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尘封已久
自颜如霜抵达后, 楚逸飞如虎添翼,以楚家忠名作保、戈州为据,再加许青野的江湖势力、沈清岸在朝中照拂, 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大周兵马的收束。
与此同时,零碎线索逐渐拼凑出一桩尘封已久的往事。
二十余年前, 周朝举国上下刚从连年灾害中缓过气, 各方面实力远不如今, 而盘踞在侧的玄羽族熟悉地形、善用制毒, 大周对如何杜绝玄羽进犯一事毫无头绪。
虽也不至灭国, 但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的形势极其损害天威,甚至在接壤的州县境内出现了多股民间起义势力,更让当时的皇帝焦头烂额。
正当国家陷入困境, 林家世代忠良、代代从军效力, 到这一代却仅剩独子,家中长辈不愿他再上战场拼命,可他不忍家国久苦于蛮族,临危受命,接了军令, 举林氏旗,进驻距离玄羽国边界最近的景州。
此人名为林剑泉,是在与玄羽国对战中屡战屡胜的护国将军。
当时大周内部同样并不稳固, 整个朝廷处在时局动荡之中, 老皇帝长寿年迈,尚未登上皇位的沈延年近而立,然其余兄弟皆年纪尚轻, 他深感危机迫近,不得不为自己谋后路、做打算。
与他一拍即合的, 就是那入宫不久即见识到深宫阴暗的纪修予。
年轻的纪修予从不谙世事到认清人心只用了短短几月,在猥琐又扭曲的太监堆里摸爬滚打的日子,让他参悟出唯有攥紧权力才是唯一活路的道理。
他帮沈延做事,一路助他获封亲王。
可沈延仍不满足,他深知自己作为长子,若不能最终登临龙位,便只会落得个被兄弟手足算计、凄惨至死的下场。
当时其余几位皇子手中或多或少都有兵权加持,唯独沈延缺少一旦起了冲突能够自保的硬实力。
纪修予献计,二人将主意打到了朝中唯一没有投靠势力的纯臣,林剑泉身上。
一开始纪修予试图先软化林家态度,找上在朝堂任职的其他林氏子弟,谁知林家上下一心,就连还未入仕的少年都知避讳宦官的道理,数次无果,无奈之下只得亲走景州一趟,没成想竟是空跑一趟,连林剑泉的面都没见到。
只因林剑泉一心为国,全身心扑在如何对敌上,根本没把纪修予的到访当回事,甚至还事无巨细地在回禀送京的奏折上添上此事。
正是这一无心之举,引得老皇帝猜忌,其他虎视眈眈的皇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连番手段之下,险些葬送了沈延的夺嫡前程,纪修予也差点因此断命。
沈延失了耐心,命纪修予不择手段也要毁了林剑泉——他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白白留给旁人!
阴损手段自然无须赘述,林剑泉被设计背叛,落入敌营中九死一生,是玄羽公主祈岚放他一马,言说不会使用这等下作伎俩,更希望与林将军真刀真枪在战场拼杀决胜负。
林剑泉得以保全性命回营,玄羽族内却也因此有相当一部分族人不满祈岚做法,暗中生了推翻她的心思,可祈岚背后有缘生城作依靠,无论如何不可轻举妄动。
直到纪修予的手越伸越长,安排手下乔装打扮进入缘生城,恰与玄羽族暗通款曲,在祈岚眼皮子底下达成共识,密谋陷害她与林剑泉,双方便可达成共赢。
祈岚与林剑泉被有意无意引导着增加接触机会,两人本就互相敬佩,一来一回中渐生情愫,梦想着终有一日也可让大周与玄羽像彼此般相互理解,只是当时的他们不曾想到,两族之间纠缠还远远未结。
以为是乱世中难得的真情,殊不知彼此心意是真,各自背后涌动的恶念也是真。
他们均被各自族人扣上勾结外族的帽子,相爱的证据无须作假,皆是百口莫辩。
大周老皇帝大怒,连颁数道圣旨宣召林剑泉回京,他知道,这一去,恐怕有去无回,祈岚不愿他回京送死,百般阻挠,却抵不过林剑泉一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耿的心。
祈岚义愤难平,草草交付一番,从玄羽国连夜出逃,暗中护着林剑泉回到兴京。
在京城,纪修予给了林剑泉最后一次机会,后者依旧不改初心,不愿违背祖训参与党争。
饶是沈延再不舍这块难得的肥肉,也不得不做出最终决断:构陷检举林剑泉及整个林家,以此大案作为重获圣心的敲门砖。
主将获罪,沈延轻而易举抢夺先机,纪修予更颇有一套玩弄人心的手段,策反数名跟随林剑泉的将领,收服所率队伍,成功推举他人代替林剑泉进驻景州。
同时又与玄羽族内造反派达成协议,双方你来我往,以缘生城这“三不管”之地作幌子,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林剑泉被打入天牢,不日处斩。
景州及周边受过林将军恩惠的州县百姓听闻此事,自发联名入京求情,祈岚从中忙动牵线,希冀着事情仍可转圜。
然而纪修予把事做绝,半点余地不留。
他借题发挥颠倒是非黑白,将万民请愿说成愚民暴动,将林剑泉之功说成谋逆反叛,将林氏一族和所有替他求情的人全部打成犯上作乱之徒。
老皇帝上了年岁疑心甚重,昏聩颟顸全然不念林家几代劳苦功高,仅存的一点善念也在纪修予“宁可信其有”的说辞中泯没殆尽——
林剑泉即刻推出午门行刑,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朝野震惊。
几名老臣看不过宦官弄权,居然无耻残害几代忠良的林家,纷纷冒不韪上书陈情。
可那老皇帝不知被沈延和纪修予联合灌了什么迷魂汤药,执意如此,逼得急了,甚至命人剥了两名言辞激烈老臣的朝服,当众丢出殿门、赶他们回家。
文臣风骨岂容如此折辱?头破血流地滚下殿阶后,二老相互一对视,皆从彼此眼光中读懂了不谋而合的死志,于是双双碰死在大殿之外的石柱上,鲜血淌了一地。
谁知非但没能唤醒老皇帝良知,反在沈延三言两句口舌之下顿如火上浇油,怒下数道圣旨,将涉及此事的官员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以死明志的二位老臣更得不了好下场,被牵连得家破人亡,子子孙孙皆抬不起头来。
自此,再无人敢替林家伸冤,有心匡扶正道的臣子也在这之后沦为蝇营狗茍之辈。
祈岚在那时流干了泪,玄羽国遭人篡权,正大肆追杀于她,无处可去的祈岚选择潜藏京郊,暗中培植有朝一日能够向大周、玄羽报仇的势力,独自一人怀胎抚育林剑泉遗腹子。
也就是如今的林鹿。
林剑泉死后,老皇帝接连数月寝食难安,沈延恰在这时担心后人报复,借鬼魂作祟为由进行游说,终是将林家上下挫骨扬灰,旧时府宅一把火焚烧殆尽,更是胆大妄为到重写史书,将有关林氏族人的事迹全部勾涂一空。
