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揽月楼。夜幕沉沉,皓月高悬。


    一个穿灰袍的少年揖道:“少主,裴云雀来了。”


    “让他进来。”


    案上点着灯,郁修穿着紫色衣袍靠在塌上饮茶,低眉垂眼遮住了他的金瞳,一头银发松散地绑在脑后。


    裴云雀一身黑衣,无声地推门而入。


    “我来取药。”裴云雀清秀眉眼冷如冰霜。


    郁修慢悠悠地饮茶:“裴道长,你允诺我的事情并没有做到,你怎么好意思要化魔丹。”


    裴云雀有些气愤:“我劝院长让卫轻尘加入夏练,把他带到了林子里,并且支开了洛云间,还给你拖延了那么久的时间,我最后还把他独自一人留在山上,你没杀他,怎能怪我?!”


    “我若是想杀他,在山顶我有无数机会,我没动手是自有打算。”


    裴云雀咬牙道:“你耍我?”


    郁修勾起了嘴角,眼睛闪过冰冷的笑意:“是保你,你做得这样明显,卫轻尘若是真死了,洛云间会怎么想?他可不像你这么蠢。”


    裴云雀气结:“你……”


    郁修起身,指腹轻轻划过裴云雀的下颌线,气声嘶哑:“别生气今夜你若是听话,让我高兴,化魔丹我会给你的。”


    灯下,裴云雀面带羞愤,眸中尽是绝望恨意。郁修眯了眯眼,倒觉得这个蠢人此刻竟别有一番风情。


    于是郁修揽过他的细腰,挑开了衣带,衣袍簌簌落地,灯灭了。


    几乎整整一夜尽欢,郁修才松了手,裴云雀取了药之后,即刻穿衣起身,一秒也不愿多待。


    郁修半靠在塌上,懒懒道:“我收到一个洛云间的消息……”


    听到洛云间这三个字,裴云雀立刻停住了脚步:“什么?”


    “你不是每次都如同赴死一般的来,又逃命一般急着走。怎么,这会儿不着急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郁修的语气满是玩味:“若是洛云间去修了魔,你当如何?”


    “不可能!”


    郁修讽刺道:“修魔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不都在修魔么?”


    青年才俊这四个字,郁修故意拖长了音,然后满意地看着裴云雀面上出现了愤恨羞耻的神情。


    裴云雀一字一句道:“他是个正派君子,他不是的人!”


    “正派君子?哈哈哈……”郁修哈哈一笑,摇摇头,不想再多言:“无妨,只要在想要卫轻尘的命这件事情上,你我是一致的,就还能继续这样的……合作关系。”


    郁修低声一笑,语气含着一丝暧昧。


    “……”裴云雀低着头,眸中尽是难堪之色。


    “接下来,你杀卫轻尘的机会很多,别再让我失望了。”


    裴云雀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冷冷看了郁修一眼,转身离开了。


    中州是十方大陆最繁华鼎盛、灵气充盈的地域。大楚王朝在中州建国,而神都则是大楚的王城。


    从靖河镇到神都,船行一整夜,卫轻尘本来有些困倦。但他站在官道上,仰着头看那直耸入云霄的汉白玉城门,瞬间精神了许多,不禁露出了乡下人的目光,原来还能拿玉石当城门砖头用啊。


    “师兄,我们来神都做什么?”


    “探亲访友。”


    卫轻尘看洛云间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尊敬之意,眼神闪着光:“哇,师兄,你有亲朋好友是神都人啊,那一定很有钱吧?”


    洛云间随口地应了一句:“还好。”


    城门口穿着银质甲胄的侍卫看过了身份文牒后,洛云间带着卫轻尘进了城。


    朱雀大街平直开阔,两边亭院楼阁、屋宅高台鳞次栉比,人潮熙熙攘攘,车马络绎不绝,洛云间和卫轻尘在人潮中穿行。


    不久,洛云间在一家赌坊前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卫轻尘,道:“听闻你牌技不错?”


    “那是自然,我在沧崖还没输过呢。”


    卫轻尘除了修行不开窍外,打牌赌钱斗鸡斗蛐蛐样样精通。曾经有弟子被卫轻尘赢得裤衩都没了,想不开去跳崖寻死,摔断了两条腿,让卫轻尘挨了院长一顿痛骂。一群卫轻尘牌桌上的受害者浩浩荡荡围住他,逼他从此退出江湖。


    于是在大家友善的目光下,他被迫金盆洗手,已经半年有余。


    卫轻尘顺着洛云间的视线抬头看,这家赌坊悬着金雕玉牌匾,写着“朱雀赌坊”四个大字,朱灯带玉,软帐绣金,处处透着奢靡华贵的气息。


    “去试试。”


    卫轻尘心生警惕:“你想干嘛?”


