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次日是腊月初八。
清晨, 天?空便飘起了小雪。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雪片轻轻柔柔慢慢悠悠地在半空飞,或是洒落在屋檐, 或是落在树梢间。
裴沅祯起床时, 瞥了眼窗外一地的白,眸色淡淡。
小厮给他穿衣,按他往常的习惯从柜子里拿出件玄色的长袍来?, 却被裴沅祯拒绝了。
他走到柜前挑了挑,指着件宝蓝的说:“这件。”
小厮愣了愣。
裴府的绣娘每季都会给裴沅祯做一批衣裳, 从中衣中裤到鞋帽外袍一应俱全。这件宝蓝锦袍是两个?月前从京城送来?的, 放在柜子里一直未穿。
原因?是颜色太鲜亮,不得裴沅祯喜爱。
竟不想,今日要穿这件。
小厮面上不敢露出异样?,忙上前将衣袍取出来?给他穿上。
今日裴沅祯要带沈栀栀出门去?看戏, 不过眼下时辰还早。用过早膳后他在窗边赏了会雪,然后继续坐在书房里处理庶务。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抬头问:“她准备得如何了?”
郝侍卫就在门口,自然明?白这个?“她”指的是沈栀栀。
他恭敬道:“听小厮来?说, 沈姑娘卯时就起了,跟阿檀吃了早饭后,便与阮将军玩乐。”
裴沅祯颔首, 写完一封信后, 他起身:“派人去?说一声, 现在出门。”
“是。”.
今天?是腊八, 原是祭祀祖先的节日, 后佛教传入,渐受影响, 又叫成道节。宫廷民间有吃腊八粥、腌制食物、跳灶王、击年鼓等风俗。
听说荆城的腊八节更热闹,大街小巷都会演童子戏。
童子戏是什么戏沈栀栀还没见过,因?此,一大早她就起床跟阿檀等着了。
得知裴沅祯说可?以出发,她立即带阿檀和阮乌往大门去?。
转过影壁,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时,她诧异了下。
裴沅祯一身宝蓝锦缎长袍,外罩件玄青色羽绉面鹤氅,玉冠高束,风流倜傥地站在那。
他并?未撑伞,雪花细碎地落在他身上,静谧得像一幅美人浴雪图。
听见动?静,裴沅祯转身。
瞧见来?人,他微微错愕。
昨日原本?说的是带阮乌与阿檀。竟不想,阿檀后头还跟着个?乐呵呵的刘淳,刘淳后头是尤冰倩,尤冰倩后面拖着懒懒散散的奚白璋。
“”
裴沅祯默了默,不动?声色。
奚白璋见了裴沅祯,不解风情地抱怨道:“大冬天?的你说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去?看戏?再说了,你不是还病着吗?居然还有闲情”
说到这,他上下打量裴沅祯,突然明?白过来?他为何大冬天?病着也要去?看戏。
奚白璋嘿嘿笑了下,不说话了。
尤冰倩也了然,从裴沅祯身边经过时福了福身,然后立即上马车。
刘淳兴奋地问:“裴大人,我?们要去?哪看戏呐,我?坐哪辆马车?”
奚白璋在那头喊:“刘公子,过来?跟我?挤,裴大人那可?没你的位置。”
“哦。”刘淳牵着阿檀赶紧过去?。
于是,就剩下沈栀栀和阮乌了。
沈栀栀有些尴尬,她对裴沅祯福了福:“大人,奴婢同冰倩姐姐”
“跟上。”
裴沅祯不等她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沈栀栀顿了顿,这才抬脚跟上去?。
所?幸还有阮乌在。阮乌许久没见沈栀栀格外黏糊,沈栀栀去?哪里它就跟去?哪里。是以,见沈栀栀上了裴沅祯的马车,它也颠颠儿跳上去?。
完全看不见它主人嫌弃的脸。
也不知为何,平日觉得宽敞的马车,今日再坐进去?,沈栀栀竟然觉得逼仄起来?,甚至连空气都有些稀薄。
她将这归咎于阮乌这条大狗。于是拍了拍狗头,小声道:“你往旁边挪一挪,挤着我?了。”
嗷呜~
阮乌大脑袋搭在窗边,就是不挪。
“你听见没?”沈栀栀戳它。
嗷呜~
没听见!
“”
此时是冬天?,在外头还好,进了车厢一旦暖和后,阮乌的狗毛乱炸,沾了沈栀栀满身,连脸上都是。
她不停拨开它狗毛,从上马车到现在一直忙碌得很。
相比起她,裴沅祯很是清闲,他一个?人坐在里边的位置,手里还拿着本?书慢条斯理地看。
察觉这边的动?静,他开口道:“坐过来?。”
沈栀栀停下,一时不知他让谁坐过去?。
“沈栀栀,”裴沅祯看向她:“坐过来?。”
沈栀栀讪笑:“奴婢坐这暖和呢。”
裴沅祯继续盯着她,眸子平静而温和:“过来?伺候茶水。”
“哦。”
沈栀栀这才赶忙过去?帮他沏茶.
没过多久,马车到了地方。
沈栀栀下马车后隐约觉得熟悉,等进了大堂才想起来?,此前裴沅祯带她来?过这家酒楼用午膳。
这家酒楼是荆城最繁华的酒楼,来?这里看童子戏的人也颇多,只不过众人没想到裴沅祯居然也来?看童子戏。
裴沅祯的马车到门口时,掌柜的吓得大跳,连忙跑出门。
他战战兢兢道:“裴大人,不知裴大人驾临有何贵干?”
郝侍卫丢了锭银子过去?:“肖二爷定的雅间是哪一处?快带路。”
掌柜的一惊,连忙应声:“请随小的来?。”
堂内其他客人皆是震惊,竟不想堂堂首辅也来?看童子戏,还化名订了个?雅间。
沈栀栀跟着裴沅祯一路往后院走,依旧穿过莲花池上的九曲游廊,然后来?到阁楼雅间。
推开窗户,便可?见莲池中央的凉亭。那里,正在上演童子戏。
阿檀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趴在窗边:“哇——真好看!”
刘淳也是第一次看童子戏,也跟着“哇”了声:“确实好看。”
两人坐在窗边矮凳上,沈栀栀也搬了个?矮凳挨着他们坐,阮乌就在一旁挨着她。
尤冰倩不会跟他们挤,而是在另一边的软榻坐下。
奚神医对看什么童子戏不感兴趣,他只是见大家都出门了自己?也出来?凑个?热闹。
此时,他坐在裴沅祯对面,边品茶,边聊天?。
“你可?真会耍弄人,搞个?假的裴沅祯和沈栀栀。翌景和翁箐演得实在逼真,把我?们骗得团团转。翁箐居然还以身子抱恙为由,从我?这讹走这么大一根人参。”
“这么大啊。”奚白璋比划了下,满脸肉疼。
裴沅祯勾唇:“你难道没给她号脉吗?她身体?里可?没媚毒。”
“翁箐狡猾,我?准备给她号脉,她次次拿身子不适搪塞我?。”奚白璋说:“你也知道,女人家身子不适麻烦得很,我?也没多想。”
裴沅祯品了口茶,视线清清浅浅落在窗边那抹浅紫身上,她伸长脖颈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结果你的身份在荆城暴露,她们第二天?立马从州府消失了,连我?的那根大人参也不见了。”
“唉!气煞我?也!”
裴沅祯笑。
“不过话说回来?,”奚白璋又道:“你突然在荆城出现,可?把岱梁那些官员吓得不轻。荆城胜爷被抓,除了许知州外,岱梁上下许多人都跟他关?系匪浅,兴许这会儿忙着到处找救命稻草呢。”
这些事裴沅祯当然知道,想必千里之?外的京城也人心惶惶。毕竟牵一发动?全身,朝堂上下有谁能清白干净?
他道:“任他们找,我?倒要看看这种时候谁还能手眼通天?。”
奚白璋问:“你一开始就想要动?岱梁,所?以早早把你的螭虎军调来?了?”
裴沅祯点头:“在荷县,孟钦德跟我?说起丈量田地之?事,彼时就已经有此想法。”
“难怪,”奚白璋略微不满:“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我?们,怕走漏风声?”
裴沅祯没说话,静默喝茶。
他今日以散心的名义出门看戏,但并?非全然得闲。没过多久,有官员径直找到了这里禀报庶务。
不找不行,那官员急得满头大汗,请罪道:“事关?重大,下官不敢独自决断,还请大人恕罪。”
裴沅祯点头:“无碍,你且说说。”
这一说,便没法停下来?了。
沈栀栀这边热闹看童子戏,而裴沅祯坐在桌边处理庶务。有人开头后,源源不断的官员过来?请示。
荆城这些官员多年不务正业,如今裴沅祯一来?,众人忙成陀螺。许多事办起来?晕头转向又小心翼翼,生?怕办不好就掉脑袋,因?此芝麻大的事都得请示一二。
裴沅祯却格外有耐心,芝麻大的事也会听,听完还会给意见。
如此,忙碌忙碌,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眼看快到午时,准备用膳,侍卫又进来?禀报说陈将军来?了。
听到此人,裴沅祯顿了顿,不着痕迹朝沈栀栀那边看了眼。
他还记得那天?她说的话——“我?跟阿焕哥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不能喜欢了?”
她喜欢陈良焕,她想嫁他。
郝侍卫清楚内情,在裴沅祯沉默时,他小声建议道:“大人,可?要换间屋子见陈将军?”
毕竟沈姑娘在这,若是她见到陈良焕说不准还得气一气大人。
“不必。”裴沅祯道:“让他进来?。”
她既然喜欢,那就让她喜欢。
他尊重她便是。
因?正赶在午时用膳之?际,陈良焕禀报完事打算走,裴沅祯却开口把他留下来?。
“陈将军近日辛苦,坐下,一同用膳。”
陈良焕受宠若惊,推却道:“谢大人,属下回去?用。”
裴沅祯问:“陈将军还有事忙?”
“属下暂时没有。”
“既如此,那便坐下。”裴沅祯说:“你与沈栀栀乃同乡,难得相遇,不妨坐下叙叙旧,好解她思?乡之?情。”
裴沅祯突然这么大方,令沈栀栀诧异,她悄悄打量他神色。
裴沅祯似有所?感,抬眼睇过去?,恰巧捉住她眸子里还未来?得及掩藏的欢喜。
他心口堵了堵,却还要问一句:“沈栀栀,你意下如何?”
第74章
他问?:“沈栀栀, 你意下如何?”
沈栀栀怔了怔,仔细打量裴沅祯面色,见他似乎并?无?怒意, 且一副乐于成全的模样。
她茫然了下, 遵从心里的意愿点头:“若是阿焕哥不忙,那就坐下一起用膳吧。我们今日在这看童子?戏,对了, 阿焕哥可?曾看过童子?戏?”
