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中, 小佛像前插着三炷香,香烟袅袅,佛像唇角的笑容更加神秘。
徐清圆突然进来, 又控诉她们说谎,那些七嘴八舌的女子们看到她,一时目光闪烁,收了口。
韦浮回头, 看到徐清圆睫毛沾雾、面颊因气愤而染红的样子。
韦浮对徐清圆笑:“露珠儿有事寻我?在外稍等片刻吧。”
徐清圆看到他虽带着笑、眸底却冷淡的眼睛, 渐渐回过神,懊恼自己的莽撞。
难道她因为韦浮掏心挖肺的那番话,就变得冲动主动, 相信他和自己站在一边?也许该责怪晏倾近些日子对她的照拂, 让她生出了任性,让她觉得但凡开口、必有人听……
而今她开始明白,人不可一概而论。
徐清圆冷静下来。
韦浮看到她的眼睛,忽然后悔。
但是徐清圆已经伏身行礼, 声音重新平婉:“妾身打扰了。是因为之前京兆府有些问话, 妾身想起了更多的事,才来找郎君。妾身在外等郎君问话。”
徐清圆要退出屋子, 那些先前诋毁她的梁园女子们, 中间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调:“韦府君和之前的晏少卿一样,都和徐清圆认识,都对徐清圆格外信任。我们说徐清圆杀了人,韦府君必然不信。既然如此,还问我们做什么?”
徐清圆背对着她们, 抿嘴。
她余光看到屏风后兰时向她着急探头招手,示意她别管了。
徐清圆便垂下眼, 继续向屏风外走。
身后那一声阴阳怪气却开了话匣子,其他女子们纷纷开了口:“为什么不怀疑徐清圆?她阿爹失踪得就很奇怪,不是说叛国吗?那罪名,可比这里的事情大得多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清圆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韦浮眸底琥珀色加深,他并不阻拦那些女子的诋毁。他始终认为,万千线索藏在所有言语中,哪怕是诋毁。
他的冷静以致冷漠,世间少人懂。
至少徐清圆不懂。
徐清圆回了头,重新面对那些女子。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激动。她声音温和:“你们一直试图将我推到凶手位置上,为什么?
“亦珠死的那夜,有人说见过我在寺中走,方向离亦珠住的斋房很近。那我不妨说,那一夜,我在院中行走时,也见到了梁丘梁郎君。但是彼时亦珠正在扮演观音,尚未死亡。我未曾将我见到的梁郎君当做凶手,你们缘何认为我便是凶手?”
女子们语塞。
她们嘀咕:“你能言善辩,我们嘴笨,说不过你。”
“就是随便猜一猜嘛。你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喜欢你,只是随便乱猜而已。”
徐清圆目光已经直视她们,便没有后退的意思。她思绪冷静,依然平和:“不,在亦珠死之前,我与梁园女子们只相交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我与你们交情都不深厚,我们彼此之间,都谈不上厌恶或喜欢。因祖母的缘故,你们或许对我有些看法,但是你们表现出来的,并非厌恶。”
她一步步向前走,女子们目光越发躲闪。
她们听到徐清圆幽声:“至少在亦珠死之前,你们都不讨厌我。而今你们想将我安在凶手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们的表现,让我觉得你们不想找到真凶。为什么?
