他吧,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可一躺回床上她又骂:“死男人死男人死男人,人家旁人怀孕生子,身边都有夫君贴身伺候,要不是我眼瞎嫁了他,我也不会过上现在这般独守冷榻的日子。”
说着说着,她又低声呜咽了起来,也不管玉琳他们,自去睡了。
女儿的情况,陈母自然知晓,但她也是生育过的女子,知道孕期女子脾气古怪,万万不能让她憋着,于是便私下同陈末娉身边的贴身丫鬟们说了几句,让由着她去,也不怎么干预。
陈末娉不知母亲给自己丫鬟们交代了什么,自顾自地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前提起了魏珩,睡着后,这死男人居然又进了自己的梦里。
其实和离后,陈末娉断断续续地梦见过他很多次。
第一次是梦到两人成婚前,她在东华马场坠马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出来,没有她记忆中的黑色面罩,直接裸露着面容,一把救下了她。
当然,醒来后意识到自己梦见什么时,陈末娉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她还真把那死男人的话听进去了,还真觉得如果是他在马场,也必定会救自己。
可是那不过是假设,就像她也清楚地明白,她爱上她,并不是因为那所谓的相救。
一切都是如果,只有他的欺骗是实打实的事实。
第一次之后,很快女子又梦见了他第二次,梦见了小时候的他,站在父母墓前,明明冷着脸一板一眼,却有眼泪禁不住从他眼角落下。
她本来就是个喜欢孩子的性子,别说小小的魏珩已经生得容貌无双,她瞧着那等玉做的小人哭泣,自是不忍,连气都舍不得对这个小魏珩撒半分,巴巴地上去给人家擦眼泪。
不过刚擦到眼泪,她就醒了,又暗自骂了一阵自己心太软,居然还能梦到那死男人哭,他哭不哭关她什么事。
后面还梦到了几次,陈末娉已经记不清楚了,似乎只是一些零碎的琐事,但好像最终都是不欢而散的结局。
然后就是这一次。
往常的梦,她能明显感觉到那是梦,除了魏珩本人外,其他的场景、感受,都是梦中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像隔着一层纱,极为的不真实。
可这一次的梦,她首先梦见的却不是魏珩本人,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帐。
营帐中人来人往,个个神色匆忙,不少人肩膀、手腕处都裹着布,有暗红的血迹从上面渗出。
这是,要打仗了吗?
她刚这么想着,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哀嚎声,接着,营帐中所有人都冲了出来,顺着哀嚎方向冲去。
她的身子也变得轻飘飘的,顺着人潮奔赴战场,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可以勉强看见前线。
“鞑靼无信,明明已停战,却使下作手段暗杀主将!”
陈末娉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只是那双本该漆黑的眼,却一直没再睁开。
第94章
噩梦 角落处默默点燃香蜡纸表的玉琳。……
陈末娉猛地睁眼醒来,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未到三更。
原来是场比较真实的梦。
她轻呼了一口气,拽了拽自己因为汗湿了全身而紧贴在身上的中衣。
玉琳她们已经睡下了, 陈末娉也不打算再唤她们,独自起身, 从衣柜中拿了一套干净的替换。
初夏的夜晚,就算天气已经开始炎热, 但夜里还是有点凉意的,尤其是中衣贴在身上的时候,凉飕飕的,极为不适。
她现在不过刚刚过了三个多月, 肚子还没有太大, 简简单单更换个中衣还是可以的。
陈末娉自己动手换完, 回到榻上, 再次准备躺下入眠。
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看见在梦中最后看见的那张不会再醒来的面孔。
很平静,很安详, 明明脸上还沾着浓重的血迹,可他却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陈末娉真是弄不懂了, 如今两人分明没有了任何瓜葛, 怎么她却还能把仅仅在梦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画面记得如此清楚。
她叹了口气,又从榻上坐起, 拿过软枕垫在身后,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
尽管魏珩袭爵为定远侯,但他后面没走武将的路子,反而一直按照文臣的路径, 一步一步往上走,就算皇上点兵,应当也不会点他的吧,更不会将他点为主将。
女子思及此处,又深吸一口气。
她又在作甚,最近也没有同那死男人见面,怎么还真的在脑海里想起他来了,难道他把自己害得还不够惨吗。
她最宝贵的四年光阴,全部浪费在了他的谎言中。
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担心她那傻子哥哥,哥哥一直在边疆驻守,尽管前些日子派人送信回来,言说自己安然无事请家中放心,可若是鞑靼和匈奴真要大规模南下,那可
陈末娉咬了咬下唇,逼着自己收回思绪。
不会的不会的,哥哥一定吉人自有天相,鞑靼匈奴那等宵小之徒,怎么会是天朝的对手,一旦南下,等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没错。
他尽管处处都让人讨厌,可他毕竟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还是先平平安安的好。
她重新闭上眼,躺了下去,再次入睡。
这次,女子终于安安稳稳睡着了。
梦就是梦,次日醒来时,陈末娉就已经把梦忘了个大概。
这日是郎中前来诊治的日子,她一早用完饭便同陈母一同在堂屋中候着,等着郎中前来。
郎中按先前约好的时辰来了,给她把完脉,换好耳穴压得豆,朝陈母道:“夫人的身子调理了这月余的功夫,有所好转,至少这胎是稳稳坐住了,不过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陈母应下,又询问了些关于孕吐和脾气大变容易烦躁的情况,但这些确实都是孕期正常会出现的反应,郎中也无法处理,只能靠等,等着陈末娉月份大了,自然这些症状就会消失。
陈末娉听在耳中,也没怎么惊讶,只是一想到自己这恼人的孕吐还要再持续两个多月左右的功夫,她又有些烦了。
尽管烦躁,女子还是按捺住性子,全了礼数,同娘亲一起,将郎中送到陈府大门,目送郎中离开。
待郎中身影彻底消失后,陈末娉才回过头,准备同陈母一同回去。
不过她走了两步,便顿住了步子,又转过身子,看向门外。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外间似乎冷清了许多,少了很多人气,就连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的,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女子这才想起来,好像最近初晴也来得少了,她派玉琳去国公府邀约了几次,初晴也说府中事务繁多没法抽身。
她明明是最爱偷懒的,怎么会没法抽身呢。
想到此处,陈末娉不由得看向娘亲:“娘,最近朝中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是不是皇上点兵要派往边塞了?”
她每日都在府中养胎,初晴一不来,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但她娘可是每天要见到她爹的,不可能不知道。
“娘也不知道,兴许吧。”
陈母说着,赶忙快走两步行到女儿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屋里走:“别站在门口了,仔细被风吹着着凉。”
已然是夏日,哪里能有让人着凉的风?
陈末娉无奈,不过被她娘这逗人欢笑的话一逗,她也转了思绪,没去继续想自己问的事了。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就算没人告诉她,可又过了一段日子后,陈末娉明显感觉,府中的情况也开始变化起来。
首先是她爹,先前她爹虽然忙碌,但一定会坚持给她写小半张书信,同她在纸上说说闲话,而如今,这半张书信没了。
其次就是她娘,有一日她去她爹和她娘的房中,却见她娘正在安排人收拾细软之物,然后整个屋中,她爹常用的物件都不见了。
在她的追问之下,陈母才开口说明,陈父最近太忙,所以他常用的物件已经全部装进箱笼给他送去吏部,晚上也住在吏部处理公务。
明明陈父已经是个明年就要乞骸骨的老臣了,可看这架势,甚至堪比当初的魏珩。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怀着孕,这是她们陈府眼下最大的事,她爹就算再忙,也应该经常回府,问问她的情况,除非,是事情太大,他脱不开身。
“娘,你告诉我,前朝到底怎么了?”
陈末娉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是不是鞑靼和匈奴南下了?”
想想也是,如果入秋,稻谷收获,天朝兵马粮草丰厚,他们南下没有任何优势。
而现在边疆正是晚春,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马匹个个吃了一整个春天的草叶,最适合南下不过。
但她能想到的,朝中的大臣肯定也能想到,朝廷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怎么会这般忙碌。
见她娘迟疑不说,陈末娉又催促了一番:“你告诉我呀。”
“唉,其实就是打前哨的大将军判断失误,第一仗失利。”
“失利?”