整个林家沦为沈延上位的垫脚石,像是从未在世上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至于老皇帝,纪修予当时已成了后宫宫人中的红人,凭他身份,想买通几个太监在老皇帝饮食、寝殿中做些手脚并不难。
那些食之成瘾的药粉和久嗅困乏的香料,使得老皇帝暂时表现出吃得香、睡得着的龙体康健之貌。
沈延与纪修予接二连三立功,让他们在老皇帝面前赚足了青眼,皆在各自位置上如日中天。
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起来,老皇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留下令沈延接任帝位的圣旨就撒手西去了,纪修予如愿进入司礼监。
而这桩旧事则成了皇室禁忌,其后数年无人敢提。
直到祈岚养大了林鹿,为了一日不曾忘记的血海深仇,仍是不忍林剑泉唯一的子嗣受到牵连,将一无所知的林鹿送入宫中,想着有与林剑泉有旧的司礼监掌印照顾,定能让林鹿性命无忧地长大成人。
不料纪修予恰在林鹿入宫前不久推翻原掌印,自己独掌司礼监大权,由于他几乎可以算作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因而搜出原掌印房中祈岚来信后不难猜出林鹿身份,顿时玩心大起,也就有了后面事的发生。
许青野絮絮说罢,低沉的嗓音仿佛仍在回荡,房中陷入良久沉寂,落针可闻。
小案上摆了一盘点心,林鹿从中拈起一块,面无表情地塞进口中咀嚼着。
仿佛刚才所说皆与他无关。
那点心内馅裹了坚果,一时间,整间厅室只闻“咔嚓咔嚓”的声响。
咔嚓、咔嚓。
许青野尚沉浸在为林娘、林将军一家哀恸不已的心情当中,兀然听到这么一片不合时宜的、散漫的声响,禁不住有些额角跳突:
“你……”话到嘴边,瞧见了林鹿那张几分肖似林娘的脸,心念连动,狠狠叹了口气,道:“小鹿儿爱吃这个?那就多吃点。”说完,还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往林鹿手边推了推。
沈清岸见状弯唇一笑:“许兄当真宠溺林秉笔。”
“那是我弟——”许青野懒懒靠进座椅里,掀起眼皮觑了一眼如今已贵为太子的沈清岸:“不过我说太子殿下,今后当着我的面,还是少用你们沈家的说法称呼他,不然…”
“我可不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抽刀劈在你脸上。”话中狠意,简直教人不寒而栗。
沈清岸依旧轻松笑笑,言说下次不会了,无意瞥向许青野的眸中流转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冷光。
沈行舟红着眼眶,默默取了干净的帕子,一根根替林鹿擦着抓过点心沾了碎屑的手指。
乔乔不甚在意地东瞅西望,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表情,轮到沈行舟时眼神一亮:“哟,这就哭鼻子啦小六子?”
“没…没有…”沈行舟慌忙吸了下鼻子,“灵妃娘娘莫要打趣我,当下共议大事才是正道……”
乔乔皱了皱鼻子,转头不满地看向林鹿:“你怎么调.教你小夫君的?”
沈行舟这才一下回神,先前许青野所述太过惊心动魄,一时竟忘了改口唤仓幼羚的苍族本名,忙向她作揖道歉,可后者不依不饶,非攀扯着林鹿讨个“家教不严”的说法。
林鹿在这一片混乱中慢悠悠咽下口中点心,谁都不想理。
其他四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不约而同地、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飘向林鹿这边。
他其实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这些事,于现在的林鹿而言,确实更像旁人的事,他本人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澎湃之情。
若说有的,无非是消弭了对林娘做法的不解,和长久以来心中滋生的,连林鹿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对那位生身父亲的小小的怨怼。
——林娘待他并不亲厚,现下看来,应是林娘一早下定报仇决心,可她的敌人是整个大周朝廷,这条路注定有死无生,不忍无辜如林鹿一同蒙难的缘故…罢。
她可以豁出自己的命,但不能搭上下一代本该安稳过活的一生。
结合许青野在戈州等地到处走访得来,与沈清岸、乔乔暗中查访朝堂后宫内外的线报,林鹿听完这段往事,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理解了林娘。
了却一块心病。
释然大过仇恨。
原来他不是生来就被放弃的那个,原来不是林娘不爱他,原来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皆因纪修予而起。
一直以来堆积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虽然林娘本意并不愿林鹿搭上自己,可他已经被纪修予拉入局中——这趟泥泞肮脏的浑水,林鹿是非蹚不可了。
既然要做,就须得新仇旧恨一并算个清楚才好。
“今日找你们来,不是请你们用那种恶心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瞧的。”林鹿淡淡开了口。
沈行舟见他神情放松,目露欣慰,继续安静注视着林鹿,而后者对上他的视线,偷偷眨了下眼会意,当众做着仅两人可见的小动作。
许青野哼了一声,不自然地挪了目光;乔乔翻了个白眼,交换了一下跷着的二郎腿;沈清岸则借着喝茶动作微笑着垂了眸。
“既然已经弄清了小鹿身世,便不再需要留那二位的活口了。”沈清岸把茶杯搁在桌上,眉眼低垂,食指轻轻敲着杯壁外缘,唇边是凉凉的笑意。
“太子殿下这回可真是说对了。”许青野夸张地拍了两下巴掌。
挑衅似的刻意咬重“太子殿下”四字。
沈清岸笑眼眯眯地看了过去:“许兄谬赞,只是…不知影月阁近日营生如何?需不需要孤派人手‘帮衬’一二?”
“你威胁我?”许青野一下坐直身子,目露凶光。
“许兄这是什么话,”沈清岸并不接招,不动声色地道:“不过一句关心,许兄当真是冤枉了孤。”
许青野被他左一句“许兄”、右一句“许兄”说得鬼火冒,一下拍案:“你个沈老不死生的沈小不死,少跟我称兄道弟!”
