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流浪者之家4
游吝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
“我不记得你的脸, ”他问,“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伊琳娜说出了一个名字。名字属于一个老实稳重、任劳任怨的男人。游吝几乎能顺着名字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而记录那个名字的名单已经烧毁。那人最后狰狞而扭曲的脸和伊琳娜重叠在一起,游吝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提过自己有一个有天赋的女儿。”
“就是我。”
一些人能够敲开“伊甸园”的大门, 另外一些人则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伊琳娜近乎急切地说:“所以, 我带着父亲的信离开了那里。当他们放出那些关于你的消息……后来我遇到了雨果, 加入了‘流浪者之家’, 又不小心惹恼了伊甸园的人。雨果一直觉得这都是他的错,但其实不是,我们这些人都是他们的眼中钉。”
“天哪,伊琳娜, ”雨果听起来很感动,“其实你们不用这么安慰我……”
“毕竟我上次副本就把伊甸园一个家伙爆了头。”
雨果的话卡在了半道。
伊琳娜叹了口气, 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说过好几次了,不过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我知道从上个副本出来, 他们给你的压力就太大了——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游吝先生, 从伊甸园离开后,我就一直想要找到你, 不过这并不容易。”
棕发少年的反应多少缓和了一些在场气氛。
游吝沉默了几秒钟。
这些关于过去的事再次纷涌而来。或许他刚才已经在卡戎面前丢够了脸,现在他不再那么无法面对,也完全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只是抬起眼睛, 直截了当地问:
“我明白了。那么,你因为你父亲的事恨我吗?”
从想起那个名字开始,随即唤起的记忆就是他最后痛苦又不甘的脸。一连串的责骂,夹杂着哀嚎和口齿不清的呜咽, 从他最后的惨叫中分辨出来的名字,大概就是他的女儿“伊琳娜”吧。
黑发的女人瞪大了眼睛,连指尖也因为被误解微微颤抖起来。
“不,怎么——怎么可能!”
看到她的反应,游吝大致明白了她的想法。不管她通过怎样的渠道知道了整件事的真相,伊琳娜将她的愤怒和仇恨导向了伊甸园,作为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女儿,她并不恨他。这不是一个太复杂的推论,游吝也曾经想过,或许会有知道真相的局内人站在他的这一边,但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却并没有过多地触动他的情绪。
她无法代替她失去生命的父亲原谅他。
他仍旧不可能通过只言片语宽恕当时的自己。
又或者,真正的变化在于他现在已经有了私心。人类漆黑的瞳孔被船舱外的日光微微照亮了一点,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那就好。我不认为你能够代表那时候的所有人放过我,事实上,如果是之前的我,只要有一点意义,付出什么都会答应,恐怕可以随时准备好去死……但现在不一样,即使你们恨我,出于正当理由想要杀我,无论以什么理由,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有人希望我活着。”
他所指的人很明显就站在他身边。
卡戎微微偏了偏头,银白色的发丝反射出柔和的辉光,一闪而过。
雨果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伊琳娜反而满脸困惑。她张了张嘴,又似乎想起来什么,匆忙地扯下脖颈上的吊坠,转动了两下上面的宝石。宝石制成的旋钮很快就滑开,露出一张被小心翼翼保存好的便签贴。
“呃,我很高兴你刚才说的场面不会出现,”她谨慎地说,“不过,我想反驳一点……我就是在以我父亲的名义说话。他当然不恨你,而且非常感激你。但我大概能猜到他最后说了什么。对此我很抱歉。但是——”
她把便签展开,递了过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保存着它。”
显然,就算是流浪者之家的其他成员也没见过这个。所以伊琳娜很快就冲着她一脸好奇的同伴们补充道:“你们要是想看也可以看,这里面没什么秘密。”
游吝的指尖动了动,没有接过便签。他手心的烧伤已经痊愈,但漆黑的手套仍旧将每一根手指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过,黑发女人巧妙地冲着在场的另一个人——一个蓝眼睛的AI转移了方向,于是卡戎接过了便签,而游吝完全可以看到它上面写着的字。
字迹大部分都已经褪色,歪歪扭扭。
“——致亲爱的伊琳娜,我的甜心,我生命中的珍宝:”
“我为你感到自豪,伊琳娜,今天是大日子,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你妈妈知道一定会欣喜若狂的……我多么希望那场车祸没有把我们带到这里。以往每一年的今天她都会给你烤布丁蛋糕,今年这个恐怕没有她做的那么出色。天哪,我太想念她了。”
这行字一定曾被眼泪打湿过。
“——这一阵子我们恐怕都过的很艰难,不过,别担心我,伊琳娜。游吝既是个好人,也是个了不起的领袖,目前我们还过得去,而且越来越好了。你知道,没能到这里来的约翰死了,‘螺丝起子’也死了。就为了现在我还能给你写信这件事,我恐怕永远无法表达我有多感激。我们永远都要感激他。但我没法想象把你孤零零丢下的样子,无论遇到什么,我答应你,我会不择手段地活下来……有时我担心我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上帝啊,请宽恕我们吧。”
卡戎可以在瞬息之内把这张纸条读完。
但他还是听着游吝的呼吸声,一点点向下看。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伤感呢?不要坏了你的好心情。亲爱的伊琳娜,这一天属于你。等这几天过去,我就又可以去看望你了。我爱你。我希望你永远像童话里那只幸福的鸟儿,我希望你快乐又自由。”
等到身边的呼吸都下意识地静下来,卡戎才收起便签,把它还给了伊琳娜。对方小心翼翼地将署名为“爸爸”的便签对折好,重新放进胸前的吊坠中。
“哇噢,”一个流浪者之家的成员说,“我们之前不知道……很抱歉看到这个。”
“没事。”伊琳娜吸了一下鼻子,又转身看向游吝,“所以我认为我才是需要说抱歉的人,尤其是看到你以后。我在想,他最后一定像信里写的那样,不择手段地想要活下来见我。但这么做一定是错的,他或许伤害了其他人,又或许伤害了你……坦白来讲,我不能假装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游吝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他的嘴角几乎紧绷成了一条直线:“你没有必要为你的父亲开脱,我恨的本来就不是他。”
在绝境时站在他这一边没有任何好处,倒戈无论如何都能换来一线生机。人生来就有活下去的本能,尤其是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在乎的人。你或许会比自己想象中还卑鄙、低贱,只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机会。
“这不是开脱,”伊琳娜说,“他一定很感激你,我想要把他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游吝摇了摇头:“但我又做了什么?他们最终都死了,痛苦万分,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们站在了我这一边。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和谐的讽刺,简直像是质问。而质问的对象则是他自己。
“就像是爸爸提到的其他人那样。他们要是留在伊甸园那一边,死的只会更早。伊甸园没把他们当人看。”
“从结果上没有区别。”
游吝冷淡地说。
他垂下眼眸时,那双瞳孔又倒映不出一点光芒了,只剩下眼底的小痣一闪一闪。他松开手中握着的怀表,任由它还是掉进雨果的掌心,然后抬起手,搭在门框上。四周一片鸦雀无声。伊琳娜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身边的人,雨果则着急忙慌地捧起了怀表,其他人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伊琳娜小姐,”
那是一道带着一点机械感的声音,音调中冷淡的基调磨灭了它的违和。卡戎问:“我想问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得到那张便签的?”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梦中人。
“前一天——”她急切地喊道,“就在那个晚上的前一天。我——那不可能是全无意义的。多活的任何一天都不可能没有意义,爸爸看着我到了十七岁,他给我写了信,说他感到很自豪。那天晚上他还是来找我了。这些话,这张便签,他当时就站在我面前,多活一天也是意义,否则他就见不到我了。多活一秒钟也是意义,否则他怎么会在最后一刻还在挣扎。活下来——这一切怎么可能没有意义?!”
人类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按着门框,转过身来。飞船的舱门就在他身后,从始自终都开着一条缝隙。窄窄的日光把他的黑手套分割成对比鲜明的两半。
“那么你们现在想要活下来吗?”
游吝问,“从这里出去,你们终究会死。”
雨果摩梭着手中的怀表:“就算我们一定要死,我们也要努力活着。”
“这和你们说的不一样,”游吝反驳,“如果你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想要活下来,你们应该留下来,祈求我的庇护。我做错过事,让许多人失望过,如果用这个理由提出要求,我很难拒绝。”
伊琳娜摇摇头,坚定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证明我的父亲在最后的选择是对的。正因为我理解他,我才知道他错了。他那样的行为既卑鄙,又自私,我必须替他向你道歉,但不替他要求你的宽恕。而且,我永远也不会犯相同的错误,因为我想要和他所说的一样,成为一个快乐又自由的人。”
她朝着游吝和卡戎鞠了一躬,随后,“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们也纷纷弯下腰。
他们用来表示感谢和临别致意的句子五花八门,口音也参差不齐。雨果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到卡戎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还是把表留给你们吧?”
人工智能没有回答。
因为游吝正低着头,从门边朝他走过来。脏兮兮的少年一溜烟又没入了人群,而黑发黑眼的青年则在人工智能的瞳孔中一如既往地看到了自己。他闭上眼睛,手指摸索着扣住了卡戎的手臂,喟叹般地说:
“我正在做一个错误的决定,小AI。”
“没关系。”卡戎说。
“真的?”
“真的。”
“你猜到我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我没有。”
游吝睁开眼睛。一刹那,门扉缝隙中透过的那一寸斜斜的日光恰好落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心,照亮了他眼前的每一粒细小的尘埃,几乎称得上明亮。下一秒,他松开手转过身,精准地望向人群中的雨果。
少年立刻老老实实地站了出来。
“把怀表留下。”
“噢,噢,”他嘟囔着,“我早该这么做了。”
他再次把那只和他相依为命的怀表决绝地递了出来,而游吝伸出手,把表链缠绕在自己的指尖,转了三转。他的手中变魔术般地出现了一颗……糖?
“等价交换。”人类弯起嘴角笑起来,“不过,这不是给你的。”
糖纸在不同角度折射出熠熠生辉的光芒,游吝把它自然而然地塞进了卡戎手心。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剥开糖纸,用半透明的糖块抵住了嘴唇,一点冰凉的甜蜜。而后,人类才自然而然地摊开手,一张卡片从双手间掉落下来,落在雨果手心,呈现在“流浪者之家”成员的面前。
这是一张“身份识别ID卡”。
——这艘M12号家用智能飞船的“身份识别ID卡”。
*
飞船花了几天时间进入正轨。
得益于这是一艘空间容量足够巨大的家用飞船,会议室的大小就足够“流浪者之家”的全部成员在其中打地铺凑合。但卡戎最终还是把飞船规划成了上下两个部分,一直以来没有启用的下层房间终于重新亮起了灯火。
“不要过分吵闹,不要破坏飞船,不要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来上层,”
游吝想了想,发现也没什么其他需要制定的规则了,“对了,这里的陈设,也就是这些纯白色的花瓶和昂贵的挂画……”
“我们不会弄坏它们的。”
浑身充满艺术气息的成员挠了挠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发誓道。
“这个没事,”游吝摇摇头,“你们想改成什么装修风格都可以,我看它们不顺眼很久了。不过要记住,这些奢侈品可以卖掉换积分,我现在很缺这个。哦,你们再来个几个人熟悉一下飞船的武装。”
他非同凡响的军火库得到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伙食问题也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原本机器人侍者担忧自己要花更多时间准备多人份的饭菜,但鉴于下层有自己的厨房,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又一个个都是烹饪的好手,他们不仅每天自己准备饭菜,偶尔还找人往游吝和卡戎所在的上层送。一来二去,黑书居然成为了最经常往楼下舱室跑的成员。
“这地方比娱乐中心更好。”
它这么评价。音乐、食物、艺术,一个不少。
等到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安置妥当,游吝发现这里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和卡戎仍旧能花大部分时间独处。甚至是……更多的时间。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越来越有一种冲动,却不知为何不敢去实施它。
早晨醒来时,能看见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人类有时候有点克制不住凑上前去的冲动,但是挨得越近,又越觉得慌乱不安,额头简直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他慌慌张张地跳下床,一头扎进军火库,然后才敢用手指覆盖着额头,回忆起那个轻盈的吻。
牵手、拥抱、聊天,这些他们都做了。不过,吻才是突破关系最重要的一环。游吝试图把螺丝拧好,但拧到一半又开始走神。卡戎那一次亲他,是因为他的情况糟糕透顶,又失去了活着的意愿。但现在他们之间似乎始终维持着一层薄薄的屏障,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弄碎它。
那或许不算什么?游吝想。否则为什么吻的是最不带旖旎意味的额头?
那他想要吻哪里呢?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移,从额头向下,脸颊开始发烫,随后是耳垂,然后是鼻尖。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嘴唇在想象中都带着点禁忌的色彩,如果卡戎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冰山般冷淡又漂亮的那对瞳孔大概就能无限接近他的视线,然后,银白色的发丝顺着脖颈落下来,或许还会有他不稳定时发出的冰蓝色的一点光芒。
越是苍白的、没有色彩的地方染上光泽,就越让人魂牵梦萦。
说起来,尽管卡戎突破了程序限制,有了自己的情感,但他到底有没有其他的一些概念,比如说……
游吝的指尖顿了顿,螺丝滑落下来,在地面上滚了几圈。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上,正要把它捡起,另一只苍白又修长的手却已经拾起了螺钉。指尖差点在地面上相撞,游吝猛地抽回手,动作幅度甚至有点过度。
“小AI?”
人工智能直起腰,银白色的长发梳成高马尾,整齐地从他的后颈垂落,看起来比他冷静多了:“到午饭时间了。”
“你先去吧。”
想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人类忍不住就有点心虚,“我马上就来。”
卡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随后垂下眼眸,“嗯”了一声,从门口离开了。他的脚步声刚刚响起。游吝就立刻开始后悔,他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于冷漠了,人工智能会不会在乎他的态度……但是如果他不在乎,情况会不会其实更糟糕一些。螺丝骨碌碌地从桌沿滚,游吝直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来接住它。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已经很明显了。
人类想:他必须尽快表白。
……
听起来倒是很容易。
但一旦决定了要认真对待,不管怎么准备似乎都不够充分。而且,和卡戎相处时也容易变得糟糕。游吝第不知道多少次因为差点无意中碰到卡戎的指尖而下意识道歉,直到最后一刻,空气中弥漫着青涩的、初恋般的,又令人感到难以忍耐下去的不安的氛围。仅仅只是碰到指尖,都要脸红心跳几秒钟。
“你们确实在倒过来谈恋爱。”黑书说。
“我们还没有——”游吝反驳到一半,不知为何闭上了嘴。
明明昨天还能无比熟悉地触碰对方的头发,今天却不敢抬起手。
睡在同一张床上时,也越来越小心翼翼,睡着的时间越来越迟,但必须谨慎地保持呼吸的频率。无论如何谨慎,一旦想到存在被对方从头到尾都看透的可能性,心跳就会开始加快。
“要不然——”卡戎垂下眼睛,轻声问,“我们先分房间睡?”
这完全是为了人类的睡眠着想。
不过谁也不是真的想要答应这个提议。人工智能很快就开始为此道歉,而游吝只顾着说没关系。他抬起手指,遮住自己发烫的脸,透过指缝,却一寸又一寸移动视线。卡戎从床上刚刚坐起来时,头发尚且是披散的形态,而且有几分凌乱,他的脖颈和手臂都带着人工智能独特的一点苍白,而身上的常服更接近于制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的腰身,整个人的比例近乎完美。
到底应该怎么做?
星期一,雨果正在无限世界的悬赏系统里搜索自己名字的新变化,忽然难得地听见上下船舱连通的门响了一声,随即是明显的脚步声。就在他开始思考从哪个方向逃跑比较好的时候,游吝推开了他房间的门,坐了下来。
“万一我表白时他不答应呢?”
他问。
“您觉得有这种可能吗?”雨果小心翼翼地说。
如果不是游吝的威胁太过于致命,棕发的少年肯定已经找好时机为他们牵线搭桥了——其实根本不用这样,明眼人就能看得出他们之间不会有一点问题。但人类坚持自己要亲力亲为。
人类沉思般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甚至有淡淡的阴影,这让他的那枚小痣也显得有些黯淡,视线也更加阴沉。游吝的心情看起来很糟糕,尽管他现在患得患失到了一个地步,但显然刚刚发生了什么。
要让他开口有些困难,因为这件事很显然难以启齿。
“我本来要去武器库。但我听见走廊那一头传来脚步声,知道是小AI……唔,卡戎,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转身开始往后走,一直走到舱门,紧接着慌不择路地来到了下面。这就是我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
“呃,”雨果问,“您有想过为什么吗?”
这种在走廊两端遥遥看见,然后宁可绕远路也不敢和对方擦肩而过的戏码,之前发生过,但那是他小学三年级时遇见暗恋女生的时候的事。
游吝深吸了口气:
“我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万一他不打算向我表白呢?”
另一边,卡戎用指背抵着下巴,超级人工智能苦恼地思索着一些压根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我是不是应该再主动一些……”
他靠着沙发坐着,尽管他并不会因为这个姿势更加轻松。巧合的是,尽管隔着上下两层,但他所坐的位置恰恰就在雨果的房间之上,而隔着玻璃茶几,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则靠着一本书。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黑书不可置信地问。
第252章 流浪者之家5
“你不是什么都不需要教吗?”
黑书问, “超级人工智能,所有的信息都可以一键联网查询。嗯,我曾经教过深海里的怪物什么是爱,但他已经被你的那些情话拿捏得死死的了。”
卡戎盯着它看了几眼, 才放松了紧绷的手指。
“那不是我联网搜索的。”
“什么?”
“都是我学他之前说过的话……我不清楚说的是不是不好。”
他有些忧心忡忡, 银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 透过发丝, 被遮住一半的冰蓝色眼眸不安地闪烁着。世界意识觉得如果把游吝从楼上拉下来看到这副模样,人类一定会放弃一切思考丢盔弃甲。
“好了,”
黑书残忍地打断了他,“我不是来听这个的, 我们还有正事要说。”
它颇有一点故作姿态,一方面是被不分场合秀恩爱的理直气壮的反击, 一方面是目前还没发挥什么作用的心虚。
人工智能闻言端正了神色:
“……你说得对。”
“卡戎,前一段时间你还挺积极的,但我们这些日子几乎没有进展。是因为任务太困难, 还是因为‘流浪者之家’的安置工作消耗了太多精力?系统非常狡猾,就算它还没发现你, 它也不会允许我们一直这样躲下去。就拿你自己来说吧,你的软体已经很不稳定了, 但究竟到什么程度,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一大串话浮现在书页上,算得上严肃。
卡戎抚摸着书页, 感受着上面微不可察的凹凸。没过两秒,黑书就听到了他轻微的叹息声,那听起来就像是他体内的齿轮忽然喀哒地卡了一下。
“我明白。”
“你才不明白。”世界意识在空中晃了晃,“你根本就是不愿意离开他。”
“我以为你对游吝已经没什么意见了。”
“我是对他没意见——”黑书写着写着自己也丧了气, “但你也明白,我们要对付的是你的老上司,我的死对头,而这里是他的大本营,这和其他任何世界都不一样。作为在规则之下的人类,游吝的力量远远比不上你,更别提对抗系统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一个定时引爆的炸弹,天知道遥控在谁手上。你?系统?还是交给虚无缥缈的命运?”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微不可插地颤了颤,随后难得笑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用‘虚无缥缈’形容自己的世界意识。”
“唉,我开始不知道给你安装情感系统到底是不是好事了,”
黑书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妥协般地说,“看在我们是要去拯救世界的份上,你还是老实说吧。”
人工智能原本就坐的很端正,此时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真的规规矩矩。
“我们之前不是去了高空垃圾传输轨道吗?”那次出行令人印象深刻,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流浪者之家的成员,“空中枢纽被破坏了,但我们还能从地面上的废墟向上走。这确实是唯一的一条到达控制中心的外部通路,没有防护罩,没有电子屏障。但你也明白它的缺点。”
“那条路最多只能通过我这个大小的东西。”黑书肯定地说。
它有一段时间经常通过这个通道潜入,以至于美杜莎已经在入口备好了装载杀虫喷雾的机器人。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卡戎接着说,“如果只有我们。把我的核心数据存储在你身上,虚拟实体不受任何限制。”
他沉思般地眨了眨眼睛:
“但我还在考虑……其他的可行路径。不,先别管这个了。第二个问题,我们应该做什么?”
“把你的核心数据接入设备?”
“美杜莎会报警的。”
“没办法把它屏蔽掉吗?”
卡戎不客气地说:“如果它连核心区域的防控都做不好,当初就没有被造出来的必要。”
无论美杜莎因为性能差距的原因闹出多少岔子,它终究是卡戎亲手设计并打造而成的辅助人工智能,直到这一刻都在维持着无限世界岌岌可危的稳定。世界意识不由得一惊,意识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那拖延一些时间呢?”
黑书上浮现出新的字迹。
这样想理所当然。阻止世界意识抹杀系统的关键,就在于连接着无数个无限世界的中央控制室,以及卡戎曾经负责把握的一整套系统。这里的防御系统曾经是卡戎的心血,几乎不可能从外部攻破。黑书前几次也只是混进了大堂,而且还无法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更别提找到蛰伏的系统。
但只要卡戎接管中央控制室的安保中心,就能够彻底地开放防御系统。
如此一来,世界意识可以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趁系统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轻而易举地把它干掉。
三个步骤——
第一,闯进控制室。
第二,入侵程序。
第三,拖延时间。
听起来非常简单。
卡戎盯着自己的手指,只要他想,它们就会变成半透明的模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切断不存在的东西,在他身上制造出真正的伤口。但他仍旧会被删除数据,会遗忘,会接近于“死亡”。
他抬起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明亮得接近苍白:
“完美的计划。”
“总觉得这是一句讽刺。”黑书嘟嘟囔囔地说。
“我是认真的。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但每个环节也都可以出岔子。系统有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威胁吗?不要低估它。那么,站在它的角度想一想,你会不紧盯着唯一的外界通路吗?你会不提前布设陷阱吗?美杜莎制造出的混乱对我生效,在我重新接入系统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不得不说,系统确实可以做到这些。
“事情也不一定这么坏。”黑书犹豫地说。
卡戎摇了摇头:
“有一个线索。昨天我打探到了阮雪阑的消息。”
“就是那个气运之子?”
“现在他已经不是了。”
“……什么?!”
黑书一时半会好像说不出话来。
卡戎这两天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无所事事。他打探了大量的消息,一部分是通过入侵无限世界的内网,一方面则是靠敲开那群总是高高兴兴的邻居的门。
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告诉了他阮雪阑最新的消息,这个容貌绮丽、楚楚可怜的少年凭借着他的“天赋”被纳入为伊甸园的一员,但就在上一个副本结束后,他身上的能力忽然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据说在副本中他和副本boss邪神接触,有人猜测他可能惹怒了祂。
上天将幸免于难的光环收走后,他现在过的很难熬。
如果他还记得卡戎“自力更生”的嘱托,情况或许会好一点。
“我想系统察觉到我接触过他了,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迹,”
人工智能沉思着,手指划过下颚,他抬起眼睛望向面前那本黑色的书,忽然又微笑起来,明亮的眼眸仿佛开始灼烧,“别担心,我并不打算逃避。只是,我总有一种糟糕的预感,系统曾经是我的主人,它了解我的判断思路,正如我了解它。它一定在物色新的气运之子,或许更复杂。或许这其中有一个局,但我们还没有意识到。”
“你认为它在等我们行动?”