    洛云间冲着卫轻尘扔了一个小锦袋,卫轻尘下意识接住了。


    “赢了钱,你只需归还本金,再分我一成的收益即可,其余的都是你的。”


    卫轻尘低头打开锦囊一看,是一叠厚厚的银票,狐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云间笑了笑:“想让你替我赚些钱罢了。”


    “哦,这样啊。”卫轻尘一听,只有金钱交易,便放下心来,喜滋滋道:“成交!”


    卫轻尘揣着那一袋钱,站在赌坊门口兴奋地搓手,终于要实现攒钱做买卖,获得自由人生的梦想了。


    赌坊门口的小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躬身招呼道:“两位客官,里面请。”


    大厅里人声鼎沸,灯火灼灼,满目华彩,数十张长桌上开着不同形式的赌局,一圈又一圈人围在桌边,看着牌官发牌开牌。卫轻尘将银票换成了筹码,兴冲冲地挤进了人堆里。


    洛云间玉冠白衣,执扇佩玉,一副超凡出尘的清俊贵公子模样,立在大厅人群中,极为出挑。


    一个衣袍考究的侍者,轻轻靠近,恭敬道:“洛道长,庄主已经安排好了,是刚刚同您一起来的穿蓝衣的少年吗?”


    “是的,让他输光本金。”


    “诺。”


    哗啦啦——牌官手中的玉石骨牌在黑曜石桌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一盘一盘地下来,卫轻尘只觉得这个牌局越来越邪门。


    在经历小赢一小盘,连输三大局,再赢两小盘,又输大五局这样诡异的输赢后,卫轻尘有点想收手的意思了。他不是个无头乱莽的人,手气不好改日再来嘛,于是他揣起剩下的筹码从赌桌上下来了。


    他一回头就看见洛云间跟鬼一样站在他身后,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卫轻尘心里登时警铃大作,今天手气这么邪门,不会是洛云间搞的鬼吧?


    卫轻尘凶巴巴地质问:“你是不是动手脚了?”


    洛云间笑得坦荡荡:“师弟莫要小人之心。”


    “哼……”卫轻尘撇撇嘴,想要往人群外走。


    “不玩儿了吗?”洛云间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了,今日手气有点背。”


    洛云间温声鼓励:“风水轮流转么,你输了那么多,也该走好运了。”


    “呃……”


    “别灰心,再试试!”


    “那好吧……”


    卫轻尘耳根子软得很,听洛云间劝了几声又兴致勃勃地回到了赌桌上。


    洛云间眼睛里透着笑意,凭良心讲,卫轻尘没有扯谎,他确实牌技出众,比全场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大截。全桌人联手出千做局,居然都让卫轻尘赢下了几小盘,赌了这么久,手里还剩一堆筹码。


    卫轻尘这人除了修仙不行,干别的确实都挺行的。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卫轻尘两手空空,面如土色地从牌桌上下来了。


    “怎么了?输光了?”


    “嗯。”


    卫轻尘有点沮丧,声音小小的。


    洛云间松了口气,可算是输光了,于是他安慰道:“没事,也不多,就五千两。”


    就……五千两??五千两在江陵城可以买十几个铺面了!!


    卫轻尘心中生出一点希冀,小心道:“那个,你说‘没事’的意思,我可以呃……不还你钱的意思?”


    “当然不是。”洛云间摇着扇子,轻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慢慢还,我不会像人间收赌债的人那样,砍你手脚。”


    “……”


    “哎呀,这位小公子可是赌场失意,缺钱了?小问题小问题,别着急!”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带着小帽子的方脸中年男人一把握住了卫轻尘的手,面露精光,笑道:“这里有个大活儿,能赚大钱,我瞧小公子你骨骼清奇,定能胜任。”


    这方脸中年人一通话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一样,卫轻尘听蒙了:“什么活儿啊?”


    方脸中年男人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凑到卫轻尘耳边,小声道:“捉鬼!”


    哎呀,那你可真是找对人了。


    卫轻尘看了一眼前面的一副神都贵公子打扮的洛云间,只觉得这个大钱已经赚到了。


    等下,卫轻尘在心里又合计了一下,是我欠了洛云间的钱,再让洛云间去抓鬼还钱,这好像不太合理。


    但以他的修仙水平,去抓鬼??


    卫轻尘摇摇头,拒绝道:“算了,我不行的。”


    “对方可是王公贵族,给钱很多的!别说几千两银子,就算是一万金也不在话下。”


    “好的,我可以。”


    一听到“一万金”这三个字,卫轻尘嘴比脑子更快地答应了下来。


    “少侠果真是好胆识!”方脸中年男人从怀里拿出个信封,塞进了卫轻尘手里,小声道:“少侠拿着这个信封直接上门拜访即可,事成之后给我一百两赏钱就行。”


    “哦……”


    出了赌坊临近傍晚了,微风清凉,晚霞在天边烧成了赤红瑰色。


    洛云间看了看天色,道:“先吃饭罢。”


    卫轻尘心里装着沉甸甸的五千两欠债,并不觉得饿,他一边走路一边在大街上就打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从墙上撕下来的征召令,大体上是说长公主洛长宁的女儿柔月郡主突然在家里消失了,不知所踪。神都不少达官贵人之女也离奇失踪了,皇帝下了征召令,说若有英雄好汉能寻回郡主和其他小姐们,必以国礼酬谢,官爵赐之。


    卫轻尘喃喃道:“原来是找人啊……感觉跟靖河镇的事情差不多呀?”