一旁的沈行舟被这句凶得脖子一缩。
“孤本也没有和反贼攀亲论故的兴趣。”沈清岸脸上依旧挂着三分冷笑。
“行了。”
“反贼?呵!我就知道你们沈家没一个好东西,终于露了狐狸尾巴了吧!”许青野“腾”的站起,左臂一捞,右手按在了刀柄上。
沈清岸似笑非笑,安坐在位,冷眼瞧着杀气缠身的许青野。
“我说——行了。”林鹿握拳,不轻不重在桌上落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打起来!打起来!”乔乔看热闹不嫌事大,晃荡着腿一副乐得观虎斗的模样。
林鹿轻飘飘的眼神移过去看了她。
后者立时有所觉察,嘟着嘴扭脸噤声。
沈行舟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眨巴,唇边抿出一点不尴不尬的、讨好的弧度,林鹿看向他时眼底露出些许笑意,没忍住在他蓬松的头毛上呼噜了一把——在这闹腾非常的氛围里,心情竟是出奇的好。
许青野扔下刀鞘,黑着脸坐回座位;沈清岸闭了闭眼,拿过茶杯啜了一口。
“一天到晚喝茶也不怕夜里不能安眠。”许青野没忍住咕哝。
林鹿直接从桌上抓起一把果子砸向许青野。
“哎,多谢小鹿儿赏赐!”许青野反应极快,居然能将那些劈头盖脸落下的果子全数接下,挑了一个放在口中“咔嚓”就是一口——
他一句下意识的“真甜”还没夸出来,就被满口酸涩激得五官全都皱在一起,呸呸呸的吐了起来,然后送走瘟神一般把手中果子尽数放回原位。
乔乔立时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跟着展露笑颜,就连与他不对付的沈清岸,也难得牵出一丝真心的笑来。
许青野看见林鹿脸上的淡淡笑意,顿时心中什么不快都没有了,他挠了挠头,咧着嘴乐。
等大家都笑够了,林鹿轻咳一声,抿了抿唇,接上沈清岸一开始的话头:“不急着取沈延与纪修予性命。”
众人敛了神情,全都将注意力放在林鹿身上。
只见面容艳绝的男子侧过头,目光落向窗外,神情寡淡,透着不易察觉的狠厉,窗外几枝红山茶开得荼蘼,却听他疏冷的嗓音幽幽响起:
“我要让他们…活着比死了难受。”
第102章 人之将死
宣乐帝整日陷入昏沉, 识海始终一片混沌。
唯一被灌了汤药后清醒的片刻,满耳朵听的却是:纪修予与过世已久的文皇后,曾有旧情的腌臜事。
当场气晕过去。
又不知过去多少时日, 眼帘之外模糊着跃动的橙色幻光,宣乐帝悠然转醒, 睡梦中他始终惦记着文皇后的事, 时时不得安稳, 因而一睁眼便要寻人问罪:
“来人啊!来人!”
“奴才在。”龙床前很快有人转过身来, 但宣乐帝此时已无暇顾及这小太监是否礼数周全。
“去, 让、让纪修予…那个不知廉耻的…给朕滚过来!”宣乐帝双目圆瞪,眼睛里挤满骇人的血丝,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有涎水不受控制地从这位九五之尊嘴角流下, 在枕头上洇开一小块粘稠的水渍。
林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磨蹭什么?去啊!”宣乐帝这才想起看一眼身边的人,一时怔愣,喃喃:“林…鹿?怎么是你在跟前伺候?他们人呢?人呢?!”
宣乐帝终于发现整座寝宫里静得怕人,只有眼前一道伶仃的影子在烛光里微曳。
“人都死哪儿去了?!”宣乐帝莫名有些害怕,彼时贪恋得不得了的姣好面容, 如今看来竟更像是趁夜来索命的艳鬼。
更何况他本就心中有鬼,怎能不怕。
正当宣乐帝三魂丢了七魄,林鹿露出他一贯讨巧的笑, 道:“陛下眠浅, 吩咐过只准一人在旁,今夜奴才心有所感,斗胆来了陛下跟前, 没想到陛下真在这会子醒了,是奴才失职, 奴才这就去叫人。”
宣乐帝的头昏沉得要命,听不进林鹿温声细语窃窃了一大堆,更不记得是何时吩咐了这等完全不是自己性格的话,皱了皱眉,想抬手捏捏眉心都做不到,身上乏力得厉害,竟是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糟糕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做太过复杂的思考,于是只能作罢。
想询问林鹿时,后者已经听他口谕出去叫人去了。
宣乐帝看着周遭处处充斥着奢靡气息的寝殿布置,只觉一阵懵然,恍觉当上皇帝的日子竟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
他感到一股股虚无的恐慌顺着背脊冲刷着混沌不堪的头脑。
不多时,几道人影踩着烛光走近。
宣乐帝一眼瞧见走在前头的纪修予。
“臣,恭请陛下圣安……”
“跪下!”宣乐帝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两个字。
纪修予从善如流地掀袍跪在床前。
“你……你……”宣乐帝急促喘息着,颤巍巍伸出一指,却怎么都抬不到半空中来,只软软挪到纪修予的方向:“你到底、到底有没有……”
“陛下所谓何事?”纪修予低着头,看不出面上表情几何。
宣乐帝终于喘匀了气,一口气说出:“你到底有没有和先文皇后私相授受、茍且私通!!!”
“原是为这事。”纪修予低笑一声。
“你说什么?!”宣乐帝猛地侧头看他,目眦欲裂。
纪修予没急着回答沈延问话,回头看向身后站的几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滑过,看到了或冷漠、或鄙夷、或憎恶的眼神,笑道:“原来这般声势浩大,摆的是一出鸿门宴。”
最终定格在林鹿的眼眸上,他道:“鹿儿,真是长本事了,干爹没白疼你。”
林鹿一把按住身后暗处中作侍卫打扮的许青野。
“纪修予,休要故作拖延,”林鹿目中一片寒霜,冷声道:“陛下问话,还不快快如实回答?”
