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定风波】


    第151章 重出鞘 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人,还……


    微生溟看着樊小凡的一举一动。


    樊小凡先是一手提起那两个脑袋,提到眼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而后咧嘴一笑,摘了片树叶含在口中,吹了声哨子。


    哨子声低沉又短促,咕咕似鸟叫,在这潇潇风过、偶有鸟鸣的丛林中并不明显。


    哨声一停,很快有黑色玄鸟自虚空中破出,落到樊小凡的肩头。


    它低下鸟喙,将那两只头颅叼了过去,樊小凡用沾血的手挠了挠玄鸟的下巴,声线亲切道:“将这两颗头颅毫发无损地带回修罗魔域,让他们好好看看,对我不忠是怎样的一个下场。”待玄鸟展翅欲飞,他笑得眉眼悦然。


    黑色玄鸟复又破空消失。


    趁这玄鸟消失之前,微生溟将它落下的一枝羽毛抓到手中,缠绕着黑羽上的煞气让他暗中打量樊小凡的眉眼变得更加阴沉。


    樊小凡在玄鸟消失之后,很快收敛了一身魔气,拍了拍手,拂走手上血迹,很快将自己那一身不起眼的衣衫打理得干干净净。


    他东张西望,确认四处无人后,正要捻了心诀离去,去路却被一道无形的禁制挡住了。


    樊小凡陡然变了脸色,意识到周围有人,他周身魔气再度高涨,而微生溟也在此时从隐身的状态中显出身形。


    见是微生溟,樊小凡的眼睛微妙地眯了一眯,往后看了一眼,嘻嘻哈哈笑道:“师兄,今天怎么舍得一个人出门啦?小师姐她不在这?”


    微生溟只是沉默着,并不搭腔,看着樊小凡的嬉皮笑脸,目光失去了往日那点漫不经心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霜雪一般冰凉的锐利。


    樊小凡,这个忽然冒出来加入不尽宗的师弟,背景果然大有文章。


    彼时,微生溟和玉蝉衣只以为樊小凡可能是陆闻枢派来的卧底,或者是其他宗门派来的眼线。却唯独没有想到,樊小凡的来历居然和魔族有关。


    想起刚刚感受到的那魔煞之气的浓郁程度,“樊小凡”还是个修为很高的魔族。


    意识到这一点,微生溟的心往下沉,同时目中已然染上一抹萧瑟的肃杀之意。


    微生溟的眼神转变只在片刻间发生,但“樊小凡”却敏锐的察觉到了。


    “樊小凡”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却还是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开口道:“师兄?”


    “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樊小凡?”微生溟沉声道,“你是魔族的人,你们魔族想干什么?想进犯巨海十洲,想生灵涂炭吗?”


    彻底撕破脸皮,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樊小凡”张口辩解,只是这句话在微生溟听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你们魔族近日在巨海十洲异动频繁,已经有不少修士因为你们受伤,你以为我会信你?”


    “樊小凡”道:“看来师兄是要叫小师姐过来杀我了?”


    “还不必劳烦她。”微生溟话音落下,手下便聚起一股强大的灵力,形成掌风,向“樊小凡”劈头盖脸挥去。


    虽然是试探深浅的一掌,但微生溟的肃杀之气暗藏不住,“樊小凡”周身顿时烟沙四起。浓烈的杀气袭来,“樊小凡”划出一道淡蓝的风罩抵御,却像一道风中的残烛一样,逐渐被沙尘和落叶裹挟、淹没。


    渐渐的,“樊小凡”脚下的土承受不住微生溟这浓烈灵力的一击,逐渐往下塌沉,站在地面上的“樊小凡”身形也逐渐下降,一点一点矮下去。


    在落叶和烟尘的呼啸中,“樊小凡”几乎和土地融为一体,看不清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渐渐停歇,落叶归回地面。


    风暴中心的“樊小凡”才得以展露身形——他半边身体都陷在土里,几乎就要被活埋。


    只是几乎。


    微生溟察觉到“樊小凡”受了他灵力的全力一击之后,竟然呼吸平稳,毫发无损,当下脸色微变。


    “樊小凡”将一条腿自土里拔出,拍了拍上边的尘埃,同时喃喃道:“你果然很强,微生溟,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强。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把我逼得这么狼狈。”


    话音落下,“樊小凡”身上的素色衣衫尽褪,换成了一袭墨黑色的长袍,长袍的两肩上挂着张牙舞爪的兽首,正是赫赫凶名的上古四大凶兽之一,梼杌。


    “樊小凡”抬起头来,随着他的动作显露出来,他脖子上,脸颊之下,布满奇异的花纹,妖异、绚丽。


    有些眼熟,微生溟眼睛一眯,认出来,这就是曾经盘桓在他胸口上的修罗印。只不过“樊小凡”身上的这个花纹更繁复,更艳丽,也更大。


    “修罗印……”微生溟拧眉低声道。


    “不错,独属于修罗魔域之主的修罗印。”他摸着颈侧的修罗印,正要继续说话,可紧接着,微生溟身上忽然暴涨出来的强烈杀气,让“樊小凡”不由得住了嘴巴,大惊失色。


    一股比刚才的掌风还要更令人胆战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宛如秋后霜降至隆冬那样漫长难熬的寒冷,激得“樊小凡”皮肤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这股杀气无法抵御,哪怕“樊小凡”立即运气应对,也几乎于事无补。


    而此时,这杀气的源头自微生溟身上源源不断冒出来,如同封印了许久的泉眼,咕嘟嘟咕往外冒泡,要从一条溪流,汇聚成大海。


    事已至此,“樊小凡”明白过来,冷不丁一阵心惊,心道是:“凶剑‘七杀’,出鞘了……”


    微生溟的心魔印记尚未完全消退彻底,还剩下最后一点,杏子大的一块,斑驳覆盖着他的胸口,却已经奈何不了微生溟。


    微生溟本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玉蝉衣他能够重新拔剑的消息。但看眼下这个状况……他要在让她知道之前先拔剑了。


