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1 章
知道接下来会打硬仗, 高云桐在并州细细部署,但当听闻温凌集结军力向黄河岸边包抄,大有渡河之势的时候, 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眼看过年了, 他怎么挑这个时候准备进攻汴梁么?”
又问:“怎么,是黄河河面结冰了吗?感觉今年是个暖冬呢。”
这一年气温合宜,所以晋地才能丰收。到户外一看, 连院子里蓄水的小莲花池都只一层薄薄的冰, 想必水流不息的黄河也不可能结出能供人马行走的坚冰来。
事有反常必有妖。
高云桐不由忐忑起来,一时也只能多增斥候打探消息, 想知道温凌增兵包抄的原因。
“如果真只是他耐不住性子, 倒也罢了,就怕另有图谋……”
凤栖也百思不得其解说:“温凌不是莽撞冲动的性格,除非是他在四边城池中掳掠不到粮草,才会犯险进犯汴梁。但大名府附近不是割让给他的地盘吗?不至于已经竭泽而渔,抢空了吧?”
打听了几天,是王枢那里先来了消息:“润州的沈家已经派人到了洛阳是打算往北接应沈素节回乡‘祭祖’的收到了琅玕写去的家信。”
传信的使者说:“王相公吩咐小的把沈府尹的家书誊抄一遍给高将军过目。”
这大概意味着王枢已经发现这封家书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但高云桐认真读了几遍,也没有弄清书信里想表述什么。
他把信交给凤栖:“你也看看, 帮我掌掌眼。”
凤栖仔细看了一遍,皱起眉头又看了一遍,才说:“极力夸赞北国风光,又夸靺鞨皇帝的用人之明远胜于我们大梁历代的诸帝, 还说他在那里才如鱼得水,受到了重用,遍地都是出人头地的机会, 劝家人以后都去北方地区定居。最后才提了一嘴,说希望过年能尽量带家人回老家祭奠祖先, 实在自己回不去,也想让儿女们回去几个或者一个替他祭祀先祖。”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凤栖看完第三遍,最后总结。
高云桐也说:“我也觉得这个口吻不太对劲。但他身在靺鞨,可能来往信件都会被审查才许发出去,所以不得不说些溜须拍马的好话,避免被抓住小辫子。”
“我觉得还不止于此。”凤栖道,“一边说想回去,一边又暗示回不去,只求能把儿女带回去。语气不仅纠结,而且怖畏,只是不能明说。”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高云桐想起那时候沈素节的家人本来在润州好好的,硬是被章谊使坏,以“团圆”之名哄到了靺鞨的北边老巢,去了如何好脱身?
如果再遭到猜忌或怀疑,沈素节和一大家子都危乎殆哉了!
凤栖又提醒道:“琅玕是个剔透玲珑心,家信里不能写的内容,他会通过哑谜等其他方式悄然告知。你赶紧问问三姊夫,除了这封家书,还捎过来什么东西?”
可惜送信的使者并不清楚这些细节,只能再快马加鞭回到洛阳询问,一来一去又是两天时光,消息倒是确切了。
“信封里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撮散茶、一撮盐巴、一片用旧的网巾。”
凤栖沉思了片刻,说:“应该是‘严查网罗’的意思。糟了!”
若是靺鞨皇帝已经开始严查网罗,沈素节一直不断地和南梁传递消息,再小心也会留破绽,沈素节确实是危乎殆哉,所以紧急向家里求援,大概已经不求自己能得幸免,只求留下一二儿女回故土来延续血脉。
“大过年的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高云桐很懊恼,“温凌出兵意图包围汴梁,会不会也与之有关?”
他们只能是猜测然后干着急。派人去千里的极边苦寒之地营救沈素节也不太现实,何况现在连消息都不确切,救都摸不着头脑。
但同样消息灵通的郭承恩在府邸里自得其乐,跟他夫人拊掌笑道:“我这一招确实绝妙!幹不思已经废了太子位,下在牢里。也不甘心就戮,攀咬温凌里通南梁,逼他太甚,致使他不得不铤而走险。
“靺鞨的勃极烈制度尚未瓦解,皇帝就算有心栽培温凌也不能不先叱问他是否有不臣之心,是否真的出卖了兄弟图谋自己积攒军功。温凌当然不会承认,说幹不思‘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诬赖他一个没娘的孩子。
“但幹不思指出了几处本该是王庭中皇子和勃极烈级别才能知晓的秘密,南梁居然能够应对,必然是温凌走漏了风声。温凌当然要驳斥。现在黄龙府一片乱糟糟的,正在彻查各勃极烈的府邸和汉官的府邸,想必一方面查有没有内奸,一方面也可以借机削弱勃极烈的权柄。”
郭夫人道:“若真的有黄龙府的消息透露到南梁,可能被俘的那帮子汉臣里真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管他!”郭承恩笑道,“他们有忠荩之心,愿意为国家和君王效忠效死的,就是这回被查出来杀掉了,一定也是甘之如饴的。”
郭夫人道:“噫,这世上哪有这样子不怕死,又不求利的傻瓜?”
“南梁的汉人被‘仁义礼智信’那一套迷惑住了,所以真的会视死如归呢!”郭承恩笑道,“不过我不傻,不会这样。等温凌包围汴梁的时候,我可以协助凤杞那小子出其不意打个渔翁得利,然后拉锯之时就可以和他谈条件了。他要想安安稳稳坐镇都城当皇帝,我就要节度并州,异姓封王。”
“那咱们女儿怎么办?”郭夫人瞪着眼问。
“呃……娴娘是皇后呀,当然得跟着他男人。再说,我要是封王分藩,节度一郡,少不得建立起自己的势力,那时候咱们女儿更可以靠着郭家掌控后宫,生下太子就是我的亲外孙了!”郭承恩得意地说。
郭夫人啐了一口:“哪那么容易生出来!”
“不是送了个侍卫进去了吗?再和皇帝虚与委蛇一下,只要会生,管他是谁的种?”
凤震在汴梁城的这个年,过得一定胆战心惊。
投靠的幹不思如冰山倾倒,温凌为了自证,冒着寒冬在准备渡河,据说沦陷地拉来的签军和民夫已经黑鸦鸦的有几十万,在靺鞨军的刀枪弓箭和皮鞭棍棒下,已经造出了上千条船只;而沿着汴水南下围困汴梁,只怕是近在眼前的事了,到时候签军在前充当人肉靶子,死后尸体又是登城的“梯子”,温凌军有了一次经验,要再破一次汴梁城只怕也不是难事。
在洛阳的王枢虽然无法知道凤震是怎么想的,但他离汴梁最近,派出的斥候最多,京城的故旧也多,消息也很灵通。
听说凤震年前连列祖列宗的太庙都没有祭,反倒是祭了各种神祇。接着也无心过年,在忙着安排守城的将士,又向各地发出金字牌号召勤王。
传来的更诡秘的消息,是凤震放出了关在牢中的章谊,重新拜为枢密使,执掌朝中军政;还有人说,江南吴王府的旧人接到皇帝密谕,似有把金陵或杭州作为新都的意思;皇帝已经习惯性地不怎么参加常朝集会,而只召大臣往福康宫面谈机宜。
王枢熟知中央朝政的运作体系,一个晚上没睡着觉,然后给凤杞上奏,说他估计凤震是想放弃汴梁,迁都南逃了。
并州诸人顿时兴奋起来,也同样顾不得好好过年了。
凤杞脸上有藏不住的激越之色,先与高云桐面谈:“如果凤震真的弃宗庙而南逃,妥妥地就是我大梁的罪人。他若南逃,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就要入主中原了!”
高云桐说:“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了,不过官家心里也要有准备:温凌入侵,汴梁首当其冲,就得是我们来面对温凌的铁浮图了。”
凤杞咬牙切齿:“那可正好!我要拿温凌的头颅悬挂在汴梁皇城的门口,让来往所有人都能唾弃他!”
“官家,”高云桐忍不住他的直率脾气,“对温凌,既不需要妄自菲薄、畏之如虎,但也不能轻敌。”
凤杞有些不高兴,不过对妹夫还算尊重,淡淡道:“说的是,朕懂的。”
高云桐一退出,他立刻又召见了丈人爹郭承恩。
郭承恩亦是大喜过望:“恭喜官家!这可是绝妙的机会!凤震一逃,空出来的汴梁的须弥座,就是您的了!”
凤杞说:“不过接下来温凌入袭汴梁,就得我面对他的战火了。”
郭承恩笑道:“官家有了城坚池深的汴京城,有什么好怕呢?再说,高将军带的那支泥脚杆子组成的太行义军都能够在磁州打败幹不思的铁浮图,难道不能在汴梁打败温凌了?您只管信赖他,一定心想事成。”
凤杞也没多想,点点头:“是的,仰赖高将军,应该胜算很大。不过周边州府郡县也要当心,不能让温凌稳步推进,一座座占领,把汴梁变作一座孤城、四下无援,也是不行的。”
郭承恩面色凝重下来:“官家这一阵读书想兵法,看来颇有收获啊。《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就是布兵布阵,一定要有信赖的人在其他地方呼应,而不能只把重兵屯于一处。”
他指着皇帝身边的沙盘和堪舆,很认真地给凤杞讲了讲布阵的兵法:“……官家也不用皱眉,其实这一点说难也不难。凤震之所以南逃,是因为汴梁四周,洛阳是王枢,并州是我们,河东又是温凌所占,即便是颍州和应天府,也不是真正对他死心塌地的人,所以他只有往南回封地,那里他营建了几十年的故旧关系,还能支撑他利用利用‘江东父老’们。而我们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皆有。高将军领军近卫官家,中书侍郎王相公在洛阳领兵并兼运粮,臣在并州呼应,应天府虽是观望,但只要咱们不输,他肯定也乐得一道立功。官家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凤杞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到时候泰山在并州,利用好轵关陉和太行陉的地利,可以从背后突袭温凌。”
他指着沙盘,又兴奋起来:“我必得温凌此獠的头颅!”
郭承恩捋须大笑:“官家真是天资聪颖,兵法地形,已经通了!”
心里得意地想:并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在我的手里,将来顺势请封我为并州节度使就顺水推舟的事。若是他听了高云桐等的撺掇不肯给我高官厚禄,我也可以凭借并州的险要占城自立,他正是战后元气大伤的时候,想必也没本事抢回并州。我一举两得,只是后者娴娘会有些危险。
转念又想:一个女儿而已,为了存身的大业,也顾不得了。自己这些年容易么?女儿也应当体谅。我只要有军权,凤杞也就不敢轻易就杀她,她无非是受些折磨而已,也是扛得过去的。
第 302 章
靺鞨人不怕寒冷, 河北地区的暖冬根本不在他们话下。
苦的是地方上拉来的民夫,大寒的天气,被迫挽起裤腿在浅滩上把一条条战船推入黄河泊好, 碎冰渣子在他们的腿上割开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个个冻得脸色发紫,饿得头晕目眩。而稍有不慎,靺鞨兵的皮鞭就抽到了身上, 用他们听不懂的靺鞨语凶悍地骂骂咧咧。稍有反抗之意的民夫, 就会被拉在河岸上当众处死,鲜血把河边一带的黄水染成了红色。
寒风声、皮鞭声、怒斥声、哀号声、悲歌声……一幕幕人间惨剧在备战的黄河河岸展现。
靺鞨人也过新年, 温凌的军营里燃起了小山一般高的篝火, 火苗直冲到半空中。萨满的铃鼓和歌舞声尖锐而豪迈,最后演奏的又是温凌最爱听的《臻蓬蓬》,欢快的音乐奏响了一遍又一遍,陪温凌跳舞的歌舞营伎们一批一批都跳不动了,嘻嘻笑闹着跟他求恕,坐在火堆边畅快地喝酒。
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悲伤。
当篝火逐渐熄灭,深蓝色的天空只剩下灰色的云烟。
冬夜极其寒冷, 温凌在温暖的帐篷被窝里哼哧哼哧折腾完,翻身就踢了陪他就寝的营伎一脚:“滚吧。”
那营伎不敢多言,即便是被踢得眼泪汪汪的,也还是陪着柔腻的笑脸, 一骨碌爬起身穿衣,还不忘把温凌的被角掖好,避免他着凉了会发火。外头寒风四起, 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听见背后不耐烦的“唔?”一声, 急忙回身福了福:“奴告退了。”
没人敢跟他撒娇。
曾经有个不知死活的营中姊妹,在他被窝里撒娇撒痴多赖了一会儿,以为刚刚伺候完,男人总归要怜香惜玉一些,哪晓得被他赤条条拎出被窝,丢在冰天雪地里,喝叫亲卫用鞭子抽得她浑身是血,养了半个月才捡回一条命。
自此所有营伎都知道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再不敢用小命去招惹他。
此刻,温凌身上犹自带着薄汗,双臂枕头准备睡觉,心口却是寒凉而隐隐作痛的。
他近期心情不好跳《臻蓬蓬》时笑得有多张狂,内心深处掩藏着的痛楚就有多深。
幹不思被逼到造反,如今被擒下狱,温凌知道消息时心里只高兴了一会儿,接着就陷入了漫长的兔死狐悲的恐惧中。即使是皇子,也依然是棋子。今日是幹不思,来日就是他自己。
果不其然,幹不思攀咬他,说他里通南梁,卖国求荣。他极力上书辩驳,但自知辩驳无力因为他确实用汉人的那些攻心之法,挑拨南梁内部的矛盾,这些法子有的成功过,有的也还是失败了,在靺鞨人那种朴素的战争观念看来,实在是中了汉人的毒。
因为孤悬黄河边的失败之势,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游走在灰色的边界线上;至于南梁君臣所知的靺鞨的内部消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经故意向何娉娉放出的,还是凤栖从他那里盗取了消息传到了并州。如今只能极力推脱,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天亮,温凌从冬季的湿寒里醒来,被窝里已经凉了,他蜷缩成一团,背脊上一阵阵冷,脚趾几乎都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冷。
勉强起身,活动了一会儿筋骨,微微有了一点暖意,到军帐中看了一会儿堪舆、文书,看得心烦意乱。正觉得眉心突突地跳,门口他的亲兵就进来回报:“二大王,汴梁来人,说是大王的熟人。”
“我的熟人?”
“有名帖。”
温凌接过名帖一看,一声嗤笑:“章谊如今以何面目来和我会谈?”
“说是南梁平章事。”
温凌又是一声嗤笑:“行,叫他进来吧。”
章谊进门,温凌想着必须先在气势上碾压他,所以不仅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昂然不动,而且两只脚还高高跷在案桌上,见人进来,斜着眼睛一睨,等章谊站在下首躬身叉手半天了,他才慢悠悠问:“下面何人?”
章谊面不改色:“大王真是贵人多忘事,小臣与大王忘年之交,共事都不算少。书信往来更是不知凡几。”
温凌顿时被火烫了似的周身一抖,冷哼一声说:“哦哟,章相公看来都不想走出我这营盘了?”
