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沉怅雪听了这话, 良久没说话。
钟隐月望着他。沉怅雪神色平静,面无波澜,一点儿不像个听到仇人即将堕入深渊,生死都听自己的、大仇将要得报的模样。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篝火。
呆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见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又愣了愣,一笑:“做什么都看着我?”
钟隐月往旁一看,也才发现,除了自己,其余人也都看着他。
“你是干曜山出来的弟子,与他多有渊源。他眼下出了这等事,原因还是因着让白忍冬用邪术吃你的修为,我们自然最挂心你。”钟隐月说, “掌门表面说着一切随我,可意思无非是让我来解决。此事,我准备听你的,你想如何?”
沉怅雪又沉默了。
他突然迷茫了。
钟隐月看出了他的迷惘,便说:“不知如何是好也没事,不如先想一想吧,我也还不知该怎么做。”
温寒点头:“也是,突如其来的就把干曜长老的事交给了师尊……任谁都要先想一想。”
“的确太过唐突了。”苏玉萤也说, “先吃鱼吧, 师兄,这鱼烤得可香呢。”
沉怅雪朝她笑笑, 点点头。
一群人又围着火吃起了鱼。
气氛不对,陆峻便转了话题, 说起了别的事。几个小孩又嘻嘻哈哈起来,身边拂过的风吹起院外竹林的叶响。
沉怅雪却食之无味,没吃几口。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想了什么,终于又抬起头:“师尊。”
“嗯?”
“我想去干曜门那边看看。”沉怅雪说,“既然掌门都已同师尊这样说了,那想必,那处定然是已经水深火热了。我……我想先去看看。”
他磕巴了一下,可神色坦然,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钟隐月点了头:“想去就去吧,我同你一起去。”
沉怅雪听了这话,张口欲言,钟隐月又立刻接着说:“我在院外等你。若出了事,我便进去。”
“若没出事,我就等你出来。”钟隐月说,“我知道你想一个人进去,但我没法放下心,这样行吗?”
沉怅雪苦笑了声,点了头。
“师尊多有费心了。”沉怅雪说-
夜色已深,干曜门的院中却接连响起东西碎裂的巨大声音。
歇斯底里的骂声从屋中传出来。又听一声巨响,好似又有什么东西碎了。
窦娴的尖叫声从屋子里响起来,好几个弟子纷纷从屋里惊慌失措地跑出。
窦娴也连滚带爬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刚出来几步,里屋就一道剑风击出来,瞬间砍中她的后背。
她一声惨叫,摔到地上。
后背剧痛无比,伤口如火灼一般。那剑风中还裹挟着耿明机的火灵根法力,伤至四肢百骸。
她用不上半点儿力气,爬都爬不利索。
身后杀气滚滚而来。
她听见了脚步声。
窦娴身子一僵,惊恐地向后望去。
就见耿明机佝偻着身子,一步步往外走来,手上拎着的剑已经裹满血光与黑色的魔气。
他的身形诡异地向下压着,活像被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在身上一般。
简直像鬼上身。
耿明机一手拎剑,一手捂着额头。他眉头紧锁,眼角抽搐,脸色因着怨愤而十分扭曲,简直就是个魔物。
他一边往外踉踉跄跄弓着脊背走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都闭嘴,闭嘴……闭嘴……”
窦娴惊恐万分,吓得惊叫:“师尊!师尊,是我呀!!”
耿明机突然勃然大怒,手上一挥,又一道剑风劈出:“叫你闭嘴听不到吗!?”
又一道剑风劈来,窦娴无法躲闪,生生受住了这一击。
她一口鲜血喷出,倒到地上,动弹不得了。
一旁的两个弟子吓得惊声尖叫。
“闭嘴!!”
耿明机歇斯底里地吼,两人吓得立马住了嘴。
两个人吓得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紧紧相拥,瞳孔颤抖地望着耿明机,无助极了。
“一个个的……一个个的都……”
耿明机咬牙切齿,捂着额头的手隐隐用力。他的脖子和额头上青筋暴起,指尖死死扣进了皮肉里,鲜血都流淌而出。
他紧咬牙关。
视线里模糊不清,心魔在耳边大笑不止。他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见铺天盖地的黑气。
“是呀!一个个都如此不懂他人苦楚!”
心魔大笑着说,“修道至今,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除妖降魔,持剑卫道,你护了多少平民百姓!”
“天决门有今天,还不都是拜你的剑所赐,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可有了新的大乘,便一脚将你踢开了——根本无人在意你的功绩,也没人在意你的仇恨!”
“你不过是想为自己找个公道,你的恨这般有理,他们却说你无理取闹……”
心魔突然敛了声,凑在他耳边耳语,“你做的事,皆是压迫妖物。”
“你为这天下苍生做事,他们却说你罪啊恶啊……”
“这世道病了。”心魔附在他耳边,“该颠覆世道,该杀了他们……都杀了,一切便从头开始……”
耿明机被说得心神动摇。
可眼前黑气逐渐遮住了视线。
他知道这是心魔,一旦随之动念,便万劫不复。
于是他又一剑劈出,斩破黑气,也怒吼起来:“滚!!”
心魔再次哈哈大笑。
突然,眼前黑气散去,背上的重量也少了许多。
耿明机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和着血,从脸上淌下。
他死死瞪着地面。视线里的黑气散去,可他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模糊重影。
正喘着粗气,他突然听见有人唤他。
“明机。”
已许久无人这样唤他。
声音那般熟悉。耿明机喉头一窒,心上一空,有一瞬甚至不敢抬头。
片刻,他抬起头。
何成荫站在他面前。
耿明机瞳孔一缩。
何成荫一身白衣,身披雪一般的外袍。和从前一样,他手里依然捧着一枚镂空金玉花丝宫铃球。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里,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耿明机呆呆抬头望着,却看不清何成荫的脸。
他听见何成荫叹了口气。
“真是白费了我为你谋划。”何成荫声音失望,“这么多年,你竟把干曜宫弄脏成这样。”
闻言,耿明机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他怒吼:“你说什么!?”
“你为我谋划,便是让我杀了披着香儿面皮的狐妖!你要我放下,我如何放下!?”
“你真是好谋划啊,外头说你助我手刃仇人,是不是真是如此,你心里还不清楚——”
耿明机突然就有了力气。他气冲冲地疾步过去,正要揪住何成荫的衣领,对方忽然消散成风。
耿明机顿在原地。
心魔又在哈哈大笑,而后笑声渐散,风声四起。
慢慢地,他耳边清明起来,他听见不远处竹林的风吹叶响。
身边突然响起啜泣与呻.吟声。
有人气若游丝地叫他师尊。
耿明机转过身,终于看到地面上的一片狼藉。窦娴趴在地上,后背上的血流成了血泊。
耿明机白了脸色,神色再次扭曲。他张嘴刚要唤她,一口血却突然涌上喉头。
他咳嗽起来,咳了一手的血。
“看起来,已到极限了。”
平淡得丝毫不起波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耿明机再次转身向身后。
沉怅雪站在门口,表情淡然,面无笑意,抱着双臂,像个专门来看热闹的。
耿明机神色不好:“你来做什么?”
“听闻长老样子不对,便前来瞧一瞧。”沉怅雪说,“来得真巧,正好瞧见长老一脸凶恶地对着跑出门来的师妹砍了一剑。”
“……”
“一剑不算,长老还砍了第二剑。”
耿明机怒道:“你都瞧见了,为何不出手阻拦!?”
“我为何要阻拦。”沉怅雪说,“人修不是讲究礼尚往来么?从前我被长老打骂,师妹便从来不出手,我此次自然没理由出手。”
耿明机喉头一哽。
趴在地上的窦娴疼得脸色发白,紧咬着牙。听了这话,本就惨白的脸色便一青。
她气得身体发抖:“你……你……”
窦娴疼得说不出话。
耿明机转过身来。
心魔刚散,耿明机的仙体虚得不行。他再次咳了两下,伸手抹去嘴角鲜血,眉头越发紧蹙起来,对沈怅雪道:“你果真是个畜生……不过些平日的恩怨,到了今日这般生死关头,就能理直气壮地见死不……噗!”
他又咳血了。
沉怅雪终于扬扬嘴角,笑出了声来:“长老还是别急着教训我了,先顾顾自己吧。”
耿明机边咳嗽边瞪他。
沉怅雪直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不过您就算想顾一顾自己,也是没机会了。”他说,“长老已到大乘境界,修为高深,心魔既然到了如今这般控制不住的田地,想必便是已经到了极限了。”
“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吧。”
沉怅雪声音凉凉,耿明机瞳孔一缩。
“……闭嘴!”
他咳嗽着,又硬是挣扎着喊道,“用得着你来说……闭嘴!!”
沉怅雪朝他一笑,与他擦肩而过,走进了屋子里。
“你进去干什么!”耿明机向他喊,“你——……”
沉怅雪拉开屋门,里面的情形让耿明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忍冬一身血地倒在屋子里。
耿明机神色大变。
“忍冬!”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声,顾不上自己仍在咳嗽,立马扔了剑,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跑进屋子里。
他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沉怅雪。
沉怅雪往后退了两步,又淡然地走上前,望着耿明机跑进屋子里,把白忍冬从血泊里捞出来,晃了他两下。
白忍冬抗打,被摇晃了几下,竟然就猛烈地咳嗽起来,醒了。
耿明机松了口气,把他拉在怀里,拍着身子,又兀自咳嗽起来。
屋子里没有点灯烛,一片漆黑。
好在今晚月色很亮,在外面洒了一地银月光。
耿明机咳嗽几下,又看向沉怅雪:“你究竟,有何事?怕不是听到了流言,来看此处笑话吧。”
沉怅雪往门框上不紧不慢地一倚。
他依然抱着双臂:“养我这么多年,如今我在您眼里,竟是这般没安好心的东西。”
耿明机冷笑:“难道你不是?往日里不见登门……如今我落魄了,反倒巴巴儿地上门来……不是看笑话,能是什么!?”