    直至“七杀”被召出来,被微生溟握在手中,他能感受到“七杀”那种饮血的渴望,它兴奋到不停颤栗,每一声都在告诉微生溟,它需要一些鲜血才能安定下来,才能拂去尘封多年的钝涩。


    微生溟两指爱惜地轻抚过七杀剑漆黑的剑身,低低道了一句:“跟着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说话间抬眸看向樊小凡:“今日就让你尝尝,魔域之主的血是个什么滋味。”


    下一刻,微生溟一振长剑,挽起剑花飞身跃起,向“樊小凡”袭去。


    他手下挥出数道剑气,杀气铺天盖地而来,正是微生溟的成名绝技,杀招“灭”。


    真正的,由微生溟手持“七杀剑”使出的杀招“灭”。


    那一刹那间,他宛如一尊无情收割性命的死神,七杀剑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樊小凡”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也召出自己的武器,应敌而上。


    两人身形纠缠到一处,打了起来。


    杀招“灭”歼敌尽灭,几乎不留对手活路,而“樊小凡”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和微生溟打得有来有回。


    当微生溟手腕一抖,长剑边转着剑花,边往前刺去,无数道围攻敌人的剑气迸发出来,处于所有剑气攻击点的“樊小凡”已经无路可退,眼看着七杀的剑气就要贯穿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他刺成齑粉。


    在“樊小凡”即将命悬一线之际,他却反而收了攻势,不打了,站在那儿好像站桩。


    可就是“樊小凡”这个看上去等死的动作,反倒是给他换来了一线生机。


    那无数道由七杀挥洒出来的剑气彼此贯穿彼此,以“樊小凡”为中心,筑起一道由“剑气”构建而成的牢笼,站在中心的“樊小凡”却反而毫发无损。


    这是……


    杀招“灭”最核心的破解之法,在命悬一刻时不反抗,则杀招不攻自破!


    “樊小凡”怎么会知道?


    微生溟一时有些怔忪,情绪涌动之下,手里的“七杀”却立即变换了招式,又攻击了上去。


    这一次,是微生溟手持七杀直接迫近了“樊小凡”的咽喉。


    却见“樊小凡”一动没动,他站在那里,神色竟然十分轻松。


    眼看着“七杀”即将挑破他的咽喉,微生溟手腕一转,“七杀”从咽喉之上挪开,浅浅划过“樊小凡”的脸颊。


    不消片刻,一股血色从樊小凡脸上涌出来,滴落在他颈间的修罗印上,看上去诡异妖艳。


    微生溟握着剑,往后退开,两人一时沉默,相对无言。


    安静了不知道有多久,“樊小凡”轻描淡写逝去脸颊旁边的血液,同时问道:“刚刚,为什么不杀我?”


    微生溟不答反问:“刚刚的剑气,你为什么不躲?”


    “樊小凡”又换上了惯常没心没肺的笑脸,虽然换了一身装束,但几乎又变回了不尽宗里的小师弟那样。


    他说:“一千年前不就有人破解了你的杀招?……哦,就是从前的小师姐。”


    “幸好有小师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值得他庆幸的事情,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很早之前,我就研究过她破招的路数,自然知道怎么破解。既然知道,何必再与你硬碰硬?”


    哪怕是拿到了陆婵玑手稿的陆闻枢,也不知道真正的杀招“灭”到底是如何破解的,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这口中说着“只是过来巨海十洲看看”的魔域之主,却知道。


    足以见得,他是用心研究过微生溟的剑招,而他本人于剑道上恐怕天赋也极高。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魔域之主,伪装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樊小凡,在不尽宗里待了那么久,成天嘻嘻哈哈,日日烹茶烤鸡,招猫逗狗,几乎不露任何端倪。


    微生溟心头杂乱,对于樊小凡他隐隐有种熟悉感,但又无法彻底摸透樊小凡的路数。他只道:“阁下是修罗魔域之主,而我师妹是不尽宗弟子,这一声小师姐,恐怕不是你能叫的。”


    “樊小凡”一哂,说道:“我现下确确实实是修罗魔域的主人,但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另外的名字。”


    “微生洄。”他说。


    第152章 心魔 怕是……有心魔了


    在玉蝉衣听到这边异动,匆匆赶到时,正听到“樊小凡”说道:“姓微生,单字一个‘微生洄’。哥哥,你与我一母同胞,哪怕认不出我这个人,总该能认出我的名字吧?”


    微生溟脸色乍变,手中“七杀”不觉间再度紧握。


    脑海中,那道相隔久远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杀了弟弟……杀了弟弟……一时间往事尽皆历历在目,想到微生洄已经成了魔域之主,微生溟心惊胆颤,本该被阻止的一切似乎还是发生了。


    微生溟牙关紧咬,唇色也褪去几分:“当年……”


    见微生溟握剑的手背青筋迸起,玉蝉衣飞奔至他身侧。


    对面,微生洄接着微生溟的话道:“当年,不是我杀了父亲母亲。”


    微生溟心神一震,神情仍算镇定,但目光极冷:“父母双亡,只有你一人活着,为何不是你?”


    微生洄道:“我天生魔胎,本不该存于世上……但修罗魔族可不这样觉得,他们等了千年万年,等的就是一个威力无穷的杀器,满足他们踏平巨海十洲的欲望。他们杀了我们的父母,趁机抱走了年幼的我,将我的记忆抹去,他们告诉我,我生来就被排挤,生来就不被父母爱护,父亲母亲都想让我去死,连我的哥哥都为了杀我,创造出无人可破的杀招。”


    “我曾一直深信不疑,心中充满仇恨,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微生洄叹了一口气,“直到后来……”


    他这时抬眸看向玉蝉衣,目光柔软得不像话:“后来有一天,有人破解了你的杀招。我在听说之后,连忙将破解之法找到记在了心里,那几年我一遍遍揣摩你创造杀招时的心思、揣摩那个破解了杀招的人的心思,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诀窍,‘灭’的破解之法是不攻则破,你根本不想杀我,父亲母亲也不想杀我……只要我不举起屠刀就没事。”