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噙着笑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戏谑地道了句“到底是儿大不中留”。
“回禀陛下,确有其事。”纪修予转正身子,对上宣乐帝那张怒火中烧到有些扭曲的面孔。
“皇后娘娘她,早就对陛下死心,直到最后那刻到来,她都是在臣的怀中溘然离世的。”纪修予说着,唇边挂上几乎称得上是残忍的笑来。
“你……你……”宣乐帝又开始剧烈地大口喘息起来,脑中一阵晕眩,眼前跟着模糊起来。
文皇后是黑暗日子里照亮纪修予的,唯一的光。
那时他入宫不久,被龌龊污秽的老太监们磋磨得不成人样,遇到了进宫赴宴、尚在闺阁的文皇后。
她纯洁美好得像是落在树梢上的一段雪,洁白晶莹、一尘不染。
就是这样一个好似天上月的人,不嫌他残缺之身,赏他吃食、赐他伤药,仅一面之缘,就俘获了纪修予破败不堪的心灵——他誓要在这乱世之中护她周全。
时间一晃来到沈延当上亲王这天,吃醉了酒的沈延对他说,想借联姻巩固势力,有一人选极为合适。
纪修予亲自选礼挑日、登门说亲,十里红妆迎文皇后入了沈家的门。
文皇后嫁给沈延,纪修予安慰自己,道:也好,起码得他辅佐,沈延势必继天立极,她的家世亦可撑起皇后之位,届时便不用担心她遇人不淑、难以自保了。
毕竟他只是个太监,一辈子陷在深宫的卑贱之躯,除了眼睁睁看着别人予她幸福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如果沈延是个好性的,他不会做出僭越之事,反而还会为二人琴瑟和鸣打心底里高兴。
然,回顾文皇后短暂一生,唯一快乐过的日子,居然硬生生截止到沈延登基之前的时光。
自坐上那把鎏金龙椅,沈延撕开伪装已久的人皮,露出乌七八糟的内里来。
曾经那些对外谦谦君子、对内相敬如宾全都是假象,竟连与他最亲近的纪修予都未看透过,沈延既达目的,不再掩饰内心深处疯癫张狂的本质,狂风骤雨般开启了荒淫无道的后半生。
似是要一心补偿谨慎忙碌的前半生,沈延不再费心前朝,荒废政业,全权丢给纪修予处理,自己则疯狂沉迷于铺张奢华与奇珍女色之中。
大家闺秀出身的文皇后自然无法接受,从前温润如玉的夫君怎会在一夜之间变得放浪形骸,是以沈延虽如他承诺许了她一国之母的后位,文皇后仍日日惆怅,身子也是在这时渐渐弱了下去。
纪修予全然无措。
他是一人之下的权宦,天底下几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唯有一样,他永远无法违逆沈延,就像再凶猛嗜血的猎犬,也得乖乖从主人手底下讨食一样。
更何况后宫之事,他一介宦官,本就更应加以避讳,也就遑论置喙一二了。
纪修予只能在沈延流连其他宫妃处时,小心避着人,多去文皇后宫里相陪。
但纪修予能给文皇后的微末关照,并非她真正想要,也根本无法平息她心中愈发深重的哀怨愁苦。
杯水车薪,徒劳无功,女人身心状态每况愈下。
正当纪修予焦头烂额之际,后宫传来文皇后有孕的消息,这对全天下来说都是莫大的喜事,唯有纪修予担心她的身子能否挨过这道鬼门关。
文皇后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腹中小儿身上——这是沈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她不信沈延能不重视。
可现实不是每次都能遂如人愿的。
文皇后生产不顺,千难万险诞下沈君铎后身子更加亏空虚弱,纪修予花高价从缘生城购入大量珍稀药材,请了太医院资质最深的太医,夜以继日替文皇后调养身子,总算将这条命保了下来。
沈延确实为自己第一个孩子高兴了一阵,但也只是一阵子。
更没能按照文皇后所期待的,哪怕当不成尽责的父亲,也理应成为一名好国君,只可惜,沈延两样都相差甚远。
文皇后眼见希望破灭,顿感心如死灰,仅存一息,全赖名贵药材和神医圣手吊着口气。
直到沈君铎满月,沈延亲口答应赴宴,却在前一天夜里与新宠缠至清晨,当天一觉睡到晚,无人敢扰。
文皇后枯等一日,还要强颜欢笑应付宾客,终是熬干了最后的心气。
晚间还温婉笑着嘱咐奶娘照看好小皇子的人,第二天不至黎明就断了气。
午夜弥留之际,整座寝殿空荡荡的,只有纪修予陪在身边。
她觉得冷,纪修予第一次与她亲近,小心翼翼环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听她轻声细语地追忆从前、交代后事。
没有一句怨言,无论是对沈延,还是命运。
纪修予始终默默听着,咸苦的眼泪滴到她脸上,文皇后却笑,让他别为自己伤神,今后都要仰仗他多费心。
“修予啊……”
纪修予还在等她下文,谁知过了几息,他轻声唤她闺名小字,却再也等不到怀中人响应。
文皇后死了,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仿佛除了纪修予真情实感地为她流过泪,无人在意这位已经诞下皇室嫡长子、性子柔弱的先皇后,更多则一早惦记上了她的位子,沈延的滥情让他们都觉得自家女儿亦有机会上位。
不料沈延像是解开了最后一道束缚,更加无视祖宗法度地虚度光阴,连继后也不愿再立,就这么后位空悬着度日,而一众大臣均已习惯君主这般行事,便不再提起这茬。
想必,这也是纪修予甘愿继续听命于沈延的原因之一罢。
比起徒劳归束沈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便是将沈君铎培养成人。
——说句后话,有沈延、纪修予作长辈,沈君铎没长歪,就已经是天大的不易了。
他时时向沈君铎讲述故去文皇后的事,不希望她的亲生骨肉与她生分,可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头脑简单的沈君铎心生疑窦:纪掌印为何如此怀念,连父皇都不甚提起、自己更忆不起长相的生母文皇后?
也就有了之后沈清岸故意引他在宣乐帝床前吐露内心猜疑一事。
“你不过是一个没了根的、不中用的、丑陋至极的太监!朕……朕如此信任你,让你,位列群臣之上,免除一切礼节,想做的、所求的无一不应!”
“莫说是太监…就算世家、新贵,往前…或是往后,再数上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也没有一人,能同你这般殊荣!”