“是否有人威胁?京兆府已经是长安城百姓们能接触到的最大官衙了,若有冤情,此时不说,日后便很难有机会。”
她这么笃定,那些女子们不说话。
气氛僵宁,韦浮慢悠悠地找座坐了下来,给自己倒杯茶。水声汩汩时,一个犹豫的声音终于在梁园女子中间开了口:
“你和我们并不一样。我们希望保护梁园,你希望毁掉梁园。不过是因为梁园毁了后,你照样有你的去处,那些晏郎君韦郎君,全都跟你好,会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照拂你。不像我们,没了梁园,便一个栖身地都没有了。”
徐清圆怔忡看她们。
她想说不,想说你们不懂我的遭遇,想说没有人敢来照拂我。
但是这一个声音打开了梁园女子们激愤的情绪。当有一人开口后,更多的声音便发了出来:
“你是大才女,是大儒的女儿,你爹名气那么大。我们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离了梁园,我们要怎么办?如果不是梁家收留我们,像我们这样孤苦位卑的女子,只会任人欺辱,差点的卖入烟花之地,好点的找个老实穷人过完一生。”
“但是梁园不一样!它收留我们,保护我们,给我们安身之处,给我们金钗美玉。我们在梁园,享了从来没有享过的生活。在这里,我们是‘女郎’,有侍女伺候,每日只要陪梁郎君、陪祖母玩笑,运气好的,还能嫁入梁家当媳妇!这是我们这样的人,一千年一万年都碰不到的好事。”
“叶诗要逃离梁园,为什么要逃?这里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出去受苦?你可知道,在来梁园前,我从来没有被侍女服侍过。我家乡发洪水,我爹和我娘吵是卖我娘还是我,我要掰着手指头数我和我娘哪个值得更多钱。然后,我仅仅因为小名里有一个‘珠’字,就被梁园收养了。你可知道,这是我最感激我爹娘的时候?他们给我取名带了‘珠’字!”
“我们不想离开梁园,不想毁掉梁园。我们也不想找什么凶手,不想知道冯亦珠遭遇了什么。我们只想维持现状的平静。”
“露珠儿,你是否明白我们的苦?”
徐清圆孤立无助,被她们又哭又笑的控诉眼睛瞪着。
可是她想,这世上谁又过得不苦。
明明就错了,冯亦珠死了,卫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是否因尸体无法开口,活人便可肆意践踏?
可是她看着这些女子的眼睛,看着她们有的泣泪,有的仇视,她心里又渐渐想到了另外的道理。
这样的道理,就好像在云州读书的时候,有一日她问爹,“甘州为什么人食人”,阿爹发出的那一声长叹。
人生一世,本就是各求各缘,苦中作乐——
韦浮带着徐清圆去喝茶,给她倒一杯,宽慰道:“不要多想了。有时候人间是这样黑白颠倒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徐清圆手捧着清茶,轻轻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对韦浮轻声:“她们是帮凶。”
韦浮怔一下,看着徐清圆许久没说话,倒茶的动作也停住了。他没想到徐清圆还在思考,他以为徐清圆会沮丧于女郎们的排斥。
徐固的这个女儿……真的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徐清圆放下茶盏,偏一下头,柔声细语地分析:
“我被她们的话说得心乱,暂时很难辩驳她们,便掠过此话不提。
“我想说的是,她们话里话外,无非是爱慕虚荣,舍不得荣华富贵,所以不肯向外面的人揭发梁园。这便与大理寺这几年没有收到过报案说的通了。但是梁园中女子们很多,性情彼此也不同,难道所有人都是爱慕虚荣吗?
“韦郎君,想把那么多爱慕虚荣的人,齐聚在一起,是很难的一件事。梁老夫人经常发病,梁郎君也很少出府,我不认为梁家有这种能力,去筛选什么‘只有爱慕虚荣的女子才能进我梁园’。那么,她们性情如此不同,却都维护着同一个秘密——
“比起其他原因,我觉得‘共犯’‘帮凶’的可能性很大。”
韦浮问:“为何不觉得她们不说,是出于报恩目的呢?”
徐清圆:“可是没有一个人报案,都为了报恩,也很奇怪啊。”
她杏仁眼睁大,清澈圆润,目不转睛地盯着韦浮,期待自己的分析被认可。
韦浮:“……”
他有点儿不解她这是什么意思,而徐清圆见他不懂,便咬了唇,支支吾吾地说:“你之前不是说,你很忙,想让我帮你查一查这个案子,交换条件是,我可以见一见那个西风将军,从他那里问太子羡的事吗?”