陈末娉瞪大了眼,天朝对上鞑靼和匈奴,居然首战失利,那岂不是大大长了对方威风,灭了自己志气,对后期作战极为不利。
“那后面呢?圣上如何处置?”
“怎么处置,先那样呗,阵前切忌动摇军心,我听你爹说,大将军还是如先前一般不变,不过又点兵充实了些人马,然后,换了两个主将。”
“主将?”
不知为什么,这个本来离自己很遥远的词,此时却好像异常熟悉。
陈末娉猛地想起了什么,咬住唇。
前些日子已经被她遗忘掉的那个梦,此时又结结实实地冲进了她的脑海中。
女子张了张嘴,迟疑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道:“娘,换去的主将,该不会是,魏珩吧?”
“哪能呢,他不是走文官路子了吗,不能够。”
她娘横她一眼,抬高声音:“你是不是心里还有他啊,怎么事事都想到他,娘可告诉你,你还想回心转意同他在一起,娘和你爹绝对不可能同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娘!你胡说什么呢。”
她怎么会是那么不长记性的人,就算再记吃不记打,可被打了这么多次,也该老实了。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说得对,他做什么,与我何干。”
陈末娉急忙朝她娘表了忠心,为了安抚她娘,甚至在吐完后又坚持用完了一整盘的牛肉。
不过不知是不是她因为怀孕口味发生了变化,原先喜欢的牛肉,如今吃着,似乎也多了一股肉腥气,好像血水没有挤出来一般。
但是想也知道,她娘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在她如今的吃食上发生,故而陈末娉还是硬着头皮吃下去了。
只是吃完,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不由得又想起了先前魏珩重伤恢复时,她一个劲地逼着他多用牛肉,直到他一点东西都不能再吃下。
怎么又想到他了。
明明除了他一直默默派人送来的东西外,还有她肚里的孩子,两人真的不再有旁的瓜葛,怎么还会想起他呢。
难不成是她离开的时间久了,渐渐淡化了男人曾经的伤害、淡化了他的欺骗。
好像真的是这样的,她刚刚不就是回忆起来两人相处时的温馨瞬间了吗。
陈末娉咬了咬唇,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陈末娉,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第三次。
*
一进入夏天,日子就过得慢了很多。
京城渐渐热了起来,每次陈末娉换完衣衫,都会盯着自己的肚子瞧一会儿,疑惑为什么她的肚子总不见大,她总感觉,自己现在至少已经怀了六七个月,那个时候,她肯定不会再孕吐了。
她熬呀熬呀,终于熬到了夏末最热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明显有了五个月的弧度,孕吐的情况也减轻了许多。
边关也捷报频传,爹爹回府的日子多了起来,兄长也再次来信表了平安,一切好像都在大家的努力下慢慢变好。
没了孕吐,未来太平,女子的情绪也跟着平和了不少,不会莫名其妙地烦躁想发脾气,整个人都舒缓了许多。
就在她以为日子就要这般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只需等待兄长从边疆归来一家团聚,让他给自己带孩子时,陈父又突然不着家了。
初晴倒是一反常态地从国公府赶了过来,不过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同她说外界发生的事和边关战况,只说一切都好,然后就同琴师一道,安静地为她抚琴。
可她同初晴认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有心事呢?
只是她有心事,为何又要赶来陈府陪伴她?
陈末娉搞不清楚,晚上睡一睡觉又醒了,只能起身,准备到院子里吹吹夜风,解解热气。
然后,她就看见了,院落西北角处,正在默默点燃香蜡纸表的玉琳。
第95章
逝世 可她孩子的父亲,却再也看不到这……
是玉琳家中有人发生了什么事吗?可是玉琳家的事她再清楚不过, 都平平安安地在村里待着,没听说有什么情况呀。
她心中疑惑,又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浮现。
女子缓步上前, 走到还在专心供奉的侍女身后,轻声问道:“玉琳, 你在做什么?”
“妈呀!”
玉琳被以为挑了个夜深无人的时辰便不会有人打扰,此时乍一听到身影, 吓了一跳,急忙往前蹦了一尺,缩进墙角里,才敢朝向出声的方向查看。
当就着月光看清出声的人是谁时, 玉琳愣住, 脸上浮现无法掩盖的慌乱之色:“夫夫人。”
陈末娉上前一步, 垂眸看着那已经烧成极薄的灰烬的纸钱, 再一次问道:“是在祭奠谁吗?”
“不不是,不,是。”
玉琳毕竟是她一手教大的小丫鬟, 尽管比初来她身边时精明强干了不少,可一旦说谎, 陈末娉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 按捺住性子, 正色道:“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玉琳几乎要被吓哭了:“夫人,这么晚了, 您快回去歇息,您怀着孩子呢,这般对身子不好。”
“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我就回去。”
陈末娉又朝侍女贴近了一步:“玉琳,说实话, 不要逼我。”
玉琳终于没忍住哭出声来,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已经泣不成声。
侍女哽咽着道:“夫人,我不是故意想要瞒您的,可您现在身子特殊,不能大喜大悲啊。”
大喜大悲?所以,玉琳所祭奠的人或事,与她有关?
她的爹娘兄长都好好的,孩子也在腹中健康成长,还有什么与她有关?
其实只一瞬间的功夫,她便想到了。
多日前做的那个噩梦的画面再次冲进了她的脑海,陈末娉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夫人!”
玉琳见状,急忙要上前搀扶,却被女子挥手避开:“不必。”
她缓了缓,扶住一旁的墙壁,声音更轻:“我娘不是说,他没有被点兵去边塞吗?”
“那个那个,您说的是谁,奴婢不知道。”
玉琳垂下眸子,不敢看陈末娉的眼睛。
“告诉我。”
女子伸出一只手,握住贴身侍女的手:“除了他,还有何人能让你在院中祭奠?其实这些香蜡纸表,你不单是为你供奉的,更多的是为了我和孩子吧。”
玉琳嘴唇轻颤:“夫人我也是怕侯爷走得孤单,怕他离开后还有什么执念留存人世,伤着你和孩子。”
果然,果然是他。
尽管已经猜到,可真正听到这句话时,陈末娉的心头还是像被人拧住一般,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玉琳揩了揩眼角的泪水,既然陈末娉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也没有什么好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便一五一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她擦干净眼泪,看向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出来面色苍白的夫人:“本来侯爷是没有被点的,可不知他怎么回事,自去请缨,听闻皇上大喜,直接让他替换了原先点的主将前往。”
“自去请缨?”
陈末娉喃喃重复了一遍,手指紧紧抓着墙壁,指尖彷佛要嵌入进去。
她冷笑出声:“我就说他是个疯子。他一个大理寺的文官,请缨做甚?他多少年未曾进行伍之中,就他还主将,皇上也真敢任!这下可好,命留在那了。”
命留在那了
说完这几个字,女子闭了嘴,她胸口的酸涩痛意彷佛沿着筋脉迅速涌遍了全身。
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他说他会彻底消失,所以就干脆用这种方式彻底消失吗。
不是之前很犟吗,不是宁愿撒弥天大谎都要把她骗着留在身边吗,怎么这次这么老实,说走就走了呢。
她根本没想让他以这种方式消失啊。
陈末娉靠在墙壁上,扶着墙壁的手无力滑落,玉琳赶忙上前,搀住她的身子:“夫人!”
女子身上再无半点力气,她倚靠住贴身侍女的身子,终于没忍住,呜咽出声。
*
天边露出鱼肚白,夏末的晨曦缓缓落在这一方幽深的小院中。
陈末娉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花纹。
“他何时走的?”
女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缕风。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些日子以来,送到家中的新鲜水果和贵重补品都没有停过,现在想来,男人应该是将这些都安顿明白后才奔赴边疆的。
守在榻边的玉琳愣了一下:“您是说离开?还是说”
陈末娉轻叹一声,眼前不知不觉间又模糊了起来,她艰难地回答:“都告诉我吧。”
玉琳垂下头,抬手握住女子探出锦被的一只手,也放轻了声音:“约莫一月前就带兵出发了,就是您询问老夫人是不是侯爷当主将的时候,不过老夫人顾忌您的身子,就没有告诉您。”
“我知道了。”
女子缓缓点头,又问:“那他在那边是什么时候?”
