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知身是客(十三) 兄长待我如此亲厚……


    乘岚低眉垂眼, 羞愧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多时, 才赧然开口:“抱歉……”


    他本欲道歉,可红冲不想就这样让他轻轻揭过:“怪我,怪我,竟然忘了将此事广而告之。”又装腔作势地抬手扶额,似乎十分苦恼。


    乘岚叫他逼得无地自容,只得承认:“是我干的。”


    红冲却还不肯罢休:“怎么干的?”


    乘岚低声道:“我……绕了两把。”


    红冲心道:恐怕不只两下吧?眼见乘岚已经是羞得面红耳赤,他自知过犹不及, 哼笑一声, 忽然扯开话题:“那杨记糖葫芦,你可曾吃过?味道如何?”


    乘岚上一刻还苦恼于该如何解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移话题问得一怔,迟疑道:“不曾。但项兄如此惦念, 每每离岛必然要去一趟露州城买糖葫芦,想来应当是十分美味。”


    “真的?”红冲说:“那我也要。”


    民间的一根糖葫芦值不得几个钱, 乘岚连引心丹都能送得出手,自然不会为此介怀。他甚至巴不得现在就在铺子跟前,就可以用糖葫芦堵住红冲的嘴, 叫他休要再提起那缕令人羞恼的头发。


    却听红冲的后招这便来了,大约也是吃准了乘岚不会拒绝, 他故意道:“兄长待我真是亲厚!可是……”话语一顿, 才道:“你的小尾巴师弟知道了, 不会生气吧?”


    乘岚于是说:“那我给他也带一根。”


    “那我要两根。”


    乘岚:……


    他算是明白了, 红冲是纯粹的藏奸卖俏,吃准了他眼下心虚,故意找他的茬呢。


    他长叹口气, 干脆跳过与红冲拉扯的环节,直接问他:“还要什么?”又提醒道:“糖葫芦铺子其实是个糕点铺子,还有很多种糕点,只不过那些项兄都不爱吃。”


    他看着红冲的后脑勺,补充了一句:“只给你买。”


    红冲原本也不是真想吃这些糖油糕点,惹他玩心大发的分明是乘岚这个人罢了。


    原本乘岚越是正经,他就越想看乘岚为难,偏偏乘岚糊涂只在一时,很快就清醒过来,直接越过了他布下的陷阱,却又回头默默地地把招全接下了,这番软硬通吃,倒让红冲一时间不知道还能怎么刁难他。


    红冲思索一番,分明计划不成,心中却也并不觉得怫郁,仿佛手中的风筝断了线,却恰好赶上顺风,高高地飞了一圈,最后仍然轻轻地回到自己手中。


    他顾着端详心里的风筝,便不再为难乘岚:“那就随便吧。”


    乘岚应了一声“好”。


    不多时,天边才染上一抹鱼肚白之际,两人总算看到远方晨雾中依稀有露州城的轮廓。


    乘岚御着青竹杖缓缓降落在城郊,二人重整旗鼓,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施了个穿墙术进入露州城中。


    时辰尚早,露州城有一半还沉浸在朦胧睡意中,街坊市井的行人不多,二人不作掩饰地行走在城中,也未曾引起关注。


    趁着无人注意,乘岚抬手虚画,在雾气中勾勒出一副建议的露州城交通地图,指着其中一个七拐八弯的小道深处道:“这里就是我与你说的六坊街杂货肆。”


    红冲点点头:“那杨记糖葫芦呢?”


    乘岚指了指身后的牌匾,这才想起红冲毕竟是个盲人,虽然凭借着过人的感知显得他盲得颇有几分“虚有其表”,但显然红冲还没忘记自己目不能视这件事。他没打算在此与红冲深究仙舟上未尽的话题,于是道:“就在这里,杨记糕饼。”


    “好。”红冲说:“那我走了。”便转身离去。


    以他的性子,恐怕再讲两句俏皮话,抑或是风凉话,才算是合理,至少乘岚心中如此以为。哪料他如此好说话、走得如此果断,乘岚不禁多望了两眼,直到晨雾隐去了那道身影,才转身走进铺子里。


    杨记糕饼铺虽然开了门,却只有一个少女在狭小的前堂打算盘,后厅时常传来动静,想来是有人正忙着干活。


    见有客人进来,少女回头喊了一声:“娘!有客人来了。”后门便传来一声妇人应声,随后,一位披着汗巾的中年妇人赶来前堂。


    妇人招呼道:“客官来得真早,不知客官想要些什么?”


    乘岚问:“糖葫芦有吗?”


    妇人答:“现成的虽还没有,但糖一早就在熬,如今应当也差不多能用了,要做起来是很快的,客官只需稍等片刻。”说着,似乎是生怕客人嫌慢,她立刻从后厅端出一口大锅,里面盛满了晶莹剔透的金色糖液。


    乘岚道:“不急,老板且做便是,我要十二串。”得了老板的应声,他又到一旁小桌旁打量着已经准备好的部分糕点。


    不出半刻,老板两手抓满着糖葫芦,有些艰难地回到前堂,看着乘岚似乎有些苦恼:“客官要怎么拿?”


    乘岚一笑,抬手微动,便用真气将这两把糖葫芦都收进了乾坤袋中,又指向另外几样糕点:“我还想要这几样。”。


    少女惊呼一声,老板也惊讶地连声直呼:“竟然是仙长!冒犯仙长!冒犯仙长!”连忙替他包起其它糕点。


    乘岚道:“无事,只不过我有一事相问,请问这露州城里可有什么首饰铺子此时就已开门?”


    老板思索片刻,为难道:“这倒不知……一大清早就开门的首饰铺子,实在是不多。”


    乘岚叹了口气,状似为难:“那杂货肆呢?我记得六坊街就有一家杂货肆,许是能有些古物饰物。”


    “杂货肆兴许是有的。”老板话语迟疑:“只是六坊街的那家杂货肆,半年前就已关张了,倒不知仙长从何得知?”


    乘岚心里一沉,暗道:完了!


    他原本是胡说那家杂货肆有新奇玩意哄骗红冲,却没想到人家早已关张了,这下红冲恐怕要扑了个空!他顿时心里后悔,暗道果真不该说谎哄骗,如今要害得红冲盛情错付、白跑一趟了。


    然而,他到底还有其他事要办,打听过了杂货肆的消息,便留下几颗碎银匆匆离去.


    另一边,红冲花了好些功夫才终于走到了六坊街底。


    他嗅到空气中有腐朽的味道,隐隐约约地,还有一丝清新淡雅的香气,轻盈而自然,萦绕在鼻间,竟有几分莫名的亲切熟悉。


    红冲推开吱呀乱叫的门,走入杂货肆中,环顾一周,也不曾察觉到有人的气息,只好出声:“有人吗?”


