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肩头落满飞雪,冷硬的风从背后黑黢黢的悬崖蔓延上来,吹寒了人的骨头。
柳云峤眺望深渊,蓦然倾身,恶狠狠地揪起陆京尧的领子,狭长的眸眯着,声音冰冷又蛊人:“陆京尧,本尊要跳崖,你说你还跟着我吗?”
陆京尧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瞬不动,像是在铭记什么,红唇微微地扬。
下一刻,柳云峤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温热的指腹拢住他飞扬的发,玄衣青年垂下睫,温和的在风雪愈大中莞尔:“自然。”
柳云峤凝看他,似是在衡量面前人言语的真实,见状,陆京尧又笑了一下,比起三根手指,直指心口:“我对你发誓,跟随你,不论送命还是寻欢。”
柳云峤:“……”
柳云峤只是没想到这货答应的这般干脆,更没想到在他愣神的一瞬,居然连誓都发完了。
话都说到了这里,再沉默下去倒显得他磨磨蹭蹭,婆婆妈妈。
柳云峤故作高深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松开捏着人领子的手,淡淡道:“那你过来罢。”
传言有误,他并非遭人围攻后灵力散尽,而是心中大恸,自封灵脉,不曾出手反击。
如今骤然冲开灵脉虽回不到巅峰之态却也有十之五六,要过生门时护住这傻子绰绰有余。
思至此,抬手一把握住陆京尧的腕骨,拉着他向深渊走去,离边界仅有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他的双臂呈一个虚虚怀抱的姿态,将陆京尧围在中间,不容置喙命令:“待会儿跳下去后……”
“不,哥哥。”陆京尧又一次打断他,反手将柳云峤收进自己的怀中,温暖的手,如同炽热的焰火,激得柳云峤一个颤栗。
他同样不容辩驳道:“你过来。”
*
雪花簌簌,与修士鲜红的血混杂一起,逼目非常。
形势危机,柳云峤却顾不上刷刷飞射的灵箭,待原地发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匪夷所思道:“……你说什么?”
陆京尧没应声,行动快过言语,只飞快地将柳云峤囫囵掳进了怀里,柳云峤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觉一阵呼啸的狂风自下而涌。
柳云峤:“……”
柳云峤:“…………”
陆京尧这货居然一点儿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向后一仰……
跳崖了??
造孽啊。
他面无表情地想,真是造孽啊。
寒风刺骨,只是柳云峤与一具温热的躯体紧紧相贴,一时竟然也不觉得霜意料峭。
他迟缓地抬头,看到陆京尧锐利的下颌,再往上看到他清澈的双眸,一时心中感情复杂至极,难以言喻。
他年少成名,在众人面前几乎次次都是以过分强大的姿态出现,从未被人庇护在羽翼之下,没想到如今居然阴差阳错的体验了一把。
不过……
柳云峤想起来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陆京尧。”他叫。
陆京尧“嗯”了一声:“怎么?”
柳云峤:“你年岁几何?”
陆京尧眉峰微挑,似乎是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会问这个,却仍是答道:“二十有一。”
“……”柳云峤脸色难看,牙缝里往外蹦字,“修为如何?”
陆京尧想了想:“恢复的不错,约是尚可。”
柳云峤干巴巴道:“你可知鬼域生门非化神九死一生?”
陆京尧静默一瞬,眨了眨眼:“那倒是恰好。”
“所以把本尊放下,本尊又不是死人,护一个你还应当是够的……”柳云峤话音戛然,忽然一怔,猛地睁大了眼,比将才还要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两侧黑色崖壁不断倒退,落下一道道斑驳的影。
风声愈大,穿骨而森冷的锐意直逼二人,却又在下一刻,被潺潺溪水般的灵力倏然驱散,金色的光晕顷刻之间将二人全须全尾地罩了起来。
柳云峤仍在错愕。
他全盛期乃是大乘,在他之下为化神,而此刻听陆京尧的意思,竟是区区化神不在话下。
二十来岁的化神,堪称绝迹。
柳云峤忍不住想,他只是一百年没出去,眼下化神难道已经这般不值钱了吗??
仙都的后起之秀竟已恐怖如斯?
这个陆京尧究竟是什么来头?
柳云峤到底没克制住自己,伸手去摸陆京尧的身体,希望摸出点儿什么叫他天赋异禀东西。
谁知手感极佳,叫人欲罢不能,没把持住又捏了一下。
陆京尧自然感受到了,眼帘微垂,很快地笑了一下,问柳云峤:“手感如何?”
柳云峤收回手,面不改色:“比本尊差上一些。”
陆京尧笑了笑,没说话。
“刷啦啦——”
无数灵箭自二人头顶倾盆而下,犹如一场坠落的焰火之雨,柳云峤唇角微抿,抬首看去,数千傀儡追至边崖,手挽长弓,寡淡的五官狠戾尽显。
无疑,是一定要叫他们死了。
柳云峤却从容地收回目光,挪动姿势好叫自己在陆京尧怀中舒服一些,果然,箭雨逼近的一刹,皆被陆京尧周身的灵力震作齑粉。
不知过去多久,二人全然陷入黑暗,万籁俱寂,声音倒退如潮,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以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撞击在二人周身的屏障上发出的响动,闷如重雷又飘散如烟。
“嘎吱——”
风声倏止,却再不见白茫茫的飞雪,一道怯弱的亮光穿透黑漆漆的崖壁,它的色彩偏橘又偏红,像是记忆当中的那种明媚。
柳云峤蓦地意识到什么,视线不由自主的追寻那道亮意,伸手握住它,将声音放的又轻又柔:“……日光?太阳?”