骂了那么多次的死男人,现在,人真的死了,她却不想再提这个字,哪怕一想到,胸口的钝痛也会重上几分。
“七日前。”
玉琳小声答道,说着说着,又悲又怒:“本来这段时间我军屡屡大胜,打得鞑靼和匈奴毫无还手之力,他们都主动求和了,结果谁知,谁知。”
陈末娉轻叹一声,闭上眼:“所以,他就是在敌军议和后被宵小暗杀的,对吗?”
玉琳惊讶地张大了嘴:“夫人,您怎么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因为这就是她做过的梦啊,只是谁能想到,这梦居然不仅是梦,而真的成了现实。
如果如果她当时愿意书信一封,派人将此事告知于他,他会不会多加防备,至少,不是现在这个结局了呢。
泪水又从眼角溢了出来,打湿了脑后垫着的软枕,湿乎乎地贴着耳畔,极为不适。
可陈末娉却根本感觉不到难受,她脑中不断浮现无数个魏珩的身影,有莲花池畔相见时他出言提醒时的惊艳自己的容貌,有大婚后当夜,自己提起救命之恩时他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他重伤过后,对无微不至的包容和小心,那段时间,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可最终,脑海中的身影停留在他跪下来,求自己留下孩子时的画面。
那时候他那般瘦削,连脸颊都凹陷下去,单从背影看,谁能认得出来他当年是京城中最俊逸的男人。
如果他当时没那么瘦,还像先前一般强健,就算中了暗算,是不是身子也不会那么差,也会更容易挺过去一点?
尽管之前他是为了演戏骗自己,但他受得伤是实打实的,那么重的伤他当时都能挺过去,这次怎么这么轻易就没了呢?
她以为自己能恨他一辈子,可是如今她才发现,她恨他,是因为他撒谎欺骗自己,可若自己不爱他,又怎么会恨他骗她。
他太多面,她恨他这一面,可同样的,也爱他的另一面。
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错,她会后悔没能及时提醒魏珩,可是不会后悔,从他身边离开。
二人走到今日这步,真的要怪的话,也只能怪命运的捉弄。
若是那年她没有弄丢风筝,若是那日他应了晋王爷的邀约去了马场,若是她没有认错晋王爷和薛茹淮,若是在婚前,他们二人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就不会因着薛茹淮这根刺一直压抑自己的本性,他也不会因为误会她只是喜欢救她的那个人而对自己疏远。
发生的所有都是因果,可惜,一切都没有机会再重来了。
没有机会再重来了。
玉琳轻轻抬手,用帕子擦掉女子眼角的泪水,然后缓缓抱住了自家夫人。
她憋回眼泪,贴近女子耳畔:“夫人,您还有孩子呢。”
对,孩子。
无论如何,她还有孩子。
陈末娉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手放在小腹之上。
这个月份还摸不出来胎动,可她莫名就感觉到,现在孩子也感受到了她悲伤难过的心情,安静地在她肚子里蜷缩成一小团,不愿打扰到她。
在她摩挲了几下后,孩子又好像有了点反应,似乎是在努力贴近她的掌心,宽慰着她。
这么小,就这般体贴娘亲吗。
陈末娉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她先前也曾想过,若是孩子生下来像魏珩不像她,那她肯定会很生气,但现在,她觉得,要是像魏珩也很好。
他生得那般好,孩子随他,必定也是一等一的俊俏。
半晌后,她低声道:“孩子的小名,就叫念念吧。”
言念君子,方何为期?
她抬眼,看向窗外。
天色已然大亮,晨曦洒落青木之上,院中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景象。
可她孩子的父亲,却再也看不到这般葱茏的美景了。
第96章
平静 那人瞧不见面孔,会不会是你兄长……
时光飞逝, 燥热的夏天过去,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秋分时刻。
稻谷纷纷成熟,割掉后的稻草香气哪怕是在京城最中央的位置, 也能闻得清清楚楚。
陈府的后厨已经换上了新米,一口嚼下, 软糯香甜,陈末娉听厨娘说, 今岁的米不但味道上佳,产量也大,比往岁的价格,还要稍稍便宜一些。
鞑靼和匈奴最后的抵抗, 随着天朝粮米的丰收, 彻底偃旗息鼓。
陈父也终于将被褥从吏部搬回了府里, 可以每日都见到他的女儿和日渐茁壮的外孙。
陈末娉同娘亲一起迎接父亲回来, 当看见她爹下车时又白了一大截的头发,她急忙避开眼,不敢再看。
就算最后赢了, 可战争对每一个人的伤害都不会消失,更别说, 还有许多的人的生命留在了战场, 再也没有办法回来。
“别哭。”
尽管陈末娉紧紧咬住下唇,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还是被陈父一眼瞧见了她微微起伏的肩膀。
彷佛老了十岁的尚书轻叹一声, 抬手搂过女儿:“都过去了。”
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末娉点点头,在父亲的衣襟上擦去泪水,朝他露出笑来:“都过去了。”
女子同娘亲一道, 一边一个挽住陈父的胳膊,往府中去。
府里早就准备好了迎接陈父回府的酒菜,三人共同落座,陈末娉眼疾手快地夹了陈父最爱吃的几种菜放进他面前的碗里,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父亲的碗堆得高高的。
“呦,还记得我爱吃什么,不容易。”
“瞧您说的,我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陈末娉朝父亲做了个鬼脸,又给她娘亲夹菜。
陈父吃着女儿给他夹的菜,面露微笑:“记得我爱吃什么不算本事,记得你兄长爱吃什么才算厉害。”
陈末娉闻言一愣,兄长?兄长已经多年没有回过京了,就算知道他爱吃什么,也得有法子让他吃到才是。
她对上陈父的视线,见爹爹正意有所指地望着她。
“哥哥,要回来了?”
陈末娉有些不敢相信。
陈父微微颔首。
陈末娉按捺不住,高兴地大喊一声:“太好了!”
他们一家人,嗯,他们陈家一家人,终于能够团团圆圆。
见她开心成这样,陈母忍不住埋怨陈父:“她怀着孩子呢,你怎么这么直接就把消息告诉她,若是一下子情绪起伏太大,伤着身子怎么办。”
“哎呀娘,我没有那么脆弱。”
她也给自己夹了两筷子菜,一边用饭一边道:“要是爹不告诉我,哥哥直接回来被我看到了,那不更是惊喜太过。”
更何况,魏珩逝世那么大的冲击,她都挺过来了,其他所有的事,都不算什么。
她很坚强,她的孩子也很坚强,经历了那么多,还是能吃能睡,听郎中说,它长得很好呢。
“听见没有。”
陈父看向陈母,见陈母瞪他一眼,又轻咳了两声,主动给妻子夹了些菜:“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我辛苦什么了,什么也没干啊。”
陈母说着,看向女儿:“我们二丫才是真正的辛”话还没说完,陈母便止住了话头。
他们是想在女儿生产前瞒住那件事的,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女儿没说,可她的悲伤谁都能看得出来。
多年夫妻,怎么会没有感情,女儿又要忍着怀孕之苦,又要熬过丧夫之痛,这屋中,没有人比女儿还辛苦。
“我没事,念念很乖的。”
陈末娉听出了娘亲的言外之意,但她假装没听懂,摸了摸自己已经很是突出的小腹:“除了前几个月折腾了我一番,这两个月都很乖,爹娘你们瞧我,比先前胖多了。”
“哪里胖了?这不就正常体型吗?”