韦浮弯眸笑。
他笑得徐清圆好生紧张。
这个人果然和晏倾很不一样,他了然地看来一眼,将她目的看穿之时,还带着坏心揶揄:“我何时这么说过?这不是你自己想交换的吗?而且你还偷偷得寸进尺——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可以见西风将军了?”
徐清圆争取道:“我可以查出杀害亦珠的凶手。韦郎君不是想知道梁园案子和西风将军有没有关系吗?我可以帮忙。”
韦浮沉思。
他问:“如何配合?”
徐清圆见他松口,放一点儿心:“也不用如何,韦郎君放出消息,说让人去搜查梁园了。梁园这些年死了很多女子,有很多尸体埋在那里。要让梁园女子们开口,就得找出那些尸体。
韦浮:“可是露珠儿,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去挖尸体,非我们的专长。”
徐清圆:“所以只是做戏,并不是真的挖尸体。但是郎君,我若帮你找到真相,你得让我见西风将军。”——
积善寺的这两日审案,梁园女子们惶惶不安。
她们几乎确定,那个韦府君和徐清圆有私情。之前还掩饰,现在已经不掩饰——韦府君已经不问话徐清圆了。
而且韦府君这些日子不出现,听起来好像在审那个西风将军。梁园女子们虽不明白西风将军和自家的牵扯,却也觉得不对劲。
而她们得知,韦浮让人下山,去梁园挖尸体去了。这位韦府君胃口很大,要把梁园这些年埋在土里的腐烂,全都清个干净。
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们忍不住私下讨论,也有人实在忍不住,去和梁丘商量。
所有人都知道,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咬紧牙关不想说的秘密,必然要见天日。
这一日晚上,梁园女子们又一次被叫去问话。但是这一次,陪着审问小吏一同坐着等她们的,是已经毫不掩饰的徐清圆。
晦暗烛火下,徐清圆对她们微微一笑。
旁边小吏对徐清圆很恭敬:“徐娘子,我把灯烛往前面移一点儿,好不好?”
徐清圆客气说不必时,听到女子中传来嗤声。
问话开始,直入主题。
徐清圆告诉她们:“大理寺留下的仵作,已经把所有尸体都检查完了。”
她看到这些女子眼神中大都平静,只有少数透出一丝紧张。
徐清圆盯着她们,缓缓改口:“……但是,这些尸体不全,肢体残缺,腐烂得厉害……”
梁园女子们平静如初。
徐清圆心想:难道也错了?尸体不是这样的吗?那尸体会如何藏?
她心中有一条绷紧的线,前后摇摆,她脑中浮现梁园的园林构造,努力想尸体会在哪里。
曾经看到书上说过,死人的尸体用来种花草,花草会长得丰茂。但是梁丘显然只养一种花,那种花似乎并不需要那么多尸体。
这么多年,梁园那些消失的女子,如果不是肢体残缺,不怕腐烂,她们会被埋在哪里呢……
徐清圆心里沉沉地向下一“咚”。
她突得站起来,脸色惨白,盯着梁园女郎们得意的眼睛。
徐清圆呼吸急促,勉强定神:“我们的仵作,在捕鱼时,从湖中鱼的肚子里,找到了没有消化掉的手钏宝石!”
梁园女子们脸色在一刹间苍白,烛火幽幽飘摇,她们的脸被照得晦暗不清。
徐清圆盯着她们慌乱的神色,猜测着发生过的事。她心中冰寒,万万没想到她们会这样——
“鱼的肚子里,有人的手指头,有女人没有消化的长发。你们把梁园那湖里的鱼,都养成了妖怪。从第一具尸体被抛下水,湖里的鱼学会了吃尸体,之后所有的鱼都学会了……”
卫渺喜欢在湖边钓鱼,却一条也钓不上来。
因为有人劝她:“这湖里的鱼不干净,不能吃。”
卫渺死在湖边。
可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是不是冯亦珠也应该死在湖边呢?只是因为他们在积善寺,凶手找不到埋藏尸体的方法。
那晚暴雨之下,徐清圆藏在灌木中,看到了杜师太杀害卫渺的一幕。
卫渺尸体当夜没有被投入湖水中,是否是因为凶手本就知道有人在看?