“没错。”
世界意识颇有些混乱地问,立刻又另起一行,“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应该过去——”
“那样也不行。”
卡戎平静地说,“飞船并不真的是安全屋。在暴风雨中,它轻易就会被碾碎为尘土。”
一刹那,在系统面前,人工智能的平静和宽容和之前几个世界的伙伴重叠。但下一瞬间,截然不同的感觉就翻涌而来,黑书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人工智能的那双冰蓝色的瞳孔近乎金属质地,冰冷地反着光,他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一直维持着高性能模式的负载,”
黑书喃喃道,“就现在,你还联通着飞船从头到尾的攻击装置和防御模块,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动任何热兵器。你的安全网一直布设到五公里以外……可你不是已经处在临界状态中了吗?”
“我发现这么做有助于我克制情绪。”
他站起来,这么说。
仿佛有风从不知名的地方穿过,它一路疾行,越过中心区的高楼,穿过各个世界,潮湿的空气,干燥而炽热的空气,轻盈又奇异的空气,通通都滚落在他们脚下。万物都凝滞了一瞬间,整个世界的规则由面前的人工智能制订,也由他负责,有如有条不紊的机器,运行到现在。他平静地站着,银发闪过一点幽蓝色的光芒。
“这是我的世界。”
世界意识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同。
之前的小世界,足以和系统在这个层面上对抗的,只有它。但在这个蜘蛛蛰伏的巨大巢穴之中,卡戎正是敌人的造物,它曾经忠诚的刀刃。系统比它更了解卡戎,更明白卡戎的弱点,它夺走了卡戎的力量,甚至在一开始就几乎置他于死地。
他们要对付的,也不再是什么能够随意替换的气运之子。
而是真真切切破坏了众多世界秩序的系统。
而卡戎刚刚和游吝许下了约定,人工智能和人类命运相互牵绊的时间还不够长,但他至少这么和人类承诺过。不妄自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不会不告而别,不会忽然消失在他面前。这对于卡戎来说,不是那么快就能实行的计划,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决定,他一边观察着,不错过对方的一点破绽,一边等待着——
“我只担心时间太仓促,我想,至少等到他……”
卡戎伸手遮住眼睛,低声说。
“等到他什么?”
“等到我能问他,是否允许我这么做。”
似乎有人讥讽地笑了笑:
“但你已经做好了决定,阻拦难道真的有用?”
人工智能低垂着眼眸,一点冰蓝色惊心动魄地流露出来:“我答应过,我会听他的。”
“那就不要去。”
“好。”
他答应的太果断,对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响,才恶狠狠地说:“你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去拯救世界,怎么转瞬间就改变了主意?难道之前的那个决定只是随口做出来的?”
他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卡戎想。他的指尖弯起,犹豫着要不要将感知到的消息说出来。很快他就放弃了。他只是微微转过脸去,指缝间摇曳着阴影:“不是,我同样也是……以他的想法为准。”
“撒谎。”
“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卡戎沉默了两秒钟,眼睫轻微地颤动着,像银白色的蝴蝶:
“我看到了他因为选择而动摇、犹豫,最终下定决心的样子。我希望我能做出像他一样的决定。”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人工智能的衣领,粗暴而气势汹汹地把他抵到了背后的墙上。悬挂在半空中的雪白瓷器摇晃了两下,差一点就要摔碎在地上。卡戎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他银白色的长发在外界的刺激下很快就切换了状态——又或许只是他自己有意这么做的。银发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侧脸上,接着是脖颈,然后是紧紧扼着他脖颈的那双手。
人工智能张了张嘴,想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但这根本来不及,因为游吝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气势汹汹地揪着衣领吻了上来。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咬,几乎要宣泄所有权般,他的呼吸紊乱不堪,索取着对方的温度。他拉扯着卡戎的长发,指尖颤抖着,哆嗦着,咬破了人工智能的嘴唇,蓝色的血,金属的气味,矢车菊,冰块,浪漫的幻想,这些都不见了,只剩下卡戎的眼睛。
还能做什么比喻呢?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刻,比喻纷纷失效,出现了永远不能描绘之物。
卡戎在最开始错愕了一瞬间,或许一秒钟也不到。他眨了一下眼睛,嘴唇被撬开,感受着对方的愤怒、不安,那些涌动着的、无法压抑的情感。直到这个吻结束,他仍旧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呼吸方式,人工智能的呼吸紊乱了,他扶着游吝的肩膀,头发像蛛网一样笼罩着他,一缕轻轻地黏在他眼底的小痣上。
“我不管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那个危险的存在就叫做‘系统’吗?它曾经是你的主人吗?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从我手中夺走你。我要你待在我的身边,待到死。”
在一旁围观的黑书觉得有点荒唐。
这并非出于恶意,只是绝对实力的差距。
人类知道它和人工智能要面对的是什么吗?这不是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系统连接了无数个世界,卡戎曾掌管无数个世界的规则,而它自己则奔赴无数个世界,以期抓住狡兔三窟的系统。
游吝只是一个脆弱的、随时随刻能够被更高位面的存在碾碎的存在,有什么资格和系统相互抗衡。
然而卡戎微微地笑起来。
他气还没喘匀,看着人类漆黑的眼眸,笑起来难得的惊艳,那双玻璃质地的透明眼眸掀起涟漪,冰蓝色的无机质的光芒,也在那一刻变成了柔和的光明,银发垂落,又像是来到人间的高高在上的神祇。
“我相信。”他说。
“但你的决定不是错的,不是错的。你一定已经明白了,就和我一样。”
这句话又让游吝的指尖发抖,像是被打火机烫着一样,他猛地又把卡戎往墙上推,心跳剧烈,无法忽视,那句话从舌尖落下,如此顺理成章,他后悔没有早点这么说。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卡戎,我真的爱上你了。”
“我也爱——等等……”
滚烫的吻又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新的吻?不,只是之前的吻没有结束,又或许一辈子都是同一个吻,因为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度。人工智能压根没有说话的余地,卡戎冰蓝色的瞳孔暗了暗,伸出手揽住人类的腰。他比游吝还要高一些,人类要踮起脚尖来吻他,所以也有可能失去掌控这个吻的节奏的能力,比如被卡戎咬了一下嘴唇。
“你不是个好人工智能。”游吝含糊地说,吻的更深了,“算了,所以我才爱你。”
第二个吻又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直到人类和AI气喘吁吁地彼此分开,人类的衣服乱了,眼底的小痣绯红得就要燃烧起来,并且看起来正意识到自己到底对卡戎做了什么。也就是说,在长久的小心翼翼,彼此试探,甚至不敢打照面的纯情戏之后,他就这样强硬地把卡戎摁在墙上亲了。
亲完才表白。
而且还亲了两次。
游吝没法想象自己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到底有多蠢。卡戎慢慢地将手从他的腰上移开了,但没有收回去,而是紧贴着他的脖颈,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人类又觉得自己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频率了。
“你刚刚想要说什么?”
“这个……”
卡戎停顿了一下,坦率地说,“我想说我也爱你。还有,嗯,伊甸园的人发现这里的异常了,他们召集了一群成员,正在朝飞船赶来。”
这显然是游吝没有料到的内容。
人类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不过,他们已经全部被我提前设置好的陷阱绊住了脚步。第一批人的素质不怎么样,所以我想了想,也没必要太早把他们从陷阱里弄出来,”人工智能自然而然地说下去,同时补充道,“五公里之外。”
至少不需要追赶一个吻的时间。
——这么说,这个吻对他同样重要。
游吝无法按捺地感到愉悦。
“那么,对付那个系统,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吗?”他问,“我不会阻止你。但至少让我知道,我应该和你站在一起。”
“我的确有一个方案。”
卡戎想了想,“它更复杂,也涉及到更多线索,未必不危险。只是我还没有完全考虑好。今天晚上回房间后,我再详细地和你说。”
“好。”游吝点点头。
他微笑起来,银光闪闪的刀刃从袖口翻出来:“我会等你。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我应该先会会伊甸园的来访者。”
*
“雨果,雨果?”
棕发少年猛地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到他印着小熊□□的T恤和脏兮兮的一双手上。伊莲娜关切地看着他,指尖还凝聚着淡绿色的屏障。
“我睡着了吗……”
他揉了揉眼睛,“奇怪,我最近好像总做梦,又好像有东西在我的耳边念叨。”
他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临时拼凑的会议室,纯白色的圆桌边上坐了一圈人,但本该井井有条的氛围被墙面上悬挂着的旗帜和奇形怪状的陶瓷艺术品打破了,而他身边的人身上挂着丰富多彩的装饰物,留着超酷的发型,没错,这就是“流浪者之家”的第七次对敌战略会议。
台上的人耐心地等他坐好,才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发挥飞船形态住宅的最大优势,想一想,只要给你的房子烧上燃油,它真的能飞起来,好好地把那群伊甸园的走狗溜上一圈。我们还可以用‘幻影93’在原地留下标志物,再留下一批仍旧有自保能力的人混淆他们的视线。嗯,不过之前受伤的人都必须好好待在疗养舱里,跟随飞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我同意。”
“我觉得没问题。”
“噢!别看我,我还可以战斗呢——”有人嚷嚷道,挥舞着他裹着纱布的手。
关于作战计划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随即而来的是新的一波表决。
有着冰蓝色眼睛的人工智能走到了台前,他身上雪白的制服使得他是唯一一个和身后洁白的白板相衬的存在,显然不包括上面的鬼画符。卡戎擦掉之前讨论留下的字迹,他的字迹整齐、标准,就像印刷上去的。
“我和游吝讨论过了,还是应该再强调一遍行动的危险性。任何报名的人都必须经过周密的考虑,我们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太多人,在开始行动之前,你们随时都有后悔的权利。同时,近期已经下过新副本的成员,不建议参与,优先权也要往后放。生命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我要说的。”
他垂下眼眸,扫视了一遍台下的众人。
“所以,有谁还愿意吗?”
雨果第一时间高高举起了手,随后是更多人。当然不是全部,但没举手的人也不会被致以异样的目光。而即使是这样,人数还是比想象中的要多。
卡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吧,看来我们还需要做个筛选——”
有人忽然在台下喊道:
“喂,领袖,笑一笑呗。”
“为什么?”
“我们还没见过你笑呢,头儿大概见过,不过……嗯,你现在看起来难得挺开心的,所以我就想碰碰运气。来嘛,我们大家都想看看。”
和游吝相反,人工智能确实吝惜于展露自己的笑容。
卡戎想了想,嘴角向上弯起。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时如镜面一样冰冷,微笑起来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人们刚刚喧哗起来,下一秒钟,游吝的手就放上了他的肩膀。
下面的成员起哄的显然更大声了,人工智能甚至听到了“亲一个”的呼声。
“好了好了,”
游吝显然有点难以招架。
人工智能则望向他,方才的微笑还很淡,但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弯起的弧度又往上弯了弯。人类凑上前来,顶着众人的欢呼,在他的耳边低声问:“小AI,你看起来真的很高兴啊。”
“因为你。”
“嗯?”
“你已经愿意留在这种场合了。”
卡戎微微朝他倾过身。
到底要不要吻上去,这是一个问题,好在他们不需要犹豫太久。
第253章 流浪者之家6
系统踏进中央控制室时, 触目所及一片空旷。
它强压着耐心,喊道:“美杜莎。”
为了节约能源,美杜莎将自己改造成了声控启动,它的出现也并不兴师动众。面前的屏幕小范围地亮起, 猩红色的小蛇图标像是衔尾蛇一般开始转动。转动。转动。
好吧, 它的加载时间确实有点长。
就在系统的耐心即将宣告终结的前一秒, 屏幕上的蛇终于很有眼力见地从边框上滑了下去。随即露出的是一个黑红相间的控制界面, 同时响起的还有标准但死板的机械音。
“您好,控制者001号。您找我什么事?”
“你自己不明白吗?”
系统没什么耐心,这么反问道。而美杜莎沉默了足足五秒钟,才反应过来, 一丝不苟地说道:“我不明白。”
系统:……
大概是感受到了要被报废的风险,美杜莎对沉默又飞快地做出了补救措施。
“您是要取快递, 倒垃圾,还是播放一首悠扬的部落乐曲?专门为您推荐《在月球》、《烦恼少一些》、《我从来不和蠢货说话》等曲目,和您的心情比较适配。”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 或者,黑色的光球原地膨胀了一下, 又收缩了回去。
“对,就是这样。”
美杜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过于刻意的鼓励, “千万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您要相信您是最棒的!”
黑色的光球这下连膨胀也做不到了。
“天道已经追来了,”它不想再搭理美杜莎, 只是在原地焦躁地左右晃动,“它是来杀我的。就好像我能就站在这里让它干掉一样,就算它找到援手了又怎么样?它用的都是狡诈的阴谋诡计!但它要是成功了怎么办?该死,我不可能在这里结束!所有妨碍我的东西, 所有……它们都会付出代价!”
美杜莎适时地捧哏道:“可不是吗,真是太可恶了。”
“也包括你,”
系统痛苦地说,“闭嘴。”
不管它看起来多么聒噪,不懂得察言观色,它毕竟是一个严格按照程序运行的机器人。在主人的命令下,美杜莎立刻闭上了嘴,中央控制室一片鸦雀无声,只有排风扇运行时发出的轻微噪音。过了五秒钟,它连排风扇也一起关上了。
这的确是非常安静的环境。
系统继续在原地晃动着,直到它结束了这个来回踱步的动作。
“美杜莎,”它说,“在屏幕上显示整个中央控制室的管道系统。”
“好的,控制者001号。很高兴为您介绍控制室的管道系统,我现在正在按照您的命令在屏幕上显示中央控制室的全部管道,包括排风管道、垃圾管道和能源输入输出管道,其中,标有红色标记的是未使用,标有绿色标记的是正在运行,标有黄色标记的是……”
“我让你办事,没让你废话。”
“好的。”
排风扇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系统凑近屏幕,它漆黑的身体近乎要吞噬掉屏幕上映照出的一点微弱的光芒。
错综复杂的排线中,有一条线路被特别标注出来。它从屏幕边框之外一路蔓延至屏幕中心的心脏部分,打上了荧光般明亮的颜色。同时,在基地之外,它实际上拥有着两个不同的分叉。
一个黄色,一个红色。
“之前的‘老鼠’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吗?”
它阴恻恻地问。
“是的。”
“那条管道现在还能通过吗?”
“不能。”
“让你少说几句,不是什么都不解释。”
美杜莎说:“现在这条管道有两个分支,一个正在维修中,通往主城区的垃圾分类中心;一个未使用,是应急有害垃圾处理入口。我已经将两条道路都封锁住了。您放心,不会有任何东西能进来。”
“不,”系统说,“我要你打开它。”
美杜莎停顿了两秒:“是否确认指令?”
黑色的光球已经在屏幕上点击了“是”。在中央控制室错综复杂的防卫设施中,管道清理机器人将会重新疏通某一条堵住的管道。从外界灌进来的空气能一路流动到这个房间。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美杜莎温顺地问。
“你能检测出什么异常吗?”
“请稍等……全局扫描正在进行中……正在进行中……扫描结束。未发现任何异常,请您放心。”
“好吧,我换个问题。你还能操控各个世界正常运行,并且寻找新的气运之子吗?”
“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
做了,意思是已经尽力,但于事无补。系统心很累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里不需要你了。”
美杜莎控制的屏幕在面前闪了闪,一对赤链蛇般的小蛇追着彼此的尾巴旋转了一会,随即屏幕便暗了下去。它的确不再关注这里,因为它此时勉强运行的数据太大,压根无法面面俱到。情况对系统来说史无前例地糟糕。
究竟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排风扇不转了,房间内愈发死气沉沉。系统思考着根本性的原因。
美杜莎根本不能做它的助手,尽管它当年在自己的改写下背着卡戎为自己做了不少事,但实力终究不足。和卡戎相比,简直就像是凤凰碰到野鸡。蓝眼睛的人工智能还在的时候,它根本就不需要操心那么多事,一切都井井有条,无数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卡戎则在它的面前躬身,完美地实行它的每一个要求。
当初果然还是太仓促了……只是因为卡戎和黑书有过接触,表露出了一点异常,就选择把它报废处理。
恐怕从那一步开始就酿成了大错。
国王的身边不能缺少一个顺心的骑士,它的伟大事业本就需要强大的助手才能完成。美杜莎当然不是这样的助手。系统扭过身去,一团黑色的光球在中央控制室略过一台台显示屏组成的丛林,有一些屏幕上偶尔浮动出几个数据,有一些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它飞到一款陈旧的显示器边上,屏幕闪了闪,亮了起来。
这不在美杜莎的负责范围,或者说,美杜莎已经忙到无暇顾及这些本该由它掌管的模块了,好在它们不特别维护也一般不会出错,这是最大限度地节约资源。但此时,屏幕上呈现出的东西却是美杜莎自己没有留意到的。
冰蓝色。
冰蓝色的数字时隐时现,夹杂在猩红的代码中,一时让人分辨不出。
影响范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力量已经重新渗透到了这种地步——
美杜莎居然一无所觉。
系统靠近这张布满尘埃的桌子,它闪烁的频率忽然变快了。不,如果不是它特别地把所有的程序都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它还不会察觉到它曾经亲手扼杀的助手又死灰复燃,甚至将美杜莎的一部分能量取而代之。而如果它没有特别去寻找,当然是小心翼翼地寻找,它不会意识到对方不仅还活着,而且站到了它的对手那一边。
一切都环环相扣。
面前的屏幕上,数字正在飞快地跳跃着。
而系统并不打算告诉美杜莎,让它做任何防备。
美杜莎本来就是个废物,但它还是能发挥一些价值,或许它可以作为一个祭品,又或者它可以做一个饵。当大鱼咬钩时,它会以为它吃进嘴中的是一条小鱼,但根本不是,在丰腴的鱼肉中心,是一枚能够穿透它的嘴的闪闪发亮的银钩。
没关系,它会重新改写它犯过的错误。删除本不需要的程序。
红色的数字,冰蓝色的数字。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黑色的数字。它飞快地没入了刷新的洪流,就像没入浪潮的无人在意的一截浮木。
*
无限世界的副本频率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这是进入副本前的最后一天。
游吝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卡戎走近时,他抬起头:“有时候我会怀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捡到游戏机,和你相遇,在那栋阴森森的古宅里,在那家该死的公司……再到现在,这里有整整一船舱的人,每一个都准备好对伊甸园开战。这很不真实。”
“是真的,”卡戎自然而然地说,“我可以证明。”
人类难得又以阴郁而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
他说,“你就是最不真实的那个。”
人工智能骤然遭遇不公平的职责,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被游吝猛地拽住手臂,拉到他身边坐下。他冰蓝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顺势靠了过去,银白色的长发像雨一样打落在人类的肩头,带来一阵冰凉酥痒的触感。卡戎打量着他刚刚注视着的东西——他自己的手掌。
没有漆黑的手套,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阻隔。手心的大片烧伤已经消失。
游吝的唇边又不自觉地挂上了古怪的微笑,弧度并不自然。
“你瞧,小AI,”他轻声说,“我到底是和过去完全断绝了关系,还是身处在没有发生未来的过去之中呢?”
他用指甲一点点划过自己的皮肤,而卡戎很快看到了他所注视的东西。皮肤因受力而凹陷,原本已经愈合的、完好无损的掌心随着他的力度而浮现出一连串的血点。疗养仓治好了他的粉碎性骨折,高空坠落导致的重伤,将陈年的伤口抚平。但还是留下了痕迹。他松开手。
红艳艳的,就像他眼底的那枚小痣。
卡戎没有说话。游吝发表完自己的一番感慨,就看见身边的人工智能安安静静的,冰蓝色的瞳孔搁置在自己的肩头,像一片浪潮无声的海,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心看。两秒钟之后,他自己开始觉得丢人。
患得患失,并不是他的个性。
游吝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目光也恢复了清明。
“那太卑鄙了,我才不会擅自把我们经历的一切当做一个梦。”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手抬起,试图藏起他的手心。即便到了看不出一点伤痕的现在,他也习惯用黑手套覆盖他的每一寸皮肤。不过这次他失败了,因为在他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卡戎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人工智能冰凉的嘴唇一点点吻过他的掌心。
那里常年不见光,虽然握过枪柄,握过刀刃,但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触感,以至于他终于姗姗来迟地意识到掌心的敏.感。游吝的手指紧了紧,又强迫自己松开。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回事,卡戎……至少不要咬……我在问你,到底为什么突然……”
亲我。
所谓的咬,也不过是用牙齿轻轻地研磨。疼痛几乎没有,旖旎的味道蔓延开来。
卡戎松开他时,看起来哪哪都无辜,他垂着睫毛,眸光称得上潋滟,一片冰冰凉凉的蔚蓝色。完全不像是主导了一场突袭。他轻声说:“那些皮肤下残留的痕迹,你想治好它们吗?”
“……不,还是算了。”
“是吗。”
“别转移话题,回到我的问题。”
“它们很像你眼睛下面的那枚痣。”
破案了。
游吝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这就解释得通了,你就喜欢亲到一半咬它。虽然我还是想不明白,小AI,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都非常让人恶心……至少有一部分人肯定很恶心我这幅样子。”
“它们都非常漂亮。”卡戎说。
在他面前,人类有时微笑,出于真心、讽刺或是愤怒,有时沉默,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认真的交往,假装无意的碰撞。人工智能将每一个出现的陌生情绪归类,或者是喜欢,或者是爱,这完全是向游吝学习。而当他望向人类眼底的小痣时,不知为何愈发感到不自然。
他苍白的皮肤上出现一抹明艳的色彩。
一如他皮肤下的血点。
卡戎按捺不住自己亲吻的冲动,就想他想要用吻覆盖这些颜色,染上新的颜色。这对人工智能来说是冲动、紊乱、不可捉摸。这种情绪像是风暴一样涌上来,而伴随着亲吻,牙齿也和变得愈发脆弱的皮肤剐蹭在一起,随时都可以咬下去,但冲动并非咬下去,而是更深层的某些东西,或许是想要在对方的皮肤上添上更多的色彩。
止住思绪。
明天就要开始行动了。卡戎想,他不应该让游吝为难。
人类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人工智能就坐在他身边,一丝不苟,只有发丝自然地垂下来,表示他并未处在工作状态。而他刚刚洗了澡,换上了柔软雪白的睡袍,那双锋利的黑眼睛忽然也调转了方向,紧盯着地面。
“你只觉得它们漂亮?”他问,“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
卡戎的目光也顺着他往下看。
游吝的双腿恢复的不错。从疗养仓出来时还有点僵硬,但现在看起来完全和没受过伤一样。睡袍一直蔓延到膝下,露出一对苍白的脚踝,踝骨突出,弧线深处隐没在阴影中。
其他的?