沉怅雪没说话。
他偏着头,并不作答,只是冷冷地望着耿明机。
那双眼睛过于阴冷,耿明机莫名心中发凉。
他将白忍冬抱紧几分,硬着头皮道:“做什么!?”
他声音有些抖。
“长老,”沉怅雪问他,“时至今日,你仍不觉得自己错了么?”
此话一出,耿明机就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突然提高声音,怒了:“又来!我何错之有!?”
“你不过是觉得你在我这儿受了冷落,受了亏待罢了!你觉得我对你与对其他弟子不同?那又如何!?你就是一畜生罢了!我将你养这么大,已是仁至义尽!”
“当做炉鼎养至今日,也是仁至义尽么?”
“那是灵修的命数!”耿明机大喊,“怨我做什么,还不是你没投个好胎——噗!”
他又咳血了。
白忍冬急切地唤了他一声师尊,顾不上自己身上重伤,竟然爬起来,帮耿明机拍着后背。
沉怅雪看得稀奇,歪歪脑袋道:“你都被他砍了,还这般关心他?”
白忍冬瞪了他一眼,沙哑道:“师兄……别乱说话!是我有错……在先,师尊教训……是应该!”
沉怅雪无话可说。
他不搭理白忍冬,在一旁靠着门框,继续冷眼瞧了许久耿明机咳血,沉默良久,终于道:“长老果真不会知错。”
耿明机咳得气喘吁吁,双眼通红,仍然不甘又怨恨地死死盯着他,低声说:“我本就无错!”
沉怅雪突然扬扬嘴角,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丝毫没有嘲讽或讽刺之意,那与他平日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毫无不同。
“长老自然不会知错。”他说,“我也是与你呆了百年了,早知如此。”
耿明机哈哈笑出了声来:“装什么高高在上……你一个畜生,懂什么……”
“我自然是懂的。”沉怅雪说,“如今这遍地的血,干曜宫也流过。”
“都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
耿明机神色一滞。
沉怅雪在突然微滞的空气里感受到了他的僵硬。
这一瞬间,沉怅雪心中滔天的恨意冲到了心头上。
可他仍然面无波澜。
他望着黑暗里耿明机的眼睛:“你的恨,我受了百年,我怎能不清楚你。”
“你全家被杀,你一个人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上了上玄山。所有人都敬佩你的执念,是仇恨让你走到了今天。”
“你手刃了仇人,可仇人为得生机,临死前化作了你妹妹的面容,想要从你剑下逃脱。”
“所以,你杀了自己的亲妹妹。”沉怅雪说,“你自此难以放下。可仇人已死,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该受你的恨,你的仇恨无处可泄。”
“人人都要你放下,人人都说狐妖已诛。你放不下狐妖死时的那张面皮,所以仇恨如野草般疯长。”
“你其实根本不想修道,更无意做什么仙人。”沉怅雪声音淡淡,“你只想修得力量,为血亲报了血仇,回去做一介凡夫俗子,守着田地,与亲族了却一生。”
“可事到如今,一切无法实现。你杀了披着妹妹的脸的狐妖,你无法接受,你甚至无颜再去为那些死去的血亲祈福。”
“道义礼法和你的良心将你被困在了这座山上。这里的人是因着心怀苍生,想得封仙位,修得大道,才在这里。而你是无颜还俗,才被道法困于此地。”
“闭嘴!!”
耿明机大吼起来。他推开白忍冬,摇摇晃晃地站起,朝着沉怅雪走来:“闭上你的破嘴!你懂什么,在这里都瞎说些什么!?”
“我说,你把自己困在一方牢里。”
耿明机身形一顿。
“你永远走不出去,你也永远不会回头。”沉怅雪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错,因为你留在这里的原因,从来不是道法,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恨和血仇。”
“你拿剑,只是为了寻仇。你的仇已经永远都报不了了,那只狐妖再次用你的血亲害了你,而她永远不会以原来的姿态再被你杀死一次。”
“我是说,你从来不是什么剑仙,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寻仇的可怜人。是师祖太看得起你,非要为你压心魔,非要将你拉回正道。”
“可你本身就不是什么正道,也从不为了什么正道而拿剑。”
语毕,沉怅雪直起身来。
“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沉怅雪说,“我便直言了。长老,我是极恨你的,可你有今日,还远远不够。”
耿明机与他对视。
他脸色苍白,死死地盯着沉怅雪,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许的意图——他想知道沉怅雪想做什么。
可他把这只兔子教得太好了。他教他他命数不好,他教他灵修生来卑贱,他教他必须学会隐忍,他叫他必须学会逆来顺受,他教他必须学会不哭不闹不撒娇,他教他必须毕恭毕敬,他教他必须规规矩矩,他教他不许哭叫……
沉怅雪都学得很好,所以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耿明机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只好咬牙切齿地问:“我将你养这么大,凭什么恨我?”
“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沉怅雪说,“您也知道的,别骗自己了。”
耿明机眉头一紧,眼神变了变,沉怅雪看得出来,他是明白的。
沉怅雪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离去。
耿明机没有挽留,没有说一句话。他站在门框里,望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待他走到门前,耿明机突然又喊:“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沉怅雪停下,回头。
耿明机冲出来了半步。
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脸上冷汗直流,瞧着已经没有什么气力。
可他仍然歇斯底里地喊着:“你凭什么恨我!?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一股恨意轰的涌上心头,沉怅雪终于是没有憋住,面上的平静之意顷刻轰然倒塌。
他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喊了回去:“你从来就没想让我活过!!”
耿明机神色一僵。
“你早就想杀我,你想杀我!从你碰我那一刻起你就想杀我!!”
“我从前把你当亲师,我那般敬重你,可你打从一开始就想杀我!!”
“你割我的皮喝我的血抽我的骨头挖我的金丹,你说你没错,我又错了什么!?是我想托生成一只兔子吗!?是我杀了你全家吗!?为何这些年是我受你的恨,为何是我!!”
“你能说吗!?为什么是我!?”
“我修行这么多年,我开悟用了这么多年,就只是为了爬到那山顶去,被你吃得魂飞魄散吗!?就只是为了做一个血阵,就只是为了变成一堆肉块吗!?”
“你这披着人皮的真畜生,我告诉你,你早该有今日了!少再拿这些不敢拿去真人神仙师祖祖辈跟前说的谎话说与我听,恶心!!”
沉怅雪说了许多只有他记得的事,可耿明机却仍然脸色灰白。
他的确做了这些……或者说,欲行之时遭人发觉。
耿明机瞳孔颤抖,再说不出什么。
他从没见过沉怅雪这般杀气腾腾的一张脸。
恨意与怨愤终于冲破了数百年的教诲,撕破了温和,出现在他的脸上。
沉怅雪声嘶力竭骂完,气喘吁吁地喘起了粗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
“别想干净体面地被诛死在这儿,”沉怅雪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沙哑说着,“给我去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说完这话,沉怅雪决绝转身离开。
院门砰地被用力甩上,独留满院月亮寒光。
鲜血满院,耿明机呆了片刻,扶着门框,缓缓滑落到地上。
他像是忽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灰败如一死人。
呆呆坐在地上,抽搐半晌嘴角,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院子里,他的笑声沙哑回荡。
沉怅雪站在门前,僵了半晌,亦没有动。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了些神来。
或许是情绪起伏过大,他突然浑身发麻。他抬起手,握了握拳,复又松开来,却找不回知觉。
没有知觉的手颤抖不停。
“哎,帅哥。”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沉怅雪转过头,钟隐月手里抱着剑,从旁走了两步过来。
他一脸认真:“刚才真帅,听得我热血沸腾的。”
沉怅雪呆呆地望着他。
忽然,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方才在这院里被如何说他都能压抑住,可一对上钟隐月,他心里头的委屈便突然如洪水冲堤。
沉怅雪控制不住,他立马红了眼眶酸了眼睛,当即深吸了一口颤抖的气,流下两行清泪来。
钟隐月吓了一跳,他慌忙张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来安慰,沉怅雪就低下身抱住他,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
钟隐月不明所以,可还是下意识地拍着他哄了起来。
他怕里面那些混蛋听见他在门口哭,抱着他往外挪了好几步,“远点儿哭啊,没事没事……”
沉怅雪死抱着他不撒手。
钟隐月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沉怅雪哭得更厉害了。
哄了好半天,钟隐月才把他带回自己家的宫院里。
钟隐月给沉怅雪煮了壶茶,倒了一杯。
时候已经太晚,那几个弟子都被青隐催着睡下了,对面卧房的灯烛已熄灭了,一片漆黑。
沉怅雪红着眼睛,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别哭,骂得太帅了。”
钟隐月说着,把他披散下来的头发握在手里,拿着梳子帮他梳着,“别怕他。想让他怎么死,全告诉我就是,我帮你实现愿望。”
沉怅雪哑声苦笑:“我不怕他。”
“那就更不用哭了。”钟隐月说,“是因为什么哭的?”
“不知道。”沉怅雪捧着杯子,手指抠着杯壁上的凹凸,嘟囔着说,“原本没什么,根本不想哭。可是一看到师尊,一下子就想起来从前被关柴房,被毫无理由地罚跪……突然便委屈起来,就哭了。”
“他疼你。”
青隐在旁边做了最后的解答。
她这会儿又化成人形,躺在钟隐月的床榻上。
青隐手拿着一本册子,来回翻了几页,好似心不在焉似的说:“干曜对你不好,又丝毫没悔改之意。这小子都恨不得把你供台子上奉着了,从那地方出来后立刻就看见他,自然会委屈。”
沉怅雪苦笑:“灵主明鉴。”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青隐说,“我说,玉鸾,上玄说着让你看着办,其实就是全权交给你。他嘴上那么说,可心底里定是想让你悄悄将他诛杀在院子里,省着过几天彻底入魔,闹出更大的丑事来。”
“这两天满场都是天决门的流言,名声都要被他败光了。你打算怎么办?”