“这些年来,朕自问待你问心无愧,可你、可你……”回忆结束,耳边响起宣乐帝怒不可遏的吼声。
“问心无愧,”纪修予玩味地重复,“好一句,问心无愧。”
宣乐帝瞪圆了眼睛,等着听纪修予如何诡辩。
“我真后悔,把你这种人扶上不属于你的位置。”纪修予面色沉了下来,“若非先皇后有托,我早一刀杀了你了。”
话中恨意不似作假,饶是宣乐帝再胡涂,也知道纪修予确有数步之内取他狗命的本事,很快想到这一点,吓得宣乐帝连声口呼“护驾”,竟是连嗓音都走了调,听上去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很快有许青野所率手下扮成的御前侍卫冲进殿内,将依旧跪在地上的纪修予团团围住,手中出了鞘的长刀毫不犹豫架到他颈侧,还有手持锁链的,在宣乐帝厉声叫嚷“把他给朕拿下”后,快步上前,紧紧绑缚住了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生怕他有出手伤人的机会。
“把他给朕…给朕关到天牢里去……”
纪修予被带了下去,可他在离开寝殿的这段路上,始终回头死死盯着宣乐帝。
——那眼神阴森可怖,一如跗骨之蛆腐蚀着宣乐帝摇摇欲坠的心神。
“反了…都反了……!”宣乐帝好似怕极,浑浊的瞳仁深处紧缩起来,干瘪的嘴唇不停颤抖:“杀了他……不,把他关起来……把他撤职……”
“林鹿、林鹿……”他求助的目光转到林鹿身上,恳求般道:“你来,这司礼监掌印之位…没人比你更合适…林鹿……”
被叫到名字的人两步上前,轻声应了:“谢主隆恩。”
“下去…都下去吧,”宣乐帝浑身微微打着颤,“朕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林鹿与沈行舟退了出去,剩下沈清岸、许青野留在原地未动。
兴京地处北地,夜里吹来的风还是带着丝丝凉意,二人并肩走下殿阶。
今夜无月,暗处里漆黑一片,宫道两旁幽幽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沈行舟轻轻打了个寒噤,走在他身侧的林鹿有所感,试探着勾了他手指,后者很快拢着林鹿的手攥在了自己掌心,微微用力。
林鹿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我没事,”沈行舟冲他很淡地笑了笑,“皇上他…罪有应得,我明白。”
“生在帝王家,好像身子里流淌的血都比旁人更凉些,”沈行舟故作轻松地牵着林鹿,边走边道:“可我不想象他们一样,不信你摸摸看,我还是热乎乎的呢。”沈行舟从一开始攥着他手,换成两人双手交握的姿势,没松开。
林鹿偷偷挠了下他手心,换来沈行舟更用力地握着他。
“不用担心我,我说真的,”沈行舟眼睛亮亮地看了林鹿一眼,又很快扭过头,专注看向足尖前那一小片地方,“我只是…莫名…有些伤感,不不,没有觉得他不该死的意思…哎呀,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沈行舟抹了下眼睛。
林鹿拉着他站定,转到沈行舟面前,认真看着他。
“父辈的事情,非是你我能够左右。”林鹿微微昂头,伸手抚上沈行舟面颊,手指轻轻擦向他沾湿的眼尾,“世间本就是因果轮替的道理,谁种因,谁承果。沈延做了什么是他咎由自取,与你无关,与谁都无关。”
很奇怪,明明是在劝解沈行舟,可在说过这些话之后,林鹿自己也感到心头一阵轻松,积压愈久的郁气仿佛无形消散了许多。
沈行舟垂下眼睫,小幅度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林鹿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
“…小时到现在,我未从他那获得过什么,无论是所谓父爱?或是别的东西…”沈行舟声音发闷,神色有些复杂:“他的过错罄竹难书,我也不是同情他眼下的遭遇……就是、就是…”
沈行舟蹙着眉沉默半晌,林鹿就这么静静摩挲着他的面庞,动作轻柔,带着细微的痒意。
“就是为他…人之将死,感到一点点难过罢了。”沈行舟小心觑着林鹿表情,“就一点点。”
而林鹿只是顺势捏了捏他的脸,“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沈行舟不确定地问,大仇得报本该是快事一桩,可林鹿表现出来的样子实在算不上纾解了心头之恨,这让刚开始只是自己低落的沈行舟立刻开始惦记起林鹿来。
“你与我不同,不必为你的良善对我抱歉。”林鹿放下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他,道:“难不成阿舟不信我?”
沈行舟心口就仿佛被什么击中,纠结难喻的思绪陡然一解。
他直接扯过林鹿的手,猛地把他带向自己怀中,紧紧相拥。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沈行舟小声咕哝,下巴垫在林鹿肩上,轻轻嗅他身上好闻的皂香。
林鹿费了点力抽出手臂,反手回抱着沈行舟,像顺某种大型动物的毛一样在他背上来回滑动,“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二人低声私语相互慰藉,黑夜中云开月见,莹润清辉洒下,照亮了宫墙内恢弘气派的一座座殿宇。
“一切都过去了。”林鹿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阖了眸,纤长睫羽覆在眼上,又淡声重复道。
与此同时,宣乐帝榻前,许青野手起刀落,那位荒淫了半辈子帝王的项上人头,就这么滴溜溜滚到了太子沈清岸脚下。
鲜血泼了半面墙。
不多时,内侍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声“皇帝驾崩”,口口相传,直至传遍整座隆福皇城。
第103章 有备而来
这一消息霎如泼水入油锅, 皇城上下沸成一片。
就在宫中人等全部陷入混乱之时,一队兵马悄然摸至宫城墙外,与守城侍卫互通了消息, 宫门洞开,浩浩荡荡冲杀进来。
这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 兵强马壮、配制精良, 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路沿途封锁, 与兵力明显占劣的禁卫军交战, 大部队直奔宣乐帝寝殿所在。
铁蹄踏地有如雷动, 轰隆声响以合围之势将整座寝殿包裹在内,刀戈向前,弓箭手一排排架起长弓, 直到殿内一切活物都再无逃脱可能才停下动作。
沈今墨从军队中阔步而出。
他满面得意之色, 轻蔑的目光来回打量沈行舟,趾高气昂,道:“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没用,傻六子。”
“不准你再这么叫我, ”沈行舟沉下面色,下颌绷成冷硬的线条,无惧无畏的目光直直看进来人眼中:“夤夜率兵闯宫, 五皇兄这是要造反不成?”
沈今墨实实在在一愣, 继而放声大笑起来,等他笑够了,才阴恻恻压着嗓子:“你算什么东西, 敢对我指手画脚?”
“对,我是要造反, 不过不是造我那苦命父皇的反……”沈今墨注意到沈行舟身侧那双黑沉如夜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顿了顿,向他走去,边道:“而是要造你们这些意图不轨、谋朝篡位之人的反!”
沈行舟侧步挡在林鹿身前,“站住!”