陈良焕看了看屋内大大小小众人,心里少了些拘束, 忙对裴沅祯道:“末将多谢大人。”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定下来了。
裴沅祯愉不愉快沈栀栀不知道, 但她相当愉快。
在跑堂摆膳之际,邀请陈良焕去?窗边看戏,边看还边讨论这里的戏跟家乡的戏有什么?不同。
随后又说起家乡的人和事来。
同乡叙旧,总有说不完的话, 两人到最后竟是只顾着说话连戏也不看了。
裴沅祯坐在桌边看书,也不知看的什么?书,半天不见翻页。
奚白璋在一旁忍笑,尤冰倩见沈栀栀毫无?察觉, 也暗暗摇头。
还好,饭菜总算摆上桌,因着有裴沅祯在, 众人在饭桌上尽量食不言。
吃过饭后, 陈良焕不好再逗留, 便与沈栀栀辞别?而去?。
沈栀栀吃饱喝足还见了同乡, 心里欢喜。想着就这么?干坐着看戏也没趣味, 便邀尤冰倩出门?去?买零嘴。
刘淳一听?,也喊着要去?。
阿檀索性也去?。
阮乌更是想也不想, 摇着尾巴跟着沈栀栀出门?了。
一行人去?买零嘴,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裴沅祯放下书,靠在椅子?上揉额头。
奚白璋好笑:“你何苦呢!”
裴沅祯冷冷睨他:“你自己的事未必理得清楚,何以笑我?”
奚白璋一噎,面色寡淡下来。随后又无?所谓地说:“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忘不了瑶娘,她为我而死,我又岂能对着她的亡灵另娶新人?”
“尤冰倩可?知你的想法?”
“她一直都明白。”奚白璋摊手。
奚白璋早年有青梅竹马爱妻,两人一同行医悬壶济世。后来奚白璋因不慎得罪权贵,被记恨追杀,其妻为救他死于刀下,奚白璋后悔莫及。
从那之后他孤身浪迹,再是不肯行医,尤其不会给权贵治病。彼时?裴沅祯胞妹病重,得知奚神医名?号,派人几次三番将其捉回京城。
有次奚白璋为躲避裴沅祯,扮成小厮藏于一家医馆内,正好跟热心钻研医术的尤冰倩遇上。
尤冰倩见奚白璋医术高超,赤诚拜其为师。奚白璋自然不愿收徒,奈何尤冰倩心志坚决,一段半真半假半清半楚的师徒关系,便断断续续地维持到现在。
那一年,尤冰倩十三岁,而奚白璋正值弱冠。
也不知尤冰倩从何时?动?的心,如今满打满算,她偷偷喜欢了七年,也等?了七年。
裴沅祯问?:“你还想让她继续等?下去??”
奚白璋摇头无?奈:“我劝过她,但她总笑着说‘倾慕之事与你无?关’,让我不必介怀。”
话题谈到这,两人没再继续。
安静了会,裴沅祯瞥了眼窗外,见雪下得越发?地大起来。
眉头轻蹙。
“她们去?了何处?为何如此之久?”
侍卫回道:“大人,沈姑娘跟尤姑娘买完零嘴后,结伴去?逛街了。”
裴沅祯扶额.
荆城热闹,沈栀栀一出门?见街上吆喝不断、小孩们嬉笑成群,她心里痒得很。
难得出来一趟,索性拉着尤冰倩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逛。
才半个时?辰不到,沈栀栀手上就包了许多零嘴吃食,还在书肆里偷偷买了几本话本子?。
尤冰倩是贵女,平日只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头一回买话本子?,她红着脸跟做贼似的。
“冰倩姐姐,”沈栀栀笑她:“你得学我这样大摇大摆地出门?,不然旁人一眼就瞧出来你买的不是正经书啦。”
“”
尤冰倩无?语:“那你别?说这么?大声啊,现在好啦,你在门?口说出来,大家不用看就已经知道了啊。”
沈栀栀懵了懵,顶着旁人打趣的目光,拉着尤冰倩赶紧溜。
阿檀年纪小,没走多久觉得累,刘淳便带她在茶寮里坐下来等?。
没一会,见沈栀栀和尤冰倩跑回来,阮乌也跟在两人后头傻呵呵地跑。
阿檀奇怪地问?:“栀栀姐姐,有人追你们吗?”
沈栀栀笑:“没,不过也差不多。”
“你们歇好了没?我们现在回去?。”她说。
“嗯。”阿檀点头。
她有点怕阮乌,怀里抱着一包糖酥,紧紧挨在刘淳身边。
一行人就这么?逛了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回到酒楼雅间。
此时?雅间里有个官员正在禀事,说的也都是些荆城鸡毛蒜皮的事。
裴沅祯边看邸报,边安静地听?。见沈栀栀她们进来,他微微抬眼,又收回视线。
沈栀栀今日高兴,想着此前裴沅祯大方让阿焕哥一起用膳,她便买了包零嘴还他人情。
她瞅准时?机,见那官员禀报完离开后,悄悄走过去?。
“大人,您忙呢?”
裴沅祯余光瞥了瞥:“有事?”
“没什么?事。”沈栀栀从身后拿出包糖放桌上:“奴婢给您买的,尝尝看。”
裴沅祯素来不爱吃零嘴,况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自持身份。
“不必,你吃吧。”
“好吃哦,”沈栀栀献宝似的,还悄悄说:“我买了包最甜的,加三文钱让老板放了许多糖。”
裴沅祯动?作微顿,矜持地“嗯”了声:“先放下吧。”
“好嘞!”
沈栀栀也不打搅他,放下糖后,回窗边继续看戏去?了。
裴沅祯视线静默停在那包糖上
须臾,低哂。
只要他退一步,他们的关系又能回到从前,谁也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
看戏回来后,次日,裴沅祯的病情加重了。
奚神医不齿:“活该!让你穿这么?少!”
裴沅祯懒得理他,继续低头写信,写完一封便吩咐以隼鹰送去?京城。
奚白璋帮他换药后,慢吞吞收拾。
边问?:“你让人去?查裴胜的账,查得如何了?”
“昨日刚得消息,”裴沅祯咳了咳,许是鼻塞的缘故,说话瓮声瓮气:“裴胜与裴彦早有勾结,连续三年,钱庄里每年有一万两进裴彦之妻何氏手中?。”
奚白璋暗忖:“如此看来,谢芩串通何戟炸毁堤坝之事,裴公也清楚。”
裴沅祯停下,若有所思。
“可?裴公为何这么?做?”奚白璋想不通,此前在荷县也想不通此事。
“裴公无?子?,即便把?谢芩当做儿子?,可?谢芩姓谢不姓裴,继承不了裴家荣耀,他犯不着帮个外人来拉你下马。”
“再说了,若是裴公自己想当这个内阁之首,当年你父亲去?世时?呼声最高的就是他,他为何不当。”
“这些年他一直怨你,恨不得啖你肉饮你血,这事全京城都知道。他用过无?数种法子?杀你,可?皆是手段直接的阳谋,从来不玩这些阴的。当然,他也不会。”
奚白璋兀自思索了会,纳闷摇头:“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丫头,你能想通吗?”奚白璋纯粹无?聊,闲问?沈栀栀。
沈栀栀在一旁研墨,其他事没注意,就听?了句“每年有一万两进裴彦之妻何氏手中?。”
她羡慕。
“我不知道,”沈栀栀说:“可?是胜爷跟裴公勾结,钱为何要经妻子?之手?若是夫妻不同心,稍稍从里头克扣一点可?不是小数目呢。”
她是这么?想的,那可?是一万两啊,随便搞点小动?作扣下几十两也不难吧?
却不想此话一出,奚白璋和裴沅祯皆是一怔。
两人互对了眼,眸子?亮起来。
奚白璋合掌:“对啊,我们竟是遗漏了这条。裴胜与裴公勾结,银钱为何要经何氏之手?”
“若是”他缓慢猜测道:“裴公并?不知情呢?”
裴沅祯道:“若是裴公不知,那么?,谢芩想必避开裴彦与何戟私下勾结,而何氏也参与了其中?。”
奚白璋恍然大悟,神色豁朗:“如此一来,死局便可?破,案子?也可?继续往下查了。”
他转头,饶有兴味地瞧沈栀栀:“丫头,你这脑袋关键时?刻挺灵光。”
沈栀栀听?他们说得云里雾里的,一脸懵。
她灵光什么?了?.
沈栀栀误打误撞给裴沅祯出了主意,裴沅祯很大方,赏了她一箱子?衣裳。
这些日,岱梁的官员们战战兢兢,为保前程病急乱投医到处送礼,有的甚至送到了沈栀栀这里。
不过沈栀栀自然是不知情的,因为都被裴沅祯私下扣住了。
有些被裴沅祯折成了现银给螭虎军充粮饷,有一些不能折的便留下。
沈栀栀得了一箱衣裳很高兴。
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这些衣裳即便自己不穿,回头拿去?卖了也能值很多钱啊。
——若是沈栀栀知道裴沅祯私下吞了她几千两的贿赂,也不知表情会如何。
不过,此时?,她跟阿檀在花厅兴奋地扒拉衣裳。
她选了件在身上比划,问?阿檀:“好看吗?”
阿檀一脸惊羡:“栀栀姐姐太好看了。”
沈栀栀说:“我留两件给你,等?你长大了穿。”
“嗯。”阿檀点头:“我一定努力?长大。”
沈栀栀摸了摸她脑袋,又从旁找出些合适尤冰倩的颜色来:“这些稍稍改尺寸,冰倩姐姐应当能穿。”
尤冰倩离京时?带的银钱不多,来了荷县后她不忍百姓受苦,把?身上所有钱都给百姓们买药了。
如今大冬天衣衫单薄也没得换。
沈栀栀挑选了几件,正欲给尤冰倩送去?,便听?见外头请安的声音。
是裴沅祯来了。
只不过没能进来。
此前沈栀栀吩咐阮乌守在门?口不让人进,阮乌很敬业,连裴沅祯也拦。
沈栀栀探头从窗户瞧出去?,就见阮乌咬着他的衣摆往外拖,嘴里嗷呜嗷呜抗议。
裴沅祯脸黑,训斥它:“我看你跟着沈栀栀,胆子?越来越肥了。”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谁是你的主人?!”
第75章
眼见裴沅祯的?脸色越来?越黑, 沈栀栀赶忙跑出门?。
“狗大人,”她拍了拍阮乌,小声?道:“大人不必拦, 不必拦着。”
阮乌这才放开?裴沅祯的?衣摆, 许是怕裴沅祯凶它,低低嗷呜一声?溜进屋子了。
“大人,”沈栀栀福了福, 讪讪道:“狗大人不是故意的?,它也是奉命行事。”
“哦?”裴沅祯幽幽睨她:“奉命?奉谁的?命?”
“奉”沈栀栀没底气地解释:“奴婢只?是让它帮忙守着门?口, 竟不想狗大人如此尽职尽责。”
“”
裴沅祯如今见她们一人一狗就头疼, 也懒得计较此事,抬脚进了花厅。
见地上放着装满衣裳的?箱子,正是他此前派人送来?的?。他谈谈问:“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沈栀栀说:“多谢大人赏赐, 不过这么多衣裳我穿不完,我能做主送人吧?”
“只?要?不拿去卖钱,其他都随你。”
“”
沈栀栀去桌边给裴沅祯沏了杯茶过来?,问:“大人有何事?”
“无事, 只?是路过此地,正好?许久未见阿檀,过来?看看。”裴沅祯不动声?色说。
阿檀受宠若惊。
她这些日也听刘淳说了, 裴沅祯是京城来?的?大官, 比这里的?官老爷还大。这样?的?大官阿檀连看一眼都要?腿肚子打颤, 平日几乎都是脚挨着沈栀栀走的?, 鲜少?与裴沅祯有交集。
却不想, 他说正好?路过,进来?看她。
阿檀大眼睛望着裴沅祯, 紧张又羞涩。
裴沅祯问:“阿檀,你身上的?伤好?了?”
