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楼上的客房内,热水和果醋已经备好。
梅莉女士将两名男仆赶出房间,开始给床上的女人处理粘在身上的皮。
之前为了能捅到水山羊的眼睛,伊莲几乎是把整个上半身都贴到山羊的脖颈上。
虽然大部分都被衣服挡住,但有些地方还是不可避免地粘上了。
梅莉女士已经用剪刀把多余的部分剪下,把干净的布料放到盛满醋的盆里,吸饱,直接盖到女人袒露的胸口。
伊莲被那刺鼻的味道呛到,赶忙把头转到一边咳嗽。
“您……您能兑点水吗?”她看着同样被盖了一块“醋抹布”的手臂,面带绝望地闭上眼,“这个味道实在、有点大……”
梅莉女士的脸上已经绑了一块湿毛巾,闻言“呵呵”笑了两声:“你以为我喜欢大晚上跑到这里闻醋吗?如果你想让那些皮一直黏在身上,我也不介意帮你把这盆醋倒了。”
躺在床上的女人沉默了,只好继续躺在床上发呆。
“……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猛地抬头看向一旁的梅莉女士:“我记得您之前说……说您是、您是刚刚那位女士的母亲……”
梅莉女士一边洗手一边满不在乎地回道:“是啊。”
她说得这么干脆又肯定,伊莲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和我儿子结婚了,我当然就是她的母亲。”
梅莉女士甩甩手上的水珠,扬起下巴:“有什么问题吗?”
伊莲那双蔚蓝的眼睛瞬间睁大:“结、结婚了?!”
梅莉女士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脑门,这才没让敷在胸口上的手帕掉下来。
“那么惊讶做什么?”老太太有些嫌弃地瞥了女人一眼,“我家孩子哪里不好?怎么一听说她结婚就像是天塌了一样?”
伊莲吞吞吐吐好一阵,这才勉强挤出一个问题:“那她的丈夫……您的儿子,是做什么的?”
梅莉女士:“铁匠。”
伊莲:…………
女人再次陷入沉默,双眼定定盯着天花板,分不清是在愣神还是思考着什么。
梅莉女士估算了下时间,趁着她发愣的时候握住她的左臂,一把将上面的水怪皮揭下。
伊莲忍不住“嘶”了声,条件反射地抽回手。
“差不多可以了,其余的你自己揭吧。”梅莉女士捻着那块皮扔到地上,“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这两天会比较虚弱,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多睡觉就能补回来了。”
见老太太留下这句话就要离开,伊莲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老妇身后的斗篷。
“等……请等一下!”
女人只穿着内衣,半个身子几乎跌下床,金色的长发顺着肩头落到地上,显得十分狼狈。
伊莲抬起头,满脸写满恳求:“您能……您能再陪我说说话吗?”
从伊莉娜拥有记忆开始,母亲的身上一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
她经常坐在妹妹昆蒂娜的摇篮边叹息,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默默垂泪。
伊莉娜无意中看到母亲落泪的样子,赶忙跑上前询问缘故。
“没什么、没什么……”母亲急忙抹去眼泪,对她挤出一个笑,“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小小的女孩骄傲地扬起下巴:“父亲说我的剑术学得很好,今天给我放半天假!”
每次她想这样寻得母亲的夸奖,女人都会露出复杂的表情。
“伊莲很厉害……可你也是时候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淑女了。”她总会用柔弱的声音委婉劝道,“就像你的姐姐们一样,音乐、绘画、阅读……你总得擅长一样才行。”
“但我不喜欢那些!”小时候的她总会这样反驳道,“我不想变成珍和希拉那样,我……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她激动地举起手里木棍:“我很快就能拿起训练剑了!父亲都夸奖我比他知道的所有同龄的孩子都厉害!”
每次她这么说,母亲眼中的哀伤就会更加浓重。
有时她总会哭着抱住自己,不停说着道歉的话语。
那时伊莉娜还不明白她的悲伤从何而来。
直到祖父归家,发现父亲在偷偷教她学习剑术。
“这不是女孩该碰的东西。”祖父夺走父亲给她制作的木剑,转头训斥自己的儿子,“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孩不能碰剑!”
伊莉娜生气极了,甩开姐姐海伦的手,上前高声与祖父对峙:“我已经可以掌控它,您没有理由把它从我手里夺走!”