陈母说着,又给女儿夹了几块肉:“多吃点。”
陈末娉乖乖低头,把父母夹的菜都吃干净。
战争结束,陈父回家,连兄长也要回来了,对于陈末娉来说,总算是几件开心事。
她现在身子骨调养的不错,就算陈母不让,可她也主动帮衬着处理家中庶务,安排人打扫兄长当年所住的院子,采买物件。
日子真的在慢慢平静下去,只要她不去特意地想那个离开的男人,她现在过得日子,真的挑不出来半点差错。
不,偶尔还是有一点差错的。
陈母面露难色地将一个份量不小的匣子放到她面前:“喏,又送来了。”
说着,陈母打开木匣,一套工艺精湛、颜色艳丽的点翠头面显露出来,这等好东西,就连出身在富商之家,见惯了金银珠宝的陈母都有些移不开眼。
陈末娉瞥了那头面一眼,目光中毫无留恋:“娘,退回去吧,要是你不方便,就让我爹去退。”
陈母有些讶异:“可以退吗,人家毕竟是王爷,这么退回去,岂不是伤人家的面子?”
陈末娉自己抬手,挽好了发髻,正从妆奁中拿出一只毫无花样的素簪来簪好。
她一边动作一边道:“就是因为这般想着,所以前面几次都受了,可后面这送的物件越来越贵重,我就算是魏是他的寡妇,也是先和离过的,万没有代替定远侯府受了晋王爷恩赐的道理。”
魏珩是晋王爷的人,朝中无人不知,魏珩走前拿下的胜仗、拿下的战功,也被圣上归了一半在晋王爷名下,于情于理,晋王爷体恤魏珩遗孀,并无不妥。
但总这么零零碎碎的送些贵重之物,不知是不是她现在过于敏感,总觉得事情有些变样。
希望这一切,只是她想多了。
“而且。”
陈末娉垂下眼帘:“男女有别,单单是金银还好,这些首饰头面要是收了,被人知晓,总是于名声有碍。”
当然,她如今并不怎么在意名声,可她在意的是,和晋王爷的名号放在一起,会惹得有些嘴里不干净的人,对他也说
些难听的浑话。
他走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去送,听说他的尸骸也没能找到,日后拜祭都没有地方,只能通过别的法子,让他走的路上清净些。
“好,娘知道了。”
陈母将木匣合上交给自己的贴身丫鬟,又嘱咐了几句,重新面向女儿,突然道:“二丫,你自从怀孕以来,是不是都没怎么出过门啊。”
“是。”
陈末娉颔首,先前不知道怀孕是刚和离了不想出去,后来又调养身子,更没时间出去,好不容易调养好身子边疆又开始动乱,哪怕是京城也萧条了不少,她便完全歇了出去走动的心思。
“你爹忙,我也没怎么出去走动,这么想来,京中应该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你有了孩子。”
陈末娉微微睁大眼睛:“娘,你的意思是?”
“唉,娘知道你在顾忌些什么,不就是想给孩子之后的路做打算吗,不想让风言风语传到孩子耳朵里,被那些长舌的乱嚼舌根。”
陈母说着,抬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又用另外一只手,给她捋了捋素净衣衫的褶皱。
“既然如此,就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肚子里的是魏珩的孩子,无论你俩和离与否,这都是他唯一的骨肉,是要承袭他们定远侯府爵位的!决不能让旁人夺去。”
陈母说着说着,愈发慷慨激昂:“我们孙孙学问方面,有它姥爷教导,不会有差,但也说不准孙孙志不在读书呢,毕竟是超品公爵的爵位,还是有些份量的,你说呢。”
陈末娉从铜镜中看见母亲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娘你说得对。”
母亲毕竟在京城贵妇中混迹了这么多年,后宅阴私见得多了,总比她考虑的周到许多。
“那么,等他七七之日过了,咱们就着手此事。”
阴阳先生说,七七过了,此人就转而往生,不念本轮俗事,她把这些俗事放在他离开之后,也是为了给他的去时路,多留些清净。
“好,不过七七之日也没两天了吧。”
“还有三日。”
陈末娉垂下眸子,望向妆奁匣子内,她初为新嫁娘时带得一根镯子,那是魏珩送来的聘礼里面的,当时她只觉得颜色清透,水头润泽,却遗憾不是自己的生肖。
直到前些日子,她同阴阳先生交谈时才知道,镯子在太岁年不可同生肖一般,而是要选“三合”或者“六合”生肖佩戴,可冲太岁。
这聘礼上的生肖,正在“三合”和“六合”中,不过她却再也没有机会问一问,给她东西的那人,是不是这个意思了。
女子收回思绪,抬眼望向母亲:“哥哥是不是明日就回来了?”
陈母见女儿自己转了话头,自然连忙跟上:“是,书信上说是明日到,你爹算了算时日,估计应当是明日傍晚回到京城。”
陈末娉微笑:“好,那我明日一早便派人去备下好酒好菜,好好为哥哥接风洗尘。”
说到兄长归家一事,女子心里还是很有几分期待。
这么多年没回来,不知兄长如今是何模样,有没有为她带回来个嫂子?
她的期待很快就在次日傍晚落了空。
陈初骋是骑着马回来的,身后跟着一溜亲军,可却没有任何女子的身影。
不等陈末娉说话,站在门口迎他的陈母先皱了眉:“我就说他没出息吧,这么多年在外面待着,连婚都成不了,这么大人了,还是光棍一个。”
听到母亲的话,陈末娉有点想笑,又忍住了,宽慰娘亲:“军营无女子,哥哥想成婚也是不行的。更何况哥哥刚经历过厮杀回来,咱们还是先不提这事。”
“唉。”
陈母叹一口气,正准备接受女儿的提议,忽地眼睛一亮,指着远处儿子马队后方一个带着面具的人:“那人瞧不见面孔,会不会是你兄长的相好?”
第97章
卫焕 为了孩子,也不能总怀念他,需得……
陈末娉的视线随着她娘亲指着的方向望了过去, 不由得无奈:“娘,那人是看不清相貌,但身量那般高, 与我兄长一般无二,怎么可能是女子。”
陈母嘟囔道:“是吗?那人行在后面, 我看不清身量,还以为比你兄长矮许多呢。”
说着, 陈母又叹一口气:“看来是真没有。”
尽管有些遗憾,但亲人回家的喜悦远胜于其他,母女二人说完话,立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队慢慢靠近, 看着打头的男子身影越来越清晰。
终于, 陈初骋骑马到了陈府大门前。
“大蛋!”
“哥哥!”
陈母首先冲了出去, 突然又想到什么, 赶忙回转过来,把女儿护在身后:“小心些,别惊到马伤了你。”
“爹!娘!妹妹!”
陈初骋满心欢喜, 还没彻底到门前时就翻身下马,大步迈到三人面前。
陈末娉抬头看哥哥, 陈初骋很高, 和魏珩的身量差不多, 但是要比他更壮实一些。
比上次见到哥哥时,他好像又结实了不少, 整个人像一柄大铁锤,随时都能把人揍开花,但他神情还是和当年爬房上树时护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一样,带着宽和又澄澈的笑。
多年未见, 只单单看见哥哥的相貌,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觉得眼眶酸涩,泪水不由自主地要往下掉。
“二丫!不哭了,哥哥这不是回来了吗。”
陈初骋同父母拥抱完,看到妹妹垂泪的脸,有些着急,直接上手准备抱住自己唯一的妹妹宽慰,好在陈母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怎么还是这般毛毛糙糙?也不看着点!”
“哪里没看了,这不是就是二丫吗?”
陈初骋莫名其妙,他嘟囔一声,随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大串子南红玛瑙塞进陈末娉手里:“瞧!哥哥揣怀里给你带回来的,颜色是不是够艳!”
南红玛瑙以色泽艳丽,颜色鲜红为上佳之品,此时递给陈末娉的这串不但色泽好,而且个头大,确实不是凡品。经历过战争后还能将这等物件保留的如此完好,一看就知道主人十分用心。
“哥哥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陈初骋见妹妹接过后,低头盘着这珠子在手心摩挲,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准备继续抱一抱妹妹时,突然发现,自己妹妹怎么好像圆润了许多,而且气质和先前也不大一样。
他瞪大了眼,猛地顺着往下看去,秋日不算厚的衣衫下,女子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
“你你怀孕了?”
陈初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陈末娉微笑点头的动作里,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抚向那鼓起的肚子。
“还有多久我外甥能出来啊?”
陈末娉瞧着哥哥珍惜的动作,笑得更加温柔:“约莫还有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吧。”
“两个月我就要当舅舅了?”