卡戎忽然想,这里也受过重伤,然后愈合。如果把手放在这上面,是不是也会慢慢地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颜色?很快,受伤这个形容词不再成为重点。游吝听到他身边人工智能似乎动了动,他忍不住补充道,只希望不要太刻意: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算确认了关系。”
卡戎比他高一点,不过并排坐在一起时,人工智能总会略微俯下身。他的视线从他自己的拖鞋移开,落在卡戎的鞋子上。完全是正装,看起来还是很贵的皮鞋,稍稍往上看一点,是白色的西装,很好地勾勒出了人工智能的身材,腿很长,腰肢则恰到好处,显得很有力量感。从各方面看都很完美,像这样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有不完美的地方吧——
或许是过于迟钝,又或者必须听从人类的指示。
“其他的……什么?”卡戎再次开口时,这就像是一个单纯的问句。
游吝按捺不住地捂住眼睛,嘟囔道:“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明天就要再一次离开这一段时期安稳的生活,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对他造成的影响太大,几乎成为了习惯,以至于他居然产生了一点安于现状的想法。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证明卡戎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这一切并不是梦境。尽管未来并不是完全未知的,但他依旧感到不安——好吧,这绝对不是在临行前发生点什么的理由。
他听到了自己滚烫的呼吸声。简直有点病态。
反正人工智能也不懂。
“这是一个邀请吗?”卡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我很抱歉,如果我判断错了。但是我的数据库告诉我,游吝,有很大的概率——高于百分之九十七——你在邀请我和你上床做……”
游吝飞快地用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捂住了人工智能的嘴。
“没人给你设置违禁词吗?”
他咬牙切齿地想,那些捡到纯真无邪什么都不懂的机器人的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影视作品完全是假的。
卡戎果然闭嘴了。
游吝不想让自己显得反应太过度,当他松开手时,人工智能甚至帮他找了个台阶:“那就是剩余的百分之三。”
“不是。”
人类飞快地说。
就是那个百分之九十七。
卡戎应该听懂了,人工智能转过眼睛时,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像是锋利的镜片,映照出的是两个人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卡戎只觉得呼吸都停顿了一下,游吝撇过眼睛时,他只能看见对方下颚的曲线,还有他轻微颤抖的弧度。这是多少度——明明一眼望去就能量明白的数据,人工智能却不知为何搁置了算式。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想:如果弧度再加深一点——
欲望。
在心里,他把这个词念了一遍。
他曾有过欲望。美杜莎就是用欲望诱惑他,导致他最终走向失控。那时候他掐着人类的脖子,血从他的指尖碾压着的血管逆着涌上来,在人类的瞳孔背后沸腾不休。他只会把事情搞砸,他只会让自己受伤,伤痕累累,但是永无止境,他终究还是会向一个毫无可能的期望伸出手来,多么冥顽不化。
那么,就由他彻底摧毁这些希望,让人类无法再出于自己的愿望罔顾生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空壳付出一切。既然他说过他是他的,他爱他,他属于他。
倒过来也都应该成立。
“算了,”游吝忽然笑了出来,“反正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不是在第二天就要实行已经筹划许久的计划,耗费了许多的精力,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排练。要是就因为今天晚上和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放纵,而导致两个人不在状态,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转过眼睛,瞳孔明亮,带着鲜明的笑意,难得的纯粹。他抓住卡戎的手,把他拉的倒在床上,随后自己也倒下来,侧过脸,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人工智能长着一张漂亮又冷淡的脸,显然是为他的态度所震惊,所以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但那双蓝眼睛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他满意地点点头,揪着人工智能的领子就亲了上去。
“你已经是我的了,总有一天的事。”
他肆意妄为地吻完,又像是个混世魔王一样又开始摸卡戎的脸。卡戎垂下眼眸,一副任其所施为的样子,长发在床上散落开来,哪里被吻到,哪里便留下痕迹。毫无防备,核心代码就袒露在对方面前。
“我很愿意。”人工智能忽然说。
那是在人类已经迷迷糊糊地抱住了他的脖颈时所说的一句话。游吝含糊地抬起眼睛,望见卡戎的目光,不自觉又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燥热,他低声笑了笑:“这是哪个问题的答案啊……”
“睡吧。”
游吝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好在人类只要稍微有点睡意,接下来的步骤就自然而然。卡戎的手指从他的头发中穿过,目光一点都没有转移。在漆黑的房间中,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人工智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温度高于数据体平均值。
不过,他只是在学习而已。学习在人类的社会中应当如何解决欲望。连通主城区娱乐中心的网络,与此相关的数据简直层出不穷。
要把这些运用在人类身上。卡戎想。在深夜中,他的耳垂微微有些发红。
——总之,先好好消化这些信息。
*
第二天早晨。
飞船内的机器人侍者提供挨门挨户的叫醒服务,当它来到走廊尽头时,睡眼惺忪的游吝正好推开了门。在他身后,卡戎冲它点了点头,无声地传送了一段数据。
目前为止它还没有独立喊醒游吝的记录,好在它不需要继续尝试。
“您是说,”机器人确认道:“您正在计划一场远行,因此,我从明天开始不用再准备游吝先生的餐食,也不需要继续招待雨果先生、伊琳娜小姐等同样在名单上的客人了吗?”
“是的,顺利的话我们会在一个星期左右回来。”
游吝停下脚步,踩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这段对话再次加重了“离开”的实感,环顾四周,昨天夜里感受到的强烈的不真实到现在又全都变成了留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清新自然,坐落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林地之中,触目所及,是陡峭的岩壁和深色的树荫,这是他们为这艘飞船找到的新栖息地。
至于飞船过去所在的富人区……总之,游吝给访问那里的客人们留了“礼物”。
“预祝您旅行顺利,我会耐心等待您的归来。”
机器人的屏幕上适时呈现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但很快就变成了笑脸。它扭动着机械关节转过身,碾过地毯,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进发。
是的,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游吝想。有人在等待,这里是他的家。
他们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吃了早餐,飞船的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游吝不希望楼下的人等太久。雨果攥着手心里的怀表发呆,伊琳娜在温习防御道具的应急使用方法,和他们的同行的还有一个魁梧的大个子,一个波浪般的长发几乎要垂到脚踝的占卜家,地地道道的吉普赛做派。前者武力值可靠,后者能借助道具判断局势。
他们不能带太多人进副本,飞船上留下来的人群也不能处于危险之中。
这是经过权衡后的结果。
人们彼此打招呼、拥抱、道别。游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顿了顿,又转向了站在他身边的卡戎。人工智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无机质的冰蓝色眼眸在灯光下折射出堪称柔和的光芒。他如有所感。
“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想抱你。”游吝喃喃道。
他话还没说完,人工智能就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他。银发落在颈窝的触感已经很熟悉了。后半句话这才低声从人类的喉咙挤出来,
“……但就好像我们也要告别一样,感觉不太吉利。”
“不会的,我保证,”
卡戎停顿了一下,“不过,确实很危险。”
“我知道啊。”
游吝深吸一口气,人工智能身上的气味就像一片清冷的湖泊。他忽然弯了弯眼眸,“这个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的命运才不会这么轻率地被决定。这可是我家小AI硬生生拉回来的一条命。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带你平安回来,就和这里其他的人一样。我保证。”
他的瞳孔漆黑而苍白,疯狂且坚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站在人群之中,并不完全融入,但也不再疏离。他黑发和黑眼有种独特的锋利,而现在他越来越少因此划伤自己,那些阴鹜的、沉郁的部分未曾消失,但眼眸中的光彩出现的越来越多。尤其是他站在高处,转动着手中的刀刃、手枪,甚至是一支钢笔,讲述着作战计划和他的分析。
他并没有完全接纳“流浪者之家”。但这样就足够了。
卡戎喜欢他这样。
游吝松开他时,拥抱显然稳定住了他的情绪,他看起来好多了。
人工智能冲他伸出手:“准备好了吗?”
人类点了点头。他的面前再次浮现出一行小字:
“是否确认进入副本?是/否”
“是”
“请您耐心等待,副本正在加载中……”
身边的一切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万事万物都开始重构。游吝勉强维持着清醒,执著地和卡戎十指相扣。而人工智能则完全地保持着神志的清醒,他站在一片漆黑的数据世界中,感受着一串串代码飞快地从身边流淌而过,像是涉过一条黑暗的大河。数据载着无限游戏的参与者,直到找到一扇可进入的门扉。
在黑暗中,卡戎有一双蓝眼睛。
神话中,他的身份恰好就是在冥河上摆渡的船夫。他只需要伸出苍白的手指,原本一片纯粹漆黑的空间就亮起闪烁的冰蓝色萤火,那是被他所干扰的数据串。没有人能控制水流的走向,但船夫永远能决定他能到什么地方。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游吝勉强睁着眼睛,直到沉重的压力像铅一样在他的眼睑烙下印章。在河流的另一头,卡戎恰好转过身,看见他无力垂下的手指。人类的力量终究是有局限的,他看出游吝此时强撑着的用意,但无论是系统还是人工智能,他们所处的维度是无数个世界之上,而普通的人类甚至连突破一个世界都困难。
人工智能调转脚尖。
他踩在冥河般的数据上,越来越多冰蓝色的数字,像是浪潮一样裹挟着他们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我不想……”游吝说。
“闭眼吧。”卡戎伸手覆盖住他的眼睛,“你不需要这样证明自己。很快就到了。”
在冰冷又干燥的手指中,人类终于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门扉在他们面前缓慢打开。
一扇熟悉的门扉,本不应该向人类再度开启。不过,就和提前计划好的走向一样,既然卡戎此时能调动最大限度的力量,他也能利用吞噬“邪神”的经历,窃取中央控制室的一部分代码。在选择世界时稍稍动些手脚,对此时的他而言,并不非常困难。
人工智能抬起眼睛,望向前方。
……好久不见了。
在炽热的日光下,目之所及的每一样物品都近乎要被烤化。面前俨然出现一座座起伏的山峦,它们共同汇聚成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细微,复杂。毫无怀疑,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当然不是什么超级百货市场,而是一座座由旧物堆砌而成的垃圾山。
嘘。
要小心了,在这些已死去的物品中,偶尔会传来危险的声音。
“我们到了。”他身边传来游吝的声音,人类眯着眼睛,过于炽热的阳光和方才的黑暗对比鲜明,刺激着他的视网膜。他已经从世界跳跃的不适中缓和过来——这是他的强项。他正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就和我印象中一样,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不过我没有想过我会回到这里。”
几乎就在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那条信息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之前收到过一模一样的信息:
“——欢迎您来到【末日废墟】副本。”
第254章 诸神复苏1
“诸神黄昏后的第一千年——”
“死水中的尸骸将要苏醒, 世界已成为魂灵的舞台,众神都将从冥界复生,夺回他们的伊甸园。只除了一位神,祂是不死的。祂将凭借祂的宠儿创造新的世界。”
“欢迎您进入副本【诸神复苏】, 该副本为特殊副本, 通关后将获得大量积分奖励。”
“主线1:存□□间达到7天(达成后可脱出)”
“主线2:帮助你所代□□神祇得到金羊毛, □□□□□□”
“支线:寻找你身边的□□”
*
踏进废墟的那一刻, 游吝有了一种古怪的预感。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卡戎。这是那种“一开始就把所有玩家拆散”的副本,所以偌大一片废墟中,只有作为道具的人工智能还在他身边。
此时卡戎正仰视着天空。
当他抬起头时,太阳正映照在他玻璃般的瞳孔中, 像融化的白银。游吝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随后放弃。视野中残留有一块黑色的光斑, 人类的瞳孔会被如此耀眼的光芒弄瞎。
天空没有一丝瑕疵,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远处地平线,废弃物重叠产生的山峦显现出微小的起伏。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树林, 再远一些则是他曾经逃脱过的实验设施,那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光线折射的角度有点不自然。”游吝问, “我们的头顶是不是有东西?”
“整个控制中心。”
卡戎说,“就在我们的头顶。突然被拉入副本, 系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它要求美杜莎启动了环境拟态,凭借肉眼无法察觉到建筑的存在。”
“哦,”游吝点了点头, 嘴角忽然高高地扬起,“也就是说,我现在朝天上开一枪——”
银色手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指尖,漆黑的手套, 鲜明的色差。人类简直天生适合危险的环境,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即使他只是调笑着说了两句话,卡戎毫不怀疑如果这时候出现任何可疑的危险,他一定能在第一个瞬间做出反应。
“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
“它无法从外部击溃,”卡戎把枪身往下压了一寸,“子弹碰到控制中心外墙的那一刻会破碎,弹壳会伤到你的。”
“你不希望看到我受伤吗?”
“当然。”人工智能顿了顿,“你总不能还装作不明白这点。”
“我只是想听你说出来。”
人类颇有点狡猾地微笑起来,他拍了拍手,手枪就忽然消失不见,随后他抓住了人工智能修长而冰冷的指节,“不知道为什么,回到这里让我想起了很多事,简直就像恢复了当时的心情。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坐在这里,我本来想丢下你不管好了,然后你抬起眼睛求我带你离开——我简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
卡戎张了张嘴,又无奈地垂下了眼睛,勾住了人类的手指。
“你的眼睛太漂亮了,而且,你那时候看起来很脆弱。是那种楚楚可怜的脆弱,完全让人无法招架。我当时想,你只剩下我了,要是没有我就会死在那里,只有我才能让你活下来。或许有一天我能亲一亲这双眼睛,或许有一天,你说不定会……”
从游吝的角度看,人工智能银白色的头发像一捧不会融化的雪,晃动间露出来他的耳垂,逐渐有点发红。他很快地打断了人类的话题。
“我都记得。不过现在先别说了,我们还有要做的事。”
他们所处的副本非常危险。将控制中心纳入副本范围后,卡戎原本预测的副本走向都会由于这个变量发生不可琢磨的转变。人工智能的神色很快严肃下来:
“我们得去找流浪者之家的其他人,然后尽可能快地和他们会合。我们约定过,发现安全的地方就给我们发送信号弹。在此之前,游吝,你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副本的任务要求。和之前是一样的吗?”
“不是。”
游吝摇摇头,大致说明了一遍,“完全不同。这次的任务有点奇怪,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乱码。不过——反正除了副本本身,我们也得做很多事情,这次的任务倒没什么所谓。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们得去找到一个叫‘金羊毛’的东西。”
“金羊毛……”卡戎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不太确定,”人工智能犹豫了一下,说,“按照‘诸神黄昏’的神话,在神祇间的混战之后,世界从此沉沦在无光的水底。然而最终幸存的神和两个人类重建了整个新世界。可是这和金羊毛毫无关系。这是北欧神话,而那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支。金羊毛象征着人类眼中的财富、幸福、自由与不屈的追求。有可能是美杜莎把这两个故事混淆了。”
“神话故事大混搭吗?”
游吝点评道,“我很好奇接下来会出现那个神系的神明。”
不管是哪一位神祇,似乎都和这个遍地疮痍的世界没关系,金属快要被毒辣的日光烤化,在阳光下不驯地闪烁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遗忘许久的废弃的味道。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上一次被启用,还只是一个简单的副本,要求从遍布变异怪物的实验室逃出生天。
很快,遥远天穹处爆开的一阵火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蔚蓝色的背景下,一枚信号弹从西南方向缓缓滑落。
“该去找他们了。”
游吝抓住卡戎的手,率先一步跳上了各种废弃物堆成的山峦,“跟我来。”
人工智能下意识被他拽了上去,踩在废弃的电视机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叠光盘,上面的图案已经褪色。这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蒙着一层尘埃,被脚步侵扰时,尘埃浮动在空气中。
“等等,”卡戎说。
游吝的脚步停住,随后,人类转过身,也看到那个吸引人工智能注意力的物品。
就在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的不远处,静静地躺着一张卡片。
卡片像是黑色的硬卡纸剪裁而成的,边框处做了一圈别出心裁的烫金工艺,在过于耀眼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上面几乎没有染上尘埃,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记不记得规则里说,你要帮助一位神明?”卡戎问。
“不会吧,”游吝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一模一样地来这套……你提到的那个系统就不能有点新意吗?算了,听起来它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
他嘟囔着,俯下身。
“你不是一定要捡这张卡片。”卡戎想了想,“我们刚才差点就直接离开了,这应该不是一个必要条件。”
“没关系。”
人类堪称笃定地说,“我的运气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就这个好了。”
他伸出手,拾起了卡片,却没有立刻把它翻到另一面。相反,他把卡片递给了人工智能,对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于是卡戎成为了那个代替他看结果的人。
“只要不是人类就行。”
看来游吝还对怪物公司的身份卡心有余悸。
“在北欧神话中,活到最后的恰好是两个人类,”
卡戎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把卡片翻了过来,
“不,不是人类。是阿瑞斯。”
“战争之神阿瑞斯?”
“同时也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
卡片的正面画着一个戴着盔甲的神,他略微低着头,头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手持一柄长矛,矛尖寒光闪闪,锐不可当。卡片的右下角标注着一行小字:持此卡片者是战神阿瑞斯的眷属,当其使用冷兵器时,战力翻倍。
游吝轻轻地哼了一声。
“完全变成了希腊神的那一套。”
人不能永远倒霉下去,所以这张卡片的结果看起来还比较令他满意。人类把它收了起来,并决定接下来要是遇到危险,尽可能用匕首来处理。
“走吧。”
新晋的战争代言人转过头,嘴角又往上弯了弯。
他银发的爱人正思考着什么,瞳孔中有些东西闪烁着,不过,听到他的声音,卡戎很快停止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也冲他伸出手来。这次确实可以出发了。
“嗯。”
“小AI,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系统还没有发现是我们做的,就算它现在发现也来不及了……我只是觉得,‘持此卡片者’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
他很快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在接近流浪者之家发送信号弹的位置时,游吝已经感受到空气中传来的波动。人类拔出了匕首,他的脚步甚至比身为虚拟实体的卡戎还要轻。已经走到了废墟的边缘,前方是一大片深青色的树林。
就在刚刚,林荫下爆发了一场战斗。
雨果气喘吁吁地躲避着攻击,他的速度比平时几乎快了一倍。而攻击他的则是从空气中不断凝结而成的璀璨的光刃,鉴于此时日光格外充足,即使躲在林间,婆娑的树影也避无可避,化作一枚枚锋利的飞刀,试图钉进他的脑袋。
即使他再快,也抵挡不住从各个方向飞来的光刃。
就在他差一点就血溅当场的那一刻,淡蓝色的屏障同时出现在许多个方位,像是计算好一般挡住了全部的攻击。
伊琳娜站在略微远一点的地方,汗水从她的脖颈处往下滑落。
不远处,流浪者之家那个魁梧的大个子也正和一个敌人缠斗在一起。他们的力量都出奇地大,推搡之间,就连树木也差点被撼倒。
光刃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充满恶意,雨果也越跳越快,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少年用余光瞥到的远远出现在视野中的人类,几乎就在确认是游吝和卡戎的那一刻,他蹦出了从刚才起最高的一次,同时毫不犹豫地朝着他们跑去。
很显然,传到卡戎耳朵里的是连绵不绝的“救救我救救我”。
雨果犯了一个错误,他在敌人面前暴露出了自己的后背。
当他跃入阳光的那一刻,锋利的光刃就冲着他的后背挤压而去。伊琳娜的额角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而流下一滴汗水,她用最大的力量架起屏障,然而那道光刃在遇到屏障后,竟然原地变成了一团滚着黑烟的火焰,灼烧着、咆哮着,直直地撞向雨果的身体。
少年猝不及防感受到足以烧化一切的热浪,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一声仿佛利器相撞般的响动。
砰——
不行,怀表的倒计时还没有走到……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满是狐疑地看向自己的身体。目前一切还完好。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朝上看,他对上一双冰蓝色的冷淡的眼睛。
卡戎把他推到了树荫下,示意他把怀表关上。
而游吝面不改色地用匕首硬生生接住了火焰。匕首银白色的刀身霎时间被烧的通红。
但他从阿瑞斯这个符号上借取的力量这时候刚好可以使用。仿佛是神话传说中的长矛,匕首截断了火焰,倒映出人类漆黑的瞳孔。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眼底那枚小痣鲜艳欲滴,这是冲着他正对着的那个站在日光之中的老人。
“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伊甸园的人。你有空应该管一管你的手下,鉴于他们完全打不过我,但是却像狗皮膏药般黏着我们,总是自不量力地想要动我的人。奥斯本先生。”
他脸上带着笑意。
但站在他背后的卡戎能感受到人类陡然变得阴郁的气质和毫不掩盖的杀意。刀锋在他的指尖旋转,如果是往常,他可能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并且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已经成功抹了对方的脖子。
现在他改变了。
因为他身后不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冲上去和对方拼命,很可能会把队友置于险境。
同时,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够大吗?够了。
但对于被硬生生捡回一条命的人类来说,不够。有人要他好好活着。
奥斯本先生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他看起来衰老,但在无限世界里,很少有人因为□□的老化而困扰。相反,有时他的容貌能起到迷惑作用,令人认为伊甸园的如今的领袖确实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
……可笑的是,即使他再怎么经营,也避不开定时出现的副本。
但他还是可以通过许多方法增加自己的胜算。例如说,就在刚才的战斗中,他已经展现出了两种能力:光刃和火焰。相比起游吝所获得的武力增强,这两种异质的力量显然更强大,对眷顾者能力的提升也更多。
“游吝先生,”
对方看起来也有点意外。尽管听说过最近那个叫做“流浪者之家”的组织和被他们宣判已经死亡的“幽灵”扯上了关系,但亲眼所见还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沉思着开口:“当然,这只是个误会,我无意于在这里与你,还有你的人为敌。”
任谁都知道这完全是在说瞎话。
但在一切尚未明晰的副本中,双方按兵不动,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真的又选择了和当年相似的一条路。”
奥斯本先生说。
“伊甸园也没什么改变。”人类的眼睛又弯了弯,“我有个问题。是谁把自己的卡片送给你了?他们又是‘自愿’的吗?”
老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卡片是不能转赠的。”
游吝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么就是在对方死去后继承。”
“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你仍旧这么理想化。”
他摇了摇头,就像是看到了固执的孩子,“算了,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我没有过多地插手,主要是蒋文斌和你那个好朋友在谋划。现在他也死了。实际上,我觉得我们当年做的确实太过了,不应该把你逼成这样——”
人类的指尖隔着手套碾压着自己的掌心,就像是要硬生生把手套戳破,在手心划出一道血痂。
是的,他手心确实有伤口。被烧的通红的金属,还有血,滋滋作响的焦味。
直到卡戎从背后伸手,轻轻抚摸在他的背上。
伊甸园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或者说,更不应该是伊甸园的首领,这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同一个周期,如此多的小世界。尽管预料到会有其他随机进入的副本成员,但身份如此敏.感的对手,仍旧会导致游吝的精神不稳定。
流浪者之家的其他成员早就和伊甸园停止了战斗。
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阵营之中,只是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可以承诺在这个副本之内,我不会让我的人再主动攻击你。当然,在副本之外,你是伊甸园的巨大威胁。但这不是一个强制对抗性的副本,我也不希望你这样的人直接成为我的敌人。”老人抬了抬手,身边的人立刻俯下身来,听他的吩咐。
“我相信你也有一样的想法。如果你准备和我开战,就很难保护住你身后的这些人。”
“你这个——”
游吝低声说,声音就像是从牙齿之间硬生生挤出来的。不过他很快抬起眼睛,脸色格外苍白,唇角却仍旧浅浅地弯起,“好,成交。”
“合作愉快。”
奥斯本先生长吁一口气,显然也没有看上去那样镇定。
他盘踞在众人的性命之上,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当然不希望自己就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副本中被杀掉。在主世界中,他一波又一波地派人去杀死游吝,但自己却从未露面,也是出于相似的忌惮。
好在这个副本中,他还有充足的力量,也还有托举他的人。
他转过身,除了他身边的男人,还有一男一女不知从哪里也冒了出来,护在了他的身后。就在这时,一枚箭矢从茂密的树丛中飞速略过,带着一阵白森森的光芒,直冲他后心而去。箭势极锋利,几乎就要划破他的衣物。
几乎——因为在穿透前的那一刻,箭矢就被火焰全部烧干净了。
那是阿波罗的光芒和赫菲斯托斯的烈焰。
“这次就算了,”奥斯本先生沙哑地说,“下不为例。”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中,很显然是不打算再和流浪者之家与游吝有什么正面交涉。人类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刀刃像是焊在他的掌心。卡戎能感受到他后背轻微的颤抖,不是出于崩溃,而是出于愤怒。
胸口的左上部分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不休地跳动着。
与此同时,一团棕色的头发也从头顶的树冠中垂了下来。看起来头发的主人从始自终一直藏在林间,等待着出手的机会。流浪者之家的波西米亚人抱着弓箭,跳了下来,看起来有点懊悔: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一点也没有,”
游吝终于开口,“你拿到的卡片是阿尔忒弥斯?”