    他话音一落,角落里钻出一个面色灰白的老人,颤颤巍巍道:“有。”


    红冲虽目不能视,却也能感知到这老人身体十分虚弱,但并非身受重伤抑或是疾病缠身,而是寿元将尽所致。


    老人的步伐缓慢而艰难,绕过了地上东一堆西一摞的杂物,从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的地上踩出一道清晰的脚印,口中问道:“你要什么?”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红冲漫不经心道:“我朋友说你们这里有罕见有趣的玩意儿。”他明知乘岚此言是为了支开自己,却还是顺其心意地装作信了乘岚所言,即便是在外人面前也不露馅。


    谁知,那老人却道:“有的。”


    红冲道:“哦?”心中起了一丝好奇,却不多,只当作是杂货肆老板通用的话术罢了。


    老人在某个凌乱的八宝格前蹲下,翻箱倒柜一番寻找,被扬起的灰呛得咳声连连。


    红冲见之于心不忍,自认倒霉地主动装作冤大头,道:“其实我还挺喜欢什么茶杯、烛台之类的玩意儿的……”那八宝格的往上两格,正分别放着一个裂了的茶杯,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烛台。


    老人没回答他,很执拗地继续翻找着,终于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挖出一个灰扑扑的小瓶。他擦了擦灰尘,方才显露出其真容,原来是个玉质上佳的翡翠瓶。


    老人用拭灰布巾垫着,缓缓将翡翠瓶递给红冲,道:“正是此物。”


    “就是这个瓶子?”红冲接过,却没感觉出什么有奇异之处。幸而他原本也对此不抱希望,更生怕自己若是出言质疑,又要引得老人费尽口舌编一套说辞,只打算作势端详几分就装作满意地离开。


    然而,他方才将其捧起,作出欣赏的模样,就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分明是个蒙着眼睛的瞎子!


    此地并非仙门,自然不会有人明白他能靠感知探查,恐怕那老人看来还觉得他是个傻子呢。


    他的手腕在眼前打了个转,像是捏着翡翠瓶挽了个花手,又放回身前,细致地摩挲了几番,口中不断故作高深道:“哦……哦……原来如此。”动作却是一顿。


    玉瓶晃动间,他感觉到瓶中似有小球碰撞——莫非是枚丹药?


    老人恰在此时开口:“瓶中物与你有缘,但非关键时刻不可擅用。”


    这话的意思……“还真是丹药?什么丹?”红冲问。


    老人却摇摇头,只道:“并非丹药。”就不再解释。


    这做派倒是当真很有几分神秘,红冲并不尽信,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那我要了,多少钱?”


    老人道:“与你有缘,不收钱。”


    红冲闻言反而眉头微蹙,警惕道:“仙人跳?”


    “非也。”老人叹了口气:“我这店开不下去了,能遇到有缘人送出去,总比烂在这里好。”他说着回到一开始呆着的角落里,被灰呛得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断断续续道:“你走吧,恕老朽年迈无力,招待不周。”


    红冲将信将疑,沉吟片刻,只道不要白不要,于是道了一声“多谢”便离开店铺。临走前,没忘记把那破旧的门扉又合上。


    他走后许久,都走出了六坊街,老人缓缓起身,行坐起立间动作十分矫健自然,丝毫不复方才那般风中残烛。他几步到了门口,抬起手抚摸着那扇被合上的门扉——年久失修,被红冲一开一关,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挂在墙上。


    老人似有感触:“好孩子,总是不会忘记关门。”说着,他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缓缓抬起、翻转过来,只见掌心中已是一片乌黑,仿佛是烈火灼出的焦痕。


    老人久久凝视着掌心的焦痕,浑浊的眼中仿佛有慈爱,又似乎是歉疚,却还含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更像是厌恶还是恐惧的复杂情绪。


    千般万种思绪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他幽幽道:“本就是你的东西,如今总算物归原主了。”


    第37章 杀露官藏命(一) ‘吾好梦中杀人’……


    红冲随手将翡翠瓶撂进乾坤袋, 循着来时的记忆,一路向杨记糕饼铺去。


    天光大亮, 晨雾渐消,回时这一路的街坊邻里便比来时要热闹许多,红冲把青竹杖又拿出来探路,却还是难免引人瞩目。


    不多时,他回到了杨记糕饼铺前,街头人来人往,唯独没有乘岚的气息。


    糕饼铺生意火热, 老板正在铺面里忙碌, 他不好耽误人家去询问一番,正琢磨着该如何与乘岚联络,铺中正给老板打下手的少女注意到了他,开口问道:“客官是来找那位仙长的?”


    红冲回首:“仙长?你怎么知道?”


    “不瞒客官……”少女本想恭维一句“火眼金睛”, 却发现眼前人分明是个盲人,连忙咽下原本的话, 生涩道:“我看到客官与那位仙长曾在店前分开了。”只不过那时,她并不知道两人的底细,匆匆扫过一眼, 不曾放在心上。


    “姑娘真是细致入微。”红冲道:“那他去哪了?”


    少女笑了一下,答道:“他似乎想找一家首饰铺, 抑或是杂货肆, 还问起六坊街的杂货肆。”


    听她说六坊街杂货肆, 红冲正欲细问, 却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他立即决定有话直接问本人,道了声“多谢”, 便向着来人的方向行去。


    他与乘岚在街口相会。


    “你去哪了?”


    乘岚不答,双手放在红冲肩头,按着红冲的肩膀给他转了个身。


    没等红冲再问,便有一双手轻轻捧起了他披散的长发,乘岚在他身后道:“簪子也赔你一根。”


    说着,乘岚手指微动,甚至悄悄地用上了真气辅助,将手中如月流光的白发分成几缕。


    或许不大常为他人做这样的事,且自己一向惯于使用发冠束发,乘岚并不善于以这个角度为人挽发,兼之红冲的头发远比他自己的更长、更软,他一向灵活的手指也显出几分笨拙来。


    人来人往的街口,市井嘈杂,他不知究竟是人声喧闹,还是自己心如擂鼓。


    好半天,乘岚才勉强把每一缕发丝都挂绕在发簪上,他看了又看,实在不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满意”。


    红冲问:“如何?”


    乘岚只得硬着头皮答:“尚可。”


    红冲伸手去摸,才摸了两把,只觉得指尖的发丝毛毛躁躁毫无章法,与其说是盘发,倒不如说——


    “我就说,我果真是天生卷发。”他故意道。


    乘岚哭笑不得,只得承认了:“好吧,我不擅长手工活。”


    “当真?”红冲轻笑一声:“可你木工倒是做得很好。”


    乘岚只得补充道:“我不擅长使刀剑之外的手工活。”提及此事,他却是心中一动,忆起自己曾临时起意过一事:“我听说你不会用兵器?”