陈初骋惊喜不已,接着又有些懊恼:“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这样我回来时,就记得多带些礼物。”
陈母嗤一声:“有银子害怕买不着礼物?你既然立了大功,赏钱不少,统统拿出来给你外甥花用。”
“好!”
陈初骋痛快应下:“赏银我都放好了,明早就给外甥拿去!”
“诶,等等。”
陈末娉连忙抬手制止,然后装模作样的侧耳听了一番,摇摇头:“不行啊哥哥,念念说了,它要舅舅留着,当舅妈的聘礼!”
“念念?”
陈初骋一怔,看向一旁的陈父陈母,见他们朝自己微微摇头,明白过来,闭嘴不问。
好在陈末娉正顾着笑,没有瞧见旁边三人的小动作。
陈初骋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别带坏孩子,我这还早呢。”
见哥哥这般模样,陈末娉忍不住又出言打趣了一番,陈母也在一旁帮腔,陈初骋毫无还嘴之力,正无措时,还是陈父出来,笑呵呵地招呼道:“有什么话桌子上说,赶路这么久,肯定累了,先进屋用些酒菜。”
“爹说得对,肚子都饿了,先吃饭再说。”
陈初骋说着,转过身,朝身后还在马上的其他人招手道:“兄弟们,你们先去卫所,我同家人一道用完饭后就来!”
众人应下,马队纷纷掉头,正要离开时,陈初骋忽地又想到了什么,赶忙追了上去,拉着马队最后方的那个面具人朝府里走:“卫焕兄弟,你别走,同我一起在家用饭,用完咱们再回卫所。”
带着面具的男人摆手拒绝:“都司,您一家团聚,我去不方便,我直接回卫所,同外地的兄弟在一处吃些便好。”
“唉!都到门前了,我一早不是就和你说了,让你同我在家用饭吗?”
陈初骋个子大,人又壮实,被他拉着,轻易挣脱不开,唤作卫焕的人挣扎了几下,就已经被陈初骋拽到了府门前。
“是啊,既然来了,一同用饭就是。”
“就是。”
陈初骋说着,已经一把把卫焕推进了府门。
脚都已经进了人家的门槛,此时扭头再走,就是失礼。
卫焕无法,只得朝陈父、陈母,还有陈末娉作了揖,用极为低沉沙哑的声音道:“劳烦。”
“呦,你这风寒还没好啊,嗓子怎么这样了。”
陈初骋给了卫焕一下,又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一会儿让我娘给你找个郎中瞧瞧,总这么哑着嗓子也不是回事。”
卫焕应下,又单独朝陈母行了一礼:“有劳夫人。”
陈母客气了两下,由陈父先抬起脚,引着那面具人往屋里走。
陈初骋正打算迈步跟上,还没来得及迈过门槛,就一把被陈母拉了回来。
陈母瞪着他,一点也不见适才刚见面时的母慈子孝:“我问你,刚刚那人怎么回事,你先前写好几封信,怎么从来没说过,你多了一个带面具的兄弟。”
“因为刚认识没多少天啊,也就一个来月功夫。”
陈母眼睛瞪得更大:“才一个来月功夫你就敢往家里带?没看见你妹妹正怀着孩子吗?外人进家里,折腾出什么事该怎么办!”
说着,陈母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带着面具,总觉得怪瘆人的。”
陈初骋张了张嘴,正待说话,陈末娉先开了口:“娘,哥哥能认定的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认识时候短,不代表就看不清这人的品性了,至于带着面具,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咱们是外人,也不便细问。”
陈初骋重重点头:“妹妹说得对。”
见陈母还瞪着他,陈初骋无奈解释:“娘,卫焕兄弟真的极好,他当时身受重伤,都已经无力支撑了,还在与鞑靼贼子搏斗,结果重伤昏迷,要不是命大被村民捡到,又被我遇到村民拿了上好的金疮药给他,怕是命都不在了,这等英豪,怎么会是坏人呢。”
“可是”
“别可是了娘,他武艺高强,又体恤百姓,几乎把身上所有东西都送给了当地村民,要不是和鞑靼贼人搏斗时受了伤,他也是极英俊的,我看啊,整个军队都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
陈初骋越夸这个面具男人,陈母脸上的担忧就越重,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像是觉得他被人下了咒。
陈末娉觉得好笑,可毕竟有客人在,他们三个主家都耗在门口也不是个事,于是她先侧了侧身子,踏过门槛,朝堂屋去:“娘亲哥哥,你们先说着,我去陪爹爹招待客人。”
待妹妹的走远了,已经彻底听不见他们二人说话时,陈初骋才长叹一声,握住母亲的手:“娘,你信我,我在军营中也待了十来年了,见过的人不比你少,卫焕的品性,绝对不差。”
“而且”
陈初骋抬眼,看向妹妹离开的方向:“二丫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死人呢,不然为何给孩子起名叫念念。”
陈母的注意力被儿子带到女儿身上,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女儿走路间已经自然而然地小心护着肚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惦记,毕竟是年少夫妻,她真心相待过的人,就算最后落得个和离的下场的,但人已经没了,自然想得都是他的好,更别说,还留下了他的孩子。”
“不过。”
陈母收回视线,抬眼看向高大的儿子:“不是在说你那个带面具的兄弟?怎么又说到了二丫身上。”
陈初骋也从妹妹身上移开目光,回望母亲,轻叹一声。
“我把卫焕兄弟带回来,也是为了二丫着想。”
魏珩是主将之一,虽然其上还有元帅坐镇,但没到军中之前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他,更别说他去了军中后,立刻扭转战势,屡次得胜,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号,只是大多数人都无缘得见他的相貌。
说来,陈末娉成婚时,陈初骋已经去了边疆驻守,没能在妹妹成婚时从军营中及时赶回,居然从来没见过那个死了的妹夫的相貌,也是遗憾,毕竟从妹妹的书信中可知,那男人是全天下一等一的俊逸。
自家妹妹爱慕俊逸男子,作为兄长,比父亲母亲知道地还清楚。
“魏珩毕竟死了,二丫为了孩子,也不能总怀念他,需得重新找个男子,才能让她彻底遗忘前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陈初骋换了几次兵器,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更何况,念念也确实需要个父亲。”
男子的脸上严肃沉稳,一瞬间,陈母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真的不是白吃了这么多年饭,而是真的长大成人,可以为父母解忧,可以让女儿依靠了。
“我见过卫焕兄弟面具下的真容,那相貌,二丫绝对不会拒绝。”
第98章
误解 也没有律法说,嫂子一定要是女子……
陈母当然也明白, 当初女儿闹着非魏珩不嫁,就是看上了他的那张脸。
眼下女儿尽管比先前情绪平和了不少,可是她刚知道魏珩死讯的那几夜, 半夜偷偷在榻上哭泣的次数不算少,偏生女儿还哭得很难过,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已经把她的难过看在眼里。
要是出现一个足够俊逸的男子能够让女儿转移一下心思, 陈母自然也高兴。
“不过,你说的是真的?要是俊逸,怎么会带着面具。”
陈母对于儿子的眼光很是怀疑。
陈末娉生得好,她哥哥当然也不差, 偏生陈初骋像是少了一根筋一样, 从来不收拾自己的衣衫容貌, 去了军营这么多年更是完全放飞, 糙得还比不过陈府灶台上的磨刀石。
这种情况下,陈母实在很难相信,儿子口中的俊逸无双。
“那是因为他受伤时脸上留了一条疤, 不过我觉得,完全无损相貌, 更添威武, 也不知道他为何那般在意, 许是因为这种俊逸儿郎更加在乎容貌吧。”
陈初骋拍拍胸膛:“娘,咱虽然是个粗人, 可也是您给的容貌,加之看了您、我爹、我妹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美丑都辨别不了,您放心, 卫焕兄弟,绝对相貌堂堂,就算脸上有道不碍事的小疤,也是全军佼佼者。”
听儿子这么一说,陈母倒是被说服不少,不过下一刻,她又蹙起了眉头:“可是,你妹妹怀着念念呢,你那个卫焕兄弟,真能接受?”