徐清圆曾以为,这是针对她的圈套。
原来这不是针对她的圈套。
住在梁园的每个女子,都走入过这个圈套——
黑暗中,鸦雀无声,湖边蛙声一片。
有人在梁园的花湖边行凶,湖水波光粼粼。
清辉月下,有女郎躲在灌木里看得一清二楚。
她惧怕这样的事实,次日她便会知道是谁死了。
如果她三缄其口,她可以继续在梁园待下去;如果她去报案,她会成为下一个被害的女子。
在梁园那片幽静的、泛着星光的湖水中,鱼儿雀跃跳跃,成群成队,围着抛下的尸体欢呼。
女子们藏在岸上,藏在树后。她们在第二日,偷偷帮凶手处理尸体。
梁园那个湖如此之大,尸体丢入湖中,应该很安全吧。
白日天下太平,锦绣繁华。
梁园女郎们年轻貌美,喜欢看戏。她们有时候在梁园搭戏台看戏,有时候去积善寺看戏。
她们看着台上的一出出浓妆艳抹的戏,台下她们用眼神交流——
“你看到杀人了吗?”
“我看到了。”
“你帮忙埋尸体了吗?”
“我帮了。”
“你会说出去吗?”
“我不会说的。”
她们对梁园外的人睁着无辜眼睛:“我不想招惹祸事,给自己惹麻烦。我保护好自己,我活着便好。”——
身处悬崖之上,若见有人坠崖,是否应该伸手。
悬崖下是泥沼,是地狱,深陷其中的人,是要将旁人推开,还是欢喜地邀请人一同下来。
其实每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风“哐当”挂在木窗上,吹开大窗,小吏嘀咕着去关窗。
徐清圆发着抖。
她喃喃自语:“你们每个人,都看到过杀人。你们其中有的人,甚至看到过凶手的脸!
“你们也是凶手!”
关窗的小吏回头:“徐娘子,冷静……”
而徐清圆抬头,轻声问她们:“所以有人看到了杀害冯亦珠的凶手对不对?和杜师太杀害卫渺不同,这一次的凶手,也杀了之前的那些女子。
“那个人是谁?”
女子们张皇,又咬着牙不肯开口。
徐清圆道:“你们总是要进牢狱的,自身难保,还要保护他人吗?”
有一个女子终于冲开旁边女子的拉扯,跳起来叫道:“是、是梁郎君!”
她控诉的时候,风更加劲了,屋中灯烛火灭。
一片黑暗中,女子们发出惊恐尖叫。
徐清圆呆立于黑沉沉中,衣裙被吹乱,耳边乱哄哄,眼前乌漆漆。
小吏喝道:“别慌,烛火灭了而已!”
烛火再次亮起的时候,门窗也重新关好。
小吏才坐下,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有人声音急促:“快,梁丘自尽了!”
屋中女子们全都哗然:“什么?梁郎君……”
而之前那个说“梁郎君”是凶手的女子哇地一声哭了,改口道:“不不不,梁郎君不是凶手,梁老夫人是凶手。是梁老夫人杀的所有人,梁郎君帮她瞒着而已。
“我们都不敢说,梁老夫人老糊涂,谁想离开梁园,她就杀谁哇!”