    红冲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分明与师仰祯对决那时,乘岚与文含徵皆不在场。


    “你以为师姑娘每天都输?” 乘岚似笑非笑:“一个无名散修击败霜心派师仰祯易如反掌,你觉得,这故事传遍校场需要多久?”


    想乘岚前一日打穿引心宗擂台,翌日就成了校场的新一代传说人人传唱,就知道十有八九红冲前脚刚离开擂台,后脚就被编入了校场十强小传,指不定事迹传得比本人的步伐还快。


    红冲于是坦诚承认道:“是,我师尊不会舞刀弄剑,没人教我,我自然不会。”


    “我教你。”乘岚迫不及待地接上一句,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似乎生怕他不愿意,乘岚又胸有成竹道:“这天底下兵器百千种,没有一样我使不来的,你想学什么都成。”他一向不矜不伐,唯独此时露出几分傲气,想来是实实在在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红冲哪能想到他居然是打的这般主意,顿时玩心又起,心中分明兴致勃勃,眉毛却是一耷,偏要装作漫不经心:“做了兄长还不够,还要做我……”


    他不过是想故意吊一下乘岚,乘岚却立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并无此意。”


    同辈拜师实在罕见不说,仙门中若有人胆敢自称为同辈师长,乃是十分僭越之事,乘岚自小被教授尊师重道、礼待同辈,闻言立刻反思起自己是否言语不当——他不想叫眼前人误会自己猖狂。


    红冲见他如此正色,也不好再调笑,认真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你缺一把趁手的武器,不是么?” 乘岚说。


    这话在红冲心里兜了几圈,不得不承认乘岚确实是心口如一的乐善好施。


    可红冲不修习此道,也并不仅是因为无人教习……他亦有无奈之处。


    他沉默片刻,突然问:“天亮了,我们不回枫灵岛去?”


    回避之意乘岚明白,于是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


    二人一道出了城,在无人处取出仙舟登上。


    这一趟回程又要几个时辰,二人俱是一夜未眠,却也并不觉得疲惫,不知是因为修士身体矫健又气血两旺,还是什么其它的缘故,两张脸看起来居然一个比一个容光焕发。


    又坐在窗前放空了片刻,红冲低声开口:“等你打完侍剑山庄的擂台,可以教我。”


    “当真?”乘岚眉头一样,是再明显不过的愉悦。


    寻常人拜师都是徒弟带着束脩敬小慎微地上师父处请求,若是得了首肯必然千恩万谢。轮到红冲,却是拜师的叛逆张狂,偏偏授业的也肯纵容着他,叫他好一番倒反天罡。


    倒也巧,恰在此时,红冲亦回想起自己曾如何评价师小祺倒反天罡,那时可没想到此言转眼间成了回旋镖,一镖就嵌进了红冲自己的脊梁骨。


    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摆架子的。”


    乘岚顺着他说:“我省得。”心中却道:因为逢场作戏分明是你的本性。


    只听红冲幽幽开口:“你肯定觉得我本性如此,是也不是?”


    乘岚被他猜到心声,险些被空气呛住,连忙清咳一声,避重就轻道:“反躬自问,也有我言语不当,致人误会的缘故。”


    这话几分真心几分掩饰已不要紧,红冲明白,乘岚这是给自己现砌了一道花团簇拥的台阶,就等着自己下了。


    他叹了口气,诚实道:“我不是你们仙门中人,也不懂那些繁文缛节。”解释过了此事,又道:“不过,教我剑法确实不算是什么易事,难保你不会惹祸上身,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乘岚只觉得云里雾里,又不知这是否是新戏登台的开场白,只能追问他:“惹什么祸?”


    “不瞒你说,我很危险。”红冲的姿态是罕见的端庄稳重,十分认真地道:“吾好梦中杀人*。”


    乘岚:……


    乘岚试图跟上他吊诡的思路和离奇的话语,顺着道:“所以……?”


    “师尊说我命中带煞,若无方法压制我命中煞气,必将伤人伤己。”红冲道:“刀兵剑器只会徒增我命里的煞气,你若真的想教,也不是不行——但是,被我伤了可别怪我。”


    修士蒙受天道启示而修行,是以命道一言倒有几分可信,乘岚闻言,亦是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于此道不精,不过,我倒是认识精于此道的朋友,若你不介意,或许我可以帮你找他问上一问。”


    煞气一事若能解决自然是好的,若不能,多结识个朋友也不算什么坏处,红冲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忍不住又动起嘴皮子:“兄长果真胜友如云。”


    乘岚却是若有所思,心里还惦记着他方才所言,问他:“你方才说‘吾好梦中杀人*’,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修士一向信因果,乘岚不愿他过早地沾染上无法了结的杀孽怨果。


    红冲沉默良久,竟是轻轻点了点下巴。


    乘岚心里一沉,问他:“是什么人?”


    他修道是为变强,为登仙,也为匡扶天下,泽被苍生……在这条通仙路上,他不是没杀过人,可亡于他刀下者尽是为祸人间的妖魔邪道,造下的杀孽也是他身为剑修斩奸除恶的修行——他听红冲这话,只恐怕红冲是杀伤了无辜之人。


    红冲低垂着脑袋,声音亦是低而轻,宛如梦中呢喃:“是一个竹妖。那时候我还年纪小,有一晚,我不知为何惴惴不安,就起身到那片槐树林里散步,我遇到了竹妖。”


    他声音一顿,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继续道:“起初,我以为他是村里的孩子,我本想送他回家,却没想到我一碰到他,就仿佛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驱使着我对他动手,其实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动手……”话及此处,他攒眉蹙额,似乎不愿再说。


    乘岚自从听他说“竹妖”二字便稍稍放下心来,伸手拂上他的肩头,安慰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强迫自己勉力回想。”


    “不,不是强迫。”红冲却说:“十几年来,这段记忆时常在我脑海中闪过,连一草一叶都犹在眼前。我抓住他的手,他试图抵抗,混乱中他现出原形,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竹妖——然后,他就死了。”


    “怎么回事?”乘岚也觉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红冲摇了摇头:“他打伤了我的眼睛,那时我只觉得眼睛好痛,第二天醒来,我就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于是师尊蒙住了我的双眼。”


    听闻此言,乘岚才算得大惊失色:“你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


    “其实,凑近还能看清一些很隐约的轮廓,但只有很近才可以。距离稍微远些,就是一片混沌漆黑了。”红冲又叹了口气。


    乘岚听他这样说,已是心神俱颤。他思绪纷乱,毫无章法地忆起二人间过往的接触——难怪红冲在行动交谈时总是做出似乎侧目注视的动作,难怪他有时会凑得很近说话……一想到自己曾不止一次怀疑红冲装瞎,他更是心生羞愧。


    红冲倏然“呀”了一声,道:“头发散了。”又问:“给我重新盘一个?”