阿檀此前常被喝醉的?爹爹打,身上留了许多伤。沈栀栀曾跟裴沅祯提了一嘴,他竟还记得。
沈栀栀诧异地看了眼裴沅祯,转头对?阿檀小声?道:“阿檀,大人问你话呢。”
阿檀紧张,结结巴巴地说:“好?、好?了。”
说完,又匆忙补了句:“多谢大人。”
裴沅祯见她胆小,也没再?问别的?。他慢吞吞喝茶,视线不着痕迹落在沈栀栀那。
此时沈栀栀正在收拾箱子里的?衣物,边收拾,嘴上边嘀咕:“这件送冰倩姐姐她应该会喜欢。”
他压下眼睫,又静默品了口茶。
这里的?茶并没什么滋味,沈栀栀不爱喝茶,放在花厅的?茶也只?是备着解渴。
裴沅祯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
他原本只?是饭后出来?散步,经过沈栀栀的?院子,便想进来?看看。
可进来?后,却又不知该如何了。
默了会,裴沅祯开?口道:“我后日欲巡军营,你想不想去看看?”
“啊?”沈栀栀像是没听清,茫然转头。
裴沅祯重新说了遍:“我后日出门?巡视螭虎军,你若想去看看我便带你。”
沈栀栀认真想了下:“阿焕哥是不是也在?”
裴沅祯心口一堵,看她不顺眼起来?,这个时候都还想着她的?“阿焕哥”。
他面无表情?:“自然是在的?。”
沈栀栀试探地问:“那奴婢可以见见阿焕哥吗?”
上次在酒楼时,她听阿焕哥说村里准备重新规划土地建屋舍。她家原先住在村尾,但这么多年空着没人住,担心旁人把地占了,便想问问阿焕哥能有什么法子帮她留着。
她问完,望着裴沅祯,希望他能答应。
裴沅瑾见她眼巴巴地,心下气不打一处来?,但嘴上却不得不说道:“你想见就见,无需问我。你们是同乡,见面有何不可?”
“大人真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裴沅祯斜眼:“你以为我是那种蛮不讲理之?人?”
“哪有?”沈栀栀高兴,立即拍马屁:“大人在奴婢心里胸怀宽广豁达大度心慈良善大人岂会是不讲理之?人?”
虽然知道是她言不由衷的?夸赞,但裴沅祯还是忍不住勾了勾唇,心里那点?郁闷渐渐消散.
酉时,尤冰倩从药房里出来?。她捶了捶肩,见天色已擦黑,便问身旁的?婢女:“师父呢?”
婢女道:“奴婢听说奚神医一整日都待在屋里,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尤冰倩往回走,婢女跟在一旁继续道:“小姐,适才沈姑娘送来?了几套衣裳,说是送小姐的?。都是新衣,回头小姐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尺寸些许偏差,奴婢给您修一修。”
尤冰倩点?头。
婢女又道:“沈姑娘待小姐真好?,裴大人赏她一箱子衣裳可都是好?货,奴婢瞧了,沈姑娘选给小姐的?可都是极好?的?料子。”
尤冰倩可有可无听着,心里却惦记着旁的?事。
她突然停下来?:“露秋,今天是什么日子?”
“日子?”露秋说:“今天腊月十四。”
闻言,尤冰倩立即转了个方向,吩咐:“你先去摆膳,我一会儿就回来?。”
“哎,小姐去哪?”.
尤冰倩径直来?到奚白?璋的?院落,在门?口叩了两下,没人应。
院内静悄悄,因雪才融化?,到处一片湿漉苍凉,更显得奚白?璋这小院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尤冰倩心疼。
今日是奚白?璋亡妻忌日,想来?,他又喝了一天酒。
果然,她推门?进去时,一阵熏天的?酒味扑面而来?。
屋内黑漆漆也没点?灯,尤冰倩就着昏暗光线走进去。
“师父?师父?”
她脚下不小心踢到个酒瓶,在屋内发出清亮的?响声?,尤冰倩自己吓得一跳。
视线往下扫了扫,才在酒瓶旁瞧见奚白?璋抱着个匣子坐在地上睡着了。
她走到桌边,取火折子点?了灯,然后又走回去把地上的?瓶瓶罐罐都拾掇起来?。
正要?去扶奚白?璋时,见他抱着匣子死死不放,嘴里还喃喃念了句“瑶娘。”
尤冰倩动作顿了顿,用力将他手?里的?匣子抽出,然后把他扶到榻上。
她出门?去打了盆热水进来?,帮奚白?璋擦脸。擦完后打算去把炭火拨旺些,但走了两步,她似有所感扭头。
奚白?璋躺在床上,已经睁开?眼。
他面色狼狈,分明喝了许多酒,语气却十分清醒。
“我的?匣子呢?”他问。
“那是瑶娘的?东西。”他慢慢道。
尤冰倩“嗯”了声?:“我知道,这就给你拿过来?。”
她走到桌边,把匣子抱过去递给他,然后在炭盆边蹲下来?。
她低头找火钳,火钳就在炭盆下,她却魂不守舍地找了许久。
“师父用晚膳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面来?。”她边拨弄炭火边说。
奚白?璋没说话。
尤冰倩也不等他回答,拨弄好?炭盆,径自起身出门?。
走到门?口时,奚白?璋喊住她。
“你别为我忙活,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你忙活这些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应你,忙活也是白?搭。”
尤冰倩僵了僵,平静地回道:“我不用你应我,你是我师父,我所做的?,你只?管安心受用。”
“师父”奚白?璋咂摸这两个字,嗤笑了下:“你若真把我当你师父,就该听你父亲的?话回京去。”
尤冰倩不吭声?,抬脚。
“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奚白?璋倏地用力拍了下床板:“我不用你忙活,你忙活也是白?搭。”
尤冰倩呼吸轻颤,缓缓点?头:“师父好?生歇息。”
她抬脚出门?,轻轻把门?关上。
转身时,满脸是泪.
沈栀栀跟裴沅祯出门?这日,天上又飘起了小雪。
她在门?口遇见尤冰倩,见她面色憔悴,问道:“冰倩姐姐昨夜没睡好?吗?”
尤冰倩笑了笑:“许是身子不大好?,这些天睡得不踏实。”
“既是身子不好?你还出门?做什么?有事吩咐婢女去做便是。”
“我随大人一起去军营。”尤冰倩说:“营中有人得了怪病,命我去看看。”
“那奚神医呢?他怎么没来??”
尤冰倩神色怔了怔,摇头。
沈栀栀总觉得她不对?劲,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领着阮乌上了马车。
这次裴沅祯调来?两万螭虎军,全部驻扎在城外。如今荆城城防已被螭虎军换了,主街干道时常可见巡逻的?螭虎军身影。
沈栀栀坐在马车上,掀帘瞧外头情?况。不远处围了许多百姓,中间押了几辆囚车,百姓们手?里提着烂菜叶臭鸡蛋纷纷往囚车砸去。
她问:“大人,那是什么?”
裴沅祯淡淡瞥了眼:“荆城官员勾结裴胜作恶多端,今日问斩。”
“哦。”沈栀栀放下车帘,悄悄打量裴沅祯。
裴沅祯视线专注邸报:“看什么?”
“看大人是个好?人。”
裴沅祯勾唇,意味不明地问:“我在你心里,只?是个好?人吗?”
这话问出来?,裴沅祯顿时觉得不妥。
须臾,他抬眼,见沈栀栀已转头佯装看街景去了.
没过多久,马车在大营门?口停下来?。裴沅祯去巡视军队,沈栀栀被安排在帅帐里歇息。
她坐在帐篷里,时不时听见外头士兵们高喊:“大帅威武!大帅威武!”
声?音整齐划一,响彻云霄。
沈栀栀莫名也跟着肃静起来?。
她规规矩矩地等了许久,裴沅祯一直没回,索性走出帐外问门?口的?侍卫:“大人还在忙吗?”
侍卫们相觑片刻,摇头。
沈栀栀又问:“你们可知尤冰倩在何处?哦,她是大夫,今日来?营中看诊。”
两个侍卫继续摇头。
沈栀栀抿唇,这么干坐着无聊,阮乌也不在身边。她想了想,对?侍卫说:“我出去一趟,若是大人回来?问起,就说我去寻冰倩姐姐了。”
“是。”.
沈栀栀一路询问,在医帐里找到尤冰倩。
医帐里众人忙碌,诊脉的?,碾药的?,皆各司其职。
尤冰倩头上包着块青布,连袖子也挽得高高的?,正蹲在一张小榻前忙活。
小榻上躺着个人,也不知尤冰倩对?他做了什么,那人疼得满头大汗,嘴里咬着根棍子却一声?没吭。
沈栀栀走近瞧了瞧,顿时“嘶”地低呼,别过头不敢看。
尤冰倩正在给这人刮骨。
血肉淋淋,有些地方还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多疼啊!
尤冰倩听见声?音就知道是她,头也不抬地问:“栀栀你怎么来?这了?”
沈栀栀说:“大人迟迟未回,我一个人在帐中无趣。冰倩姐姐,我来?帮你们吧。”
尤冰倩这确实忙,她说:“那你帮我打盆水来?,然后再?拿块干净的?布,若是血冒出来?你就把血擦掉。”
她笑问:“这活你敢不敢做?”
沈栀栀迟疑了下,咬牙道:“行,我敢。”
她抱着个盆出去打水,才出门?口,就碰到朝这而来?的?陈良焕。
“阿焕哥?”沈栀栀眼睛一亮.
裴沅祯在大帐里与人谈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
他看了看天色,问门?口侍卫:“沈栀栀在何处?”
侍卫道:“沈姑娘去医帐了,留在那帮忙,沈姑娘适才派人来?传了句话。”
“什么话?”
“沈姑娘说,让小的?记得提醒大人按时用膳。”
裴沅祯唇角勾起。
侍卫又道:“沈姑娘说她不回来?用膳了,她已经在医帐里跟陈将军他们用过。”
不过片刻,裴沅祯唇角凝固。
第76章
沈栀栀在医帐里忙活了大半天, 等想起裴沅祯时?,已经是下午未时?。
陈良焕也跟着忙了许久,准备离开时?, 被沈栀栀喊住。
“阿焕哥。”沈栀栀追出帐门口。
“栀栀妹妹有何事?”陈良焕问。
“是这样的”沈栀栀不大好意思说:“想麻烦阿焕哥一件事。”
“栀栀妹妹请说。”
“我?上次听阿焕哥说村里要重?新规划土地建屋舍, 我?怕家里太久没人住被占了,阿焕哥可有法子?帮我??”
“这事简单,”陈良焕说:“我?写封信回去?帮你问问, 让村里给你留着。”
“哎!”沈栀栀高兴:“多谢阿焕哥。”
“对了,”想了想, 沈栀栀又问:“阿焕哥平日喜欢吃什么?”
陈良焕不解:“栀栀妹妹为何问这个?”
