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不似人间


    “林鹿——!!!”


    沈今墨痛苦号啕, 捂着胯.下蜷缩起来,浑身疼得发颤,“我…我要杀了你!!!”


    “好啊, ”林鹿不急不慢整理衣衫,端端坐在龙椅正中, 曲肘撑在扶手上支着脸颊, 带着点幸灾乐祸, 睨着阶下狼狈不堪的五皇子:“做得到的话, 殿下尽管来杀。”


    “来人!来人啊!”沈今墨凶戾地瞪着林鹿, 恨不能生啖其肉。


    林鹿那一下用尽全力,沈今墨简直痛不欲生,冷汗成串淌了下来。


    他趴在地上半天不能动, 饶是缓过气来, 仍觉那处一阵阵地发疼,想必,若不能及时寻医,没准就要落下病根了。


    沈今墨是皇子,是他想象中的未来天子, 怎能同眼前太监一般身患隐疾呢?


    越想越气,越动怒越失智。


    “你……你……”沈今墨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面色阴沉得仿若出逃地狱的恶鬼:“不识抬举的脏货!我要活剐了你!”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与沈今墨撕破脸皮, 实在没有继续伪装的必要了。


    林鹿顿感心情大好。


    “奴才怕极,求五殿下饶命啊。”林鹿干巴巴念出这一句,表面看来虽没有什么表情, 可他眉梢微挑,瞧上去丝毫没受沈今墨言语威胁影响。


    反而有些…厌倦继续耍弄无知者的“破罐破摔”来:“我刚说过, 殿下若能做到,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千万莫要客气。”


    沈今墨终于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他忍痛缓缓站直身子,略显茫然,看了眼身后殿门。


    窗外依旧火光冲天,兵甲坚利之声渐近,直至将整座大殿包围,却仍没有一人应他所召进入殿内。


    “人呢!本殿说来人!都是死人吗!人呢!”沈今墨不死心又吼。


    “殿下不妨,再好好想想。”林鹿语带奚落,一字一顿说道。


    好好想想。


    从他沈今墨第一次高声唤人之时,到现在已然过去多少时间,既无人应,亦不见人影……这种局面的形成,应是发生了何种变故。


    沈今墨身下疼痛,搅得思绪跟着混沌起来,他顾不上林鹿说了什么,只想尽快看到林鹿血溅当场,方可一解心头之恨。


    于是,沈今墨跌跌撞撞奔向门边,猛地向两边拉开殿门——


    火光瞬间晃了他的眼。


    “你、你们……”沈今墨错愕中瞪大了眼,满脸写着不敢置信,下意识向后退去。


    从前的二皇子、也是如今的太子,沈清岸站在门外,一副静候多时的模样。


    银面染血,衣衫沾上半身鲜红,形容一如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鬼首。


    身后无数黑甲兵士则像是一群融入黑夜的鬼魅,沉默森严地各处其位,手中火把静静燃烧,强大而肃杀的气场瞬间扑面。


    逼得沈今墨不停退步。


    直到被什么人从身后按住肩头,才一个激灵踉跄转身。


    不知何时进入殿内的沈行舟探出手臂,止住了沈今墨无意中愈发靠近林鹿的势头。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五皇兄。”沈行舟面色微沉,以一种极度保护的姿态护在林鹿身前。


    而,再观林鹿,那面若好女的新晋权宦丝毫没有要从那鎏金龙椅上起身的意思,甚至大喇喇往后靠了靠,挑剔般蹙了下眉,不甚满意座位舒适程度似的。


    正迈步跨过门坎的沈清岸遥遥看了一眼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位子,以手握空拳遮了下唇瓣,无奈似的噙上一抹笑。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沈今墨惊得声音都走了调,看看前、又看看后:“我的人不是已经将你们擒住了吗?怎么…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嘶哑破声的怒吼久久回荡在大殿上空。


    “是……是你?”沈今墨得不到响应,愤恨的目光挪到林鹿脸上。


    林鹿双手落在身侧,轻撑龙椅座位之上,面上云淡风轻,无甚所谓地点点头。


    “这不可能!你怎能预知未来?!”沈今墨此时理智全无,完全不知该相信谁。


    “无须预知之能,”沈清岸截过话头,无比温和地笑道:“是五弟你太过自信,也太过轻敌。”


    沈今墨猛然回头看向徐徐走来的沈清岸。


    “你自以为探来情报,实则皆是孤想让你知道,你方能顺着这些秘密,走上孤让你走的道路。”沈清岸声音很轻,可在沈今墨听来却有如钟鸣。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的筹谋、精心推演的布局、黄雀在后的诡算……一切的一切,竟全是二皇兄沈清岸在背后牵线提偶,为得将自己引入彀中,再作壁上观,看尽笼中困兽丑态百出……


