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如果是十九岁的陆之珩,听了县令这一番话或许不会多想。


    但站在此处的是活了两辈子,经历过夺嫡之争,还做过几年皇帝的陆之珩。


    是坚持前往仓库查看,还是按兵不动看他能遮掩到几时,这是一个有趣的选择题。陆之珩摩挲着手指侧边,稍作犹豫后有了决断。


    “天黑不是什么大问题,点着油灯也能查看,孤不嫌辛苦,烦请黄大人引路。”


    县令脚下像是打了钉子,僵直着一动不动,若不是夜色深沉看不清细节,陆之珩或许还能发现他喉结数次起伏。


    “微臣、微臣遵旨。”


    短短四个字叫他拖延了半天,刚挪动两步走到县衙门口,两侧小吏提灯准备跟上,县令突然停了下来。


    “太子殿下!微臣想起仓库钥匙还在县衙内,还请殿下稍等,容微臣去取来!”


    “去就去,别大呼小叫。”这说辞还算过得去,陆之珩耐着性子停下来由他演戏。


    他留意到县令刚刚迈进县衙大门,不远处一个身影便悄然离去。取个钥匙至多耽误片刻,如此短暂的时间,他们又能做出什么补救措施?


    时间悄然流逝。


    县令一去不返。


    陆之珩皱了眉头,眼看着天上又开始飘雨,隐约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回头问小吏:“你们黄大人取个钥匙是要掘地三尺才能取回来吗?”


    小吏哪里敢应声,抖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下官、下官进去看看。”


    陆之珩冷眼瞥他:“限你半炷香,快去快回。”


    有了时间限制,小吏果然不敢放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只有他一人回来,县令仍是不见踪影。


    “怎么,黄大人找钥匙把自己找丢了?”陆之珩语气中颇有几分冷嘲的意味。


    小吏低头禀道:“回禀太子殿下,黄大人他……他晕倒了。殿下限下官半炷香内回来,下官不敢多待。”


    “倒在哪了?”


    “后堂屋。”


    陆之珩听罢转了话锋,不再过问县令的事情。“钥匙呢?”


    小吏措手不及,愣了一下,“下官不知,或许在黄大人身上,也可能还在堂屋柜子里……”


    陆之珩大抵弄清楚县令打的什么主意了。仓库钥匙由县令保管,寻常小吏不能轻易触碰,那存放的地方自然也只有姓黄的自己知道。


    他还没取到钥匙就半路晕倒,旁人不知道钥匙在哪,要等他醒来至少得耽搁一两刻钟。


    “罢了,先让太医看看黄大人的情况。”


    陆之珩暂且不提去库房的事情,小吏心里松了口气。可怜梁太医刚准备歇下就被人从房里拽了出来,拉去后堂屋给躺在地上的黄大人诊脉。


    戚铃兰见陆之珩才出去不久便无功而返,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说要去仓库查验存粮吗?怎么这么快救回来了?”


    陆之珩抬头一看,便对上女子凝重的目光,手中拨弄两下茶碗盖子,随即放下了茶碗。“黄大人去取钥匙,半道上晕倒了,刚宣了太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殿下何不去仓库先等着?等黄大人醒了令他立刻将钥匙送去,总好过耽搁在这儿。”戚铃兰话说到一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话说全。“白白让人有机可趁。”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陆之珩轻笑了一下,似是随意地抬起眼眸望向门外。


    雨雾茫茫,风声簌簌。


    “温水煮青蛙,将死不自知。”


    拖延了两刻钟,后堂的人才来禀报说县令醒了。


    “太医怎么说,黄大人好端端为何晕倒?”陆之珩面色无异,让人看不出端倪。


    小吏躬身回话:“黄大人方才进屋取钥匙,因着匆忙心急的缘故,加之两日未眠头脑恍惚了,不慎被门槛绊倒,就这么直直磕到了地上……”


    “磕到头了?”


    “是,梁太医方才替黄大人涂抹了伤药,已经无碍。”


    陆之珩心里思索了一下,起身道:“过去看看。”


    小吏道:“黄大人已经醒了,取上钥匙马上就过来,殿下无需移步。”


    这个时候拿到钥匙有什么用,半个时辰都叫他拖延过去了,只怕仓库里早已偷天换日等着应付他。陆之珩心里冷笑一声,不理会小吏的劝说径自往后堂屋走去。


    他前脚进门,县令后脚便取了钥匙准备往外走,两人迎面险些撞上。县令貌似惶恐后退一步,连忙向太子请罪。


    “微臣一时大意耽误了公事,还请太子殿下降罪!”


    “议罪是三司的职责,孤没这么大权力。”陆之珩把人从地上拉起来,看了看他头上盖着的纱布。“磕出血了?”