“随便问问, 我?没别?的手艺,做吃的还?行,阿焕哥帮了我?的忙呢。”
“我?们?是同乡,栀栀妹妹不必客气?。”
陈良焕正欲辞别?沈栀栀离去?, 瞥见尤冰倩抱着药箱从里头出来?。
她走路些?许踉跄,刚出门口眼见要倒下,陈良焕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她。
尤冰倩一愣。
等那股眩晕感散去?,这才看清楚扶她的人是陈将军。
她站直, 福了福:“多谢陈将军。”
沈栀栀忙走过来?:“冰倩姐姐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尤冰倩笑了笑:“许是有些?累,我?回去?歇息就?好。”
“那我?送冰倩姐姐。”
话才说完,后头有人喊沈栀栀。
“沈姑娘, 大人派属下来?问问您这可忙完了?”
沈栀栀扭头:“已经忙完了, 大人现?在找我??”
侍卫道:“正在帅帐等着沈姑娘。”
“哦。”沈栀栀担忧看向尤冰倩。
尤冰倩道:“大人兴许找你有事, 你快去?吧。不必担心我?, 我?回去?歇歇就?好。”
沈栀栀迟疑, 那厢陈良焕道:“我?正好没事,不若我?送尤姑娘回去?。”
沈栀栀点头:“也好, 多谢阿焕哥。”.
沈栀栀回到帅帐,见裴沅祯阖眼仰靠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见桌上还?未收拾的笔墨,又轻手轻脚地收拾。
少顷,裴沅祯出声:“医帐很?忙?”
“嗯。”沈栀栀道:“冬季重?感阴寒之邪,易发邪病。且好些?人来?荆城不大适应水土,病患便多了些?。”
裴沅祯听她说得有模有样,轻哂:“你也懂这个?”
沈栀栀羞赧:“奴婢听冰倩姐姐说得多了,自然就?懂一些?。”
“你不是大夫,你在那帮什么忙?”
“话可不是这么说,奴婢不是大夫不会望闻问切,可奴婢会端水会擦洗啊。”沈栀栀说:“冰倩姐姐身子?不好,忙得没空歇息,奴婢总不能干看着。”
“唔”裴沅祯懒懒地应了声。
“大人,”沈栀栀见他面色些?许疲惫,想起他身子?还?未痊愈,便问:“大人忙完了吗?”
“嗯。”
“那我?们?何时?回去??”
“你想回去??”
沈栀栀问:“大人不想回去?吗?”
裴沅祯缓缓睁眼,试探地问:“你不想在军中多逗留片刻?”
“为何要在军中多逗留?”
裴沅祯不动声色打?量她神情,倏地,唇角一松,心情变好了些?。
他起身:“回去?尚早,我?听说大营附近有片湖泊,湖畔树梢鸟窝成群。走,带你去?看看。”
“?”
沈栀栀一脸懵愣地跟裴沅祯出门,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未能想通,堂堂大曌首辅裴沅祯为何要带她去?看鸟窝。
可当到了地方后,沈栀栀才发现?,鸟窝真的很?好看。
湖畔东边一片繁茂树林,冬季树上光秃无叶。枝干犹如鬼怪触手,妖冶而恣意地伸向四面八方,在湛蓝的天际交错纠缠。
竟有种荒凉幽静的美感。
大大小小的鸟窝约莫成百上千个,便坐落在这些?交错纠缠的树枝上。只要抬头,随处可见。
沈栀栀仰着脖颈望了会,问:“大人怎么知道这里?”
“听人说的。”
“大人,鸟窝里还?有鸟吗?”
“你想知道?”
裴沅祯负手不紧不慢地在前走。
沈栀栀说:“奴婢就?是好奇,天气?这么冷,这些?鸟窝也没挡风雨的地方,它们?怎么生?存。”
裴沅祯停下来?,对她招手:“过来?。”
沈栀栀防备。
他做这个举动定?是要捏她的脸。若是以前便罢了,现?在她不想再跟他如此亲近。
裴沅祯自然看出了她心底的抗拒,眸色暗了暗。
他主动走过来?:“你想知道,我?带你上去?看看。”
“啊?”
下一刻,沈栀栀只觉得周身一轻,被人提着飞起来?。
很?快,落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沈栀栀紧紧抱着树,悄悄跺了跺脚下枝干,生?怕它不结实把她给摔下去?了。
她探头朝最近的一个鸟窝瞧过去?。
里头是空的。
随后,又看了看别?的鸟窝,依旧如此。
“诶?”沈栀栀诧异:“这些?鸟窝都荒废了吗?为何没鸟住?”
裴沅祯就?站在她身后,抬手虚扶着她。
“这片湖常年栖息大量飞禽,冬天会迁徙去?别?的地方,等春天再搬家回来?。”
听到这句“搬家”,沈栀栀觉得有趣。
她转头:“每年这么搬来?搬去?,岂不麻烦?”
裴沅祯莞尔:“它们?的生?存方式是这样。”
“可这些?鸟窝长得基本差不多,它们?回来?的时?候还?能认得自己的家吗?”
“你回村时?还?能认得自己的家吗?”裴沅祯反问。
“当然,奴婢家门口有棵槐树。”
裴沅祯道:“动物也认得,它们?能分辨微小的差别?。”
沈栀栀听后,只觉得不可思议。
裴沅祯望着她:“天下之大,奇闻异事举不胜举,你若是一心想回村,这天底下很?多事都会错过,岂不遗憾?”
沈栀栀想了想:“可天下奇闻虽多,但也有人穷其一生?也看不完啊,是不是也遗憾?”
裴沅祯一怔。
又听她说:“就?像这些?鸟,每年迁徙各样的地方,肯定?见识过不少,却还?是想回到自己的窝。”
裴沅祯眼睫微垂。
须臾,他抬手一揽,将沈栀栀带下树。
两人沿着湖畔漫步,穿梭于茂密的树林间。
“沈栀栀,”过了会,裴沅祯问:“你最想要什么?”
沈栀栀茫然,不解他为何突然这么问。
裴沅祯盯着她,又问了遍:“你最想要什么?”
沈栀栀认真想了想,说:“奴婢最想要钱。”
“为何?”
“有钱就?能建宅子?啊。”
裴沅祯停下,转头:“你为何这么想回村建宅子??”
沈栀栀眨巴了下眼睛,她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为何想回村建宅子??或许从她十二岁离开村子?时?就?已经这么想了。想以后有钱了再回村子?去?,毕竟天大地大,只有梅南村才是她的家。
反正她是这么想的,而且想了这么些?年。
她不知如何解释,老实道:“奴婢就?是想回村建宅子?,若是有钱,再买上几亩田地。不用再当婢女?,也不用再背井离乡,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
她回忆着说:“奴婢还?记得小时?候跟爹娘就?是这么过的。娘亲早上起来?做饭,奴婢去?私塾上学,等下学后,就?见爹爹干活归来?在村口等我?了。我?们?一起回家吃饭,若是运气?好,他会打?些?野味回来?,若是运气?不好,也会从山上给我?摘些?野果子?。有时?候是桃,有时?候是桑葚,或是白茅。哎,大人你肯定?没吃过白茅,它是一种野草的根茎,在土里生?长得特别?繁茂,嚼起来?汁多水甜,”
她絮絮叨叨地说,裴沅祯安安静静地听。
听她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起她为数不多却十分温暖的童年。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明白,她为何执着于回村建宅子?了.
两人是酉时?回到别?院的。
许是去?湖畔走一趟受了寒,回来?后裴沅祯一直打?喷嚏。
奚白璋从宿醉中醒过神,进书房见他喷嚏不停,很?是鄙视。
“裴大人兴致果真异于常人,”他压着笑:“鸟窝好看?”
裴沅祯懒得理他,兀自从一摞邸报中选出一份翻看。
奚白璋道:“你原先就?受伤未愈,后又邪气?入体气?血亏损。现?在还?不管不顾跟婢女?去?湖畔赏鸟窝,你是不要命了?”
裴沅祯冷冷睨他:“你以为我?是纸糊的,风一吹啊嚏——”
“”
裴沅祯顿了顿,尴尬气?闷。
奚白璋幸灾乐祸,一脸“我?看你嘴硬到几时?”的表情。
“言归正传,”裴沅祯说:“我?准备尽快回京。”
奚白璋诧异:“岱梁的事不管了?”
“我?来?岱梁主要是查案子?,如今岱梁的线索又转回京城,我?固然要回京城。”
“再说,荷县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我?修书一封让孟钦德过来?。岱梁有孟钦德和?螭虎军坐镇,应不成问题。岱梁上下按律论罪,斩首或抄家,孟钦德皆可代我?决策。”
想了想,他提笔写信:“淮武县常县令倒是个能用之人,可随孟钦德一齐调令。”
奚白璋道:“眼下就?是年关,岱梁离京千里,你这趟回去?恐怕得在路上过年了。”
裴沅祯面色淡淡:“你看我?像喜欢过年的?”
奚白璋一噎:“随你罢。”
两人商谈好行程,正欲各司其职,却不想一道消息打?乱了裴沅祯的计划。
“大人,”一个官员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裴胜家眷在流放途中被劫了!”
奚白璋蹙眉:“居然还?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劫裴胜的家眷?”
裴沅祯问:“具体说来?。”
“是,”那官员道:“下官负责押送裴胜家眷,昨夜戌时?途歇萝县,殊料半夜来?了一伙刺客突袭。他们?有备而来?,下官护卫不及,裴胜的一双儿女?被他们?劫走了。”
那官员跪下来?,惶恐了一夜,这会儿哭着道:“下官恐不能担责,连夜赶回禀报。下官押送囚犯不力,还?请大人降罪。”
书房内,裴沅祯沉默。
奚白璋若有所?思:“他们?劫走裴胜的一双儿女?做什么?到底有何企图?”
片刻,裴沅祯问:“是何方刺客可清楚?”
“下官下官愚笨并不清楚,不过”他连忙递上一支箭:“下官带来?了这个。”
他道:“此箭铸造实在特别?,事发后下官找人问过,这样的箭未曾在大曌见过。”
裴沅祯接过来?一看,神色立即变了变。
奚白璋察觉,忙问:“这箭有何蹊跷?”
“这箭确实非大曌所?铸,乃南汌旧部所?有。我?还?曾见过”裴沅祯缓慢道:“与六年前南门之乱,射在阿箐身上的那支箭一模一样。”
闻言,奚白璋大惊。
世间鲜少有人知裴沅祯还?有个胞妹。
其胞妹叫裴沅箐,小他三岁,母亲去?世后,随兄长一起被接入裴府。可裴沅箐自幼胆小且体弱多病,一直被裴沅祯护得极好,常年养在寺中。谁承想,六年前南门之乱,有人欲诛杀裴沅祯,将裴沅箐骗出寺院。
而慌忙寻找兄长的裴沅箐被人乱箭射杀在城门之下。
裴沅祯痛失幼妹,这些?年一直在查凶手却无果。
竟不想在岱梁这样的地方,又出现?了支一模一样的箭。
他缓缓看向裴沅祯:“事情恐怕远不止我?们?想象得这么简单,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裴胜死前一定?接触过什么人,而这人”裴沅祯若有所?思:“我?有强烈的预感,这人就?是劫走裴胜一双儿女?之人,也是当年杀害阿箐之人。”
忖了会,裴沅祯抬眼:“我?欲亲自去?追查。”
“去?萝县?”