钟隐月听着这些话,手上仍然不紧不慢地给沉怅雪梳发。
“做了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虐生勾当,还想干干净净安安宁宁地死在这角落里,他想得倒美。”钟隐月说,“我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我们阿雪受了那么多气,我能让他死得舒服?”
沉怅雪苦笑了下。
青隐一点就通:“我懂了,具体要怎么办?”
“我自有打算。”钟隐月说,“不过师姑,我有一事问你。”
“什么?”
“我今日在那院子里,瞧见他被心魔附体了。只是姿态实在奇诡,我便想……那会不会,不是心魔,而是妖后?”
第112章
青隐闻言,丝毫没有讶异。
她翻了页话本,眼睛依然滴溜溜地一行一行看着,嘴上心不在焉似的应道:“他不是。”
“师姑知道是谁么?”
“天机不可泄露。”青隐说。
那她就是知道了。
不知道的话就不是这句台词了。
“你既知道了,我也就直说了。”青隐说,“虽说妖后体质特殊,可她毕竟是妖后。就算是必须得附身他人,那也不会选耿明机。”
“那可是妖后,附身之人皆是高深之人。此地有灵泽有你,为何要选那么一个中了心魔还修为倒退,眼看着将要入魔,没多少日子的人?”
“所谓附身,便是取而代之,她须得代替此人成为长老。到了这么一个将要入魔的节骨眼上,她若取而代之,之后得替着演多少戏?”
“又费心费神,又吃不了多少修为。妖后又不傻,怎么会选他。”
“他那只是心魔被压制多年, 力量太大,才会那般身姿奇诡,并非妖后所行。”
“原来如此。”
钟隐月懂了,他点着头,手上还一下一下地给沉怅雪梳着发。
“多的我也不能告诉你。”青隐说, “这之后估计会很辛苦,但云破月明终有时,你不必太担心。顺其自然,听从内心便是。”
听这意思,她是不能多说的,眼下是已经将能说的都说了。
钟隐月便点着头:“多谢师姑提点。”
青隐翻了个身,没回答。 -
自打沉怅雪和白忍冬那场比武之后,钟隐月就没有再往大会那边去过。
沉怅雪可是被“食丹”吃得险些连保持人形的法力都要没了,为了陪他休养,钟隐月一直留在院舍里。
沉怅雪好了许多,再加上原本留在台上的弟子本就不多了,这几日该比的都比过了一遭,算上还留在台上的沉怅雪,台上就只剩下了八人。
忘生宗的弟子一大清早便来敲他的院门,请他领着沉怅雪再赴大会,说弟子比武已到尾声。
钟隐月算算时间,沉怅雪确实是又要上场了,他便带着一群人又去了大会。
一出了门,他便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灵泽长老与掌门都告诉过他,大会里关于耿明机的流言多之又多,天决门的名声几乎要被败光了。
他二人可一点儿都没夸张。
此事早已掀起轩然大波,更有什者特意跑来朝着钟隐月悄悄打听,询问他耿明机被如何处置。
钟隐月打了个哈哈,干笑着含糊了过去。
现在他还不能说出来。
大会的弟子比武已经快到尾声,午后时沉怅雪就又被摇了上去。
他这次抽中的对手,不是原作里白忍冬抽中的那一位。
但能打到这种“决赛圈”,实力自然不可小觑。沉怅雪在台上与他打得几分焦灼,但好在剑法更胜一筹,最终有惊无险地将对手撂倒了。
对手倒下,沉怅雪在台上气喘吁吁了片刻,抬手抹掉嘴角的血。
他挺直身板,在台上站直。
忘生宗弟子一敲大鼓:“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胜!”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一片欢呼,钟隐月松了口气。
转眼间,又一日日落西山,今日的比武结束,一行人走在回院舍的路上。
温寒嘟囔着说:“怪不得掌门要师尊来处置,原来外头的流言蜚语已到这个地步……”
“是呀是呀,有许多人都不背着人了。都明眼瞧见我们天决门的人在,还特意高声谈论……真是,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今日的确有数人刻意谈起,好像生怕钟隐月听不到。
说什么的都有。什么耿明机要入魔,要下台,天决门要完蛋等等。
七嘴八舌的。
这些风言风语比钟隐月想得还严重。
“上玄掌门早在百年前血战时失了修为,天决门这几百年里本就是靠着他才稳居第一。”钟隐月说,“他没了修为,而后顶上来的便是耿明机。这百年里,天决门便是倚仗着他挺过来的。”
“谁人不知掌门与干曜长老素来交好,干曜长老几乎是天决门的顶梁柱。过去他在门中,权力几乎能与掌门平起平坐。”
“如今他做了这种事,在外看来,简直是把掌门的脸皮撕了下来。”
“天决门其余长老力不比干曜长老,出了这等丑事,他自然更不能在天决门再待下去。他一走,门中便没有能看的了,外头的人唱衰也是情理之中。”
“掌门素来重视名声地位,就因为外头的流言已经满天飞,才会将我叫去。”钟隐月说,“门内其他长老,且不说能不能压他赢他杀他,光是能不能动手,就没几个能站得出来的。”
“原来如此……”
跟在身后的几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此事我自有定夺,你们用不着多担心。”钟隐月转头看向沉怅雪,“今日,明日便是你与焚云派掌门大弟子的决战了。先什么都别想,只管着明日先赢。”
沉怅雪应声说好-
夜深后,忘生宗的竹林里一片寂静。
风吹得竹叶微响。今夜月如弯钩,高悬于空。
月光不似昨晚亮眼,竹林中略显昏暗。
一阵邪风突起,裹挟着一股黑气,呼啸至林中。风如利刃,几片竹叶一抖,飘落而下。
风至林中,忽的消散。其中的黑气聚拢为一,化作人形。
黑气渐散,魔尊乌苍睁开一双血眸。
他往四周看了看,吹了声口哨。
魔尊抬脚往前走。他心情不错,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腰间忽然有什么法器嗡鸣作响起来。
魔尊把东西从腰上解开,拿起来。
毫不意外,是他的玉镜在发光。
魔尊一摸玉镜,以灵力与玉镜对面的人相通了心声。
“做什么?”
“尊主。”对面的人声音如死了一样平静,“虽说临出门前我已经嘱咐了好几遍,但以您的个性,我认为还需要再向您叮嘱一遍。”
“嗯,你说呗。”
“……”
对面那位可是太懂这一句“你说呗”是什么意思了——我允许你说,但你主子我听不听就不一定了。
玉镜里传来对方叹气的声音。
魔尊乐出了声:“别一天到晚总是叹气,跟着我有那么累人么?”
“如果您不要总是变卦来变卦去,倒确实没那么累人。”玉镜里传出声音,“尊主,此次之事,鬼王白忏与妖后鬼哭辛皆不知晓。请您务必小心谨慎,不被那二人察觉到丝毫风吹草动,尽快将魔种种下。”
“与仙修界的大战,表面上,鬼王与尊主同仇敌忾,可他要做的是杀尽天下修者。”
“尊主曾是仙修,更曾是宗主。鬼王也从不避讳地表明过,您也是他所恨的仙修之一。”玉镜里说,“尊主,鬼王需要您的力量,才会一直隐忍不发。待大业将成,他必定将您诛杀。”
“我等已为妖魔异类。虽共同杀仙,但却并非同袍。”
“尊主,应当早日诛杀白忏。”
“我知尊主生性桀骜不驯,厌恶受人规训。但只有此事,请尊主听我一言。”
“待到血战残局,若妖鬼将胜,请尊主率先诛杀白忏,或鬼哭辛。”
“我知道了。”乌苍揉揉耳朵,“你说了好几遍了。”
“因为此事极其重要。”玉镜里说,“妖后魂法特殊,鬼王亦有四千鬼兵。双方皆有杀招,只有尊主麾下没什么威胁,手段早已人尽皆知。因此,还请尊主尽快种下魔种。魔种种下,唤醒杀器,尊主便能手握大局,坐在那二人之上。”
“请务必小心谨慎,不要被任何人察觉……”
他话还没说完,魔尊突然耳边一响。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灵气。
雷灵气。
玉镜里的人还在絮叨。他生怕乌苍爱四处挑拨的老毛病又犯,一遍又一遍地要他小心谨慎,尤其要提防着四周是否有鬼王与妖后的监视法术。
“好了,别说了。”乌苍打断他,对着玉镜说,“我去忙了。”
他都不管对方又说了什么,直接切断灵力,收起玉镜,朝着雷灵气的方向走了过去。
很快,一个捏着雷火符的白衣人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乌苍嚯了一声,朝他一笑:“每每我去寻你,你都大呼小叫极为厌烦,这次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毕竟最近怪事比较多。”
钟隐月朝他走过去,最后在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把雷火符高举起来一些:“有人告诉我,你要来,并且还带着一个大宝贝,我就过来拦一下。”
魔尊脸上笑意立即微敛。
他说:“真稀奇了,你知道?”
“我还知道很多别的事情。”钟隐月说,“不瞒你说,其实我也会一点问天。”
乌苍笑了两声。
“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魔尊抱起双臂,悠哉悠哉地朝他走过去,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魔尊问他:“你知道多少?”
“其实也不多,只知道你手上有个魔种,你想给干曜门的一个姓白的弟子种下去。”钟隐月说,“不过我并不知道为何,也不知你为何执着于为他种下魔种。”
魔尊有些莫名:“什么叫执着?我今儿还是第一次来。”
“若是你此次失败,之后又试,不就是执着了么?”
魔尊失笑:“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我今晚得不了手了?”
“我既然站在这儿,你觉得你能如愿得手么?”
钟隐月目光坦然,语毕,还向他扬扬嘴角,置之一笑。
魔尊乐了,瞧着好像更开心了——明明对方说的是挑衅之语,他却反倒心情更好了。
“我真的很好奇,”钟隐月说,“你为何如此执着?魔种既然在你手上,要种给谁,不是你的自由么?你为何非要种到白忍冬身上?”