    “我说得对不对?”微生洄一副请教的口吻,请教的对象却是玉蝉衣。


    玉蝉衣没有反驳,她对“樊小凡”仍然心存提防,只是歪头看向微生溟。


    见她这种反应,微生洄便笑了起来,对玉蝉衣说道:“小师姐,多谢你啊。”


    玉蝉衣回过神来,被微生洄眸光温柔注视着,冷不丁心一颤。


    有时玉蝉衣会后悔自己当初破了微生溟的杀招——在她瞥见微生溟安静无声却又有些怀念地看着她练剑的时候,又或者是来不尽宗的修士没有能认出他来、更没有人把他当一回事的时候。


    她总觉得若是当年的她没有破解微生溟的杀招,至少在她成为玉蝉衣之前,微生溟少说也会做他个一千年的剑道第一,不会想要找她,不会经历困苦,不会受折磨。


    等到千年之后,总有一天,她会去破解他的杀招,到那一天,未必不相逢。除非这期间出现其他能破解他杀招的人……倘若不相逢……哪怕她很不情愿,免他千年困苦,未尝不值得。


    每回一想,玉蝉衣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微生洄的话,却似将她心结解开。


    玉蝉衣侧眸看了眼微生溟,看见他眼圈红红的。


    他鲜少将心底的情绪表露在面上,她所见过他最伤心的时候,也不过是一滴倏忽急逝的眼泪。


    此刻他眼圈红红,恐怕是心情波动得狠了。


    她轻轻靠近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察觉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将手指一根根扣进他的指间,手心的温度也像传递了过去。


    但微生溟开口时,嗓音却仍旧冰冷,他一直紧盯着对面的微生洄,眼里的猜疑从未放下:“杀我父母的人是谁?”


    感受到微生溟对他仍有不信任,微生洄又是轻叹一声:“不止一人……当年魔族上上下下都在瞒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了参与其中的都有谁。”


    “那些小喽啰就不来脏你的手了,该杀的早被我杀了个干净。主使之人仍然活在世上,是魔域旧主。”


    “受了重伤之后,他率领他的旧部东躲西藏了几百年,近来逃到巨海十洲来。”微生洄道,“他是冲着你来的。”


    “你有了心魔、被赶出宗门的消息早在七百年前就传到修罗魔域,当时的魔域旧主见我成天只是吃吃喝喝、不知上进,对我十足失望,那时就打起了你的心思。可你踪迹难寻,他还是暂时将希望放到了培养我这件事上。可惜,我既然是块不想被扶起来的烂泥,就永远地扶不起来。”


    “后来我一一查清参与谋害你我父母的人都有谁之后,没必要再敛着锋芒,一步步逼他失了势。之后,不知怎的,他打听到你的行踪。”微生洄说,“一旦你入魔,他自有控制你的办法,让你为他所用,叫你帮他踏平巨海十洲。”


    微生溟心里忖了一忖,他这几百年间一直隐匿行踪,重新以微生溟的身份活动,最早是在与玉蝉衣薛铮远同去风息谷那阵。而在那时,生洲等地也确实有魔族异动的动静。微生溟问:“所以……他是在我做客风息谷的那段时间,试图在生洲找我?”


    “正是。只不过,我在他身边有探子,得知他要来生洲找你的消息后,我早他一步,先来到了生洲。那时我就经常见你和小师姐成双成对地待在一处,只是那所谓正道魁首实在没眼力见,总在你们待在一块的时候凑过来,真是叫人不快。”微生洄说着,脸上也浮现出不悦的表情,顿了顿,又道,“再之后,我打听到了你被不尽宗收留,机缘之下,找到了那只狐狸……我们的师父,拜入了不尽宗。而那些人也很快来到炎洲。”


    想不到这阵子的魔族异动竟然全是冲着微生溟来的,后怕之下,玉蝉衣手心冒出冷汗。她问道:“涂山玄叶为何会让你拜入不尽宗?”


    “自然是因为他有不可为人知的秘密捏在我的手里。”微生洄哈哈一笑,想起什么,又有些恼火,“老涂山可不是好应付的,和他打交道时,我也向他交了底……”


    他倒像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恼着恼着,又欢欣起来:“兴许,师父他是真心想收我这个徒弟——他不是最喜欢收留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之人?我本来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做宗门里最小的师弟正正合适。”


    他声音逐渐低下去:“说真的,我真嫉妒什么本事都没有的樊小凡。”说完这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不杀了那个魔族旧主?”微生溟问。


    微生洄转动眼珠看向微生溟,轻声笑了,反问道:“我杀了他,你这一千多年以来想要报仇的怨气又要对着谁来宣泄呢?你心中怨气,比我恐怕只多不少吧?”


    微生溟不答话了。


    “你若是真有心魔,我杀他一个可还不够,修罗魔域盯着你、想将你变成杀器的人可不止他一个。我需要来不尽宗看看你的情况,同时阻止魔域旧主那边的动作。”微生洄懒洋洋地说道,“将炎洲的苦心草除尽可是耗了我不少心力,我没力气再动手杀人了。”


    瞥了一眼玉蝉衣,他忽又正经了几分,脸上带笑:“爹娘说了,人生难得无用,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做一个无用之人。有用的事就让兄长你去做吧,我只消无用,就算告慰了他们。”


    他笑得清雅,玉蝉衣却能感受到他身上压不住的那股疯劲儿。


    “用你的‘七杀’去杀了他吧。”微生洄看向微生溟,眯起眼睛,“既然你已经能朝我拔剑,看来心魔对你再无影响,魔域旧主的如意算盘算是落空。只是……”


    “近来魔域旧主常常传信至修罗魔域,鼓动被我收服的魔修重新追随他,我会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清理门户,杀了那些选择追随旧主的叛徒。既然能叫修罗魔域人心松动……我想,恐怕魔域旧主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杀器。”


    玉蝉衣变了脸色,与微生溟对视一眼。


    微生溟也正好看向她。


    触碰到对方的眼神,他们就知道,他们是想到了同一个人身上去了。


    恰巧此时微生洄说道:“那位正道魁首,近来可还好?”


