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暑气蒸腾,蝉鸣声声响破天际。
沧崖修习院。
上修仙史课的图明长老,是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头,灰白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捧着本比他脸还大的书,低头讲着课。
图明长老声音板正,语速缓慢,听着比和尚念经还催眠,底下弟子们已经睡倒一大片了。
老师讲课不抬头,弟子们睡觉很安分,相安无事,甚是和谐。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整间学舍的弟子们都惊坐而起。
图明长老慢腾腾地从书卷中抬起头,声音平直无波:“是何人闹事?”
“卫——轻——尘?”图明长老小眼睛一眯,认出了趴在地上的那位学生:“怎么又是你?”
卫轻尘连续考了五年倒数第一,他像是跟钉子一样扎在了图明长老心里,是他午夜梦回想起来都会被气出虚汗的学生。
图明长老手里的戒尺已经亮了出来:“刚刚的课你有没有听?”
卫轻尘晃了晃晕乎的脑袋,从被他睡得翻倒的桌凳和满地的书页的中爬起。
弟子们看见这一幕可不困了,纷纷探出头看热闹,脖子一个伸得比一个长。
卫轻尘扯了扯衣服,打了个哈欠:“听了听了。”
“那你讲讲‘无妄之战’的时代背景、事件过程、历史影响。”
卫轻尘听到这个问题,愣了愣,然后开始乱扯。
“‘无妄之战’是……是差不多一百年前,一个魔头,叫鬼司命,他杀了好多人炼化出鬼尸,引发了天劫,修界各门派把他杀死在无妄谷,打了将近半个月吧好像,修界厉害的高手几乎死光了,至于历史意义嘛……这个…呃…呃……”
他挠了挠脑袋,呃了半天也没呃出个所以然来。
图明长老听完卫轻尘背的东西,眼睛都气大了些,手中的戒尺就扬起来了。
“说了多少遍时间要记牢,还有历史意义最为要紧,这是要考论述文章的!你这背的是什么?资质不好就罢了,还不知道努力!昨日交代的要回家记熟,你是不是半个字都没有背?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你知道吗!”
卫轻尘立刻双手背到身后,躲出了半丈远:“我师兄晚上不让我点灯背书,让我滚去睡觉,说吵着他打坐了。”
沧崖人人都知道,卫轻尘的师兄洛云间修为极好,是百年来最为顶尖修者之一。
图明长老小眼睛眯了眯,道:“你们住的沉月湖可不小,找不到其他可以背书的地方了?”
“天黑了,师兄他胆小怕鬼,所以让我待在他身边,呃,保护他。”
“你师兄怕鬼,谁会信?”图明长老听到这话,眉头跳了跳:“是不是你自己偷懒睡觉去了,胡找的借口。”
在场围观吃瓜的弟子们点头赞同,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敢信。
卫轻尘耸了耸肩:“是他自己说的啊,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图明长老看着面前的少年狡辩的样子,心中怒火丛生,举起了戒尺,声音终于开始有了波澜。
“你别的学不会,倒是学会撒谎了!资质不好,心性还不正,再这样下去以后还得了?把手伸出来!”
“我说的是实话!”
“还嘴硬?还撒谎?”
“我没撒谎。”
看着卫轻尘梗着脖子不认错的样子,图明长老忍无可忍。
他拽过卫轻尘的手,在他手心啪——地打了一下。图明长老这一下确实用了几分实劲儿,想让卫轻尘长点记性,知道错了。
卫轻尘一声没吭,手心迅速红肿了起来。
平日里卫轻尘性子顽劣没正行,上课的先生要是多数落他两句,多罚他一下,必定吵吵嚷嚷地耍无赖了。
像今日这样抿着嘴,倔着不说话的样子,倒是少见。
卫轻尘神色间没有了方才的散漫,他皱着眉,眸如雪夜寒星,清亮而剔透,像是一把新锻造而成的利刃,剑光清冽,带着锋利又漂亮的少年气。
图明长老火气降下去了些,试图跟他讲道理:“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书没背就照实说,先生不会责罚你,但不要撒谎,这是品行的问题。”
卫轻尘再重复了一遍:“我说过了,我没撒谎!”