话是这么说,钟隐月脸上却没有任何疑惑不解。他依然神色平静,连语气都波澜不惊,疑问说得像陈述。
魔尊看透了他心中所想。
他饶有兴趣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不傻,不如让我先听听,你有什么猜测吧。”
钟隐月一挑眉:“你要我说我便说?”
“你若说中了些,我便告诉你些。”魔尊摊摊手,“你知道的,我这人要做什么说什么,纯看心情。”
钟隐月当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可毕竟是魔尊。越这样随和,越是不好糊弄。
钟隐月撇撇嘴,有些嫌麻烦。沉默着组织了片刻语言,他开口:“你也不是傻子,若是魔种能够给任何一个人种下,那便不必这么执着地非要给白忍冬种下。”
“虽说他实力高深,的确值得种下魔种,而且魔种也只有一个,要种给谁,的确需要深思熟虑,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弟子。若论起实力,天底下在他之上的,还是有许多人的。”
“若论种下魔种后能得的利益,你应当也有更好的选择,没必要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所以,那魔种应当是有非他不可的理由的。”钟隐月道,“白忍冬无父无母。据他所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一个流浪儿。”
“出生何处,父母何人,他一概没有记忆。”
说到此处,钟隐月顿了顿。
“虽说荒谬,但我也有一些猜测。”
“白忍冬,是不是你造出来的人。”
魔尊瞳孔一缩。
他笑意突然僵住,消失。
钟隐月丝毫不惧他神色的色变,继续说:“即使是流浪儿,可不论幼时如何艰苦,也不该不记得生时父母。况且,据他曾经所说,他曾被凡世衙门捡过,虽说很快逃走,但凡世的衙门那处竟也找不出他的籍贯。”
“他无名无姓,在被灵泽捡回来前,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况且,他极佳的天赋也有些太过头了。”钟隐月说,“虽说仙修界天才众多,可不论天分多高,都不能到他这般修行如喝水一般的地步。”
“他的修行,已经顺利到了能称之为诡异的地步。”
钟隐月本以为是因为他是主角,这又是一本爽文,才会被开了这么大的一个金手指。
“我本以为,这恐怕是老天爷赏饭吃,可前些日那场比武,他剑上的血光实在奇怪。”
“你大约还不知道,前些日,干曜教了他食丹的邪术,要他在大会上与对手交手时使用。那虽然是邪术,可从前仙修也用它吸取过灵花灵草之灵气,辅佐自己修炼,故而也算仙修法术的一种。”
“若使用些许,是不会出现血光的。况且就算出现血光,也会循序渐进。”
“可比武上,他的剑上的血光出现之快之多,实在异常。”钟隐月说,“旁人或许会想,大概是因为他本身就天赋极佳,所以用起邪术来,亦会如此迅速。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体内的丹魂,他运转的灵气之中,有能迅速与魔气邪术相佐之气。”
“这种气,天决门教不出来,常人也无法修炼而出。”
“是与生俱来的。”钟隐月说,“要么,他的生父生母是魔修,为他传气后抹了他的记忆;要么,他天生不是人,是魔修造出来的什么东西。”
魔尊嘴角一咧,又笑出了声。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笑了好半晌,直到声音沙哑,喘不上气,魔尊才直起身来。他长呼了一口气出来,脸上笑意平静几分,又松开抱臂的双手,由衷地为钟隐月鼓起了掌。
“佩服佩服,”魔尊笑着说,“你只知些许,却能推断到如此地步。我都要怀疑你在凡世做凡人的时候,是不是在衙门当过差了。”
“那还不至于。”钟隐月说,“看你这样,是我说中了么?”
“是啊,你说中了。”魔尊说,“两个答案,都算得上对。”
“他的生父生母,的确都是魔修。”
说着,魔尊抚住自己的心口,噙着笑意道,“我便是他的父母。”
钟隐月眉头一皱。
魔尊拉开外衣,左手往里一探,从其中拿出了个东西。
他摊开手,一枚血色的圆珠从他手掌心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那枚血珠珠圆玉润,里面包裹着乱麻团一般错综复杂的枝丫根们,就像土下埋藏的树根一般。
它们皆为血色,在其中蠕动不断,好似有着生命,想要立刻破珠而出。
它们的蠕动还有声音。
仔细听来,竟好似人的哀嚎,就仿佛这些盘得错综复杂的根是一个个被扭曲了关节硬塞进去的人。
“这就是魔种。”
魔尊说,“你猜得一点儿不错。白忍冬没有姓名,他是我做出的傀儡。”
“他由仇恨与欲望而生。所有魔修试图冲破桎梏得修大道,却误入歧途走火入魔的执念,想要得道大成的欲望,怨恨自己不得正道入了弯路的愤怒,组成了他。”
“我只是将他放去凡间流浪,想让他多一些仇恨执念,这些都会化作他的力量。只是没想到,就这么巧,被你们灵泽捡走了。”
“灵泽也真是倒霉,给你们捡了个祸害回去。他没有生命,只是一具空壳。在你眼前的,你们养着的,和你们说着话的,只是一团怨欲恨。”魔尊笑着说,“魔种种下,七日之后,他就会被唤醒,成为没有生命的杀器。”
“为我所用。”
魔尊一抬手,将魔种攥回手中。
“不要拦我,阿鸾。”魔尊笑道,“那已经不是你的弟子了,他也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弟子。”
“那是我的一把剑。”
第113章
讲实在的,钟隐月不是很想拦他。
毕竟白忍冬不是什么好东西,魔尊承认了这些事就更证明了白忍冬的秉性——实不相瞒,钟隐月现在还有点想笑。
白忍冬那般跟着干曜学“好” ,唾弃沉怅雪的灵修身份。
到了头来,反倒是他真正的身份最上不来台面。
一只一心向道的兔子,和一个魔尊造出来的怨念与欲望的杀器载体, 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钟隐月真的想看他得知自己是这种身份时的表情,最好再配上当场被种下魔种——反正这次有钟隐月在,如何都不会是沉怅雪去秘境给他冒险了。
钟隐月默默将目光飘到一旁的系统面板上。
上面还漂浮着这次任务的名字:【阻止魔尊为白忍冬种下魔种】。
钟隐月无声地问系统:【在吗? 】
那一行任务目标立刻消失,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响起,对话框里也出现了字幕文字。
系统说:【竭诚为您服务。 】
【非要拦他不可吗? 】钟隐月说,【我觉得让他过去种了也不错,正好让干曜知道知道自己养了个什么东西,我觉得他会被气吐血。 】
【……】
系统无语片刻, 【宿主,魔种一旦种下,白忍冬将会变为杀器。 】
【我知道啊。 】
【到那时,连您都很难拦住他。 】系统说,【我方之前也告知过您。一旦魔种种下,对魔尊、妖后及鬼王来说,之后的大战将获得巨大的增益。对于剧情发展来说,极其不利。 】
钟隐月不吭声了。
他微微皱起眉来——他毕竟是曾经和魔尊打了个平手的人,况且那时两人五五开。若不是魔尊兴致到了,突然收了手,钟隐月觉得自己再打下去是可以赢的。
系统却说他拦不住白忍冬的。
那这就麻烦了。
虽然钟隐月很想看到白忍冬知道真相的表情,可也不能因为这点儿私心误了大局。
仙修界与这些歪门邪路的血战,可是会牵扯进来很多人。
钟隐月望着魔尊。
嘴上说着让他让开,魔尊脸上的笑意却一如往常,十分随意,一点儿没有威胁的意思,仿佛钟隐月让不让开都行。
魔尊在等他的反应。
钟隐月端详片刻他的神色,说:“你这个表情,好像并不是非得我让开啊。”
“有吗?”魔尊笑笑,“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你还是让开比较好,这毕竟是件大事。”
“我当然知道是件大事儿,我又不傻。”钟隐月说,“可正因为是大事儿,我才不能让开。这大会开到现在,已经过了许多安生日子了。你既然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鬼王也差不多要来了。”
“明日便是弟子比武的最后一日,而后便是为期十四日的长老比武。”
“待到长老比武将近结束时,想必鬼王就会出现了。”钟隐月说,“那时,他必定会掀起血战。”
“日后血战,定当死伤无数。你造出来的这位杀器天分如此厉害,若是被唤醒了,肯定能杀穿半边天。为了能少死几个人,我可不能从这儿让开。”
魔尊缓缓睁大瞳孔:“那你要怎么做?”
钟隐月敏锐地感知到一股恐怖的杀气,源头正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位魔尊。
魔尊的血色瞳孔缩小了。
他又想打架了。
钟隐月无可奈何,心中倒没多意外。
魔尊这个人设,要想让他放弃魔种,听一听别人的话,估计也只有打架这一个方式了。
“为了魔种,跟你打一架倒也无妨。”钟隐月说,“不过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
“你既然这个时候赶来种魔种,原因就是你在大战时需要这个杀器。”钟隐月说,“可你明明与鬼王同盟,妖后也与你二人有同样的目标。”
“虽说可能是你们三人认为,如果再次开战,仅凭你们的力量有些不够,所以才造了这个杀器。”
“但是,我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钟隐月说,“你信不过那两人。”
“这个杀器,是你给自己的保障。”
“需要的时候,你想要利用他,手刃鬼王和妖后。”
魔尊眼角一抽,笑意更甚,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去了。
他笑着叹了声,语气无奈几分:“我有时候还挺讨厌你这股聪明劲儿的。”
“同盟无非便是这些事。越往上走,越喜欢往盟友背后捅刀。”钟隐月淡然说,“既然我说对了,那我便有个提议。”
“说。”
“我跟你同盟。”
魔尊一怔。
“你之前不是要与我同盟么?”钟隐月说,“我虽回绝过,但现在我撤回当时那番话。如今,我愿意与你同盟。”
魔尊稀奇道:“怎么,你要背叛上玄?”
“说什么胡话,我不会做背叛修界与仙门之事。”钟隐月白了他一眼,“我与你的同盟,是在大战终焉。”
“若你与鬼王妖后能胜,我便助你杀了那两人;若仙修界能胜,我便为你说话,助你逃走,或其他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我都会帮你。”
“原是这么个意思。”魔尊笑了声,“你的条件,便是我不种下魔种?”