周遭几乎在同时齐刷刷举起数把弓箭,弓弦拉满,箭头直指当中二人,稍有威胁到沈今墨安危的举动,便会毫不犹豫地激射而出。
沈今墨丝毫不制止手下人持弓对举的做法,反而故作惋惜地摇了摇手指,“看到没,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根本阻止不了我一点,个没用的,废物。”
说罢,沈今墨像小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伸指在沈行舟额上狠戳两下。
碍于虎视眈眈的弓箭手,沈行舟与林鹿均不敢轻举妄动。
沈今墨无比满足于沈行舟又恢复成从前那般驯服的模样,眯起眼,黏腻的目光大喇喇转到林鹿身上。
黑夜深沉,月色仿佛格外关照面前的人,在脸庞上晕出薄薄一层柔光——虽淡漠压着眉眼,却依旧不掩其秾艳昳丽之貌。
“林秉笔明明貌比西子,却杂务缠身、深居简出,自上次一别,本殿一直没有机会相近,如今终于能再面对面说上话,才知秉笔真真是风华正茂、不减当年吶!”沈今墨一把推开沈行舟,对林鹿容貌的喜爱不加掩饰。
沈行舟其实无甚所谓沈今墨如何折辱他,但却难以忍受林鹿受到轻佻放浪的言辞挑衅。
他咬牙攥了拳,死死克制自己想要一拳打烂沈今墨这张嘴的冲动,身体压抑到紧绷,整个人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林鹿只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就缓解了沈行舟骤然升腾的怒火。
比起不识时务地与沈今墨好勇斗狠,沈行舟自是无条件选择相信林鹿。
“听说五殿下前些日子才刚求娶了吏部尚书家好女,奴才还没恭祝殿下新婚喜乐。”林鹿从容上前,不动声色将沈行舟拨去身后,十分自然地朝沈今墨揖了一礼。
沈今墨微赧,眼中漫上倨傲之色:“提那不解风情之人作甚?”
“看来五殿下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林鹿慢悠悠同他周旋。
“我劝秉笔还是歇了心思,别妄想在这拖延什么时间,”沈今墨却一下看穿林鹿所想,“你我说话这会儿功夫,我的人已经控制了整座宫城,啊不,本殿措辞不当,应是‘神兵天降清君侧,反贼手中救宫城’,才对。”
五皇子沈今墨终是于今夜露出凶相。
一时得意算什么?笑到最后方称王!
原来他一直假意依附宣王,实则借沈煜杭之势暗中囤积军中势力,只待一个时机。
一个理所应当入城逼宫的时机。
就在近日,他安插在宫中的线人回报,二皇子沈清岸频频动作,先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得沈君铎退位让贤,后又对唯一死忠圣上的纪修予下手,扫除一切障碍后,勾结刺客戕害天子性命。
那么,专属他沈今墨上位的时机,就在今夜。
——宣乐帝沈延身死、一干人证物证尚在寝殿来不及销毁之时。
此时率兵进攻,于情于理都通,皇位、缘由皆有,可谓名正言顺。
“让奴才猜猜,接下来便是‘有心救驾,无力回天’,以及‘凶徒负隅顽抗,最终全部伏诛’,奴才说得可对?”林鹿依旧神情自若,甚至游刃有余地露了个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殿下这步棋走得妙极。”
听出话中恭维之意,本就因成功筹谋而飘飘然的沈今墨更加膨胀,面上浮现出近乎若癫的狂妄来:“秉笔当真与本殿是一路人。”
却又在余光瞟到沈行舟满目戒备时冷下脸来:“再用这种眼神,本殿叫人剜了你双目!”
林鹿掩在袍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冲沈行舟一摆。
沈行舟恨恨别过头去。
沈今墨更加得意,毫无形象地哈哈狂笑起来。
于是,他说出了特特来见两人的真实目的:“我的傻弟弟,就你这么个窝囊性子,说不定林秉笔早就厌烦至极,只是还有某些利用价值,才留你到今天。”
“自古美人配英雄,沈行舟,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你若识相……呵,就算不识相又如何?大局已定,你还能翻了天不成?”沈今墨狠狠唾了一口,似是还不适应自己主掌局面应摆出什么姿态,有些色厉内荏地道:“本殿烦了,不愿与你们浪费口舌。”
“殿下想做什么,但说无妨。”
林鹿不卑不亢,目光甚是平静——斗败三皇兄、扳倒纪修予的大周第一权宦,居然堪称温和地同自己对着话,要知道这人曾气得沈煜杭连砸整整三架多宝阁,而如今的态度倒是极大程度地满足了沈今墨的虚荣心。
沈今墨满面腾上因兴奋而起的潮红,十分露骨地道出要求:“陪我一晚,救一人。”
“你说什么!”沈行舟只是稍微挪了下脚步,立时飞来一箭射在他脚前,箭速之快险些就扎穿脚背。
说话之人却不把沈行舟当回事,继续道:“我知道秉笔身边有很多…朋友,除了丑二和刺客,其他像是灵妃娘娘、你的护卫等等,哦差点忘了还有这傻六——他身份特殊,得加码才能保下性命。”
“嘶……好像不行。”沈今墨突然佯作苦恼思索状。
“一晚一人着实对本殿不公,”沈今墨摸着下巴,从头到脚扫了林鹿一眼:“这样,日后本殿登基,你也别做秉笔这等累死人不讨好的活计,本殿收你入后宫,当这大周朝的男妃第一人,如何?哈哈哈哈!”
沈今墨越说越兴奋,竟直接伸手探向林鹿肩头。
“沈今墨!你真是疯了!”沈行舟不顾身处险地,一把荡开沈今墨急色的手。
在他动作的同时,甚至更早一瞬,旁边数道箭羽一齐射出,沈行舟却早有准备,揽着林鹿的腰飘然退出数步,三五支白羽箭“嘚嘚”钉在二人方才所站之地。
然,很快,数把刀刃纷纷架在两人脖颈旁,“别动!”“老实点!”
沈今墨眼中漫上杀意,他竟不知,一直样样不如他的六弟,是在何时变得这般临危不乱、有勇有谋。
他朝兵士比了个手势,那些刀刃从林鹿身边撤了开来,只余沈行舟一人彻底动弹不得。
“傻六子,小时我能抢你看上的矮马,”沈今墨一步步走到林鹿跟前,再度伸手去摸林鹿面颊:“如今,你连你的人也护不住,真真是天下头等的窝囊废。”
周围哄笑起来,围困二人的兵士大多出自沈今墨母族势力,常年镇守驻地,鲜有面见贵人的机会,如今跟随自家主子鸡犬升天,能把昔日身尊位贵的皇子困入囹圄,实是无比满足他们龌龊扭曲的阴暗心理。
更何况,那六皇子身边作太监打扮的人,身为男子却比女子生得更美,在沈今墨三言两语撩拨下,纷纷肖想起不知此等美人在床.上,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谁料林鹿不躲也不恼,只是抬手握住沈今墨凑过来的手腕,笑道:“殿下是体面人,想必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行事,奴才亦不愿。”
沈今墨若有所悟地颔首,对林鹿所言深以为然,翘首四望之下,远处宫墙外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他满意地看回林鹿,“今夜大事已成,我想秉笔也不愿同阶下囚混作一处,随本殿走一趟太和殿,如何?”