    他还笑那沈煜杭一枕黄粱,殊不知,自己美梦同样落了空。


    “哈哈。”


    想到这处,沈今墨苦笑出声,继而无不惨淡地狂笑起来。


    “你骗我…你们骗我!”沈今墨双目赤红,一指指向殿外:“本殿母家赫赫军功,今夜更是调配万人围攻皇城,岂是尔等……”


    “他们败了。”


    沈清岸打断他,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孤早在暗中宣调驻守戈州的楚小将军回京,一刻钟以前就已经交战完毕了。”


    沈今墨听罢一阵头晕,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想起什么:“那…那我一路以来听到的拼杀声……”


    “并非你的军队以人数、配备之优压制宫中禁卫,”沈清岸浅笑着,毫不留情掐灭沈今墨心底最后一丝幻想:“而是孤麾下的楚将军堵住各条通路,与女将颜如霜在京旧部里应外合,围杀剿灭趁夜逼宫的叛军。”


    “是你输了。”沈清岸笑眯眯盖棺定论。


    正当沈今墨恍神之际,外面有人疾行至沈清岸身侧,附过来耳语几句,沈清岸面露了然,也不避讳,直道:“啊呀,实是为兄疏忽,没有及时封锁消息,斓贵妃在后宫听闻五弟此等光景…”


    “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悬一条白绫自行了断了。五弟啊,逝者已逝,还请节哀顺变。”


    斓贵妃正是五皇子沈今墨生母,而她自戕一举,实在高明。


    一来,沈今墨可将全部罪责推到斓贵妃身上,他是皇子,是与沈清岸留着半数相同血液的手足兄弟,最差不过落得同沈煜杭一样的下场,也不至于丢掉性命;


    二来,她母家势力参与逼宫已是板上钉钉,此时东窗事发,她虽为先帝贵妃却一样难逃干系,但求一死以平息对她全族的迁怒;


    三来,今夜动静闹得极大,宫中人多眼杂,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难免不会在日后甚嚣尘上,而沈清岸若想顺利继位,须得掩住众人悠悠之口,


    这种情况下,先帝与贵妃双双身死、前司礼监掌印纪修予锒铛入狱,无数权柄亟待交接重组,再对身为皇嗣的沈今墨动手,非但不能消弭不满之声,更易惹上言官以此大做文章,无疑是自找麻烦。


    ——只是对于她亲生儿子沈今墨来说,恐怕就不那么容易接受了。


    沈清岸意念转得很快,想通这些,望向沈今墨的目光变得晦暗。


    正当沈清岸为此感到棘手、不知如何处置眼前人之时,却听“噗”的一声,沈今墨竟生生喷出一口鲜血,甜腥黏稠的液体充斥他整个口腔。


    “母妃…母妃…”他喃喃,双手死死捂着胸口,低垂着头,嘴角血迹便顺着下颌滴落,砸在地上渐起一滴滴血花。


    沈今墨缓缓跪了下来。


    只道风水轮流转,不多时前忘乎其形的男人正抬起一张扭曲而绝望的脸,“二皇兄…太子、太子殿下!饶命…饶命啊!”


    沈清岸眯了下眼,嘴角沉了下来,冷笑道:“你率兵围攻皇城,谋逆造反死罪难逃,孤为何饶你?”


    此话一出,沈今墨委顿下来,背脊慢慢垮塌,散乱发丝垂在脸侧,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是……”沈今墨颤抖着开了口,逼自己按照斓贵妃事先所教,一字一字往外吐着语句:“是斓贵妃,她、她大逆不道…纠集母族,胁迫…胁迫我……”


    他断断续续说着,沈清岸听得不耐,皱了下眉。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受死吧!”


    沈今墨突然暴起,从怀中摸出匕首,直直刺向没有防备的沈清岸!