“当然了。”
“我凭什么要答应你?”魔尊说,“有了杀器,连你都不过是我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你会答应我的。”
钟隐月一甩手,灭掉了手中的雷火符。
他眼神平静坚定,仿佛有一座永远都屹立不倒的山正立于那双眼睛里。
忽然,四周风声四起,冷了几分。
竹叶不安骤响,身边骤然变暗。
乌苍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天上情形让他瞪大了瞳孔。
乌云蔽月,雷声撕裂。
轰隆隆的惊雷撕破云团,落下的一瞬让四面八方亮如白昼。
“因为我会用这个跟你打一架。”
钟隐月在隆隆的雷声里对他说。
乌苍又低下头。四周开始狂风大作,竹枝左摇右摆,落叶胡乱飞舞之中,他看见钟隐月一袭白衣在黑暗的雷风里被吹得猎猎,一头乌发随风飞着。
雷声滋滋作响,他的剑被雷灵法操纵着,发着嗡嗡剑鸣,缓缓落在他身旁,与他齐平。
剑尖对准了魔尊,尖端雷响不断。
魔尊兴奋得要疯了,他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挤出了咯咯的笑声来。
“你太懂我了,”魔尊瞳孔颤抖,“我答应你!”
雷声轰然落下,魔尊扬起握着魔种的手。
他将这只攥着拳的手一用力,只听拳中几声惨叫,和一阵碎裂声响。
魔尊松开手。
血红的碎屑碎片从他手中掉落,落了一地。
碎屑划破他的手,魔尊手上的血也掉下去了几滴。
钟隐月脸上的平静碎裂了,他目瞪口呆。
他傻愣愣望着掉到地上的那一片碎末。
就这么捏碎了! ?
突然,一道惊雷轰隆劈在身后。
“玉鸾!”
一阵杀气杀近,钟隐月警惕抬头。
魔尊已神色疯狂地杀了过来,钟隐月心中一惊,立刻抬手,以雷击出。
轰的一声,一片竹林猛地一抖,当即倒塌-
小半个时辰后,钟隐月一身白衣破的破脏的脏,满脸血污,顶着一脑袋打得炸了毛的头发,坐在他院舍的卧房里。
沉怅雪担心得要命,拿着毛巾轻轻地给他擦着脸上的脏污。
青隐坐在桌案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苦笑着打哈哈,说着没事不疼。
“师尊也真是,今晚说的明明是去见魔尊,说两句话,很快就回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说上头了……没控制住,就打起来了。”钟隐月讪讪地说,“魔尊嘛,见面哪儿有平平安安的,很正常。我也没断胳膊断腿儿的,别担心我。”
沉怅雪不高兴地皱皱眉,刚要继续说什么,青隐便抢下了话头道:“打赢了没?”
“没,打了小半个时辰,不分上下。”钟隐月说,“卸了他一条胳膊。他跟个疯狗似的,还要打。后来又打半晌,他便收了手,说再打下去耽误日后大战,此次便到此为止……噢哟我!”
沉怅雪碰到了他的伤口,钟隐月惊呼一声,差点儿没从座位上蹦起来。
沉怅雪吓了一跳,把他按住安抚了几声,又柔声叫他忍忍,再次捏着毛巾角角,给他擦净脸上血污。
沉怅雪柔声细语来真是要人命。
更要命的是,他还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地轻声哄:“师尊最好了,师尊别动……放着不管,伤会严重的,师尊就听一次我的话……”
他低声低语的,钟隐月越听脸上越难绷,最后贱兮兮地把脸探出去给他,随他擦。
青隐抽抽嘴角,干脆装看不出来,只问:“魔尊如何说的?”
反正青隐全都知晓,沉怅雪也全都知道,钟隐月干脆不藏着掖着,直说道:“我与他有了同盟之约。他与我一战后,便毁了魔种,答应我不会再种下了。”
沉怅雪一怔:“师尊与魔尊立下了同盟之约?”
“放心,我不是答应他要助他大战。他之所以用了杀器,是因为放心不下那些同盟。他是想用那杀器杀鬼王的,我只说若他最后胜了,鬼王我帮他杀。”钟隐月说,“在那之前,我们各自为营,互不碍事。”
有了这话,沉怅雪放下心来:“如此便好。”
“魔尊此事,便是告一段落了。”钟隐月说,“干曜的事,我也在安排。明日是你与焚云派大弟子的决战,赢了的人便是此次大会的桂冠。”
“你明日先上去,将这一战打下来。干曜的事,我会安排好。”
“你想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我会帮你实现。但是在这之前,他不能脏了你去拿桂冠的路。”钟隐月说,“明日且就安心去打。不论日后有没有一场血战,这次的桂冠都该是你的。”
沉怅雪听得怔怔,眼眸轻动。
他轻笑了声,低敛眉眼,点头应下:“好。”-
干曜门的宫院之中,弟子们惨叫连连。
屋舍里,灯烛未点。
耿明机又被心魔魇中了。
一片黑暗里,只听他一会儿笑一会儿骂,声音忽高忽低,嘶哑如吼血。
窦娴抱着头,缩着身子,瑟缩在角落里。她拼命地捂着耳朵,同门的惨叫声与亲师疯了一般的叫喊却透过指缝,钻进耳朵里。
她把自己越缩越紧,后背上的伤如钻痛一般痛-
次日一早,仙门大会的弟子比武迎来了最终决战。
观席上座无虚席,除了干曜门。
干曜门再次一个人都没来。
钟隐月一到地方,就见掌门神色有些阴沉。
他盯着钟隐月领着一群弟子落座。
掌门脸色漆黑地死盯着他,钟隐月一脸无辜地回瞧过去。
片刻,掌门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钟隐月便拍拍身边弟子,低声嘱咐了句,走了过去。
掌门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前,钟隐月也顺从地蹲了下来。
他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掌门寻我何事?”
“还能何事?”掌门语气不好,难得地语速都快了起来,“干曜这两日已近魔化,院中弟子伤了无数,连院与院之间的门都砍了!你为何还不管一管?!”
“啊?掌门也没要我管呀。”钟隐月说,“掌门不是说,要我此后与师兄相处时随意就好,也没说让我去管一管师兄呀。”
上玄掌门脸色一绿。
这小老头抽了抽嘴角,几根胡须跟着气得哆嗦了两下。
上玄掌门深吸了一口气。
“玉鸾,”他平静着声音,语气里却忍不住地愠怒,“如今全修界风言风语,天决门名声败坏,自当立刻清理门户,保全严谨门风!”
“你从来不是个傻子,为何我话里的话,此次就是听不出来!?”
钟隐月噙着笑:“哎呀,那是玉鸾愚笨,掌门息怒。”
上玄掌门消了些气:“你能明白就好。总之,快快清理了门户。眼下,我在门内唯一能托付的便是你了。”
“玉鸾知道。”
掌门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钟隐月便乖乖地回去了。
回到座位上,沉怅雪问他:“掌门说了什么?”
“催你前师尊早死。”钟隐月如实回答。
沉怅雪愣了愣,转而失笑:“大庭广众的,师尊别乱说话。”
钟隐月哼哼了两声。
忘生宗弟子上了两仪台。
他吹响了号角,而后高声地简短说了一段场面话后,便宣告了今日比武的开始。
八面玲珑灯灯身旋转,很快给出了双方的名字。
忘生宗弟子回身一敲身后大鼓:“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对,焚云派,日照谷弟子,李行洲!”
这是弟子比武的最后一场,是为决战。
场上响起了些欢呼叫喊,沉怅雪负剑起身,走向台上。
玉鸾山的几个弟子都为他捏了把汗。
小孩儿都没经历过几次这种事儿,玉鸾山这还是第一次有弟子闯进“决赛圈”。
温寒等人内心热血澎湃,没忍住,纷纷站起身来,朝他喊:“师兄!一定要赢他!”
“沉师兄,你是最厉害的!!”
“我等你回来啊师兄!!”