    “是。”县令低头应道。


    陆之珩抬头直冲着纱布上一点红色按了一下,县令顿时龇牙咧嘴,纱布上的红点扩散成了红圆。他松了手看看自己的食指,果真染了点颜色。


    姓黄的对自己倒是挺狠。


    天知道县令心里暗骂了多少遍太子手贱,才端着脸上的表情没露出一分怨恨。


    “太子殿下,微臣已经无恙。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快些去库房清点存粮吧。”


    陆之珩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摆摆手拦下他,“是孤思虑不周全,忘了黄大人已经两日不曾合眼。今夜若是去点查存粮,只怕又要熬到天亮。也罢,今夜先歇了,明日再查。”


    “殿下,臣不怕辛苦,为挽救百姓与水火,便是十日不眠臣也毫无怨言!”


    “你是人,不是神。十日不眠,神来了也得殒殁。”陆之珩语气坚决不容反驳。“去休息,明日卯时县衙门口见。”


    说罢不等县令回神,陆之珩便走出后堂屋往后宅厢房走去了。


    县令和小吏还愣在原地,扭头对视,面面相觑。


    小吏挠了挠后脑勺,轻‘嘶’一声,“黄大人,您说太子殿下是不是自个儿熬不住想睡了?”


    “贵人的心思哪容得你胡乱猜测。”县令往他头上呼了一巴掌,“好不容易闲下来,听太子殿下的,都去睡吧!”


    …


    陆之珩已经过了最困倦的时候,回到厢房点了支蜡烛坐下来看了两页杂书。不知是风雨声太刺耳还是这烛火昏暗累眼睛,书上的字愣是一点也看不进去。


    他索性放下书,起身推门走出屋外。


    他住的这间是县衙东厢房,站在回廊下放眼看去就能望见对面西厢房中灯影还在。


    陆之珩拢紧外衣,将身后的房门合上,绕过回廊去了西厢房门口。门里边插着门栓,他也不曾做出什么逾矩失礼的举动,只是从外边敲了两下房门。


    “谁?”


    屋里传来女子的声音,却不是戚铃兰,而是乔茱。想来她性子小心谨慎,出门在外定然不会一个人在屋里过夜。


    陆之珩道:“是我。”


    屋内,乔茱听见声音愣了一下,回头看了戚铃兰一眼,见戚铃兰不曾有什么指示,才向门外询问:“太子殿下何故深夜前来?”


    “我看你们屋里还亮着灯,戚姑娘应该还未歇下。如今正值夏日,又是阴雨天,县衙里蚊虫不少,我这有些驱蚊香,想来戚姑娘也需要。”


    屋里主仆二人又相视了一眼。


    屋里灯确实亮着,戚铃兰不好睁眼胡诌说什么已经睡了。幸好她穿的还是白天外出的衣裳,稍稍捋了下碎发便起身去开门。


    她垂下目光向陆之珩欠身行礼,问道:“这么晚了,太子殿下还未休息?”


    “睡不着。”陆之珩言简意赅,从袖中摸出一个朴素的香囊递给她。“这里边是驱蚊的草药和香料,也有安神效果,系在床头即可。”


    “多谢太子殿下。”戚铃兰接下香囊,听他说说不着便想起刚才在前堂见他的时候他喝了不少茶水。


    那能睡着才奇怪了。


    但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臣女准备歇下了,殿下慢走。”


    陆之珩刚想寻个话题说些什么,就被一道逐客令挡了下来,心里一堵,口中语塞。


    只好祝她好梦。


    …


    驱蚊香的效果不错,戚铃兰安生睡了一整夜,醒来时外边天色已经彻底亮了,下了两日的雨也终于停了。


    乔茱推门进来,端来一碗清粥一碟小菜,还有一个油纸包着的不知什么东西。


    “姑娘醒了?奴婢伺候您洗漱吧。这县衙真是磕碜,早膳就这么一碗白米粥,比家里差了不知多少。”


    “出门在外哪儿这么挑剔。”戚铃兰倒是不在意这个,对她来说饮食清淡已经很好了,就怕跟进京时路上一般全是重油重盐的东西。


    简单洗漱之后她便坐到了桌前,目光被油纸包吸引了去,“这是什么?”


    乔茱刚出去倒掉洗漱用的水,回来便看见戚铃兰疑惑地戳了一下油纸包,笑着上前说:“姑娘倒是打开看看啊。”


    戚铃兰这才剥开油纸,里边静静躺着几块青色的团子。


    “这是……青团?”


    乔茱点点头,“姑娘好眼力,这是太子殿下刚让人给姑娘送来的,说是路上见到了随手买的。不过奴婢记得青团是江南那边的吃食,也不知三青县怎么会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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