    这话竟像是救命稻草,叫乘岚得以从愧悔的泥潭中脱身,他连忙上前几步,立在红冲身后。


    他抬手正要挽发,红冲却道:“兄长想不想看看我的眼睛?”说着,他伸手解开了白绫的结,将两端递到了乘岚手中。


    乘岚握着那段白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曾对这段白绫掩藏下的真容好奇已久,如今如愿以偿的机会近在眼前,就在他的手中,他反而心生怜惜与懊悔——这是红冲的伤疤。


    而他不忍心揭开。


    乘岚索性把绫缎挂在红冲耳畔,先为对方盘起头发来。起初,他的手就如心一般焦躁得不听使唤,缎般丝滑的长发在他手中都像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发丝屡屡擦过白绫,悉悉索索的声音,成了他心中天人交战的配乐。


    可渐渐地,雪一般的长发仿佛真的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从指尖传递到了他心里,随着盘发的动作,奇异而又莫名地让他平静下来。


    他看着红冲的后脑勺,长发即将挽好,他学得很快,这一回便比上一回盘得整齐漂亮许多。


    他突然有了决定:我不看了。


    就连红冲自言曾误杀竹妖一事,他也暗自心道:这不怪他。


    妖修本就为邪魔歪道,还混迹于人间,虽还不知其底细,这杀孽不该被全然扣到一无所知的红冲头上。


    如果有冤孽怨果,就算蒙骗天道——他会替红冲负起。


    乘岚的心宁静下来,便拈起白绢两头,双手靠近,欲要重新为他系上。


    红冲意想不到:“兄长?”


    乘岚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道:“我不看了。”


    很快,他系好白绫,甚至把布头轻搓成绳状,在发髻下打了一个圆润的团锦结,像一朵雪白的小花趴在红冲发间。


    他说:“六日后,我教你习剑。”


    *吾好梦中杀人。出自元末明初的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杨修之死。


    第38章 杀露官藏命(二) “你叫他什么?”……


    与乘岚的原计划出入不大, 仙舟载着二人在午前回到了枫灵岛。


    乘岚顺道把红冲送回寝庐,便准备立刻离开, 他还有要事,比如还仙舟给项盗茵,又比如去找提到的那位“精于算命的朋友”打听情况,又比如……回去安抚自己的尾巴。


    庭中人满为患,尽是无晨谷的求丹人,细看去竟比昨日还要多上数倍,方三益在人群中忙得焦头烂额, 甚至腾不出片刻功夫招呼二人。


    幸而另有一人专门为了乘岚而来而来, 只待红冲与乘岚先后步入寝庐,那人如一道闪电从人群里窜出来,伴随着一声大喊:


    “师兄——”


    乘岚连忙接住他。


    来人正是文含徵无疑,他泪眼婆娑道:“师兄, 你去哪了?”


    乘岚一想到红冲还在跟前,就有些难为情, 连忙道:“有些事情要办,我不是给你留了信么?”


    “师兄你是说这个?”文含徵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片被揉得皱巴巴的荷叶, 叶片被捋平舒展开后,赫然是——一团被虫啃过般毫无章法的划痕孔洞。


    “……”乘岚一时间竟不知该答“是”还是“否”, 这叶片确实是他从院中莲池随手采撷, 并用真气在其上刻下字句, 可这麻麻赖赖的痕迹绝非他所的笔迹!


    红冲扑哧一笑, 打趣道:“原来兄长这般喜欢用花草树叶写信。”


    他这是回想起昨日乘岚的那片“竹叶拜帖”了,倒也算是一语中的,比起从乾坤袋中取笔墨纸砚, 抑或是使用法术,乘岚确实更惯常于随手取手边的任何东西刻字留信。


    乘岚正想义正言辞地遮掩两分,至少不能叫红冲以为眼前的鬼画符也出自他手,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声,只听耳边一声尖叫。


    “你叫他什么?”文含徵不可置信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面无人色,声音干颤:“兄长?”


    乘岚这才想起,还未给二人互相引荐。


    然而,不等他开口,文含徵已手指红冲,怒声道:“谁许你这么喊我师兄的!”


    眼见着他就差扑上去咬红冲了,乘岚连忙伸手去拦,脸色亦是一沉,低声道:“修口!这是……”


    乘岚想要息事宁人,可他身边站着的另一位一向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惯爱火上浇油的,不等乘岚解释清楚,就扒拉上了乘岚拦人的那只手臂。


    只听红冲矫揉造作道:“兄长,可千万别为了我引得你们同门阋墙。”


    文含徵哪里听得这话,眼珠子瞪得好险没被挤出眼眶,他还想说话,却遭乘岚一道真气封住了嘴巴。


    “抱歉,含徵年少无知,多有冒犯。”乘岚一边按着文含徵,一边对红冲道:“今日……日头太大,不是好时候,我先带他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这话音才落,头顶竟是传来一声闷响,轰隆隆地,好似夏末的雷声。


    乘岚才借口说日头太大,下一刻,竹林中竟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红冲头一次见如此异象,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脑中立时浮现出自己曾随口胡诌过的瞎话,只道天道莫非如此较真不成?


    乘岚也是一怔,可雨落在他脸上时,他眉毛一抖,便面露恍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红冲道声:“失陪。”就拎着文含徵飞身离开,转眼间消失在微雨竹林中。


    说来也有趣,乘岚前脚一走,不出几息,雨水便停了,乌云消退,转眼间又恢复了早前的阳光明媚。


    庭中诸人无不惊讶地仰头,议论纷纷声中,有人道:“莫非是斗魁真尊?”


    话音刚落,立刻引来无数侧目:“当真?”


    “竟然是他?”


    “道友何出此言?”


    红冲亦驻步侧耳,只听那人又道:“他虽精于各道,据说引雷降雨皆不在话下。”


    质疑声便化为惊叹声:“不愧是方岛主的弟子啊。”


    ——斗魁真尊,正是项盗茵的尊号。


    想来他大约是来寻乘岚的,故意赶着乘岚说“日头太大”的功夫布雷降雨,恐怕是他给乘岚的信号——他这等身份若是骤然在此出现,难免引起轩然大波,难怪乘岚仿佛豁然开朗。


    不过,二人这才返回枫灵岛不久,项盗茵便亲自赶来,他资产雄厚,总不会是为了区区一条仙舟,必是有要事相商。


    红冲便顾不得打扰了,随意走近一位等候订丹的道友,问道:“道友,昨夜莫不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惊讶地看了一眼他,嘴巴像连珠炮一样不停:“昨夜那么大动静,你不知道?你住哪里?还是你是今早才来的?整个枫灵岛都乱成一锅粥了!”


    “今早刚到。”红冲懒得与他解释太多,况且他与乘岚趁夜离岛又反悔是凭借着项盗茵的面子,这沾亲带故、徇私枉法的事也不好解释,只管问:“那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那人道:“昨夜有人在丹堂行窃,被引心宗弟子发现,连夜搜查了整座岛!”