第 29 章
梁丘并没有死。
那些监视他的卫士轮换的时间, 被他选作自杀时间。轮换回来的新一轮卫士例行去检查梁丘,他们敲窗发现无人应后,撞开门救下了想要上吊自尽的梁丘。
一会儿, 徐清圆跟着哭哭啼啼的梁园女郎们一同去看望梁丘。
她到的时候,韦浮已经在屋里陪着虚弱的梁郎君在说话了。
梁丘气息微弱:“我早知道韦府君一定会查出梁园的秘密,一切都是藏不住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错是我犯的……露珠儿, 你也来了啊。”
韦浮顺着梁丘的话回头看, 见一个个奔进来的梁园女郎身后,跟着慢腾腾的徐清圆。
夤夜中,木门口斜掠下来的花树下, 女郎正拾阶而上。
她穿着淡紫色绸缎长衣, 银白色绣花齐胸襦裙,耳下垂着的珍珠耳坠各有三串。云鬓雪肤,晶莹剔透。她的书卷儒雅气,让她与同行的女郎们都不同。
清圆正眨着乌黑眼珠向屋里看, 对上两位郎君的目光, 她收敛眼中探究,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
哪怕梁丘正在跟韦浮说自己是凶手。
梁丘对徐清圆有些哀伤地回以一笑。
其他女郎们扑在床榻边, 韦浮让开位置, 她们纷纷泣泪,更有的跪了下来。
韦浮走到门口,探寻地问和徐清圆跟着的小吏,那些女郎怎么回事。这边正解释时,那边女郎们凄声:
“梁郎君, 分明不是你杀的人,为什么到现在都还要隐瞒?这些年, 为了帮老夫人收拾残局,你受了多少委屈?”
“老夫人早就糊涂了,她糊涂地见到不喜欢的人就要杀。我们都不敢忤逆她,忤逆了她就没办法待在梁园了……只有你粉饰太平,帮她瞒着。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大理寺查我们,京兆府也查我们,这件事是根本瞒不住的。亦珠就是老夫人杀的吧?就像之前那许多次,老夫人好端端地突然发狂,就杀人……”
她们说着说着又哭。
梁丘面上哀色更深,眼中泪也跟着掉下。
他勉强道:“不要乱说话。是我杀的人……”
门口威严而带颤的老人声音传来:“是我杀的!”
站在门口的徐清圆和韦浮回头,见到梁老夫人由侍女搀扶着,正拄着拐杖,边急走,边落泪。
徐清圆上前去扶她,梁老夫人用迷离的浑浊的眼睛看她一眼:“露珠儿,你爹出事,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一家的吗?”
徐清圆面色微白。
她无法替自己辩解,便被老夫人推开。
老夫人晃着拐杖进屋,那些哭诉的女郎们一下子吓得噤声。而老夫人当做没看到她们,坐到床边,盯着满面泪渍、脸色苍白的梁丘。
老夫人颤巍巍:“丘儿,何必为祖母隐瞒到这个地步……”
她抱住梁丘开始哭。
那些站着的、坐着的女郎们,一个个颤着肩,都跟着哭起来。
她们像是被人陷害的无辜者,像是被人推入泥沼的善心人。那罪大恶极的,自然是站在门口、怔怔看着他们的徐清圆。
老夫人收了眼泪,突然站起来,拐杖向下一敲,气势喧天:
“都不要为难我的孙儿了!这些年,他备受煎熬,帮我收拾的烂摊子太多了。我是老糊涂了,那些尸体不见了,我还装聋作哑以为什么都没发现。这傻孩子,也从来不问。
“梁园那些消失的女孩子,都是我杀的。冯亦珠也是我杀的。那小蹄子举止轻浮,我听她和人说她要出去跟野男人离开这里。我怒气冲冲,一下子想到了珠珠……我白养了她!