    “恐怕不好。”微生洄自问自答道,“要是他真能为魔域旧主所用……怕是……有心魔了。”-


    转至开春时分,炎洲只有山上仍然雪厚,山下四处已是春意盎然,彩蝶翩跹。


    一只黑蝶混迹在花丛蝶群当中,最后悄然落到陆闻枢的指戒红石上。


    陆闻枢正立在崖头,抬指抬眸,看了眼那只黑蝶,视线很快又跃过黑蝶瞥向山谷底,正在到处搜寻着他的正道修士,眼底的轻蔑几乎浓得化不开。


    陆闻枢对着那只黑蝶低喃道:“在开展你的计划之前,我要先去解决一个碍眼的人。”


    他的模样看上去与从前毫无分别,只是眼里多了笑意。


    陆闻枢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大权在握——无论这权柄是巨海十洲的权柄,还是修罗魔域的权柄,只要是高高在上,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就是他想要的。他还要阿婵,要陆婵玑,而不是玉蝉衣。


    玉蝉衣变了,她不再是他的阿婵,她没资格再被他看着想着记着,更没资格作为心头大患将他的心给硌着。


    为什么她要让他心里的那个阿婵变成让他辗转反侧的心头大患?


    为什么要在他愿意舍弃一切只和她在一起之后,还是要毁了他的一切?


    他要杀了玉蝉衣,这一次他不会再给她留下复生的余地。他要将她推进再有本事也无力挽回的境地,他要让自己不再后悔,他不会再给她将他的一切毁掉的机会。


    但他还是爱着她的。


    他会将她埋在千月岛的桃林,待千年万年之后,他的命数也到了尽头,他会去找她。


    只有这样,她才会乖乖地一直等他,等着和他在一起。


    陆闻枢一遍遍这样想着,逐渐将心中的纷乱与最后的犹豫扼杀得丁点不剩。


    他垂落的视线静寂,却锐利如鹰,掠过山谷中的众人,停到一人身上。


    山谷中,沈笙笙与江言琅两人正与一众玉陵渡弟子正结伴御剑而行。


    江言琅忽然一停,问沈笙笙:“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他猛地抬起头,山崖上却是空空如也,只有崖风卷过山头落石的声音突兀地响着,不知为何,江言琅一阵脊骨发寒,总觉得他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


    沈笙笙手持地图,无奈说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


    前几次沈笙笙还会配合江言琅,好好将周围搜寻一通,但几次三番,一无所获,沈笙笙觉得,她总不能再为了江言琅捕捉到的一点苗头,就让整个队伍止步不前,沈笙笙道:“谨慎虽是好事,但过分谨慎只会误事。别嘀嘀咕咕的了,快赶路吧。”


    江言琅东张西望,心头仍旧恐慌:“陆闻枢查无踪迹,没人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也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明明他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甚至都不出来替自己解释一句,指不定真像阿蝉说的那样,是和魔族勾结到一处去了。他修为比你我高上太多,说不定连他晃到眼前我们都察觉不到,依我看,你也要谨慎一些才好。”


    沈笙笙道:“依你这么说,陆闻枢晃到我们眼前我们都察觉不到,那他想杀我们也轻而易举。既然碰上就是个死,何必被他扰乱心神?还不如趁活着多杀几个魔修!”


    她凝神看着手中的地图,丝毫不受江言琅的惶恐扰乱,时不时抬眼看一眼眼前的地形,和地图进行一番比对。


    几日前,他们从玉蝉衣那得到了一张地图,正是沈笙笙手中此刻拿着的这张。


    这张地图是一件法器,只要是有魔族活动过的地方,很快就会在地图上亮起。五大宗门除承剑门外,都从玉蝉衣那得到了一份这样的地图。


    这好像是一件来自修罗魔域的法器,不知道玉蝉衣是怎么缴获的,但实在好用。


    近来魔族异动频发,以炎洲最为频繁,恰好玉蝉衣前一阵要将蝉衣剑法教授他人的事情吸引了不少修士前来炎洲,至今未造成太大伤亡。


    但要是迟迟无法彻底平定,再拖下去,难免会有伤亡。


    沈笙笙第一次经历这种异族异动之事,状态分外紧绷,生怕自己一个赶不及就酿成大祸,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


    听了沈笙笙的话,江言琅收回仰望崖顶的视线。


    他无奈摇了摇头,却还是谨慎记下了所有令他感到不适的地方,重新追上队伍。


    到达魔族异动之地,要等到夜晚才好看到魔族的踪影,他们一行人找了处灵气充沛的山洞,静静打坐调息,等待着夜色的降临。


    众人打坐调息之时,齐力在山洞外设下禁制,只有江言琅心里忐忑,哪怕已经设下禁制,也不肯轻易入定,睁着眼睛,留作看守。


    江言琅一双眼睛戒备地扫过四周,忽然留意到一只黑蝶落到他的肩头。认出那是修罗魔族的生物,他立马捻起法诀,拍向那只黑蝶。拍杀黑蝶之后,江言琅一抬头,却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无数只黑蝶缠绕在洞口,江言琅想也不想提剑追了出去,追到一半担心这是陷阱,并未踏出禁制,又按原路折返。


    正要将众人叫醒,将黑蝶的消息告诉他们,回到山洞里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看,众人中却不见了沈笙笙的踪影。


    另一头,沈笙笙入定调息结束,睁开眼后,只见自己正在崖顶一禁制之内,禁制之中黑雾弥漫,在影影绰绰的黑雾当中,对面站着一人。


    原本在她身边的江言琅和其他人已经不见踪影。沈笙笙明白过来,什么江言琅感觉他被盯上原来真有其事,这家伙还真够敏锐,只不过没敏锐到底。被盯上的不是他,而是她才对。


    看清黑雾中的那人是陆闻枢之后,沈笙笙一下就瞥到陆闻枢肩头停着的黑蝶,她彻底明白,陆闻枢果然和魔族勾结到了一起,那看来流言中说他的那些事也真得不能再真!