    “哎,你看,这个长公主姓洛啊,跟你一个姓。”卫轻尘读着那封信,突然注意到了长公主的姓氏,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洛云间:“你也姓国姓哎,好巧啊!”


    洛云间笑了笑:“如果这不是凑巧呢?”


    ????


    什么意思?


    卫轻尘想起洛云间说来神都探亲访友……


    不会吧,不是吧。


    还没等洛云间说话,一行穿着黑甲、执银剑、骑高马的都护军站在了二人面前,在片刻间驱散了围观人群,清空了整条街。


    一辆黑绸绣金的马车缓缓驶过来,在距离洛云间三四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那妇人脚步有些虚浮僵硬,面色苍白如纸,他恭敬地行礼道:“长宁见过皇祖叔,我已经遣人去通报陛下了,没想到揭榜的居然是皇祖叔,皇祖叔愿意出手相助,长宁实在无以为报,只能……”


    说着洛长宁就跪下了,旁边的侍从婢女跟着跪了一地。


    卫轻尘捏着那张信纸,愣了愣,这洛云间居然是公主的祖……叔叔???


    洛云间扶住了洛长宁的手,神色淡淡道:“你误会了,是我师弟揭了你们的诏令。”


    洛长宁又向着卫轻尘深深一拜,双目含泪道:“皇祖叔的师弟想来也是修为高超的神仙,我的女儿柔月有救了。”


    这一拜、和一句“神仙”把给卫轻尘拜愣了。


    公主府的侍从婢女和重甲在身的都护军全都向卫轻尘行了大礼,一时间盔甲兵器声叮铃哐啷地响成一片。


    卫轻尘一个乡下人没见过这架势,吓得不自觉连连后退好几步:“这个使不得使不得……”


    直到坐上了马车,看着马车上铺的虎皮毯,卫轻尘还在没回过神来,他是自小在街头跟野狗的乞丐抢饭吃长大的,没见过这种场面。


    卫轻尘转头看了一眼在闭目安神的洛云间,实在好奇地问:“你是长公主的皇祖叔呢?”


    “你不是说过我能做别人爷爷的爷爷么,我确实可以。”


    “你是皇祖叔的话,那是不是你爹当过皇帝啊?”


    “嗯。”


    卫轻尘看向洛云间的目光里瞬间多出了几分尊敬的意味。于是他凑在洛云间身边问了一堆有的没的的问题,绕来绕去,最后都绕回到:“你爹都做过皇帝了,你都是这么厉害的皇亲国戚了,我欠你五千两不能算了吗?!”


    洛云间睁眼,对卫轻尘笑了笑,道:“不能。”


    卫轻尘讨好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是了,天道不公,越有钱的人越抠门。


    马车走了许久才走到长公主府,下车的时候夜色已起。


    卫轻尘一下马车在这个夏日的晚上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看着面前恢弘大气的长公主府,飞檐画栋皆隐没在黑暗里,只见红灯高照,远远看去连成了一片,灯影摇曳拉出暗色的虚影,红光照得整个公主府宛如地府血狱。


    洛云间袖手站着,这里鬼气浓厚,确实没有来错地方。修魔最快的方法便是常年泡在阴邪鬼气之地,吸食鬼气,化为己用,能迅速滋元养阴,强元固本。


    在靖河镇,他没有想到郁修会突然出现,让卫轻尘身处险境。如果当时只是几个怨鬼孤魂,那么卫轻尘别的不说,传个音的灵力应当是能吸食到的。


    洛云间看了一眼卫轻尘,卫轻尘正抱着胳膊在发抖,他笑了笑:“那么此事就有劳师弟了。”


    卫轻尘皱了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从赌坊开始,你就在给我下套呢?”


    “师弟不要总是恶意揣测我。”


    “可是我修为那么差,要不,你师兄你来?”


    洛云间一脸温和笑意:“是你欠我钱。”


    “……”


    果然欠了钱就是腰杆挺不直,卫轻尘犹豫道:“要是我解决不了怎么办?”


    洛云间温声道:“我会陪你。”


    “那好吧。”


    卫轻尘听到洛云间的话,觉得十分感动,心头热热的,果然是手足情深的师兄弟,有事儿了真的会帮我!


    当然了,三个时辰后。卫轻尘就明白了洛云间所说的“我陪你”,真的就是字面上的“陪”你。让他在屋子里摸黑找鬼,洛云间在屋外袖手看着的那种“陪你”。


    晚间有风,吹得灯笼上下翻飞。


    在二人踏入长公主府后,大门口的灯笼被风带着轻轻缓缓地转了个方向。


    一半灯笼隐没进了黑暗里,那半边灯笼皮纸上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模糊轮廓。


    是卫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