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亮。


    时值隆冬,寒风凌凌。即便驿馆内门窗紧闭,寒风仍能从门缝丝儿中钻进来。


    乐枝在床榻上佯装沉眠,直到丫鬟和喜婆将她唤起。


    梳洗装扮、有条不紊。未过多久,铜镜中便印出一张娇妍昳丽的芙蓉面,其中最令人移不开眼的,便是那双妩媚动人的狐狸眼......


    喜婆的脸上始终挂着喜庆的笑容,而丫鬟离姚则是端了盏梨汤给她——


    近日天寒且燥,乐枝的喉咙时常干哑咳嗽。


    而今日,却万万咳不得。


    她端着梨汤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眼眸微抬,望向窗外。


    暖阳渐露,将院子照亮。驿馆内的杂役和仆从都起来了,细细碎碎地脚步声传来,同时夹带了些小声议论——


    “哎,你说屋里头那个公主,会不会被太子给......”


    “胡说什么呢!这次好歹是陛下赐的婚,再怎么说都是太子妃,不至于吧?”


    “谁知道呢?那位太子殿下行事谁能猜得到。”


    “那倒是。哪像三皇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议论声渐渐远了,乐枝的脸上仍挂着淡笑,可低垂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嫌恶。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呵。


    忽然,离姚大步朝她走来,轻声说道:“姑娘,三皇子来了。”


    闻言,乐枝微怔。饶是一月过去,她对这个称呼仍是有些陌生。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早已习惯旁人称呼她“公主、小公主”......


    可黎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不该再想了。


    她生生将思绪扯回。


    离姚和喜婆已经静静退出屋外,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今日,他理应陪着齐国皇帝和皇后在护国寺祈福才对。


    可乐枝却知道,他一定会来。


    压下眼底因回忆而洇出的湿意,乐枝转身,如往常般展露笑颜。


    身披暗青棉氅的男子从屋外走进来,也将隆冬的寒风带进屋里。寒气侵入口鼻,乐枝喉间一痛,不由地秀眉微蹙、低头轻咳了两声。


    见状,男子忙将门掩好,再快步走向她,“没事吧,枝枝?”


    乐枝抬头,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这张脸上的五官,虽说不出有哪个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可组合在一起,确实令人移不开眼。


    ——这张,她看了十二年的脸。


    “没事的。”乐枝浅笑着唤他:“阿诩哥哥。”


    霍诩的脸色闪过一丝惊异之色,这声哥哥已是许久没有听她唤了。今日听来,恍若隔世。


    他心口微滞,静默半晌,下意识问:“恨我吗?”


    乐枝翘起的唇角就僵在那里。顿了顿,她微微垂眸,轻声回答:“恨过的。”


    修长的鸦睫盖住了她低垂的眼眸,也遮住了她眼底闪过的一抹光。


    这个回答很巧妙,既没有说不恨的虚假,也没有说恨的决绝。


    恨过,代表了曾经恨,却已经过去。


    “枝枝......”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


    乐枝抬眼,微笑着冲他摇摇头,“可这一个月里我想明白了许多。阿诩哥哥,我虽还是怪你,可也能理解你的不易。”


    一股暖流淌过他的心口,霍诩的眼眸终于染上了笑意。


    看来,枝枝依然是那个娇柔的枝枝。而黎国破城那日她猩红着眼,声嘶力竭骂他的情景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只是,青梅竹马十二载,当初黎国皇帝在乐枝的及笄礼上招他为婿......而今日,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出嫁。


    大红的喜服刺痛了霍诩的眼睛,那张倾国绝艳的脸,激得他心中一阵震荡。他多想将她拥入怀中,揉进骨子里好好疼爱一番,如同无数次在梦境中那般......


    可是,他不能。


    余光瞥见乐枝右耳空空,霍诩缓步走近梳妆台,将台面上剩下的一只北海红玛瑙耳坠拿起给她戴好。然后他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目光中脉脉含情,“枝枝,助我将太子拉下位。将来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


    乐枝从他含情的眼底看出他暗藏着的野心和势在必得。而她,准确来说,是她这张人人称绝的脸,便是他手里一颗投石问路的棋子。


    她莞尔,柔声应他:“好。”


    语毕,她见霍诩脸上升起欣喜之态,随后他起身朝她张开双臂,似要过来拥抱她......