    沈行舟惊呼不好,有心救难却因事发突然无力回天。


    沈清岸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刀光飞快逼向自己。


    而高坐龙位之上的林鹿恍若不见,垂着眼睫,百无聊赖地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一道人影从梁上翻身而下,滞空之时,轻巧一脚踢中沈今墨手腕,后者吃痛,冲势很足的匕首被震得脱手飞了出去。


    “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径直横滑出数尺之远。


    许青野落在两人中间,满脸写着不愿,却还是行云流水再起一脚,将五皇子沈今墨蹬飞出去,狼狈不堪地在地面上翻滚。


    “刚护着蛮女处理完后宫的事,马不停蹄赶来,你们几只弱鸡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得。”


    许青野轻松写意地抱着双臂,冲林鹿一昂下巴,明晃晃地邀功,表情似乎在说:“看吧,你们没我根本不行”。


    “你说谁是弱鸡?”林鹿危险地眯起眼睛。


    许青野皮一下就得,懒懒呲出一口白牙,收放十分自然:“我是,我是,我是弱鸡,我没你不行。”


    最后一句听得林鹿起了鸡皮疙瘩,直接赏了许青野一记白眼。


    见他一来,沈行舟呵呵乐开,半点没有吃许青野飞醋的意思,两步上前,关心了几句后宫之事。


    ——短短几日接连发生如此大事,沈行舟怕生母夏贵人担心,没有吐露太多实情,林鹿明白这一点,因而在令许青野先陪乔乔回后宫时,也顺路安抚下夏贵人情绪,再加派人手以防万一,解了沈行舟后顾之忧。


    叙毕,许青野不怎么自然地回头瞧了沈清岸一眼。


    与后者对上视线,见对方没有任何道谢的意思,冷哼一声,又别过头去。


    “五弟呀五弟,这就是你跪求饶命的态度?”沈清岸重又挂上笑意,那笑却不同往日和煦,只透着让人后脊生寒的冷意:“亏孤还想为你谋个体面的下场。”


    沈今墨此时已是浑身脱力,几次尝试站起都未成功,就这么顺势跪坐在地,微微颤抖地支起上半身,鬓发皆散、衣襟浸染大片脏污血迹,形容颓唐,眼神却是万分怨毒。


    他依次看过几人,嗤笑一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惺惺作态,真教本殿作呕。”


    沈清岸牵唇,不置可否,可以说相当耐心地欣赏着沈今墨穷途末路之相。


    “体面?不照照自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子!若非投了个好胎,配与我称兄道弟?”


    “除非将那位子让来给我坐,否则谈何体面!”沈今墨恨恨一指林鹿方向,嘶声咆哮:“你也真是个废物,让那卑污太监稳坐龙椅,我泱泱大周百年国运都要被他毁了!还不将他赶下台去!”


    “若是坐几下龙椅就影响我朝运道,只能说明大周气数已尽,怨不得旁人。”沈清岸抿唇笑笑,还不忘看一眼林鹿:“你说对不对,小鹿儿?”


    林鹿正小声撺掇沈行舟一同来坐,听到沈清岸点名相问,意兴阑珊地胡乱颔首,并没将太多注意分给这边。


    沈清岸无奈转回视线,面上笑意不自觉更深。


    而沈今墨被这说法气得胸脯剧烈起伏,“你”了半天也没憋出有力回击的言辞,遂咬牙作罢,铁青着脸又道:“沈行舟!”


    而沈行舟正忙着推拒林鹿拉扯他坐下的手,力道轻不得也重不得,额上渗出几颗无措的汗珠,被恶狠狠叫到名字瞬时吓得一抖,林鹿趁机一个用力,沈行舟分神之下被他拽倒,终是让林鹿得了逞。


    这一幕更看得沈今墨目眦欲裂。


    他发了疯似的怒吼:“好好好,你个天生的憨包、蠢货!你们都上当了!待他沈清岸事成,怎可能容得下你和你的狗太监?别做梦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以为比我幸运?错!大错特错!你们都会步我后尘!怕是比我的下场还要难看百倍…千倍不止!”


    “到那时,我会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你们!等着你们吶!哈哈哈哈!”


    说罢,沈今墨不给众人反应时间,举起方才借动作藏于身下的匕首,使劲戳入自己腹部——


    他大睁着眼睛栽倒在地,浓重鲜血汹涌而出,身下很快淌出一片赤红色的血泊。


    不一会儿就失了生息-


    两年后。


    宫城内朱墙黄瓦如旧,却道物是而人非。


    这两年里,种种怪事不胫而走,为这座本就谜团缠绕的皇城蒙上一层神秘影翳,让人闻之生畏,不敢妄加揣度。


    首当其冲的,便是先帝尸身疑似有缺一事,相传沈延驾崩次日,有人见一小轿隐秘进宫,里头坐的是京中有名的缝尸匠,然久久不见轿出,便有“先帝沈延遭人砍头”的谣言传了出来;


    再来,上任司礼监掌印纪修予从天牢中失踪,无人知其下落,有一知半解者还要猜上一句身怀绝技、越狱出逃,着实让那些过去的拥趸心惊胆战了好几天,时至今日仍未见下文;