章谊越发笑道:“大王说笑了,那些往来书信可是在臣汴梁的宅邸中藏着呢,小儿牢记吩咐,若是小臣不讳,自当为小臣鸣冤于天下。”
两个是在互相威胁。
温凌虽然气怒,但他如今被幹不思一状告去,就怕人揪他这条“里通南梁”的小辫子,他与章谊合谋时得到过多少好处,如今就是多少条罪证。
所以此刻只能放下双脚,哈哈一笑,赞道:“章相公肚量胆气不减当年啊。请坐,奉茶。”
章谊告罪坐下,反倒收了笑叹了口气:“如今这局面紧了,臣想着自己与大王尚有说得上话的机会,无论如何要来听听大王的意思。我们官家说:如今一切但听大王吩咐,汴梁敢不尽力?但若是打起来,对谁都没个好。”
温凌冷笑道:“他说起来倒稀松,我这里却要面对勃极烈和那位废太子的压力。”
章谊说:“无非是要大王自证忠诚,那拿下并州才是功莫大焉。”
温凌道:“拿下并州?说起来多容易!晋地山势险峻,大河阻隔,又有你们另一位皇帝和几位将军坐镇,我的人性命不是性命?要到那鬼地方涉险?你把汴梁让给我,多么容易!”
章谊面有难色,半晌道:“又谈何容易?”
温凌说:“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之势,我父汗和勃极烈们要我用胜局来自证。我只要获胜了,随便你那里有我们什么来往书信,我都可以说是反间的谋略。所以,你要有本事把并州或汴梁其一给我,让我好跟国内交代,我自然也不必辛辛苦苦打仗。”
这个当然也是章谊做不到的,所以也是撮牙花子在那儿犹豫。
温凌心里也苦啊,但素知章谊是个自私自利又算计的人,想了想挑眉笑道:“章相公,凤震这主子,值得么?”
章谊果然眉梢一跳,而后问:“什么意思?”
温凌道:“让你背黑锅,在黑牢里坐了那么久,你还为他谋算,果然是忠臣么!”
讥刺完很快又笑着抚慰:“当然,我也晓得,跟那种奸猾之人,只能煎熬忍耐,毕竟还有家人在汴梁,自己一身是小,全家老小的性命是重。可如果有两全之法,章相公何必为凤家王朝殉葬?”
老奸巨猾的章谊好半日才问:“愿闻其详。”
温凌道:“我要汴梁,也要你我的消息不外泄;你要家人平安,也要继续你的荣华富贵你的荣华富贵只能靠凤震了么?他把你利用完,又真能给你荣华富贵了么?”
章谊垂头道:“实话说,我也不信任他。但是”
能信任谁呢?
温凌道:“无非是我给你拿捏凤震的底气。但我对人好不好,可是要看行动的。”
章谊于是又抬头笑道:“那么,二大王大军陈列汴梁四围,我劝官家迁都杭州,划江而治,以臣属身份入贡。不过,并州那帮叛贼不处置掉,大王卧榻之侧仍有鼾声啊。”
温凌眯了眯眼:“我晓得,有汴梁做根基,四边漕运通达,不缺粮秣,我自然不会给并州好过!这不仅是你希望的,也是我希望的。”
正月十五还未过,温凌的战船已经造好了千余艘,铁浮图铠甲和拐子马的马甲都被保养得锃亮,在漫天的小雪中闪着暗黢黢的光色。
战船渡黄河才几十艘,南岸的梁兵又像当年一样一哄而逃,留下光秃秃的矶头,甚至营房里来不及带走的粮草、兵器。
高云桐在并州接到王枢的军报,上面写着凤震的谕旨招贴:
“天下大计,国家存亡,在乎汴京,朕当与众卿独留中原,训练将士,益聚兵马,都城则必可守,靺鞨则必可战。”①
但接下来誊抄着四处逃亡的汴梁朝中臣子的言论:“汴都蹂践之余,不可复处”“东南财力富盛,足以待敌。”②
他问凤栖:“这意思是?”
凤栖道:“很明白啊,我那三伯已经想逃了,但总要金蝉脱个壳,不然生怕逃不掉。但也要造个势,将来逃到江南,也还可以向天下解释,他逃跑是为了‘待敌’。”
高云桐摇头苦笑:“这些居庙堂者的弯弯绕心思,殊不可解。他的聪明才智要是用在正经抗敌上,何至于此?”
凤栖冷笑道:“抗敌是不可能抗敌的。他抗敌,就没有好日子过,只有不抗敌,才能稳坐皇帝的须弥座。就是你们这帮穷酸,才天天心心念念想着驱除鞑虏,还我山河。哼。”
高云桐知道她这正话反说的德行,笑着揉揉她的头顶:“所以,也多亏了我们这些读孔孟的读书人,傻乎乎的,才能保有我中华的血脉和文脉。”
凤栖笑道:“好了,我们想破脑袋也没想出的法子,现在自己就成了。温凌不需要我们去会谈,自然地就要把凤震逼出汴梁了。只是他若真的环围了汴梁,我们还有回天之力?”
高云桐想了想说:“我倒不怕他攻汴梁,即便攻入了,汴梁的百姓受过一回罪,绝不愿意束手待毙第二回忻州巷战的法子,我在汴梁时教过禁军,也教过百姓组成的民兵,曹将军做枢密使时,也抓紧推进过‘户户为城,人人为兵’的战略,各保甲都训练过。只要汴梁内城扛住几日,再与外面呼应好,转而洛阳东进,并州南下,河东河南诸地呼应援救,很快就可以收复汴梁。”
“那你怎么眉头紧锁?”
高云桐说:“我只是觉得温凌这么轻易就出兵,不太正常。先有消息说是黄龙府在施压,黄龙府为什么要施压?”
他百思不得其解,凤栖也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都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只能互相安慰。
“不管了,先把眼前的仗准备好。”高云桐说,“把温凌赶出汴梁后,官家就要在汴梁祭庙登基,昭告天下。洛阳有王枢,我们是留在汴梁,还是回到并州呢?”
“留汴梁可以帮助帮助我哥哥呀。”
“但并州给谁管?郭承恩吗?”
凤栖不由迟疑,好一会迟缓说:“那么……我们回并州?”
“汴梁留给郭承恩‘辅佐’官家?真正做朝廷禁军的太尉、枢密院副使、皇帝的老泰山承恩侯?”
确实难办。
凤栖好半天才说:“郭承恩不仅野心勃勃,还算计得很好。他知道我们不信任他,但踢不走他,特别是……他马上要当外公了。”
高云桐眼睛都瞪圆了:“圣人怀孕了?”
“嗯。”凤栖点点头,“我才知道,皇后的贴身侍女说漏嘴的,也才一个半月的身子。我问哥哥时,他又惊又喜,挠了半天的头,先嘟囔‘怎么可能……就那一回……’,又笑着说:‘朕有嫡长子了!国本可固!’”
皇帝有了太子,会给百姓们一颗“江山有继”的定心丸,但太子是郭承恩的女儿生的,不免担心未来郭承恩仗着外家的身份窃取权柄。
高云桐半日才说:“天意难测,真有了,也只能认了。”
还要多伤一份脑筋,考虑如何对付郭承恩。
凤栖说:“先听说我哥哥不怎么喜欢郭皇后的,俩人都不怎么在一起。但郭家的女儿也和她爹爹一样肯动心忍性的,知道大哥喜欢伎乐,隔三差五要叫教坊司送人进内。母亲有一回实在气不过,把皇后说了一顿,皇后一边哭,一边顶撞:‘我做个贤惠人还不好么?’回去又和哥哥一顿哭,哥哥不敢违拗太后,只能陪着哄劝,多喝两杯酒,不知怎么睡了一晚竟成事儿了,而且竟然就怀上了。”
高云桐说:“我们那时候好像也一次就中?”
他嬉皮笑脸揉揉凤栖的肚子:“大概是我这阵子不够努力……”数呲
“什么时候了瞎想这个!”凤栖嗔怪道。
他有些兴动似的,抱住她贴紧了。
凤栖吸吸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儿?”
高云桐有些诧异:“我今天操练之后擦过身了。”
凤栖皱着眉继续吸鼻子,还挣离远了些:“然后呢?干嘛了?”
高云桐说:“然后写了一会儿信札。”拉起自己的领子嗅了嗅,又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不就是烟墨味儿吗?用了冰片和麝香的贡上墨锭。”
凤栖捏着鼻子:“是了,就是冰片和麝香的味儿,好恶心人呢!”
话还没说完,突然胃里翻江倒海作呕,推开高云桐,到唾盂边一阵干呕,呕得胃里痉挛,眼泪迸出,而脑子稀糊了一阵,突然闪电劈开般清醒过来。
第 303 章
并州皇室连续两件喜事, 让作为太后的周蓼喜笑颜开。
对儿媳和庶女是一视同仁的,均从并州的存粮中挤出好吃的先供两个孕妇。
郭娴心里不忿,在自己屋子里发牢骚:“她连公主的名分都没有, 凭什么和我一视同仁?就算是公主, 难道公主能比肩皇后?真是偏心眼儿!”
这话当然没有传出去,因为她晓得凤杞对妹妹的的疼爱远超过对自己,自己要不是有了身子, 凤杞只会继续对她相敬如“冰”。
凤栖这次的反应却比上次重, 才刚刚一个多月的样子,已经闻不得各种气味, 尤其是翰墨的味道, 闻则必吐。
高云桐每次进屋前必须先全身洗涮,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啼笑皆非,说:“难道你怀了个不爱读书的孩子?怎么都不能闻墨味儿呢?”
凤栖含着一泡泪,漱了漱口,才道:“哪个晓得你这是个什么‘坏种’!”
高云桐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又拉开领子嗅了嗅,确定没有墨味儿了, 才近前坐在她床头:“官家也说了,你反应大,就不要勉强到他那里侍应了,女官的事虽然重要, 大公主还能承担一些。要紧的事我亲自来问你,寻常的事你就不要操劳了,好好安胎为上。”
凤栖确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躺在床上看着承尘:“唉,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 偏生这时候我却像个废物似的只能躺着。”
又问:“近期有什么消息呢?温凌已经渡过了黄河吧,汴梁可有动静?”
“嗯,温凌大船势不可当,南岸的守军跟以往一样不堪,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全部作鸟兽散。我在汴梁或曹将军在汴梁时,还都不至于如此。”高云桐说,“但与其怪将士,不如怪在上者凤震嘴上喊着要‘与汴梁共存亡’,事实上宫眷已经偷偷送出了城;他的几个近臣也纷纷在把家眷往外送。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百姓和朝臣都不是傻子,现在人心惶惶,都怕汴梁再次失守,又要遭一番洗劫,说不定还会屠城。”
“我们可有法子?”
高云桐微笑道:“万无一失不敢说,但不会打毫无把握的仗。”
凤栖心里松乏了些,不由也微笑道:“有你在,叫人放心。”
他捉过她的手指吻着:“敢不尽力?请公主殿下放心。”
凤栖不由“噗嗤”一笑,又问:“沈琅玕有消息吗?”
高云桐说:“有消息,蜡丸送到了,吩咐他的亲眷不要往靺鞨的地界去了,他想办法把最小的儿子送回南梁,其他的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怎么至于用到这个词?”凤栖不由竖起半身,“黄龙府查得很紧?”
高云桐沉沉地点点头:“查得非常紧,所幸琅玕机敏,大部分与温凌来往的信笺提前烧掉了。幹不思虽然攀咬汉臣,好些汴梁过去的人被严刑拷打了,他倒是始终能和靺鞨汗王笑嘻嘻的,打开府邸让随便查,应该是洗脱了嫌疑。温凌那里,想必也不敢轻易出卖沈素节,毕竟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又乐观起来:“总要打了胜仗,一切才好说。打胜了可以谈条件,换回宗室男女、朝廷大臣等。哦,被听说北狩那位你七伯,没有熬过极边的严冬,已经以‘昏德侯’的身份宾天了。膝下留了几个‘儿女’,都是嗷嗷待哺的月份,血统可疑,不过也要当心靺鞨当作奇货可居,拿来立君做傀儡。”
凤栖却一直不很乐观,始终在想沈素节说的“听天由命”。
正想着,高云桐犹豫着摸了摸她的脸:“亭卿,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征询地望着他。
高云桐歉意地说:“刚刚说到汴梁的局势,无论如何我得亲自前去,一来要策应城中一些信得过的人,温凌甫一进城,我们就要发起反攻,不能当真让他凭据了汴梁;二来要准备好捉拿南逃的凤震的军队,朝廷禁军会随同凤震,只怕也是硬仗。大姊夫会在洛阳接应,郭承恩现在也正心热着,也愿意在黄河北岸断掉温凌回逃的后路。并州,只有官家在,你少不得辅佐他,所以这几日好好将养,到时候还得吃好多辛苦。”
“我想跟着你去。”她突然间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拉住了高云桐的手,脆弱的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落下来了。
高云桐一直只见她嬉笑怒骂、睥睨一切的模样,是个小娘子里的“混不吝”,就是哭泣也不是这样撒娇的哭,一时都不习惯了,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得好好保着我们的孩子呀!”
她抓着他的手摇一摇,又摇一摇,摇得他的心都软了,只能先答应:“可以晚一天出发,好不好?”
“躺下来陪我。”
他依言躺下来,被她抱住了腰,于是也轻轻环抱住凤栖。
凤栖在他胸怀里抽泣着,说话间带着睡意:“我怕你离开,上次那个孩子,我心里很难受……”
只不过之前身在敌营,风险重重,性命攸关,整天提心吊胆的,也无心为一个流产的小孩悼念;此刻心境却格外害怕和忐忑,生怕那样的惨况再来一回。
“我会好好的,要陪你一辈子呢。”高云桐向她承诺,她却越发哭得凶了,浑身打着颤儿。
高云桐拍着她的肩背,说着轻柔的话哄着她,好不容易看她睡着了。他还有一大堆备战的事,不敢再耽误,小心翼翼从她腰下抽出麻了的另一条胳膊,轻手轻脚地下榻蹬鞋,又帮她把被角掖好,亲了亲额头和鬓角,才恋恋不舍离开。
向凤杞回报备战事务的时候,凤杨在一旁随侍笔墨,把一些重要且机密的决策记录下来。不过和凤栖比起来,这位大姊对国政相当懵懂,两个人说到重要的地方,几乎要争执起来,她也只是劝道:“不要吵,好好说。”
好容易一堆正事儿谈完,高云桐要恪守臣道,低头赔不是道:“臣刚刚有些话说得重,请官家见恕。”
凤杞脾气倒还很好,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个直硬性格,谁都不让的,不然也不遭那些磨难。”
又说:“我这几天心情也不佳,也不全是怪你顶撞。”
凤杨在一旁笑道:“都要当爹爹的人了,要控控自己的脾气。太后前两天还在说,官家怎么不到皇后屋里去?好歹是夫妻,好歹她为你怀了孩子。”
不说这茬儿还好,一说起,凤杞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勉强笑道:“不是我不去,是去了几回受了几回气,实在受不了了。她怀孕了,我妹妹也怀孕了,怎么就没她那么矫情娇气?天天挺着个肚子不是哭就是闹肚子明明还没大起来呢,全是她的肥肉吧?”