“我说她是独立的,不要依靠男人,她非说她就要跟男人走。她气疯了我……我就拿那原本打算给她们裁衣服的白绫,勒住了她。一圈不够,多勒几圈。我看到这小蹄子不服气的眼睛……”
这位老夫人语气中的凶意,中气十足地回荡。
在场的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梁丘用幽深的目光看着老夫人,大约他是第一次听自己的祖母说自己杀人时的心理。
老夫人冷笑:“你们要判罪,就判吧。”
徐清圆蹙眉,看着她。
韦浮笑一下,说:“那明日升堂,结梁园此案。老夫人既然认了,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希望老夫人不要再隐瞒什么了。”
梁丘唇颤了颤,终究闭目,没说话。
那条他用来自尽的白绫还缠在他脖颈上,与他手腕上缠着的白布条交织一起。
诡异,森冷——
次日,韦浮借用了之前晏倾借用过的那座佛堂,来审这个时间跨越了整整五年的梁园凶杀案。
从第一个死的叶诗,到最后一个死的冯亦珠。梁老夫人手上的凶器不断举起又落下,从一开始的恐慌,到如今的麻木。
所有人都要来听一听这段案子——
梁老夫人礼佛,敬神,每年向积善寺捐赠许多香火钱。
积善寺的佛祖俯视着她,积善寺的女尼们也要看看这位“善人”。就连之前因杀人案暂时被关起来、还没下山入狱的杜师太,也被放了出来,捆绑着押到佛堂,听一听梁老夫人的恶行。
杜师太的目光落在梁丘身上。
经过昨夜,梁丘精神憔悴,恹恹地靠着一木榻坐着。
杜师太不加掩饰,直接将关注的、带着爱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女尼们哗然,而这位师太温柔地问:“你还好吗?”
梁丘勉强朝她笑了笑。
广宁公主暮明姝、宰相府上的郎君林斯年一同进来。
暮明姝一进来便环视一圈:“那位徐娘子没来?”
她对徐清圆的印象非常深刻——端庄秀美,才华横溢,偏偏还能言善辩。
公主殿下以为,徐清圆一定会在这里配合韦浮,就像她之前配合晏倾一样。
林斯年与公主殿下关心同一人,和善询问:“徐娘子不在?”
这里的人心神不属,哪有心思关心徐清圆的去留,纷纷摇头——
徐清圆没有去听他们问审,因她总觉得不对。
是那种一切都太顺了的感觉。
审问梁园女子,梁园女子叫出梁郎君;梁郎君瞬间自尽,梁园女子改口说是老夫人;老夫人承认自己杀人,骂骂咧咧,把每一桩凶杀案的前因后果都讲的清楚明白。
但是徐清圆依然觉得太可怕了。
一切都顺利得很可怕。
她想鼓起勇气问韦浮,不继续查了么,就这样了么?但是韦郎君显然发现梁园案可能和他在追查的谋逆案牵连不大,韦郎君已经没兴趣查了。
而徐清圆……她也很胆小。
一整天的时候,佛堂那边审讯进行时,徐清圆都和侍女兰时一起,在寺中默默走,如同散步一样。
兰时看出徐清圆的心结,劝她道:“这个案子已经破了,你就不要多想了。何况这案子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他们案子破了,咱们就能赶紧搬出梁园了……”
徐清圆抿唇:“那我们搬去哪里住呢?”
兰时怔忡,想到了徐清圆的身份,眼神一下子也黯了。
兰时小声抱怨:“都是我们运气不好。本来因为郎主的事,长安这些人都远着我们走了;娘子住一个梁园,如今就闹得梁园没了,本来想帮助我们的人,也没了吧……”
兰时心酸:“娘子,你怎么这么可怜?”
兰时已经想到她们无家可归的凄惨未来,而徐清圆拧着眉,还在思考梁园案。
她二人散步散到了梁丘居住的禅房,隔着木篱笆,她们看到梁丘的小厮把一盆花抱到太阳下,一边浇水一边叹气。
隔着篱笆,徐清圆唤声:“方长,你不去陪你家郎君看案子,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坐在地上的小厮方长抬头,看到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郎徐清圆,眼睛当即轻轻一亮。
然后方长愁眉苦脸:“我家郎君太惨了,遇到老夫人那个疯子,还得去听案子,说自己这些年怎么帮那个疯子隐瞒……但是我们郎君从未亲手杀人,这应该罪不至死吧?”