    最后就是,老皇帝薨逝后不久,他生前最爱的宠妃灵妃拒绝被新帝尊奉太妃,毅然决然殉情陪葬,最终如愿与沈延合葬皇陵,情意深重被时人传作佳话,同时,更对“深宫吃人”的说法讳莫如深。


    只不过,以上种种尚未流传太广,就被新帝沈清岸以雷霆之势迅速掐灭在萌芽中。


    经此一事,不了解他的大臣开始摸不准这位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皇帝的脾气。


    他总是笑靥待人,无论早朝还是私下觐见,不管阿谀奉承亦或直言劝谏,沈清岸永远勾着嘴角、一副亲和仁善的模样。


    却在处理流言时大刀阔斧、杀伐决断,又令众臣暗自心惊不已。


    “近来似乎清净许多。”沈清岸坐在书案之后,认真翻阅手边奏折。


    “回皇上的话,”身侧为他奉茶的太监张保恭敬弯了腰,小声道:“言论源头已查清,爱嚼舌根的宫人彻底清算,上下换了几轮,如今留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聪明人。”


    沈清岸牵唇一笑,指尖捻动,将奏折翻至下页。


    过了会儿,才道:“缘生城那边,可有新消息?”


    张保讪讪的,觑着沈清岸神色,小心试探:“先前已有回报,只是…”他顿了顿。


    “说。”沈清岸的目光始终落在奏折上,时不时铺在案上朱批几句。


    “哎,是,”张保擦了下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只是计划失败,无一人成功潜伏……”


    “派去的人呢?许青野杀了他们?”沈清岸语气平和,像是一点也不意外。


    张保又咽了下口水,喏喏:“没、没有,他们…他们都活着,只是…被扒光了衣服,五花大绑吊在树上排成一排,肚皮上被人用墨水写了字……”


    “连成句,便是…”张保狠狠咬牙,一闭眼说了出来:“便是‘想知道什么,让小皇帝亲自来问’…皇上饶命啊,奴才不是有心的……”说着“噗通”跪在地上,浑身瑟缩等待沈清岸反应。


    沈清岸一愣,随手扔了奏折,起身慢步到窗前,低低笑出了声,“起来吧。”


    张保战战兢兢爬起来,面朝沈清岸背影站稳,拱手又道:“启禀皇上,北野苍族新王即位,进贡珍宝数目是前任苍王一倍之多。”


    “她倒是个懂礼的。”沈清岸又笑,“回礼…就送一队影月卫吧。”


    张保闻言大惊:“影月卫个个万里挑一,训练过程花费重金、耗时耗力,这些年也只培养出两队数目,皇上竟要分出半数相赠新苍王,未免有些……”


    “无碍,”沈清岸的手搭在窗棂上,抬指轻轻敲了两下,“新苍王身为女子,短时间内很难服众,她的安全对大周很重要——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盟友,总好过上任苍王那样心怀鬼胎。”


    张保深以为然,顺从应了。


    主仆二人沉默半晌,见沈清岸半点没有休息的意思,于是张保劝道:“皇上,夜深了,还请保重龙体、早些安歇。”


    “好。”沈清岸终于从窗前挪动脚步,边揽着身上披的外衫,边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张保,今日可是楚将军家小儿满月酒?”


    张保应声答是,虚扶着沈清岸走出御书房。


    “明日一早也挑件礼送过去。”沈清岸坐上步舆,说完这句便有些失笑:“东一份、西一份,朕的国库怕是要被搬空了。”


    张保比了手势让宫人抬舆出发,在舆座一旁随行,也跟着笑:“皇上您可真是说笑了,咱们大周时运昌盛、国库充盈着吶……”


    月影西垂,帝王仪仗一路簇拥着沈清岸回到寝殿。


    正当张保准备结束一天的差事,殿内却轻飘飘响起了唤他名字的声音。


    “皇上。”张保推门而入,径直走到里间。


    沈清岸仅着寝衣坐在床榻边上,静静看向来人:“你在朕身边伺候,多久了?”


    张保原以为是有什么大事仍需嘱咐,谁知皇上开口问起这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思索片刻:“回皇上,今年是第五年。”


    “从明日起,你就是司礼监掌印。”


    “多谢皇上恩典……诶,啊?”张保下意识谢恩,理解话意后乍然抬头,瞠目结舌地道:“皇皇皇皇上,奴才惶恐,实实实在不敢与林掌印争长短……”


    “瞧你那点狗胆,”沈清岸笑笑,散在肩上的乌发垂落下来,“他死了,位置空缺,朕让你当你就当,还想抗旨不成?”