图明长老的怒意又冒起来了,举起戒尺又要打他。
那把戒尺被一层淡淡的浅金色的灵气包裹着。周边的弟子们看傻了,长老居然要用灵力揍卫轻尘了,只怕这一戒尺下去得皮开肉绽,断筋断骨了。
卫轻尘看着扬起的那把戒尺,也没有要躲的意思,更没有要服软的想法,一步也不退地跟图明长老对峙着。
戒尺落下激起的劲风带起了卫轻尘额角的碎发。
他下意识闭了眼。
吱呀——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降临,反而他感到有一股极轻的风把戒尺落下的方向吹偏了些,戒尺擦着墙面过去了,发出了刮擦声,扫下了一层墙皮。
“他没撒谎。”
清朗和煦的声音自窗外响起。
窗户半开着。
洛云间一身月白长袍站在窗边,午后檐下回廊有风穿过,带他衣袍轻扬。日光穿过庭院的竹林在他衣襟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流光映在他眉眼间,风光霁月仿若画中仙。
图明长老被这话噎了一下,像是不敢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云间,你?胆小怕鬼?”
“是啊。”洛云间笑得坦坦荡荡:“平日里多亏轻尘师弟保护我。”
“…………”
这话说出来,整个学舍陷入了古怪的安静之中,弟子们看卫轻尘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看待世外高人的敬重之意。
图明长老瞥了眼戒尺在墙上留下的痕迹,洛云间这话他半个字也不信,他哼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洛云间笑了笑:“我来接卫轻尘去参加夏练,今年院长选了他。”
每年夏天沧崖会组织高学阶的弟子下山游历,干点斩妖除魔之类的暑期实践。按理说这事儿跟卫轻尘这种倒数弟子,没什么关系。
三前几日,院长把卫轻尘五年来的成绩单往洛云间面前一拍,捋着白胡子语气恳切:“云间啊,你别总把你师弟修行差的锅往我们头上扣,让他跟着你们去夏练吧,你就会明白我们真的尽力了。”
洛云间是沧崖的执剑长老,一般是不需要参与带队暑期实践这类杂务的,只是今年修界不怎么太平,四处有妖祸,院长才请他跟着。
洛云间虽然年纪轻,辈分小,但奈何师父死的早,二十出头就接手了师父的执剑长老之位,成为整个沧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
只不过,他素来行事低调,又顶着一张及冠年纪的清俊样貌,弟子们还是喜欢叫他洛师兄,一些年纪大的长辈也习惯将洛云间当成小辈对待。
于是,很多人也不大记得,执剑长老的地位其实仅在掌门一人之下。
“赶紧把人领走吧,省得我见了心烦。”图明长老撇了撇嘴,走到讲台边重新地捧起了那本比他脸还大的课本,语调复原,平平直直地接着上课。
洛云间看了一眼卫轻尘:“走吧。”
卫轻尘低着头收拾好自己的课本,跟着洛云间出去了。
弟子们仍在伸着脑袋往窗外看,直到两人消失在了院门外,弟子们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开始窃窃私语。
“果然名不虚传,洛师兄真的好帅啊!”
“站在窗户外面的样子好像话本里写的神仙哦!”
“天啊,卫轻尘太好命了吧。”
“是的,好羡慕!”
此时此刻,被众人羡慕着的卫轻尘正艰难地提着洛云间的大铁箱子,吭哧吭哧地爬山。
卫轻尘看着前方身轻如风的洛云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拖着的半人高的箱子,他喘着气道:“师兄,我手受伤了,很疼,你应该知道吧?”
洛云间点点头:“知道。”
“那你能不能反思一下你自己?”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卫轻尘差点气得背过气去:“我不是因为你挨的打吗??”