“听听这话说的难听劲儿!”凤杨嗔怪道,“高将军是不说,亭娘那个小脾气,只怕没少给高将军气受。可人家提到就欢喜。”
高云桐“嘿嘿”笑了两声,头皮发痒,忍不住挠了两下。
凤杞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欢喜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云桐诚心向凤杨请教:“不过亭卿这几天较以往真是脆弱多了。以往哪儿把我放在眼里!这几日却黏人。”
凤杨笑道:“可不都是这样!我怀孩子的时候,也恨不得把我们家王枢拴在腰带上不肯放去上朝。等生完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不来烦我和孩子才好。她肯黏你,你就好好陪陪她。”
高云桐想着即将出发的日子,甚觉对不起凤栖。
回到东院去,特意把手洗了又洗,换了衣裳,怕留有叫她不能闻到的翰墨味儿。
进门后,看见凤栖已经斜靠在靠窗的引枕上,拿着一卷兵书在看。
“穿这么少!冷不冷?”他急忙问,又献宝似的提起手中两个提盒,“喏,一盒果子脯,一盒梅子露,据说能开胃止逆呕,要不要试试?”
凤栖倦倦地点点头:“正好晚饭没什么胃口,试试呗。”
他很殷勤,给她倒了一杯梅露,又打开八宝攒盒的果子脯,深吸了一口气:“好香!是在并州城的几家蜜煎局和糖食铺子里凑出来的。看看,有紫苏梅、樱桃煎、琥珀藕、李子旋……”
凤栖心里笑他这个穷措大,故意问:“哪个好吃?”
他老老实实说:“数量不多,没舍得吃。”
“很贵呀?”
高云桐一向被她嘲笑穷酸惯了的,也没在意她的戏谑之意:“有点贵,但还吃得起。要不你亲自尝尝?看看喜欢哪个?你要喜欢的,就放开了吃,吃完了我再尽力给你买。”
凤栖拈起一枚樱桃煎,放到他唇边:“不行,我万一吃到喉咙口又倒胃呢?还是你先替我尝尝。”
他这才勉为其难含住了樱桃煎,品了品说:“很好吃啊,甜蜜蜜的。”
“我尝尝。”凤栖说。
但拒绝了他拈起放在她嘴边的樱桃蜜饯,而是嘟起唇贴到他的唇边。
原来是要撒这样的娇。
高云桐不由笑了,自然必须得满足她的心愿。
她说:“这个味道还行,但有点齁。”
挨个儿吃到紫苏梅的时候,她才满意了:“这个好,酸甜微咸,一点不涩嘴,还开胃。”居然一连吃了好几个,而且吃完就喊:“今儿晚饭没胃口吃,怎么这会子突然饿得慌了?”
喜得高云桐立刻叫侍女备办饭菜,让她能吃多少吃多少。
而他在一旁用没有气味的她的螺黛笔在花笺上一边念叨一边记录:“多多买紫苏梅、白梅、李子旋和杏皮煎……咦,好像喜欢的都是酸口的?我老家的婶子嫂子常说‘酸儿辣女’,莫非你怀了个皮小子?”
凤栖不肯承认,噘着嘴说:“我也想吃辣的呀!特别特别想吃你在官道上给我尝过的韵姜糖呢。”
“那个只有京师一家蜜煎铺子做得好,甜辣平衡得好。”
“我现在就想吃!你带我一起去京师吧,早一日吃到也好的。”
高云桐当然犹豫了,考虑着怎么劝她合适。
结果凤栖自己“噗嗤”一笑:“逗你的,现在去,嫌累赘了吧?别摇头了,知道你装的。那你记得打下京师,要给我买多多的韵姜糖。”
“行!”
凤栖又说:“你也不要推迟出发的日子了再推迟,也总有离别的一天。”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泪光,但又分明是在笑:“咱们两个吧,总是聚少离多。但为了国家,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也是道义应当的事,你只管去,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打仗……会有风险。”
凤栖笑道:“能打胜了回来团聚最好,打不胜我会把你老高家的孩子养大,若是不幸覆巢,我和孩子就到地下追随你你看,这么着都有路可走,怕什么呢?”
她拿出一件密密缝制的冬衣,递到他面前:“试试。”
白纻冬衣里絮了厚厚的丝绵,腋下、肘弯却又很薄,活动自如、结实细密,内襟还绣了一个鲜红的篆书“凤”字,掩襟之后正好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她为他紧了紧衣带,絮絮叨叨说:“要时时记得我。”
“嗯!”
“要时时记得自己的安全。”
“嗯!”
“还要时时记得,我和我们的孩子在等你胜利归来。万事小心,三思而行。”
“嗯!!”
她抱住穿厚丝绵冬衣的他。
在生着火盆的屋子里,他暖得发烫,很快回抱住了她。
两个人呼吸相闻,而后唇齿相依。
“亭卿……”他在她耳边低沉地说,“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
凤栖在他颈侧笑道:“不,我该感激你。”
“为什么?”
她仰头戳了戳他的月牙形酒窝:“因为我在第一次回京的时候,讨厌这个世界,讨厌每一个人,但看到鼻青脸肿的你在笑,笑得那么散漫,那么洒脱,那么无所畏惧,也那么……好看,我就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许也没有姐姐说得那么糟糕,我还是要试一试。”
第 304 章
温凌大军压境, 而后并州新君所派遣的大军也有虎视之意。
凤震终于彻底绝望,听从了章谊的意见,打算先潜逃出都城, 而后命章谊在汴梁善后, 迎接温凌的“友军”进驻,而万不能让他侄子凤杞摘了果子。
皇帝出逃是秘密的,但宫眷和近臣出逃的消息还是纸里包不住火, 渐渐传播开。
汴梁城陷入了恐慌中, 百姓和小官员们纷纷打听是不是靺鞨又要再次攻入汴梁渡河的消息已经传来,上次汴京被破的惨况还未恢复, 现在皇帝再一出逃, 群龙无首,可怎么好!
倒是章谊坐镇枢密院,气定神闲对前来打听消息的官员呵斥:“瞎猜什么!再说,靺鞨人又不是妖怪,你乖乖地听话、不动,他又不会来吃你。走一步看一步嘛!”
“要是靺鞨冀王和并州那位派的兵都到汴梁城下了呢?”
章谊笑得智珠在握一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个道理你不懂?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了?”
来人虽不太明白这怎么是好事,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任凭绝望的情绪在汴梁弥漫。
汴梁城外,温凌所领的靺鞨军和高云桐所领的并州军有了第一次交接之战。
前锋所谓靺鞨军, 实则是抓来的汉人壮丁,被驱赶为最前方送死的签军。密密麻麻的人群,拿着削尖的长竹竿权做兵器, 每隔几排人,就有几个黑色甲包裹着的铁浮图骑兵用大刀和长槊逼着签军们紧密列队前进, 稍有不肯从命的,就是背后一刀朔个窟窿。
能够装备着札甲的并州军,看到对面来的这样一群面有菜色、神情麻木地前进着的人,只杀了前面几排,就默默然鸣金收兵了。
“高将军,不打了?”
高云桐脸色很凝重,摇摇头说:“不打了。杀戮自己的同胞算是什么本事?”
本来作为接应后备的郭承恩得知了消息,不由嗤之以鼻:“书生带兵,十年不成!一肚子妇人之仁,能有何出息?!”
又探听了两日,得知高云桐退守到京畿之外,任凭温凌长驱直入,直达汴梁城下,城中已然震惶。
郭承恩说:“我可看不下去了。即便他不要这样的泼天之功,我也不能放任他放弃汴梁。”
他给凤杞上书,说了高云桐无数的坏话,最后道:“臣不才,愿为陛下分担,必败温凌,保汴梁,驱凤震,奉陛下入主京师,为真正天下主!”
凤杞在朝会上,大加赞许了他丈人的英明果断,因为官职已经赏无可赏,所以加了虚衔的“太师”,又送了一把原先在晋王府藏着的名剑,一部鼓吹,一套车舆,褒扬的圣谕写得近乎肉麻。
犹嫌不足,亲自给皇后送去一套珍饰,抚着她的肚子说:“等孩子生下来,如果是个哥儿,就立封太子。”
郭娴故意道:“别折了娃儿的福吧?”
凤杞道:“难道朕这个皇帝是假的?朕的儿子不配做太子?”
郭娴“噗嗤”一笑,故意问:“官家的妹妹燕国公主身子可好?”
“好像反应比较大。”凤杞说,“不如你健旺。”
“听说她现在都不随侍官家笔墨了?”
“她闻到墨味儿就想吐,怎么伺候笔墨呢?”凤杞叹了口气,“大姊协助,但帮不了我多少忙,她毕竟还是相夫教子的本事更强些。”
他看了看郭娴,她欲言又止的,凤杞不由眼睛一亮:“皇后能不能帮帮我?”
不等她回答,又抱歉地说:“不不,是我失策了,皇后也在孕中,不宜辛苦。”
郭娴笑道:“官家多虑了,您看我几乎不反胃不吐,就是吃得多一些,就替官家看看文书啥的,还是可以的;拟旨之类的,就真不会了。”
凤杞一副要讨好郭家女儿的样子,点点头含笑道:“能替我梳理那么多文书,我就够感激了天天看得头疼。”
北卢汉人武将家的闺女,文墨水平相当一般。郭娴协理国政军务的能力,也只能说是赶鸭子上架。在皇帝正堂协助了几天,一样看着文书头疼。
她硬着头皮看,看得恶心了只能向自己亲娘诉苦:“真的,那些南朝穷酸,写一句话要绕上几绕,不仅追求骈四俪六的形式,还喜欢写啥典故,要不是为了爹爹,我在屋里躺着睡觉不好吗?你看那狗男人疼他自己的妹妹,就每天只让在屋里躺着、养着,啥好的都送过去。”
“偏生就我命苦!”说到最后,总忍不住掏出手绢抹一抹眼角的泪滴。
郭夫人当然只好安慰她、鼓励她坚持下去:“我的乖儿!你冲我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可千万打不得退堂鼓啊。你爹爹在前线作战,最需要的莫过于消息。以往是没法子在官家身前安插人员,现在好容易你有了身子,他身边又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人,终于肯信用你了,你不把握住此刻的机会,更待何时?我的好儿,无论如何要坚持一下!”
郭娴哭哭啼啼地叫苦,不过也有另一种满足和熨贴,故作勉为其难的模样答应了下来。
郭夫人少不得也好好地哄着她:“咱们郭家将来想要一飞冲天,少不得全家的合力。等你生出来,若是个儿子,必然可以封太子,孩子稍长大些就想办法弄死你夫君,你当上太后了,朝里朝外就听你任你了,咱不要狗男人,咱自己挑好的自己享用,好不好?只消朝着我们的目的坚持几年,好日子就要来了。”
郭娴这才说:“哎,娘不知道我的苦!他哪是个知道疼人的人!天天死人一般,待人都是冷冰冰的,毫无热气儿。唯有看那些教坊司官伎奏乐歌舞的模样,倒是两眼热切得发光,每每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刘侍卫……”
她有些羞臊,但北方女儿本性泼辣大胆,又是自家亲娘面前,终于摸着肚子说道:“我也就盼望着将来能跟他有那一天了……”
她满眼憧憬,但在郭夫人看来却有些隐忧:若当了太后,有了实权,养几个面首倒也罢了;可现在时机未到,她却显得已然为此人着迷的样子女儿家遇到真爱难免心动失智,还想着“将来那一天”,可不是好兆头。
于是她说:“娘晓得,娘晓得!你现在反正大着肚子,刘侍卫也伺候不了你,让他换换防,立点功劳,也好顺理成章地升官,将来入宫执事殿陛,就谁都不好说什么了。”
于是,皇后安心在皇帝的正堂帮着协理文书和往来奏报,有些觉着有用的就赶紧悄悄命人给父亲郭承恩递送过去。
郭承恩在温凌大军之北停驻,领着部分并州军和部分常胜军,近十万人那曾是他热切期盼的“执掌军权”,现在只消立个大战功,地位就稳了。不过他看着黄河边密密麻麻的楼船,密密麻麻的连营,觉得即便温凌的军力和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自己去攻打他还是有些风险的。
踟蹰了半个多月,天空中飘了第一场春雪,土地泥泞不堪。但闻温凌所带靺鞨军已经基本围住了汴梁四周。汴京本来就是一座除了黄河之外无险可守的都城,一旦黄河被跨越,就只有据城硬守,如果再没有援军和粮草,硬守的结果可想而知。
但穿过汴梁城的汴河并无军队值守也不知道是不是黄河上才造的楼船不便于航行过来。
郭承恩却从女儿的密信中得到了一个消息,不由仰天笑道:“上苍都要给我个机会!”
他立刻命大军借道洛阳以东的孟津关、旋门关和轩辕关,一路向汴水和黄河交接之处急行军。
守洛阳的王枢虽派人到军中问了几句,不过郭承恩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王枢大概兵力也不足以硬是要拦截,所以默默然没有阻挡。
在惊蛰后的雨天里好容易找到了驻扎之地。
郭承恩在孟津关和轩辕关处好好鼓励了冒雨前行、疲劳至极的常胜军和并州军,拿王枢送来的粮食好好犒赏了一番,又对几个亲信副将说:“消息应该是没错的,温凌想要得到汴梁,凤震又怕死,命章谊两下撮合,悄悄达成了协议温凌默许凤震从汴水出城往两淮方向、金陵方向逃亡,到时候划江而治,温凌等于不战而得到了整个两淮的土地;凤震放弃汴梁,等于也放弃了河南和两淮,只求自保而已。”
“哼哼,这个昏君,我先还以为他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是个怂包。”郭承恩笑道,“他想逃跑,哪那么容易!逮住他,皇帝随身的金银细软、嫔妃美人就都是我们的了!”
几个副将不由喜上眉梢、欢呼雀跃起来。
跟着郭承恩打仗,无非就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但拼到了胜利就可以大捞大抢一笔,金银、美人、升官发财,无非是这些利益交关的东西。
“跟着郭大帅干他娘的!”他们摩拳擦掌嚷嚷着,“捉了狗皇帝,抢占汴梁城,立个头功。”叔此
郭承恩笑道:“不错,不过中原人讲究礼法、宗法,我也是这些年才悟到的,不然后患无穷。所以,皇帝的位置还是得留给我那女婿,对了,皇后肚子里有了小崽子,将来太子还得靠大家提携护卫。”
这亦是拥立的不世之功啊。副将们愈发兴奋,奔波劳苦一概都抛到脑后了,就等着斥候打探到外逃的皇帝的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少天,汴河上断断续续一些民船引起了郭承恩所派斥候的注意。
“船是民船,但船篷封得严严实实,划船的船夫一个个身高八尺往上,胸膛挺挺的,相貌也多整齐俊朗,驾船技术倒很一般。”斥候一拨拨向郭承恩汇报,“而且,类似的船只一会儿来几条,一会儿又来几条,似乎是有规律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人’到了汴水这一段了。”
郭承恩眉梢一动,先没说话,而是戴上斗笠,在春雨中亲自前往汴河边查看。
这场春雨已经下了挺久了,早春里,只见洛阳四郊的麦田都是一片油油的新绿,叫人心生欢喜。
郭承恩捋着胡须说:“凤震老奸巨猾,肯定会藏在众船中间,不肯轻易露面。我们截停得早了,容易打草惊蛇,截停得晚了,又可能让他顺着汴水,再到运河,然后就跑没影了。”
他仔细想了想,看了看远处正逢春汛而水波大涨的汴河,突然问:“汴河水涨了好几尺了吧?黄河呢?”