陈初骋挠了挠头:“这倒是没问过。”
见陈母抬手要打他,陈初骋连忙道:“我没问这事也正常啊,我先前又不知道二丫有孩子了。更何况有孩子了又怎么样,二丫那般人才相貌,怎么可能有人不接受。”
“唔,你说得很有道理。”
陈母满意颔首,最关心的问题解决了,她又开始操心别的事:“那卫焕他父母在哪儿?若是他们不接受,单卫焕接受也不行啊,我和你说,公婆不好相与,那也是大麻烦。”
陈初骋摆摆手:“娘,你放心,卫焕兄弟父母亡故多年,家中现在就剩他一个,旁的亲戚朋友都没有了,根本不会存在这种问题。”
这下,陈母是真的挑不出任何问题了,她连说三次“好”,接着急忙把铁锤般的儿子往前推了一把:“既然如此,还不快些去席间,引着他们二人多说说话!”
“好嘞。”
得了母亲首肯,父亲那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陈初骋急忙抬起脚,大步流星地朝堂屋去,几乎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门前,走了进去。
堂屋内,陈父引着卫焕刚刚落座,正在让丫鬟为其斟茶净手,陈末娉坐在末首,命一旁侍立的小厮及时为其递去手帕。
本来只是件小事,但那唤作卫焕的兄弟应是没有这般净过手,有些手忙脚乱。
陈末娉瞧见,亲自起身,从小厮手中接过手帕,亲自给他递去:“无碍卫将军,您只擦擦便好,不必洗了。”
在她靠近的瞬间,卫焕往后避了避。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末娉在靠近卫焕的刹那,彷佛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有些熟悉的味道,不过随着他的退后,又完全闻不到了。
应当是卫焕身后她爹抹的她娘脸油的味道,刚刚卫焕避开时,把她爹结结实实挡住,所以闻不到了。
陈末娉没有细想。
卫焕举手作揖,还是那般粗哑到有些夸张的嗓音,从她手中接过手帕:“多谢夫人。”
陈末娉莞尔一笑,坐回自己的位置,然后就见卫焕拿着帕子,细细地擦过每根手指,瞧上去,甚至有些笨拙。
陈初骋见到这一幕,不免有些尴尬。
他坐到卫焕的另一边,小声训他:“怎么这般动作,我记得我先前教过你的。”
陈末娉挑了挑眉,教过?
什么样的关系、什么样的场景才能教到净手这等小事上?
难不成,兄长为了带这位卫公子回来,还特意提前准备了一番?
可既然准备了,为何适才在大门前,那卫公子确实一副真的不想来的架势。
就在她思索间的功夫,陈母也跟了进来,她年岁大了,远跟不上儿子的步伐,好不容易追上了,还在气喘吁吁。
陈母瞪了儿子一眼,看向卫焕,见他揩完了手指,连忙让丫鬟将手帕收掉,朝卫焕热情笑道:“卫公子,既然你是大蛋骋儿好友,那就别客气,把这当自己家一样。”
卫焕动作一顿,低声道:“多谢夫人。”
陈初骋在一旁听着,又瞪大了眼:“我娘也是夫人,我妹也是夫人,你这不是叫个人都叫混了。”
陈末娉听在耳中,着实为这位为公子心累,急忙出手打圆场:“好了哥哥,毕竟我挽了髻,卫公子这般唤也没有错,不打紧。”
反正就一顿饭的功夫。
陈末娉这般想着,朝丫鬟示意,可以布菜。
她刚示意完回过头来看向对面,就见她兄长竖着粗眉道:“不行,叫混了,礼数不合是小事,咱们家本来是商户,也不讲究那些,但是分不清可就是大事了。”
她哥怎么这般奇怪,一个外人而已,简简单单两个陈称呼,怎么可能成大事啊,真是莫名其妙。
难不成是一路上急于奔波,没能及时吃上饭,所以饿昏头了?
想到此处,陈末娉连忙抬起筷箸,根据记忆夹了一筷子兄长爱吃的吃食放进他碗中,示意他:“哥哥你刚刚不还说饿了吗,先用些饭菜再说话吧。”
夹完,她也朝卫焕笑了笑:“卫公子也用。”
说实话,她还有些好奇,卫焕脸上这面具几乎覆住了整个面部,鼻子和嘴唇也只露出一半,呼吸尚可,可要是吃饭,是万万不行的。
也不知道他用饭时,会不会把面具取下来。
陈初骋确实饿了,闻言,总算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执起筷箸,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边咀嚼边看向身边坐着的兄弟:“先垫点,垫完我再同你说。”
卫焕轻轻点头,手指缓缓放在自己的面具上。
陈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手指,眼神似乎要将男子的面具烫穿,那目光,连也有些好奇的陈末娉都忍不住尴尬。
她拨了拨娘亲,可陈母却纹丝不动,注意力全集中在男子缓缓抬起的面具下,根本没留意到她的提醒。
行吧。
陈末娉暗自叹一口气,也看向男子,见他几乎已经要将面具整个抬起,下半张脸马上要露出来的时候
他飞快地夹了一筷箸菜肴塞进嘴里,然后又飞快放下面具,速度极快。
加上面具、他的手掌遮掩,居然将刚刚露出的下半张脸遮挡地严严实实,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陈父其实刚刚也在偷看,见状也僵了一下,轻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招呼大家道:“吃菜吃菜。”
桌上就一个见过卫焕真实容貌的对他不好奇,陈初骋吃完刚刚那一口,没听到父亲的话,继续朝卫焕开口:“你这确实得改一下,不然住我们家里,总会有碰见我娘和我妹妹的时候,难不成次次混着叫?要我说,你就叫我娘陈老夫人,叫我妹妹陈夫人就行。”
桌上两人的声音同时诧异响起:“住府上?”
“老夫人?”
陈母气道:“你娘我哪里老了。”
抱怨完后,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女儿刚刚说了句什么:“对,卫公子要住我们府上吗?”
“对啊。”
陈初骋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边吃边道:“回京的将士太多,京城本地的还好,外地的把卫所都占满了。卫兄弟也不是京城人士,无处可去,所以我说,让他来我们府上住。”
话音未落,一旁的卫焕出声道:“那个陈兄,我说过,我不打算扰府上,卫所外还有客栈,我住那里便好。”
陈初骋瞪他一眼:“住客栈做什么?我们府上又不是没有空房。”
卫焕张了张嘴,眼神飞快地从陈末娉身上掠过,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他压低了声音:“我是外男。”
男子没有注意到,在他说完后,对面一直盯着他瞧的陈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哎呀,不影响,你和大蛋骋儿住一起就行,每日一起去卫所一起回来,有什么啊。”
陈母说完,居然偏过头,去问自己的女儿:“二丫,你说是不是。”
既然娘都这么说了,陈末娉自然得帮腔:“没错。”
不过她心中的古怪更甚了,怎么她娘也开始奇怪起来,难不成是哥哥一直没能成婚,寻不到嫂子,所以把娘气昏头了?
但是
陈末娉抬眼,对上一直在看着身旁男子的兄长,感觉自己好像寻到了一个可以解释这些莫名其妙态度的原因。
也没有律法说,嫂子一定要是女子,对吧。
第99章
味道 自然也能闻得到,他身上传来的淡……
尽管卫焕再三推拒, 甚至在用完晚饭后起身就要走,可在陈初骋和陈母的双重威压下,他根本没有再走的机会。
陈母很快就把卫焕的住房安排妥当, 放在了陈初骋隔壁,甚至特意腾了一整个院子出来, 比陈初骋本人的住房还要宽敞不少。
安排完后,陈母亲自安排, 让兄妹二人带卫焕去熟悉一下府中路线,来回行走好方便些。
为了防止卫焕偷跑,陈初骋一离开父母眼前,就一把锁住卫焕的胳膊, 连声劝道:“我娘连住房都给你安顿好了, 这时候要是走, 真的是辜负了我娘的一片苦心。”
陈末娉在后面瞧着, 见卫焕露出来的一半唇瓣抿了抿,接着才用极为无奈的声音道:“多谢陈兄关照,不过我最多也就住三日, 三日后便要到卫所去了。”
“好说好说。”
陈初骋说着,招呼妹妹上前:“二丫, 我多年没回来, 对家中不太熟悉, 还是你给我们说说地方吧。”
陈末娉的眼神在两人的胳膊间环绕一圈,笑道:“好。”
她快走两步上前, 正要行到卫焕身旁,可还不等她站定,卫焕忽地脚尖一点,在陈初骋身前绕了半圈, 把陈初骋留在了他和陈末娉中间。
这这般避嫌吗?
