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死寂,骨灰轻飘飘落下,没有重量,没有温度,洒在地上像是场奇异的雪。
“你说什么?”
叶潮诧异的声音在幽静中响起,他狐疑地皱眉,定定看了陈子丘少时,最终败下阵来,低低骂了句什么,将衣摆揽起。
见状,柳云峤顿时心生不妙,眼皮跳了又跳。
果然,下一刻,叶潮啐了一口,面色难看地揩下衣衫内侧那团黄彤彤的纸人,指尖燃起一簇火,将其噼里啪啦烧成了灰。
“妈的。”他鼻下泄出冷哼,恶狠狠骂,“我身上怎么会有个通灵纸人?!”
“哈!我知道了!”他像是被气狠了,骨节攥得嘎吱作响,怒目而视陈子丘,勃然怪叫,“是魔尊柳云峤!好啊,我说怎么听我说了一堆废话还没个动静?敢情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柳云峤?”陈子丘黑色的眸盯着他,看不出喜乐,声音掺着冰碴,“他真的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叶潮嗤一声,面露讥诮,耸耸肩阴阳怪气地讽,“我还见到他了,浑身的病骨沉疴,看着就活不了多久,依我之见,没准眼下正是他回光返照的时候。”
陈子丘若有所思地乜他一眼,似是在评判其言语的真实,半晌移开视线,神情玩味的一扯嘴角,意味深长道:“公子想必很乐意知道这个消息。”
“不过……”他话锋一转,凉凉反问,“你居然把他也弄进这乌衣镇了?”
叶潮:“……”
叶潮语塞,面上的嘲讽戛然而止,抖了一下,像回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东西,开始一声不吭地埋头看地。
陈子丘眼神凌厉,刀子般剜过他:“画蛇添足。”
话音未落,他如同发觉了什么,倏忽抬头望向二人身后那漆黑的甬道,眼底涌起两团惊颤的火,晦暗阴恻,令人胆战心惊,面上却冰雪消融,温柔地展了颜。
“哎呀。”他状若寒暄地开口,笑意盎然,“我们竟不知有贵客来访,真是有失远迎。”
骨灰雪片似地坠,无声溅落,陈子丘的嗓音柔的能掐出水来,但窜到人耳朵里又如虫蚁噬骨,叫人不由自主的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他说:“几位不见怪吧?”
叶潮呼吸骤滞,霍然抬首:“你说什么?”
*
柳云峤自听到陈子丘一言道出叶潮身上的诡异,便做好了他与陆京尧被发现的准备,眼下被人一言揭穿倒也并不慌乱,歪着脑袋朝陆京尧一眨眼,意思明确:他们暴露了。
陆京尧看着他,轻轻嗯,懒懒颔首:“我们是暴露了。”
他面前人眉眼舒平,瞳中波澜未起,似乎半点儿都不在意外面如何,有一股奇异的漫不经心从骨子里幽幽发散,斯情斯景,简直比他还要淡定。
柳云峤不由眉峰微挑,饶有兴致问:“哦,所以?”
“所以也无妨。”陆京尧转眸,别有深意的视线落在甬道外,薄唇轻动,细微的笑蜻蜓点水般在面孔上一闪而过,“毕竟我们又不是打不过。”
柳云峤:“……”
这话说的谦逊实则相当嚣张。
柳云峤被他的话惊了一下,不合时宜地腹诽:自己当年浪的飞起的时候也从未如此不要脸过。
陆京尧的这一身脾气实在是……实在是……
他忍不住一抿微微上抬的嘴角,无声地在心里续上后半句。
实在是合他口味。
陆京尧等他笑完,不动声色地往他面前一迈,恰恰将其严丝合缝地挡在自己背后,将才取下腰间止戈,快一步行出甬道,边嗓音冷淡地回答了陈子丘的盛情相邀。
“我们贵客不见怪。”
见他如此,柳云峤嘴角微不可查地抽,面无表情地审视他宽阔的肩背,想到顶天立地的松柏,又想到扎根石岩的幽竹,最后还是没忍住心中的一言难尽,默默一啧。
……怎么??
陆京尧竟真将他这个大男人当成了瓷娃娃?
……也不知道仙都的诸位修士觉得不觉得他这种想法伤天害理?
思绪神游中,柳云峤走出了甬道,便听叶潮“哎哟”一声大叫。
他抚掌大赞,面上雀跃,相隔几丈都能清清楚楚地听闻他兴奋上挑的尾音,他像是再也按耐不住,等不及地喊:“居然真的来了?!”
陈子丘没理他,一把将那被捆绑的男人拎了起来,左手成结,在他眉间画出鲜红的咒,嗓中挤出几丝古怪的笑。
如此手法,如此招式,柳云峤心中一跳,断然道:“魔道之人。”
本尊同行?
所以他们就是传言中自己的手下?
陆京尧握着剑,应声答:“哥哥,他们是。”
柳云峤冷呵一声。
——魔道之人,不修正统剑道,转修邪魔歪道。
失恻隐之心,隐羞恶之心,炼阴煞之气,混沌阴阳,凉薄冷血,六亲不认。
经年累月,印证确然。魔道之人蒙蔽天机,不敬生灵,作恶世间,造就血涂地狱,损失之浩大,影响之恶劣可见一斑。
特撰写此言以赠后世,如遇魔道之人应当斩之除之,吾正道修士与其势不两立。
这是三百年前尚未湮灭的仙阁“楚天遥”做下的除魔檄文。
而如今的他亦在此列,人人喊打。
不待他深想,叶潮一手化作鹰爪自腰间捏出张符篆,飞快的朝钟阵打去,边脚踏地面,拎剑朝二人砍来。
他快,陆京尧更快,一阵白光激荡,后者便已与人交锋在一起,剑光四溢。
陈子丘亦在同一刻开口,他垂下睫,怜爱地勾起那被束缚着的男人的脸庞,万般缱绻地唤道:“程念,程念,有人来找你了,不起来看看他吗?”