“听说渭河发了大水,黄河从壶口而下,到风陵渡亦是湍急,到孟津渡河道略宽,好了一些,但再往下游则河道抬升,全靠两岸堤坝挡水,每逢春汛、夏汛,都是南梁河道官员最紧张的时候,一旦哪处堤坝有缺口,就是一泻汪洋,势不可当了。”
郭承恩又想了想,笑了笑说:“我可不能有书生那种妇人之仁。”
转脸吩咐道:“叫并州军和民夫一起,在孟津渡束水。”
“束水?”
“嗯,加高堤坝,且用沙袋往里收束,孟津渡不宽,应该束得住。”
听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了一句:“那然后呢?”
是自己身边的人,郭承恩笑了笑踢了他一脚:“笨,你想想,束春汛之水,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生活在北地的常胜军,并不太了解黄河的水势,不过跟着郭承恩也读过几本兵书,几幅堪舆,听说过诸如“水无所通, 霖雨数至, 可灌而沈”“水可以绝,不可以夺”“水淹七军”“晋阳灌城”等兵法或战例,立刻明白了郭承恩是想引黄河的春汛造成连通的汴水的大水,阻隔住凤震的船只。
至于“束”后必然会“放”的这个引水倒灌的过程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也没有见过,也懒得去想,只为主帅的“大智大勇”而欢欣鼓舞起来。
第 305 章
并州军在冰冷的春雨中, 下黄河建堤束水,当然一个个辛苦得骂娘。他们不是郭承恩的嫡系队伍,郭承恩待他们也不算好, 他们当然不能体谅姓郭的这位主将。因此不仅骂娘, 还把消息传了出去,表示郭承恩不给加饷,他们就不干了。
郭承恩听到消息当然很厌恶, 不过此时不能闹出哗变, 因此还是忍气吞声四处借粮饷填这些人的嘴。
消息当然也传到了其他地方。王枢离得最近,所以亲自从洛阳城跑到孟津关附近驻扎的郭承恩大帐里, 亲自问他:“郭太尉在黄河束水, 是打算用水攻?”
郭承恩默然了一会儿,想想这些读书人倒也不是什么实务都不懂的书呆子,点头笑道:“王驸马先请坐,喝点茶暖暖身子。”
硬是把王枢按在面前坐定了,看着他气鼓鼓喝了几口茶平静下来了,才又笑着说:“郭某这是一石二鸟的打算,也写奏报给官家了, 官家也同意了。”
“水攻可不是小事,弄不好黄河下游就会变成一片泽国。”王枢说,“那可是我们自己的百姓!”
果然呆子气又来了!
郭承恩在心里笑话王枢的书生意气、妇人之仁,但神色依旧淡定, 手指叩击着案桌,说:“凤震意欲出逃,沿汴河而下, 用的是民船。王驸马看这汴水上往来的船只,您知道上面哪一条里坐着一国之君呢?唯只用黄河的汛水逼停所有汴河上的行船, 再逐条搜找,才能捉到这个罪魁祸首。
“其次,温凌第二次南侵汴京,造了数千条大小船只,一些顺着永济渠和汴河东段已经团围了汴梁东线水岸,一些还停驻在黄河上,将来会觊觎淮水也不难想见。我也没有多少人,擅长水战的更少,去黄河上跟他硬拼也不现实,不如一场大水冲散了他的战船算了。”
王枢说:“郭太尉,论军事,王某诚然不如您。但束水放水,黄河下游本来河床就高,堤坝是经不起大落大涨的,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下游百姓们遭受洪灾,流离失所生在战乱时已经够苦了,还要受这样的罪!”
郭承恩与王枢、高云桐这类人相互间最不能互相理解认同的正是在此。
他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半日冷笑道:“那郭某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只好请王相公另请高明,或者亲自屈就此位,领兵保汴梁、捉逆贼吧!”
不仅说得凶巴巴的,还双手一撑桌子,怫然起身,拍着那张太师椅的扶手,指着空空的椅面,招着手说:“来来来,王相公请!”
王枢给他这番操作搞得目瞪口呆,气鼓鼓了半晌却也只能自己认怂:“郭太尉说笑了……王某一介书生,从来没有带兵打过实战……”
“没关系,试试呗。高将军不也曾经也是一介书生?”郭承恩冷笑着,趾高气昂地挤兑他。
王枢气得眼睛里都雾蒙蒙的,但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唯只能勉强赔笑:“指挥常胜军,王某确实没这个本事。郭太尉既然决定了,还是要多奏报官家,也要考虑考虑下游的百姓。”
郭承恩道:“郭某已经奏报过官家了。王相公既然这样说,我就再上书一封就是了。至于下游的情况会变得怎么样,不该是枢密院管的事,还请平章事与户部、工部协商吧。”
看准了王枢拿他没办法,也就不怕撕破脸了,摊手叫了“送客”。
见王枢离开,郭承恩眯了眯眼,对自己的亲信说:“估摸着这厮要派人到并州告状去了。告状我也不怕,孟津渡在我手里,我不放他过去,他只能往西绕壶口渡现在黄河春汛,让他的人想法子过黄河壶口呗。再派个人快些到并州去找皇后,叫她看见王枢的折子就捏下来,别让她丈夫看到。哼哼,小子也想和我斗!……”
过了两三日,并州并未传来阻止郭承恩决堤放水的消息,皇后那里也来了密信,说王枢的上书没有到达并州,凤杞整日昏昏,听听歌舞、填填诗词,也不大做主,请父亲按自己策略用兵就是。
郭承恩心里熨帖,道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令旗一挥,下令扒开了孟津渡下游的河堤,黄河春汛的水势顿时一泻汪洋。
在延津渡的温凌猝不及防,停泊在黄河边的千余战船的铁链被冲开,大小的船舶一片在汹涌浪中团团乱转,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而黄河下游的几条支流都遭了殃:清河大水、汴河大水、连运河和淮河水位都高了两丈,汹涌的黄河水冲破了高于地面的堤岸,下游顿时成了一片泽国,波及十余个郡县。
郭承恩一心立功,下游的百姓猛遭此人祸,又关他屁事。
他只管吩咐:“快!到汴河两岸,以搜找靺鞨细作为名,截停沿岸所有船只!陆路也设卡,来往的车马均要细细搜过,务必捉到凤震!”
这样的架势万余士兵都不管打仗的事,只管在汴河上、两岸边、官道小道四处搜找早已失势的凤震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搜寻架势,没两天工夫,就被捉了个正着。
郭承恩的常胜军亲军兴奋异常,押着人前来献宝:“将军!将军!人拿着了!”
郭承恩也兴奋起来,喝叫把人送到自己帐下。
他端坐上首,定睛一看,被押送来的那个人年过花甲,满头满脸乱糟糟、湿漉漉的花白须发,面色晦暗,穿着是普通的长衫棉袄,衣摆裤脚全是泥水,人也佝偻着,冻得瑟瑟发抖。
郭承恩问左右:“在哪里找到的?”
亲兵笑嘻嘻说:“一条船一条船搜过去,突然有眼尖的看见前头搁浅在河边泥滩上的一条船,有几个人扶着这个人猫着身子要逃的模样,另一处也有马车在接应,旁边船里也有几个妇人跟着哭哭啼啼要走没走成的模样,觉得不对劲,就冲过去了。捉着几个人几鞭子一打,就审出这一个是逃跑的皇帝老儿了!”
郭承恩又打量了那老头一番,问:“你是大梁的皇帝?”
那老头畏怯怯看了郭承恩一眼,摇摇头说:“我不是。”
郭承恩问:“那你是谁?”
那老头抖抖索索说:“我是在汴河上送货做生意的,我姓吴。”
郭承恩笑道:“做什么生意?”
“做的是丝绸生意。”
郭承恩问了老头几个问题,倒都答得流流下水,郭承恩也不大懂得南人做生意的方式,找不出他的破绽,踌躇了一下又凶横地问:“既然是做生意的,难道没有往来京师的凭由?”
那老头说:“小的有凭由啊,就在船上放着。本来看着汴河水涨,要上岸避一避,包袱让小厮帮着拿的,哪个晓得刚刚上岸就被逮着了。如果将军不信,请派人到我船上找一找便知。”
郭承恩有些犹疑:这老头说得有理有据,但是胆子和气度又不大像个生意人。
他又不认识凤震,这里也没有人认识凤震。老头身边的人挨了鞭子,为了自保,是有可能顺着士兵的意思胡说八道的;但就算是拿来了商人的凭由,凤震曾是皇帝,给自己伪造个身份也是易如反掌。
捉拿了半天,要是捉错了人,才真是乌龙了。
他身边人出主意说:“太尉,咱们不认识那个叫凤震的皇帝,官家的姊夫王相公在伪朝做过官,他应该认识的呀!叫他认一认不就是了?兄弟们在这里继续盯着走不掉的船只,万一不是,太尉叫人飞驰过来告知一声,小的们再搜一遍不就是了?”
郭承恩寻思,他捉拿凤震的大功王枢应该抢不掉,大不了写奏报时一道夸他两句就是了,反正与皇帝的姊夫搞好关系,将相和睦也是应当的。
于是点点头:“这个老头重要,我得亲自押送他去洛阳,你们在这里看好了,不要让其他人跑了。”
此时官道上虽然泥泞,但架不住郭承恩和亲兵们心情极好。他一头写信给女儿,叫她继续把持并州小朝廷的朝政,一头布置其他常胜军驻守好几处要塞,打探高云桐和温凌的消息。
开城门迎接他的王枢脸色不大好。
郭承恩笑道:“我身后的大车里有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王枢望了那辆大车一眼,说:“无非是他。”
郭承恩笑道:“这里人多眼杂,进去看呗。”
把自己个儿当洛阳的主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在王枢前面。
等到了府邸里,叫人把那老头拎出来,王枢看了一眼,那老头已经几乎瘫软了。
王枢说:“没错,是原来的吴王,后来的‘官家’,杀害曹将军和晋王的昏君,篡权夺位、卖国求荣的凤氏逆贼。”
凤震绝望之余,反而倒有了些许勇气,喊道:“我是堂堂的先帝皇子,一样的凤氏子孙,受禅让而称帝,尽可能多地保我江山的利益,你凭什么骂我是‘逆贼’?”
王枢恨得笑了两声,戟指着他说:“天下是凤氏的,但你是先帝不喜的庶孽之子,逼迫自己的弟弟退位给你,还杀弟除根,你和温凌私下里的往来沟通,我有什么不知道?卖国求荣还敢称是‘为保江山的利益’?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我是不会承认你是我大梁的皇帝!”
凤震亦怒骂道:“你才是乱臣贼子!”
郭承恩看王枢双眉倒竖,下颌绷紧,指着凤震,哆嗦着嘴唇像要继续骂人似的,抢上前去给了凤震两个大嘴巴子。武人出手,顿时打得凤震扑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郭承恩拍拍手笑道:“跟他耍什么嘴皮子?揍就是了。再不老实,我有的是折磨他的法子他那时候是怎么折磨曹将军的,拿来还了他不就是了?”
王枢到底是书生,嘴角抽了两下,仍只是往凤震身前吐了两口唾沫而已。
郭承恩得意洋洋:“既然人找对了,汴梁如今就是无主的格局。要请官家入主汴梁,为天下主!”
王枢点点头:“是。”
郭承恩颇有倚老卖老之态,又说:“我回去接官家往汴梁。”
王枢道:“理应辛苦太尉。但是,此次泄洪冲垮了延津渡和孟津渡两处渡口,壶口渡现在水势也大。温凌虽然遭了水攻,尚不知主力损失情况如何。官家现在入京,是不是风险较大?”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想:“那再等两日看看。”
俘虏了前一任皇帝,还用水攻重创了温凌,建立了“不世之功”的郭承恩回到洛阳的公馆里,在未经兵燹、依旧繁华的这座陪都中舒舒服服叫了最好的馆子中最肥美新鲜的洛鲤伊鲂,大快朵颐一番后,颇为享受这妻子不在身边的自由自在,又叫了洛阳城中妓寮最美的行首来伺候。
他对身边几个亲信说:“留心并州皇后那里的消息,一到就立刻送给我。不忙时也自在享用享用。过了这两日,还要回并州一顿忙。”
在阴冷春雨中忙碌了这么久的他的亲信,也恨不得立马享用这样的舒坦,笑道:“是,多谢太尉体谅。等官家和圣人回了汴梁,太尉是要去并州驻守么?不在汴梁掌权?”
郭承恩说:“汴梁无险可守,还是等高云桐他们把温凌彻底打败了,我们再去收现成果子吧,我是皇后之父,禁军太尉,可以理直气壮回京;若是他们还打不败温凌,我们更不必去趟这个险,守着地大城坚的并州做个土皇帝倒不好?只是皇后有些风险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是她的命数了。”
又说:“甭管怎样,先享受两天吧,这两天也翻不出花儿来。”
但出乎他意料的,这两天偏生翻出花儿来了。
当他春睡晏起,在洛阳最美的行首怀里慵慵起身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他的亲信紧张的声音:“太尉,官家来了。”
“哪个官家?”郭承恩宿酒未醒,迷迷糊糊犹自嘀咕着问。
亲信回答:“当然是您的女婿,并州那位官家。”
郭承恩顿然酒醒,一掀被子,把身边的美人儿一推,愣愣地坐在床边:“什么?你再说一遍?”
“官家……来洛阳了。”
“皇后……之前没有消息来?!”
“未曾收到皇后的消息……”
“……”
“但是官家……已经在您的大门口候着了。”
洛阳城里没有多少常胜军驻扎,洛阳城外的常胜军自以为胜利在望,大部分也在睡大觉、享春梦中。
被派遣到黄河边束水决堤的并州军,已经悄然围拢了来。
皇帝凤杞便是带着军伍,悄悄然间控制了洛阳城外各处营地,重新划割营盘,改换虎符。懵头懵脑的常胜军不知道皇帝是他们的主子从并州接过来的,还是怎么的,反正一时间没有郭承恩的军令,一个都不敢动弹。
郭承恩听着这些情况,背脊上冷汗淋漓,不敢相信这个废物居然如此神速。
“太尉……”他的亲信在门外很是着急。
郭承恩披上一件中衣,便已经听见他女婿凤杞呆呼呼的声音:“啊,太尉身子不适么?你们没有通报么?朕听说他今日辛苦,又连立大功,特来封赏呢!”