沉怅雪没回头,只扬起手挥了挥,以示自己听到了。
他上了台,见台子对面也走上来了一人。
那便是李行洲。
沉怅雪与他是点头之交。
虽没说过几句话,但算是识得。两人时不时地就会在大会上碰一下。这百年里,大约是碰了□□次。
李行洲是阵修。
焚云派是天下四大仙门之一,在上玄掌门修为尽废后,焚云派的陆灼陆宗主便成为了天下第一的阵修——他从前是天下第二。
李行洲是陆灼门下的首席大弟子,百年前便是了。
仙修界人尽皆知,李行洲颇受陆灼看重。
待陆灼羽化飞升,他便会是下一个焚云派的掌门人,下一位“宗主”。
李行洲很强。
他在现今天下的修者里,与沈怅雪同样,能排得上名号。
他一步一步缓步走上来,那一双眉眼紧蹙,眼睛里一片坚毅,挺直的脊背如剑一般。
果真是未来的掌门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强大。
沉怅雪深知对方功力深厚,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禁打鼓。
这百年里,他遇上过□□次李行洲。
双方有输有赢,平分秋色,沉怅雪不敢保证这次定能赢下。
双方走至台前,作揖行礼。
沉怅雪不打算多说,正欲转身离去,李行洲却在身后叫了他一声:“沉兄。”
沉怅雪讶异回头。
沉怅雪比他低一些辈分,李行洲本应能叫他一声师弟。但李行洲又佩服他的剑法,硬说他这等功力并不在自己之下,便不唤师弟,往日里便以“沉兄”来相称。
沉怅雪知道此事,倒不是意外这个。而是李行洲出了名的话少,他没想到会被对方叫住。
李行洲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一句:“玉鸾长老,待你不错。”
沉怅雪又愣了。
片刻,他明白了。
耿明机曾经带着他,与焚云派的人品茶论道过。
有过好几次。
耿明机带的是他,焚云派的陆宗主带的就是李行洲。
陆宗主夸沉怅雪剑法过人时,便是耿明机频频笑着压下,贬低,拐着弯地说沉怅雪什么都不是。
数十年前,李行洲便在出门后,刻意拍了下沉怅雪,对他说,你剑法很不错。
【你有天赋。 】李行洲那时对他说,【下次见,沉兄。 】
说完李行洲就走了。
沉怅雪忽然明白,虽说只是点头之交,但李行洲对他惺惺相惜。
不过这人向来不怎么爱说话,俩人十年到头也碰不上几次,沉怅雪愣是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他便笑了声,点着头说:“的确不错。”
李行洲点了头,没什么表情,毫无笑意地硬邦邦道:“这次大会事端频出,你也颇为不易。但你既然换了个好师尊,我也替你放心不少。今日,多指教。”
沉怅雪微笑点头:“多谢李兄为我担心了,今日多指教。”
两人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开,退至台边。
双方就位,忘生宗弟子便再次咚地敲响了大鼓。
鼓声落下。
台上瞬间剑风突起,台面上数个法阵陡升光芒。
地面突然塌陷,又有树根拔地而起,冲向沉怅雪。
然而一剑斩下。
树根死于剑下,被一分为二,纷纷落到地上。
我嘞个豆啊。
钟隐月抹了抹脑门边上的冷汗,心中发虚,越发不安,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看。
李行洲有多强,他在书里看过。
这哥们土木双灵根,能秒发数个法阵。在这个大会篇里,险些没把白忍冬的脑袋按到地里。
书里看的文字和眼前看到的真实,冲击力还是不同。
台上石块泥土混作一团,枝丫树根又弯弯曲曲地缠绕着。那拔地而起的枝干大多都被沉怅雪一剑斩下,失去了攻击能力。
双方一个唤法阵召灵木,一个毫不留情地将灵木统统斩断,并在被法术不断翻腾的土地之上身法灵敏地跃上跃下,寻找目标。
眼花缭乱。
台上都快成热带雨林了。
俩人你来我往,有来有回,台上的树根越来越多,钟隐月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半晌,他低声叨咕地吐槽了句:“怎么这李行洲越看越像小樱那张树牌了。”
“师尊,您说什么?”
“没什么。”钟隐月说,“这僵着住了呀。”
场上的确如此。
一人召灵,一人斩灵。
李行洲是聪明的,他深知不能与沈怅雪交剑,便召出这些树根,一边灵活躲避着对方的剑风,一边继续召出着阵法。
他想用树根先把沉怅雪锁上。让他动弹不得,无法用剑,之后便是他的胜利了。
沉怅雪与他交手过数次,不会不明白。
两人僵着不下,眼瞅着两炷香的时间都将要过去,可硬是谁都没碰到谁。
眼瞅着树木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砍也砍不净,沉怅雪便撤了身子,往后猛地一退。
温寒怔住:“师兄退后做什么?”
“不能退后的呀!”苏玉萤也急,“这位李师兄阵法用的厉害,一瞬便生众多灵树。若此时后退,给了机会——……”
她说不出话来了。
就见沉怅雪立于原地,两手握剑,闭上双眼,似是开始冥想了。
树根在他身前蠕动几下,全都向他一鼓作气袭来。
他身下也突然出现一道法阵。
在这一刻,沉怅雪手中突然灵光渐发。
那本就裹满水灵光的剑身上,登时溢起更耀眼的水光。
脚下土地碎裂,眼看着将要落下去,沉怅雪突然睁开眼,回身一剑狠狠劈出,剑光与剑风一同向前袭去。
这一剑惊天地泣鬼神,几乎砍遍面前整个两仪台,剑风都发出嘶吼般的风声。
登时,地上被劈砍出巨大的裂痕,灵木也一同被劈出一条大坑。
便听一阵巨响,众人脚下都地动山摇了几下。
台下一阵惊叫,台上漫起漫天风沙。
片刻,风沙散去。
沉怅雪站在台上,四周一片狼藉。
毁坏的台面,四碎的石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土地,被砍烂的树根,和倒在台边栏杆处,咳嗽不停,胸前有一道劈砍痕迹的李行洲。
李行洲靠在栏杆边上,咳嗽着。
他咳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忘生宗弟子又去看了眼手持着听悲剑,站得笔直的沉怅雪。
他回身敲响了鼓。
“胜负已出!”
他高声走来,在沈怅雪这边高举起手臂,宣布道,“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胜!”
“天决门玉鸾山弟子,获本次大会桂冠!”
第114章
沉怅雪赢了。
席上响起一片欢呼叫好,钟隐月更是站起来大声欢呼叫喊。
方才的一击几乎是破釜沉舟,一下子便用了大半灵力。
这还是沉怅雪出关后第一次用这招。灵力一下子耗费过多,以至于现在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他听见忘生宗的弟子说他赢了, 说他是桂冠。
但他却莫名觉得不真实。他的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前世白忍冬站在这里,受到万人欢呼追捧的模样。
万人欢呼,可沉怅雪竟然在这般风光万丈的景色下, 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一段重影。
他看到自己站在台下角落,站在远处,望着台上人举起剑挥手,少年模样,意气风发。
片刻,沉怅雪一脸茫然地向旁看去。他见到台下大片大片叫好的人,见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见到有人惊异有人狐疑有人茫然有人满面红光地欢呼有人皱着眉疑惑不解——
目光各式各样, 都在他的身上。
“沉师兄。”
忘生宗的弟子在一旁出声。
沉怅雪回过头。
那弟子向他作揖行礼:“恭喜师兄,夺得桂冠。”
沉怅雪慌忙回礼:“杜师弟过誉。此次比武,将两仪台斗得如此不像样子,实在失礼。”
弟子摇摇头:“何谈失礼?如此精彩的比武,令天下修士大开眼界,不过是需要修缮一番罢了,门中宗主定会理解,师兄不必挂心。”
沉怅雪笑了笑,将剑收入剑鞘。
说话间,一旁也再次响起了脚步声。沉怅雪抬头望去,见焚云派有人上了台来,扶起了李行洲,扛着他往这边走过来。
沉怅雪这一剑劈得有些生猛,李行洲捂着心口走到台中央来,指缝间还在往下洇洇流血。
他靠在扶着他的小师弟身上,一张战得脏兮兮的脸上却有着压不下的赞许笑意。
“厉害。”他对沈怅雪说,“我心服口服。”
“过誉。”沉怅雪担忧地看向他捂着的心口,有点儿过意不去,“伤得这般重,真是对不住……”
“比武切磋,哪儿有不受伤的道理。”李行洲不以为意,“若是不愿受伤,便也就不必修道了。你无需太过在意。”
沉怅雪失笑,向他作揖:“多谢李兄。”
李行洲朝他摆了摆手。
“如何?”李行洲问他,“时隔三十年,再次拿到这桂冠,心中有何感想?”
三十年前的比武大会,沉怅雪拿过一次桂冠。
但只有那一次。后来,他对桂冠敬而远之了。
想到三十年前,沉怅雪面上的笑意有些淡了下去。
但他仍然带着浅笑回答:“实不相瞒,如今正有些茫茫然。此次又误打误撞得了第一,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来误打误撞,你本就剑法高超。”李行洲说,“自打三十年前你赢了桂冠后,大会上就鲜少认真。理由,我多半猜得出来。”
沉怅雪苦笑着。
“这次你能全力以赴,我也知道,我猜中了。”
李行洲说:“人活在屋檐底下,若没个好靠山,身前身后无人可依的话,为着个好日子,谁又敢亮出獠牙来。”
“我还记得,三十年前,你夺了桂冠,众人前去向干曜长老贺喜,可他却神色奇怪。后来有奇怪的传言说,他对你夺了桂冠之事非常不满。”
“门下弟子夺冠,长老怎会有不满……这流言甚是奇怪,无人信之,渐渐地也便消逝了。”
“可你之后在大会上不再用全力,我便知道,那流言不是空穴来风。”
说着,李行洲往旁侧侧头,看向台上
沉怅雪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视线所及之处,正是天决门的方向。
更准确来说,是天决门的玉鸾长老。
钟隐月正被众人所拥,他满面红光,大声笑着,那股得意的劲儿,仿佛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沉怅雪是此次桂冠。
沉怅雪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在焚云派得了桂冠时,坐在那个方向的干曜长老,露出的却是黑压压的、压抑着愤怒的一张脸。
他那时心中咯噔一声,迷茫与恐惧同时漫上心头。
沉怅雪阖眼轻笑,将头扭回来。
他说:“身后无人倒也无妨,只怕身后之人如蛇一般盯着人,若有一点不如他的意,便要撕咬上来……当真是说到我心坎里来了。与李兄交手数次,我竟从未发现,李兄如此看重我,也将我看得如此透彻。”
“不怪你,我也不敢同你多说。”李行洲说,“我看得出,你在那门里日子不好过。我若多说几句,只怕会害你多受些苦。”
没料到李行洲竟然早已看透到这个份上,沉怅雪微微瞪大了双眼。
片刻,沉怅雪失笑出声:“是我瞎了眼了,从未发现世上还有如此挂心我的人。不过,李兄也不必担忧了,马上就都要结束了。”
李行洲点点头:“说的是。”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忘生宗弟子回头望了眼,见到荀不忘与顾不渡走上了台来。
他眸中一惊,忙回身来,躬身作了一揖:“沉师兄,李师兄。”
“比武胜负已出,二位为此次大会的第一第二,都赢了此次大会的彩头。只是场地需要修缮,请先随我来。”
沉怅雪点点头,帮着焚云派的小师弟扶起李行洲,走到了一边去。
台下观席上,钟隐月正受着八方来贺。
弟子夺了桂冠,哪怕他在外界眼中还是个弱鸡,周围还是有一群人簇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贺着喜。
钟隐月一个一个应着,话都说不过来了。
“此次大会,我一早就见玉鸾长老今时不同往日了!”
“沉弟子往日在干曜门下平平无奇,此次到了玉鸾长老门下,就再得桂冠了!”