“嗯。”陆京尧眼睫微弯,声音温温沉沉,“我们回人间了。”
*
客栈之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轮盛红的圆盘垂挂于黄沙边际,酱紫与鎏金二色在天际交叠,如河如虹。
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坐在客栈的偏角。
柳云峤和陆京尧二人谁也没想到,那鬼域的生门出口之外竟然是一片浩瀚沙漠,于是堂堂魔尊出来的第一遭便被沙子喂了满嘴,二人风中凌乱,御剑狂飞,总算在日落之前找了间边陲客栈。
柳云峤吃下端上来的第六碗面,意犹未尽。
他身困鬼域百年,早已忘了人间美食是何等滋味,如今甫一到了红尘便撒欢般敞开了肚子,放纵着手边白碗愈垒愈高,彼时打眼望去,竟是恍如一座小山。
陆京尧给他斟茶:“哥哥可是饱了?”
柳云峤觑过坐下都比他高的陆京尧,嘴角一抽:“……别叫我哥哥。”
陆京尧点头:“行,哥哥。”
柳云峤:“……”
陆京尧才刚过弱冠,但他却少说也得有两百岁,他到底怎么下得去嘴叫他哥哥的?
柳云峤决定揭过这个话题:“饱是饱了。”他放下碗,喝下陆京尧献上的茶,又举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轻轻一搓,“不过话说回来,你身上有这个么?”
陆京尧:“……”
陆京尧俊脸微微扭曲:“……没有。”
“猜到了。”柳云峤怒其不争地叹两声。
他捡到陆京尧时后者已经是那般的惨状,就算有也不知道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我说……”
他拉长了调子,八尺男儿之身被埋低两分,一指陆京尧身后,示意其去看那边正打算盘记账的掌柜,镇定开口。
“这掌柜肌肉虬结,脸上横肉遍布,眼睛下三白又极宽,瞧着就十分凶神恶煞,他会允许你我二人吃一顿霸王餐么?”
陆京尧:“……”
“嗯?”柳云峤谴责地觑他,声调微微拔高,“怎么不说话?”
陆京尧:“…………”
“那还有一个办法。”大抵是陆京尧的神情太过惨淡,柳云峤良心发现,有些于心不忍,毛遂自荐的从青衣里掏出一把东西。
陆京尧视线落在那上面:“这是什么?”
柳云峤抬抬下巴:“伸手。”
陆京尧乖乖伸手,当即被他满满当当的塞了一怀。
柳云峤解释:“鬼域魂鬼千千万,本尊百年内见过不少,友好商量后,他们便会给本尊这个。”
陆京尧:“……”
陆京尧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手里五花八门的纸钱,并不想知道是怎么个商量法,因为那纸钱上无一列外都沾着血迹。
柳云峤在一旁提议:“那你不如用这个抵债试试?”
闻言,陆京尧不动声色的将纸钱收拢进怀中,对着他缓缓地笑了下,同样提议道:“哥哥,霸王餐一事倒是新奇,不如你我试上一试?”
柳云峤有些不太乐意,还想再努力改变一下,身后的桌子忽然“啪”的一响。
“当真都是魔气?!”
“是魔气!春风渡的程念不是在那笛吹岭失了踪?听说他师兄弟顺着他的生息一路追去险些被那沿途魔气弄得入了魔!”
一人吃着面,恨恨道:“那魔气浓郁至极,不似一般人,不少人猜那是柳云峤叫他手下做的!”
“程念不是最得他们宗主步如絮的喜欢吗?他怎么不去救人?”
“步宗主?你不知道他已经闭关一年了?眼下怎么可能出得来?”
又有人迟疑两秒:“可是不对啊,柳云峤不是被封在鬼域里了吗?说不定早就死了!又怎会做乱?”
“道友这就说笑了,魔尊做的那档子事儿还少吗?被封又如何?”另一人不以为意地说,“身在鬼域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叫咱们正道闻之胆寒,魔尊要是不能这样那还能叫做魔尊吗?”
众人恍然大悟,一拍脑袋也纷纷应和:“对对对,不这样做怎配得上魔尊二字?”
柳云峤被幽禁鬼域百年,唯一能做的就是数数雪,吹吹风,还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千里之外就能绑人的神技。
愈听,他目色便愈沉,唇角不知何时抿如料峭山愣,周遭的气压也一低再低。
他生气了?
肯定生气了。
陆京尧在一旁无言而静默地想:任谁平白无故背上了锅,总归都要生气,这还只是他们二人撞到的一例,想必这百年来,还不知道多少明锅暗锅扣他身上。
柳云峤微屈指节,轻扣着桌面,断断续续,像是山雨欲来。
他叫:“陆京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