……程念?
那个被捆缚的男人是程念?
柳云峤心头忽震,霎那间茅塞顿开,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在脑中串联成线,他眸光如洇墨色,变得深邃又莫测,看过陈子丘又看过程念,嘴唇稍动,轻喃:“……原来如此。”
程念的魂魄被怨绝吞噬,只剩下一星半点残留体内,怪不得那时候他叫程念怨绝会驻足,也怪不得他们寻不到他在何地。
这便是原因。
将死未死,身在异世。
两样全占了。
程念缓缓站起,骨瘦嶙峋,淅淅沥沥的血水自链条淌下,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喉咙里溢出的凄厉嘶吼。
陈子丘勾起唇,下令:“上啊,程念。”
话落,程念气质骤凶,离弦之箭一般朝柳云峤冲刺而来!
“嗬嗬——嗬嗬——”
“嗬嗬——嗬嗬——”
他吼叫着栖身而至,带着一阵毒辣的腥风,柳云峤目色一凛,将执澜在面前一横,挡住了生扑而来的程念。
“噗”一声,程念喷出一口鲜血,雨水般落在衣衫上,乍一眼看去,弗若一朵朵妖冶而血腥的花。
刹那间,他定在原地,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柳云峤一愣,旋即意识到:程念彼时的身体再经不起任何重创,只轻轻一击便会要了他的命。
“这位程公子可当真是学艺不精,不过没关系。”陈子丘提着剑站在程念身后,笑得如沐春风,“有旧情在,想必魔尊也不会对你痛下杀手,只是不知我们的魔尊可还记得你?”
柳云峤心尖一冷,一股凉气蓦地涌上四肢,他握紧执澜,睥他:“你说什么?”
陈子丘不答反道:“我曾听闻龙华宗柳崇山柳宗主,膝下有二子一亲徒,一子是魔尊,而另一子则年纪轻轻便命陨屠门之日,至于那位亲徒……”
顿了顿:“听说当年侥幸外出除祟躲过一劫,不过回来后得见家门如此却是疯了,没多久便失了踪迹,再之后春风渡的步宗主喜收一徒,那一徒便是魔尊眼前这位程公子。”
“现在想想,时间可真真是凑巧。说起来,这位程念公子也着实有意思的很。剑道强悍却偏偏是个痴儿,一问三不知,尤其不能在他面前提起龙华,一提就要发疯,大家都说他恨惨了龙华的某人。”
他说得慢慢,一字字冷硬的砸入柳云峤的耳朵:“魔尊的师弟叫什么?我想想,是不是叫程……清念?”
“魔尊。”陈子丘对着柳云峤笑意盈盈道,“可你也知道,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你倒不若猜猜程念与程清念是什么关系?”
柳云峤未应声,瞳色漆黑若潭,透不出半点光,他顶了顶上颚,尝到一丝久违的腥气。
昔年他在龙华,相交最多的便是他的那位师弟,程念。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感情甚笃。上山摸鸟,下水捕鱼,就连逃课也不知“狼狈为奸”了几遭,自诩少年轻狂,世事无惧。
一朝巨变,他沦落至此,步如絮又恨他入骨,不难料想他会对当年身后无人的程清念下手。
柳云峤几乎霎那间便懂了陈子丘话下的深意,闭了闭眼,又睁开,清冷的光一闪而逝,堆积在瞳底发酵膨胀。
“他是程清念。”他寒声道。
“程清念,程念,步如絮步宗主的爱徒,魔尊的师弟,这样想想谁不说一句世事难料,有趣至极?”陈子丘将程清念一直以来遮盖脸的发拨开,笑意渐深,“魔尊快看看,是不是那张脸。”
那张面颊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老旧刀痕,像是被人挖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肉,又一遍遍缝合起来,狰狞恐怖,如虫横卧,已经看不出本来样貌了。
但他的骨相始终如一,一如昔年的记忆。
柳云峤一瞬不动地凝看那张脸,呼吸停滞,心中烈烈燃起一把滔天的、恼怒的火,他攥紧了拳头,感到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的痛意。
他们怎么敢?
步如絮怎么敢?
陈子丘慢慢感慨,似是遗憾:“步宗主为了将他师叔留下可真是煞费苦心,看,如今连故人见了都认不出他。”
柳云峤压下翻涌的、几乎要把他撕裂的情绪,一点点眯起眼,冷笑:“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费心?”陈子丘唇畔缀上了残忍的恶意,他一拍程清念的肩,笑吟吟下令,“眼下你的师兄来了,还不上吗?”
口令方下,程清念缓缓从地上爬起,新生的獠牙露了出来,涎水肆溢,发出更为嘶哑的低吼,他不觉血液流失,再次不管不顾地扑向柳云峤。
该死!
柳云峤面如沉水,狠心钳住飞扑而来的程清念,右腿微弓,聚力打在了他的肚子,旋即抬手覆在他的额头,欲将红咒除去。
“两个人叙旧多没意思?魔尊不妨带我一个。”陈子丘闪身靠近,伸剑将柳云峤打断。
柳云峤侧身一避,眼疾手快抖出一张符“啪”地拍到程清念身上,用力将他掷飞出去。
“陈子丘是吧?”
柳云峤锐利的眉峰挑起,眼睛黑白分明似两点墨滴,全身融着冰天雪地的味道,手上的执澜剑泛着森然冷光,弗若天际的一弯寒月。
他像是笑了一声,却冷的人彻骨冰寒。
“礼尚往来,我师弟命我锤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