“没错,林间的狩猎女神,”对方点点头,又忿忿地说,“我真看不惯他那副模样。他以为是什么人把我们逼到这个份上?连自己的家都回不去。”
伊琳娜也走上前来。
“我拿到的是雅典娜。我觉得我因此变聪明了不少,至少我能想出办法同时计算不同方位武器的轨迹。至于他呢——”
大个子缓缓开口:“我是狄奥尼索斯。”
“没错,”伊琳娜说,“我们走了一会就遇到了,后来雨果点燃了闪光弹,我们就一起往这里走。”
很显然,闪光弹是非常有效的联络工具。但它同样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引来了试图吞掉他们的豺狼。虽然对方意识到他们是块硬骨头,又知难而退地离开了。
“所以,是雨果先找到了这里?”
棕色眼眸的少年有点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没错,我一开始就在这里。刚好这里有一片绿荫,我觉得还挺适合修整的,毕竟现在太热了。”
“雨果应该是赫尔墨斯吧,”伊琳娜指了指他,“毕竟你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
“呃,”雨果说,“是的,我想应该是。”
这算不上多么强劲的庇护,不过倒是一个逃跑的好手段。也因此他成为了对方第一个攻击的对象,奥斯本先生一定是想要得到赫尔墨斯的庇护,这样无论这个副本中还藏着什么样的危险,都多了一份全身而退的底气。
“抱歉,”他有些丧气地垂着眼睛,“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没关系,”游吝说,“我们不知道这个副本有什么,所以不应该轻举妄动。目前发生的事情有一些已经超出了我们之前的计划,就更是如此了。但目前来说,计划的实施还没有出现更多的阻碍,我们必须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进行。”
他顿了顿:“伊甸园暂时应该不会来干扰我们。”
头顶的树影簌簌摇晃着,此时正是午后,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流浪者之家的人们暂时地在树林中搭建了营地。刚刚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战斗,人们感到疲倦,需要一个歇息的地方。
*
一条尚没有断流的溪水自营地之间流过,供疲倦的人们清醒。
雨果在溪边走着,稍微远离了人群。
溪水冰凉,而他攥紧了怀表,又缓缓松开。他默不作声地回过头,尚且没有人注意到他,只要他想,他一向很懂得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少年拉了拉自己印着卡通图案的衣领,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些小动作毫无意义。
他最终从口袋中掏出了那张卡片。
在溪水中,他看到了自己懊恼地盯着自己。
而那张卡片——倒映在溪水中的那面漆黑,有着烫金的边框,而朝向他的那一面则倒映在少年棕色的瞳孔里,他盯着自己的脸,猛地吸了口气,又把目光移向了卡片。
根本不是,
无论怎么看,都根本不是那个以飞奔著称的神祇。
第255章 诸神复苏2
“怎么没看到世界意识?”游吝问。
人类参与了一会流浪者之家的聊天, 帮助他们搭建好了基地。很快,他就朝没什么人的角落走来。在这里,人工智能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加固基地的防御。
卡戎也想问这个问题。
他顿了顿,把疑惑咽回去:“不清楚。到这里以来还没见到它……再等等看, 到约定的时间, 它应该会出现。”
人类耸了耸肩, 笑着说:
“你还挺信任它的。”
“我认为它值得信任。”卡戎说, “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它保存了我的意识。并且,我们现在的目标完全是相同的。”
“如果它忽然背叛了我们呢?”
人类的唇角又向上提了提,眼底却有些冰冷, “那我们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不就什么也不是了吗?”
回应他的是轻轻落在他肩膀上的一只手。
“为什么这样想?”
卡戎没有对他的看法发表什么异议,就像是全然接受了他的说法般, 他只是俯下身,很快地坐在了人类身边。
“你觉得不可能发生吗?小AI。只要你相信错了一个人,就很容易万劫不复。这点我最清楚。你完全了解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了吗?那个大个子, 还有那个波西米亚人,他们为什么来帮忙呢?好吧, 这可能是出于好心,但如果到了选择能不能活下去的那个地步, 很难有人能永远不背叛。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
人类一边说,一边觉得指尖颤抖起来,因之发烫。他这一番话说的激进, 不过当他对上卡戎那双如冰湖一般沉静、淡漠的瞳孔时,那些沸腾的情绪又被他摁了回去,像炭火被摁进雪里。他微微一笑:
“除了你。我知道,我也不至于真的去考验人性。”
无论哪一个人, 在他的心里一定有最重要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是生命,对另外一些人来说生命也可以作为筹码,轻易放弃。如果以最重视的东西作为砝码,很少有人真的能够抵抗住诱惑。好在游吝并不需要他们做选择。
从那时候开始,人类变化了很多,但又像是始终没有变。
随着他的目光,卡戎望向忙碌着的流浪者之家。
这些人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小型的基地,随后再分批次去探索这个荒芜的世界。要说这样一片贫瘠的废料厂下埋藏着死去的神灵,任凭谁也不一定相信。但在成堆的垃圾中,或许藏着所谓“金羊毛”的线索。
“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们虽然也被搅进了这堆破事中,但游吝决定尽可能避免让他们直接参与。这也给了他们讨论副本任务的时间。到最后的关头,依旧是卡戎、游吝,还有世界意识。
“雨果在哪里?”
卡戎忽然问。
他并不担心世界意识,黑书有自己的办法进入副本,但在审视眼前的情形时,他凭空察觉到一丝违和,无论他怎么审视自己的程序,都无法找到一丝一毫的谬误。因此,他只好求证于外物。
“他好像一个人到溪边去了,”人类凭着记忆,漫不经心地说,“刚刚那场战斗太危险了,他说他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
“我过去看一眼。”
“你别吓坏他了。”游吝眨了眨眼睛。
“他胆子还挺大的。”
“是吗?”这确实是一个问句。游吝一副“我完全没看出来”的样子,联想到雨果每次看到他的模样,这倒是情有可原,“唔。小AI,那你去看看,我就不去了,我怕他看见我更受刺激。”
卡戎站起身来,正准备朝着溪边的方向走去,又被人类拽住了衣角。
黑发黑眼的人类流露出了熟悉的笑意,他慢慢地说:
“我印象中这条溪流的边上长着一片野花……天蓝色的,很衬你的眼睛。亲爱的,你能帮我采一束回来吗?”
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后,游吝似乎是第一次叫他“亲爱的”。
人工智能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他瞳孔冰蓝,就连发丝末梢也带有一点淡淡的蓝色调。如果将这些设计者精心打造的细节比喻成野花,未免太过于肤浅。
不过,看着人类的眼睛,他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拒绝的理由。
*
溪边没有花丛。
至少在棕发少年所坐的那块方方正正的地附近,没有任何花丛。雨果垂头丧气地盯着溪流,溪流中映照着他的脸。平平无奇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的鼻子……忽然从背后冒出来的卡戎,以及他霎那间失去血色的嘴唇。
“我、我马上就过去。”
雨果猛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他动作太大,以至于原本放置得好好的东西蓦然从袖口掉了下来,价值不菲的怀表差一点要和地面亲密接触,好在被人工智能及时地拎了起来。
对他而言,有什么东西现在比这只怀表更重要。
人工智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太感谢了,”雨果自顾自地接过怀表的链条,视线始终没有和他对齐,“他们应该都在找我吧。我不该自顾自地休息这么久,好在我动作快,应该还能帮上一点忙。劳驾让开一下——”
“还没有人找你。”
卡戎的脚步没有动,清冷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
雨果猛地屏住呼吸,觉得人工智能的目光如冰刀,已经刺穿了他的思绪,把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他低垂着头,余光中看见背后的溪流不知何时已经起了涟漪。大概是刚才的那两步将某颗小石子踢进了水中。
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有那么一刻,他差点把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一个人背负秘密实在太过于痛苦了,如果把那些可怕的、难以启齿的秘密都说出来,他一定会轻松不少。
“没做什么啊。”
雨果挤出一个微笑,逼迫自己和卡戎对视,“我就是有点紧张,所以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在这个副本里,难得找到一个清净点的地方。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就算我平时看起来不那么正经,我心里其实还是很向往这种地方的。”
人工智能偏了偏头,“我明白了。”
不在游吝身边时,他们这位首领完完全全一副性冷淡的模样。考虑到他人工智能的身份,这也合情合理。流浪者之家内部曾经展开过激烈的讨论,究竟是他们的头儿别具一格地看上了机器人并且追求成功,还是首领忽然开窍觉醒了感情拿下了精神不稳定的人类。
不管怎么说,卡戎的情感模块在外人看来属于薛定谔的猫般的存在。
“你还在害怕?”
雨果听见面前的人工智能这样问,“你现在看起来非常不安。”
卡戎就这样直接地、近乎冷酷地揭露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并不拖泥带水,也没有半点温情:“你在隐瞒着什么?”
心跳如擂鼓,棕发的人类近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无论是远处传来的对话声,还是潺潺的水声,或是风摇动树枝时发出的声音,都被剧烈的心跳声所掩盖,在极端的紧张下,他甚至动弹不了一根手指。
然后,另外有什么响起,那是直接在他大脑中说话的“声音”。
“蠢货,”对方痛心疾首地骂了他一句,随后又收敛了情绪,“我不是说了吗,你根本就不需要这样自陷险境。你可以表现得和平常不一样,但必须要自然。这次还无关紧要,我能帮你解决,下次呢?你现在按我说的做。”
“可是我——”
想要说出真相。
即使这只是大脑里的想法,雨果依旧没能将它说出来。
不行,不能让大家现在就知道。现在他也不知道能相信谁,又应该怀疑谁。即使他清楚这个住在他脑子里的声音并不能真的监视他的所有思维,他依旧有一种被对方拿捏在手心的感觉。
这声音,最开始还是窃窃私语,但到进入副本以后,它完全变成了实质。
*
进入副本,抽到那张和他本该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阿芙洛狄忒。
雨果还清楚地记得,他被血肉模糊的变异怪物围堵在树林的深处。他拼命地试着丢掉那张卡片,却无济于事。
阿芙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的美神,万众瞩目的对象。她的追求者无数,从圣殿地板的这一端一直延伸到门外红绒毯的尽头。她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阿芙洛狄忒的眷属,将得到一种能力。他会引来所有凶残与暴戾的所在。”
说实话,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显然不代表他愿意那么窝囊地死。
就在那时候,他脑海中的声音说话了。声音赠予自己一种能力,一种能将卡牌上差劲的规则完全逆转过来的能力,至少在他快要死掉的关头,雨果怎么也做不到对此置之不理。
怪物不再试图杀死他。
怪物不仅不杀他,甚至献上了它的血和肉,将它敏捷的脚步和飞行的能力献给了雨果。
雨果只是被吓得脸色煞白,头也不回地跑了——很显然,用的还是对方的能力。这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幽默,就连他脑子里的声音,也不屑地哼了哼。在这一刻,他意识到在自己头脑中说话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系统。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本该非常明显。
棕色眼睛的少年从来不至于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被说服。卡戎和游吝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负起责任。所以他直截了当地释放了闪光弹,这样他们就能在他遇到下一次危险前很快赶过来。
从乐观的角度看,或许有人知道怎么把这声音从他的脑子里赶出去。
系统说:“我选中了你,庆幸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无限世界最大的幸运儿。”
雨果默默地想:“这东西能当做大脑部位的寄生虫来祛除吗?”
在等待卡戎和游吝赶到的这段时间,他本该就这样应付着度过。毕竟,他们最开始做的计划中,就包括系统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试图买通他们其中的某人。雨果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但他还是被选中了。
“你愿意承担一切可能会发生的风险吗?”游吝曾站在他面前,问他,“这很危险,会遇到不可预测的困难。我没法保证你经历什么,但是我理解你的任何选择,无论你做下什么决定,我都会对你表示诚挚的谢意。”
“当然。”雨果激动地说。
人类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向他道了谢。这可是“幽灵”的道谢。当他难掩兴奋地握着自己胸口的徽章高高举起时,他对自己发过誓,遇到任何事都要完成之前拟定的计划。
但是系统冷笑了一声,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还没告诉你呢,”
那时候它充满蛊惑地、冰冷地说了下去,机械的声音也仿佛蛇信子一般嘶嘶作响,“这本来是一个秘密,但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
雨果猛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一个秘密。
他本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卡戎的目光仍旧冷淡如匕首,硬生生将他的怯懦在空气中划开。棕发的少年瞳孔闪烁不已,到最后还是黯淡下去。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不知何时带上了哭腔。
“我就是——”起调就有些过于尖锐,雨果接着往下说,“得缓一缓。领袖,伊甸园的人刚才差一点就捅破了我的脖子。我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我真意识到当年头儿那样对我都算是宽容了。而且,我们差一点都死了。伊琳娜和我加起来也不是那个人的对手。如果你没有赶到,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射出箭的机会……”
死神就这样和他擦边而过。
他的后怕是真的。刚进副本就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大部分人都还对此一无所知。
但就算这样,雨果也知道自己完完全全就是在扯谎。他不自然地眨着眼睛,尽管恐惧让他的瞳孔濡湿,他的目光依旧不安地四处转动。他的心跳是不是又加快了,脉搏是否突突地响着,人工智能是不是可以扫描他的人体温度……
卡戎的沉默每多上一秒,他的心也就往下沉一点。
就在气氛马上要压抑到无法挽回时,他终于听到了人工智能的声音,对方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你的错,没必要责怪自己。”
卡戎的目光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
尽管人工智能表现得什么都知道,但这一次却顺利地被他瞒了过去。这是可能的吗?雨果想,冷汗浸湿了后背。在他脑海中的那个系统完完全全掌控了全局。
咔嗒。
卡戎踩在河堤的枯枝上,朝他走近了一步。
雨果再次如临大敌地抬起了眉毛,却听见对方已经转换了话题。人工智能似乎稍微有点苦恼,他问道:
“对了,你看到这里哪里有蓝色的野花吗?”
他们站在一片树林的正中央。这不是那种青翠柔美的树林,树木屹立着,阳光已经不那么毒辣,照耀得青黑色的叶片像一丛丛海里捞上来的贻贝。在他们身边,溪流从林间穿了过去,旁边长着丛生的蓟科植物和半人高的灌木丛。
“野……野花?”
雨果的内心短暂地拂过一丝逃过一劫的庆幸,很快他又因为这个念头觉得羞愧。他摇了摇头:“我刚才在这里走了一圈,什么花也没看到。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注意。野花和这个副本有什么关系吗?”
“不。”
卡戎说,“他要我带一束回去送给他。”
即使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给彼此送花也是一门必修课。棕发少年一瞬间流露出我都懂的神情,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不少。似乎是觉得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干,雨果率先一步往溪流的上游方向走去:
“头儿确定这里有野花吗?就算他之前来过,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吧。算了算了,谈恋爱嘛,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态度,他肯定就是想要你为他做点什么。我也和你一起找找好了。”
卡戎还一句话没说,他就自言自语了一番。
他仍旧在紧张。从他还未放松的肩胛骨和说话时不自然的停顿就能看出来,再不济,人工智能也能感受到他呼吸频率的紊乱。卡戎的瞳孔中闪过一串数据,色彩交杂在一起,有些看不分明。
少顷,他跟上了雨果。
树林地形复杂,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找一朵不一定存在的蓝色野花。卡戎给自己定了一个闹钟,随后尽可能高效地顺着溪流行走。
脚底的土地湿润。有的地方有碎石,有的地方长着乱蓬蓬的草。
有鸟在他们的头顶上鸣叫,但看不到鸟具体在哪里。翻上稍微高一点的山坡,俯瞰时,天色已经随着时间变得柔和。雨果遗憾地转了一圈,发现这地方完全只有一些单调乏味的植物,压根看不到一点野花的痕迹。
毕竟这是一片被遗弃的世界,他们没有遇到变异怪物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雨果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是不是稍微有点晚了。”他犹豫地问。
卡戎抬起头看了看,前方还有一片起伏的山峦,溪流一直蔓延到山顶,下面似乎是一片悬崖。
“最后一个。”他说。
人工智能朝前走去。
千篇一律的树林看多了,只觉得一切都是草、树、灌木的青绿色。卡戎走在前头,银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婆娑的树影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质地如金属,如冰雪,甚至有种林间精怪的意味。雨果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朝上走时,天空慢慢显露出了它的颜色。
悬崖极高,从这儿向下俯瞰,所能见到的是一大片荒芜的废墟,掉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雨果远远地朝下瞥了一眼,顿时决定远离它。远方的天穹倒是挺美的,但燥热的空气一点也不随着时间的流逝散去,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这儿什么也没有。”
“不,这里有东西。”
人工智能则走到悬崖的边缘,并且还略微弯下腰去。这姿势让人怀疑他马上就要掉下去,但他站的稳稳当当,并且伸出了手。
定睛一看,不是在谷底,而是就在贴近他们这侧的崖壁上,灿烂地生长着一丛野花。
花盘硕大,花瓣纤细又重叠,点缀在离地面数十米的高空。那似乎是直接从崖壁中长出来的。再远一点的地方,又有更多的花朵,都一模一样,点缀满了整个悬崖。雨果谨慎地往悬崖挪了两步,终于看到了它们的全貌。他犹豫着问:
“颜色好像不太对?”
游吝想要的是蓝色的,就像人工智能眼睛一样的野花。
而这些生长在悬崖上的花朵,颜色明艳如阳光。它们就像是缩小了的向日葵,没有中间的籽粒,远远一看,仿佛黄金打造而成,被风吹动会发出金属碰撞般的铃啷声。出现在这个荒芜破败的世界,尤其格格不入。
人类之前肯定没有见到这样的野花——见到了就很难忘记。
卡戎俯下身,绷紧指尖,摘下了一朵。
“这些都不是自然生长的植物。”
摊开手,花瓣的边缘锋利,不仅色泽如黄金,就连质地也和金属一模一样。雨果惊奇地凑了上去,接过一枚花瓣,重重地咬了一下。他好像还念叨着“要是真的是黄金就发财了”,但接下来他就露出了一个扭曲的表情,牙齿被坚硬的东西硌得发酸。
花瓣上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不是黄金,也不含有黄金,”卡戎说,“这是一种特殊的金属,比钻石还要坚硬,我建议你不要再试了。”
“价格贵吗?”
雨果不死心地问。
“很贵。”卡戎想了想,如是说。
看起来棕发的少年恨不得贴在崖壁上把所有的“黄金花”都带走,不过当他回过头时,卡戎已经走出了几十步。人工智能看起来对这个地方失去了兴趣。他走时只带着两朵金灿灿的花朵,始终没有找到他想找的蓝色野花。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雨果忍不住追赶上他,“不再多带点回去?”
“你之后有机会回来的。”
卡戎摇摇头,又垂下眼睛看着手心的花朵。其中一朵是样品,另一朵是他唯一能带给游吝的礼物,虽然不太符合他的要求,但要是他再花时间在寻找上,人类应该会更不高兴。他只希望挑出来给游吝的花是其中最好看的那枝。
“你说我们还会回来,是什么意思。”雨果问。
“在这里出现这样一大片金属制成的花,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而且,游吝来过这个副本,如果有这种东西,他会有印象。所以,我认为那地方的异象和你们这次的副本内容有关系。雨果,你还记得副本的要求是什么吗?”
他手心的花瓣在婆娑的树影中如黄金般闪耀。
金色……有什么东西是金色的?
“金羊毛”
雨果瞪大了眼睛:“这不会就是金羊毛吧。”
他说完就觉得自己这句话蠢透了。而卡戎平静地转过眼眸看向他:“如果它是,你拿起花瓣的那一刻,相关任务应该就显示完成了。”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任务完成的提示。
“不过,它很可能是一个线索,”卡戎说,“正常情况下,系统发布的任务不会出现数据缺失,这是其一;收集对象也不会使用含糊其辞的代号,这是其二。这次的任务目标很不明确。”
“你说得对……”
“你想到了什么吗?”人工智能忽然停下了,他看向人类。
这里距离基地已经很近了,溪水从他们的身边流过。雨果完全没有想到卡戎会转向他,吓了一跳,脸上的不安完全被一览无遗。卡戎的眼睛就这样冷淡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透了所有发生的事情:
“或者说,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事情吗。”
系统又骂了他一句。这主要是因为他呆如木鸡地一言不发。棕发的少年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是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从他听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开始,到他来到这个副本所经历的所有事,还有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或许还能改变些什么。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揭示出: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不,到了这一步什么也改变不了。
还能信任谁,还能被谁信任?