“嗯。”
“何时?出发?”
“今晚。”.
事不宜迟,裴沅祯让人准备马匹和?行囊。
他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飞雪,过了会,问侍卫:“沈栀栀在做什么?”
侍卫回道:“沈姑娘一回来?就?在厨房里忙碌吃食,这会儿还?在。”
默了默,裴沅祯走出门。
离开前,他想去?看看她.
裴沅祯才走到院外,就?听见里头欢闹不断。
有沈栀栀的,有阿檀和?刘淳的,还?有阮乌也跟着起哄。
他在院门口停下。
阮乌蹲在厨房门口,大脑袋拼命往里头探,尾巴也摇得欢快。许是受沈栀栀吩咐不让进门,它乖乖守在那不动。
阿檀身子?小,坐在灶孔前生?火。刘淳一会帮她搬柴,一会帮沈栀栀拿酱料。
而沈栀栀挽着袖子?站在灶台边,她握着把铲子?,也不知在锅里翻炒什么,阵阵白雾腾出。
刘淳闻了闻:“真香!”
“是吧。”沈栀栀得意地说:“这可是我?家乡特有的美味,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唉,不过可惜这里食材不足,不然我?能做得更好吃。”
见刘淳拿筷子?偷夹,沈栀栀不客气?地拍他。
“你别?吃了,再这么下去?,还?没做好就?被你吃光了。”
刘淳委屈:“这不是有一大锅嘛,我?吃几颗不碍事啊。”
“不行。”沈栀栀道:“这可不是做给我?们?吃的。”
“那做给谁吃的?”刘淳问。
“给陈将军的。”沈栀栀说:“他离乡多年,想必许久没吃过这个了。”
裴沅祯听了,气?息顿了顿。
“刘淳,”沈栀栀喊:“你快去?舀瓢水来?,要干锅啦。”
“哦,好。”
沈栀栀忙翻着锅里的东西,可不能弄糊了,回头还?得拿去?还?人情的。阿焕哥帮了她的忙,她没什么好谢,便做些?家乡美食吧。
她这边忙着翻锅,就?听刘淳在门口“咦”了声。
“你咦什么?”她问。
刘淳挠头:“我?好像看见裴大人了。”
“大人?”沈栀栀看出去?。
刘淳道:“不过他又走了。”
第77章
裴沅祯离开了。
沈栀栀是在?用晚膳的时候知道的。
据说他有急事, 晚膳也来不及用就出门了,也不知去做什么,也没说何时会回来。
沈栀栀想起傍晚刘淳“咦”的那声, 不知为何, 莫名有些愧疚。
裴沅祯一走,别院变得格外安静。
平日里别院大门跟赶集似的,荆城的官员们?进进出出, 彼时沈栀栀觉得太过?热闹。可现在?裴沅祯一走,她又觉得别院太过?冷清。
所幸京城的官员们?还惦记着她, 有人送了些年货过?来。因着已?经到年边, 不出意外,她们?年节就得在?荆城过?。
刘淳家里来信催他尽快归去,刘淳很?不乐意,却也不得不在?腊月二?十这天离开。
阿檀不舍得他, 跟沈栀栀将他一路送到码头。
刘淳抱着剑笑道:“阿檀,要不你跟我回家吧,我家里姐姐多,保准你能得许多封红。届时我也给你封个大的, 好不好?”
阿檀摇头:“那是哥哥的家不是阿檀的,阿檀不能去。”
刘淳道:“可别院也不是阿檀的家啊。”
这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
阿檀低头, 沉郁难过?。
别院确实不是她的家。往年过?年她都是在?家里陪祖母过?, 可今年也不知道祖母怎么样?了。
她朝刘淳挥手?:“哥哥快回去吧, 船要开啦。”.
刘淳一走, 别院变得更加冷寂了。
虽然还有奚白璋和尤冰倩在?, 可这两?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龃龉,平日用膳皆各在?各的屋子, 鲜少见到人影。
据小厮说,奚白璋一天到晚忙着捣鼓他的药材。
连尤冰倩病了,他也未曾过?问。
尤冰倩后来又去了几趟军营行医,若非实在?病得厉害被沈栀栀拦着了,她恐怕还要坚持。
在?别院养病的这些天,陈良焕来过?一次。
一来是感?谢沈栀栀送的家乡美食,二?来也是代螭虎军探望尤冰倩。
他这人实在?,送的礼也实在?。花重金买了一大根滋补人参,尤冰倩见了哭笑不得。
她说:“陈将军,我这是小灾小病不宜大补,过?满反亏。”
陈良焕看了看沈栀栀又看了看她,面色些许无措:“那该怎么办?这人参我买走的时候店家说不能退了。”
沈栀栀奇怪:“怎么不能退?你又没吃进肚子里。”
尤冰倩解释:“人参是稀珍货品,出手?概不能退,这是行规。”
沈栀栀又问:“阿焕哥花了多少钱?若是不多我回头帮你卖给奚神医,他那缺呢。”
陈良焕摇头:“不必了,也不花多少,留着便?是。”
“不花多少是多少啊?”
“三十两?吧。”
沈栀栀瞪大眼睛——
三十两?!
吧!
她暗暗咋舌,阿焕哥当了将军后,居然这么有钱!.
腊月二?十四,小年。
裴沅祯已?经离开了八天。
沈栀栀见尤冰倩身子好了不少,便?拉着她一起过?小年。
小年又名祭灶、送灶、辞灶等。大曌有送灶神、迎玉皇大帝、扫除等风俗。
沈栀栀忙活完后,去集市买了些食材,准备弄个热锅子吃,这吃法?还是小时候她娘亲教她的。
尤冰倩坐在?桌边,脸上?总算有了些气色。
她说:“我曾在?书?上?看过?,这种热锅吃法?是西南蜀地特有。对了,以前的南汌国人就爱吃这个。”
十几年前,南汌国是大曌西南边境的一个富庶小国。后来覆亡,南汌国土并入大曌,大曌朝廷在?西南蜀地设立州郡管辖,此前裴沅祯府上?的蜀葵便?是从?蜀州进贡而来。
可设立州郡容易,习俗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当地百姓至今仍保留着南汌国的习俗,比如吃食,比如礼节。这么多年,还有人将蜀州之地称作南汌。
沈栀栀不懂这个,她忙着招呼众人吃锅子,抬眼看了看,发现阿檀没来,便?问婆子:“阿檀呢?去哪了?”
婆子愣了愣:“一上?午都没见阿檀姑娘,兴许在?屋子里?我去看看。”
婆子忙去喊人,然而很?快又折回来:“不好了,阿檀不在?屋里,我找了几个地方也没找着。”
众人一惊。
当下吃锅子的心思也没了,各自分头去寻人。
别院就这么点大,可别院所有下人找了个遍也没见阿檀的身影。
沈栀栀站在?厅里,愁了会。突然想起什么,她赶忙朝大门奔去,边走边吩咐:“快备马车,去阿檀家中看看。”
但谁也不知阿檀家在?哪,问了许久才问到地方。
只不过?,等沈栀栀她们?赶过?去时,只见阿檀的祖母坐在?地上?大哭。
“我的乖乖孙女啊!那个短命鬼要把她带去哪里?我的孙女啊!你们?快救救她!”
沈栀栀心下大骇,忙问:“老人家,阿檀被谁带走了?”
“她爹带走了。阿檀今天来看我,碰巧见到她那个短命鬼爹!她爹欠了很?多债,肯定?又把阿檀拿去卖了!姑娘,你们?救救她!快去救救她啊!落在?那人手?中,阿檀可就完了啊!”
“那人手?中?何人?”
阿檀的祖母摇头不知,只说是个有怪癖的人,想买阿檀许久了。
沈栀栀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忙吩咐人去打听阿檀下落,急得六神无主?。
不久后,尤冰倩匆匆赶来,她说:“我已?经让人去军营通传师父了,想来师父会有法?子。”
“可奚神医在?军营,即便?过?来也需要些时间,现在?阿檀那不知如何了,万一落在?了那人的手?里,可真?就”
她想起那天在?赌场瞧见的场景,阿檀大哭绝望的模样?,还有那人猥琐的面容。
沈栀栀打了个寒颤。
“那人是什么样?的人?”
“我见过?一次,”沈栀栀说:“听说是个喜好娈童的人,约莫三十年纪。”
尤冰倩一惊,忖了忖,立即道:“栀栀,我有法?子了,你将那人样?貌特点说出来,我们?现在?就去赌场打听。”
“对!”沈栀栀一拍手?:“那人常混迹赌场,应该有人知晓是何人,住在?何处。”.
城西一个偏僻狭小的巷子里,空寂潮湿。
这条巷子因后头连着码头,各样?的脚夫都在?此租住,鱼龙混杂且街道脏乱。
平日连官府都懒得管。
最西边的一座破旧小院里,此时安安静静。原先这个院子是仓库,后来因实在?太破旧便?被人弃了用来放些杂物。
小院里有两?间屋子,其?中一间小屋光线昏暗,角落扔着个麻袋。
此时,阿檀便?被人绑在?麻袋里头。
绑她的正是她的父亲。
她今日准备了好些吃食悄悄回去看看祖母,想着让祖母过?个好年。
原已?看好时机,得知爹爹去赌场了她才敢进屋。谁料,才跟祖母说几句话,她爹爹就回来了。
他一回来先是诧异了下,随后对她破口大骂,骂她没良心吃香喝辣也不想着他。
阿檀想逃,却不料被他爹爹捉住,捆住双手?双脚装进麻袋带来了这里。
眼下她困在?麻袋中,四周黑蒙蒙一片,外头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她一概不清楚。
恐慌、惧怕、绝望齐齐涌来
阿檀无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开门的动静,随后是两?人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人是她爹爹,然而当听见另一人的声音时,阿圆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赖六,你不是骗我吧?你闺女不是被方爷带走了吗?怎么还在?你手?上??”
“方爷只是带走,又不是买走。她总归是我女儿,眼看过?年就又放回来了。”
“真?的?不是她偷偷跑回来的?我可不敢得罪方爷,万一骗我你就是害死我。”
“我骗你做什么?方爷那天只是把她带走。你也知道我女儿就是个穷酸姑娘,方爷要她做什么?又不能当丫鬟也不能那啥是吧?”
“有道理真?不是骗我?”
“真?不骗你。”
“不骗我你为何将人带来这?直接送我府上?不就行了?”
“四爷,”赖六讪笑道:“我哪敢青天白日送去你府上??你又不是不知,眼下胜爷没了,荆城有裴首辅和螭虎军,万一闹出点动静我不是害了您嘛。”
四爷嘿嘿笑:“你想得挺周到。人呢?”
“在?里边。”
“我去看看。”
“哎哎哎四爷钱的事”
“你还敢跟我提钱?你欠我那些债一文都没还。”
“不是四爷,快过?年了,我上?头还有老母亲照料,您看多少给点如何?”
“呵!你赖六何时成大孝子了?”四爷嗤笑:“行,以前的债两?清,我另外再给你十两?。以后你闺女可不再是你闺女,明白?”