徐清圆捋一下耳畔发丝,轻声:“那要看律法怎么判了。不过你家郎君若只是出于‘父子相隐’的缘故帮老夫人隐瞒,按照大魏律,世人还要嘉赏他的‘仁孝’。他不会死的。”
方长:“郎君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我现在发愁的,是今年夏天长安的赏花宴,我们还怎么参加,怎么拔得头魁呢?”
徐清圆眨眨眼,很迷惘。
方长举起他抱着的花,把花盆转了一圈。徐清圆这才看到,原来这花还没开出花来,却有一瓣叶子卷了起来,有些枯黄了。
方长:“郎君可宝贝他的花了,这几天却被老夫人的事情弄的,都没心思看花了。我帮郎君照看花,就把花养枯了一片叶子……这花今年肯定夺不得头魁了,郎君肯定很伤心。”
电光火石间,如同一道电劈入徐清圆的大脑。
四月天下,她后背出汗,面如纸白。她霎时明白自己忽略的一直是什么了。
她隐隐觉得,她猜到了真正的真相是什么。
……这太荒唐,太残忍了!——
此时此刻,山下的盗窃案,到了收尾的结案阶段。
这个案子本也不难,在晏倾手中易如反掌。
他帮那些受害人家追回财物,获得人千恩万谢。而偷窃的团伙是城东的一批泼皮,暗度陈仓,想和城外做生意,没想到被截获。
这些泼皮蹲在大理寺的大牢中,垂头丧气。听到脚步声,他们抬头,看到是那个长的格外斯文、不爱说话、一说话就致人死地的晏少卿来了。
他们扑到牢门前为自己伸冤。
风若没好气:“冤什么?要是没有偷东西,会蹲在这里?都起来,把这些赃物辨一辨,说清楚了,等我们把赃物都还回去,再给你们酌情减刑。”
风若打开牢门,身后的小吏们就抱着一个个赃物,堆到牢里,让这些人辨认。
这个时间不长不短,晏倾坐在一旁等待。等到了最后,风若说“差不多”了,晏倾看去,见牢里的稻草堆上,还扔着一个看起来颇重的包袱。
晏倾起身,走进牢里。
他问:“没有人认这个吗?”
认罪最积极的那个泼皮苦笑:“少卿,不是不认,而是这个真的不是我们偷的啊。自然,我承认这也不是买的,但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我拿去卖银钱,有什么错?”
风若骂他们:“狡辩!”
风若命令他们把包袱打开,晏倾目光一顿。
包袱里面装着一些金镯子,一些女式换洗衣物,一些胭脂水粉。归类得整整齐齐,分明是女子才会有的手法。
泼皮解释:“就前几天吧,我们在蹲货的时候,来了一个长得魁梧的女子。官爷,没错,就是女子!那女的个头比我还高……她把这个包袱扔给我,说她急着出城,这里面的东西都不要了,换些银钱。我六她四。”
泼皮搓手:“少卿,这种女人我看得多了。这一看就是要私奔的女人,中途被郎君抛弃,没法一个人走,一气之下要把东西全都换成钱好携带。我当然一口答应,但是我再没等到那个女子回来取包袱……”
晏倾平声静气:“那女子让你换成钱财,看来你并未换。”
泼皮被他一语道破,很尴尬:“这、这不是……本来想宰那女子一刀嘛。但我后面真没说谎,那个女人真的没有再来了。”
晏倾若有所思,他蹲了下来,仔细查看这包袱里的物件。他取出一张帕子,隔着帕子在包袱里小动作地拨动。
风若在后绞尽脑汁,觉得泼皮对那女子的形容分外眼熟。
风若一拍掌,想起来了,激动无比:“郎君,我知道了,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阿云!就是冯亦珠的侍女!我们找到线索了!”
