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如凝滞,周遭冷寂。
柳云峤陡然回神,默默心想:道友,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看众人脸色,而是目光穿过盛着的火,轻飘飘地落到陆京尧身上。
他不知先前陆京尧是否知晓自己是何人,只是先前不知晓,眼下总当是一清二楚。
莫名的,柳云峤恶趣味四起,无端好奇起他会做出的反应。
是会露出设下阴谋的马脚?还是会拜倒在他的恶名之下,显现出惊惧不安的情态?
思至此,柳云峤歪歪脑袋,薄而浅红的唇微张,无声戏谑道:知道你是跟着谁一个月了吗?
却在下一刻揶揄戛然。
“你……”
他不曾想到陆京尧也正在一错不错地看他。
柳云峤的那双眼很漂亮,沉如乌玉,微微上挑,天生笑态,本应带上撩人的意蕴,彼时却漆漆若夜,透不出半分光亮,让陆京尧不由自主的想到深山密林里那无人光顾的水潭。
真是孤独。
这个念头在陆京尧心头一晃而过,荡漾起一圈微妙的涟漪。
他的视线一瞬不动,久到让柳云峤耐心耗尽,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陆……”
“火够不够大?”陆京尧打断他,一只手托起下巴,也学他偏了偏脑袋,在烈风中笑容清朗,显得没心没肺。
柳云峤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火够不够大??
陆京尧若有所思地审视他一眼,低下头往火堆里不断添柴,自言自语:“那就不够了。”
斯情斯景,柳云峤忍不住开口:“喂,我说我是……”
“哦。”陆京尧没什么兴趣,神色恹恹地应,“那又如何?”
还敢问如何??
柳云峤难得语塞,头疼不已:“你可真是……”
现在不跑,待会儿你就会挨揍啊。
蠢货。
这头眉来眼去,那厢却炸了锅,令人战栗的寒意在众人之间迅速蔓延,借由那旺盛的火苗,都一个劲儿盯着兜帽下柳云峤的那张脸猛瞧,越看越是心骇。
那是一张极明艳,也极苍白的脸,却难掩矜傲风姿。
众人咽了下口水,视线继续瑟瑟下移,难以自抑的将眼睛定在其胸前星星点点的暗红上。
“……血?是血?”一人牙缝中泄出零星气音,惊惧不安地问。
众人狠狠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倒吸凉气:“是、是柳、柳、柳云峤!!!”
他们死死看着那面容苍白的男子,瞳仁巨颤,汗毛倒竖,撕心裂肺地喊:“魔尊,是魔尊柳云峤!!”
柳云峤:“……”
他的“威名”可当真是一如既往。
叹了口气,干巴巴点头:“善哉,正是在下。”
众人又“刷啦”一声扭头,悚然瞪向陆京尧,结结巴巴道:“这、这、走、走走走狗!!”
“走狗?”
陆京尧被人讥讽也不恼,锐意的眉峰抬了一抬,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旋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微亮,停下了添柴的手,一撩衣袍,站了起来,脾气很好的提议:“鄙人姓陆名……”
然而没人再听他嘚啵嘚啵说下去了,他们齐刷刷拔出了剑,刀刃直逼柳云峤,力度之大,形势之猛,似乎恨不得立刻将他挫骨扬灰。
冰冷的刀光反射在柳云峤脸上,朱砂红痣点缀额心弗若一滴勾魂摄魄的血,他依旧盘膝而坐,一动不动,仿佛任人宰割。
“……京尧。”
陆京尧神色不变地补完后文,向前一步挡在了柳云峤身前,琉璃样的眸一一扫过众人,面上含笑,却不及眼底。
他的声音倏忽冷淡了下去,似彼时簌簌落下的雪,清凌凌的叫人心凉:“诸位,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可是好人。”
柳云峤:“……”
众人:“……”
好、好人?!
*
寒意料峭,大雪滂沱,鬼域四面八方传来呜咽般的风声,如泣如诉,叫人头皮发麻。
那群修士不知是被吹傻了还是被陆京尧的话吓疯了,个个抖若筛糠。
柳云峤默默觑过一眼,只觉他们的脸比自己还要惨白,心说:造孽造孽,真是活见久,如今这世道居然还有人直言自己是好人的?
看把这些人吓得。
“快……”
风声呼啸,吹得他们袖带乱扬,修士们像是快要哭了,一个个肝胆俱裂的大叫:“快抓住他们!!他们定是想跑出去做乱人间!!”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众人的符篆、剑式不要钱一般往二人身上凶猛地砸。
完全忘了方才是靠谁取上的暖。
柳云峤的黑色兜帽被狂风吹落,束起的马尾迎风乱舞,白的发沉的天地愈发衬得他面色阴寒,然而却又穷极瑰丽,配上那血色森然的青衣,犹如黄泉地狱来的艳鬼。
剑意将逼近,他终于抬眼正视众人,电光火石间伸出过分白皙的手,紧紧钳住陆京尧的肩,将其不由分说地掰向自己,又不忘很有礼貌的朝众人颔首,神态平静地吐出四个字。
“打搅。”
“告辞。”
话音未落,扛麻袋似的将陆京尧扛在肩上,狂奔而去,一骑绝尘。
众修士:“……”
“这、这就跑了?”一人握着剑,震撼不已,与同伴面面相觑,“据闻百年前柳云峤修为被散尽,这话难道是真的?他现在只是个废物??”
要不哪里轮得到他们在这里大放厥词?早一巴掌呼死他们了!