洛云间回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当然不是,你是因为被冤枉挨的打。为什么先生不相信你?是不是因为你总是惹先生生气,导致先生对你的印象不好,所以归根结底,还得怪你自己。”
卫轻尘不可置信地瞪眼:“这个事情怪我?”
“嗯。”
卫轻尘看着眉眼间透着温润笑意的师兄,对于这个问题已经疑惑很久了。
为什么有的人长得人模人样,说起话来跟狗一样?
为什么有的人在外面人模人样,在他面前跟狗一样?
这个烂人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觉得他是谪仙??
没了天理了,瞎了眼了。
他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洛云间,甩了甩疼得如同火烧似的手,把气得要冒出来的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卫轻尘一言不发地拖着大箱子,往前走,刚走过洛云间身边,就被他扣住了手腕。
“生气了?”
“……”
“很委屈?”
“……”
洛云间看着卫轻尘眼圈红红的,气鼓鼓又不说话的样子,淡声道:“平日里少给你吃块肉,都能追厨房师父跑八里地。为何真觉得委屈了,却一句话都不说?”
卫轻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撇了撇嘴道:“我没什么要说的,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为何图明长老打你,你要忍着?”
“不然呢,我还手吗?”
“当然可以还手。”
卫轻尘皱了皱眉,迟疑道:“那不就大逆不道了?”
洛云间接过了卫轻尘手里的箱子,道:“大逆不道也无妨。”
卫轻尘慢吞吞地说:“也不至于吧……图明长老除了古板了点,脾气大了点,上课无聊了点,别的也挺好的。我今天说话语气也不太好,是我上课睡觉错在前,其实没必要跟他顶嘴……”
洛云间听卫轻尘嘴里念念叨叨的,拐了个弯这家伙又开始检讨起自己来了。
他道:“那我呢,既然气我说的话,为何还要帮我拿箱子?”
卫轻尘哼了一声:“你一个老头,我尊老爱幼,不跟你计较。”
???
洛云间,堪称当代中州修界最优秀最卓越的青年才俊,不知是多少修界少男少女心尖尖上的人物。
怎么看都是一副冠年翩翩世家公子的相貌,居然被叫老头?
洛云间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我,老头?”
卫轻尘走在前面,头也没回:“怎么的,不服老?你一百多岁的人了,当然是老头啦,你要是个普通老百姓,都投两三回胎了,都能当人家爷爷的爷爷了。”
洛云间竟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他看着前面的卫轻尘,他不知从哪里捡了个树杈子,拿在手里晃着玩儿,懒懒散散地走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洛云间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很难想到,一个修界史书上记载的杀戮滔天,恶贯满盈的最大魔头,居然是这样一副少年心性。
看着张扬跋扈,顽劣难驯,其实生了一副嘴硬心软的菩萨心肠。
百年前,卫轻尘欺师叛祖,砍了师父的头拜入魔宗,震惊天下。
一个背着泼天骂名的反派居然想着普度众生,一个遭世人觊觎的炉鼎居然想着拯救苍生。
孤身夜行九万里,回首不见半点星。
那样难的路居然真的让他走下来了,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被冤枉、被泼脏水、被误解统统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从始至终没叫过一声疼,没为自己辩解过一句话。
他说,我挨骂,说明世人心怀正义,嫉恶如仇,好事一桩。
是非赞誉又如何,我不靠这个活。
所以一百年前才会死得那么惨。
修界有史以来战力最强的修者,被他嘴里心怀正义的世人围杀至死,甚至碎骨都被瓜分干净了。
那场围杀之中,他强行保下了卫轻尘的一缕残魂,足足养了百年,才让他得以重生。
可洛云间没想到,炉鼎之命重生后竟还是炉鼎。
上一世修为绝顶的他,尚且落了个死无全尸,魂飞魄散的境地,而这一世,他连自保能力都没有。
洛云间笑了笑,看着前方的少年,喃喃道:“卫轻尘,你真是半点记性都没长啊,白死了。”
怎么办,我还得看你再死一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