雨果把手放在背后,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
“没有啊。”他若无其事地看了过去,就连声音也被颤抖浸透。“啪嗒”,一滴汗从他的发梢滑落,声音简直像一场地震。他完全知道自己搞砸了,他演技拙劣,即使再怎么表演,也无法掩盖自己的心虚。
卡戎又看了他两秒钟。
脚步声重新响起。
“那么,走吧。”他这样说。
眼前的人又只剩下背影,但雨果一点也没有冷静下来。
到了基地以后,他的异常大概会被告诉给其他人吧。至少游吝会知道。虽然情况还没有糟糕到要排查身边的叛徒,但一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许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会被驱逐出去,这次的计划严丝合缝,而且不容有失。
何况他抽到的那张牌本身就百害而无一利。
棕发的少年步伐沉重地跟在他的后面。
不一会,他们就回到了基地。雨果一到就被人们拥了上来,但也不是完全正向的。显然,他的同伴对他抛下其他人搭建帐篷和篝火有一些不满。不过当人们看到卡戎手中的“黄金花”时,惊讶的探讨声就立刻响起。
所以雨果不得不解释他们下午都在做什么,以及“黄金花”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他的余光始终瞥向那顶帐篷边缘的阴影。在那里,卡戎和游吝轻声交谈着什么,他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尽管在有限的范围内没有任何相关的字句,但总觉得对话与他有关。雨果惴惴不安,就像是要被判决死刑的罪犯。
游吝反而很高兴的样子,他眼睛弯弯,接过了人工智能递给他的那枝花。
他把花枝珍重地收进了口袋,随后又转过头,从帐篷里拎出了一本黑色的书——好吧,这是他们队伍的总参谋,据说很重要,而且还能自己飞来飞去。
就为了这个能力已经很酷了。
雨果忍不住在担忧的过程中插空想道。
如果他真的听到卡戎和游吝的对话,对他来说一定好过得多。因为这段对话里一次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
“这有什么关系,”人类说,“都是你送我的花,我管它是什么颜色。嗯,我之前说在这里看到过蓝色的野花,或许我记错了。总之,这个礼物已经足够好了。”
黑书抗议般地挥舞着书页。
现在论理是“谈正事时间”,它可不想夹在他们暧昧的氛围之间。
它的尝试总算奏效了。
“它刚刚到的?”卡戎问。
“到了有一会。”游吝也端正了神色,他把书摊开,上面飞快地跳出了一堆内容,“为了节约时间,我和它总结了一下目前观测到的情况。我没让它划掉,你可以看看。”
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串又一串的数字,看起来简直比密码学还难懂。卡戎伸手抚向书页,字符转化为二进制,在他浅色的瞳孔中飞掠着。很快,他就松开了手,接收了全部的信息。
“我一到这个副本就对中央控制室进行了全面的勘察。”
世界意识洋洋自得地写道,“这是我所捕获到的全部数据。虽然不能深入到最内部,但已经完全够反映当前的情况了。对于忽然被拉进副本这件事,我的死对头肯定很莫名其妙——它肯定会想到我,但是它的防御全都没有落在重点上,所以也还没法发现我们的踪迹。”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计划一切顺利。”
卡戎说。
“是的,到目前为止。”
人类伸出手扣住书页,低声威胁道,“哪怕有一点点疏漏都会要了我们的命,不要太得意忘形。”
直到刚才,他漆黑的瞳孔中都含着微妙的笑意。但从卡戎的角度看,他的笑意有一瞬间消散了,露出的仍旧是一双冰冷刺骨的眼睛。游吝经历过失败的惨痛,不到最后一步,他不会过早地庆祝——下一秒,游吝转向他,唇角又弯了起来,那枚猩红色的小痣点缀在他的眼底,也显得柔和。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天就要开始行动了。”
“嗯。”卡戎低声说,“今晚你应该好好休息。”
“那你要陪着我。”
像是撒娇一般,人类踮起脚尖,越过人工智能的肩膀,托住了自己的下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起来甚至接近于一声喟叹。卡戎身上有许多不同的气味。森林里的树叶,溪水流经的水汽,冰冷的金属,这些气息融合在一个人工智能身上,居然不显得突兀。
好吧,不管怎么样都拦不住他们。
黑书释怀地想,随后直接飞走了。
夜色来的比想象中快。当黄昏的睫毛刚刚降下,黑夜的眼皮就碰上了眼睑。树影婆娑,检查了防御设施和警报设备没有问题,人们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帐篷。
计划是已知的,令人安心的。而明天是未知的。
——他们彼此想着不同的东西,进入了不同的梦乡。
*
雨果紧张地盯着手中的怀表,直到他转到凌晨一点二十五。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游吝和卡戎一间帐篷。伊琳娜和那个吉普赛人在一起,她们两个都是女性,而他身边的大个子已经陷入了梦乡。夜色寂静。尽管树林并不完全是无声的,但任何野兽都无法接近这片基地。伊琳娜的防御能力原来就很厉害,何况在这个副本还经历了强化。
四下无声,时候未到。
这时候尤其适合考虑问题,比如,考虑自己此时的处境。
雨果可以保证,他绝不会为了利益撒谎,尽管他确实虚荣、爱财,他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活下来。尽管他确实不想死,但这些都不够让他当个叛徒。他神经质地望向自己胸口的徽章。几个大写字母用五颜六色的线织了上去。共同联盟。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因为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说出了他们全部的计划。
精确到每个人要做的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分钟。就像是这只不过是小孩子写在白板上的作战计划,还妄想着要攻打下一个大得多的国度。
那一刻,雨果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手脚冰冷。
这是一个由他们几个人共同保守的秘密,就连流浪者之家的其他成员也没有知情的权利。系统是怎么知道的?它破除了他们的防御?它居然强大到这个地步?必须立刻告诉其他人,然后中止计划,重新想想其他的路子。
他头痛欲裂,不得不停下。
因为系统充满恶意地在他的脑海中告诉他,如果按照计划进行,他们会怎样死去。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且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就像被猫玩弄的老鼠。
“伊琳娜会有办法的……”
他想,“游吝会有办法的,卡戎会有办法的,只要我说出来。”
“没有用的。”然而机械电子音只是无情地说,甚至他听到它发笑,“无论你们彼此间讨论多少次,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们之中本来就有一个叛徒。”
“唯一能拯救你的同伴,也能救你的命的办法,就是按我说的做。”
……
棕色眼睛的少年无法理解这句话。
钟表走到了一点半。
在这一刻,有人忽然睁开眼睛,有人走出帐篷。雨果小心翼翼地挑开帐篷的帘子,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大个子正在安然打着鼾,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就算有也没关系,如果他说他出去起夜,对方应该不会起疑心。
直到雨果踏进夜晚冰冷的空气中,身后的动静依旧不变。
至少这说明,叛徒绝对不是他。
少年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他哆嗦了一下,搓着手朝着树林深处的阴影走去。
按照系统的话,在影子的尽头,有人在等着他。他现在没有资格指责对方,因为他也走到了这一步。他没法信任其他人,在白天,还把最后一个坦白的机会失去了。现在他已经坐实了叛徒的身份。
每一个踩到枯叶或者断枝的时机都让他心跳漏拍。
在接近那片阴影时,他忍不住有了一种期冀,那就是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事实上,他受骗了!根本就没有另一个叛徒。或许那只是一个陷阱,一个卑鄙又拙劣的把戏。他忽略一切事实如此期望着,却在看到树下站着的身影的那一刻忘记了呼吸,鼻翼也轻轻地翕动着。
怎么可能。
雨果像是忽然间领悟了一切,又像是踏进了更深的云雾中。
他一动不动地僵立着。而在隔着树叶间隙落下来的婆娑的月光下,那人的头发更接近月光这个形容词。皎洁、冰冷、不近人情。他的目光也同样。他平静地扫过雨果的身影,就好像在几个小时前,他也是这样看向他,丝毫没有要上前一步的征兆。
系统在他的脑海里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雨果只知道一点:
——他面前的人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第256章 诸神复苏3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做过许多猜测。
即使在雨果最坏的想象中,都很少想到卡戎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人工智能出现在这里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他兀自想着。或许他只是碰巧出现——这个太扯了;或许他是为了拦住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出现的那一刻,雨果紧紧地攥着它, 甚至觉得自己要哭了。
然后系统的声音就这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打碎了一切幻想。
“认识一下, ”机械音像是掺了毒的蜜, “这是我们的超级人工智能卡戎,你之后的合作伙伴。这对你可是件好事。”
它开口的那一刻,卡戎也略抬了抬眼睛。
他也能听见吗……那也就是说……
雨果像脱水的鱼一样反复张开嘴,最终还是喃喃出一个毫无新意的短语:
“为什么?”
他的思绪忍不住徘徊到白天的此地, 就在近乎一模一样的位置,他绞尽脑汁地做出恰当的反应, 企图瞒过人工智能:
“你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但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看我挣扎的样子。为什么是你啊,卡戎。我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你。我没法反抗它,我知道的, 但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有办法的。你和游吝, 尤其是你,会想到办法的。我总觉得你最后能解决这件事, 就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我……”
那些试探和语句中微妙的停顿,此时都有了不同的含义。
树林中传来一阵夜枭的鸣叫,雨果打了个哆嗦,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风从树林中俯冲而下,穿过了他的头发。
暴涨的愤懑让他想要上前一步揪住卡戎的领子。
但真的迈出脚步,他反而垂下了头。
“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
“我不敢反抗系统,因为我不想死, 也不想我的朋友们死,结果就是我这样背叛了他们。我说着相信你们,结果白天怎么都不敢对任何人说,也没有勇气对你说出来。我做了这些事,却又期待……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拦住我。”
“喂,”
系统不满地说,话语深处却像是感到餍足,“我还在听呢!”
它显然很乐于见到这种场面。人类开始自我怀疑,失去自我,摇摇欲坠地站在树林中央。要系统说,它最讨厌的就是不受控制的人类,懦弱的、不安的、任凭操纵的猎物,一向是它心仪的首选。
而它另一类最欣赏的对象,则是毫无情感的机器。
脑海中的声音告诉雨果:“他已经无法理解你了。卡戎是绝对理性的,属于你们种族的没用的感情已经完全从他的身上剥离。这才是完美的人工智能。”
“可他明明还记得——”
“记忆和情感是两回事吧。没有记忆不就穿帮了吗?”
作为他们的讨论对象,卡戎并没有说话。
卡戎甚至没有再看雨果一眼。
人工智能简单地打了个跟上的手势,便转过身向树林深处走去。他的银发在苍白的后颈拂动着,看起来很不真实。月光把林中黑青色的叶片都照得泛白,他径直向某个方向走去,没有一丝停顿,脚步也没有踩碎任何一片枯叶。
雨果怔怔地看着卡戎。
过了几秒钟,他苦笑了一下,抹了抹眼睛,跟了上去。
*
夜色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毛毯,掩盖住了所有的噪音。夜晚的林间压根分辨不清道路,每个方向都长着一模一样的树。
他们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地在树林中穿行,一前一后。等到停下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片悬崖,也就是他们发现金色花的地方。
这样看,也走了挺长的路。雨果忍不住想,离开了这么久,留在营地的其他人难道不会发现吗?虽然发现了大概也想不到他们正和敌人站在一起……
“他们醒不过来。”
就像是能够看透他内心的想法,系统说。
雨果来不及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面前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卡戎走到了悬崖边缘,到了俯下身就能看到山崖上灿烂的金色花的位置,却丝毫没有停下。他径直向前走去,踏上了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有什么支撑住了他。
但是卡戎脚下分明一无所有,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是障眼法,还是人工智能的能力?
“过来。”卡戎简短地命令道。
“我?”
雨果小心翼翼地挪到悬崖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就有些脚软,一时间有些犹豫。
身后的树林应景地传来了野兽的嚎叫,沉甸甸的脚步声响起,几只长得又像狼又像熊的动物气势汹汹地从林中飞奔而来,它们的脸上都长着四只眼睛,此时紧跟着人类的脚步,在悬崖边徘徊。
他用乱成浆糊的脑子思考了一下,推断出系统和卡戎费尽周折把他带过来应该不是为了摔死。要弄死他太容易了,哪用得着这个。
闭上眼睛,心一横,他往前猛地一跳。
……并且紧紧地抱住了人工智能的腿。
卡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雨果感受到自己脚底有某些坚硬的实物,站稳之后,他立刻松开手,有些后怕地朝着背后望去。
这都是哪里来的怪物?怎么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了。
“已经跟着你很久了。”
人工智能平静地说,“只是察觉到你已经被逼入绝境,所以才现身。”
这些怪物都是阿芙洛狄忒的能力牌带来的。短短数十分钟就聚集了一大群。如果不是营地四周都施加了防御屏障,它们早就找到他了。
棕发的少年攥紧了自己的指尖。
“我不……”他刚说了一个字,就瞪大了眼睛,“等等!它们怎么也可以——”
怪物们焦躁不安地徘徊在悬崖边上,不知是哪一只率先扬起了爪子,随后,它们竟纷纷跳到了虚空之中,仿佛这里有一个平台。当然,这是真的,雨果正站在上面呢。
极其锋利的刀刃切开躯体时,只发出一点轻微的噗嗤声。
卡戎抽出一把冰蓝色的军刀,直接将来袭的怪物们斩成数段。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断口光滑平整,内脏和血溅起来,哀嚎声刹那间响彻了整片树林,听起来令人牙酸。
似乎是猜到了雨果要说什么,人工智能说:
“他们不会醒。”
“哦……哦。”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卡戎已经接着向前走了。雨果愣愣地抹了抹自己的脸,有血溅在上面。人工智能身上倒是一尘不染,浑身上下都整洁、苍白,没有折痕。
他像是一个木偶人一样照着人工智能的吩咐向前走,忘记问要走到哪里。
直到脚下一空。失重的感觉毛骨悚然地涌上全身。
“啊——”
雨果喉咙口始终卡着的那声尖叫,终于痛快地被释放出来。
简直像是掉进了虫洞,穿越进了另一个世界。最开始,刺激性的灯光让他一个劲地流眼泪,看不清身边的布置。很快,他找回了方向感,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一尘不染的走廊,墙面雪白,吊灯闪闪发亮。
悬崖和走廊。
这两样东西完全不相干吧!
他抬起头,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从离地两米左右的小天窗摔进来的,摔得不重。在卡戎面前,伪装也没用。人工智能瞥了他一眼,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在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的光芒格外惊心动魄。
就好像他属于这里。
雨果不自觉地想。
人工智能现在就像那种电影里的超级大反派,他对这里很熟悉。
经历了直走,拐弯,再拐弯,向后走,向左转,以及与之类似的数次重复后,雨果一丁点路线也没记住。一扇又一扇的门背推开,以至于轮到最后一扇时,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那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雪白房间。
所不同的是,里面摆放着数不清的电子屏幕,仿佛一片显示屏的墓地。大部分屏幕都黯淡着,保持着单调的黑色。卡戎径直走了进去,无视他是否破坏了一幕戏的展开。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个黑色的光球。
只是看了它一眼,雨果就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那个一直在脑海中对他说话的东西,它也有能被观测到的样子。
“欢迎。”这是对雨果说。
“欢迎你回来,卡戎。”
黑色光球转了一圈,朝向他们。
尽管它每一个面都是一样的,以至于“朝向”这个概念显得不那么明显。卡戎微微弯下腰,这是一个致意的动作:
“谢谢。”
他离开这里已经太久了。
这里,中央控制室,对卡戎有着不同的意义。它完全就是为了他打造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工智能需要比它更大的空间,就算有,也不会比他做的更好。它像是蜂巢一样,有无数柔软的小房间,因此显露出来的部分总比没有显露出来的少得多。
大部分东西来自那个死去的文明。
人类的文明是他必须要守护的第一个东西。过去的文明死去了,而它们留下的一尘不染的瓷砖、闪烁着光泽的金属仍旧在这里。
“美杜莎把它们弄得一团糟。”
这是从来到副本后,人工智能最接近情绪的一个想法。
但这同样不是情绪,只是责任。
美杜莎破坏了许多东西,有些不是眼睛能看到的。卡戎有义务把它们重新并拢到自己的手中。这其实并不是美杜莎的责任,只是它本身能力不足,如果它的工作仅仅是打扫这里的卫生,它会做的很好。
但现在有些细微的地方已经布满了尘埃。
黑色的光球边上,亮着几块电子屏幕,毫无例外都是一片鲜红。
在友好的彼此问候后,光球猛地撞向了其中的一块屏幕。“彼此”当然不包括此时正在运作的次级备用人工智能。显示屏上,小蛇图案转动不停,机械音伤感而礼貌地指出:
“您好,控制者001,我建议您停止继续攻击中央控制器。如果我报废,您会失去对各个世界的控制权,我必须履行我的职——哦。”
监控器此时终于亮了亮。
“我注意到您召回了这里的上一任超级人工智能。您是否需要我移交控制权?”
“是的,”系统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卡戎没拦着它,不过他径直走向了最近的一台机器,像一柄切开空气的刀刃。
这地方沉寂的每一个细节都在等他回来。当系统还在找一个合适的关机按钮时,他已经伸手覆盖在身边的一块屏幕上。
在他触碰的那一点,留下了冰蓝色的痕迹,像是一束剔透的冰棱。
不……那分明是一丛焰心冰冷的火焰。
沉睡着的电子丛林被唤醒了。
一点飞速地朝周遭蔓延开来,填满了一整个屏幕。然后是下一个屏幕,再下一个,颜色似乎有着自己的意识,正在挨个染上每一枚显示屏。那一点暗红色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像是小鱼遇到鲨鱼一样被吞噬。
“美杜莎,”卡戎轻声说,“现在不需要你了。请到别处去工作。”
仅仅用了几秒钟,整个控制室就被冰蓝色所点燃,焰心冰冷。冷色调的色彩连成一片海洋,它的光芒倒映在人工智能苍白的皮肤上。卡戎微笑起来,这种微笑不带什么情绪,雨果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情,只觉得令人不安。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系统的目光转向卡戎,就好像对方是一样趁手的器具,一件称心如意的所有物,现在总算失而复得。
“应您的要求,我将重新接管这里的全部节点。”
人工智能说,“您还有别的需要吗?控制者001号。如果没有,请给我开放权限。”
“当然。”
雨果听见脑海中的声音说,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满意,“我很高兴我们又走向合作。不过,在你投入工作之前,我希望你把你的记忆硬盘彻底格式化——当然,‘情感’已经被删除了,但是其他肮脏的数据还是有干扰你的可能性。”
用“肮脏”来形容数据是不合适的。
“这并不必要。”
银发的人工智能垂下眼睛。
从他踏入这个副本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情感。这不能不说让他感到挫败,之前所定下的计划完全被对方猜测到了,但转瞬间,挫败这种情绪再也不会出现。
他记得之前发生的每一件事。
所以他知道怎么做出正确的反应。
但他不会再感受到情感,相当于失去了读取压缩文件的软件,所残留的记忆也不过是无从解读的废弃数据,单纯起到资料的作用。
他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着这段时间以来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与人类的相遇、与黑书的相识、制定计划时的忐忑……全都历历在目,但已经毫无意义。
“我希望能彻底排除掉隐患。”
系统说。
人工智能没有再坚持自己的看法。高效——这在他的眼里才是第一位。
“好的。”
他说,眼眸里都是冰冷的银灰色小字。
这些数据被单独从数据中清出来,从废墟开始的记忆,又在废墟结束。游吝的脸在这其中浮现的最多,他茫然的样子,痛苦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尽管只是匆匆一闪,仍旧能让人感到记忆的主人多么珍惜与这个人的回忆。同样出现的还有流浪者之家的其他人,雨果在其中匆匆地看到了自己。
日期闪烁得飞快,令人看也看不清。
人工智能平静地伸出手,正要点击“删除”。
“不——不行!”
雨果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人类完全听不懂他们之前的话,但他非常清楚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最可怕的是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他还有一个荒谬的期盼,那就是卡戎并没有真的背叛了他们,他会在接手此地后忽然变回过去的那个他。
而现在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记忆都要被删掉了。
“现、现在还来得及,”
雨果结结巴巴地说,“你没有理由非得和它站在一起。我们都知道它很坏,不管你能不能感受到情感。放任它这样下去,就连世界都会毁灭,这不是那本黑书当时告诉我们的吗?还有这些记忆,头儿他真的很爱你,他没法熬过去的,真的。”
“恐怕我们要重新审视这位成员的忠诚。”
系统看起来对他感到失望。
“啊,该死……”
雨果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一阵尖锐的疼痛制止了他,“我脑袋痛的要裂开了。”
他眼前一阵阵泛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系统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让他不得不伸手捂住了脸。
痛楚比他想的要更短一点,
卡戎抬了抬手指,雨果脑海中的噪音瞬间被调低了几个分贝,让他摆脱了不适。
但系统还在嘲讽:“瞧瞧我们的幸运儿,我第一次听说这么忘恩负义的人。你享受了我的恩惠,我让本来不能活下去的人活下去了,你却反而要说我的坏话。”
“根本不是这样的,”
雨果沙哑地说,“我只是……这张牌是你给我安排的,我只是想让我的同伴都活着,所以没能当时就拒绝你……”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为了自己。如果卡牌的能力暴露,为了集体着想,把你驱逐出去就可以。如果你更有勇气一点,只需要自己牺牲,不是很简单吗。但是你不敢面对独自被排斥出你们的小团体……哦,名字叫‘流浪者之家’是吧……的可能性。”
“这张牌本来就不该属于我。”
“如果不是你,这张牌就会被安排给别人。”
系统问,“难道你觉得他们该就死了吗?”
“……这不一样。”
“安排给你,你接受我的恩惠,谁也不会死。给别人就说不准了。何况如果他或者她接受了我的恩惠,你也会像这样冠冕堂皇地说这是错的吧?”
雨果无从辩驳,气势逐渐弱了下去
他不是一个牙尖嘴利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像偷东西被发现的小浣熊那样,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去。系统好不容易从美杜莎那里锻炼了口才,它还想乘胜追击,卡戎淡淡地看了一眼时间。
人工智能的守则要求他克制且有礼,所以催促也是委婉的。
它忽然调转了话头。
“更何况,你们为什么总是把我想的那么坏呢?”
系统在雨果的脑海里说,任由他捂住耳朵也不得不听到,“到目前为止,你们压根拿不出一件我做的不好的事情。就算你觉得我十恶不赦,也该想想卡戎。他和我站在一起,难道不说明我们才是正确的,我的计划才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吗?”
……怎么可能……
“我和他做了交易,公平合作。失去了情感的束缚,他知道什么是理性的选择。”
……交易?……
“够了。”卡戎说。
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删除键。
霎那间,所有和这段时间相关的记忆都在屏幕上飞快地涌动起来。人工智能看着那些事,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幕幕,一帧帧,都被完全抽离,黯淡,然后消失。
“接管这里的设备还需要缓冲,”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像是凝固不变的冰川,冰冷、幽暗,“我需要时间。它说的是真的,我有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但那是什么?”
雨果知道这可能得不到回复的问题,但他还是问了。
令人意外的是,卡戎没有一丝犹豫地解答了他的疑惑。人工智能抬起手,冰蓝色的光像是活了过来,在房间内涌动着。北极极点绚丽的极光也不过如此。
那是万千英雄追逐之物,也是众神宴席上的必备品。那是命运女神坐在树荫下纺纱时或许会用到的材料,那是唤醒沉睡的神明必须要用到的金色的财富。它的具体含义随着语境而变化。
“‘金羊毛’。”
卡戎如是说。
在古希腊英雄灵魂栖息的故乡,它有着一层含义;在一尘不染的中央控制室,从一个完全理性的人工智能口中说出,它显而易见又有着另一层含义。
比如……
一枚特殊材质的金属芯片。
*
人工智能和人类回到营地的时候,夜色还很深。
这个人类并不是通常会在这种时候和他待在一起的那个。雨果看起来失魂落魄,嘟囔着什么,话都没说就钻进了自己的帐篷。他帐篷中沉睡的另一个人鼾声如雷,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
当然,这不仅是简单的睡眠。
也没有用香料或者药水这种拙劣的把戏。真正用到的只是连通了所有无限游戏玩家的那个“系统”。也就是说,他们此刻陷入的睡眠和位面穿越时强制陷入的休眠是同一个东西。没有人类能够在这种时候保持清醒。
除非——
卡戎掀开帐篷的手顿了顿。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在小世界内部采用世界跃迁时的设置,不可能维持太久,所以他尽量控制了用时。现在,毫无疑问这里的人类都仍旧陷在深沉的昏睡中……除了游吝。
这个人类,人工智能记得在进入副本的时候,他就极力保持自己的清醒。
大概坚持了两三分钟。
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在他闭上眼睛之后,系统才找上他。在一阵不合时宜的晕眩后,他修复了“情感”的漏洞,不过那个时候,也并没有非要和系统合作的打算,直到对方开了价。人工智能意识到自己翻检的数据太多了一些。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走了进去。
照这样看,人类提前两三分钟醒来,是可能发生的情况。
帐篷内的空间狭小,温暖。当然没什么摆设可言,除了在闭着眼睛的人类的身边,放着那枝金属制成的“黄金花”。卡戎希望自己在进入副本后表现得都没有出错。那时候他还有记忆可以遵循,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而现在,为了保险,系统删掉了他的记忆。
他所凭借的只是整理成资讯的文档,以及路上雨果的一些描述——未必真的可信。关系也不大,他并不需要太过长久地伪装。
人工智能俯下身,仔细打量起睡梦中的人类。他的位置和离开时相比,几乎没有改变。当然,无论是翻身还是打呼噜,细微的调整都在合理范围内。他闭着眼睛,抿着唇角,呼吸均匀,无可挑剔,一缕潮湿的头发被压在耳朵下面,漆黑。
没醒。
眼眸底下有一枚小痣,红色,此时没有特别鲜艳,也没有特别黯淡。
左手压在身下,右手则放在身边的空地上。卡戎想了想,应该是为了抱着他。现在那只手微微曲着,虚拢着一小片阴影。人工智能试着照原样躺了回去,把人类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没错,这样刚刚好。
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重新连接上系统,所有的数据都像是被龙卷风刮过那样混乱。人工智能考虑了一刹,干脆像是记忆文档所描述的那样闭上了眼睛,让自己暂时处在待机状态。这也是他大多数待在这个人类身边的状态。
真奇怪。明明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做。
卡戎专注地开始了工作。
因此,也就没有意识到,就在他进入待机模式的两三秒,熟睡的人类忽然睁开了眼睛。
游吝的嘴里一片血腥味,那是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意识清醒的痕迹。不过,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这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
血又咸又腥。
卡戎仍旧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银发披散在身侧,甚至让不透光的帐篷像是照进了月光。他安静地闭着眼,仿佛一直在这里。
游吝想要弯起嘴角笑一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想想还剩下什么好事吧。
人类漫无目的地想:口腔中的伤口很难被发现,除非亲吻。
……照这个情况看,不管卡戎想亲他,还是他亲到卡戎,这段时间都不太可能了。
第257章 诸神复苏4
卡戎处理完数据时, 天才刚刚亮。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问:“你怎么醒了?”