“长夜漫漫,我还有许多事,诸如国事、家事,想和秉笔一一‘讨教’呢……”沈今墨意有所指,同四下兵士互相对视,均的不怀好意地坏笑起来。
“奴才遵命。”林鹿欣然同意,抬步欲走。
沈行舟一把掣住他手臂,目露央求,摇着头,涩声道:“阿鹿…不要去。”
林鹿险些心软,却在感受到不远处传来危险视线时定了神。
他缓缓抽出手,垂着眼眸,“六殿下已是自身难保,谈何为奴才谋后路呢。”
沈行舟感受着林鹿的体温一点一点从掌心剥离,直到空无一物,指缝中淌下丝丝缕缕夜风,寒凉刻骨。
“还望五殿下言出必行,”林鹿扯起一抹笑,迷蒙夜色中端的是无比勾魂摄魄:“奴才定会教殿下如愿以偿。”
“秉笔答应了?”沈今墨有些惊喜。
林鹿浅笑不语,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身后沈行舟则是一脸衰败。
“好好好,还请秉笔移步太和殿!”沈今墨倒也还算客气,并未上手拉扯林鹿,而是一摊手,让他先行,显得诚意十足。
“那六殿下……?”林鹿走出两步,想起似的道。
沈今墨皱了皱眉,满脸不耐:“真麻烦!不过既然林秉笔留他有用,本殿也不愿做那前后食言的伪君子。”
“来啊,把本殿的六弟‘请’下去,带到偏殿好生看管,可别叫他跑了去,否则拿你们是问!”
“是!”周围朗声应和。
沈今墨才换了副脸孔,凑到林鹿跟前:“之后如何处置,全看秉笔今夜之‘功’,能否让本殿满意了……”
传言皆道五皇子沈今墨是外形上最为肖似宣乐帝的子嗣,当下看来,其前后伪装、沉湎色.欲,比起他父皇来,自然也是不遑多让的。
林鹿笑笑,“那是自然。”
只是,那笑意清浅却不达眼底,其中饱含冷意,直令人心底生寒。
然而周遭火把的光焰太盛,映他瞳中,生生削弱了这一观感,也就让沈今墨无从察觉。后者更是沉浸在大喜过望的快意当中,丝毫未生疑,连声道好,催促手下牵马过来。
说罢,两人走出人群,各上马背,向太和殿疾驰而去。
第104章 自掘坟墓
月挂树梢, 远处一幢藏于黑暗之中、只隐约可辨轮廓的庞然建筑,正是太和殿。
历代大周皇帝亲政早朝之地,其中一座髹金雕龙木椅更是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 是整座皇宫尊贵精髓所在。
其中金碧辉煌、熠熠生光,饶是窗外夜空笼罩, 仍不影响殿内到处贴金镶玉的璀璨华荣。
林鹿一步步走上御台, 来到龙椅旁, 扶手上工艺繁复地雕了条腾云翱翔的五爪金龙, 他随意探出两指, 沿着龙尾、龙背,一寸寸滑至龙头的位置,停顿。
“殿下就这么放任奴才随意行走, 也不多带些人手, 就不怕奴才临时反悔,再伤了殿下性命么?”
说话声音不大,清冷嗓音在空旷殿内荡出些许回音,辅以寡情薄性的气质,在这世间权欲集大成的地界, 莫名反差地显出几分出尘空灵之意。
五皇子沈今墨刚从外面踏入殿内,眼前见到、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无端拨得人心弦一动。
沈今墨先是怔了片刻,像才想起林鹿所言似的, 一边回身推拢殿门, 一边调笑着道:“秉笔可是忘了本殿母家出自军中?就凭你这点子身子骨儿,尚还奈何不了我。”
“假使真教你弄伤,出了这门还不得被将士们笑话死, 来日荣登大宝,如何服众, 嗯?”沈今墨说着,快步朝林鹿走来。
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林鹿轻笑一声,没去看他,不急不缓道:“殿下对奴才,不过是见这面皮临时起了兴致,何苦装出渴慕已久的表情?”
沈今墨却应声止步在御台前,仰望着台阶之上的林鹿。
点点微尘于半空中缓慢飘飞,时间仿佛被拉长。
“还真是勾人而不自知。”
沈今墨定定瞧着他,有些苦涩地道:“你眼里只有那废物沈行舟,何时又曾注意过我呢?”
闻言,林鹿终是缓缓敛去,那抹为放松沈今墨警惕而强装出来的笑容。
他平生最厌旁人将见色起意强说爱慕,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还称得上一句“食色性也”。
亵渎“爱”之一字,平白污了林鹿清听。
按原本计划,应尽可能拖住沈今墨,可现下这五皇子已是触了逆鳞,林鹿便不打算在情.爱事上兜圈子。
“殿下示好的方式就是派人刺杀?”林鹿一甩袍袖,语气淡漠到极致:“那奴才当真是消受不起。”
他背后是雕龙贴金的巨大屏风,灿金色蔓延数丈,在灯烛映照下跃出一层厚重光泽,端的是无比森严庄重。
可林鹿的那双眼睛,凤眸舒展、深邃动人,其下妖冶地缀着一颗泪痣——就算满目金饰作衬也能不输分毫,暗色琉璃似的瞳仁折出惊心动魄的光华来。
只是对被冷冷注视着的人来说,这双眼睛带来的压迫感并不好受。
对视的那一刻,沈今墨只觉心口瞬间生出尖锐刺痛,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下一息,却也被这股心绪所提醒。
“呵,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沈今墨一字一顿踏阶而上,直至停在林鹿面前,“是我故意留下证据,命手下伪装成宣王府的人,若非如此,你怎能手段利落地除去沈煜杭?”
“这么说,奴才还须多谢五殿下特赐良机了?”林鹿面无表情地讽道。
沈今墨被他宛若在看甚么死物的眼神惹得大为不快,却忍住脾气,难得耐心地解释道:“造反谋逆是死罪,今夜本殿大可以派人将你们一网打尽,却没那么做,亲自出面与你商谈,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心意吗?”
“殿下真是说笑了。”
林鹿避开他目光,转身朝殿中走去:“连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殿下都能毫无恻隐地亲手杀之,奴才与殿下非亲非故,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宫中太监,也就更不敢轻信殿下口中所谓‘心意’呢。”
沈今墨面上一凛,视线追随林鹿移到大殿空地之上,急急追问:“你说什么?”