    “奴才不敢…”张保深深躬身,猛一抖,声音不自然走了调:“死死死…死了?!”


    沈清岸抿唇笑而不语,不愿过多解释,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直至走出殿外,张保还沉浸在云里雾里之中,实在闹不明白圣意几何,索性不再想,闷头做事方为正道。


    “你们也都下去吧。”沈清岸将其余侍奉的宫人也都一并遣散。


    整座寝殿安静下来,他收了笑,默默躺进卧榻。


    半梦半醒之间,沈清岸仿佛又见到了那位相貌姣好的、此生唯一的…挚友。


    此次任命并非沈清岸一时兴起,这张保从他刚与林鹿结盟时就跟在身边,忠正憨直、做事得力,实是接替林鹿职务之首选。


    大周新帝今夜最后批阅的奏折正是来自林鹿——述清要务,继而请辞——沈清岸允了。


    而身为司礼监掌印、兼任东厂提督的林鹿,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已经死了。


    这夜之后,沈清岸力排众议旧事重提,为二十余年前林家谋逆一案平反,替先帝发罪己诏,在史书重重填了宣乐帝一笔丑事,又自掏腰包修墓建陵、立衣冠冢厚葬其一家。


    从此香火供奉不断,冤魂有了安息之地,其中,林剑泉之妻牌位端端上书“祈岚”二字。


    因此,如今现存于世的,乃是当年林府幸存的唯一血脉,林鹿-


    春日煦,某山中。


    一黑一白两匹快马于山道疾驰,所过之处无不蹄声闷响、尘土飞扬,二位骑客纵马英姿飒沓如流星。


    直行至尽处悬崖,方扯起缰绳勒马。


    马咴长嘶中,二人停在原地,距崖边不过数尺却依旧面不改色,闲适神态颇有一番洒脱侠气。


    眼前日照重山,淡淡云雾氤氲层林,呼吸间满是自然清甜之气。


    “累不累?”沈行舟解下水囊,开了盖递向林鹿。


    林鹿摇头,半眯着眼睛眺望山景,接过水囊“咕咕”灌下两口,又递回给沈行舟。


    正当沈行舟低头将水囊盖子扣紧,林鹿不知何时转了目光,忽然探过身子在沈行舟脸上亲了一口。


    故意亲出十分响亮的巨大声响。


    沈行舟无奈莞尔,放好水囊,抬起一双被日光映得极亮的眸子,“我也爱你。”


    林鹿听到满意的回答,甜滋滋弯了嘴角,整个人沐浴在明媚阳光下,白瓷般细腻的肌肤仿佛透着光,将他本就仙姿佚貌的容颜衬得更为活色生香。


    一时间,看得沈行舟只觉周遭大好山景恍若不似人间。


    “阿舟,阿舟,再往前,会到达何处?”林鹿有一下没一下顺着身下白马鬃毛。


    “我不知道。”沈行舟回神,很老实地说道。


    “笨蛋。”林鹿小声嘟囔,面上仍是笑意,虽前途不知通向何处,他却半点儿不担忧。


    “阿鹿若想知道,待下个山村我便去问问。”沈行舟说着,摸出帕子,沾着林鹿额上细密汗珠擦了擦。


    “不必,”林鹿乖乖任他动作,有些孩子气地道:“我根本不想知道。”


    说罢,像是被自己逗笑,嘿嘿笑了两声。


    自离开兴京伊始,林鹿再也不用熬心费力分析那些近的、远的、未发生的、待发生的无数事宜,所有自降生以来围绕他左右的仇恨与苦难,皆随“司礼监掌印”身份卸下而尽数远去。


    此生余下时光里,他只须做好自己。


    他将前半生所获一切全部留在了京城,谢绝各方好意,唯独与沈行舟同行。


    虽漫无目的,却胜在自由随性,两人都十分享受互相陪伴、再无旁务打扰的日子。


    “好——都依你。”沈行舟也笑,在林鹿笑得微微鼓起的面颊上轻轻捏了捏。


    “都依我?”林鹿仿佛不信似的重复,睫羽一眨,偏了下头:“去哪里都依我?”


    “去哪里都依你。”沈行舟眼神专注而温柔。


    “做什么也依我?”


    “做什么也依你。”沈行舟不厌其烦,一字字重复肯定。


    他不再是太监林鹿,他也不再是六皇子沈行舟,彼此之间仅剩彼此。


    但,亦是彼此拥有彼此。


    “那我要你……一直一直陪着我,直到变老死去,就…葬在同一个墓穴里。”


    “好,你说什么全都依你,只愿阿鹿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