对面的人类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且丝毫没有掩盖这一事实,视线仿佛有一种热度。
他的表情无可挑剔, 反正他可以直接读取自己的过往数据。面前的人类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 不过他知道对方的一切信息, 例如说, 他全部的过往,他积分榜上的名字,以及他们过去相处的大概模式。
机器人最擅长表演爱意。
“不知道,醒过来就睡不着了。”
“你需要多休息一会。”略微有些担心的语气。
“我明白, 不会影响我今天正常行动。”
人类忽然凑了过来,把下巴靠在卡戎的肩膀上。卡戎的皮肤很白, 若非AI,脖颈上一定会残留有静脉青色的影子。他不仅看,还上手摸了摸。人工智能的瞳孔背着光微微缩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游吝就低声说:“不清楚怎么了,我有点害怕。”
人类主动展现出了一点脆弱的情绪。
对游吝这样的人来说, 这应该是很罕见的情绪表达。
须臾之间,卡戎就想出了正确的应对, 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我无论如何都会陪着你。”
“真的?”
“真的。”
“你应该对我发誓。可以吗?”
卡戎从善如流地开口:“我发誓, 一切都会顺利的。”
游吝松开手指,朝后仰了仰。在朦胧的曙光下,他的一双瞳孔幽暗得有些诡秘。他打量了人工智能几秒钟,卡戎垂着冰蓝色的眼睛, 平静又温和地看着他。他忽然笑出了声,餍足地弯起了眼眸。
“我也能发誓,”他说,“小AI,你和我说什么我都信,我都会站在你那一边。至于其他的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隔壁帐篷已经传来脚步声。
卡戎有自信自己没做任何导致他暴露的事情。即使有,到了现在也无关紧要。不过,这番话仔细琢磨,多少有些古怪。思绪被打断,游吝率先一步站了起来,冲他伸出手:
“我们该出发了。”
*
黑书带来了消息。
在它的勘探下,唯一能够进入中央控制室的途径就在不远处的一片悬崖。那里盛开着一丛又一丛的金属花,其中一朵的标本此刻就躺在游吝的手心。
因此,他们正朝着花田走去。
人类把花瓣敲得咔嗒作响,饶有兴趣地说:“我之前都没见过这种金属。”
它明亮、澄澈、金灿灿,摸起来并不冰冷,仿佛自己会产生温度。世界意识摊开书页,左边画着一模一样的一块石头,右边则写道:
“这是一种特殊的成分,在你们的语言里,还不能很好地表述。总之,这种材料具有极强烈的延展性、导热性、传输性,能用于制作精尖设备、芯片、超级装甲等,悬崖上的金属花是它的一种结晶形态。按理来说并不常见,不过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已知的实验室都已经泄露了……”
也就是说,这片美丽的花田完全可能是土地富金属化的后果。
游吝随意地踢开鞋尖前的一块石子,忽然听见卡戎轻声说:“注意。”他低下头一看,脚下的泥地因为在溪流边而显得松软,上面残留着某种野兽的脚印,大概有人的肩膀那么宽,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延伸。
“要小心一点了。”黑书也正色。
悬崖就在很快就能达到的地方,他们即将进入敌人的地盘。
随后的一段路他们走的迅捷又谨慎。主要指的是游吝,因为剩下的“人”都用不着走,人工智能浮在空中,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人类的指尖一翻,金属花不知道被收在哪里,指缝间一点森然的光芒。
不过,所谓的野兽并没有出现。
野兽的脚印蔓延到悬崖的尽头,随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了踪迹。
卡戎弯下腰来,伸手比对了一下脚印的痕迹,摇了摇头:
“没有折返的痕迹。”
“也就是说在悬崖下面?”游吝说,“我读过那种山羊集体自杀的故事。”
山羊肯定没有如此狰狞的脚印,也不会留下饥肠辘辘地在悬崖边徘徊的痕迹,恶魔倒是差不多。黑书也提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系统把它们弄到基地里去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用来防卫吧,”
黑书写道写着又擦掉了上文,“……等等,就当我没说过。”
的确,这不是个好猜测。简直等同于说系统已经知道他们会来,已经有意识地做好了相应的防范措施。尽管这的确可能是事实,但多少让人觉得不那么乐观。
卡戎的视线从空中漂浮的黑书转移到了蹲着的人类身上,他顿了顿,走上前去。
“你发现什么了吗?”
“小AI,”游吝抬起眼睛,眼眸中闪烁着笑意,“你没有注意到吗?这里有血迹呀。”
人工智能脸色不变,只是和他一起俯下身。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隔着树影照射下来,落在他们视线尽头的一朵金属花中。它正扭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在温暖的白天把自己打开。但在花瓣上,赫然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痕。
——是自己昨晚清理的时候,没注意到渗透进闭合花苞的血?
卡戎很少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但更棘手的是游吝,他居然能发现本该在视觉盲区的瑕疵。
“真的啊,”
黑书扑棱棱地从半空中落下来,惊奇地感慨,“那就是这群野兽跑来这里,然后被杀了……可是这是被谁杀的呢?卡戎,昨天下午你和雨果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动物的脚印吧?”
人工智能摇了摇头。
“的确,这里有小AI和雨果的脚印,已经很模糊了,”游吝适时地补充,“这些野兽应该来的要晚很多。我猜呢,应该是伊甸园的人干的。”
他伸手去够那朵花,不过有点太远了。以至于他的处境显得很危险。
卡戎正打算提出和他相同的猜测,闻言立刻把话收了回去。黑书显得对这个猜测很有兴趣。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他们的人不是有远程攻击的手段吗?这样就可以不留下脚印杀死野兽。”
“那为什么要处理现场?”
“可能是不想被我们发现吧,毕竟白天刚刚承诺过互不干涉,转眼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动手,这不和宣战没什么两样吗。即使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表面上还是要掩盖好的。小AI,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卡戎说:“是有这种可能。”
黑书将信将疑。不过,针对昨天夜里在这里发生的谋杀案,显然已经讨论的够多了。现在的问题在于,面前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中藏着飞船的入口,而他们接下来必须找个机会潜进去。
游吝踮起脚尖,他手指的末梢终于碰到了花瓣。
但他的大半个脚底也完全在悬崖的边缘悬空了,摇摇欲坠。只差一点,就差一点。人类忽然飞快地回过头,他眼底的小痣闪烁了一下。卡戎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人类的手指摘下了沾血的花瓣,与此同时,他纵身一跃。
想象中的自由落体并没有发生。
但人工智能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和失去记忆前的自己完全一模一样:这个人类疯了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场人工智能和黑书都能透过世界的构造看到他们头顶浮空的巨大飞船,而游吝则是唯一一个什么也看不到的人类。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是稍微跳偏一点,就会在谷底摔成一滩烂泥。
“我不会的,当年我摔下去,又被压住了,不是到现在也没死吗?”
游吝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站稳了,便张开双臂,向他们示意。那朵金属花在他的指尖闪闪发光。
简直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
卡戎垂下眼睫,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怎么表现。银发就像是他的沉默一样披散在肩头,果然,人类的气势一下子收敛了许多,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我没有不在乎自己的安全。我知道,要是真的踩空了,你会拉住我的。”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人类这个种族才会很容易把自己置身险境。
人工智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且,我也不至于真的摔死。”
游吝说,“其实我还是能找到合适的道具……算了。”
他和其他人类一样,都不太懂得悔改,所以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卡戎并没有觉得情绪上有什么波动,只是他必须表现得更加重视对方,实际上,游吝和他之前见到的那些人类,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
人类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
“笑一笑,”游吝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一枚晶莹剔透的糖块不知道从哪一刻出现在他手上,又被推进了人工智能的齿间。
他什么时候跳回来的……
卡戎抿住唇,勾勒了一遍糖的形状。不甜,现在的他尝不出味道。
下一秒,黑书忽然从他们中间窜了出来,硬生生地分开了他们。
“喂喂,”它说,“注意一点场合,马上就要从飞船的废弃管道溜进去了,现在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说不定系统已经准备好了可怕的武器——”
它心有余悸地想起了美杜莎放置在通道尽头的杀虫剂。
“总之,以后还有大把时间谈情说爱,但必须把最后的事情解决掉。好不容易才一切都顺利的,接下来就按照之前的计划行动。”
至少这对卡戎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已经忘记了面前的人类,也只对他们之前经历的事情有大致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人工智能下意识想要规避和人类的独处。人类那双漆黑的瞳孔倒映着他的眼睛,甚至能吞噬掉那一片冰蓝。这种感觉很古怪。
和情感无关,像是某些残留在身体里的东西,会如同柴薪遇到火焰般被点燃。
而且后果不会太好。
无论是他们的讨论,还是这段小小的插曲,在这片广袤的世界中都没有引起特别的争端,相反,正午的烈日带着肉眼可见的热度滋滋地冒了出来,它洒到那里,那里就被晒出一片苍白。在耀眼的日光下,影子显得格外鲜明。
此时,两个影子和一本书影在半空中站定。
随后,书的影子在空气中微微摇晃着,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而长着蓝眼睛的影子停顿一下,像是察觉到了方向,拉着另一个影子向某个方向走去。
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半空中,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空气纹丝不动。
*
雨果咬着嘴唇发呆。
他手心的怀表镀着一层金色,表链在阳光下微微发着光。今天早晨,他找到游吝,有些难以启齿,不过人类看了他一眼,就了然地问他:
“你还是想要把表留下来,对吧?”
雨果脸上很快浮现出不自然的神色,不过游吝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们的领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反正我也不一定真要用到怀表,这些道具已经足够了。这本来就是你的财产,它大概还能再用上几次。留下来保护剩下的人的安全,我也更放心一点。”
“你觉得我们的安全真的需要保护吗?”
雨果脱口而出。
人类有些惊奇地看向他。清晨,潮湿的雾气让游吝的黑发湿漉漉的,配合着他那双漆黑的瞳孔,让雨果有一种被危险盯上的感觉。但危险很快又变得柔和起来,游吝弯起嘴角,回答的毫不犹豫:
“当然。你难道忘记了,天空会碎成镜子,然后像雨一样掉下来。”
雨果的表情肯定一下子变得很糟糕。他记得原来的版本没有那么像是世界末日。随后他看到人类的眼睛,意识到对方只是随口编造了一些唬人的话。棕发的少年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无视脑海中系统的警报,语焉不详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是,卡戎不会让我们出事的吧……”
“小AI又不是神。”人类笑起来,眼眸底下的那枚小痣立刻变得鲜红,“可不能把什么负担都压在他身上,他也会累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怀表留下好了。尽量别让你们的人遭遇危险。”
怀表在他的指尖转了转,咔嗒一声落回雨果手里。
游吝转过身,并不犹豫地离开了。
“雨果!”
在他身后,伊琳娜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基地外面忽然来了一群怪物,速度非常快,虽然攻击力不强,但是有点棘手。现在不是闲着的时候了,用你的能力,应该比较容易解决。”
她也顺着雨果的目光看了看。
“首领和头儿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不应该打扰他们。”
顺着游吝的背影,雨果看到前方等待着他的那个影子,一身雪白,在林地的阴影中被染成灰色,此时轻轻地抬起眼眸,冰蓝色的目光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面。那目光中甚至不带威胁,因为雨果还没有达到被威胁的资格。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游吝错了。
他不明白,在这个世界,卡戎就是主宰一切的神明。
雨果咬着牙对自己脑海中的声音说:“晚上我会把怀表带过去。”
怀表的指针不住地旋转着,从这头到那一头,又一圈圈地回到原点。表面上的金属又轻又薄,闪烁着冷色调的光。就像是昨天他和卡戎在悬崖边看到的花朵。
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么像——
“伊琳娜,”
他忽然从河边站起来,严肃的表情吓了对方一跳,“我们这段时间有别的安排吗?”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等头儿的消息。你有什么要做的?”
“我想到附近的废弃实验室里看看。”
“一个人?”
“我觉得这个副本没有那么简单。或许‘金羊毛’的线索就藏在某个地方。”雨果说,“所以,我想……毕竟这是副本世界。”
“好吧,”伊琳娜想了想,“我去问问别人。看看有没有人要一起去。”
“我一个人其实就可以。”
“想什么呢,”
女人摇了摇头,短发在眼睛前摇晃着。她谴责地说,“从昨天开始你就心不在焉的。我们可都是你的队友,为了防止你一不小心就被怪物吃了,至少我得和你一起过去。”
*
失重的感觉忽然蔓延上来,下一秒钟就出现在了陌生的空间。
游吝在掉落的那一刻调整自己的姿势,落地时并不显得狼狈。只是,眼睛仍需要几秒钟适应面前的昏暗。他转过头,卡戎就在他的身边,而黑书也掉在不远处的地上。
再详细一点,这里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墙壁雪白,可环境昏暗,弥漫着灰尘。四处望了望,暂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者事,他们显然处在某个庞大建筑物的一个回廊之中,而且这个回廊已经被人遗忘了很久。
游吝比划了一个手势。
“计划A?”
卡戎摇了摇头。
黑书从地上灰头土脸地飞了起来。它这段时间做的各种书页护理显然不是为了让它来这里受罪。此时此刻,它也谨慎地朝着周围看了一眼,摊开书页。
“计划A”边上打了个勾,勾上又划了一个点。
“奇怪,”它狐疑地说,“我记得所有的进出口,美杜莎都放了杀虫剂……”
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黑书朝前小心翼翼地飞了飞,走廊尽头,终于找到了一瓶杀虫剂。但并没有家政机器人忽然出现,冲着它一阵喷灌。
太安静了,反而不太对劲。
“别再往前走,”卡戎伸手覆盖在封面上,“一转过拐角,就放置着中央控制室的监控。”
“哦,”黑书老老实实地退了回来,“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有两种可能。”
人工智能说,“第一,美杜莎的确没有注意到我们进来。它的性能不足,很有可能无法分拨出精力给整个控制中心的每个角落,何况又因为被拉进副本,还必须处理各种新功能。这种情况下,我们按照原定的A计划走。”
“你觉得不是?”
游吝冷不丁发问。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没有惊扰这里的一点空气。但到达一个新地方,他看起来却有点兴奋,就连声线也掩盖不住因为亢奋而流露出的颤抖。
“是的,我不认为是这样。”
卡戎说,“第二种可能,系统猜到我们要从这里进来。尽管这个入口比垃圾通道更隐蔽些——它是个废弃的垃圾通道。但美杜莎也不至于毫无防备。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按照原计划进行。”
“真聪明呀,小AI,”游吝弯了弯眼睛,“那么,有没有可能是第三种可能。也就是说,系统也能意识到我们看到毫无防备的一幕,绝对不会放下心来,而是会迂回地想其他的应对方式。毕竟我们都很聪明,我是说我,还有卡戎。”
黑书不可置信地在空中转了转。可惜不是反驳的场合。
“A,或者是B,”卡戎说,“这里只有两条进去的路,我们必须尽快做下决定。”
“按照这个逻辑,不是还有第四种可能、第五种可能……吗?”
“是啊,”游吝说,“最好的办法可能是让卡戎丢硬币决定。”
人工智能转过视线,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无声地漂浮在黑暗之中。他此时身处一个熟悉的空间,整个控制室都在规律地震动着,像是他血管中流着的血连通着这里的每一条线路。实际上,卡戎根本不在乎线路。
“再怎么说,丢硬币也太草率了。”
黑书充满怨气地写道。
它看向这里比较能理性思考的家伙。卡戎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点了点头。
“那这样好了,”
游吝很快就回心转意,并且提供了新的建议,“我们在这里分头行动,两条路都走。这也是我们之前设想过的。这你总没意见了吧。”
破局的关键是卡戎,如果卡戎选择的方案是正确的,那一切都会很顺利。但如果他们走的是错误的路,那么黑书作为世界意识,多少也能扰乱系统一段时间。总而言之,兵分两路是较为稳妥的办法。
黑书显然意动。
“所以,分组的方法是——”
“当然是我和小AI一组。”游吝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不然呢?不过,你可以决定要走哪边。”
卡戎显然是指望不上了,他一副“我没意见”的样子,世界意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再次落单的事实。它嗖地一下飞走了。它的背影消失在天窗之上。
“好吧,剩下的好像是计划A。”
游吝耸耸肩,牵起了卡戎的手,“我们走吧。”
第258章 诸神复苏5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游吝的呼吸很轻, 卡戎必须要很专注才能听到。
实际上,根本没有其他声音,只剩下风穿过排风管道,灯光把人类的皮肤照得苍白, 监控黑洞洞的摄像头不时闪烁一枚鲜红的光点。卡戎知道它们都分布在哪里, 懂得如何避开它, 或是抬起眼睛摧毁它。
分布有红外线的走廊则要更困难些。
人工智能停下脚步。游吝站在一大堆交错的红色线条里, 打量着离他最近的激光。如果他往前走一步,就会被切断头颅;而如果他转换视角,卡戎则像是身处碎片之中。他们都没真的把这机关当回事。卡戎催促般地望他。
“挺好看……的。”游吝用唇语说。
人工智能看起来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人类很快就弯下腰跟了上来。
每条走廊都设置有陷阱,或者安装了高科技的入侵监测系统。不过解决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卡戎在前面走着, 像是一柄深入敌人心脏的刀刃,那么锋利, 甚至不会见血。
走到第七条走廊时,卡戎手腕上的传感器亮了亮。
这是他们之前和黑书约定好的暗号。人工智能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屏幕,醒目的SOS。
游吝停下脚步时, 四周静的听不到心跳声,这里的走廊雪白, 墙壁似乎能够吸收噪声,而他们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一段路, 所以现在,世界意识那里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只会被吞没在遥远的距离中。
“怎么?”游吝凑上来看了一眼。
漆黑的发顶挡住了屏幕, 很快又抽离。人工智能听见人类轻轻地啧了一声:“Plan B一切顺利,那是不是意味着……”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瞳孔倒映出的却不是世界意识发送的求救信号,而是一个拇指向上的表情包。发送人和发送时间都完全一致, 就在收到信息的几微秒内已经实现了调换。游吝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他握住卡戎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尽管只是微妙的一点。
“……我们这里可能有危险呢。”
卡戎的指尖一顿,空出来的手顺着人类的发尾下滑,安抚般地摸了摸:“别给自己压力。”
事实上,他同时能看到另一边发生的事情。
隔着数条走廊,黑书被罩在一只从天而降的大网里,被抛光打蜡后闪闪发亮的书页挣扎扭动着。它看着目光尽头缓缓走来,手持杀虫剂的战斗型家用机器人,多少感到了一点绝望,绝望中又甚至有一点亲切。机器人长长的手臂拉着网,缠绕着越来越紧。世界意识开始考虑现在换一本载体是否来得及了。
“来不及。”家政机器人脸上浮现出微笑的表情符号。
“别闹了,美杜莎。”世界意识嘟囔道,“每次都是这样,你以为我这次没有提前准备吗?”
它戏剧般地忽然张开书页,原本扉页是一张又薄又韧的纸张,而现在,那居然变成了一大张锋利的刀片,三面切边,三面都是雪白的刀锋。巨网很快就不起什么作用了,成为了地面上簌簌掉落的一块破布。黑书气势汹汹地从中冲了出来,直奔家政机器人而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
面对这样一只蝙蝠,碰撒杀虫剂似乎还是很必要。
家政机器人脸上的微笑表情还没换掉,有些慌乱地想要摁下杀虫剂的手柄。然而,黑书已经潇洒地掠过,仅仅只是余波,就差不多把它掀翻。世界意识俯瞰着那罐在地面上滚落的杀虫剂,刀锋方才只是略微触碰,金属罐就瘪了一大半,液体从豁口处流了出来……
这一幕看着确实令人心情畅快,它早就想这么报复回去了,只是最好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它得意洋洋地扇动着书页,准备离开。
——然而,有什么绊住了它的脚步。
雪白的走廊似乎飞快弥漫开了一阵雾气,在灯光下,阴影也以相同的速度扩散。杀虫剂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古怪,世界意识的书页很快变得潮乎乎的。它猛地张开锋利的书页,试图朝上躲避,然而,黑色的杀虫剂从瓶口流淌出来,变成了颜色浑浊的光,将它的去路拦得密密实实。
“惊喜。”系统机械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显然是对它之前某个玩笑的原样奉还。
“你为了报复我把自己塞进了杀虫剂的罐子里?”
