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光说完,好整以暇地端详晏朝的神情。


    可令她略感失望的是,这人平静面容上是他惯有的冷然,对她方才稍有些出格的言辞置若罔闻。


    甚至他那双沉而凛冽的眼这会正望着的也不是她。


    她顺势也朝他目光所及之处望去。


    那边除了谢瞻和韩庭二人似乎也没旁的可看了。


    谢瞻挡在她的身前,寸步不让,言辞也不留余地,似是压根没将这位卫国本朝的皇长子放在眼里。


    “卫国特使,这是大乾国都,便是在这卫国的使馆里,仍已不是你卫国地界。”


    他雪缎锦袍映着天光,整个人的气质都带了几分锐色。


    傅瑶光看着谢瞻,竟依稀瞧出几分前世国破时,他衣襟染血杀进宫门的模样。


    只是那时的谢瞻远比现下的他更加深沉难测。


    今日这一出过后,谢瞻又会如何同卫国勾连?


    还是说因为她的许多决断,已然让许多事发生了改变?


    傅瑶光不知道,但倘若能将谢瞻的助力一一折去,应不会再走到前世那般的绝境了吧。


    并未理会身前不远处稍显剑拔弩张的二人,傅瑶光看向另一侧跪倒一片的卫国使者们。


    许是这些人也没想到,他们的大皇子竟会这样荒唐,先对安华公主言辞不敬,而后又和晋王如此争锋,哪头都不是他们能劝得住的,只能老老实实跪成一片,不住地给另一旁也瞧热闹瞧地起劲的燕王殿下使眼色。


    燕王瞧得是清清楚楚,可这些使臣既非本国权贵,又不是文武清流,遣来出使的都是本国朝中说不上话的朝臣,他虽是大乾的燕王,可到底也是卫国的嫡长子。


    他韩彰的人情,这些人可还够不上格。


    “王兄,算了吧。”


    韩彰起身来到韩庭身侧,抬手将韩庭微显凌乱的大袖理正,转过头笑着对谢瞻道:


    “晋王殿下,我兄长他吃醉了酒,实是失礼了,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晋王殿下勿要同他一般计较。”


    谢瞻不豫地侧开头,清冷声线中不复平日那般温和。


    “我便是要计较,如何?”


    这几句话说完,性子本就急躁的韩庭更是满心满眼压不住的怒火。


    韩彰那一番话他听得便憋屈至极,可还不待他说什么,面前这谢瞻更是可恨。


    他一把将韩彰推到一旁。


    “软骨头的东西,韩彰,这么些年在这当你的燕王,早把你身上那点我们卫国人的血性磨干净了,往后你可别说你是我们卫国的皇族,我都替你觉着丢人。”


    韩庭说完,也没再看韩彰神情如何,转而望向谢瞻,冷笑一声。


    “谢瞻,你们姜国人也是软骨头,害怕大乾的兵马,又不愿降,跑来求我们卫国帮你们打,想得多美呢,活该你们当时战死那么多人,父皇当年本想借战事让你们姜国灭国的,倒是可惜了。”


    这一番话说完,屋中瞬时静了,一旁跪着的卫国使臣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头上不住地冒着虚汗。


    傅瑶光盯着身前动也不动的身影,很有些好奇眼下谢瞻面上是个什么神情,只是谢瞻背对着她,她根本看不见。


    若按照前世她对谢瞻的了解,虽然他从未同自己当面提过,可姜国在他心中仍是极为重要的。


    只是如今想来,她对谢瞻的了解大抵也只是他有意展露给她的那些表面,为了他深藏的野心,谢瞻到底能忍辱负重到什么程度,傅瑶光也不确定。


    她朝一旁的四皇兄傅琰示意了下。


    韩庭已经提到几十年前的那场国战了,虽是针对姜国的,可若再说下去,口不择言地说出什么来,只怕到时连她也会被父皇问责。


    只是傅琰还未有什么动作,傅瑶光便瞧见另一侧原也坐得极稳的晏朝将手中压根没怎么用的茶盏放到一旁,落下一声轻响,眉目疏淡地瞥她一眼,缓缓站起身走向傅琰。


    “四殿下,还是先让卫国贵使起身罢。”