    “行窃?当真?”红冲眉头一蹙,既是惊讶于竟有人胆大包天至此,敢在引心宗这等老虎头上拔毛,却更觉奇怪:引心宗何等纪律,丹堂更是宗门要地日夜看守,怎么会真叫人的手?若未能得手,又怎么至于彻夜搜查,以至于此事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都不是要紧事了。”那人故作玄虚地压低声音,凑近道:“听说是有魔修混进了岛上为非作歹!”


    原来如此——这倒有几分意思了。


    万仙会举办的百余年来,东海岸与枫灵岛港口俱设下了通行关卡,又有层层登记,便是为了防止邪道浑水摸鱼。


    而不知是因为方岛主的威名赫赫,还是关卡的设立实在有效,这些年来,确实也并无发生任何妖魔邪道作乱之事,昨夜乃是万仙会有史以来的头一回,这便不难解释引心宗何至于大半夜地把整个岛翻来覆去地查了。


    红冲若有所思,心道这方赭衣算是个实在人,当机立断搜查魔修,全宗上下倾巢而出,丝毫不因担心有损威名而遮掩此事。


    “那魔修被抓住了吗?”红冲又问。


    “就是奇在这儿!”那人道:“搜了一整夜,连飞禽走兽都被查了个遍,却没找到!”


    红冲顿时了然,想来项盗茵正是为了此事——昨夜他为乘岚行了方便,却碰巧遇上这等大事。


    如此说来,恐怕项盗茵问过乘岚之后,少不得也要把自己传去一审,亲疏有别的道理红冲明白,人家认乘岚做弟弟,可不代表也肯把和弟弟八字还没一撇的人一同视作自己人。


    既然如此,他倒是无需打听,关键人物迟早会自己找上来的。想通此事,他不再逗留,与人道了声谢,便打算回屋趁此机会休憩会。


    只可惜,不出几步,红冲就看到自己的屋前有另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倚立在红冲的门上,不显得吊儿郎当,更像是几近力竭,若不靠外力支撑,就要滑倒在地上。


    见红冲来,他勉强抱拳:“道友可还记得我?”


    红冲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叹一声冤孽,只道:“师公子,进来说吧。”


    师小祺道了声谢,让开位置,跟在红冲身后进了屋。


    “你这是怎么了?”红冲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连忙示意他自己寻个地方坐下。


    师小祺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书案前的竹椅上,喘了两口气,才道:“道友那日告诉我的事,我如今信了。”


    红冲正准备把榻前随意放着的蓑衣斗笠挂起来,闻言动作一顿,却没出声,静静等着师小祺坦白来意。


    果然,师小祺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道:“我还是想再问一次。”


    他撑着桌案,固执地站起身,也不管面对着的是红冲的背影,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红冲,沉声说:“小祺不求拜师,哪怕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好,求道友给我个机会!”


    红冲没回答他,自顾自地忙完了手头地事,才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卖了?”


    师小祺却道:“我不在乎。”为表忠心,甚至又补充了一句:“若蒙道友不弃,求道友允我跟随,哪怕为我另改一名也好!”


    此言实在石破天惊,红冲也是被震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失语片刻,他不敢应下,只得连忙道:“你先坐下,好好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师小祺在擂台上分明行事得当、进退有度,下了擂台却总是语出惊人得像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是以红冲下意识拿出了对待村里孩子们的态度。


    师小祺道:“我与姐……”声音一顿便是顿了许久,改口道:“我与师仰祯已决裂了。”


    “怎么回事?”红冲问他。


    “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超过她。”师小祺道:“可是我日夜苦修、付出比她多百倍的努力,还是连她的尾巴也追不上。”


    “你想打败她,但是我帮不了你。”红冲的声音古井无波:“我说了,擂台上那招神通,你学不了。”


    师小祺摇了摇头,却并在此事上再做纠缠,讲述道:“这些年,霜心派上下,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所有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言及此处,师小祺自嘲一笑:“道友你恐怕不知,除她之外,我还有三个兄姐,两个弟妹,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给她作配——但他们都已经或是死去,或是自废仙途,甘做尘世一凡人了。”


    “我其实并非排行老七,”他定定地看着红冲,说:“我的名字,小‘祺’的‘祺’字,曾经被我那些兄姐弟妹连番使用……最后,才落到了我的头上,并非因我乳名‘小七’,是我骗了你。”


    红冲见缝插针问:“那你原本叫什么?”


    酝酿的情绪突然被打断,师小祺一怔。


    明明改名不过一年光景,那个曾经陪伴了他数十年的旧名,如今回想起来,竟令人惊觉恍如隔世。


    他苦笑了一声:“我……我忘了。”


    只不过,究竟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愿说出,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红冲微微颔首,并不深究,示意师小祺继续。


    “道友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起,我的那位兄长?”师小祺话锋一转:“那位被旁人称作‘师公子’的兄长,是我的大哥,更是师仰祯的同胞兄弟,他原本叫‘师映祺’。五年前,他练功走火入魔,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在,却功力尽失。得知此事后不出三日,他就自杀了。”


    提及此事,他心潮起伏,闭目良久,才勉强抑制住情绪,继续道:“其他几位兄弟也差不多……


    这些霜心派秘辛,红冲从前便是想知道也打听无门,如今听师小祺将悲剧娓娓道来,心中难免五味杂陈。可他不认为师小祺会无故提起此事,于是保持沉默,静静地等着师小祺的下文。


    师小祺继续道:“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要名字也只能拾人牙慧……”他眼眶一红,声音颤抖得无法控制:“如今,连我的灵根都是假的,都是他们骗我的,我去问他们,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都有了师仰祯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骗我……不把我当回事,为什么还要骗我啊!”


    他曾经将一切归咎于自己不够优秀、不值得被人看见,无数个在尘埃里仰望兄弟姐妹的日子没能压垮他,如今却被人揭开一个残酷的现实:只有他一个人在他人编造的谎言里,入戏地扮演一个撞不破南墙的笑话,却不自知。


    红冲沉默良久,听着师小祺声泪俱下,缓缓道:“所以你寄希望于我,因为我是第一个告诉你的人?”


    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可师小祺的人还坐在这里,就已经是一种再直白不过的承认。


    “可是,”红冲叹了口气:“你怎么就如此相信,我没有骗你呢?”