第 306 章
郭承恩硬着头皮在屋子里说:“官家, 臣……臣现在衣冠不整,不便于见官家。”
凤杞笑融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没关系,朕在外头等候泰山就是。泰山这段日子忙累, 休息休息、放松放松, 也是该当。”
郭承恩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今日必然是要黏上自己了,自己也不得不面对。思来想去, 只能咬一咬牙, 唤身边被推得东倒西歪的行首:“快,伺候我更衣。”
行首心里有气, 嘟着嘴替他把衣衫穿好, 自己也穿着好了。
郭承恩打开屋门,快步趋向门口,一个大礼,陪着笑说:“官家怎么突然来了?臣连官服都没有准备,实在是太失礼了。”
凤杞笑道:“应该说是朕当了不速之客。不过心里实在念想太尉,咱们既是君臣,又是翁婿, 当然不讲那么多礼数。”
话是这么客气,但事实上他自顾自裹牢了斗篷,都不伸手扶一扶郭承恩,眼神一轮, 恰见那个漂亮行首悄悄地从小门往外溜,倒不由多看了两眼。
尽过礼数之后,君臣俩才一片融融穆穆似的一起进到屋子里。
郭承恩悄然给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而随即听到凤杞身边的人也咳嗽了一声。
凤杞坐在上首,大方落落说:“实不瞒太尉, 朕是听说仇人捉到,兴奋异常,也没有和多少人说,自己就赶过来了。”
郭承恩暗暗在咬牙,而笑着问:“官家到洛阳来当然是蓬荜生辉的事,只是并州那里……”
“太后在,主持朝政。”凤杞干巴巴说,“先父留下过堪当使用的地方官吏名单,现在一任事务都安排好了,不仅是并州,整个晋地已经文就文职,武就武职,各司其职了。”
“那……皇后……还好吧?”郭承恩这句话问的,声音仿佛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凤杞说:“皇后在安心养胎呢,不会让她累着的,泰山放心。”
郭承恩已然晓得自己第二次轻敌,第二次被这个呆模呆样的凤杞给哄住了他和郭娴骨子里都瞧不起凤杞,皇后有了新欢,只怕瞧不起得更甚。这样看来,以往她传递来的那些消息,大概率是凤杞他们早就设计好的一套,专门给她看的,也专门让她传递给自己的,自己还自以为掌握了皇帝的一应消息。
做得那么机密、那么逼真,滴水不漏,凤杞扮猪吃虎,不容小觑。
如今悔之晚矣,只能在心里怪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个蠢货。
郭承恩道:“官家圣明,臣替皇后谢谢官家了!官家既然来了洛阳,接下来总有打算?”
凤杞点点头:“先将凤震赐死,为我父亲、为曹将军、为那些间接死在他手中的百官百姓报仇。然后自然是打败温凌和回汴梁的事宜。”
郭承恩觉得他说话像是在背诵,于是紧跟着问:“官家之于打败温凌有什么谋划?”
凤杞只愣了片刻,就目视郭承恩说:“不急。先等高云桐在黄河下游救灾。”
“怎么?”郭承恩一愣。
凤杞说:“黄河决堤,下游十二州已如泽国,虽然提前安排各州县防备,人员伤亡不算太大,但万顷良田已经淹没,这一年恐怕是颗粒无收了。下游百姓喧腾,啧,也不好轻拿轻放啊。看看情况再说吧。”
他依然盯着郭承恩,说得平淡,但眸子里终有了一些复杂的光。
郭承恩的冷汗一瞬间又冒了出来。
他原来仅只是个带兵的将军,半辈子走来都是烧杀掳掠、坑蒙拐骗、中饱自肥,未尝觉得有不妥过,毕竟“兵不厌诈”“慈不领兵”是他恪守的古训。但现在猛然发觉,当他坐在朝廷枢密院的丞相位上,他肩上陡然有了其他的责任,可惜之前他没有在意过,现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势头已经初步显现了倒便宜了高云桐去做了好人。
“臣愿请旨”
郭承恩的话才说了一半,凤杞就虚按右手,似乎有些不耐烦:“太尉,不忙着请旨,其他话也不忙着说了。如今洛阳之内还好,你和常胜军一旦往东,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了泰山您的安全,还是不要出洛阳的好。朕已经领了并州的精锐前来接管,城外的常胜军已经按照谕旨打散重编,城内还有一些太尉的部曲,反正也不多,就先编入洛阳守军吧,太尉和平章事王枢一道管理。朕是为你打算。”
郭承恩听见自己的牙关被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他大意了,叫凤杞拣了他的现成果子不说,还把下游水灾的屎盆子全扣他脑袋上了。现在除非立时造反,否则就落了下风;但民心丧失,造反风险也大得很。
他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但并州局势如何他一无所知,皇帝过来时做了怎么样的准备他也一无所知。作为一只一直游刃有余的老狐狸,会“忍”是他一直的法宝。所以此刻即便牙齿咬得下颌骨发酸,也依旧能够一张脸笑开了花:“好,好,官家圣明。”
最后,凤杞问道:“凤震关押在哪里?他的其他嫔妃内侍都拿下了吗?”
凤震比郭承恩可惨多了,蓬头垢面被关押在洛阳府的大狱中严密看管。
凤杞坐上皇帝辂车的时候,转头问身后穿着女官服饰、因身子不适而表情慵慵的凤栖:“亭娘,听说那里气味不好闻,你确定要一起去?”
凤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当然要去。”
“你还好吧?”凤杞问,“看你脸色不太好。你可好好保护着我的小外甥,不然我担着风险把你带出并州,要有啥,我得被太后和高将军咬死了。”
凤栖不由“噗嗤”一笑:“我才不像你那么怕担风险。”
又问:“刚刚在你丈人爹那儿,你盯着人家小娘子倒盯了好久。”
凤杞失笑:“就你眼睛尖,不该看的别瞎看。”
凤栖道:“你丈人爹现在是不足为虑,但他狡诈多变,手里也有兵权,哥哥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凤杞道:“我这个丈人爹,狠的时候可真狠。我在想,他对百姓狠,不该学,会丧失民心;但是对有些人不能仁慈,小慈乃大慈之贼。”
说话间辂车已然来到了府衙,王枢正在门口恭候着。凤杞望着府衙黑洞洞的门,又回头看了看凤栖,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
“陛下。”王枢用很正式的大礼,“篡伪之君凤震已经提到二堂,候陛下亲审。”
凤震蓬头垢面,几日奔波,几日牢狱,把这个耳顺老人折磨得面无人色。但绝望之余他也豁出去了,带着镣铐昂然来到二堂,冷笑一声道:“我的好大侄儿,你打算我跪你?不怕折了你的寿?呵呵呵……”
王枢呵斥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抢来皇位不说,还斩草除根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如今又有何面目对官家说这样的话?”
他是亲历过汴梁两次惊变的,如今回忆起都觉得身心震怖、悲愤交加。
但凤震依然是轻蔑的冷笑:“皇权更替,原属正常。再说,你妹妹凤栖那个毒妇,用美色勾搭温凌那禽兽,不也杀害了我的儿子?”
皇帝亲鞫,是直面于他的,但凤栖身藏在屏风之后,听得见凤震的辱骂,也听得见凤杞气到说话都结巴,欲要辩驳,又口呆舌笨,不知道该如何辩驳的一连串“你你你……”
凤栖轻蔑地在屏风后笑道:“三伯为长不尊,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难道不是?”凤震对着屏风后面喊。
这种时候,想跟他分辩出一二三就傻了。其实不需自证,只需要说:“是耶非耶,我自问心无愧,凤杭出卖国土、谗杀叔父,还与敌人温凌商谈议和,死也该当。三伯手上也沾着无辜人的血吧?如今天道轮回,是否觉得也是正常?”
又说:“哥哥,不用受他的跪叩,您也不缺这一拜。但国法在上,宗庙在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凤震自然是愣了愣,然后愈发横着口气说:“怎么,你们兄妹俩想杀我?弑君屠亲,不怕天下人戳你们的脊梁骨?日后凤杞小子的皇位怕也坐不长久的吧?”
“天道轮回,‘弑君屠亲’这种,三伯做初一,我们做十五,一报还一报,才是人子的所为。”凤栖凝然冷笑,“家父死得惨,曹将军更是你和议的牺牲品,靺鞨要斩我们的股肱臂膀,要我大梁无抵御他们的人,三伯你就一一为他们实现了。说实话,纵使我们不杀三伯,只怕天下人也容不下您。”
“哼哼。”凤震冷笑道,“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什么委屈没受过?如今妻离子死,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绝不自尽,有种你就叫人来杀!”
“是是。”凤栖说,“官家的意思,也不忙,先请洛阳百姓见一见您。”
到了这个时候,凤震确实已然不畏死了,为了残余的一点尊严,变得极其强硬。
他并没有被堵上嘴不让说话,所以游街之初,当他坐上敞口的囚车,被人缓缓推行在洛阳的通衢大道上,他还提着中气,振振有词,辱骂“凤杞小子,昏弱无能,纨绔好色,岂能为君?”“燕国公主,和亲靺鞨而无妇德,狐媚阴毒,世所罕见!”……
但押解的官差也一路高声诵读着高云桐所撰写的凤震的罪状,大笔如椽,辞锋如刀,一点一滴所写与百姓们所知的吻合这个先前的吴王,原是带着百姓的期许入主中原,而事实上却辜负了所有人;不仅辜负了,而且手段残忍酷烈,心思自私,简直是禽兽不如。
人群里跟着骈体的罪状书,爆发出一阵阵怒吼:
“冤杀曹将军,虐杀功臣!”
“篡位屠弟,心思狠毒!”
“卖国求荣,割裂山河!”
“ ‘残民以逞’,独夫耳!”
“该杀!”
“该杀!!”
“该杀!!!”
…………
先是一颗鸡蛋飞过来,正中凤震的额角,鸡蛋壳裂开,发臭的蛋液缓缓地流在凤震花白的鬓发上。
他在恶臭里颤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听着下面一浪接一浪的“该杀”之声,张了张嘴辩驳:“不是的……他们不懂,我也是为了国家……”声音却远没有刚刚的高亢了。
而后,一块小石头飞过来,把他的半边脸砸肿了,然后又是第二块、第三块……打中的不多,但疼得钻心。
他听见汹涌的吼叫的浪涛里传来了他一桩桩、一件件作恶的事。这些事他都做过,无可辩驳了。
到了市中,偌大的庙会市集里,数万人高高低低地来围观他、指点他、叱骂他。
凤震高贵的头低了下去,嘴巴翕动着,似在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他从囚车中出来时,双腿已经瘫软,被人拎着胳膊,拎他的人一脸厌恶大概是厌恶他裤.裆里散发的失禁屎尿的恶臭。
凤杞和凤栖换穿了白麻素衣,捧着凤霈穿过的衣冠和曹铮用过的剑,来到凤震的面前。
凤杞流着泪,哆嗦着嘴唇说:“爹爹只剩无头的残尸,草草掩埋在京畿郊外,进不了宗祠。爹爹不是个完美的皇帝,但他品性毫无恶劣之处,却落得如此下场……曹将军更是国之大器,却因你私下心心念念要和靺鞨议和,他的死被作为议和的礼物。”
数万百姓鸦雀无声了。
这位新君性子懦弱,大家都知道。
此刻满面泪痕,眼眶红肿,声音几番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但仁慈、孝顺。
也就够了。
而他掩涕说到最后,却又把脸一抹,泪痕被胡乱擦掉,昂首望着阴云密布的远空,嘶哑着喉咙说:“先父因狠毒庶兄而死,也因靺鞨而死。如今并州同仇敌忾,已然分化靺鞨君臣太子,水淹靺鞨战船,兵锋直达之处,什么铁浮图、拐子马都不再是战胜不了的了。朕虽不才,幸得能臣猛将,忠义之师,誓将收复国土,还我山河!”
四周又是静默了片刻,而后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凤杞突然间理解了妹妹和妹夫的豪情,他刚刚擦净的泪又流了满颊,这次却没有再擦,而是从凤栖手中拔出曹铮的遗物宝剑,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血口子,滴滴答答的鲜血流下来,一个内侍捧来卮酒,他的掌血滴入酒水,然后被他一饮而尽,嘴角淌下两道红痕,胸膛一下子挺直了,眼神也一下子坚毅了。
他低声说:“把凤震的镣铐解开。”
然后亲自把曹铮的剑放在凤震的面前,退了两步,默默然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凤震鬼使神差,颤巍巍捡起那把剑,看着上面残留着凤杞的血痕,终于“嗬嗬”哭了两声,而后听见身边的唾弃声,于是哭声也遏止了,脸红了青,青了白,最后一片浊雪似的惨色。拔出剑在喉咙上割了两下,使不上力,没有割开。
有人提醒他:“肚子吧,用力戳进去就行,人往前扑,可以借力。”
他已然又羞又疼,慌乱间谁的话都听。转而把剑锋对准了肚子,一声“噗”,他不可思议看着长剑没入了他的棉衫,血漫了开来。
“救救我……”他慌了。
但周围的人只是笑着看他。
切腹而亡,痛苦异常,他在地上辗转挣扎了两三个时辰,才血尽肠出而亡。
第 307 章
回程的时候, 凤杞看见凤栖一直在干呕,不由责怪道:“说了血腥的场合叫你不要来,非不听!好了吧, 现在难受了吧?吃点什么能缓解一些?”
凤栖难受得眼含泪花, 半日才说:“有没有韵姜糖?”
凤杞拉开辂车窗帘,问外面:“有没有韵姜糖?”
伺候的人赶紧四处去糖食铺子找,好容易送过来, 凤栖这一阵的干呕已经过去了, 含着韵姜糖在嘴里,辣乎乎之余, 心宁静多了。
凤杞宠妹妹是自然而然的, 无事忙了一阵好容易消停,坐在她面前仔细观察着:“好了些没?这糖不难吃吧?我刚刚尝了一口,感觉有点辣。”
凤栖说:“没有京里的韵姜糖做的好吃,聊胜于无。”
顺着自己的胸口:“还有点恶心难受。”
“盯着那些血呼啦杂的玩意儿看,我都觉得恶心难受呢,何况是你。”凤杞抚慰道,“不过, 总算为爹爹报了仇,心里是痛快的。”
凤栖想着,自己的上一个胎儿,就是因看到爹爹头颅时巨大的悲恸而落胎的, 现在肚子里这第二个,见证了大仇得报。她双手合十向上天:“多谢上苍垂怜,愿爹爹在天上保佑我和我的孩儿, 保佑……所有为国征战的人。”
凤杞笑道:“特别要保佑孩儿他爹。”
说完,挨了她粉拳一捶。
而后凤栖正色道:“我孩儿他爹, 与其靠爹爹在天之灵和上苍保佑,不如靠你‘保佑’凡事多信赖他一些,多听他的道理一些,不要掣肘,不要信谗,让他跟温凌好好地打完,也就足够了。”
凤杞带着三分委屈:“我还不信赖你们啊?按照你的计策,我这半辈子在花街柳巷陪着唱曲玩票,逢场作戏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天天对着郭娴那张脸,装着感激涕零、言听计从的样子,我容易么我?”
凤栖“噗嗤”一笑:“确实呢,让哥哥辛苦啦。不过跟她装模作样,让她和郭承恩放松了警惕,总归有了今天的结果,也值得了,对不对?”