“明白。”
阿檀听得牙齿发冷,缩成一团。
很?快,屋门被人推开。
第78章
阿檀蹲在麻袋里, 听见有人开门进来,缩成一团不敢动。
那人朝她?走近,然后蹲下拍了拍。
“小丫头?, ”陈四解开麻袋, 瞧见阿檀穿得好看,皮肤也变得比以前白嫩了,更是欢喜:“你爹已经?把你抵给我了, 以后你就老实跟着我吧,我定会好好待你。”
说着, 他肥厚的大手摸了摸阿檀的脸。
阿檀吓得呜呜挣扎。
陈四将她?手上的绳子解开, 正欲将人抱起来,那厢外?头?匆匆有人进院子。
“四爷?四爷可在这里?”
“在。”被打?扰好事?,陈四不耐烦:“有什么事?快说。”
“四爷,”那人走到门口, 看见麻袋里的小姑娘,顿时了然。他讪讪道:“四爷,码头?突然来了许多?官兵。”
“官兵?”陈四一慌,连忙站起来:“什么官兵?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他们到处搜查,也不知在搜查什么。”
陈四踱步,问:“我让你装的那些货装好了没?”
“好了, 等船补给好就可以走。”
“不等了, ”陈四道:“现在就走, 咱们这趟买卖可不能让官府的人发现。”
“那这小姑娘怎么弄?”
陈四看了看阿檀, 吩咐道:“一起带走。”.
此前沈栀栀去赌坊查问, 得知那人就叫陈四爷,去了陈四爷家中, 却听说人在码头?。
是以,她?们又匆匆赶来码头?。
尤冰倩与她?分头?行动。尤冰倩去官府报官,沈栀栀带侍卫先来寻人。
可沈栀栀身边只有几个侍卫,码头?人多?,人来人往搬货,犹如大海捞针。
没过多?久,尤冰倩带着官兵也来了。
“怎么样?”她?问:“有阿檀的消息吗?”
沈栀栀摇头?:“没找到陈四爷,问许多?人皆不清楚。”
尤冰倩安抚:“别急,官兵来了,我们一处一处搜查,总能找到。”
沈栀栀心急如焚,四下张望。
茫茫江岸,人头?攒动,江上泊了无数艘货船。阿檀那么小个人也不知在何处,她?肯定怕极了。
忽然,她?视线注意到不远处搬箱子的人,看见箱子上的图案时,她?愣了愣。
狐疑片刻,抬脚朝那边跑过去。
“哎,栀栀你去哪?”尤冰倩喊她?。
但沈栀栀已经?跑远了。
她?提着裙摆飞快跑近,问那个脚夫:“你搬的是什么?”
那人不理会,只朝她?摆手,让她?别挡路。
沈栀栀拦在前头?:“我问你,这里面是什么?”
“嘿,你是哪家小娘子,这是四爷的货,赶着上船。快让开!”
说完,他越过沈栀栀,径直扛着箱子上船。
沈栀栀心跳如擂鼓。
若是没看错,箱子上的那朵兰草图案应该是阿檀画的。她?养的那盆草只有五片叶子,箱子图案上也是五片。而且画技稚嫩,沈栀栀曾见阿檀在青石板上画过。
眼看船就要开,她?来不及多?想?,立即跟上去.
沈栀栀上船后,躲在船舱里,等人都走后她?才偷偷出来。
船舱昏暗,只有木板缝隙穿进来几束熹微的光。
她?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找,总算在最后面找到画有兰草图案的箱子。
她?贴着箱子低声唤:“阿檀?”
“唔唔唔”
果然有人!
沈栀栀大喜,忙去开盖。可箱子已经?被粗长的铁钉焊死,沈栀栀完全使不上力。
她?急了会,小声对?阿檀道:“阿檀别怕,姐姐来救你了。但箱子焊住了打?不开,你在里头?先待着别出声。”
沈栀栀四下寻了寻,看有没有撬箱子的工具,然而寻了会一无所获。
此时,船舱外?有人说话。
“还好我们走得快,后来那些船被官兵扣押了,谁都走不了。”
“为什么扣押?”
“你说为什么?在码头?做买卖的有几个干净?更何况我们运的这批货可见不得人。”
“我们这些货要运去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随便问问,今早出门时我婆娘还嘱咐我早点家去。”
那人笑了笑:“那你这趟早不了,我们得走上十天半个月,这些货是运去蜀州的。”
“蜀州啊,那挺远啊。”
“所以说你这趟早不了,估计得年后回来了。”
沈栀栀心惊,蜀州她?听尤冰倩说过,不就是以前的南汌国吗?
她?可不能去蜀州,得想?法子立即下船才行。
沈栀栀又在船舱里找了会,工具没找着,倒是找到了一套粗布麻衣。许是以前船上做饭的婆子留下的,衣服上还有许多?烟灰油渍。
沈栀栀想?了想?,利索地把衣服换上,又蹭了蹭锅灰将脸弄脏。
到傍晚时,她?才走出门。
有人看见她?,问:“你是谁?怎么在船上?”
沈栀栀躬身驼背,压着声音:“我是烧火的。”
“做饭不在这,去船尾。”
“是是是,我这就过去。”沈栀栀忙离开。
到了船尾,有一对?老夫妇在那架锅煮饭。这对?老夫妇是专门在码头?给人做饭的,见她?过来,疑惑了下。
沈栀栀笑道:“我是他们带上船烧火的,过来帮忙。”
两?人也没怀疑,老婆婆还主动让了个矮凳子给她?。
沈栀栀边烧火,边跟他们闲聊:“我们这船得走好些天呢,赶不回过年了。”
老婆婆点头?:“可不是?我们夫妻原本不想?接这趟生意,但他们给的钱多?,就来了。”
沈栀栀问:“煮饭的就你们俩?”
“还有我们大郎,”老婆婆说:“大朗去买菜了,但船走得急,他来不及上船。”
“幸好你来帮忙,不然我们忙不过来。”
沈栀栀心想?,难怪锅里只有粥,没有菜。
“这船什么时候停下来补给?”她?小心问。
“船老板说了,得明天早上,今天大家先凑合着喝粥。”
“哦。”沈栀栀点头?。
过了会,有人过来催:“粥好了吗?快点!”
“好了好了!”
沈栀栀躬身,头?上还包着块花花绿绿的布,身上的粗布破烂脏污。
那人瞧了眼沈栀栀,嫌弃地站远了些。
然后对?她?道:“你舀一碗粥跟我来。”
“好。”
沈栀栀忙拿瓷碗舀粥,然后跟着他进了船舱。
这会儿船舱里有两?个人在检查货物,而最里头?的箱子已经?打?开,阿檀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
见她?来,阿檀眼睛一亮,随后低下头?不敢说话。
“小丫头?,吃饭了,你也真倒霉,被陈四爷碰着了。”
另外?的人听见,训斥他:“麻子你不要命了,陈四爷就在楼上,你敢乱说话!”
叫麻子的撇撇嘴。他也是有儿女的人,陈四爷的怪癖谁人都知道,心下自然是同情这小姑娘的。
可同情归同情,他只是个老实干活的脚夫,整日在码头?搬货,得罪不起也不敢多?管闲事?。
他吩咐沈栀栀道:“把粥给她?,回头?再找床棉被给她?。”
“好。”沈栀栀忙点头?。
等他们出去,阿檀扑进沈栀栀怀中,无声痛哭。
“姐姐,我们该怎么办?”阿檀哭了会,问沈栀栀。
沈栀栀安抚地拍她?的背:“不怕啊,我们在这先待一晚,明天早上船会停下来补给,到时候想?个法子偷偷离开。”
“什么法子?”
沈栀栀其实也没法子,脑子里一团乱。
“你怎么单独跑出来也不跟姐姐说一声?”她?低声问。
“我”阿檀怯怯道:“我想?回家看祖母,我不敢跟姐姐说。”
“为何不敢?”
“我我从厨房拿了块肉,想?给祖母过年,我怕姐姐知道了不高兴。”阿檀低声哭起来,怕沈栀栀生气,忙解释:“姐姐,我不是要偷,我想?好了等发月钱了就还姐姐,可我现在没钱,所以”
见她?小心翼翼得像只猫崽似的,沈栀栀不忍责备,摸了摸她?的头?:“姐姐不怪你,先喝粥吧。”.
萝县客栈。
裴沅祯站在舆图前,研究追查路线。这些天,他已经?向?东、向?南各追了百里,皆无这些人的影踪。
而北边有他的螭虎军,那些人定不会向?北逃。眼下看来,只有西边的方向?可行。
但西边往北是军事?重镇,往南
他手指缓缓在舆图上滑动,落在蜀州之?地。
“南汌”
这些人跟南汌到底是何关系?
劫走裴胜一双儿女去南汌做什么?
难道裴胜跟南汌也有勾结?
随即,他又否定猜测。
裴胜没这么大的能耐跟南汌勾结,定是背后之?人怕裴胜泄露秘密,以保全他一双儿女作条件,指使裴胜诬陷裴彦。而真正与南汌勾结的,恐怕还是背后这人。
如此,一切倒也说得通了。
少顷,他咳了一阵。这些日为了追查刺客,他顾不上休养,此前病情断断续续未愈。
裴沅祯看了看外?头?,夜色深沉。熬了半宿正欲回去歇息,侍卫领着隼鹰过来。
“大人,有消息。”
裴沅祯转身,从隼鹰上取下竹筒,将里头?的字条取出来。
下一刻,他急声吩咐:“立即带人拦住南下船只。”.
沈栀栀跟阿檀裹一床被褥挨着打?盹,也不敢睡熟,时不时睁眼瞧一瞧外?头?天色。
据老婆婆说,船天不亮就会停下补给,所以她?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错过停船的时间。
这么半睡半醒熬了许久。
船总算停下来,只不过不是补给,而是发生了事?。
外?头?有人问:“怎么回事??又有官府查?”
“他们查什么?”
“听说在查船上的货,一艘一艘查得仔细。四爷,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估计是冲我们来的。”
陈四爷想?了想?,吩咐:“快去,给箱子做记号,然后扔进水中。”
“扔水中?”
“没别的法子了,所幸这些货不怕遇水,只要能应付完这些官兵,回头?再派人来捞。快去!”
“是。”
沈栀栀在里头?听了会,尽管心下紧张,但也知道此时是逃出去的最佳时机,不然可就没机会了。
很?快,那些人进来搬货,有人看见她?们蹲在角落也没管。
也不知箱子里装的什么,两?个壮汉抬得十分吃力。
沈栀栀拉阿檀起身,趁这些人忙着搬货,她?带阿檀悄悄摸出去。
却不想?,才出门就碰见走进来的陈四爷。
“做什么?”他看见阿檀,沉声道:“老实点,不许乱跑。”
阿檀瑟缩,不敢说话。
陈四爷往里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视线狐疑地落在沈栀栀身上:“你是何人?”
“我”沈栀栀说:“我是烧火的。”
“烧火的?”
陈四爷明显不信,他走近打?量,倏地抬手扯开沈栀栀头?上的布。
当看清她?的模样时,骤然一惊:“是你?”
沈栀栀比他更惊:“是我,你认得我?”
陈四爷眯眼:“那天在赌场跟着方爷的女人,就是你。你怎么在这?”
想?到什么?他大骇:“方爷已经?知道了?”
方爷?
知道什么?
沈栀栀懵。
有人走过来问:“四爷,这女的是何人?”