林鹿回身站定,紧紧逼视着站在龙椅旁边的男人,沉静地道:“我说,你残害手足、禽兽不如。”
“我何时……?!”沈今墨张口欲驳,却想起什么似的截住话意,危险地眯起眼睛,突兀沉默下来。
沈今墨面上氤氲着骇人的阴鸷,眼神寒毒得比那阴沟里蛰伏的毒蛇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时间,两人遥望对视,于无声中彼此试探,耳边只闻殿外依旧噪杂未歇的兵戈马蹄之声。
终是沈今墨率先泄下气来,有些拙劣地佯作镇定,道:“这事堪称天衣无缝,除本殿自己外无人知晓,林秉笔,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鹿淡淡出声,“当年的事,确实是我决断有误,让那倒霉的郡主替你背了黑锅。”
“不过,她也算不得全然无辜。”林鹿垂下眼睫,不愿过多回忆往事。
两人所言确为四皇子沈煜轩当年山崖坠马以致身死一案,那时的林鹿满心仇怨,长乐郡主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两相之下,掩盖了案件本身蹊跷且经不起推敲的细微之处。
比如,五皇子沈今墨并非全无作案嫌疑;
再比如,沈煜轩滚落的坡道,当真不足以置人死地。
其他皇子的死对沈今墨夺嫡仕途上的好处不多赘述,而另一点则更为重要。
这还是林鹿在沈今墨娶亲后恍然悟得:五皇子而今的新婚妻子,正是那日两男两女同行中的另外一人,吏部尚书次女,孟嫣。
直觉告诉林鹿,这不仅仅是巧合,只会潜藏更大的阴谋。
旧案于暗中重启,多方查探之后,林鹿得出结论——当年之事,是一场因情所起、一箭双雕的诡计筹谋。
在拿到陈凝珠请帖的那一刻,想出利用飞黄草能使马匹躁狂的特性、借助地形特点行杀人之便,再买通荣阳侯府家奴,栽赃嫁祸给长乐郡主的幕后真凶……
有能力、有时间、有动机完成这一切的,正是五皇子沈今墨。
孟嫣与他青梅竹马,四皇兄沈煜轩明知二人朦胧情意,欺他年纪小羞于表露,几次三番生事,言说看不上陈家女,意图求娶孟嫣,沈今墨由此生恨,又同样不喜长乐郡主陈凝珠,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小帽山山坡极缓,就算事先挪来石块,殿下也不敢赌沈煜轩正正好撞到要害、一下毙命的微末可能。”林鹿一句切入要害,听得沈今墨心惊肉跳。
“哦?听秉笔语气,仿佛已然知晓我是如何解决的了?”沈今墨不愧为“笑到最后”之人,比起他头上那对双生子皇兄,旁的不论,性子起码沉稳许多,不再一触即怒,反而饶有兴致地寻问起林鹿来。
他施施然落座龙椅之上,似笑非笑地抚摸鎏金扶手上的龙头,也不去看林鹿,静待他回答。
皇子形制袍服与真龙天子专座形成极不得当的反差。
此人野心,可见一斑。
“你下到坡底,趁无人,搬起石头,生生砸死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的四皇子。”
“如此这般,伤口必得与石块形状吻合,你再假意抱着尸体痛哭,行凶时衣衫溅上血迹也就顺势可解。”
“思虑周密,演技超群,既杀得四皇子,又借刀除掉陈凝珠。殿下如此手段,奴才实在佩服得紧。”
平静无波的嗓音落下,沈今墨竟肉眼可见地放松几分。
“你说的不错。”
沈今墨提了下嘴角,脸上带着无奈,叹道:“若非当时,本殿曾多次确认身边再无旁人,我可真要怀疑你是否躲在现场了,林秉笔。”
林鹿目光沉郁,抿唇不语。
“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这次,我宁愿你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怎么会是你呢?”沈今墨向阶下的林鹿遥伸出手,可终归是触及不到,只攥得一场空。
“过来,林鹿。”那只手转伸为指,隔空点向场下那人。
林鹿没有挪动脚步。
下一息,沈今墨身上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消失了,浑身上下尽显狠辣戾气。
“别让本殿重复第二次。”沈今墨眼神阴冷,铺天盖地的杀意席卷而来,像是要活剥了林鹿一般。
对沈今墨而言,这桩旧案的真相与一包随时都能引爆的炸药无异。
他本以为过去数年就会渐渐被人遗忘,谁知林鹿居然胆敢旧事重提,不仅如此,还精准道破一切关节,想来他手中留有关键证据的可能极大。
今夜行动,沈今墨本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讲究一个顺应天道、行正事。待到第二日来时,定会受到天下臣民云从响应。
——就算尚存颇有微词之势,也会看在大皇子愚蠢、二皇子身死、三皇子禁足、六皇子无权的局面下选择跟随明主。
可一旦暴露,沈今墨就面临着遭受质疑的风险,到时候再生变故也未可知。
谁会毫无芥蒂地跟随一位,双手沾染鲜血,连手足同胞都能杀之后快的残忍暴君呢?
是以,沈今墨断不会允许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留在世上,他已潜伏隐忍并苦心经营至今,眼见的就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自掘坟墓的事,沈今墨做不到。
偌大宫殿只二人相对,穹顶高悬、朱柱耸立,种种皆让人心生渺小若粟之感,再加听觉接连不断受喊杀声搅扰,眼前高坐龙椅之人一脸凶相、虎视眈眈,若换作常人,只怕立时两股战战也不为过。
林鹿依旧未动。
“这件事是殿下死穴,”林鹿稍稍歪了下头,故意道:“唤奴才上前,可是要亲手取了奴才性命?不过还请殿下三思,这太和殿中,可实在没有上次那般顺手的石头。”
这话无疑是在沈今墨痛处再楔一钉。
沈今墨两眼通红,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本殿喜欢你,才将你留到现在!若……”
“我不稀罕。”林鹿很快打断,用一种“我就站在这,有本事你来杀了我”的眼神望回沈今墨。
五皇子再耐不住林鹿连番挑衅,几个跨步冲下御台,林鹿还未及反应,只觉领口一紧,被沈今墨连拉带拽地掼倒在龙椅之上。
林鹿被折腾一通有些气喘,勉强撑起身子,抬起一双黑沉的眸,游刃有余、甚至有些气定神闲地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沈今墨松了身上罩衫,一掌扣住林鹿两只手腕教他动弹不得——虽然林鹿半点没有不自量力挣扎浪费自己体力的想法——男人急吼吼俯身趴了下来:“待会儿你就知道……嗷啊!”
话还没说完,沈今墨表情扭曲地捂着下.体后退数步,不慎踩空矮阶,直跌了个屁股蹲儿。
【↓被平白无故锁一晚上锁的没脾气,于是这盛世如审核所愿↓】
沈今墨的蛋被林鹿一膝盖顶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