    沈笙笙愤怒不已,沉吸一口气,立刻将两把短剑拿在手里,话不多说,直接拼杀过去。


    第153章 找到 找到你了


    面对着沈笙笙二话不说就是打的攻势,陆闻枢却没有拔剑,只是抬手将灵力一挥,沈笙笙的剑停在半空,饶是她拼命用力,仍不得寸进。


    陆闻枢手掌一抬,谛听血凝成的巨大莲花纹样自他手心中腾至空中,直冲着沈笙笙面门而去。


    许多画面自陆闻枢面前闪过,他最后轻笑了一声。


    “倒是个极简单的孩子。”陆闻枢评价道。


    沈笙笙察觉到在这禁制当中调动灵力非常吃力,她怒视着他,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陆闻枢笑道:“只是看一看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淡笑起来,明明样子看上去和沈笙笙印象里那个威严中不失亲和的陆掌门无甚差别,但带给沈笙笙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陆闻枢唇畔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仿佛正在经历什么痛苦难捱的事情,哪怕他在笑着,痛苦也会透过那双没有笑意的眼睛溢出来。


    ……他怎么了?


    沈笙笙能分辨出,陆闻枢在隐忍的是肉体之痛。兴许还有精神之痛,但这不在她能辨认出的范畴。


    此刻,陆闻枢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会给他自己带来痛苦。


    这种痛苦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恐惧着许多事,恐惧自己无法再度登上神坛,恐惧自己舍下一切走上的这条路是错的,恐惧世界的真相又一次在他眼前颠倒过来,恐惧今日的他想杀玉蝉衣,万一明日……他又想让她活着了呢?


    这种恐惧,在他在沈笙笙的阴暗面里看见玉蝉衣的身影时,变得格外强烈。


    他还在渴望着她……


    可他已经为自己先前的无知、盲目和面对玉蝉衣时的优柔寡断付出了代价,陆闻枢怕自己又一次作茧自缚,但他也当真怕自己后悔。


    正道魁首做不成没什么好遗憾的,反正这正道种种规矩他本就不爱遵守,名声脏了索性脏个彻底,只要翻覆了江山,做了主人,到最后一切都是他说了算。至于玉蝉衣……一个他得不到的人,何必再留她在世上?


    既恐惧又贪婪,既优柔寡断又坚定,心似烹灼在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中间,陆闻枢不知道这就是有心魔的滋味,知道了他也不会承认自己生出心魔,陆闻枢用灵力拨开沈笙笙的短剑,说道:“你想变强,想变成剑道最强,想赢过玉蝉衣。”


    沈笙笙坦坦荡荡道:“对,我就是这样想的!你随便抓一个有追求的剑修过来,恐怕都是这样想的,这有哪里不对?”


    “他们和你不一样。”陆闻枢道,“他们想当剑道第一,有人为名,有人为利,要的是万众瞩目,要他人俯首称臣,而你很纯粹,你只想要成为剑道中的最强。”


    他目光在沈笙笙两把短剑上扫过,看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笑了:“可是,你要凭何赢得过玉蝉衣?论天分、论努力,你都在她之下。你手里这两把短剑也普普通通,根本比不上她手中的‘修月’。沈笙笙,你如今应该是世上最能公正看待我的那个人了,哪怕微生溟的杀招非我所破,哪怕蝉衣剑法也不属于我,剑道当中无人胜过我此事为真,而玉蝉衣尚且年幼,尚不及我。若我对你倾囊相授,若你能将我毕生所学学走,之后未必没有与她抗衡的可能……”


    他忽然长叹道:“若你真能将我毕生所学学走,‘荧惑’也托付给你,我就可以放心了。”


    沈笙笙在陆闻枢提到玉蝉衣后,就在提防着陆闻枢挑拨离间,


    可陆闻枢的话,却也的确正中沈笙笙的心坎,她痴迷剑术剑道,无法不为陆闻枢的提议感到心动,几乎是下意识问了句:“你在给‘荧惑’找托付?”


    陆闻枢一笑:“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


    他打量着沈笙笙脸上的表情,说道:“我名声糟糕透顶,‘荧惑’跟着我,埋没它了。”


    “可那上面有阿蝉的神魂……”沈笙笙犹豫不已,陆闻枢的眼睛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道,“是,这上面,有她作为凡人时的神魂。”


    “所以,她会毁了‘荧惑’,不要让她毁了‘荧惑’,不要让她毁了你的剑。”陆闻枢声线缓慢从容地蛊惑着沈笙笙,“我知道你和她是朋友,你帮我将她带到一个地方,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要看住她,替你保管好‘荧惑’。”


    陆闻枢朝沈笙笙亮出了“荧惑”,并无杀气,只是展示。


    看着“荧惑”,感受到上面纯粹的强大气息,沈笙笙心跳如擂,脑袋变得晕晕乎乎,问道:“带到……一个地方?”


    “带到终宵秘境,一个没有光、没有风,绝对不可能让任何人逃脱。”他低喃,“哪怕是一阵风、一道影子,也不能。”


    玉陵渡素来信奉自由,如同水中的游鱼一样无拘束,肆意妄为者无数,本就不受世俗礼法约束。若是不将沈秀和陆子午的恩怨过错记在他头上,那此时玉陵渡的修士对他的偏见应当比其他人少上一些。而沈笙笙又是个纯粹的剑痴……陆闻枢早就在关注玉蝉衣周围的这些朋友,早就对沈笙笙有所了解。在前阵子偶遇沈笙笙的那间茶寮里,明明有那么多人,只有沈笙笙,露出了替他遗憾的神情。


    而他需要有一个能让玉蝉衣信得过的朋友,将玉蝉衣带去终宵秘境。


    他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属于玉蝉衣死而复生的秘密,风虽然无形,但却像是灵力波动一样,并不难被修士察觉,只有影子,无声无息,明明那么显眼,却总是不被人注意。


    终宵秘境,是他特意为自己挑选的洞天福地。


    玉蝉衣从聆春阁里逃脱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陆闻枢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做好这件事。”


    他将“荧惑”悬在空中,递到沈笙笙的面前,沈笙笙屏住呼吸,抬手要摸“荧惑”,但倏地,沈笙笙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一般,忽然眸色一冷,手中短剑成形,再度握紧。


    “别开玩笑了,‘荧惑’你爱给不给。”沈笙笙冷笑,握着手中的两把短剑,活动了一下手腕,“玉陵渡的剑只保护同伴。哪由得你指手画脚说它不如‘荧惑’!终宵秘境,你自己死在里面算了!”