    傅琰正踌躇着,看见晏朝主动开口便也松了口气。


    若是寻常,晏朝是不应如此对皇子说话的,可晏朝是太子的人,便是如今朝局之上,他也是重臣,如傅琰这般的皇子,平日见了晏朝也是要唤他一声“晏大人”的。


    更何况眼下这般情景,晏朝愿意出言,待此间事了,如当真父皇追责于此,还有晏朝与他同担。


    思及此,傅琰立时走向一旁跪成一片的卫国使臣,亲自将他们扶起,低声说着安抚的话。


    晏朝也没管这边,来到韩庭身前,长眸微挑,从韩庭犹带怒容的面上掠过,平直声线中蕴着难言的意味。


    “卫国特使这是在做什么?”


    微顿片刻,晏朝垂眸低笑了笑,复而开口时连言辞间都带着几分轻嘲。


    “你冒犯的不仅是姜国的皇子,更是我大乾君主亲封的晋王。”


    “个中差别,卫国特使可要想清楚些。”


    大乾京中权贵总共就那么些,韩庭率领使团进京前便已经将如今朝中朝外的情况了解了个遍,便是不识晏朝其人,却也听过晏氏一门的名头。


    韩庭不仅知道晏氏,他更清楚地知道,如果能得傅瑶光青眼,那他在大乾接下来的许多事都能好办地多,甚至今日之前,他还想着要如何才能有机会结识傅瑶光。


    只是令韩庭没想到的是,方才他只是想和傅瑶光说上几句话,好歹让公主对自己有点印象,便被谢瞻横加阻拦,待他想挑起大乾和姜国过往的龃龉,又被晏朝打断。


    事到此处,他心知肚明,不能再闹下去了。


    方才晏朝的话算不上客气,给他搭过来的台阶实是生硬,可他不得不下,否则待他回到卫国,往后在朝中更是寸步难行了。


    韩庭冷哼了声,避到一旁,还不忘朝一旁半晌没动静的燕王横一眼。


    见到韩庭消停下来,晏朝缓缓望向谢瞻。


    谢瞻朝他一拱手,清俊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半分不复方才那般气势逼人。


    “多谢晏大人。”谢瞻轻声笑道。


    晏朝稍稍侧身,避过谢瞻的礼数,却也并未回礼,甚至也没什么要同谢瞻客套的意思。


    他望向谢瞻的神色,比起方才面对韩庭时还要冷上几分。


    “晋王殿下虽是姜国皇子,可对大乾的回护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晏朝稍稍错开视线,却在下一刻对上傅瑶光饶有兴味的目光。


    他顿了顿,而后朝谢瞻走近了些,气势竟比谢瞻还要凛然。


    “晋王殿下,有心了。”低沉话音微带讽意。


    无论是对韩庭,还是对谢瞻,晏朝似是都在提醒着,谢瞻是姜国遣送进京的质子。


    但事实上,虽然这些事在京中人尽皆知,可面对诸如谢瞻、韩彰这般在大乾还算体面的质子,多少年都没有人这般一次次地提起这些了。


    毕竟质子身份,每提一次,便如同在戳人心窝一般,许多不便言明的意味被毫不留情地掀开。


    身为质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国家是败军称臣的附属国,出身嫡长,却注定与帝位无缘。


    晏朝这番话,几乎是在明晃晃地讥嘲谢瞻乐不思蜀。


    偏偏谢瞻又不能辩驳。


    傅瑶光看着谢瞻动也不动的沉寂背影,也有些坐不住,缓缓起身朝着晏朝和谢瞻二人的方向走近。


    她真的很想看看谢瞻现下的神色。


    大抵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本是一瞬不落地同晏朝无言对视的谢瞻缓缓垂下眼。


    “晏大人说的是。”