    第39章 杀露官藏命(三) 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庭中人生纷杂, 一门之隔,屋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有那么一刻, 师小祺甚至连自己的心跳也感觉不到了。


    “我问过师仰祯了。”他眼含热泪,被泪包着的双眼钉在红冲身上,似乎是期冀于从红冲的表情和动作中,察觉到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强作镇定道:“她的反应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


    红冲不知道这姐弟二人间是否有过怎样的交锋,却诚实道:“可惜, 我也骗了你。”


    师小祺嗓音艰涩沙哑, 一字一句:“不、可、能。”


    他背弃了亲族、宗门,甚至想彻底斩断与过去的一切,抹杀掉曾经的自己,如今, 他把眼前人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可能!”师小祺突然暴怒地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震声几乎在屋里响起回声,失态道:“我还用法阵和五行灵石测试过了,你说得对, 我是木天灵根!”


    红冲一言不发,伸手虚悬于师小祺的手掌上方几寸处, 真气涌动。


    几息过去, 无事发生, 师小祺心烦意乱道:“这是做什么?”


    他说着, 就想要抽回手去,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如今就像被黏在了桌案上,随着他用力拔手, 竟然真生出几分灼热的痛感,仿佛若要硬将手与桌案分离,就得生生撕下一层皮来。


    红冲察觉到他的还想妄动,制止道:“别动。”


    随着他话音落下,真气涌动,痛感骤然跃升了数倍不止。


    十指连心,师小祺闷哼一声,当即被痛成一团蹲在地上——若非他的手还被押着,恐怕如今已经在地上打滚。


    幸而剧痛不曾持续太久,师小祺一口气没缓过来,不住地喘息着,便感觉痛如烟散,自己的手也恢复了自由。


    这是在做什么……不等他问,红冲开口先道:“看你的手。”


    师小祺连忙看去,只见他的手已然大变了样,手掌发红,五只手指黢黑,活像是被烤出了一层碳化的皮。他试着活动手指,黑灰自指尖寸寸脱落,而他的手指静脉震颤,隐隐有真气在其中涌动。


    从指尖化出真气,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技巧,师小祺本该对此驾轻就熟,可如今,他却感到十分陌生,仿佛在自己经脉中涌动的真气并不属于他自己。


    恰在此时,红冲抓住那只手,在掌心轻点。


    如一颗石子落入水面,真气显形,他的经脉自掌心亮起,延伸到了三根手指,分别是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


    “看到了吗?这才是你的根骨。”红冲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是木水土三灵根才对。”


    三灵根……他是三灵根……


    他怎么会是三灵根!


    师小祺挥开他的手:“你骗人!”


    “我确实骗过你,”红冲却不恼,心平气和道:“但这一回没有。”


    师小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眼前这只手已不再是自己的手,而是突然化作一座五指山从天而降,压住了他整个人,而那三道经脉便成了束缚他的锁链,让他无法呼吸。


    红冲叹了口气,轻声道:“想来你师门应当是考虑到,三灵根同步修炼必定进展缓慢,便择了水土二道令你修炼。”


    这话说得委婉,是不想师小祺伤心,但师小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灵根放在凡间可堪是上佳仙骨,因其是大多仙门收徒的最低门槛,可对师小祺这等出身仙门的世家子弟来说,堪称是最差的资质。


    至少在霜心派,三灵根弟子只能获得最寻常的教习和指点,如此庸碌无为地作为一个杂役弟子度过余生。而再差的四灵根,抑或是五灵根,大多终其一生都无法筑基,只能做个无缘仙途的凡人。


    纵然单灵根的天赋异禀之人罕见,否则也不会称之为天灵根,师小祺从未肖想过自己若能是天灵根,可他也从未设想过,自己是师门亲族中最底层的根骨。


    那他曾经的痛苦愤懑呢?他的嫉妒与不服又算是什么?他以为是自己怀才不遇,却原来这本就是他的位置?


    “你还在骗我……是不是……”师小祺的声音已低不可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红冲心道:总算能进入正题了。


    “木水土三道中,木最适合你。”说着,红冲轻轻捏了一下师小祺的无名指,说道:“水道宽容,土道中庸,可这都并不是你的本性。”


    师小祺在霜心派这些年,没有一日是心里畅快的,便是因为他不甘立于人下,只是即便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仍然难以望及师仰祯的项背,残酷的对比让他有再多的不平也只能咽回腹中,还要赔上一个笑。


    他装得很好,至少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未暴露于他人面前,以至于如今有人剥开他的心,他忍着痛,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只听红冲又道:“可你困顿多年,却从未有一日言放弃,就像你的兄弟姐妹一样——抱歉,”他微微一顿,继续说:“木道坚韧,这才合你的本性,若你修木道,想来修为该比如今更有进展。”


    师小祺没抬头,低低道:“所以你骗我是木天灵根,是么?”


    “是。”红冲承认:“我也是真心劝你多出来走走,游历世间,别老呆在你家的一亩三分地里。”


    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原来霜心派内情,也不知师小祺会为此事崩溃至此,只当他少年心性不服输罢了。


    话既然说出了口,酿成如此后果,红冲也无法再将自己撇清了,只可惜——


    “但我的神通你确实学不了。”红冲又道:“你没有火灵根,是一点、一滴、一丝都没有的那种没有。”


    师小祺垂眼看去,中指分明是手上最长的一根手指,却是他手上唯一一根毫无真气萦绕经脉的手指,就连食指都还有冒了个小尖呢。


    短短两日他遭逢巨变,心境先是大起,接着一落再落,如今算是落到了谷底。他愣愣地抹了把脸,擦去脸上的泪痕,似乎突然释怀了,便爬起身要走。


    红冲拦了一把,问他:“去哪?”


    “不知道。”师小祺哑着嗓子说:“反正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话还没说完。“红冲却道:“三灵根又不是不能修炼,你这是要自暴自弃?”


    闻言,师小祺再也忍不住了,抬起头时才知道他又是涕泪横流沾了满脸,嘶吼道:“三灵根怎么修炼?你告诉我,三灵根我这辈子还能怎么修炼——”


    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红冲如法炮制轻点自己的掌心,同样是三道真气蜿蜒而出,分别是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只不过小指处却略有不同,师小祺一看便大概猜到,应当是是水灵根所变异的冰灵根。


    “且不说天底下三灵根的修士多了去了,只不过那些,你大抵看不上。”红冲淡淡道:“我也是三灵根,甚至其中两道相克,不照样修到你想要的境界了?”


    师小祺看着他,顿了片刻,方才停歇的眼泪又喷涌而出,嚎啕大哭了一声:“师——”


    这话又没说完,红冲用一道真气塞住了他的嘴,这一招还是从乘岚那里学来的。


    “不许拜师,说了我的神通教不了你。”红冲说:“只是鼓励一下你,具体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他看着师小祺那张被眼泪糊得乱七八糟又可怜巴巴的脸,抬手又是一道真气,燎干净了他脸上的涕泪。


    “我还得问问我朋友。”红冲道。


    师小祺连忙点点头。


    他得了希望便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连肿得像核桃的双眼也有了神彩,转眼间状态便好了许多,红冲于是解开了他的禁言真气。


    哪料他一开口便是一句:“你还有朋友?”