    胃中忽得翻滚起来。


    ——恶心。


    还好,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敲门,“殿下,再不起程,皇上皇后该起疑了。”


    霍诩瞬间沉下脸,双臂也极不情愿的放下。


    今日偷偷从护国寺溜出来,为的就是见她一面。此时却是耽误不得了。


    “那我走了。”他的脸上浮现担忧之色,“保护好自己,霍渡他......是匹恶狼。”


    乐枝怔愣一瞬,再点头应好。


    *


    举着团扇,乐枝被喜婆和离姚扶着缓缓走出屋门。


    暖阳高照,将遮在面前的团扇照亮。乐枝没甚表情的望着扇面上用金丝线绣着的一对双飞的比翼鸟。看得出绣娘的绣工极好,一对情人鸟间的缠绵情意在扇上展露无遗。


    乐枝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


    出嫁了。


    今日是她出嫁的大喜日子。


    可,喜从何来呢?


    “姑娘,小心脚下。”


    离姚的提醒声将她的思绪拉回,乐枝透过扇面看见金红的翟舆,还有浩浩荡荡的皇家迎亲队伍。


    齐国帝后,特地选在太子大婚之日前往护国寺祈福,不就是明摆着告诉满朝文武、黎民百姓,这位太子殿下有多不受重视......


    来齐国一月有余,关于这个太子,乐枝了解甚少。除了听奴仆闲聊时提及他右腿有疾,且性情古怪,还有霍诩多次凝重的叮咛外,其余的她一无所知。


    她更是不敢打听。


    一个亡国公主,不可逾矩,只需要乖顺的听从。


    坐上了翟舆,队伍徐徐前行。


    驿站在都城外,好一会儿才走进城门。翟舆两侧有华贵的珠帘垂下,乐枝微微侧目,望向立于两旁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有嘲弄、嬉笑,甚至还有怜悯......


    只是,完全没有喜庆之色。


    这与一月前,霍诩得胜而归时大相径庭。


    当时,她满身血污地颓坐在最后头的马车里。外头恭贺三皇子得胜归朝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震得她双眼通红。


    车帘随着马车晃动,她朝外看了一眼——


    百姓们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还有溢出眼底的骄傲。


    那是属于战胜国的骄傲之态。


    将视线收回,乐枝的脸色愈发苍白。


    终于,翟舆穿过正大街,入了宫,最后在礼殿前停下。


    乐枝扶着离姚的手臂下了翟舆。


    这时,一个相貌不俗的侍卫疾步走近,离她有段距离后停下,恭敬行礼:“臣安玄,参见太子妃。太子殿下腿脚不便,故派臣向您传话,他就不过来行礼了。”


    大婚当日,新郎官不露面,对寻常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屈辱。


    闻言,一旁的离姚都不禁拧眉。


    可乐枝却波澜不惊,轻声启齿:“好,无妨。”


    如此反应倒是叫安玄懵怔了,不过也只短短一瞬,他又恢复淡然,颔首行礼后便离开了。


    屈辱?或许对旁的女子来说这是屈辱。


    可乐枝不觉得,因为她早已经受过最大的屈辱。


    太子不来也好,否则见了他,万一紧张地出了什么岔子反而不好。


    乐枝舒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向高台,直到站于最高处。她转身俯视底下的文武百官,听着他们无甚表情地行着拜礼、再齐齐道出恭贺之词......


    独自完成了这场既无帝后又无太子的册封典礼。


    *


    东宫喜房内,红烛摇曳,满室飘香。


    坐在喜床上,乐枝眼神空洞的细细听着外面喜宴传来的喧闹声。


    她让离姚退下了。


    虽然这一个月离姚细心周到的照顾着她,可毕竟是霍诩派来照顾她的人,她哪里敢信?


    偌大的寝殿只她一人,安静又冷清。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乐枝赶紧拿起放在身侧的团扇,堪堪遮面。


    直到听见关门声,她的心又紧张地悬了起来。


    因为她知道,霍渡进来了。


    握着团扇的手不自觉地轻颤......