凤杞说:“是。不过我将来肯定会废后的,母亲是老古板性子,估计不会同意。我还是指望着妹妹替我说话的。”
凤栖说:“哎,郭娴也是个牺牲品,不过,谁让她是郭承恩的女儿呢?不过哥哥要废后,现在可不是时候,郭承恩尚有军队在外,而我们大敌当前,不能内部生事,所以无论如何忍到大局已定为止。”
凤杞点点头:“我晓得。那么久都忍过来了,不差这一段日子。何况这一段她还不在身边,我逍遥得很,可以忍。”
在等待黄河水患结束的时间里,各方都是紧锣密鼓地筹备下一轮战事。凤杞以洛阳为中心,发诏书延请朝廷休致的老臣回京辅佐。
他的两位舅舅均肯响应。中风的宋纲身子骨实在不能支持,但也举荐了自己的几位学生前来,同时还亲笔给凤杞写了一封信,信里为自己当年推举凤震为君自请惩处,又对凤杞复国的苦心表示了欣慰,说自己当年在东宫的教导,总归还是有用的;又殷切地期盼凤杞现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打败靺鞨,收复山河之后,也要努力勤政,做个好皇帝。
最后附了几句诗:
“感事伤怀谁得知,故园闲日自晖晖。
江南地暖先花发,塞北天寒迟雁归。
梦里江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整顿乾坤君王业,云龙风虎尽交回。[1] ”
中风偏瘫的病人,一笔字歪歪斜斜,但想象得出那个老古板一笔一划努力写着,不肯假手于人的执拗模样。
竟把凤杞给看哭了。
“宋相公可真是……”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又努力地想笑出来,故意抱怨着,“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得起我。可我还是那个我,以往是他对我有偏见罢了……我自打从晋王府去了京城,那会儿也是想好好学着做好太子的,以往积习一时难改,他也不用那么急的,我心里又不是不明白,会慢慢改的嘛……”
说着,又哽咽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师弟之情,此刻彼此懂得起来,不由感怀万千,最后说:“请他等着看吧,我会做个好皇帝!”
凤杞放下信笺,抹掉眼泪,仔细研究了一阵沙盘,叫人叫来凤栖说:“现在的局势我大致是明白了:温凌虽然大军过了黄河,但被郭承恩一场大水一冲,他陈于黄河上备战的战船被冲走了不少。他现在要么是赶紧退回黄河以北,徐徐再图;要么是孤注一掷往汴梁去,占住膏粱通衢之地,再跟我们耗着。”
凤栖嘴里含着姜糖,对他书房里的墨味儿就没那么敏锐了,不过显得有些慵懒,自顾自坐在榻上,斜靠着引枕,漫漶地点头。
凤杞见她点头,像受到鼓励似的,继续说道:“我估计他是选择往汴梁去。因为章谊现在驻守京城,他们容易沆瀣一气,说不定章谊干脆开城门迎敌;而退回黄河以北,他建功立业的机会估计就再也没有了,万一他朝中对他也来一番清算,说不定就会步幹不思后尘。”
凤栖继续点头:“哥哥现在见识见涨不少。”
凤杞笑了笑,又叹口气道:“但现在还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原本只有并州一小块地盘,能辖的军镇太少,只有并州军、太行军忠心不二。但现在分守并州、太行、洛阳,另一部分跟高云桐往东至黄河下游,还有一部分从我而行,分散开后兵力就不是很强了;河东诸州县和西军虽说起来是肯听命我的,但毕竟刚刚贺表顺服,未知肯不肯出兵力、听指挥;郭承恩的人我不敢用,现在好容易把他困在洛阳,就先让他在洛阳安分着,好歹唬到其他人也不敢妄动洛阳了。”
“接下来,哥哥的部署是怎样呢?”
“我要抢在温凌之前得到汴梁,凤震留下的朝廷禁军,或能起到一些作用。没有章谊居中,也断了温凌的消息源。”他说,有些抱歉的意思,“你夫君的主力就要为我大战温凌了。”
凤栖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妹妹能理解我的主张,再好没有。”他犹豫着,“但是说实话,很危险,温凌战术精湛,远超幹不思,接下来事关两方的生死存亡,是背水一战,也必是苦战。”
凤栖笑道:“我知道嘉树他会很危险,不过与靺鞨主力正面交战,将夷虏赶出中原,收复河山,这是他的、也是我的心愿,为这个目标,百死而不悔。”
凤杞毕恭毕敬对妹妹躬身作了个大揖。
凤栖赶忙起身还礼:“哥哥折煞我了!”又去扶他直起身。
但凤杞执拗地弯着腰,说:“譬如娉娉,也是选择了最艰难的路,然百死而不悔。”
凤栖本有些嗔怪地看着他,但他目中盈光,让她突然觉得,原来他把她比作何娉娉,是最高的礼赞。
他因所爱之人而迅速成长,没有被看错。
“先回汴梁,掌控局势,正位之后一切会更顺畅。”凤栖含笑对凤杞说,又再一次扶他直身。
“我回汴梁后,要……”凤杞含糊地说。
“哥哥要什么?”
但凤杞不胜羞赧似的自己又摇摇头:“现在还不到谈那个的时候,到时候再说吧,那时还要请妹妹帮我。”
人手不多,很多事都得自己拼命的学,凤杞尤其发奋,拿宋纲曾经为他准备的《通鉴》每晚读到深夜,白天一件件处置政务、军务,不懂之处会请教妹妹和姊夫,但不肯假以他人之手,一定要亲力亲为。
并州军每日操练,他也会去亲自看,才刚初春,就晒黑了一层。回来之后还会兴奋地和凤栖比划:“原来令旗指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两军交阵要夺旗为功,原来没有了令旗士兵就不知军令,难以作战了……喏,旗语有这些这些,我舞给你看……”
舞了一阵又说:“啊,怪不得叫战鼓,原来不同的节奏有不同的意思,我会打檀板,我演示给你听。喏,前进是这个声儿,两翼包抄是这个节奏……”
凤栖笑得前仰后合:“我跟哥哥学会了,以后也好指挥军伍了么?战鼓这样子,我好像也会了。”
拿过凤杞手里的檀板,也依样画葫芦敲出节奏来。
两个人互相笑起来,而后对视一眼。
凤栖有孕而反应不小,这阵子柔腰一搦,愈发显得瘦怯怯的。
凤杞则顶着一对青黑的眼圈,但气色倒红润多了,人特显亢奋。
互相想安慰,但又同时觉得并不需要安慰,所以又是相互一笑。
那一阵连绵的春雨终于停息,跟随皇帝的并州军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再掺上一些重编的常胜军,数万人拔营启程,数万人作为呼应的后队,再有数万自愿从征的民夫。
前往汴梁的日子终于到来。
凤杞这位新君的銮驾仪仗很简单,黑漆的车驾,素纱的帷帘,表示为先君戴孝的意思,除了整整齐齐排列了老长的五色军旗,整支王师显得肃穆沉静,整齐有序。一路上不打扰民间,连讨口水喝都客客气气的,有些百姓胆子大,好奇地问:“诸位官人倒没有往年各路厢军的脾气大呢。”
“咱们又不是被欠饷的各路杂牌,咱们是官家的亲军!将来要编入八十万禁军队伍的,要立功当官的,哪个能那么眼皮子浅,做那些烧杀掳掠自己的同胞、抢自己兄弟、奸自己姊妹的丑事?”并州军已经自认为是朝廷的禁军了,极其自豪地拍拍胸脯。
另一个兵则笑道:“再说,高将军待我们严格,没人敢贪图不义之财;官家待我们仗义,都是晋王府的资财给我们发饷,一次都没欠过!就算运气不好没扛过打仗,家里妻儿抚恤更是几倍于以往。所以即便为国而战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百姓听得咋舌:“这可真是八百年没见过的了!”
不由地一传十、十传百。
当有打听到凤震等人时,各自有凤栖准备好了、教给大家的一套说辞。
问到凤震的回答是“已经畏罪自尽了,当年残害曹将军和晋王的事大家都晓得的。”
问到郭承恩的回答是“郭太尉好心办了坏事,在洛阳自省,等战事过去,要叫他皇后家出钱给下游遭灾的百姓赈济。”
问到温凌的回答则是“高将军已经找到了破解铁浮图的妙法,之前屡试不爽。靺鞨冀王孤军深入中原,粮道都朝不保夕的,早就不成气候了。”
…………
皇帝的车驾一路绕着汴京西、西南、南慢慢行进,一路把这些话传开来。而并州军军纪严明又是肉眼可见的,不由得老百姓们不觉得:凤震当了一年多的皇帝,把局面越搞越糟糕,如今反正已经死了,这位前太子说不定倒强过他?
留守汴梁的章谊先听到了凤震已死的消息,又听到了并州军慢慢围过来欲要攻城的消息,如坐针毡。一头命令汴京的禁军加强都城的守卫,一头又悄然派人出京,向温凌求告,另外也做好了便装潜逃的第三重准备。
并州军和温凌的铁浮图或会相遇在汴梁京畿之外,到时候又可能是一场恶战。
没想到这时候又来了雪上加霜的消息高云桐派出的斥候快马加鞭,绕到京畿西边凤杞驻扎的连营,在辕门翻身下马,一路飞奔到皇帝御幄所在,举着半个虎符和一封插着雉羽的信:“报!河东的紧急军情!”
凤杞刚刚观看完操练,一身皮甲尚未解下,匆匆到御喔门口,看了一眼就知道非常紧急了:“快拿来。”
怕有泄密,一边叫“唤燕国公主来”,一边拆着信封上的蜡封,抖出军报细看。
凤栖到来时,凤杞的手已经在抖了,语无伦次地说:“妹妹……你快过来,又有变了……”
凤栖问了一句“怎么了?”急急前进了两步,然后捂住了鼻子又退了两步,皱着眉说:“是高云桐的亲笔?”
“你怎么知道?”
“那掺了冰片的墨味儿,太冲鼻子了。”她孕过三个半月,孕吐已经好多了,但鼻子一如既往的灵敏。
凤杞只能告诉她:“靺鞨这次看来是要增援温凌的,两路援军各十万人,东路打算从幽州往中山府,再渡黄河到大名府增援;西路打算过和尚塬,从吕梁西绕到中条山再取洛阳!我们的军力只怕不够!”
凤栖捂着鼻子,问:“消息哪儿来的?”
“是高云桐的亲笔”
“我知道是他的亲笔,但他的消息从哪儿来?可靠吗?连靺鞨两路队伍的行经路线都晓得,这,也太内幕了。”凤栖说。
凤杞说:“他信里说了,说消息是沈素节从黄龙府递来的,蜡丸封缄,黄檗绢书上有他们之间固有的暗号。除非沈素节完全叛国,否则消息应该是真的。”
凤栖捂鼻子的手不由也放了下来,眼睛瞪大了,好像紧张得发了懵。
凤杞于是更加慌张了:“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糟糕透了?是不是没有办法了?”
第 308 章
“别急, 别急。”凤栖劝哥哥,“也没有那么糟糕,军情瞬息万变本来就是常态, 靺鞨不愿丢掉好容易抢来的地盘和胜利局面, 要努力夺回来,派出援军也很正常。”
凤杞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们军力不足, 足堪信赖的将领也不够, 又要夺取汴梁,又要对付温凌, 还要堵截靺鞨的援军……我已经感觉在拆东墙补西墙了。”
他有些艰难地启齿:“实在不行, 是不是要起用郭承恩?”
凤栖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能掣肘郭承恩的渠道太少,全凭他自己谋算利弊,会演变成你越需要他,他越是叛离得快。所以不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不要轻易起用你老丈人和常胜军……”
“我也知道, 但是靠谁呢?”凤杞愁眉苦脸。
凤栖说:“靠我们俩自己。”
“我们俩自己也只能保住一方啊。这会儿若是温凌和章谊在汴京内外合谋,我们就分身无术了。”
凤栖说:“我们俩不是两个人吗?”
凤杞吃了一惊:“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分开带队伍?”
这于他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凤栖是女子,他心里早就默认她顶了天也不过是做做自己的辅佐工作,难不成她还能亲自率领军队打仗去?
“且不说我, 就说妹妹带兵,这也前所未有啊!何况你还怀着身子。”凤杞两手一摊。
凤栖脸上那种睥睨一切的神色又来了,近乎是翻了个白眼:“远的不说, 近的就有大唐的平阳昭公主,怎么叫做‘前所未有’?怀着身子, 我现在又不吐了,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呢?”
凤杞“呃”了半天,觉得妹妹实在是不自量力,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最后只好再一摊手说:“再说我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凤栖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哥哥,我一个小娘子都不怕,你倒怕了?并州军的精锐都归你,好吧?到汴梁外城不要和章谊派的人打起来,只消围困,不断劝说,你看章谊一个千夫所指的大奸臣,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君!他不敢当皇帝,你却是皇帝,你看到时候汴梁给不给你大开城门。”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凤杞嚅嗫着。
“容易不容易都必须去做,没有这点勇气,势必是功亏一篑。”凤栖直视着他,“你要怕这怕那,就不要再想着给何娉娉报仇、正名等等了,叫胜利者把你当乱臣贼子写进史书里面,叫何娉娉作为狐媚惑主的低贱妓子,也一道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吧。”
凤杞被她激得猛然一拍桌子,举着巴掌吼道:“凤栖!你再敢胡说,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凤栖弛然一笑,按住他颤抖的巴掌:“你揍我干什么?你去汴梁揍章谊啊。”
凤杞气哼哼抽出手,但也确实没有对妹妹揍得下去,指着她毫不饶人那张嘴,颤巍巍不断重复着:“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然而被她骂了,气得半死,见她居然还一直在笑,愈发觉得她可恶之至,却也拿她毫无办法,颓然了一阵冷静下来,指着她的手指头最后只能无奈地戳一戳她的额头像戳小孩子额头一样勉强算下了台阶,说:“气死我了!日后把你交给高嘉树,下谕让他狠狠打你屁股,为朕出这口恶气。”
凤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拉着哥哥的手摇两摇,又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又笑了一阵,宛如一个淘气欠揍又可爱的小女孩一般。
凤杞被她搓揉得毫无办法,不过心情也放松多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给我划拨五万人,其中精锐骑兵要一万,重步兵要一万,十天的粮草,我去和我夫君会合,共同抵御温凌和来自北边的靺鞨军。哥哥独往汴梁围城,告知城中的所有人:只问罪章谊一人,其他人胁从不论,百姓更可安居乐业。”
“而我,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直面温凌的大军,但只要高云桐扛住了靺鞨东路来的增援,西军能扛住西边来的靺鞨军,温凌就是强弩之末。”
凤杞想象着局面,仍是胆战心惊:“温凌十万大军,你只要五万……”
“五万够了。”凤栖说,“围汴梁城人不能太少。哥哥得以正位都城,才可以支援我。高云桐若抗击东路靺鞨军及时,也可以与我呈夹击温凌之势,我胜算挺大的。”
这“胜算”,实在有点玄。
凤杞的嘴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凤栖知道他担忧什么,笑道:“哥哥,你夺取汴梁,是稳定军心的保障,不太危险,但更加重要;何况坐皇位这件事,我也不能替你。分兵抗衡温凌,避免他倚仗援军要来,过快地抢汴梁,现在只有我最合适。我是没有真正打过仗,不过并没有少见到,哥哥这一阵也教了我不少指挥的旗语和金鼓的含义,我可以试一试高云桐也是书生出身,大概读书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投笔从戎、上马征战的一天。谁都有第一次,你相信妹妹。”
凤杞终于道:“这不是相信不相信……这是太危险了!”好像又有点哽咽起来,刚刚对她尖嘴利舌气得牙痒痒的怒火已经荡然无存。
凤栖笑道:“娉娉敢的,我就敢。”
这句,真把凤杞说哭了,捧住她的脸说:“不许瞎说,你必须好好的,不能出事!山河如何不重要,你首要保护好自己。”
凤栖含泪笑道:“哥哥说的才是傻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山河破碎的大梁没有保护所有人的能力,如若温凌赢了,靺鞨赢了,我们都活不了的,现在争一争还有些希望。”
又安慰哥哥:“虽然这几年过得很难,但是有了经验,我们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而靺鞨正在越来越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要怕,也不要后悔我们深思熟虑的抉择!哥哥”
她最后笑着说:“我要吃汴梁城里的韵姜糖,高云桐说有一家铺子的最好吃,等你夺下汴京,我和他一道回来,一道吃个痛快。”
凤杞唯有哽塞点头而已。
带兵的事其实异乎于大多数人的想象,它并非以打仗为主,而是以调度为主。获取信息,调度数万人、数十万人的路线、补给、装备,是相当烦琐的事;还要遇山开路,遇水架桥,指挥工事;还要在遇敌时判断敌军的方向和人数、强势和弱势,以做出决策;同时更要关注军心南梁之前军心的涣散是失败的最大原因。
正如现在,整支队伍由凤栖指挥,虽是忠心耿耿的并州军,也难免要心里犯嘀咕总觉得一个娘们儿怎么能带好队伍?