“长老门下弟子此次也是大放异彩,定是长老日后必定得封仙位,山天上有神星庇佑着!”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钟隐月被说得脸越发红了,哈哈笑着应着声。
忽然,有人说:“长老快看,宗主们上场了!”
此话一出,钟隐月立马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踮起脚尖,往那边抻长脖子一瞧,就见荀不忘和顾不渡走上了台子。
“瞧,忘生宗的左蕴也上去了!”
那是忘生宗的大弟子,也正是将温寒打得一掌就马上投了降的人物。
昨日,他才败下阵来。
他是这场大会的第三名,此时正站到了台边去,看着是领命过去,准备上台了。
“瞧这架势,宗主们是准备修缮两仪台,而后颁发彩头了,”人群中又有人说,“大会的前三名,向来能有万年法宝做彩头拿哩。”
连第三名都走到台边去了,想来就是如此。
荀不忘和顾不渡并肩走上台,而后两人互看一眼,交换了眼神后,点了头。
两人又各自看向面前。他们伸出手,灵光在手中出现。
从手中溢出的灵光化作数道光束,散在台上四方。很快,地上的碎石土块缓缓浮起。像是得到什么感召,它们追随着灵光,悠悠回到自己的地方。
场景美丽而恢弘,盛大而安静。被破坏成废墟的两仪台被灵光所罩,那些破碎的回到原本的地方。
不多时,两位宗主手中灵光消散,两仪台恢复原样。
“好厉害的法力……这么大的两仪台,片刻的功夫便修缮完了。”
“那可是大乘的宗主,必然的。”
人群中窸窸窣窣,钟隐月望着台上。
两仪台修缮好后,便有几人上了台去。
有忘生宗的弟子分别端着仙木盘上了台子,盘上的东西用红布盖着。
得了前三名的各大仙门弟子也上了台。
忘生宗的大宗主顾不渡向他们弯身低头,道喜过后,她转身向端着仙木盘的忘生宗弟子。
她将红布从仙木盘子上取下,将法宝一个一个亲手交给了他们。
她与每一个登上台的弟子都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到彩头都交予完了,荀不忘回身向身后的弟子点了下头。
那弟子心领神会,便回身离开,走到台边的大鼓旁,咚地一声,敲响了鼓。
鼓声之中,站在那台上的沉怅雪回过头。他看向钟隐月的方向,朝他捧着手中灵光闪烁的法器晃了晃。
他压抑惯了的那张脸上终于有了些该有的色彩。
沉怅雪满面红光,眼睛里也闪闪发光。可他终究是规矩惯了,行事不敢太过张扬,便朝着他缩着肩膀,偷偷晃着手里的彩头。
钟隐月哭笑不得。他高高扬起手臂,朝他挥了两下,示意自己看到了。
沉怅雪便偷偷点了点头,又把脑袋缩了缩,偷偷笑了起来。
忘生宗弟子的声音在台上响着——
“本次仙门大会,弟子比武,本日结束——”
“本次桂冠,天决门玉鸾山,弟子沉怅雪!”
“明日之后,为长老比武——”-
弟子比武,至此便算作结束。
长老比武要待到明日。好不容易比完了一阶段,大会各方都想歇歇,便安宁了一下午——除了天决门。
干曜门的院子里还在哭天喊地,嘶吼不停。
耿明机近日疯得越来越频繁了,动不动就一剑砍得地动山摇,连带着这一排天决门的院舍都跟着震三震。
这才过去两日,门中便有长老受不住了。
上玄掌门坐在院子里喝茶,茶刚倒了一半,隔壁便响起一声怒吼,随后咚地一声,大地一震,倒着的茶一阵晃悠,便从石桌上一跃而下,啪地洒在了上玄掌门的白衣上。
掌门两手扶着茶壶。
他看看茶壶,看看两腿间湿了一片的衣物,沉默良久。
耿明机又在隔壁大喊大叫,上玄掌门叹了口气,将茶杯从腿间拿起来。
还未来得及做些别的什么,突然,院门前砰地一声。
掌门一抬头,便见云序长老扭曲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毫无礼数地走来,啪地一拍桌子,怒道:“掌门!你便这般放着干曜师兄不管吗!”
上玄掌门朝他眨巴眨巴眼。
“我何时没管了?”他说。
“你何时管过!?”云序长老怒得又一拍桌子,指着上玄院边上的干曜院就喊,“师兄前几日遭心魔吞噬,掌门不说为他净心也不说为其布阵,竟连插手之意都没有!就这般……冷眼旁观!?”
“何成荫未与他净过心么?”上玄掌门问。
前代干曜的名字一出,云序一怔:“啊?”
“他的师尊,何成荫。数百年前,他早不知为他净心了多少次。”上玄掌门把刚拿起来的茶杯放远了些,又拿过一旁十分有眼力见的弟子递来的毛巾,低头细细擦拭着衣物,“若是净心有用,他万万不会到此地步。”
“况且,你也真是会为难人……我这个样子,瞧着像是能为他净心、布阵,插手此事之人么?”
云序哑口无言。
照掌门这个修为几乎没有的情况,若是贸然插手耿明机入魔之事,入了隔壁那院,没被当场砍死都是好的。
“你瞧,你也知道。”掌门抬眸一瞥他的神色,“你若有心,大可现在就去寻干曜,为他做一些事,而不是到这儿来为难我。”
第115章
云序长老哑口无言, 神色却扭曲了。
想必是没想过会被这么回答。
他咬了咬牙,又说:“没掌门允许,我怎么敢私自行动?掌门若是心中有此事,就应当主动安排我等,一同去那院里做些什么!”
“我已经安排人了。”上玄掌门说,“干曜入魔,毕竟是上不来台面的事,不好弄得大张旗鼓。若是我们一同去,若是在那院子里出了什么事,几个长老闹成一团,事儿被传出去,岂不是更丢脸。”
“师兄为天决门尽心尽力,如今掌门是觉得师兄累赘了?”
云序冷声。
掌门沉默不言,没有回答。
他擦净衣物上的脏污,将毛巾折了几下,交还给弟子,叹了一声。
他仍然不做声, 又把桌上茶壶拿起来,取了个新的小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云序长老紧蹙眉眼,不满又愤怒地紧紧盯着他。
掌门始终不做声。倒好茶后,他抿了一口。
心魔入心, 占据魂魄, 是有钻心入骨之痛的。
就听隔壁突然传来耿明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大约神志不清醒了,竟开始哭嚎着求饶。
云序长老猛然一惊, 连忙转头,心急如焚地往那边去了两步, 又忽然缓步停了下来。
他停在院墙前。
耿明机的惨叫声还在隔壁凄惨地响着,可他却不动了。
上玄掌门喝了几口茶,听着突然没了脚步声,抬眼往那处一看,就见云序背对着他,跟一尊石像似的僵在那儿。
上玄掌门突然轻笑了声。他放下茶杯,道:“你也害怕,是吧。”
云序两肩一抖。
他回过身,一脸怒意。
“掌门若有时间在此处说风凉话,不如赶紧想想办法!”云序说,“师兄这百年里为山门尽心尽力,即使是做了些错事,可毕竟是功大于过!这四周可都是其余山门的院舍!今日动静就已经如此大了,若是一拖再拖,只会将这桩丑事闹得更大!”
上玄掌门沉默不语。
这话似乎是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他的神色也严肃几分,黑了下来。
“掌门。”
院门又传来声音。上玄掌门寻声看去,是灵泽领着祝海云走了进来。
灵泽匆匆走来,也顾不上行礼,走到他跟前便开门见山道:“干曜师兄近日已经入魔了,合该进去看看,阻拦一二了。”
上玄掌门沉默片刻,皱起眉来。
他站起身。一旁的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上玄掌门望向他们,道:“去找玉鸾。”
“还找他做什么!”云序长老一甩袖子,怒道,“掌门你是老糊涂了,是!玉鸾近日是修为大涨,打了魔尊,颇得您喜爱!可如今是师兄出了事,您还惦记着他做什么!他与师兄不对付,您是还嫌师兄院里的事儿不够乱吗!他若去了,只会惹得师兄大怒!入魔之人本就喜怒无常,一个不好便会魔血攻心,您——”
“你觉得你二人,能赢干曜不成?”
云序一下子不吭声了。
灵泽轻轻皱了皱眉。
祝海云在她身后,也跟着皱了皱眉。
云序长老是才入大乘期的长老,又是体修,靠着一双拳头打斗修行。他与干曜长老差了两个小境界,又与干曜长老交好,能否狠心出手都是问题,说他不敌倒是事实。
可灵泽长老与干曜长老境界相同,她又向来是非分明,自然能与其一战。
掌门却这样一棍子打死,祝海云心中有些不满。
不劳她多说,灵泽就开了口:“掌门,灵泽与干曜师兄境界相同,能与其一战。”
“你一介女流,能打什么。”掌门说,“男女之别,天差地别。即使境界相同,可毕竟性别有差,你赢不了他。此事我早已交给玉鸾了,只是他一直没动作,该去再催一催了。”
这一番话惹得灵泽长老与云序长老皆是眉头一皱,神色难看。
云序说:“玉鸾能做什么?他向来与师兄不和,这事儿自然不会积极!”
“除了他,没人能胜。”掌门说,“他就算与干曜不和,可这事事关天决门的名声。若是名声有损,他也有份儿。”
“他无法置身事外。”
灵泽与云序闻言沉默,转头互相看了眼。
两人的眼神都各自复杂-
玉鸾山的院子里,钟隐月小心翼翼地把沉怅雪赢来的法器拿起来,抬高手,对着天井,仰着头,仔细从底下查看了番。
这法器是一块灵骨。
灵骨之中满是灵气,这样摸一下,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巨大灵力。
是个上等的法宝,可钟隐月却皱起眉来——午前在台子上看到沉怅雪拿了这个时,他就觉得奇怪了。
钟隐月把手放下,将这块灵骨小心地放回到案上。
桌案两旁,他的弟子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弟子看看灵骨,又看看他,一双双眼睛眨巴眨巴,都等着他说话。
钟隐月抬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沉怅雪。
沉怅雪无辜地望着他。
“这的确是归元骨。”钟隐月对他说,“但我想不明白,给桂冠的彩头怎么会是这个。”
道行还浅的几个弟子听罢,便茫然道:“师尊,何为归元骨?”