    “往日里子慕承蒙陛下信重,又有公主时而照拂,是以确是听不得卫国特使言辞中对公主有不敬。”


    “现下想来,也实是冲动了,小王这便去向陛下请罪。”


    谢瞻微微笑着回望晏朝,一字一顿地说罢,转身朝傅瑶光和傅琰躬身施礼告退。


    傅瑶光站在离谢瞻不远处,她知道不论谢瞻这番话中有几分真心,都是说给她听的。


    她抚了抚繁复宫裙的裙摆,再度朝他走近了些,想了想道:


    “谢瞻,父皇不会责怪你的。”


    她说的是事实。


    父皇对这些小国使臣其实算不得如何看重,只要人都活着,受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谢瞻和卫国特使的不豫乃是为了回护她,回护她便是回护大乾,谢瞻去请罪,请的也不过是些不轻不重的责罚罢了。


    只是傅瑶光这话,听到在场的旁人耳中,却似是掺杂了几分旁的意味。


    她话音刚落,谢瞻似是得了她的回应一般,那张漂亮至极的眼朝她望过来,眼底似是敛着许多难以言诉的心意。


    他微阖下眼,朝傅瑶光再度躬身一礼,一言不发地带着人转身出了使馆,见状,一旁的燕王也一道跟了过去。


    傅瑶光遥遥望着谢瞻的背影,心绪有些散。


    方才谢瞻想要得到她一个回应,若是以往,她定会不管不顾陪他一起去,再不济,也会说一些更加坚定的话给他听。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许多事、许多话,她已经做不出也说不出了。


    若非她还想暂时安抚住谢瞻,方才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殿下舍不得?”


    一道有些莫名的声音,打断傅瑶光的思绪。


    她看向晏朝,笑意浅淡。


    “晏大人何出此言?”


    晏朝不语,无声地朝使馆外看了眼。


    傅瑶光缓缓笑开。


    “晏大人咄咄逼人,瑶光舍得还是不舍得又能如何呢?”


    晏朝拧眉望向她,片刻后道:“殿下心中有怨?”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晏朝的面色一如前几次那般,平静而冷峭,可傅瑶光总觉着现下的晏朝好像较之先前要温和许多。


    她将目光从被他鸦色长睫半遮着的那颗小痣上收回,望着晏朝一字一句说地很是真诚。


    “并无。”


    见晏朝面上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傅瑶光便以为他不相信,她看了看不远处的卫国使臣,犹疑片刻,再度朝晏朝走近了些。


    她这一动,几乎是到了晏朝抬手便能触碰到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


    晏朝全然没料到,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殿下——”


    他连气息都滞了一瞬。


    傅瑶光并未察觉出晏朝此时的不自在,见他向后退了下,复又走上前几步。


    这次晏朝没再有何动作,只是素来冷寂的眼底滚着涌动的情绪,如同蕴着山雨惊雷,定定地锁着身前几寸的她。


    见晏朝不再避开,傅瑶光踮起脚,似是想贴近他耳边。


    可晏朝比谢瞻还要高出来许多,她便是踮起脚也只堪堪到他下颌附近。


    她皱起眉,小声命令道:“你低下来些。”


    晏朝沉默着,却依言微微倾下身,朝她侧过来。


    大抵看出傅瑶光似是有些犹疑,晏朝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她思考。


    傅瑶光看着晏朝侧边硬挺的线条,稍有些走神。


    前世直到她死,晏氏一门都是忠于皇室的,若能得他一句承诺,来日若谢瞻当真逼宫造反,也更能多一些把握。


    她定了定神,踮脚久立让她稍有些站不稳,手指本能地拉住晏朝官服的袍袖,她也顾不上旁的,只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


    “晏大人,你听没听说一句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傅瑶光说完,松开晏朝的衣袖,原也没什么害羞的神情,坦然地朝晏朝望去。


    这时她才觉察出不对来。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晏朝红透的耳尖,后知后觉地竟也开始脸热。


    晏朝,他这人也太奇怪了吧。


    这有什么可脸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