凤栖虽有些孕期反应,时不时难受,身边也再没有溶月那样知疼知热的贴身丫鬟伺候,但该当坚强起来只能坚强起来,原来时不时犯一下娇气,现在却一点不敢显露,早起晚归,睡帐篷、吃粗粮、日晒雨淋一个都不会少。不仅如此,还要尽快与士兵磨合操练的旗语、鼓语,一天下来手臂酸痛,小腹也坠胀。
她摸着肚子暗暗给自己鼓劲: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准母亲,更是足以匹敌男人的军队统领者,一切困难都不足为惧,甚至一切失去都是应有的付出。“孩子,如果母亲要对不起你,无法平平安安生下你,那也是你我的宿命。上苍要我行使另一种职责,它更重要。我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个女子,是一个母亲,而耽误更重要的使命。”
这种铁血的心思,即使她从未表露出一个字过,也自然能被人们感受到。
行军近十天,军队里那些大老爷们从不由自主的轻视,到渐渐的敬畏,肉眼可见。
按凤栖原来的计划,是要绕开温凌的主力,而与高云桐应和。这样,就算与靺鞨打小小的遭遇战应该也扛得住,风险较小。
但斥候传来的消息是靺鞨汗王生恐温凌大败后,靺鞨会丧失在中原的一切便利与好处,亦知凤杞为君,怀着深仇大恨,再利诱和谈可能性不大,唯有打到南梁惨败,才有坐下来和谈的机会。因此,这次派遣的援军数量颇巨,几乎已经倾尽国力。署辞
高云桐不敢怠慢,带着游奕军飞骑往北,准备部署好抵挡援军的阵势。各座城池原来是被靺鞨打怕了的,现在又遭遇一拨,更是胆寒,高云桐在嘴皮子上要下的功夫只怕也是不少。
凤栖在他歉意满满的字里行间发呆了一会儿,而后在帐篷里默默地委屈了很久。
外头的人很担心,等她出来,不由先仔细打量她颊上有没有泪痕、眼圈有没有红肿。
凤栖说:“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这么盯着看的?”
“高将军……是不是往北去了?”
凤栖很淡然地说:“嗯,估计最远会去到幽燕幽燕曾是划拨给我们的领地,只是一直口头划拨,没有派军驻扎。”
“那……我们这里怎么办?”
凤栖笑着挥一挥手里的信纸:“高将军一直跟我道歉,说要叫我辛苦。他只是担心我大肚子辛苦,却不担心我有危险他都相信我有勇有谋,不会遇到危险的。难不成你们在担心我?”
大家嘿然而笑。
凤栖笑道:“都别怕。温凌是强弩之末,战术再高,也怕步步为营紧逼过去的打法。他现在汴梁去不了,北方也不敢去,唯只在河南河北打转转,粮草很快就要吃完了,我们怕他什么?猫捉耗子,好好玩玩他就是了。”
那副轻松的模样,仿佛胜券在握。
大家伙儿纵使不那么相信她有退敌的良策,但看她轻松悠然的模样,心里也自然都松快得多了。
凤霈当年在点心垫布上给出的名单起了作用,各州各郡哪些官员守将是能用的人,凤栖就派遣斥候前往联络,游奕军往来穿梭,把各座城池合力拒敌的方法告知过去。
这日,又收了高云桐一封亲笔信,浓烈的冰片翰墨味儿害得她又吐了一场。吐完一副娇弱弱的模样,却又擦了擦嘴角的酸水和眼角迸出的泪花,笑道:“如此倒好,我都不用担心谁写的是假信。我在幽州蓟州时,有一批金石古董的嫁妆带了去,温凌那厮嫌东西又旧又不好看,还沉甸甸的,没许我随身带着走,如今便宜了咱们高将军金石古董,可比眼皮子浅的靺鞨喜欢的金珠丝帛值钱多了!渡海卖到高丽王庭,高丽王喜欢这些玩意儿,肯出了个大价钱。这下子高家军的军费不愁了,民心也不愁了。”
听者咋舌:“那么值钱,公主不心疼么?”
凤栖笑道:“我原还指望拿回来么?都只恨靺鞨人不识好物,当破铜烂铁白糟蹋了!东西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今日只要能为王师所用,就是值了!”
她漫漶地折着高云桐的信笺:“还记得磁州城隍庙撒的铜钱么?神明护佑大梁,百钱均是正面!我们一定会赢的!网已经撒得差不多了,准备收紧吧。温凌这条大鱼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了。温凌一败,困守汴梁的章谊就彻底绝了望了;靺鞨北来的援军也等于要重头打起了。我们经历了这样一场耻辱,不会再经历第二场了,大梁会像一块铁板似的,靺鞨只要敢来,就叫他有去无回!”
她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明亮而自信,穿透力极强。
每一句都传在并州军的心坎儿里。
第 309 章
温凌一把推开身边的营伎, 低沉地喝了一声:“滚!立刻!”
那营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捧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到了门外, 把他的帐帘放好, 才开始穿衣系裙。
这番旖旎的风光自然落在其他士兵的眼中,一个个饶有兴致地观看温凌平素最宠的这个营伎,一件件把衣裙穿上白馥馥的胴体。
营伎早就没了尊严, 也习惯了被男人们围观, 连害臊都懒得装,也不呵斥那些看得津津有味的男人们, 漫漠地系好肚兜带子, 又系好旋裙,最后才披上轻纱衫子,扯了扯肩头的绣花缘边,又提踵蹬鞋。
终于有人忍不住笑道:“穿太快了,还没看清楚。”
营伎回嘴道:“哪个请你看来?”
四周一片“哈哈哈”之声:“二大王看得,你小子看不得。”“有的看两眼不错了,也是今日大王速战速决, 才叫你小子饱了眼福。”
那营伎刚跟着“噗嗤”一笑,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凉风,而面前那些人也立刻变了脸色噤了声。她顿然紧张起来,刚想回头, 脖子已经被一条坚硬的胳膊勒住了,顿时透不过气来,怕得要死, 却无法说话。
温凌在她背后说:“你在和他们说什么?”
营伎用尽力气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她已经吓到眼泪直流,滴到了温凌袒露着的胳膊上。
温凌只穿着褶裤,白皙的脸此刻却黑沉得吓人。手臂上滴落的湿热泪水让他不舒服了,这才松开箍制,但也没有就此放过,而是把她刚刚上身的轻纱衫子一扯两半,然后在她白馥馥的背上狠狠抽了几鞭,打得那姑娘惨叫起来。
他用鞭子指着一圈人问:“刚刚哪些人嘴痒痒的?”
没有人敢答话,噤若寒蝉。
他对士兵比对营伎宽容得多,虽然愤怒,但没有乱撒气。而是把营伎又拉了回去,推倒在榻上,逼近身问:“速战速决?嗯?”
营伎哭得脸都花了,偏又怕他怕得要命,强装着赔笑说:“不是……奴说的……大王神勇,岂是他们……晓得的?”
温凌一肚子没好气,倒气笑了:“我也不神勇,不用你拍马屁。”
她肩头有一道血红的鞭痕,他看了两眼,心情舒坦了一些,说:“去给我捏捏脚。”
营伎赶紧爬过去,殷勤地伺候起来。
温凌今日几番动了杀心,但见那小娘子像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脚边,又是揉又是捏,极尽殷勤的模样,杀心终于渐渐减退了。
他用胳膊枕着头,聊天似的说:“我这段日子心情烦躁,所以精力也大不如前。”
那小娘子愣了愣,不知道接不接话才好,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半晌方赔笑道:“大王说笑了,哪里不如从前?”
温凌伸脚蹬了她一下,她一骨碌翻倒,又飞快地一骨碌爬起身,眼眶里似乎含着泪,脸上僵硬地还在微笑。
“我才不想听假话。”温凌继续说,“人都说最可爱的女人未必是最漂亮的,却是最解语的。要是我说东,你却总说西,我跟你说话又有什么意思?”
“是……”小娘子含着泪,垂着头,手上一点不敢停地给他捏着小腿上僵硬的肌肉。
于是温凌继续说:“黄龙府那里不信赖我是一定的我已经听到消息了,沈素节被执,大概率已经供出了我,所以援军到黄河南岸后就会接管我的铁浮图这也是他们期盼的,总要找个借口把我兵权褫夺掉,也正好把汉人一点点赶出朝廷里,恢复勃极烈的旧制。新旧之间,总有一场厮杀,我也是他们的棋子,最后也会叫他们鸟尽弓藏。”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好像也笑出了眼泪,轻轻踹踹那营伎:“你说是不是?”
营伎愈发一个字都不敢乱说,半晌强行装出笑容:“奴……奴不知道。”
肚子上挨了他狠狠一脚,不由叫出声来,栽倒在一旁,恐惧又促使她立刻忍着痛恢复了姿态,柔声道:“大王,另一条腿还没有捏好。”一点点哽咽声也压抑着,生恐他看出来不快。
温凌冷着脸笑着,抬抬下巴示意她继续捏腿,然后又似乎很随意地继续说:“你不作,这很好,我最讨厌又娇又作的女人了。”
“我呀,也算是穷途末路了。”他浑不在意地笑着,“刚刚得到了消息,汴京的军民们完全无视章谊的相命,把汴梁的内城、外城城门都打开了,吊桥也放了下来,欢欣鼓舞迎接凤杞这个胆小鬼皇帝进京。所谓的‘王师’驻守京城之后,还没等皇帝下命令,就有无数人冲进章谊的府邸,把他和他妻儿揍得鼻青脸肿,要不是有人拦着说要明正典刑,以儆天下,估计就被活活打死了。”
“你信不信,章谊的脑袋不几日就要送过来给我瞧瞧,意思是告诉我别想着那么容易攻取汴梁城了。”温凌伸手摸了摸营伎的头发,捏捏她的耳垂,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倒想,那个胆小鬼守城,不会比他七伯厉害吧?他七伯都死在黄龙府了,他会不会也向我献城投降呢?我该不该拿新鲜带血的羊皮披在他的肩膀上,叫他也在牵羊礼上给我跳一支《臻蓬蓬》呢?”
营伎硬挤出来的笑容非常尴尬,又不敢不应和:“可不是,大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扯淡!”温凌上下牙齿锉着,直勾勾地盯着她光溜溜的肩膀和上面的鞭痕,一滴血流了下来,他伸手沾了一下,然后抹到小娘子的脖子上,又疯子似的笑起来。
那营伎实在给他的模样搞得毛骨悚然,说:“大王,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人直接拖过来,摔在地塌上,撕开旋裙。
营伎受伤的背摔到褥子上,疼得一时没忍住,手指捏住了温凌的胳膊,他的胳膊陡然变硬了,气哼哼欺身上去,但耸动没几下,又突然顿住了,脸色极难看。
营伎当然晓得发生了什么,虽然疼得脸都白了,为了活命还是努力做他的“解语花”:“大王兴许是刚刚累了,哪那么快恢复嘛……”
温凌上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姑娘家直翻白眼。
“你作给谁看?!作给谁看?!”他揪着她的头发骂,“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苍蝇似的!你以为背上有几道鞭痕我就心疼你了?你以为你聪明伶俐就能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了?你以为你仗着……仗着我对你有三分情意,就可以骑在我头上了,凤栖?”
他气到头晕眼花,没有喝酒也和醉糊涂了似的,垂着头几乎看不清身下这个女子的容颜,一会儿吻她,一会儿又咬她的嘴唇,凑近了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我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了,如今我们又要见面了,你猜我高兴不高兴?啊?凤栖,你猜我高兴不高兴?!”
他又来了兴致,又硬得起来了,顾不上说话,狠狠地在她身上驰骋,但不一会儿巨大的悲恸就淹没了他,他又瘫倒下来,手指插在营伎的鬓发里,搅成一团,泪水落下来,全数滴在身下人的脸颊上、额头上。
他恶狠狠说:“你以为你占优势了吗凤栖?这次我再捉到你,我就不会让你那么轻易活命了。除非你求我,求我啊!……”
身下的营伎已然给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求生的意志支持着她蠕动着嘴角,好像要在一片肿胀里笑出来讨好他:“大……大王,奴求你……”
他顿时伏在她颈窝里,发出压抑的悲鸣:“凤栖,我为什么要对你心软?你害了我一回又一回,我要被你害死了……”
“斥候的消息已经到了,我们就快狭路相逢了。凤栖,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我们了断吧……你不要再在睡里梦里纠缠着我了,你让我彻底死心吧!”
营伎被他先时的一巴掌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头里晕了好一阵,好久才渐渐清醒过来,却觉得他的身体像庞然大物一般死沉沉压着自己,头垂在她颈窝里,发出带着啸音的鼾声,亦是坠重不堪。她推了推他的身体,实在是推不动,也不敢硬推,怕再一次惹火了他,只能这样熬到天明。
觉得他终于醒了,心里才唤了一声“阿弥陀佛”。
温凌沉重的身躯挪了挪,大概也是一夜睡得不舒服,终于翻到了一边,又过了一会儿,呼吸匀净,当是醒透了。
营伎悄然挪到榻边,想趁他还没睁眼时悄悄出去。但还没蹬鞋,就被他抓住了胳膊:“去哪儿?”
“啊,叫人打热水伺候大王起身。”营伎很机灵,“原到了大王看操练的时候了。”
他手松开了,营伎的心也一松,蹬了鞋起身,看见地上的小衫已经烂了,自己的裙子也破成三爿,踌躇是不是该先这样出去再回自己帐篷里换套衣服。
但温凌大概是看到了她背上的鞭伤,柔和地问:“疼不疼了?”
营伎回身陪笑:“大王教训奴子,原是奴子的福气。疼也是该当的。”舒祠
温凌笑了笑,又拉着她的手问:“我昨晚说什么了?”
“啊?”
“我昨晚跟你说了好多话呢。”
营伎那时候被他一巴掌扇得发晕,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按他的要求“求他”,其他确实没啥印象了,只能说实话:“奴真的不知道呢。”
温凌昨晚却并不是因为喝酒而犯糊涂。今天他头脑里一桩桩、一件件,都很清楚。
他笑道:“我是不是把你当做别人了?还说了好多贴心的话儿。”
“啊?”
“我还把斥候探来的消息都说了,我们马上又要跟南梁打仗了,打赢了也许还有三分希望,打输了就等着承受幹不思的下场吧。你难道也没有听见?”
营伎脸色又已经发白了,期期艾艾说:“这等军机,奴……真的没有听见。大王……应该也不会跟奴说的吧?”