同伴正欲回答,忽而神情大变,看着柳云峤与陆京尧逃跑的方向,面色铁青:“不好!他们朝鬼域的生门跑了!”
*
银装素裹,万物洁白,一青一黑两道身影疾行雪地,留下一串深陷的脚印。
柳云峤的发被吹得很乱,张扬地飞在空中,又轻飘飘打散在陆京尧面颊。
后者小心的伸手,将发一缕缕压下,这才重新抬眸,仗着扛他的人看不见自己,肆无忌惮地落下目光。
真瘦。
陆京尧逡巡着身下那把伶仃肩胛,眸光在他胸口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继而掌心向下,虚虚拢了一把,像是握住了什么,盯着虚空发呆,良久,在心中轻轻道:“柳云峤,你怎么成这样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眸,压下心头涌上的那阵细密的惊悸,动了动唇瓣:“哥哥……”
陆京尧发出的声音很低,与凛冽的风雪搅弄在一起,却意外的温和。
“换我背你吧。”他说。
*
柳云峤不愿再沾血意,是以,方才情状,他只能溜之大吉,先跑再说。
身上人温热的呼吸打落在脖颈,绒毛似的,正叫他浑身不自在地绷紧,又恰好听到陆京尧这样一句话,一时脚步微顿。
旋即想起陆京尧那过分年轻的面相与身上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也是。
这般年纪的人,谁还没个骨气傲气?我要是他这般大,被人如此扛了一路,怕是丢尽了面子里子,早和人闹了起来。
不过……
他救陆京尧的时候,这人伤得简直惨不忍睹,与他被幽禁鬼域时过犹不及,再加上此地灵气稀薄,贫瘠难言,一月能恢复一成便是烧了高香。
还换他背?
真真大言不惭。
柳云峤都怕自己将才上去,这货就得被压垮。
更遑论眼下他们二人被修士疯狂追赶,等追上了,保不齐要被撕掉一层皮,这时候捧着少年人的矫情有个屁用?
不由臭着一张脸,冷声训斥:“都什么时候了?犯什么傻?”
陆京尧在背上愣了愣,神色茫然,迟疑道:“哥哥?”
柳云峤没好气:“闭嘴。”
陆京尧乖乖的不说话了。
柳云峤余光朝后飞快地瞥了一眼,见人影不再,只有飘飞的霜雪,连脚印都没剩下几个,估摸着离那群修士有了一定距离,方才一戳陆京尧,示意他赶紧滚下来。
陆京尧自然很快的滚下,甫一落地,便见柳云峤似有失神,盯着前路闷不唧道:“……怎么跑到了这里?”
他脸上错愕未消,神色古怪,因刚刚那番跑动,苍白的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
陆京尧私心多看了两眼,这才又顺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去。
一条巨大的裂缝横亘在二人面前,深不见底,黑黢幽深,仿佛一条黑色的、不详的河。
“这是什么?”陆京尧问。
柳云峤脸色有些奇异。
“该死!还是叫他们到了这里!”
“他们想往生门跑!不能叫他们出去!拦住他们!!”
修士的吼叫在二人背后气急败坏地响起。
“咻——”
一道灵箭刺透寂静,击穿落雪,裂缝的四周冒出一簇簇黑影,个个手持长弓,身形瘦长奇高,密密麻麻,麻麻密密,犹如一张天罗地网,居高临下的俯瞰众人。
是傀儡。
“生杀阵。”柳云峤在一旁冷冷开口。
所谓生杀,一旦被杀人入阵,即刻开启,方圆百里俱会遭到波及,无一生还,至死方休。
非但如此,他还认出了这是谁的手笔。
他的亲传弟子,步如絮。
即便自己当年重伤至此他也依旧不放心,于是在鬼域唯一的出口,生门,备下这份不知会何时用上的大礼,静候他来。
白雪降落,茫茫一片,乌丝狂飞黏连在柳云峤冷白的面颊,黑白分明,与这白天黑地浑然一体,共成画卷。
用他教的东西来杀他?
这算什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转眸看向裂缝,扯扯嘴角对陆京尧说道:“如你听见,这是生门,走出去了,就能离开这鬼地方。”
外界的人要进来只需通过仙都宗门的独特阵法“行千里”,经此法阵他们身上会刻下不可剥夺的烙印,若要出去,便可通过烙印回到人间。
但对被囚困在鬼域之中的人来说,要去往人世则必须要过生门。可惜鬼域本就是罚惩之地,“生门”对他们具有屏蔽之效,几乎不会被找到,即便是找到了,也少有人敢跳下这深渊。
柳云峤一哂,嘲道:“不过眼下布下了生杀阵,所谓的生门怕是变成了‘九死一生’的生,真是巴不得本尊早死。”
陆京尧没应声,只是凝视他,恍惚中柳云峤在那双沉默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愠怒。
……他为什么会生气?
柳云峤感到奇怪。
不等他想明白,灵箭倾盆而下,无差别的朝他与陆京尧乃至二人身后追赶而来的修士劈头盖脸的飞射,凄厉的惨叫声刹那间响彻云霄。
“啊——什么?!那些黑乎乎的是什么!”修士惊疑不定。
“他娘的!是生杀大阵?!跑、快跑!!”
灵箭如雨,眨眼之间一股浓郁而刺鼻的腥气徘徊开来,利刃一般刺透柳云峤的鼻腔。
他顶了顶上颚,尝到口腔中的轻微的血意,却兀地笑了起来:“陆京尧,你猜本尊现在在想什么?”
不等他回应,又自问自答:“本尊在想,既然见不得本尊出去,本尊就偏要去重新看一看那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