陈末娉有些讶异,不过连带着对这男子的感觉好了不少,像这般君子的男子,本就不多见。
不过,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自己兄长在跟前。
陈末娉打定主意,一定要抽个机会问问兄长,他和这位戴面具的兄弟,究竟是什么关系。
正琢磨间的功夫,三人已经走到了给卫焕准备的院落门口。
女子上前一步,含笑转身:“此处就是为卫公子准备的住处,东北处紧挨着我兄长的院落,而西南处就是我的住所,若有什么需要的,卫公子直接唤我便好。”
卫焕摆手拒绝:“没什么需要的,有住所便好,夫人身怀六甲,还是得注意身子,莫要太过操劳才是。”
本来应当是句客气话,但不知怎么回事,好像从眼前这男子嘴里说出来,就格外的真诚,好像他真的很关心自己的身子一样。
陈末娉微笑颔首:“多谢关心。”
她朝院落里伸出手:“咱们先去瞧瞧,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这处院子平日是给老家到京城来访的亲戚们备下的,日常用品应当都不缺,可卫焕是武将又是年轻男子,保不齐要些什么。
三人进了五中大概环视一圈,卫焕摇头:“已经很好了,多谢夫人费心。”
陈初骋又瞪他:“都说了你把这当自己家住,千万不要客气。”
“没有客气。”
卫焕似乎有些无奈:“真的不错。”
陈初骋这才高兴。
趁着卫焕收拾行李的功夫,陈末娉拽了拽哥哥的衣衫,给他使了个眼色,自行行到院子角落处。
她看了看脸色黝黑、怎么看也应该喜欢女子的哥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二丫?”
陈初骋不解:“难不成是我外甥踢你了?”
“没有。”
陈末娉斟酌了一下,又朝屋里的方向瞧了一眼,艰难道:“哥哥,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成婚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位卫公子?”
“什么?”
陈初骋莫名其妙:“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哥哥,我不是爹娘,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尽可以同我说。”
陈末娉上前握住兄长的手,语重心长:“你同我说了实话,日后娘亲和爹爹在你面前催促时,我也好帮你推拒。”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陈初骋更是摸不着头脑,但他也不是个傻子,对着妹妹关心的视线,忽地想明白了什么,脸色大变,极为难看:“你你以为我和他?”
他做了个干呕的动作,像是下一刻就要吐出来:“二丫,你怀着孩子总吐,不能害哥哥也这样吧。”
“哥哥!我同你说认真的呢。”
“认真的就是,你少看些话本子。”
陈初骋站直身子,嫌弃地看了眼妹妹:“完全不是啊,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么想你哥,我可要把给我外甥的红封收回了。”
“好吧好吧,看来是我误会了。”
她哥那直肠子,脸上除了嫌弃和恶心没别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隐瞒的样子,和魏珩那种脸皮下不知道多少个心思的人完全不一样。
魏珩
陈末娉一怔,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曾用类似的言语气过他,当时他也是嫌弃恶心,那是两人还没彻底闹崩前,他在自己面前最袒露情绪的一次。
“哥哥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外甥的面子上原谅你了。”
陈初骋没有留意到妹妹微微变化的神色,大度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红封已经让人抬到你屋里去了,你一会儿回去点点,哥哥先去卫所,你招呼着卫兄弟。”
陈末娉刚从适才的情绪中抽身出来,没有听清楚哥哥的话,待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时,兄长早就一个闪身,出了院门,不见了身影。
“真是。”
她一个女子,就算是妇人,单独招待外男,也总是不太方便吧,她这哥哥也真是心大,是觉得在自己家中,不会有事吗。
女子嘀咕了几句,抬脚重新往屋里去,准备再礼节性地问一问这位卫公子,若是真的没什么需要添置的,她就能离开了。
刚想到此处,还不等她走到屋门前,屋里就闪身出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卫”
陈末娉下意识地要唤出声,接着又愣住了。
是魏珩吗?
用饭时还没感觉到,可是刚刚,怎么这么像。
“夫人?”
陈末娉没有听见,只定定地盯着已经闪身到一旁的男人瞧,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并不像。
她仔细瞧了瞧,这位卫公子与兄长身量相差不多,和亡夫魏珩身量也几乎一般无二,尽管他比魏珩结实的时候瘦不少,比魏珩走前消瘦的模样又结实一些,可就因为这点身量,刚刚他闪身出门时,自己没能及时看清,还以为眼前出现了魏珩的身影。
听哥哥说,这位卫公子身手不差,故而刚刚出门看到自己后,几乎在瞬间就闪到了一旁,和她隔着一人左右的距离。
此时,这位卫公子见她没有回应,有些迟疑地继续道:“夫人,您怎么了?”
声音还是那么哑,尽管魏珩的声音也低沉,可却如玉石一般,沉稳而有磁性,完全不是卫公子的声音可以比的。
好吧,除了身量之外,身材、声音哪哪都不像。
陈末娉压下自嘲的笑,抬眼,恢复得体的表情:“没事,只是刚刚瞧卫公子出来,躲闪不及,有些慌乱,现下已经好了。”
她也真是,怎么又想到他了,还拿眼前的陌生男人和他比较起来,真是脑子不好用。
不过她怀孕以来,心神大多都放在腹中孩儿身上,对其他事失了考量,确实经常失神,也不算什么事。
“躲闪?”
卫公子露在面具外的一半嘴唇又抿了抿:“夫人,是我出屋时没能及时告知,害你躲闪慌乱。”
他垂下眼帘,扫了一眼女子的腹部又匆忙移开:“您怀着身孕,还是小心些,莫要操劳的好。”
那种感觉他很真诚的感觉又来了。
陈末娉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多谢卫公子关心,我会的。”
她站在屋门口,远远朝屋里看了一眼,见卫公子已经将自己带来的包袱放置妥当,点了点头,礼节性地又询问了一遍是否需要添置物品。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女子又简单说了说从陈府出去到卫所该怎么走,方便眼前之人这几日的上值。
卫公子颔首:“多谢。”
说完,他避了避陈末娉,朝外示意:“那在下就先去卫所了。夫人小心。”
话音未落,男子已经抬脚,大步迈进了院子,准备朝院外去。
陈末娉看着他着急忙慌要离开的背影,有些为他的君子之举觉得安心,又有些觉得好笑。
不过站在一处而已,至于这般避嫌吗,倒显得她是洪水猛兽一般。
女子没有多想,也跟着准备往院外走,刚走出一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出声唤着前面的男子:“诶,卫公子,我忽地想起,你屋中少了烛台,不知你夜里用不用读书,若是用的话,我让人添置几个大些的来。”
她刚刚想到,为了赶上男子,脚下行得稍稍快了些,结果刚转身还没离开屋门,就在屋门下台阶处崴了一下。
“夫人!”
玉琳一直在身旁候着,见状急忙上前,想要搀扶住陈末娉。
但有人比她还快。
明明已经快走出院子大门了,可听见身后传来动静的第一瞬间,男子就飞快地转身回来,一个纵身落到了陈末娉面前,堪堪要扶住她。
女子也没想到,这人的速度居然能这么快,她才刚扶上墙壁呢,他那么远的距离竟然已经蹦回来了。
自从怀孕后她一直都很注意很小心,适才尽管稍稍崴了一下,但她立刻就反应过来扶住了墙壁,所以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陈末娉正要开口解释,说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可刚一张嘴,新鲜空气涌入鼻腔,她忽地顿住了动作。
因着卫公子来到她跟前准备护住她,两人现在的身子离得算得上近,至少比今日一整个傍晚的距离都要近,她甚至都能看得清卫公子衣衫上细密的纹理,自然也能闻得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木质香气。
等等,木质香气?