    “举着不累?”一道清冽的声线,又伴着一记轻笑。


    既然他如此说了,乐枝便缓缓将团扇放下。可低垂着眼眸却不敢直视他,只是微微抬起些——


    他竟是站着的?


    乐枝哑然,原想着他的腿疾必定十分严重,应当是要坐轮椅的......


    可他只是用右手拄着一根漂亮的白玉拐杖,身子有些倾斜,而他握在拐杖顶端的手背被大红喜服映衬得洁白无瑕,与白玉相比竟也毫不逊色......


    “过来坐。”


    乐枝的心口微颤,徐徐起身走到喜桌前坐下,自始至终都没敢抬眼看他。


    ——直到一只骨骼分明的手将一盅红豆汤递到她的面前。


    她微怔片刻后,伸手接过。开口道谢的同时将眼眸抬起,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乐枝原就有心理准备,单凭齐帝和霍诩的相貌来判断,霍渡必定不会难看。可未曾想,竟是这样一张如同画师描绘出来的谪仙貌。


    似不像是凡世之人。


    他的鼻梁挺拔,薄唇微抿,最令人一眼难忘的便是他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


    新婚夜,他的身上却无酒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清凉幽香,是乐枝不曾闻到过的味道。


    许是注视的有点久,乐枝发现霍渡也在看她,嘴角还噙着一抹淡笑。


    她赶紧低头,拿起银勺喝红豆汤。可眼眸仍是时不时地抬起,偷偷打量......


    霍渡的吃相极好,动作也是慢条斯理的。


    很快,他就放下了银勺。


    乐枝的心紧绷着,也没甚胃口,便也放下了勺子。


    接下去,要做些什么?


    交杯?合衾?


    可霍渡好像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拄起拐杖走向盥室......


    不多时,他换上大红寝衣走了出来,连个眼神也没给她,径直走向喜床。


    乐枝愕然,只好也去了盥室,将身上厚重的喜服换下,再简单梳洗了一番。


    她心中奇怪:偌大东宫,太子殿下竟连个近身伺候的婢女或宦侍都没有?难道说,是他不喜人伺候?


    待她出来时,便看见霍渡倚躺在喜床上,手上还拿着本书册,正认真翻看着......


    洞房花烛夜,他......竟看起了书?


    乐枝不解。


    她的脑海里回想起这三日来的所学。宫中为了太子大婚而特地派来一位教导她礼仪的老嬷嬷,除大齐的皇室礼仪外,嬷嬷还将洞房夜所要注意之事都详细地讲给她听——


    譬如如何取悦夫君、如何任由夫君随意摆弄......


    思及此,她的眼眶有些酸痛,脸颊也开始发烫。


    可是,她不能退缩。


    如今,尊严对她来讲,太奢侈了。


    她缓缓走近他,尽力扯出一个娇艳的笑。


    良久,霍渡仿佛才想起她一般,他抬眼望向她,伸手指了指远处——


    乐枝顺着视线望去,是暖阁的方向......


    他是要让她去睡暖阁?


    乐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转身朝暖阁走去。


    而在她转身的那刻,身后的人抿了抿唇,脸上浮现一个冷笑,而他的指间隐约夹了一根极细的银针,他盯着乐枝的脚步,无声计数:“一步、两步......”


    待要数出三步之时,指间也随之一紧......


    可是,乐枝却停了下来。她只往前走了两步,便又转身往回走。


    再次站在霍渡面前,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乐枝浅浅笑着,一双狐狸眼似乎会说话。


    霍渡轻笑,“想同我一起睡?”


    乐枝有一息怔愣。他的语气随意,甚至并未自称“孤”。


    她温顺地点头,柔柔地嗯了声。


    然后,霍渡朝她摊开双手,露出洁白的掌心。


    乐枝深吸一口气,垂着眸将微颤的双手放于他的掌心之上,微微冒汗的掌心触及一片冰凉......


    “可是,会疼的哦。”


    清冽的声音入耳,老嬷嬷的教导和那些画册上活灵活现的图案尽数涌入脑海......


    随之,双手被紧紧一握。


    乐枝瞬时心胆俱颤,小脸惨白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