    她一边说着,使出了惯用的打法,迅疾如风,不怕死一般持剑奔向前。


    第一下却并不砍向陆闻枢,而是错开了陆闻枢,直接砍向了包裹着她和陆闻枢的这道禁制。


    就是这道禁制,让她无法酣畅淋漓地将她的本事使出来,叫沈笙笙烦得透顶。


    这一剑,沈笙笙拼尽全力,禁制被大力凿出裂痕,外面的气息通过裂缝透进来。


    沈笙笙虎口作痛,却终于得以顺畅喘一口气,恢复了一些力气,她没有一刻半刻的停歇,第二剑直奔陆闻枢咽喉而去。


    而从山洞中出来搜寻的江言琅听到山崖上的动静,正好看到沈笙笙扑过去的身影,见这家伙对上陆闻枢竟然也还是一脸不知道害怕是何物的表情,江言琅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心跳骤停,也持剑飞身过来,加入到混战当中。


    江言琅身后,其余随行弟子也纷纷持剑过来。


    陆闻枢却只是轻蔑看了他们一眼,泰然应付着沈笙笙接二连三的攻击,对沈笙笙说道:“你本可以得到我的赏识,生路已经摆在眼前,偏偏你要去走死路……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断不能留你。”


    杀心一起,他使出的剑招也密集起来,另有数不清的黑蝶扑飞过去,干扰着沈笙笙等人的视线,他们渐渐吃力,身上也负了伤。


    就在陆闻枢即将一剑定下生死,取了他们性命时,一只黑色蝴蝶忽然跳上陆闻枢的耳廓,扇动羽翼像是低喃了什么,陆闻枢脸色倏地一变,抬眸往远处看去,只见修月剑不知从何处钻出,正冲他眉心而来。


    而玉蝉衣就站在不远处。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不断地逼近,陆闻枢看着她动起来的口型,像是在说:找到你了。


    第154章 终章 轻声应道:“好”……


    陆闻枢抬臂将即将刺穿他眉心的“修月”挥开,“修月”剑飞回玉蝉衣的手中。


    他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能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儿,让他毫无察觉……果然是影子!


    这时黑蝶群像是看到了什么令它感到恐惧的存在,忽然停下对沈笙笙等人的攻击,蝶翅震颤时发出怪异声响,齐齐汇聚在一起,往南遁逃而去。


    而在玉蝉衣身后,微生溟御剑停在她身旁,看清微生溟踩着的是“七杀”,陆闻枢一怔,下一刻却看到微生溟和玉蝉衣交换了个眼神后,微生溟很快追着黑蝶而去。


    陆闻枢本该为微生溟的离去松一口气,但偏偏也是微生溟的离去,让陆闻枢一错不错地看着玉蝉衣,心头怒火不休。


    她觉得,靠她一个,就能应付得了他是吗?


    来自玉蝉衣的轻视,比任何一个人的羞辱、辱骂都要更让陆闻枢气急败坏。


    再加上,在微生溟离开之前,陆闻枢看到他们极短暂地碰了下手。


    玉蝉衣不是喜欢被人碰触的性子,再看到微生溟脚底的“七杀”,巨大的无力感向陆闻枢袭来。


    他不肯承认也要承认,微生溟与玉蝉衣身上的气息十分相近,他修为高,能捕捉到每个人身上的气息,微生溟与陆婵玑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人。


    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才能做到这样,哪怕是在陆婵玑对他最依赖的年纪,为了给“荧惑”留下一个完美的祭品,怕自己的触碰伤到她,也怕自己在和她肢体接触变多之后更难自拔,他从来没有碰过陆婵玑。


    只在用玉容膏给陆婵玑的伤口涂药时,他才能短暂地感受到与她肌肤相贴带来的喜悦。


    每一次陆婵玑受伤,他既恼怒,又有隐秘的欣喜。


    但微生溟……微生溟他都对玉蝉衣做了些什么?


    心皱巴巴似被揉作一团,陆闻枢一阵恍神,连自己被沈笙笙偷袭了一剑,手臂上落了道伤口,他也几乎失却知觉。


    回过神来,心里戾气丛生,一道裹着十足戾气的剑气劈下,令离他最近的沈笙笙江言琅等人全部翻倒在地。


    玉蝉衣飞奔过来将受伤最重的沈笙笙扶起,见陆闻枢往西逃去,正要去追,沈笙笙却拉住了她的袖子:“终宵……终宵幻境,他想引诱你去那。”


    “那里没有光,也没有风……没有人能逃……”沈笙笙浑身痛得要命,说话也断断续续,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没有光没有风的地方能困住玉蝉衣,但陆闻枢既然想为了这个消息杀了她,她不会让玉蝉衣不知道,“那里好像……能困住你。”


    看沈笙笙说话说得如此吃力,却还要勉力继续说下去,玉蝉衣心软得不像话,想渡点灵力给沈笙笙,却被沈笙笙运功拦住:“别,我、我还没死呢,灵力你留着……自己用。真要疼得不像话,我去抢阿琅的灵力用。刚刚打起来他出力少……”


    同样受伤不轻的江言琅闻言掀动眼皮:“沈笙笙,死掉我这个朋友对你有什么好处?”