陈四爷说:“是方爷的女人,之?前我在赌庄看见她?跟在方爷身边。”
“”
沈栀栀见他这么怕方爷,顿时有了底气,她?挺直腰杆:“既然你知道了,还不快快放我们离开?”
陈四爷犹豫。
“四爷,不能放。”另一人说:“方爷要是知道咱们绑走他的女人,岂会放过我们?”
“你有什么主意?”
那人给了个眼神,低声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陈四心头?一凛,额边青筋突突跳,缓缓看向?沈栀栀。
沈栀栀被他看得心里发憷,也不知那人口中的“一不做二不休”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她?咽了咽喉咙,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
“四爷,你不能杀我。”她?说:“我其实不是方爷的女人。”
陈四爷愣了愣:“你不是方爷的女人?那是谁的女人?”
“说出来你别吓着。”
沈栀栀绞尽脑汁,暗自祈祷裴沅祯的名?号能有用。
她?说:“你恐怕不知,那日方爷身边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京城来的首辅大人裴沅祯。”
“裴沅祯?”
“对?,他乔装在方爷身边查案,想?必此事?你们听说过。”
陈四爷紧紧盯着她?,琢磨她?话中真假。
沈栀栀继续道:“你更应该听过裴大人身边有个得宠的婢女。”
陈四爷的额头?跳得更厉害了:“所以你是”
“没错!我其实是裴沅祯的女人!”
黑暗中,裴沅祯刚踏上这艘船,就听到这么句话。
他脚步一顿。
那厢,沈栀栀为了加大筹码,又说道:“而且,我肚子里还怀了裴沅祯的骨肉。你今日若是敢动手,那便是谋杀朝廷命官的血脉。四爷,你可得想?清楚了。”
裴沅祯:“”
第79章
郝侍卫随后跟上来, 正欲说?话?,就被裴沅祯拦住。
他不?明所以。
那边,沈栀栀见陈四爷迟疑, 暗想自己的话?应该是唬住他了。
陈四爷心里确实震惊。
裴沅祯乔装来荆城查案的事?不?是秘密, 自从胜爷被抓,这些事?就像风一样吹过大街小巷,所有关于裴沅祯的消息, 包括他身边的婢女?如何得宠、又如何美?貌都听了满满一耳朵。
他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子
一身粗布麻衣,满身油渍, 脸上也不?知?蹭了什么脏污东西, 完全辨不?清姿色。
“你口说?无凭,”陈四爷道?:“你要真是裴大人的女?人,怎么会在这?”
“我来找阿檀,阿檀那天是裴大人让方爷救下的。”
陈四爷心下信了几?分, 但随即又问:“那你为何穿成这样?你看着分明像逃难的,莫不?是想糊弄我?”
沈栀栀停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可她堂堂裴沅祯的女?人, 要掩什么耳目?
她支吾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看你是根本无话?可说?。”另一人说?:“她在撒谎!裴首辅是何等身份?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又岂会喜欢这种身材干瘪的女?人?”
“”
沈栀栀气闷,你才干瘪!
“你懂什么?”沈栀栀说?:“天下美?人千千万,可裴大人就喜欢我这样的, 你管得着吗!”
“”
裴沅祯嘴角抽抽。
“陈四爷, 做主的是你, 你何必听小人怂恿?你今天放我走, 我保准守口如瓶。但你若是杀了我, 你就是在跟裴大人作对,后果可想而知?。”
“臭娘们, 还挺伶牙俐齿。”
那人正要动手打她,倏地浑身一顿,面上表情惊恐而不?可思议。
下一刻,整个人缓缓倒在地上。
“怎么了?”陈四爷疑惑:“死老张,你这是”
当看清老张额头汩汩冒血,而上头插了支飞镖时,猛地往后退。
“是谁?谁在那?”他慌乱四顾。
突然?死人,沈栀栀连忙抱过阿檀,捂住她的眼?睛。
陈四爷转头,见有人已?经悄悄摸上船,顿时大骇。
“你们是何人!”
他下意识伸手,想拉沈栀栀当人质。可裴沅祯的速度比他更?快,在他动作时,沈栀栀就已?经被一把揽了过去。
紧接着,陈四爷以及他身边的人皆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沈栀栀见裴沅祯突然?出现,懵了懵。
傻愣愣地望着他:“大人,你怎么在这?”
“你说?呢?”
沈栀栀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掐了掐大腿,随后又摸了摸裴沅祯。
活的!
还热乎着!
她高兴起来:“大人,真的是你!”
“你是来救我们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呜呜呜大人总算来了,你不?知?道?我跟阿檀提心吊胆了一整晚,他们说?船要去蜀州半个月呢,我害怕这一去就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沈栀栀是真的后怕,此前因要护阿檀她没?敢示弱。可这会儿瞧见裴沅祯,心里那股依赖全表露出来,一时欢喜得哭起来。
裴沅祯见她脸上脏污,哭得难看,还蓬头垢面,跟个难民似的。
既心疼又嫌弃。
“好了,”他柔声道?:“别怕,我来了。”
“大人,”想起一事?,沈栀栀指着陈四爷说?:“他们船上有秘密,我听见了。他们一听有官府来查,就准备把箱子抛进水里,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闻言,陈四爷等人神色惊惧。
裴沅祯示意郝侍卫:“你带人查一查。”
“是。”郝侍卫领命。
过了会,他拖了个箱子出来:“大人,您看,这里头果真可疑。”
箱子打开,上面一层是瓷器,而下面一层用草盖着。扒开草,众人倒抽凉气——竟是满满当当的兵器。
裴沅祯面色沉了沉。
立即道?:“把人全部带回去审问。”
“是。”.
沈栀栀被裴沅祯带回客栈,一回来他吩咐人备热水热饭给她,然?后又不?见人影了,也不?知?是不?是去审问兵器的事?。
沈栀栀担惊受怕了一夜,此时沐浴过后整个人放松下来,这一放松所有困意袭来,便睡了过去。
等裴沅祯回来时,见她已?经趴在他的软榻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轻唤:“沈栀栀?”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默了默,蹲下去。
沈栀栀侧趴着,臂弯里抱着只?软枕,几?乎整张脸陷进软枕中。
裴沅祯怕她透不?过气,手掌轻轻压进软枕里,将她的脸捧住,然?后小心翼翼地翻过来。
变成侧脸朝上的姿势。
她睡得很熟,呼吸轻盈温热,洒在他的掌心痒痒的。
裴沅祯不?舍得挪开,就着动作,指腹缓慢地摩挲她面颊。
她皮肤白皙且细嫩。此前他捏过,手感极好,如玉如脂,滑腻似酥。只?需用点力?,上头就会压出点红晕。
裴沅祯指腹沿着她小巧的鼻梁向上,落在她眉眼?间。素净的面庞此时毫无防备,睡得格外香甜。
这时,一缕发丝落下,像柳絮一样搭在她眉梢,令她睫毛颤了颤。
裴沅祯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她的眼?睫。
直到确定?她不?会苏醒,这才缓缓将那缕调皮的发丝拨开,别入她耳后。
他望着她的睡颜,乖巧,柔静,眉眼?间一股憨态。
裴沅祯莞尔。
忽然?想起曾经在裴府的那个下午,他抱着阮乌坐在跨院的石榴树下晒太阳。
而她悄悄闯进来,手里提着食盒,讨好地拿出她做了许久的桂花糕。
彼时她自以为掩藏得极好,然?而向他讨钱的心思笨拙地表露在脸上,眉宇间便是这么副憨态。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大胆的婢女?,敢靠近他,敢讨好他,还敢顶撞他。
也从未见过这么单纯有趣的灵魂。
他原本只?是觉得生活寡淡,留她在身边打发无聊。却不?想,留着留着,越来越难以掌控自己的心。
但可恶的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婢女?居然?敢喜欢别人。
想到这,裴沅祯腾起抹愠怒。
指腹转回她鼻尖,泄愤地捏了捏。
“唔”沈栀栀呼吸不?畅,抬手就是一拍。
“啪”的声,毫不?客气,十分用力?。
沈栀栀懵了懵,缓缓掀眸,就见裴沅祯蹲在她面前。
“大、大人?你回来了?”
裴沅祯脸黑。
沈栀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傻眼?:“我打大人了?”
“你说?呢?”
“嘤”沈栀栀想哭,赶紧坐起来:“我以为是狗大人来着。”
“”
“大人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喊你了,是你自己听不?见。”
“哦。”沈栀栀挠了挠头,嘀咕:“我适才做梦有人摸我的脸”
话?落,裴沅祯僵了僵,耳朵偷偷红起来。
但沈栀栀全然?没?想到是真的,她以为是在做梦,继续道?:“那人真讨厌,摸来摸去的,手指粗得很一点也不?舒服。”
裴沅祯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
唔是有些茧子。
“对了,”沈栀栀抬眼?看他:“大人怎么在这?是专门来找奴婢的吗?”
“不?是。”裴沅祯不?自在说?:“我在萝县办案,本欲继续往西追踪刺客,却突然?收到你乘船南下的消息。”
“哦。”沈栀栀心里感动又内疚:“多谢大人,那我是不?是耽误大人的事?了?”
“无碍。”裴沅祯走到她对面坐下。
一夜没?歇息,面色些许疲惫。
他揉了揉额,说?:“也正因救你,误打误撞查到桩重要线索。”
“是不?是那些兵器?”沈栀栀说?:“奴婢在船上的时候听他们说?要送去蜀州呢。”
“嗯。”裴沅祯凝眉思索:“这些兵器乃朝廷所有,有人偷偷遣送蜀州,此事?重大,需好生查。”
“跟那个陈四爷有关系吗?”
“他只?是个走货的,负责运送,许多事?并不?知?情。不?过”他话?锋一转,冷声道?:“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沈栀栀也点头:“这个陈四爷作恶多端,不?是好人,大人不?要放过他。”
裴沅祯问:“你为何会在船上?”
“我是来救阿檀的,阿檀被他爹爹卖给陈四爷,可这个陈四爷不?是好东西,他喜好娈童。”
“救人也不?是你这样救的。”裴沅祯沉了沉脸:“你就没?想过万一把自己也搭上了该怎么办?”
“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眼?看船要开了,若是我不?上船,阿檀恐怕一辈子找不?回来了。”
“你有我,寻人之事?何须担忧,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帮你寻回来。”
“可是”沈栀栀嗫嚅:“你不?是不?在荆城嘛,我听说?阿檀被卖给陈四爷,着急得不?行。”
“那也不?必如此莽撞,往后凡事?要以自己安危为先,其他事?只?管与我说?就是。”
“嗯,知?道?了。”
“所幸我这次找到你,不?然?”
不?然?,他也慌了。
室内安静了会
沈栀栀打了个哈欠,正欲告辞回去歇息,裴沅祯突然?喊住她。
“沈栀栀。”
“嗯?”
他压着唇角,语气闲适而促狭:“你此前在船上说?的那些话?”
轰地,沈栀栀面色涨红。
“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奴婢”沈栀栀羞赧:“奴婢就是为了吓那人,随口胡诌的。”
“是么?”
裴沅祯似笑非笑。
“裴沅祯的女?人?”
“”
“还怀了骨肉?”
“”
“唔”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沈栀栀腹部,懒懒地考虑了会,说?:“那我是不?是得负责?”