    红冲听了这话,分明想直接反驳,临到嘴边却莫名心虚,只得反问到:“我怎么没有朋友?”


    师小祺忙不迭解释:“道友莫误会,我是看你一直独来独往,况且,我还并不知道你高姓大名。”


    这话倒是提醒了红冲,眼见二人也算是关系不算生疏了,他便说:“姓红,单名一个冲。”


    “红兄。”师小祺连忙唤了一声。


    红冲十分受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厢二人终于算是皆大欢喜,那厢却是争端频生。


    乘岚带着文含徵离开寝庐不久,就在竹林中被人拦住。


    来人身形高大,一袭青绿色衣袍,手持一柄折扇置于头顶遮雨,扇上书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甜“字。他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出现在了竹林中,眨眼的一瞬,便到了乘岚的面前,端其明眸皓齿,貌若好女,颇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


    乘岚道:“项兄。”


    正是斗魁真尊项盗茵。


    项盗茵朝他一笑,视线转向文含徵,打了声招呼:“这是文师叔的儿子吧?长得真俊。”话音未落,他用扇尖轻敲文含徵肩头,文含徵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中。


    “糖葫芦呢?”项盗茵直截了当地伸出手。


    乘岚也早有预料地取出乾坤袋中的糖葫芦递给他,顺道发现,红冲和文含徵的那份居然还放在自己这里。


    项盗茵立刻关注起糖葫芦来,他随手把折扇插在后腰,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怎么不把弟妹也带来一见?”


    其实,早在寝庐中布雷降雨时,他发现昨夜与乘岚同行者分明是个男人,便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也实在是因为乘岚一向守文持正,昨夜那般冒昧请求他帮忙打通关系,从他认识乘岚算起也是头一回,项盗茵便下意识地当作这小子情窦初开、色迷心窍。


    明知误会,他偏偏多嘴一句,不过是兄弟间的随口调侃,只待乘岚反驳,他便打算扯开话题谈起正事——至少,他原本是这般打算的。


    可乘岚提了口气,却一直没出声。


    项盗茵咽下山楂,这才细细打量起乘岚。


    只见乘岚微微颔首,眼神左顾右盼地乱飘,甚至抬起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竟然有几分不安。


    项盗茵又吃了一口,十分莫名地问:“怎么了?”


    乘岚又是纠结了许久,才低声道:“项兄,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项盗茵点头点到一半,生生地卡住,心道:这个‘还’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问,乘岚又接上一句叮嘱:“你可别说漏嘴了。”


    项盗茵:?


    他愣神之际,就被一颗漏网之鱼的山楂核卡住了喉咙,顿时一口气堵在喉头:“咳咳——”


    第40章 杀露官藏命(四) 我是兄长在外面认下……


    乘岚连忙道:“项兄, 你没事吧?”他上前两步,隔空一掌虚拍在项盗茵胸口, 替他震出了那颗山楂核,又连忙替他顺气。


    项盗茵炼虚期的修为,不至于会被一颗小山楂核置入险地,他只不过欠了半口气,可乘岚这蕴含着风真气的一掌,实实在在给他重新梳理了一通,一时间五脏六腑清凉得都像浸过了冰水, 叫他又连着倒吸数口冷气。


    但他还没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问:“你什么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乘岚笑了笑,倒不复上次那般为难了, 他耳尖一红,道:“项兄, 你没误会。”


    细细想来,他与红冲满打满算也才认识了一日,他年轻不曾见过太多世面, 也不敢自称心性已定,似乎无论怎样, 都不该在项盗茵面前认下这档子事。


    可纵有万千理由……


    他却不想连自己也要否定这份心意。


    乘岚微微一顿, 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追求他。”


    项盗茵不敢置信地看了他好几眼, 才说:“你居然是个断袖。”


    这话乘岚便不知该怎么接了, 他从袖中取出仙舟,一边递给项盗茵,一边问:“项兄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他也明白项盗茵来此绝不会只为这一枚小小仙舟。


    果然, 项盗茵拿起仙舟,闭目探查了一番,便丝毫不在意地道:“放你那吧,现在你拿着它是有大用了。”他朝乘岚挤眉弄眼,打趣之意甚浓,甚至抬手轻拂仙舟,就这样抹去了其上属于自己的刻印。


    纵是乘岚也难免为他这财大气粗的做派微觉惊讶,连忙道:“这——”


    “我有要事。”项盗茵打断他,屈指一弹,把仙舟弹回了乘岚怀里,面上正色道:“昨夜有魔修混到岛上了。”


    “什么?”乘岚大惊失色,下意识问:“怎么会?可曾造成什么伤亡损失?等等……”他的声音一顿,似乎醍醐灌顶,拧眉低声说:“有内鬼?”


    整个枫灵岛遍布阵法,若无通行玉符,绝无可能由着外来魔修肆意妄行。既然如此,若不是这魔修本就是引心宗人,对宗内阵法了如指掌,以至于不触发任何警戒;便是关卡出有人里应外合,让通行玉符落入了魔修手中。


    项盗茵颔首默认。


    他没直说,乘岚便明白了,内鬼的身份还没有暴露,这无疑也意味着:“竟然没抓到?”


    提及此事,项盗茵面露不爽,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溜了。”


    “那他还在岛上吗?还是已经逃走了?”乘岚才思敏捷,回想起项盗茵探查仙舟的动作,连忙道:“我去叫红冲来!”


    兹事体大,乘岚想立刻把红冲带来接受项盗茵检查,并非出于怀疑,反而是深知第一时间证明清白何其重要。


    “那倒不必,仙舟是我亲手交给你的,在这岛上,还没人能在我手心里作假。”项盗茵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方才你们一回来,我就连人带船检查过你们好几番,并无异常。”


    “但昨夜除你以外,并没有一艘仙舟离岛。”项盗茵又说。


    所以,那魔修必然还在岛上。


    “乘岚,我相信你,但你还是跟我去见师尊。”


    此事惊动了方赭衣的关注,自然不是乘岚凭借着这点不远不近的关系,就能轻易拜托审查的,乘岚明白,忍不住问:“那红冲……?”


    “他不必去。”项盗茵却说:“这是咱们家的私事。”他话语一顿,又恢复了方才的调笑,故意道:“莫非你已把他当自家人了?”


    乘岚叫他这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和红冲的关系确实还远没有那般亲近,且不说红冲还不知他心怀绮念,便是来日真的走到确定关系的那一步,也该是两个人共同决定,轮不到他一个人擅自主张。


    然而,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心中却暗自道:来日虽长,我心不渝。


    项盗茵复又像对文含徵那般,以扇尖轻敲乘岚的肩膀。


    在竹林中消失的两道身影,转眼间出现在枫灵岛主峰大殿。


    乘岚甫一落地,只听一声锵如作响,如击玉敲金。


    “乘岚来了。”大殿中响起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他似有感触:“上次见你,你还只有我一个巴掌大呢,是不是,斗魁?”