温凌笑道:“你是我的解语花,又不作,又不娇,我不跟你说,又跟哪个说?毕竟,我现在这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的状态,一腔子苦闷也没有其他人好倾诉了。”
他话匣子打开,索性毫无避忌:“在南梁已经呆了很久了,士兵们也都疲劳了,这里的春天湿漉漉的,好多士兵都生了时疫,我自己也患了头风病,时不时头疼欲裂,又会认错人、说错话。真是,这种状态下打胜仗不容易呢,将来估计也很好被人抓把柄呢。所以我的希望也很渺茫呢。”
营伎看他说完,半晌直视,是等她回答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不会的,大王神武英明,料事如神……”
“呵呵,你拍的马屁好拙劣!”温凌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昨晚上就认错人、说错话了。”
“奴……不知道啊。”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吧。”温凌说,“估计我说了好多秘密呢。就算昨晚上没说,今天早晨也说给你听了。”
就算没说军机,他的丑态和弱点也暴露在她面前过了。
他笑意融融而眼露杀机,不等那营伎想到要退后逃离,已经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人轰然坠地时,他想:也不过就是一件玩物。
打叠起精神,他自己擦了脸和身体,换穿了干净的衣衫,拉开营帐的帘幕,东边的朝晖扑面而来,光芒都有些刺眼了。
他淡淡吩咐人收拾好帐篷里的尸首,观看了士兵们的操练,又到中军帷幄里与参谋们讨论现在的军情。
“父汗的援军在幽州遇到很大阻力,推进很慢,西路在和尚塬大败,估计也没希望了。”他环顾四周,“不过也不是坏事,他们来了,无非是夺我的军权。听说沈素节被提审,有没有什么消息?”
“听说是块硬骨头。”
“没有招供我和他的合谋?”温凌很惊奇。
“不是。”参议苦笑了笑,“最先就把大王供出来了,连同当年与四太子的勾心斗角,利用他在黄龙府翻云弄雨的事,他都招了。”
温凌失笑:“这也叫‘硬骨头’?”摇摇头,也没出乎意料之外。
“但是,逼问他和南梁的高云桐、凤杞等有无来往,逼他写假书信情报送达南梁这里,离间高云桐、凤杞君臣,他死都没肯。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两个女儿和妻子杀了,他也面不改色,没有答应。”
温凌收了笑容,默然了很久,才说:“‘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国家危急,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
众人看他表情嗒然,急忙劝解:“不过也有好消息。”
温凌打起精神问:“什么好消息?”
“现在意图过来包抄我们两翼的那支队伍,是做并州军旗号,掺有穿太行军靛青短衫的人,斥候粗略估计,人数只有我们一半左右,疲军而动。”说话的人疏疏而笑,“而且南梁已经没有可用的大将了,郭承恩被困在洛阳,王枢是个文人,凤杞小子坐守汴京,高云桐已经往幽州去了。大王猜猜,是谁带兵?”
他挤挤眼,非常自得。
温凌很久没说话,最后问:“猜不着,是谁?”
“听说主帅营帐边设了一支女营,挑选的是周边各郡的健妇,号称‘娘子军’。”
“这是学了唐代的平阳公主?”温凌面无表情,只有眼角愈发垂挂,显得不大自信。
“什么平阳公主!无非是借了男人实力的娘们儿。”那参谋笑道,“若设营伎也就罢了,设女营环卫,无非是怕闲言碎语坏了娘们儿家的名声,叫一圈健妇挡着罢了。我看八成是凤杞的姊妹,或妃妾在领兵。娘们儿领兵打仗,不是玩儿来么?大王只管踩她们身上过去,若有长得好的,留下来给兄弟们玩。”
温凌毫无笑意,说:“但娘们儿也同样可以做到‘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国家危急,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
说得周边的参谋都愣在那儿,不知道温凌为何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第 310 章
虽然心里有些馁了, 但温凌还是必须打叠起精神,增派斥候打探现在的情形,特别是那支带着娘子军的南梁队伍, 风头极盛, 好像也浑不怕靺鞨军曾经有过的“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 入水如獭, 其势如泰山”名号,区区五万士兵, 也敢在这大平原的地方两翼包抄过来, 好像不要命似的。
但也始终不会正面攻击,并州军在黄河下游的一片泽地上,一边赈灾救险,一边断温凌的粮道黄河水患之后,靺鞨劫掠粮食本身就困难,现在运粮的几条河流也在民众的帮助下逐渐收归并州军掌控之下,温凌的十万人孤悬灾地, 人越多,显得口粮越少,加之春季瘟疫,一直坚毅顽强的靺鞨士兵也开始渐渐承受不住, 在外面打仗打了两年多了,腰囊里抢来的金银细软又不能当饭吃,哪有不盼望回到家乡的?!
煎熬了半个月, 温凌军中捉襟见肘。
受灾的黄河下游再翻不出一粒粮食,而即便是没有受灾的河北诸州, 也不再听命送粮,反正当年靺鞨逼着南梁割地,小小的异族在匆忙中并没有形成完备的治理体系,临时任用的州县官员在靺鞨强大时还不敢不听命,现在则根本就懒得理。
温凌自然也知道军心浮动的可怕,为了表示同甘共苦,他连自己的口粮份例也削减了,和士兵们一道吃掺了多半黑豆的粗麦饭,带来的牛羊本是用来产奶用的,现在吃肉也渐渐吃得差不多了。当他看见士兵对着瘦弱的军马也开始流口水时,只能下令斩杀营伎作为肉食。
其实,看到锅里炖得香喷喷的肉,他也反胃,只觉得那汤的雾气里也萦绕着冤魂。
硬着头皮吃了两口,胃酸直往上冒杀人再多,还是过不了这一关。
而外面又传来某个士兵用靺鞨语的惊叫:“啊!这是不是人的手指?!这也能吃?!”
他摔了筷子,掀帘子出去,指着喊叫的人吼:“不吃就去死!打他二十军棍!”
外面的喧闹瞬间变成了诡异的沉默,他的士兵,他精锐的铁浮图,个个瘦得脱相,眼眶都格外大似的,盯着人的模样仿佛是鬼。
行刑的士兵好像动作也特别懒,好久好久才站起来,好久好久才拖着军棍有气无力地过去打人。
温凌脊背上一阵阵冒着飕飕的凉气,不由地退了半步。
挨打的人挨得并不重,因为打人的也饿得没有力气。
但明明打的是肉最多的臀部,听起来却像是一棍棍都打在骨头上。
挨打的也不哭叫,偶尔哼哼两声,面如金纸,无力地趴在那儿。
温凌余光瞥见其他士兵毫无表情的样子,不由急忙出声道:“停下吧,我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如今随时要和南梁作战,不吃饱肚子哪来的力气?!”
他捧起自己的碗,里面是肉和肉汤。他展示似的“咕咚咕咚”把汤一饮而尽,又抓起一块肉大嚼起来,嘴里含混地说:“不就是肉?!与羊肉、鸡肉有什么不同?又鲜又嫩,又好吃,又能补充体力。”
抓第二块嚼了一口,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眼光一扫,是半只残缺的手一团一团的肉尚不觉得,这种明显的形状当然叫人犯恶。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肠胃,牵着嘴角笑道:“打败五万的并州军,我们就直取汴梁去。汴梁的皇帝比兔子还弱,汴梁城是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下来过的,汴梁通衢八方,四条水运漕道,粮食多得没地方扔。现在再难,也就是现在罢了!”
大家终于有了点精气神,闭着眼睛开始吃肉喝汤。
温凌回到帐篷里,抓着痰盂一阵猛呕,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却又不敢发声儿,吐完之后瘫坐在地,先难受出了一些泪花,接着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咬出深深的紫色牙印,才扼制了绝望的声音。
收拾情绪好半天,温凌打起精神到军帐里和各位参议谋士商议接下来的方略。
整座帷幄里沉默了很久,大家目光涣散地盯着正中间的沙盘和堪舆,最后在温凌的再三逼问下,才一个个说:
“无非是向南或向北两条路。向南就是一鼓作气拿下汴梁,日子自然就好过了。向北就是突破幽燕那里的高家军,回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向南谈何容易?如今五万南梁并州军,撵着我们又不打,光封锁粮道一条,就够大家受了。还想突破再取一座大城?当年凤霄是个傻子,凤杞也是傻子么?”
“向北也不容易啊,且不论高家军突围不突围得了,回老家去,作为败军之将,我们不会被清算么?”
…………
“在河北驻守呢?至少那么大的肥沃土地,割据了,自己过日子不行么?”
“呵呵,南有南梁,北有幽燕,西有太行山里钻出来的山匪,夹缝里的日子好过么?你看看现在河北那帮当官的!”
“这么说,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咯?”一个参谋反问道。
顿时,帷幄里又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大家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垂下了头,盯着高低起伏的沙盘,妄图从中找出一条活路来。
温凌不由又是悲从中来:“我们大好的胜局,怎么会弄成这番样子!父汗但凡多信我一点,少掣肘一点,怎么会弄成这番样子!”
大家依旧沉默,毕竟,如今的情形可不完全怪罪靺鞨的皇帝。
靺鞨原本只是想报北卢凌.辱之仇,一旦节节胜利来得太容易,劫掠南梁来得太容易,欲望就会膨胀,欲望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脱欲望的制裁。
可谁又能一开始就知道呢?
一封军报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温凌接过一看,“呵呵呵”笑出了眼泪。
他的众位参谋看着他狂笑的模样,一时猜不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笑的消息。”温凌像是看破了他们的疑问,抖了抖那张军报,“区区五万人的并州军,来对我劝降来了。可笑吧 ?哈哈哈……”
死一般的沉默。
又拿不出主意,又不能分忧,他已经跟这帮子吃干饭的参谋没什么好谈的了,说了句“我亲自回信”,就打发了众人离开。
这帮子人三五个一群,也在外面窃窃私语:
“诶,要是真降了南梁,会怎么样?”
“难说。按南梁的风气,应该表面上会给个公侯的名分,然后软禁着?”
“可大王不是曾与凤震、章谊合谋,逼杀曹铮的同时,也害死了凤杞的爹么?南梁新君会报仇的吧?”
“总不至于报到我们这些头上?”
“那倒是……”
又有说:“听说这五万并州军的领军,是二大王曾经的王妃、南梁的燕国公主!”
“我猜也是看大王那脸色。凤杞这小子,听说娶了郭承恩的女儿,但郭承恩没有被大用,估计他女儿也不会领兵的。”
“燕国公主我见过啊,娇滴滴、作兮兮的,也能领兵?”
“人不可貌相,领兵又不是非要自己上沙场拼刀子的。娇滴滴、作兮兮的,不是把大王的心都拿下了?”
“嘘!当心割了你的舌头!”
温凌一眼就认出书信是凤栖的亲笔,写的倒算诚挚,但此刻温凌看来只觉得刺眼,仿佛每一句都是在讥刺他。
他心里恨恨地想:你也配来劝降我?你五万孱弱的南梁兵也打得过我十多万的铁浮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他烦躁地写了一半就把笺纸揉成一团扔掉了,喝道:“叫那南梁的信使过来问话!”
信使很快到了他面前,温凌横着面孔冷笑问道:“你们朝中无人了,竟让个娘们儿来领兵,给我写信?”
信使大约知道温凌暴戾的德行,语气很谦恭:“大王,倒不是有人无人,而是知己知彼,我们公主觉得能跟大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温凌冷哼一声:“我信谁也不会信她!”
信使道:“是是是,公主也说的:当年孽缘,加之国仇家恨,很难没有恨意。但如今是谈利益的时候,谈私情就不好了。公主说:冀王如今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进亦忧退亦忧,天下虽大,却已无大王的容身之处。即便是回靺鞨旧土,听说皇庭新旧势力已经水火不容,您的父汗尚且很难权衡勃极烈的权力与自己的君权,幹不思太子是上一轮君权的牺牲品,大王就可能是下一轮勃极烈议政权争夺中的牺牲品。沈琅玕沈素节大王是熟悉的吧?哎,听说要不好了。”
他还叹了口气。
温凌岂不明白如今的局势!顿时心里被一击似的。
只是理智告诉他:向凤栖投诚?她可是有入骨的恨啊!
信使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样:“虽然两国有仇,但公主念及当年大王放手之恩,绝不会为难。若大王投诚,亦是两国功臣,当年打仗时那些是非恩怨,也可以既往不咎。”
温凌更是笑起来:“你回复你们公主去,她可以既往不咎,我却不可以。她当年是和亲于我的,若还肯承认姻缘,那还可以谈。”
信使道:“这个……只怕无望了。毕竟公主未曾与大王合卺,以自由身再嫁他人,现在又有了孩子,哪能拖着肚子再归大王呢?于情于理于法度都不合适,对吧?”
让凤栖承认和他的姻缘,本来只是用来挤兑南梁信使的,但听信使这样讲,温凌仍不免勃然大怒,抖着手抽出鞘中钢刀:“我看你不想活了!”
那信使倒退了半步,满脸赔笑,说话却毫不让步:“大王,何必发急?如今局面,情也,势也,态也,急亦无用,杀了小的,也不过臭一块地,于事无补,于大王更无半分裨益,反而丧失了彼此谈判的余地,对吧?”
这个人真是深得凤栖精髓,与温凌交流,既会在态度上服软,又不会轻易让步,不让步偏生有有理有据,把利益分析得透彻。
温凌片刻冷静下来,仍是气到锉牙,冷笑道:“你回去跟凤栖说,我既然已经没有退路,便只有死战到底一条路可走。我放她走时曾经说过,日后沙场相见,只有彼此厮杀一条路了,不指望再有半分情意,所以也谈不到过往恩怨的既往不咎。”
信使摇了摇头,说:“那么,公主让臣带来了一些酒水点心,说是谢大王当年不杀之恩。”
“就用这回报我的不杀之恩?”温凌挑眉,“以后就两不相欠了?她的命只值这么点?”
信使嘿然一笑:“公主说,此乃雪中送炭,对大王的意义亦是性命一般重要。”
温凌脸色便又不好了。
斗嘴皮子,他始终落凤栖下风。
他没有把这位信使怎么样,打发了此人之后,军中又是点燃篝火一场祈神的狂欢。
南梁送来的酒水点心成了狂欢宴上最受欢迎的内容。温凌赤着上身,拉着营中所剩无几的几个营伎跳舞,但这些自感朝不保夕的营伎连迎合他的兴致都没有,纵使挨了鞭子,也是流着泪无力地踏着步。
“南梁主动要和谈吗?”他的参议小心问,“如果他们给的条件还可以,不妨先谈谈看,保存实力现在最重要,将来再徐徐图之。”
“我不想和南梁和谈。”温凌一身的汗,搂着怀里的女人亲了一口,笑道,“他们无非要我投降,再把我们慢慢宰杀干净。今日大家好好吃饱一些,明天起也不和他们玩这些猫捉耗子的游戏了,铁浮图直接出击,打她那支娘子军!不知道南梁健妇的肉,口味比我的营伎如何?”
垂头又咬了身边女人的脸颊一口,咬得那小娘子“哎呀”叫了一声,又气又怕,别着身子,几乎要哭了。
温凌哈哈大笑,但偌大的篝火边,只有他一个人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