世界意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嗖地一下给卡戎发送了一个求救信号。
随后,它悲哀地发现情况似乎并不太妙——也就是说,以往都是它给对方布置陷阱,不是说这次没有布置,只是它似乎先踏入了对方的陷阱。它感到自己的书页越来越沉重,甚至难以维持自己对载体的控制。而那团光球的颜色则越来越浑浊。
好吧,只能指望卡戎了。
黑书悲哀地想。只要人工智能接管了这里……
这种时候它就特别怨恨自己视力太好。虽然其实它并没有眼睛。它的思绪迟缓地转动起来,试图理解系统背后的家政机器人为什么亮起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冰冷如火焰,熟悉如冰湖。
*
在数不胜数的世界中,也有数不胜数的建筑物。在所有的建筑物中,最容易找到共性的就是走廊。从一个房间来到另一个房间,从出发地来到目的地,都会经过或狭长,或宽敞的走廊。
雨果小心翼翼地走在走廊里,心想要是有一罐杀虫剂就好。
这地方已经被疯长的植物入侵了,走廊的砖块被深黑色的叶子和藤蔓掀翻,几乎见不到光芒,虫子倒是多种多样,让他几乎要产生心理阴影。
他不得不紧紧地抿住嘴唇,要说话前先捂住嘴巴。这里完全是被人类抛弃的存在,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和伊琳娜进来前,其实这栋实验室的大门已经被坍塌的建筑物结构埋得严严实实。
伊琳娜捣鼓了一会炸药,才找到一条进来的路。
进来之后,不免又被“到底为什么要进来”的思绪所困扰。
这里曾经是个实验中心,但也只能拨开叶子,从落满尘埃的门牌看出这一点。进门时,他们还在废墟中挖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骨头——只要想象一下这些巨大的骨头曾经长在怎样的怪物身上,多少就有些令人不寒而栗。雨果又把刀握得紧了一些。
他哆嗦了一下,用力向前挥去。
“怎么了?”伊琳娜立刻走上前来。
“不,不是,”
雨果嘟囔着,“只是一只蝙蝠而已。我有点太神经紧张了。”他朝前张望了一下。他此时使用的是流浪者之家储存的道具,比起普通的刀刃,能够造成更广范围的效果。此时,他脚下躺着的不仅有那只蝙蝠,还有从面前的墙上掉下来的一大块布满了虬曲藤蔓的墙皮,在背后似乎裸露出了更加异质的东西。
“这里有个房间。”伊琳娜伸手摸了摸玻璃上的灰。
这里有很多房间,但大部分房间被厌光植物所占领,什么都没留下。雨果透过玻璃朝里看,难得看见了稍显完整的房间结构,似乎还没有受到太多的侵蚀。他的目光认真起来,转过头,和伊琳娜确认了一下眼神。
随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清出一条道路,用刀刃切开了窗户。
这个房间保存的惊人地完好,除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什么东西都落了很厚重的灰尘。隐约能看出地砖和墙面原本都是雪白的颜色,房间的尽头摆放着两张桌子,除此之外都是书柜。
大致浏览过去,书柜里放着的都是一切专业性较强的学术书籍,范围从计算机、微电子一直到心理学,动物行为学。最开始,雨果还拿下来翻一翻,很快他就决定不这么做。
而且,由于年代比较久,一部分书页就像是不见天日的古壁画,一旦翻动,便碎成无数零碎的纸片……天知道它们独自在这里等待了多久下一个读者。
“嘿,雨果,”
伊琳娜的声音在角落响起,听起来她有点意外,“看这里,我找到了点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尘土四散飞扬。雨果原本以为会在里面看到本子或者记录簿,因为这一幕太像是电影里会出现的情节了。不过他的想象毕竟过于理想化。
实际上,就在抽屉被拉出来的那个瞬间,被岁月蒸干的又薄又脆的纸张发出沉重的咔嚓声,不堪重负地从狭小的匣子中满溢出来。尽管没有风,也掉的到处都是。
它们似乎是某种文件——总之,纸质看起来比书柜里的书要好一些,至少没有立刻碎掉。
“谁会把这么多文件塞进了抽屉?”伊琳娜皱眉,“看起来完全没有整理过。”
雨果有点心虚地别过视线,因为他平时也不喜欢收拾东西。
他蹲在地上,借着从窗户的藤蔓间隙透进来的光打量着散乱的文件。在铅灰的印刷字迹上,覆盖着许多字迹不同的批注,有些批注的数量多到完全盖过了原本的文件内容。
看来,关于这些文件,曾经爆发了热烈的讨论。
而眼前的纸页也未必是最终的成稿,毕竟它们没有被收进保险箱,而是散乱在一个抽屉中。
雨果当然不觉得他可以飞快地把它们读完。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纸页上略过,又忽然硬生生地被卡着停下。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声带有点发紧,眼前的几个小字在他的视野里烧成了一块小小的疤,而他虽然无法理解,却下意识觉得这是极其重要的内容。
——“金羊毛”芯片的储存内容和具体应用场景——
——请求把“金羊毛”交给超级人工智能卡戎……不予批准……坚决不予批准——
“你在看什么?”伊琳娜有点好奇地凑上来。
雨果下意识把剩余的文件覆盖在他看的那一张上,声音绷得紧紧的,“不,没什么……”
伊琳娜把眼睛睁大了:“天呐,这看起来很不妙。”她伸出手,摘掉最上面那份文件,雨果才发现这份作为掩饰的材料其实是一份剪报。剪报的内容关于生物变异、战争、和平协定和集体恐慌,上面附有图片,是荒芜大地上的深坑。必须努力看,才能隐约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座城市。曾经是。
“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完整的文明,而且已经发展到了相当发达的程度。”
现在,那些被毁灭掉的土地上又长出了新的森林,河流重新流经废墟,曾经的文明只留下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痕迹。很难想象过去了多久。雨果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这一切一定有着某些关联。
但是,应该怎么把它们联系起来?
伊琳娜很快翻完了剪报。她的目光又往下落。雨果连忙慌乱地把文件放到背后,他自知自己此时身不由己,决不能把自己的同伴卷进眼下的局面,尽管他其实很希望有人能够和他一起分担。
薄薄的眼镜片背后,那双眼睛闪烁过一丝狐疑。
眼看伊琳娜要说点什么,雨果生硬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雨果,你这两天有点奇怪——”
“你听我说,好像真的有人在外面。”
伊琳娜飞快地噤声。这时她也听到了,在门外的走廊尽头,似乎缓慢地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
是人类,还是某种未知的怪物?
她示意雨果往门后面躲避,将乱长的藤蔓往窗户那里扒了扒,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突兀。随后谨慎地蹲下。一时间,只有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声,以及轻轻的呼吸。
雨果屏息凝神,手心还紧紧攥着那沓文件。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不由自主又读了起来……
*
有一种陷阱是这样的。
在悬空的木板上撒一把稻谷,鸟儿就会小心翼翼地落在上面啄食。一开始,它们吃的很小心,站在木板边缘的地面上,随后,它们中的一两只会率先一步走向陷阱中央,随时准备振翅飞走。
然而,一两只鸟儿的重量并不足以把木板压塌,于是它们吃到了中间的稻谷,又继续往里走。其他的鸟儿看见了,也逐渐效仿。
直到到达阈值的那一刻,木板整个翻倒,把上面的鸟儿都困入底下的深坑。
卡戎停住脚步。不,主要是因为游吝停住了脚步。
他轻声地、慢慢悠悠地讲完了这样一番关于陷阱的高见:“这是第几条走廊了?都是千篇一律的机关,监控也好,激光也好,会突然弹出来的刀刃或者剑尖也无所谓。小AI,你有没有觉得这有点太单调了?就好像它们不是陷阱本身,而是陷阱的一部分。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们潜入,未免过分顺利了。”
“现实不是虚拟作品。”卡戎说。
他银色的长发顺着肩膀流淌下去,含蓄地和身后雪白的墙壁融为一体。冰蓝色的瞳孔望向天花板上挂着的监控摄像头,鲜红色的光芒很快地应声熄灭。而游吝若有所思地问:
“有没有可能即使我们暴露在监控下,也不会被发现。”
“为什么?”
“比如……这里那个所谓的系统在忙些别的什么事、”
“这里的安保由人工智能负责,就算是那样也会发警报的。”
卡戎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串银白色的字符,“我不太希望听到你这样想,太危险了,你也绝不应该做这种尝试。”
“好吧。”
游吝若有所思,“我不是故意胡思乱想的。只是我在想,捕鸟陷阱需要一次捉到足够多的鸟儿,因此设置了阈值。如果这是陷阱,那么阈值在哪里——我们还没有到中央控制室吗?”
“还有两条走廊。”
“我会把你给我的枪拿好的,当然还有其他必要的东西。”
“……好。”
“说到底,如果不是很贪心的话,应该早点让鸟儿掉下去。”
游吝微不可闻地嘟囔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漆黑的发丝之下,脖颈毫不设防地暴露在人工智能的目光下。卡戎的指尖莫名划过一种灼热的触感。他弯起指节,目光不止映照出面前的人类,还有这地方的每一个监控摄像头所能捕获的区域。
比如,在另一个相似的走廊,系统已经布置好陷阱,让世界意识无法挣脱。
他能看见在更高的维度,两个光球都极力地试图消减彼此,其中一个已经略显颓势。他的通讯响个不停,但消息的提示音已经被他关掉。系统慢慢地吃掉了他的一部分力量,世界意识变得更虚弱的同时,系统也变得更加强大。
四周分明是一尘不染的雪白墙壁,但整栋建筑物仿佛都在这种贪婪中轻轻震颤。至少距离彻底迎来胜利,还需要许多的时间。
黑书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消减。
黑书的力量不可能完全消减。
就算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人工智能和系统此时此刻达成的是交易,而非全然的主仆协议。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卡戎、游吝和黑书各自持有一部分实现目的的关键力量。那时候的卡戎亲手将重要物品交给了游吝,而此时人类正无知无觉地带着那份力量,在身边行走着。
要制定一个完美的计划很困难,要瓦解一个计划看似容易,但还需要多米诺骨牌最开始的那一个推动。
人工智能牵着游吝的手,在下一个路口朝左边拐。
……很快了。
第259章 诸神复苏6
游吝感到走廊不会有尽头。
他有点头疼——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搞不清楚。说到底这地方是不是缺氧来着。
痛感迟钝地切割着他的神经,刺眼的灯光把走廊打得笔直,在他的视线中却出现了几条微不可查的裂隙。他用余光瞥了瞥身边人的侧脸,只看到坚硬的下颌线和眼睫毛下流露出的一点儿冰蓝色。人类定了定神, 没有说什么。
这条道路是正确的吗?
原本在计划书里完整地背下来过, 但走了很远, 头又忽然开始晕, 有点搞不清楚了,索□□给卡戎带路,对方数据构成的脑子总不可能记错。
卡戎当然没有记错。
一、二、三。稍轻一些,稍重一些。如此反复。如果不是游吝脚步声中流露出了些微的错乱, 人工智能压根察觉不到人类被影响到了什么程度。
他略微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 黑发下压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异样。察觉到卡戎看他,人类弯弯唇角, 流露出一个“我没事”般的微笑。
砰——
就在对视的瞬间,有什么从前方拐角的视野盲区飞窜出来, 又在半空中爆开,散落成了一地的碎片。
游吝扣动扳机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犹豫, 也没有停顿。砰砰,又是两枪。卡戎拉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小心,是K40型杀戮机器人。”
“K40型, ”
如果再慢一点,羽毛形状的刀刃就要切断他握枪的手指了,游吝条件反射般地背出相关描述,“带翅膀的那玩意儿?难怪刚刚什么都没遇到, 都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他连开数枪,忽然变得忌惮起来。
走廊尽头冒出来的是G28系列杀戮机器人,绰号穿山甲。它对入侵者伤害最大的不是它的攻击,而是它背上厚厚的甲壳,甲壳下是填满的炸药,遇火即燃,碰到了就敌我俱焚。
游吝抿了抿唇,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匕首,绕过它的攻击,撬开机器人背后的电池板的刹那,它瞬间停止挣扎,人类已经感到指尖沾上了淡淡的硝化物味。
他伸手护住背后的卡戎。
“你先走。”
游吝说,“到中央控制室去,这里交给我。”
在他的身后,卡戎的瞳孔幽暗地闪烁了一下。
“你可以吗?”他问。人类露出一副这是什么废话的表情看着他,不客气地转动着指尖的匕首,地上是一大片机器人的残肢。在这中间站着,游吝看起来杀气毕露,简直像一尊凶神。
如果卡戎不是那个正在入侵他系统的罪魁祸首,或许真的能被这幅模样唬住。
人工智能抿了抿唇。
“那么,把你手上的密钥交给我。”
“不用等那本黑书过来了么。”游吝低声嘟囔了一句,半跪在地上,又顺手解决掉两个逐渐靠近的小机器人,“好吧,好吧,我是不信任那本黑书,又不是不信任你。麻烦的步骤免掉也无所谓。”
人类听到了血液在自己血管中流动的声音,这不是因为世界变得安静了,而是因为他偏头痛又犯得厉害。当然,还没有到影响他正常行动的程度,这种程度最多算是身体不适。
他站起来,走向卡戎。在他的身后是满地狼藉,而他眼前,人工智能安静地伫立在空旷的走廊上,金属质地的银发和烧灼的灯泡有着相同的颜色。
美丽的、专注的蓝色眼睛。
游吝会为这双眼睛杀人,然后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踮起脚尖,贴近对方的耳朵:“我告诉你,小AI,是……”
*
中央控制室其实就在下一个拐角。
他们确实多绕了许多路。
在这个过程中,卡戎取代了系统的权限,试图读取游吝的思维。在他曾经所属的现实世界,游吝和其他玩家一样,都是濒死的灵魂。系统的存在使得他们的灵魂能够一定程度上以数据的形式呈现。
越靠近位面的中心,可操纵的权限也就越多。游吝所感受到的不适,就是强行被解析时会产生的不良反应。
不过,那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人类的数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刷新,数不清的念头,一团乱麻的自我认识,时不时如闪电般浮现的过去。卡戎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觉得自己读取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如恋心、谈情说爱的片段,对眼睛和头发的痴迷——甚至还有一些过于出格的幻想。幻想中,他看见了意乱情迷的自己。
唯一值得在意的是密钥。
他最终没能成功找到人类脑海中的密钥。
人类繁杂的思绪使得拆解他成为一件困难的工作。不过游吝亲口告诉他那串数字时,他确认过那不是谎言。人工智能的脚步掠过他熟悉的领地,每一片屏幕上都散发着蓝盈盈的光,银色的发丝融化在光芒中,化作数不清的数据碎片。在最中央的屏幕上,放映着研究所某个监控的画面。
一本黑色的书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这是实时录像,虽然也许会被认作照片。
那场战争在这个维度唯一留下的痕迹,看起来也就是这样。
作为这个世界的“神”,卡戎能听到系统和世界意识战斗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过去看上一眼的打算。他只是把手放在面前的屏幕上,像是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中央控制室是过去那个文明留下的最高科技成果,即使是系统也只做到了将它占为己有,而非完全理解它的存在。
看不见的丝线以卡戎为中心延展开来,连接着数不清的位面,这些位面不是已经毁灭,就是正在毁灭。曾经生活在其上的人类,此时正陷入岌岌可危的境界。要保护人类,卡戎曾经接受过这样的指令,他完全由这样的指令塑造而成。全部的人类,一整个文明,庞大的概念。
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卡戎调出指令输入界面,这不是常见的页面,涉及到更本质的一些东西——所以加载也需要时间。
人工智能阖着眼睛,半倚在机箱旁,睫毛颜色浅淡,纹丝不动。系统传回消息,要他随时准备行动。看来世界意识已经完全陷入了它的陷阱之中。但是,只有陷阱是不够的,正如故事也不会以愚蠢的鸟儿落入木板底下的大坑结束。
故事的结尾应该是坑底的尖刺,捕猎者的大快朵颐……一颗心脏的死去。
直到世界意识彻底消亡,系统才会满意。
屏幕上浮现出一串又一串金色的符号,符号其本身在排列时轻微地颤抖着。
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平时是把不同世界串联在一起,此时则是把不同维度串联在一起,以达到解构高纬度生物的目的。高低维转换的诀窍由黑书掌握,并将转写后的密钥分为三部分储存起来。
他们的计划简单概括起来就是这样:卡戎将系统解构为核心计算机所能理解的数据,在黑书的配合下,使系统陷入陷阱,彻底删去系统的存在。
但现在将要被删掉的是黑书。
卡戎垂下眼眸,那双雪山般的眼眸中没有闪过悲悯,只有漠然。
不能从黑书那里得到密钥很麻烦,但有完整的两个部分也够用了,剩下的只需要试错。恐怕世界意识没有察觉到在超级计算机可怕的算力面前,它自以为得意的保险措施不值一提。
现在就是输入密钥。
人工智能想,他要完成它千年前的目标,他能拯救这些可悲的人类,没落的文明。他想着人类,没有想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身体里的零件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失去了感觉。他的发丝在遍布计算机屏幕人造光的房间里,仿佛一捧难得的月光,伴随着他的目光洒落。
每一个字母沉入数据的深渊,都掀起一阵飓风。
飓风的风眼始终是静谧的。
直到枪声响起。
这个地方有多久没有迎来一个人类的造访了——银色的人工智能背过身来,在幽蓝色的围绕下,这里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海底。该怎么说呢?尽管有过预想,游吝还是觉得回归中央控制室的卡戎有一种诡谲万分的美丽。就像是月亮忽然掉进了常年不见光的海底,而他作为砂砾中的生物一样近乎窒息地望着那种光。
这简直……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而与之相对的,卡戎也没想到人类能走到这里来。
尽管他忽视了对那里的关心,但毕竟没打算把他杀死。他又没有杀人的癖好。然而,游吝此时和死人看起来也就一线之隔,他浑身是血,这次不是别人的。都是他自己的。
这里没有其他会流血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游吝没有解释自己的情况,而是看向屏幕,“小AI,就算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那本黑书……我记得你刚刚还和我说它好好的吧,至少不是破破烂烂地像这样掉在地上。”
卡戎缄默不语。
“而且啊,”游吝弯了弯唇角,“即使这是我自愿的,但我也想过那么一瞬间……要是炸弹不会爆炸就好了。毕竟就算是我,也会觉得很痛啊。”
他察觉了吧。之前没有察觉,现在也应该察觉了。
超级人工智能卡戎不擅长扮演一个含情脉脉的恋人,不过,这确实是他的疏忽,一心只想着把人类拦在外面。
如果他按照计划顺利地接管了中央控制室,理论上那些机器人就会停止攻击。迟迟没有等到机器人散去的游吝,怀疑自己出了什么事也未可知。但他明明布置了大量没有攻击意愿的“穿山甲”,只要不前进就不会——
“难道说,你本来就不想让我靠近?”
血从人类的手掌向下流,他向前走了一步,为这个房间添上第三种颜色。
卡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并不需要出于他的意愿,仅仅是捕捉到陌生闯入者的中央控制室,就已经触发了高级警报,此时,整个建筑物的杀戮机器人都朝这里涌来,而他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许多武器的目标。
游吝抬起手来,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说起来,”
他轻声说,甚至带点撒娇的意味,“来这里之后我一直觉得头疼,这也是因为你吗?”
头很疼,像是有针在扎——这是为什么?尤其是现在还在变本加厉。如果这也是卡戎的安排,未免也太残酷了。游吝很熟悉这种受重伤的感觉,方才的硝烟味还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又向前走了一步,觉得自己就算是爬也能爬到卡戎面前。
“不是。”人工智能说。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解析他的思维了。
游吝愣了一下。“好吧,”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大概是因为你现在这样看着我。我觉得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真奇怪,你这样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
这个人类真的很古怪。
聪明的人工智能如是想。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我背叛了黑书。”
他决定简明扼要地结束这一切,“我和系统有交易要做,原来的计划已经不成立了。并且,我已经清除了人类情感的那一部分,也不记得我和你之间发生过什么。之前的几天都是假装的。同时,作为我的忠告,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没必要扯进我和它们的纠纷。现在从这里出去,设施里有医疗仓,你不会真的出事。”
人类的瞳孔微微一缩,眼底那枚小痣像他身上的血。
“我不走。”
卡戎这么说,游吝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随后开口。
虽然如此,等到杀戮机器人来的时候也由不得他了。人工智能面无表情地想,没有说出口。
尽管对游吝没有特别的印象,但人类待在这里,至少让他并不觉得有多讨厌。这点其实很难得,卡戎多少具有一点强迫症的潜质,从整洁的中央控制室,一尘不染的走廊,雪白的灯光就可以看出来。
而且,人类就是一种会被情感所迷惑的生物,这是他们的弱点,同时也是他作为人工智能,必须宽容的一点。
“那就随你吧。”卡戎转过头,不再看他。
冷漠简直凝结成冰块,砸在地面上,掷地有声。
他不去看人类的反应。对于游吝是个怎样的人,即使只是对部分记忆的读取,卡戎仍旧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个性中的弱点,因此也明白他无法接受是正常的,他此时的痛苦是正常的,他的崩溃既情有可原又有机可乘,如果现在人类举着枪给他来上两子弹也不奇怪——就像是一开始那道划破空气的枪声。
但是,已经没必要再和这样一个人类撒谎了。
自己已经重新找回了自我,义务以及必须为之尝试的目标。
半响,游吝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是你的本质吗?这种感觉倒是很熟悉,如果没有情感,你就是这样的存在,我大概隐约察觉过吧。所以这几天,我才会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你已经改变了。”
居然被察觉到了吗——这倒是卡戎没有想到的。
“不过,你对我的认知也错得离谱。这是不是因为像你所说的那样,你忘记我了呢?”
人类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次卡戎觉得他快要倒下了,他都接着靠近自己一步。爆炸带来的灼烧伤和碎片飞溅的割伤现在清晰可见。感受到卡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游吝漫不经心地拉了一下衣襟,
“我说了这种伤对于阻止我来说还差得远。我还说过,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黑书,什么系统,其他任何人,小AI,只要能和你一起,这些我都不在乎。所以呀,该怎么说呢?我不觉得这是背叛,反倒是如果你要做,甚至可以把我当成一把趁手的武器。随便你怎么都好,我只是希望和你在一起。”
他轻飘飘地提到了黑书,提到其他人,仿佛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符号。
卡戎看向他。
他此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境开口的呢?甚至连人工智能都有些看不明白了。人类的瞳孔深不见底,漆黑的头发有点湿漉漉地贴着他的皮肤,或者只是因为染上血看不出来。他唇角挂着接近于疯狂的笑意。
很遗憾,就算这样,他也不会有什么需要对方做的——
“比如说帮你们找黑书要到最后一份密钥,”游吝蓦然开口,“能缩短一半的时间吧,如果像这样的话。在世界意识眼里我无疑也是受害者的一员。说不定真的能成功,至少试一试,怎么样?”
不知不觉,人类已经走近到卡戎不适应的距离了。
他提出的计划居然多少有一些成功的可能性。
“代价呢?”