    很不合时宜的,玉蝉衣笑了起来。


    她曾经以为自己无法再拿出半点真心信任他人,可遇到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很多人都值得她信。


    时间会过去,伤口会愈合,血肉会重新填充。


    恰好此时微生洄带巫溪兰赶到此处,他道:“小师姐,此处有我在,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让他们死的。”


    在“樊小凡”,也就是微生洄再次回到不尽宗后,他用魔族秘术一直在追踪魔域旧主的信使黑蝶的踪迹。


    而在陆闻枢有所动作的今天,微生洄终于追踪到了。


    突然之间那个不爱修炼的师弟樊小凡就回来了,又忽然之间,两个不成器的师弟忽然一个个腾云驾雾,变成修为非同小可的模样,巫溪兰此刻脑袋懵懵的,仍在状况外。


    看到地上的伤员,巫溪兰作为医修的那部分神智回笼,连忙俯身,按照受伤程度,给伤员们号起脉来。


    玉蝉衣不再多说什么,尾随着陆闻枢追了过去。


    陆闻枢逃逃停停,回望着玉蝉衣的身影,他打得的确是将玉蝉衣引至终宵秘境的主意,但玉蝉衣似乎并没有跟上去。


    跑出去不知道多远,陆闻枢停住脚步。


    只是方一停步,回头往后看去时,忽然内心一凛,本能地捕捉到前方传来的杀气,猛地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寒光,他身体堪堪往后一倒,躲过这一次袭击,尚且不能喘一口气,另一道剑气又向他袭来。


    从前陆闻枢在聆春阁内与陆婵玑对招练招,陆婵玑从来没有灵力,坐在看台上看玉蝉衣与其他人对招时,陆闻枢也没有那么近地感受过她的剑意。


    此刻,他终于尝到了直面她剑意的滋味——密不透风的绞杀,宛如一只作茧自缚,只能等待死亡降临的蛹,是一种极致的绝望和窒息感。稍不留神,就被她的剑意缠上,而后,至死方休。


    陆闻枢步步后退,眼神却往一旁瞥去。


    他仍在计划着,将玉蝉衣带到终宵秘境。


    玉蝉衣看出了他的打算,心里冷笑一声,却也不点破,欲擒故纵,一路追杀到湖面上。


    “你竟然和魔族勾结在一起。”玉蝉衣道,“陆闻枢,你让自己成为了彻彻底底的笑话,千百年后,倘若有人还记得你,那将只会是我功绩簿上的一笔。”


    “你又一次送我威望和名声,助我登临。”玉蝉衣道。


    陆闻枢见她上钩,却也在心底泛起一笑。


    他讨厌极了随风飘来的玉蝉衣身上的味道,和微生溟身上相似的味道,那是玉蝉衣不受他掌控的证据。


    没有理由不杀了她。


    春日细风吹不开水面涟漪,湖面平滑如镜,只随着两人在湖面掠过泛开点点波纹,两人悬空踏着江面,就如同踩在光洁的镜面上。


    陆闻枢冷着一张脸,目光有些痴迷的盯着玉蝉衣的脸,同时却将荧惑召唤出来,握在手上。


    有一道剑气凭空斩去,将完整的湖面中途一劈砍,湖面顿时起了波涛,宛如镜子碎裂。


    这是玉蝉衣的剑。


    她手持“修月”直冲陆闻枢的门面而去。


    “风息谷的剑技。”陆闻枢见此,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神色,他忙挥剑相对,抵御住玉蝉衣的攻击。


    风息谷的剑技裹挟着玉蝉衣令人胆寒的剑意袭来,陆闻枢应对得不算太吃力,他道:“你的剑技都是我教的,都源于承剑门。想凭区区风息谷的剑技就想打败我,简直痴人说梦。”


    玉蝉衣闻言拧眉,剑下一挥,又是一招“流萤修月”出手。


    经由“修月剑”施展出的流萤修月,在湖面的空中画出一个满圆的“月”,如此巨大,如此耀眼,这洁白的流萤月向陆闻枢袭去,直将水平的湖面往下压得深深凹陷。


    陆闻枢面色微变,手下却不急不躁,将那一轮满圆的流萤月披个粉碎。


    荧惑挥出的剑气不仅破开了“流萤修月”的剑招,还让玉蝉衣不得不往后退开好些距离。


    她的裙袂被剑气吹得翻飞,空中转了个身之后,足尖才重新点在湖面,立在水上。


    陆闻枢虽然破掉了玉蝉衣的剑技,脸色的面色却十分难看。


    刚刚那一招,如果不是他有荧惑,如果不是他修为高深,站在玉蝉衣面前的人,但凡换成别人,都将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高的天赋,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假以时日,必定——


    不,她没有时间了。


    他不会再给她背叛他的机会了。


    “你不是我的对手,你——”


    陆闻枢刚要说话,却被玉蝉衣打断:“你不是我的对手。”


    “陆闻枢。”玉蝉衣手腕闲闲一转,修月剑被她拿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她说:“这么多年,你除了修为长进,剑术却依旧不如何。除了手持荧惑这样的利器,你就没有别的手段了吗?”


    陆闻枢心中一紧,面色苍白,“你什么意思?”


    玉蝉衣却没有再答他的话,而是用剑作答。


    她再次向陆闻枢发起进攻。


    随着玉蝉衣挥剑的动作,空中一只巨大的白色凤凰成型,从空中俯冲,向陆闻枢直冲而去。


    是凤凰于飞。


    这么些年,陆闻枢一遍一遍地练着凤凰于飞,没有其他修士会向他这样,这么喜欢凤凰于飞,这么了解凤凰于飞。


    所以他知道,凤凰于飞伤不了他,也知道要怎么破解。


    哪怕是经由玉蝉衣本人完善之后的凤凰于飞,想取他的性命,也还不够。


    陆闻枢一声冷笑,挥剑直对那只俯冲而来的凤凰。


    只要他轻轻一挥,这只凤凰就会消失,下一刻,他的剑气就会突破玉蝉衣的屏障,直取她的咽喉。


    她就会死。


    陆闻枢笑着挥剑,却见那只凤凰不仅不躲避,反而主动缠上他的剑刃,大有主动吻颈之态。


    在碰到剑刃的那一刻,它化成了一串白色的流火,顺着荧惑的剑身,直接烧上了陆闻枢的手——那是玉蝉衣的剑气!