第80章
沈栀栀面色一窘。
尤其他?还?看?了眼她腹部, 虽只是短暂一瞥,却令她头皮发麻。
船上之言纯粹是她情急之下胡诌的,不想被他?听了个正着。
“大人, ”沈栀栀难为情地低头:“您就别取笑奴婢了, 奴婢是没法子才这么说的。”
裴沅祯唇角一松,莞尔。
“你做得很好。”
“啊?”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无论我是否在你身?边, 你依仗我便是。”
他?声音平淡,却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也格外?有力。
沈栀栀听了, 心底突然?涌起阵暖流,还?夹杂着些?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是感?动还?是愧疚或是别的什么的东西。
“嗯?”他?逼问她。
“嗯。”沈栀栀点头:“以后奴婢不会擅自行动了。”
“不是这个。”
“”
沈栀栀抠了抠手指。
她感?受得到他?的视线就落在她头上,强势而灼热。
“那大人是指哪个?”沈栀栀装傻。
裴沅祯长睫半掩,轻柔道:“你有我, 只管依仗我就是。在船上如此,往后亦可如此。”
沈栀栀自然?听得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她继续低着头,没吭声。
“沈栀栀,”裴沅祯不容她逃避:“地上有金子?”
沈栀栀摇头。
“没有金子为何看?得这么认真?”
“抬起头来。”他?说。
沈栀栀紧张, 仿佛周遭皆是他?的气息,令她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她抬起头,却不敢看?他?。
“大人, ”她说:“奴婢很困了, 可否先回?去歇息?”
裴沅祯顿了顿。
沈栀栀起身?, 飞快福了福:“奴婢先退下了, 大人也好生歇息。”
见她脚步慌乱地逃出门, 裴沅祯闷闷地叹了口气。
有些?后悔。
他?今日冲动了,不该逼她回?应.
天色大亮, 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
裴沅祯阖眼,静默地靠在椅子上,面色倦怠。
过?了会,郝侍卫过?来,见他?如此,开口道:“大人,您昨夜一宿没歇了,可要去歇息?”
裴沅祯摇头,没睁眼。
“派人备马,我有事得离开一趟。”
“是,”郝侍卫领命:“属下去准备行囊。”
“你不必跟随。”裴沅祯拦住他?:“你留在客栈,保护她。”
“大人,”郝侍卫蹙眉:“若属下没猜错,大人这趟定是去查兵器之事。”
他?说:“前有刺客劫走裴胜一双儿女西逃,后有偷盗兵器送去蜀州,方向皆是往西,此事想来是同?一人所为。大人此去查探孤身?涉险,属下又岂能放心?”
“大人,”郝靳说:“还?是让属下跟随吧,沈姑娘在客栈安全,若大人不放心,属下派人将沈姑娘送回?荆城。”
“不必。”裴沅祯摇头:“你只猜对?了一半。那批刺客身?手皆出自紫星阁,而紫星阁乃南汌旧部建立,劫走裴胜一双儿女与?偷盗兵器确实是同?一人所为。可我更想知道的是,朝廷到底谁在勾结南汌旧部。我此去不是查兵器,而是要确定一件事。”
他?总觉得,那背后之人定是紫星阁的主人,也是他?熟悉之人。
“这趟行程不宜声张,我一人行动更方便。”
“是。”郝靳领命.
沈栀栀醒来时,就听说裴沅祯离开了。
郝侍卫道:“沈姑娘不必担心,大人命属下在此守护。”
“那他?去哪了?”
“属下不知。”
“哦。”沈栀栀继续跟阿檀用午膳。
阿檀劫后余生犹如惊弓之鸟,一上午都紧紧挨着沈栀栀。
沈栀栀帮她洗漱时,见衣服破了道口子。想了想,说:“阿檀,姐姐带你去买套衣裳吧。”
阿檀摇头:“无碍的,我不能再花姐姐的钱了。”
沈栀栀笑:“你这么小个人的衣裳能花多少钱?再说了,我也需要买换洗的衣物。”
她这趟出门什么都没带,总不能一直穿身?上这套。
郝侍卫得知她要出门逛街,当即领着几个护卫跟着去。
一行人到了成?衣铺子挑挑拣拣半天,又去干果铺子买了些?零嘴。
主要是买给?阿檀吃的。阿檀人小,昨日受惊过?度一直不敢说话,沈栀栀给?她买了几包零嘴后,她才渐渐放松下来。
见天色还?早,沈栀栀索性拉阿檀去茶楼里听说书。
箩县非富庶之地,茶楼也不大,生意却出奇地好。沈栀栀见店家把?桌椅都搬出了门外?,还?在外?头搭了个挡风的棚子,里头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说书,竟也来了几分兴致。
她点了壶茶,又要了盘瓜子,喊郝侍卫们也一起坐下。
几人专注地听说书,然?而听着听着,沈栀栀的思绪被旁桌的谈话吸引。
那些?人讨论了会 ,声音越来越大,也越发地激动。
沈栀栀不想听,却陆陆续续听了半耳朵。当听到有人说昨夜查船的事时,她敛神认真。
“昨晚很多船都被拦了,那些?人举着火把?站在江岸。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官兵查货,但后来觉得不对?劲,哪个官兵大半夜的查货?一看?那些?人,个个提刀肃杀,我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嘿,你尽会吊胃口,不是官兵,那你说说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敢这么大张旗鼓查船肯定身?份不简单。”
“查的什么货?”
“不清楚,说是查货,但我看?着不像。领头那人我瞧见了,他?在船上站了大半宿,还?一直咳嗽。看?起来有点焦急,不像查货,倒像是寻人。”
沈栀栀嘴里慢吞吞嚼瓜子。
也不知是瓜子的味变淡了还?是怎么着,她心里滋味难言.
沈栀栀在客栈待了两天,第三天,裴沅祯总算回?来了。
是半夜回?来的,彼时沈栀栀正在熟睡,夜里有人敲门。
她翻了个身?,把?被褥拉高,盖住脑袋。
“沈姑娘,大人回?来了。”
“哦。”
“沈姑娘?”
“我知道了。”沈栀栀困倦地应了声。
“沈姑娘,大人生病了,您去看?看?。”
沈栀栀睡了会,突然?睁开眼。
裴沅祯病了?
大晚上怎么又病了?
她忙起床,穿好衣服后去裴沅祯的屋子。
然?而刚进去,又“哎呀”一声捂着脸跑出来。
“大人,我不知道你在里头换衣服。”
裴沅祯烧得迷糊,以为是小厮,听见动静才知道是沈栀栀。
他?顿了顿,麻木地把?中衣系好,出声道:“可以了,进来。”
沈栀栀这才又进去。
“大人,你生病了?”
她见裴沅祯面色微红,抬手去探他?额头。这一探,吓得大跳。
“怎么这么烫?”
裴沅祯呼吸难以抑制地粗重,整个人昏沉地在椅子坐下来。
“无碍,小恙。”
“大人怎么还?犟?你都烧成?这样了。”沈栀栀剜他?一眼,走去盆架边,想拧帕子给?他?敷一敷却发现水是冷的。
沈栀栀转头瞧了眼旁边的水桶,走过?去探了探。
好家伙,桶里也是冷水,敢情他?适才用的是冷水擦身?。
沈栀栀忍了忍,不大客气地说:“大人自己生病了不知道,怎么还?用冷水擦洗?小厮呢?小厮就是这样服侍的?”
“不怪小厮,是我自己如此。”
“为何?”
“等不及烧水。”
“”
沈栀栀气:“你生病了你自己不知道吗?还?敢洗冷水?你是嫌病得不够重?”
她凶巴巴。
裴沅祯低声道:“你也知道我生病了,怎么还?凶我?”
“我这是凶你?”沈栀栀愕然?。
这个裴奸臣病了这些?日倒把?自己病矫情了,如今竟是连说都说不得了。
可她偏要说:“这都多久了?你自己算算,从月初开始到现在你拖拖拉拉病了快一个月。就你这样跟个病秧子似的,在我们村那是要被人嫌弃的。”
“嫌弃什么?”
“嫌弃阴盛阳衰中看?不中用。”
“”
裴沅祯也不生气,老老实实任她骂。
沈栀栀继续叨叨,小厮烧好水,端着盆在外?头踟蹰不敢进。
她瞧见了,立即出去把?盆接过?来,然?后问裴沅祯:“大人用过?晚膳了吗?”
裴沅祯没说话。
“知道了,”沈栀栀兀自点头:“肯定连晚膳也没吃。”
她吩咐小厮:“让人做些?易克化的饭食,另外?再请个大夫来。”
“是。”
小厮见她凶巴巴的,也有些?发憷,连忙跑出门。
“大人别坐这,你身?上还?穿着中衣呢,免得又受寒。”沈栀栀推裴沅祯:“快去榻上躺一会。”
“嗯。”裴沅祯乖乖起身?,走去榻边躺下。
沈栀栀把?盆放一旁,然?后帮他?盖被褥,又使劲掖了掖被角,确保他?密密实实不透风,这才拿帕子拧了把?热水,帮他?擦额头。
裴沅祯睁着眼,看?她忙碌,唇角噙着点笑。
沈栀栀没好气:“大人高兴什么?”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高兴?”
“你就是高兴,我感?觉到了。”
“是么?”裴沅祯幽幽地:“你如此聪明,为何在其他?事上愚笨?”
他?的话意有所指,沈栀栀不想接。
她躲开他?的视线,手上继续忙活。过?了会,见他?还?盯着她瞧,沈栀栀有些?恼。
想也不想,一帕子捂上去。
捂完,她傻眼了,又讪讪揭开:“大人,奴婢不是故意的啊,奴婢只是手抖拿不稳。”
裴沅祯脸黑,几分咬牙切齿:“你就是故意的,我感?觉到了。”
“”
沈栀栀不敢再凶他?,帮他?擦完脸,又给?他?敷额头。
做完这些?,她搬了张椅子坐在榻边。
安静下来后,这才发现裴沅祯脸色苍白憔悴,眼下一大圈乌青。
她想起前天在茶楼听到的话——他?在船上站了大半宿,还?一直咳嗽,看?起来焦急
莫名地,她心里泛起些?湿漉漉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别的什么。
“大人,”她问:“这两天没歇息好吗?”
“嗯。”
“事情是不是很难办?”
“你知道我去做什么?”
“不知道,但大人不顾身?子有恙也要去做,想来事情很重要。”
“嗯。”
烛火跳跃,噼啪地炸了下,室内静谧。
少顷,沈栀栀问:“我们何时回?京?”
裴沅祯眸色暗了暗:“你想回?去了?”
“嗯。”沈栀栀说:“自从大人出来后就一直忙不停,还?是在京城好些?,大人在京城的样子玉树临风,但来了岱梁,不是生病就是生病,还?病得极丑。”
原本是大逆不道的话,但裴沅祯却并未生气,反而有些?愉悦。
“沈栀栀,”他?哑声问:“你很关心我?”
沈栀栀抬眼,理所当然?道:“大人这说的什么话,奴婢当然?关心你啊。大人是好官,也是好人,待奴婢还?好,我若是无动于衷还?是人吗。”
裴沅祯堵了堵,心气不顺。
索性闭上眼。
在他?闭上眼睛时,沈栀栀脸上故作轻松的表情溃散,沉重低头。
她当然?清楚裴沅祯的心思。
可她不能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