陈末娉猛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咬住了下唇。
第100章
确认 就算是个骗子,至少,他还留在这……
她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过这味道了, 可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味道。
怎么可能忘记呢,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气息身影,就像镌刻在她脑中一般, 根本无法抹去。
陈末娉稳住心神,打算再闻一闻, 可是面前的男子已经察觉到她并无危险,又一个闪身, 离了她三丈远。
自然而然的,那股熟悉的木质香气,也立刻消失不见。
“你你”
女子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指向面前的男子。
她现在可以确定, 这木质香气, 果然是这男子身上传来的。
他怎么会有和魏珩一般无二的味道, 他究竟是谁?
“夫人还是再小心些好。夫人, 卫所兄弟还在等我团聚,我先行一步,失礼。”
说话间的功夫, 不等陈末娉回答,那男人已经转身越过了院门, 朝外去了。
“诶!你等等!”
陈末娉下意识地提起裙摆要追, 可刚行出一步, 就被玉琳拦住:“夫人,您小心着身子。”
“对, 身子。”
陈末娉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念念本来还安安稳稳在里面睡着,此时应该是感念到了母亲的情绪,翻了个身, 轻轻蹬了母亲一下。
陈末娉抬手托住小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她不能慌。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待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后,才抬手搀住身旁的玉琳:“走,我们先回去。”
她需得好好捋一捋,再细细查一查,查明白这个卫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离开这处院落前,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闭上的屋门。
*
回到自己的屋中后,陈末娉屏退其他人,将玉琳留下,细细地同她说了自己刚刚遇见的事。
“什么?”
玉琳也惊讶万分:“您说这位卫公子身上的味道,同侯爷的一般无二?”
陈末娉点头:“应当是。只是魏珩要浓一些,他的极淡极淡,如若不是今日他以为我要出事所以上前靠近搀扶,我根本闻不见那味道。”
玉琳有些慌张:“那您的意思,岂不是侯爷假死?这样的话,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陈末娉一嗤:“他又不是第一次这般干了。”
先前他骗自己时,不也是和晋王爷一起,假装成党争吗?若不是被她发现,这世上又有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如此胆大包天,在皇城脚下就敢欺上瞒下,瞒天过海。
“可,可当时那么做,对晋王爷和侯爷都有好处,而这一次侯爷假死,对他可有任何好处?”
玉琳实在想不出来,想来想去,也没找到立下大功的男子换个身份假死的原因。
“这个后面再说。”
陈末娉又列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怀疑点:“他的身量和魏珩也是差不多的。”
她不算矮,但兄长去边疆前两人比过个子,她只到兄长下巴位置,而她和魏珩在一处时,也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二人身量相当,这位卫公子也与兄长身量相当,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先前以为的巧事,最终不都发觉,是有人故意为之吗。
“这倒是,不过夫人,大少爷带得队伍好像都这般高大,我远远瞧见,似乎都差不离,您还有别的怀疑点吗。”
才刚刚见了一面,不过也就一个半时辰左右的功夫,哪里能寻到那么多的怀疑点。
陈末娉瞪着玉琳:“就这两个已经足够了。”
玉琳叹一口气:“夫人,不是我说。侯爷已逝,天下皆知,照您说的,他费那么大力气假死,总得有所图吧?功名利禄是图不到了,难道是为了换个身份来接近您?可您先前都说过,您最厌恶他的就是他欺骗您,也因为这一点才彻底断绝关系的,以侯爷的智慧,又怎么会在这一点上重蹈覆辙?”
陈末娉一愣,半晌后抿了抿唇:“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不过也说不准呢。”
玉琳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自家夫人不放,闻言,又叹了一声:“好,就算您猜得对,侯爷假死后换了身份回到京城,那也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到您身边,可我看,适才那位卫公子,推拒离开的姿态可不像假的,他是真的不想留下,这么说的话,不是刚刚找到的缘由又立不住了?”
陈末娉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玉琳说得哑口无言,毫无反驳之力。
“玉琳”
过了好一会儿,陈末娉喃喃道:“你变聪明了好多。”
玉琳再一次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怜惜:“夫人,不是我变聪明了,是您被蒙住了眼,变笨了。”
陈末娉微蹙黛眉,正想说玉琳现在还是没有长进,居然敢直接说自己变笨,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不是吗,看见一个身量有点像的陌生人,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就以为是个死去的人,任谁来说,都会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玉琳说得“变笨”两个字,已经委婉了太多。
见自家夫人焉了下来,玉琳轻轻抬手,去摸她的脑袋:“夫人,晚上了,咱们早些歇息,念念才能够好好,早些长大。”
陈末娉闷闷地“嗯”了一声,被玉琳搀扶着,慢慢走进浴房。
郎中说月份大了不便泡澡,她便只让玉琳擦洗了一下,就换上干净的中衣往出来走。
走到一半时,女子又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看向玉琳:“你说得都对,但是说不准呢?”
说不准就有那么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的一点可能,他真的重新回来了,回到她身边呢。
尽管这有近乎十之八九的可能是她的幻想,可是,可是
陈末娉眼前又浮现了魏珩的身影。
活生生的他和她梦见的死去的他的模样混在一处,一会儿冷漠但鲜活,一会儿已经毫无生气,她被这来回跳动的景象惹得脑袋酸胀,急忙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她真的很想他。
她甚至都没有同他道别啊。
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让他的身影在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淡去,可偏偏偏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木质香气。
“让我试一试吧。”
陈末娉缓了缓,待脑袋的胀痛消失后,抬眼重新看向自己的贴身丫鬟。
她抬起手臂,牵住玉琳的手,小心地晃了晃:“他不是在这住三天吗?只要这三天中,想法子看见他的真实面容就好了。”
只要能看见他的真实面容,一切疑问都不是疑问,她心中的执念,也能因为此事,真正的落下帷幕。
玉琳咬了咬牙,她真的很不想让自家夫人再挺着大肚子折腾,但对上那双澄澈的、微红的、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含着泪的杏眼,玉琳终究还是感情压过了理智。
“好,我帮您去瞧。”
不就是瞧个相貌吗,夜里睡觉时,肯定就将面具摘了,不然如何休息。
玉琳说完,又叮咛道:“但您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
陈末娉重重点头:“自然。”
她本来也快放下了,只是那股香气,将她好不容易压抑了几个月的遗憾和惆怅,再一次放大后,放置在她面前。
如果真的是他
陈末娉抿紧了唇,眼前不知不觉,又模糊了。
那她真的要感谢菩萨,就算是个骗子,至少,他还留在这世上。
*
主仆二人说完后,就开始谋划,因为陈末娉现下身子不遍,所以就由玉琳想办法探查,当然,为了防止被客人察觉心思,还需得小心行事。
玉琳当即让旁人来伺候陈末娉躺下,自己换了衣衫,想办法遮了遮面容,冒着夜色去给卫公子安顿好的院落里,替了一个洒扫丫鬟。
洒扫丫鬟没什么人会注意,又偏偏可以随意在院里活动,随时注意主家动向,再合适不过。
但令玉琳和陈末娉没想到的是,这位卫公子,当天夜里并没有回来,筹备好的计划当场落空。
看吧,她就说那人是真的不想过来住,第一天啊,居然都没回府里,而是直接歇在了卫所,要是是侯爷,怎么可能这样,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呆在陈府才是。
玉琳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敢说,只看向陈末娉:“夫人,那就等明日再看?”
“只能如此了。”
但第二日,一直到傍晚时分,天都要黑了,男人还是没有回陈府。
“怎么回事?”
陈末娉真的不愿就此放过这一点点可能。
她看向玉琳:“去瞧瞧,我兄长回来没有。”
陈初骋也没有回来。
“那就好办了,他们二人肯定在一处。”
女子说着,扶着肚子,缓缓起身:“我们去门口迎他们,若是今日还宿在卫所,就去卫所找他们。”
无论如何,她都要看到这个男人的脸。
玉琳应下,搀扶住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还没走到陈府大门,两人就听见门口一阵嘈杂之声,连带着马车的车轮压过地面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末娉长舒一口气,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看样子,是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