祖父看了她一眼,反而转头对父亲说:“这就是你教出的结果,一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不到七岁的小姑娘被激怒,上前就要争抢自己的武器,却被年迈的骑士一招撂倒。
一次失败没让她气馁,反而激起小姑娘的好胜心。
这次老人微微抬了下眼皮,手下却还是没留情。一次又一次地把人甩到地上,直到女孩大喘着气,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谁都不许扶她,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他喝止住想要上前的儿子,居高临下地看向不服输的女孩。
“世上没有那么多道理。就像鹿的皮毛必须是棕色的,鱼只有生活在水里才更能活下去。”
“所有喜欢特立独行、想要挑战历史的家伙,都只有一个下场。”
他把木剑掰成两段,扔到女孩面前。
“跟你的姐姐学学。比起肌肉,你该锻炼锻炼你的脑子了。”
在这个家里,祖父是绝对的权威。
有他发话,伊莉娜再也没能碰到她日思夜想的训练剑……但很快,她也没有心情想这些了。
急于生下继承人的母亲再次怀孕,却遭遇了难产。
当女人的痛呼渐渐虚弱下去,一道嘹亮的哭声从产房里传出。
在冬日的清晨,迎接五姐妹的是母亲的死讯和家族继承人的诞生。
祖父很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继承人。
尤其是父亲的病死的消息从外地传来后,他直接把人带到自己的另一处宅邸亲自抚养。几个女孩几乎是大姐珍妮一手带大的。
巨大的变故给所有带来不可逆的改变,包括只有七岁的伊莉娜。
她在一夜间长大了。
不再甩开贴身女仆跑出去和外面的男孩子打架,反而学起同胞姐姐拿起书本。
她变得沉默很多,为了减少姐姐的负担,她学会了社交和隐忍。
甚至连同胞而生的海伦都觉得,那个敢于反抗祖父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直到她再次见到那个“男孩”。
他的名字是“奥菲纽斯”,继承了先祖的名字,也承载着祖父对他的期盼。
仿佛也继承了先祖的荣耀般,在她还只能挥动木剑的年纪,“男孩”已经可以随手拿起自己梦寐以求的剑,与家庭教师进行对战联系了。
与其他姐妹不同,只有“他”继承了母亲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和宛如黑桃木的发色。
可“他”又与母亲完全不同。
瘦削的身体总是挺得笔直,仿佛迎着朝阳生长的小树,眼中却积淀着不符合年龄的深沉。
看到“他”的样貌,看到“他”手中拿的剑……伊莉娜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自己的喉咙。
这些年学会的隐忍在“他”的面前荡然无存。多年积攒在心底的情绪喷涌而出,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呵,也不怎样啊……”她学着那些令人生厌的贵妇人,用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真不明白你们一路都在兴奋什么劲!无聊透罢,她快速转身离开这个会让自己失控的源头。
三姐海伦很快追上来。
她看着她的侧脸半晌,这才慢吞吞掏出一方手帕:“你刚刚……不该那样说。”
“哈,不过见过一面,连你都站在他那边了?!”她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红着眼睛瞪向自己的胞姐,“昆蒂娜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就算了……你难道也把母亲忘了吗!”
海伦渐渐等她发泄完,这才沉默着按住她的肩膀,帮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我从来没有忘记母亲……可是伊莲,他跟我们一样啊……”
少女把半湿的手帕塞到胞妹的手里,双手包住。
“从出生起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甚至连可能性都没有机会尝试……”她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用细弱的声音抽泣道,“他跟我们一样啊,伊莲……”
在那之后,每次再看到“他”时,海伦的声音便会在耳边响起,发泄的话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伊莉娜不胜其烦,最后干脆避着“他”,连出嫁都没通知对方,直接随丈夫来到遥远的异国。
也许是祖父严苛的教育,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骨子里始终保留着刻板的责任心。
即使她对“他”并不好,即使她已经远嫁到大陆的另一端,“他”对她的责任心都没有放下。
定时寄来的问候信总是如期送到她和丈夫的宅邸,从她嫁到南方,整整七年,即使在行军的路上都没有间断过。
但她就是讨厌“他”这一点。
明明自己已经身处危险,却还硬撑着担起那份“责任”……还跟小时候一样不讨人喜欢。
直到有一天,黑纳家再也没有收到一封来自索罗王国的信。
伊莉娜一开始还能保持冷静,一个月后终于忍不住给海伦写了封信,拐弯抹角地询问起“他”的近况,却得到了一个让她两眼一黑的消息。
奥菲纽斯·纳吉刺杀王储殿下未遂而被判处绞刑。
但因其对判决抱有异议,将案情上报大圣堂要求重审。
大主教接受了他的请求,可他却在押往王都大圣堂的途中逃走了。
曾经的勇者突然变成王国一级通缉犯……伊莉娜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只想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去查清情况。
可她当时已经再次怀孕,不论是丈夫还是海伦都在劝说她,甚至是久未联系的大姐和二姐都千方百计带来口信,让她千万不要在此时回到索罗王国。
任何与“奥菲纽斯”有关的人都在接受大圣堂和王廷监视,如果她在此时入境绝对会被盯上……这样,不管是对她还是“他”都是最糟糕的选择……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王廷和大圣堂对我们的关注终于有所减弱,而我也有了回来的机会……我想,至少要去他最后存在过的地方看看……也许就能找到他的痕迹了……”
“我……看到了一个和他很像,却完全不同的人……”她双手交握,眼含希冀地看向面前的老人,仿佛在看神庙中的神像,“他……也会和她一样幸运吗?”
梅莉女士对上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不自觉地避开视线。
“会的。”她说道,“坎坷的前半生留下了好运,十主神会护佑‘他’幸福地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