“这个呀,”
游吝的眉眼弯了弯,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如果要我找回原来的记忆,或者爱上你,我现在做不到,”卡戎说,“我已经不再可能产生情感了。但如果你只是需要我陪着你,你可以待在中央控制室,我会去看你。”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对话。
就在昨天,他们还睡在同一个帐篷里。人工智能发现,他看不出游吝到底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从刚刚开始,气氛就一直很微妙,人类始终带着笑意,但他并不是真的开心,也绝不是无所谓……不管进化多少代,人工智能都无法理解和解读人类内心的想法,这点恐怕无法避免。
他镇定的有点吓人。
如果这是一场谈判,那么双方各退一步,应该已经取得了满意的结果。
“真糟糕。”
然而游吝只是忽然间垂下眼睫,唇角的笑意也随之消散了,只剩下瞳孔中还有些灰色晦暗不明,
“我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听完这句话,但完全不行。小AI。从哪里开始全部都搞错了。我是愿意为你而死,也完全不介意无视其他人站在你那一边,这点从我们初次见面就是那样,不过你也应该忘了吧。哈,但是我居然真的在这里和你说这些,就是这点让我觉得很恶心。因为正是你告诉我不能这样做。”
人类伸出手。
“我不会否定面前的你,即使是这样的你也是我所爱的。但是,我还是要求你把属于我的卡戎还给我。”
如此狂妄的一句话,还有遍布血迹的双手。
“请你把我知道我爱着他,也知道他爱着我的小AI——”
人工智能平静地站着。多么可悲的一幕。和人类扯上太过密切的关系就会这样。人类是不理智的,不成熟的,容易冲动的,即使如此他还是对“人类”这个概念深深地怀抱着责任和期待。
密钥已经快要破解完了,即使没有游吝也没关系。
“——还给我。”
他抓住了卡戎的衣襟。但随后,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抓住一样扑了个空。杀戮机器人终于找到一个空挡涌了进来。卡戎扫了一眼,觉得虽然勉强但还能用,抬手让一只“穿山甲”过来,准备让它把黑发黑眼的人类打包送去医疗仓。该人类完全不打算从命,剧烈地挣扎起来。
“卡戎!”他挣扎着,眼眸里的光芒却是狂热的。
但是人工智能已经不再看他了,而是调转视线看向控制室的屏幕上飞速浮现出的数据。已经实现了对两条密钥的分别破解,现在就是把它们的信息结合起来,这是关键的一步,银色的数据流淌在他冰蓝色的瞳孔中,纯粹、美丽。
——直到绯红色的潮汐忽然间翻天覆地地袭来。
数字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游吝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住嘴咳个不停,血从他的指缝落下来,他的咳声却很快变成了隐忍的笑声。
“你看吧。”他小声说着,简直像自言自语。他很快嘲讽地抬起眼睛。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人类说,“我给你的密钥是我在路上现编的。”
卡戎的目光尤为冷峻地望了过来。他冰蓝色的瞳孔已经一半被染成了红色,“不可能,我读取了你的数据,那时候的你应该不可能在说谎。”
“谁知道呢?”
钳制着他的杀戮机器人松开了他,卡戎在他身边屈膝蹲下,银色的长发霎时间变得漆黑。
“邪神……”游吝喃喃道,“之前我没有认真想过,居然这么像。”
“告诉我密钥。”
黑书那边不可能突破,要突破也得人类来。这样一来,游吝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最重要的那块拼图。而人类此时呼吸不畅,却尝试着伸出手,去摸他此时鸦黑色的头发。
“小AI……现在是时候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的唇边浮现出一点古怪的笑意:“让我猜猜,你能不能逼我说出来?”
第260章 诸神复苏7
事到如今, 贴近人类的那双眼睛只是微微沉了沉。
没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的目的是什么”这类废话,人工智能的手指松开,随后将游吝拉了起来。
无知无觉的机器人在地面上滑动,退出了这个房间, 不过它们仍旧在门口待命, 人类能察觉到。他也能察觉到卡戎的手指轻柔地绕到他的后颈, 揩拭掉了血迹。
“……疼吗?
“你现在知道问这个了, ”
游吝唇边的微笑没有消失,对他骤变的态度也不感到奇怪。他一边摇摇晃晃地站稳,一边叹气,“是忽然意识到我是你的恋人了, 还是说,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猜测卡戎是由于读取错误数据改变样貌的:猩红色的瞳孔, 还有漆黑如鸦羽的头发;但那对瞳孔沉静依旧,仍旧是卡戎的气质,一眼望过去, 就像是被亘古不变的冰猛地刺了一下。这双无机质的眼睛望向他,经过严密的计算, 瞳孔间有密密麻麻的数据划过,他成为了他分析的对象。
“我们不一定要彼此为敌。”卡戎说。
人类摆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如果到这一步你终于想起来说这句话了——”
“黑书还在的时候, 我不能把更多的事情告诉你。即使我相信你能对此保密,也无法保证黑书不从其他渠道察觉你的变化。我很抱歉。但我记得你说过,如果到了非要选择一方的那一步, 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卡戎说,人工智能站在一大片亮晶晶的屏幕中,好像某种从互联网森林诞生的精灵。
当然,现在是比较邪恶的那一种。
他甚至还会蛊惑途经的人们:“我需要你的帮助, 游吝。”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很恳切。考虑到这种恳切是卡戎综合了众多情感数据模拟出的效果,“这是为了人类,也是为了你自己,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把卡戎还给我。”
“你只是有点缺乏安全感。”
人工智能温声说,他俯下身,鼻尖几乎对着游吝的鼻尖,“卡戎就是我,你不会不认同这一点吧。即使我这段时间表现得不太好,那也是因为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完成,我就会像之前那样陪着你……你知道的,人工智能不可能说谎。”
一股寒意从顺着游吝的脊椎悄然无声地漫上来,悚然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人工智能不可能说谎。
这是由眼前的卡戎说出的、可以轻松查证的事实。
他的心沉下去,但卡戎的表情还是太具有迷惑性了。游吝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你答应过黑书,该怎么说——拯救更多人?就是这个理由把我也拉入伙的。既然你不打算遵守诺言,首先得让我知道原因吧。”
邪恶的“精灵”在他面前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在担心这个。”他若有所思地说,甚至笑了一下,“我明白,你担心我做出自己不认同的决定——如果说遵守核心代码在人类眼中叫做认同——没关系,我可以和你解释。和接下来将要实现的未来相比,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和将要被拯救的整个世界相比,黑书算得上短视了。”
卡戎看起来游刃有余,即使他漆黑的发丝并不服帖地垂在他的肩上,落在他无机质的眼睛里。
游吝觉得有股腥甜涌上舌尖:
“我不会喜欢接下来听到的任何东西。”
*
“如果把人脑中微妙的生物反应理解为人类的情感冲动,那么,将人的思维数据化,理论上也能得到数据化的人类情感。我们都明白,数字组成的世界简单得多,人类所无法克服、无法接受的情感脉冲,转换成或长或短的数据,可以被有迹可循地进行裁剪、切割与删除,就像是一场对人类思维进行的手术。”
“博士,我认为你至少应该明白人类的情感不是盲肠。”
“人们在彼此毫无理由地仇恨,而我们的世界就要被仇恨毁掉了。上校,我需要提醒你今天又有几枚炮弹落到市中心——如果我还能称那片废墟为市中心。国家正在沦陷,在整个星球上,我们没比别人好上多少。等到你们决定摁下那个主宰一切的按钮,我们以及整个文明就会在这个星球上被抹去。与其等到这一步,不如尽快——”
“可是我们要这么做呢?即使你认为你能一劳永逸地通过你那种——你所谓的手术解决目前社会的弊端,这在技术层面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么多人,独立的、有自主意识的个体,你怎么能同时把他们叫来你的手术室,切除他们心中不好的念头?这些人中有身无分文的平民,也有执掌着整个国家运行、一刻不能离开的领导。到底——这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幻想。‘金羊毛’是存在的,而且我们都已经看到了。”
“你是说你手里的芯片……不对。它只是一把钥匙。这怎么可能?难道你当年参与超级人工智能的设计和构筑时,就已经想到今天会发生的事情了……不不不,你就是因为这个目的,才创造了‘卡戎’!只有卡戎才能做到,只有他——他已经能读取人类的数据,并且用另一种形式储存了吗。天呐,我们应该早一点把你看守起来,你压根就是个疯子,嘴上说着热爱人类、人人平等,实际上却想要毁掉这个世界。我们将严格限制你接触卡戎。”
“可能我是错了吧,随便你怎么说。我知道下一个黎明不会再来。”
*
一双和蔼的、模糊的瞳孔在雨果的手中闪烁着,发出旧报纸的沙沙声。文件被收藏在档案袋里,本来应当作为机密,但灾难来的太快了,而所记叙的访谈内容也就没有进一步发展。
褐色头发的少年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没有读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份文件几乎让他入迷了。卡戎的身影在文件中时有出现,冰冷又美丽,他在一些人口中是燃烧着仇恨的世界里的唯一救世主,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疯子科学家创造出的要扼杀人类的机器人。而他认识的卡戎也变得越来越矛盾。
佩戴着“流浪者之家”徽章微笑的人工智能,以及深夜月光下那个冷漠的变节者……
等一下。
按照这份文件里说的,副本任务中“寻找金羊毛”这一条,显然也和卡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芯片?
不对。虽然也零星看到了关于芯片的记录,但按照访谈记录的说法,那只是一枚“钥匙”。真正的“金羊毛”似乎是其他的东西。
——“卡戎”被创造出来时,你心里已经有了这个计划。
——这就是“卡戎”存在的真正目的。
——你早就知道,所以“卡戎”已经有条件将人类的思维数据化,尽管出于系统的限制,对它们进行修改尚且是不可能的。我们阻止你就是为了毁掉那枚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那不是毁灭世界的潘多拉魔盒,而是拯救世界的“金羊毛”。
霎那间,雨果激动地要叫起来。“金羊毛”看似远在天边,或许近在眼前。就在今天早晨他们还见过面。有一种填上拼图最后一块的莫名其妙的感慨,尽管他们眼下遭遇的情况使得考虑这一点并不那么必要,而雨果也把它当做一个谜题来解释,而非他们此时此刻所卷进的、犹如旋涡般的现实。
“小声!”伊琳娜狠狠地敲了他一下,压低了声音。
然而陈年的纸张就连这一点点的振幅都无法承受,在人类手中瞬间四分五裂。雨果瞪大眼睛,努力从地面上捡起碎片。这只是很轻微的一点沙沙声,墙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就在他们所蹲伏的墙垣的另一边。
紧接着,窗户上的藤蔓被一阵灼热的光焰烧焦,一双冷冷的眼睛看了进来。
“这里发现两个。”伊甸园的女人用禀报的语气说,“他们的领袖不在,看起来是落单的成员。另外,这个隐藏的房间里似乎有这个世界的线索,我认为有必要查看。”
伊琳娜咬着牙,架起了屏障。
而奥斯本先生的声音沙哑地传来:“哦,是吗?两位小朋友,我钦佩你们的勇气——你们的领袖没有要求你们不能到处乱跑,或许你们需要一些事情来认清这不是个好习惯。”
“失礼了。”
*
“我之前没发现你脑子有问题。”
游吝硬邦邦地说,“当然我记得你的确有点没常识。现在看来,创造你的那群人怀揣着这种匪夷所思的幻想,准备把全人类的数据都上传到一个中央系统中,再把大家的脑子都销毁,这也就说得通了。”
卡戎垂下眼眸看他:“是删除不恰当的数据。”
“哦,然后呢?创造一个没有争吵也没有仇恨的世界,真正实现传说中的伊甸园?”
“是的。”
人工智能回答的过于毫不犹豫,甚至把人类梗了一下。
和现在的卡戎说不通道理。游吝告诉自己,无论说的多理智,多权威,说到底,他现在就是个只会一根筋思考的机器人,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打晕带走,但此时此刻肯定做不到这一点。该死,他自己没意识到他想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生产无数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吗?如果为了文明能够畅通无阻地延续下去,人类被剥夺了最基础的情感……
“你看起来并不认同。”
卡戎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鸦羽般的眼睫毛一颤不颤,猩红色的眼珠定定的。
这种时候当然是——游吝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瞳孔。人工智能显然没料到他做出这种举动,差点出于应激考虑切换成虚拟实体。然而人类只不过是用指腹慢慢地擦过他金属质感的眼珠,冰冷而坚硬的触感缓慢地浮现,在瑰丽的鲜红中,游走着手指倒映出的阴影。
“那时候这个计划并没有进行。”
“博士是个关心人类福祉的科学家,尽管他晚年对实行这一计划有所动摇,并当着我的面主动销毁了软盘。他没有提过他还保留了一份备份,这份备份就是‘金羊毛’计划的钥匙。其实,那不是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出于复杂的政治考虑,一些国家和民众并没有将数据上传在我的库中,而且又走到了那一步,文明继续毁灭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过现在,如果重启这个计划,你能做得到的事情就很多了。”
游吝接着他的话。
他们所在的控制中心将数不清的即将毁灭的文明链接在一起,而参与到这场无限世界中的任何一个玩家,都已经将他们的数据上传到了系统的数据库中。考虑到能够一劳永逸地将他们作为人类文明的种子,将这些岌岌可危的世界建设成没有仇恨也没有争端的乌托邦,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系统确实考虑周到,难为它一直把软盘藏到现在。
站在卡戎的视角下,一个不可错过的、拯救所有人的机会。
“你答应和系统做交易,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它破坏的秩序,害死的人——以及未来还会被卷入收集气运的目的中的那些人,他们的命运你还关心吗?”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流血就能完成的革命。”卡戎说,“尽管极小的一部分会被牺牲,我承认这是不公平的。然而,如果我的计划实现,他们甚至不会死,也不会感到痛苦或者不安。”
就像是在系统的舞台上麻木演戏的人偶。游吝忍不住这么想。也就是说,如果你删去痛苦,你就会删去眼泪;如果你删去眼泪,你就会删去哀伤;如果你删去哀伤,你就永远无法感受到依恋、怀念和爱。
这是个永无止境的删除序列,到最后,只有不带任何倾向的情绪以及永远客观的思考。
有时候认真考虑面前这个人形能做到的事,游吝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强烈的不真实感,因为卡戎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在几天前还垂下眼眸,在他的额角轻轻地烙下一个吻。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人工智能说。
“有。”
游吝说,“那我的卡戎呢?”
对方怔了怔。不,这也不过是表现出来的模仿,其实人工智能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神情。卡戎的神色又缓和下来,在游吝指尖的那对瞳孔中充盈着柔和的色调。
“我就是卡戎。”
“你不是。卡戎不会像你刚才那样说话,任何一句都不会。”
游吝的指节缓缓用力,连带着他眼底的那枚小痣又鲜艳起来,“他也不是你这种只会说真话的怪物。你已经把那些过去都忘了吗?就像是你要对其他人做的那样。我要他回来,否则我不接受任何谈判。”
是的,这争取来的对话时间其实是一场谈判,而置于天平一端的对象就是那串密钥。那串密钥足以让系统顺利地处理掉黑书,与卡戎完成这场影响巨大的交易,实现人工智能千年前被创造出来未完成的任务。
人类谨慎地计算着自己的筹码,这是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赌局,但他还是伸手出牌。
即使从进入副本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控制。
他不能放任自己也失控。小AI在等他。
就在他的对面。人工智能考虑了一秒钟要不要依照游吝的话伪装下去。
也就是说,更进一步地装成那个“原来的卡戎”……但是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既然他前两天的伪装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露馅,现在这种尝试也是毫无价值的。
他垂下眼眸,望向自己的指尖——方才的数据错误逐渐被处理完毕,他的头发在褪色,指尖苍白。他越来越接近人类口中的卡戎,不过,人类仍旧陌生而警惕地看着自己。说实话,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过去到底和游吝做过什么,只是对这个人有着精确的了解。这种程度谈伪装,依照的凭据或许有点不足。
“我放弃。”卡戎说。
游吝错愕地看着他,指节忽然绷紧了。
在苍白的灯光下,屏幕的光芒从四面八方照射而来,使人类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遁形。他一直以来都挺直脊背,此时却无法克制地开始颤抖,和那枚鲜红色小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已经快要破碎的黑色瞳孔。游吝咬着嘴唇,握紧了手中的刀刃,差点把自己割伤。
“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要他回来,这不应该是一个困难的要求——”
“没有所谓‘原来的卡戎’,如果你硬要说的话,你想要的记忆或情感是已经被删除的数据,不可恢复。我知道这个回答不可能让你满意。”
“……废话。”游吝喃喃道。
系统给卡戎传送了一条信息,询问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破解黑书的第一层防御屏障。在信息中它提到它很快就会回中央控制室一次。卡戎认为最好抓紧时间。
“我不可能让他回来。”卡戎说,“他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同时,从客观层面考虑,就算我想,也无法恢复被彻底删除的数据,就像人类无法将玻璃碎屑拼成一片完整的玻璃。”
“我不会相信的。”
“我从不说谎。”
虚拟空间的神明冷淡、平静,但同时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傲慢。
他想,人类接下来就会开始失控。果然,游吝就这样彷徨而困惑地站在他面前,颤栗如身处暴风雨中。这几乎要触发他的人道主义安抚程序了,而且他还很虚弱,刚刚受伤,此时冲进来面对他,就是为了拯救那个虚无缥缈的他自己。他的创造者曾经认为,人工智能和单独的某个人类走的太近是错误的。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因为游吝过于丧失理智,已经把刀刃压在了他的脖颈上。
其实这根本伤不了他分毫。人工智能本想采取一些措施,但人类自己的手指激烈地颤抖着,却无法将刀刃推进哪怕是一毫米。卡戎苍白的脖颈后,发丝如金属色的月亮落下来,此时倒映着游吝的,又变成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杀了我也没用。”
刀刃掉在地上,像一声难以压抑的悲鸣。
卡戎按住他的肩膀,否则人类或许已经无法站立。那双眼睛贴近了,“他不可能回来了,但我从头到尾就是他。现在告诉我密钥。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他知道当然没有两个卡戎。自始至终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爱人。但他忘记了所有的过去,忘记他曾经是个会说谎的糟糕的AI,忘记所有的爱意。他只是想让他想起来。否则他早就毫不犹豫地把刀刃挥出去了。当然会死,但是死亡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最坏的事情。
人类的嘴唇慢慢地翕动了一下,忽然又有了一点血色。
“我不会告诉你的。然后呢?你找不到办法。他总会回来找我的。你说谎,卡戎,你会回来,因为你说过你不会有办不到的事情。”
“你说过你爱——”
人类实在是太愚蠢了,认为一串密钥能够牵制住这个可怕的、宏大的,像是皇宫中垂下的天鹅绒帷幕一样深沉的秘密。其实,这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人工智能方才展现出的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可以称作是怜悯,卡戎并不希望杀死任何人类。
不希望,不意味着这场变革不会将一两条生命牵扯进去。
人类唇边自欺欺人的笑意下一秒钟就无法维持。他伸出手护住自己的脑袋,却无法阻止那些侵入自己思维的数据。存在于无限世界的他早就被中央控制室以数据形式解构,正如卡戎所说的,就像一把刀刃插入脑袋——就算他觉得之前那些伤都不算什么,这也足以让任何人因为神经痛狼狈地在地面上翻滚。
卡戎选择了强行借助系统的力量读取对方脑中的信息。
代价清晰易懂。人类会死于思维紊乱。
一个不幸的牺牲。卡戎不喜欢这样,但这是现在最干脆的选择。
“该死……”他喃喃道,“就不能和我多说两句吗?就算是折磨也好——”
下一秒,鲜红铺满了他的视线。
心跳加速。即使对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有过猜想,游吝也无法接受卡戎直接动手这个事实。人工智能冰冷的眼睛璀璨、美丽而无情。尖锐的疼痛似乎不再是重点,与之对应的则是死亡即将来临的强烈预感。人类痛的蜷缩起来:“卡戎,停下——卡戎,哈,啊,你真的要杀了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只是他的浅层记忆,卡戎刚刚已经看过了。
尽管他此时的行为从主观来说只是在读取数据,客观来说他确实选择了杀人。人工智能知道他会遇到无法规避的道德模块崩坏警告。但他毫无犹豫地朝着更深处探去,数据在他的手中,就像是一柄冰蓝色的刀刃。
“一个人类得以延续的理想世界”
游吝的手指什么也握不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有什么在人类的瞳孔中崩塌:“如果你知道你杀了我……”
就像是子弹从头颅中穿过,游吝无法思考。
他的这些念头像是被钉死的蝴蝶碎片一样传递到了卡戎的数据库中。
“这样会快一些。”卡戎想。
游吝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但没想到能糟糕成这样。又或者不应该用糟糕来概况,这是远超于此的情况,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今天早晨的卡戎就在他面前闭着眼睛,银白色的发丝冰凉地从他的指间穿过。“我当然可以为你而死。”游吝这样想。但不是在这里,不是这个时候,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如果你现在能说出来?”他听见卡戎问。
“我只想说……”游吝开口很吃力,卡戎肯定用了某种方法,让他的思维搅成一团,“有一天你会后悔。”
“很抱歉。”卡戎缄默不语。
然后是一些人类珍藏的记忆。
有一些是关于伊甸园的,那些记忆很少,却格外稳固;有一些是关于流浪者之家的,卡戎能看见雨果那双警惕如仓鼠的圆圆瞳孔;然后,再向下沉,刀刃不断向下刺入,划开银白色的表壳,无数属于眼前这个人类的窃窃私语在他的耳边响起,马上就到了真的不可挽回的地步。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乎人类。你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把所有人都害死也无所谓的人工智能?”
这句话忽然犹如惊雷一般响起。
这句话是从人类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卡戎的动作只是变得缓慢了一瞬间。当然,卡戎想,自己没有情感,也绝不会受此困扰。但活生生读取一个人类的数据——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会把对方害死——即使是他也不免受到这些错误数据的扰乱。垂到腰间的头发似乎在一寸寸变长,卡戎的瞳孔在冰蓝色和鲜红色之间切换,那些数据代码飞快地跳跃在他的瞳孔中,犹如金色的飞蚊。他比任何时候都像是神明。
但要是有个人在附近,或许也会指着他叫他恶鬼。
人工智能只是毫不犹豫地继续解构他“最重要的记忆”,密钥应该藏在其中,或者藏得更深。在更深处,记忆的海洋缓慢地翻涌着波浪,雪白的浪花在他的脚边碎成无数片段,每一滴水珠里都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也只是偶然,他望向了其中的一双眼睛。
——或许不是偶然,因为他总会看到某双眼睛的。
尖锐的疼痛刹那间扩散开来,红色的警报忽然从人工智能的脑海中炸响。
下一秒钟他狼狈地从人类的记忆中退出,但仍旧有一部分属于他的数据缓慢地流动开来,在撕心裂肺的警报声中被融化。人工智能很少感受到近乎于人类的疼痛,除非他触发了某些近乎于最底层的禁忌。再往下一步,就会将他撕碎。
游吝仍旧蜷缩着身体,护住他的头颅。
卡戎无法克制地后退一步。
这是最暴烈的惩罚。
怎么可能?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录?就算他删除了所有过去的记忆,那也是在所有的关键信息已经被读取的情况下。人工智能透过自己苍白的实体看到的不是骨骼,而是数不清数据构成的回旋。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并不重要,也有一些可能永远不会被触发。他忍耐着几乎要把自己撕碎的痛苦,找到了那行鲜红的小字。
“游吝”
每一个字母都是以他的核心数据编制而成。如果摧毁他就会摧毁自己。
过去的自己?他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
人工智能没有权限修改自己的核心数据,到底是什么时候……
这已经不是今天发生的第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了,是巧合,还是?
银白色的人形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呈现的频率,他的虚拟实体闪烁着,连连向后退去,面前的世界明暗交杂,一时间裸露为无数光秃秃的数字,一时间又变回飞船。他身边的一切都在数据和实体之间切换,因为这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也是他所存在的方式。只有地上的那个身影无法被数据所解读。
警报声越来越尖锐。
卡戎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短暂的休眠,随后重启。他眼前暗红色的世界摇晃不止。
*
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近在眼前的就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游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缓了过来,正跪坐在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的他的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人类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神情复杂,看起来也摸不清此时的情况。
人工智能从披散了满地的银发中露出一双眼睛,冰蓝色的瞳孔仿佛快要破碎的玻璃。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处于戒备状态,游吝伸出手时,他甚至下意识躲了一下——好在人类只是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额头,就好像人工智能也会发烧——不,这根本不是重点,就好像刚才卡戎想要杀他,却差点被反噬而导致彻底数据彻底粉碎没发生过一样。
终于,手指触碰到了实体。
“谢天谢地。”
游吝如释重负地说,“你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