    项盗茵谦恭道:“徒弟与乘岚时常相见,记不得了。”


    他如此作答,中年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枫灵岛岛主、引心宗宗主方赭衣。


    “哦,对,险些忘了,你们俩孩子关系是很好的。”方赭衣拊掌一笑,问乘岚:“你师尊可还好?”


    乘岚连忙抱拳回答:“多谢方岛主关怀,家师身体尚佳。”纵然他与方赭衣之间相隔甚远,其间还有数道屏风玉帘,他仍然恪守着礼数,眉眼低垂,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乘岚还是这么礼貌啊。”方赭衣状似随口道:“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这样,比斗魁乖巧多了。”


    项盗茵附和道:“斗魁也觉得是。”


    方赭衣不再寒暄,直入主题:“斗魁说,昨夜你有约会,借了他的仙舟离岛,可有此事?”


    他这“约会”二字显然烫到了乘岚的耳朵,他赧然应道:“是。”


    得了他的肯定回答,方赭衣长叹一口气道:“你这孩子肯定不会做出忤逆之事的,只是瓜田李下的道理你也要懂得,这事情难办。”


    纵然乘岚借舟离岛之时,连项盗茵都耽于玩乐,可见魔修之乱未起,这事就连“瓜田李下”也不该怪到乘岚的头上,乘岚却没反驳,躬身道:“乘岚知错。”


    “与你同行那人……”方赭衣话语悠然,似乎想凭借此言观察乘岚的反应,却见乘岚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于是话锋一转,说:“既然斗魁查过,应当是清白的。”


    项盗茵又附和了一声:“谢师尊信任。”


    “不过,乘岚实在不好脱开干系啊。”方赭衣状似苦恼。


    乘岚轻轻抿了抿唇,主动道:“乘岚自请追查此事以证清白,求岛主成全。”


    又闻一声琳琅玉响,是方赭衣啜饮了口茶,将茶杯放回碟上的声音,他应道:“那好吧。”仿佛十分勉强。


    乘岚连忙躬身:“谢岛主成全。”


    方赭衣吩咐道:“既然如此,斗魁,你便把这件事告诉宗中弟子,也带乘岚认个脸,省得有人为难乘岚。”他又叹一声,语气中多有无奈:“苦了乘岚,若魔修一事不水落石出,乘岚恐怕还得劳累——只是我们枫灵岛也算是一处宝地,乘岚便是多呆几日,你师尊想来也不会担心。”


    他说是几日,可谁又知不会是几月、几年、乃至于几十年、几百年?


    乘岚心里一沉,却不敢显露于色,只能拜谢。


    方赭衣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语气也轻快了几分:“斗魁,带他下去吧。”


    项盗茵道“是”便伸手又敲乘岚肩头,霎那之间,二人已回到了乘岚的寝庐。


    分配给云观庭的这处寝庐算得上是极好,坐落在一处山巅的湖心岛上,因地势甚高,烟岚云岫掩映着雅致而宽敞的院落,庭中更是一步一景,水木清华。


    庭中还有一处莲池,二人正巧落在莲池一旁。


    项盗茵瞥了一眼,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开花了?”


    开花是自然现象,乘岚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应,问他:“莫非此处不该开花?”


    “你是不知道!”项盗茵解释:“这地方百余年来,都只有一池叶子,从来连个花苞的影子都见不到,今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都已经开花了?”他说着,便伸手捏了捏池中莲花的花瓣,又惊了一声:“是真的!”


    闻言,乘岚亦为之侧目,就听项盗茵很快接上一句:“民间炒百合挺好吃的,有没有炒荷花?”


    “有炒莲子,你若想吃,恐怕还登再等些时日,待得荷花谢了才有莲蓬。”一道清朗声音从屋顶传来。


    循声而望去,乘岚才注意到,屋顶上竟然坐着一个——不,两个人,他的视线在红冲身上停留片刻,便绕过红冲,看向另一人。


    轮廓有些许熟悉,可这眉眼……他似乎也不认识什么人有一双这般浮肿的桃核眼。


    项盗茵却是早就察觉到了二人气息,更知道其中一人正是昨夜与乘岚夜会之人,只是对方不露面,他便乐得装傻。如今见二人已粉墨登场,他看向乘岚,眼神分明在说:不介绍一下?


    只可惜,乘岚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师小祺,不曾注意到他的暗示。


    二人行至面前,项盗茵只得自己开口:“这位是?”


    乘岚如梦方醒,连忙为两人介绍:“项兄,这位是红冲,我的……”他想起自己费尽心思骗红冲认下自己这个便宜兄长,可他又对项盗茵承认过自己的心意,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没了声,红冲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见乘岚话语一顿就没了后续,红冲十分善解人意地主动道:“我是兄长在外面认下的野弟弟。”


    “噗!”项盗茵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什么?”


    红冲轻笑一声,指了指身后楼阁:“兄长的亲师弟在屋里睡着呢,不是么?”


    他说的便是文含徵,乘岚与文含徵是正儿八经拜在一个师尊座下的同门,说是“亲生”似乎确实合理,不合理的分明是——哪有人张口就说自己是野生的?


    乘岚闻言,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只想跳过红冲的灵机一动,便转头为红冲介绍起来:“这位是斗魁真尊项盗茵,若你不介意,随我称一声‘项兄’便是。”


    话音未落,项盗茵便斜眼睨他。


    一向都是小辈遵从长辈,后辈遵从前辈的,他项盗茵的名字放到整个仙门可谓无人不晓,反而是红冲不过无名小卒,昨日才在校场崭露头角。


    论与乘岚的交情、论资历、论修为,这话怎么也应该是“若项兄不介意,便由他随我喊一声‘项兄’“才对,如何到了一向进退有度的乘岚嘴里,也有了反过来的一天?


    乘岚侧脸向他,逼音成线道:“项兄便看在我的面子上,亦照拂他一二吧。”


    此言可见,他并非无意失礼,本就是为了仗着二人的兄弟情分,要项盗茵高看红冲一眼。


    旁观这等新鲜事,项盗茵还是头一回,他兴味盎然地应下,转头对红冲道:“自然,自然,你也当我是兄长便好了。”他如此大方,尽是联想到乘岚那认真的态度,心下暗道既然迟早是一家,这一声称呼——勉强算是不打紧吧。


    二人的小动作只在瞬息之间,可他们似乎总是忘记,红冲不良于视多年,其感知与耳力远超旁人,早就将乘岚的小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这二人态度微妙,在他面前试图瞒天过海,他顿时戏瘾大发,故意道:“那我便也喊这位‘项兄’一声‘兄长’可好?”


    他话音甫一落下,二人同时道:


    “好啊。”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