    陆闻枢脸色一变,立马加大灵力的输入,以左掌相对,保住了持剑的右手。


    可转眼,他的左手竟然被凭空冒出来的另外的剑气,伤得鲜血淋漓!


    ……怎么会?


    大敌当前,陆闻枢竟然是有些呆怔了。


    他低头看向左腕上的伤口,眼睛瞟到了湖面的一道影子。


    持剑的影子,玉蝉衣的影子。


    陆闻枢霎时间明白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伤他的这道剑气,是由玉蝉衣的影子挥出来的剑气。


    她是员神磈氏的后人,拥有操控影子的能力。


    他早猜到了她的能力和影子有关,却没想到,她的影子竟然也可以使出剑招。


    陆闻枢惊愕万分的抬头,却见她长身玉立,婷婷站在水面上。


    天空澄澈高远,湖面碧蓝辽阔,微风轻拂,粼粼波光。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不远处,一人,一倒影,都持剑。


    美得像幅画卷。


    可惜,那张嘴,却说出要人命的话。


    “这套剑法,本就是双人剑阵,得两人一起使,威力才是最大的。”玉蝉衣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醉人的笑意,她轻声道:“越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越是可以发挥出剑阵的无穷威力。而我的影子,就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它永远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将我推下山崖去。”


    玉蝉衣自如挥舞着修月剑,再次向陆闻枢袭去。


    陆闻枢一颗心逐渐沉到了谷底,他可以应付水面上的玉蝉衣,却应付不了水下面的玉蝉衣。


    水下面的影子灵活得像条蛇,它是玉蝉衣最完美的傀儡,也是玉蝉衣最亲密的伙伴,完全由她掌控,听她摆布。


    一人一影,就这样一上一下,对陆闻枢同时进行绞杀。


    是凤凰于飞,但又不是凤凰于飞。


    剑招有凤凰于飞的影子,但,切切实实不再是陆闻枢熟悉的那套凤凰于飞了。


    不多时,陆闻枢逐渐难以应付玉蝉衣和影子的围剿奇袭,身上添的伤痕越来越多。


    鲜血滴落湖面,一道一道,红纱一样,浣开,飘荡开。


    陆闻枢的血把湖水染红之后,玉蝉衣在水里的影子越发黑了起来,如同夜晚投在地面的黑影那样。


    当陆闻枢的手再也握不住荧惑,剑飞手而出后,玉蝉衣与影子,同时化为一道流光一样极迅的身影,穿透了陆闻枢的胸膛。


    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此时,玉蝉衣和陆闻枢已经换了站立的位置。


    她背对着陆闻枢,站在他的身后。


    两人挨得很近,玉蝉衣的背几乎贴着他的。


    但她不会再担心陆闻枢忽然伤她了。


    “凤凰于飞,生死不离。这是生死不离,它一开始的名字。”玉蝉衣听着身后逐渐微弱的呼吸声,轻声道:“但现在,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杀招。”


    身后无人应答,只有“噗通”一声,重物坠入湖底的声音响起。


    沉下去时,陆闻枢情不自禁朝水面上的那道虚影伸出了手,粼粼波光中,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玉蝉衣,还是她的倒影,那倒影离他那样的近,陆闻枢的视线随着白衣和血色一起在湖中泅散开,他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阿婵……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个错……”


    玉蝉衣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她甚至没有去看他。


    她只是低头看着“修月”,看着剑尖鲜血滑落进湖水里,渲染开血色,用有些嫌弃的音调,轻声道:“脏了。”


    陆闻枢于是死在近在咫尺却触手不可得的绝望当中-


    耳畔安静了不知道多久,玉蝉衣才低眸,往水面看了一眼,确认陆闻枢真的死去后,很快移开视线。


    带她来到巨海十洲的这个人,成了她剑下的第一道亡魂。说她心头没有半点感慨,那是假的。


    但当她目光从陆闻枢的尸体上移开,瞭望向远处,见远处大江大湖,水面平阔,只觉心头无比开阔,于是那一点感慨触动也就渺不可见了。


    玉蝉衣在湖边又坐了很久,拭净“修月”剑身,看着剑穗上附着的那一缕残魂,玉蝉衣道:“你可以安息了。”


    残魂没有离去。


    陆闻枢已经死在了“修月”剑下,薛怀灵那一抹残魂却仍然徘徊着不肯离去。


    玉蝉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摸了摸剑穗,将“修月”收起,转身离开。


    背后,湖面粼粼波光安静地闪动。


    御剑而行时的飒飒风声,伴着玉蝉衣回到刚才沈笙笙他们所在的崖顶。


    巫溪兰、沈笙笙他们正等着她,而微生溟仍未回来。


    等到夜色降临,一行人仍未等到微生溟的身影。


    微生洄道:“魔域旧主是个狡兔三窟的家伙,走狗众多,一时半会可除不干净,回不尽宗去等他吧。”


    他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玉蝉衣仍有些放心不下,微生洄很快又单独同她说道:“小师姐,这是他自己和魔域旧主的恩怨,就让他自己去了结吧。”


    玉蝉衣遂歇了插手的心思,倒是在这一刻又体会到了微生溟的心情。


    她回到不尽宗,在纷纷扰扰甚嚣尘上的流言打听中,静待着微生溟的归来。


    终于有一天,不尽宗外传来了熟悉的叩门声。


    玉蝉衣连忙开门,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门外,微生溟含笑而立,手里还拿着一片白色的树叶,递到了玉蝉衣的手里。


    看到那片树叶,玉蝉衣的心怦然一动。


    在那片熟悉的、来自于不尽树的漂亮树叶上,是一句问候:“你们还好吗?我的朋友。”


    简短的一句问候,却使玉蝉衣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她将树叶小心收起,笑着对微生溟说道:“你终于回来了。要不要跟我去见一位老朋友?”


    阳光正好,世界喧嚣。只在这一方院落,恰在此时此刻,风也温柔,笑也温柔。


    微生溟自然也跟着笑了,轻声应道:“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