晏倾冷淡:“嗯。”
风若习惯郎君这样,他自言自语,分析得兴致勃勃:“我们下了海捕文书,城内城外到处抓博阿云。看起来,阿云被我们的海捕文书难住了,她出不了城,只好把她偷出来的包袱找人换钱。
“不找当铺也能理解……她一个偷跑的小侍女嘛。可她为什么跟泼皮谈好了生意,却不回来取钱了呢?”
晏倾眼睛看到了一样东西,他就着帕子,从女子衣物中取出一枚断了的指套。这副指套花纹繁复深沉,不是年轻女子的喜好。
晏倾说:“这是老人家才会用的指套。”
风若迟疑:“啊……说明私奔的人是一个老妪?”
晏倾:“……”
晏倾忍耐地闭目。
桩桩件件,重重线索,皆在脑中一一展现。他找出关键点,组成了一个答案。
但是他盯着这包袱,又良久不语。
风若:“郎君,你在想什么?”
晏倾说:“我们找到杀害冯亦珠的凶手证据了。”
他转而:“但是这一切实在太顺了……像一个等着我们跳进去的圈套。
“需要证据,就给证据。需要谁出场,谁就出场了。风若,有人想布置一个完美的凶杀案,却忘了过实则虚,这世上没什么案子是完美的。”
风若压根没听懂。
晏倾却站了起来,嘱咐:“我们回义宁坊,回积善寺。”——
积善寺的禅房中,徐清圆又一次伏在窗下写字。
她心头乱麻一般,梁园的真相让她慌神。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她不知如何走出这个敌人布置的完美杀局。
她在纸上写了“说良缘”几个字,又用笔一一划掉,改成了“锁梁园”。
她接着发呆。
书案上的砚台边,站着一只雪白的信鸽。信鸽嘀咕着黑眼珠子,歪头好奇地将她看来看去。
信鸽看这个女郎把一团纸卷了,扔在一旁,又摊开信纸重新写字。
徐清圆咬着笔杆发呆,思绪飘忽,恍恍惚惚地想要是晏倾在便好了。晏郎君一定会听她说话的……
信鸽扑一下翅膀,徐清圆回神,愣神地看到自己在纸上写了“晏清雨”几个字。
她呆一下,瞬间脸红,连忙将纸重新卷作一团,扔了。
谁知道这一次,这信鸽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她扔在案头的纸团抓起来,拍着翅膀向外飞。
徐清圆震惊,她“哎”了一声,上半身探出窗棂要抓这鸽子。
雪白信鸽扑入一个人怀中时,徐清圆急得要命,她仰头,额头向上磕,一只手伸来,垫在窗棂上,她的头撞到了那只手上。
郎君的宽大袍袖擦过她的脸,额发微暖,半颊生温。
徐清圆仰着脸,与窗口走过的晏倾四目对上。
晏倾睫毛浓长,垂下来的眼睛里荡着日头碎光:“娘子,小心碰到头。”
徐清圆被他的面容和眼神弄得脸烫,愕一下后忙向后缩,躲回窗子里。
她捂住脸,摸到自己脸上的滚烫。
她透过指缝,看到那只讨厌的信鸽站在晏倾肩头叫个不停。晏倾偏过脸,正要看那信鸽的信……
徐清圆重新钻出窗棂:“晏郎君!”
她钻得快,他反应也很快,仍然伸出手垫到窗棂上,避免了她额头撞开花。
只是这一次他垂下的目光,略微不解——这可不符合徐清圆大家闺秀的作风。
风若抓过那只鸽子,疑惑地问“什么玩意儿”,打开了那张纸条。
徐清圆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风若:“徐清圆你!”
风若抬头,厉目严肃地瞪向徐清圆。
晏倾侧头,看到了纸上的“晏清雨”三个字。
徐清圆面若绯霞,羞愤欲死。
晏倾迷茫地眨眨眼。
枉他断案如神,他此时竟然不懂风若的谴责,和徐清圆的害羞,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