“归元骨是从万年秘境的秘境之主身上取下的灵骨。”钟隐月偏头看向他们,耐心道,“这东西与秘境之主同生,拥有万年灵兽的修为与魂魄,也吸取了秘境中的万年灵气。”
“这种灵骨生得与秘境之主的金丹极近,而秘境之主能镇压秘境的妖兽。因此,它有镇命镇魂之功效,能令人定心安神,摒去心中杂念与魂中邪魔。”
“说得明白点,它能治走火入魔,还有心魔。若是人心中有恶,需旁人助其净心的话,有它在,便实打实地能解决一切。”
说到这儿,钟隐月的神色就又不好看了许多。
他转头朝着沉怅雪一皱眉,道:“那两位宗主该不会是算到干曜入魔,所以特意把这个给了你,想让你去交给干曜,助他净心吧?”
沉怅雪歪歪脑袋:“顾宗主应该不会做这般事的吧?”
钟隐月想想也是,顾不渡在前些日处置耿明机时,一点儿都没留情。
瞧着那样,若不是还得给上玄掌门一个面子,她都想把耿明机直接交去杀仙阁了。
道理都明白,钟隐月心中却总觉得不对:“可为何要给你这么一块灵骨?虽说归元骨的确算是珍稀的万年法宝,但历年来,仙门大会的桂冠彩头,不是上等的剑便是上等的暗器,都是些能伤人之物。怎么这次到了你,就成了个安神静心的骨头?”
几个弟子听罢,也纷纷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白忍冬在原文里赢的可是个上等的杀人利器,怎么沉怅雪拿的是块骨头。
钟隐月心中极度不平衡,他替沉怅雪感觉不值。
他一抬头,正巧,沉怅雪也正抬眸望他。
两人四目相对。见他满脸写着不满,沉怅雪却扬扬嘴角笑了下。
还笑。
他还笑得出来。
钟隐月对着他的笑容皱皱眉,给了他一眼刀。
沉怅雪就又乖顺地低下眼帘,低了低头,无声地认了错。
钟隐月收回目光,又看向桌面上的灵骨。
原文里,白忍冬得了这仙门大会的桂冠后,给他的可是一把鸦杀笛。
笛曲一出,便有三千风刃冲向敌方。
杀人利器,非常好用。
那东西不知道帮他杀了多少魔修。
可同样是桂冠……怎么拿的是块骨头。
这怎么想怎么不对。
顾不渡为何……
钟隐月消化了下心中不满,细细思忖了番——顾不渡不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顾不渡在原文里也一向是非分明,往那儿一站便是为道理代言,从不偏袒于谁。
前些日子,她处置耿明机时,更是全然不给他留情面。
这样一个人,应当不会有什么给沉怅雪法宝让他去救耿明机的行径。
她是能问天的。耿明机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她理应都知道的。
对,她能问天。
钟隐月忽然想,那她是否是知道沉怅雪日后会有什么事,才将法宝换了,把这把灵骨给了他?
“顾不渡不是这般拎不清的人。”
青隐忽然悠悠说了句。
钟隐月回头,见她又靠在自己床头上,握着本话本在看。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就那么翻看着话本,随口说着:“她能问天,想必是知道了什么,才刻意给了他这个。”
“干曜是什么人,她心里清楚。”
“我也是这样想的。”钟隐月说,“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以顾宗主的为人,不会做这种给他法宝,让他去救干曜之事。既然她能问天,那做事应当是有什么道理……那不必胡乱猜测,且就顺其自然吧。”
钟隐月看着沉怅雪说,沉怅雪便点了点头。
“一切听师尊的。”他说。
钟隐月无奈笑笑,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大地狠狠一震,周身立马抖了起来。
桌案上的灯烛一抖,火光狠狠一摇。
钟隐月立马感受到隔了几个院的魔气。
弟子们一惊。
钟隐月淡定地坐在原位,等到摇动停止,他又听干曜院里响起了惨叫声来。
是白忍冬。
钟隐月淡定听着,但见自己这几个弟子们面色一紧,神色复杂。
担忧、厌弃,两种有些过分极端的情绪在他们脸上。
钟隐月理解,白忍冬毕竟也跟他们挺长一段时间。
“瞧着没多少时间了,”钟隐月说,“我本以为还能撑几天的。不过也好,明日也是个好时候。”
听了这话,沉怅雪向他点点头,面无波澜。
瞧着他好像又心不在焉的模样,钟隐月沉默了片刻。
温寒问道:“师尊,打算要怎么做?”
“我自有安排。”钟隐月说,“想要动手,随时都能做。”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咚地一声,传来不知谁人踹开院门,急匆匆走进来的声音。
桌边的几人讶异。
钟隐月站起身来,往外迎去。
一出卧房,他就见到云序长老走了进来。
对方一脸愤怒,眉间皱成了个川字。钟隐月正要开口叫他,一见对方瞪得溜圆的眼睛和怒气冲冲的气势,便将话咽了回去。
云序也果真没安好心,他冲上来扬起手,便是一拳袭了过来。
苏玉萤惊叫:“师尊!”
钟隐月侧身一躲,扬手一掌拍在云序胸膛上。
雷光在手中肆虐。
瞬时,便听一声巨响,一道惊雷推着云序砸了出去,轰隆一声,把他镶在了玉鸾院的院墙上。
灵泽长老和掌门刚站到他院舍门口,云序就那么擦着他俩飞了出去。
灵泽长老一脸淡定,跟在她身后的祝海云震惊无比,望着镶在墙上后又啪嗒面朝地掉到地上的云序,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虽说早有许多传言,钟隐月也有许多战绩,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出手。
正惊异着,一道白衣身影便慢吞吞地跨过门槛,神仙似的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
他站定,浑身上下玄雷涌动,雷响不停。
是钟隐月。
钟隐月站在门前,双手抱臂,面无表情。
“吓我一跳。”他说,“我没去过几次云序宫,原来云序师兄是这样与人打招呼的?”
云序长老咳嗽几声,颤抖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眉眼抽搐,虽说眼睛里还有硬气与不屈服,但恐惧也很明显地出现在那双眼睛里。
他哆嗦着:“你……你少神气了,我是来教训你的!”
“我做错事,自有掌门教训,还用不着师兄操心。”钟隐月说,“再说了,我何时做了需要遭教训的事?”
“你还有脸说!”云序嘶哑着骂他,“干曜师兄入魔,痛得彻心彻骨如坠深渊,掌门将此事交给你处置,你却佯装不知,至今都不去露面!此乃失职,自然该教训!!”
“掌门既然全权交予我,我想如何,就该如何。”钟隐月淡淡道,“师兄若再大放厥词,对我不敬,小心我还揍你。”
云序长老哆嗦了一下,脸上几分发怵,手上也抬起来,捂了捂方才被击中的心口。
瞧着是挺疼的。
灵泽瞥了他一眼,不做理睬,对钟隐月道:“你打算如何?”
“师兄入魔,本就是迟早的事。”钟隐月看向她,“到了如今,也只能清理门户了。只是干曜门的长老之位还未有可继之人,怕是要从干曜宫中选一个靠得住,有天分的了。”
灵泽点头:“干曜师兄虽立了忍冬做首席弟子,可他对同门用了邪术,性子不好,得要选他人来继。但若如此,境界定是不达我等,需要更长时间来修行……如此一来,干曜门便没落了。”
“那都是后话。”掌门哑声说,“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拦下干曜。玉鸾,我今日也在大会上与你说过了,为何还不动手?”
“门中弟子得了桂冠嘛。我一高兴,喝了两杯。”钟隐月说。
掌门面露不悦。
“他闹得越来越大,这附近皆是仙界之人,早有人听到动静了。”掌门说,“再这么下去,天决门的名声只会越来越臭!”
“怕什么,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嘛。”钟隐月说。
“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么?”
钟隐月侧过脑袋看他,一挑眉,脸上尽是挑衅的笑意,“一个百年前修为散尽却不退位,坐着掌门之位却得倚仗他人,还目中不视他欺压弟子;一个在山门虐生却能全身而退,欺压弟子多年,将他做成炉鼎,山门却仍然不追究,还供着他这尊大佛。”
“别的长老,明明修着正道到了大乘,心中却根本没有什么天理伦常,明知门中有人欺压灵修,却视而不见,反倒助纣为虐,不断吹捧。”
“掌门,有的话,你非要我明说么?”钟隐月望着他,“你管的好山门,早就从里烂到外了,你还要什么名声!”
“这山门里遍地都是提去杀仙阁便能论罪的人皮畜生,你还想要名声?”
“如今,师兄哪里是在败坏名声?”
“这是真相好不容易大白于天下了!”
掌门脸色漆黑。
他咬着牙,声音低沉:“闭嘴……”
“人都说以德配位,你修为散尽,还非要贪图那些名声地位,坐在此处,才有今日!”钟隐月高声道,“你养的好山门,养出来这样一个个披着人皮的癞蛤蟆!把脸上的皮一撕,脱下那层铎金的道法,他们里面全是一堆烂泥烂肉!”
他朝着掌门走近过去,两手一挥,“这早就不是什么仙门了,这是豺狼虎豹蛇鼠一窝的沼泽!”
“早该让天下知道——”
“闭嘴!闭嘴!!闭嘴!!!”
掌门推开扶着自己的弟子,冲向钟隐月。他拽住他的衣领嘶吼,气得脖子上爆青筋,大张着嘴撕心裂肺,整张脸通红,神色扭曲。
钟隐月闭了嘴,不说话了。
他面色平静,却仍然笑着。
上玄掌门气喘吁吁,死死地瞪着他。
在场旁人看得目瞪口呆。
钟隐月一摊双手,轻轻推开上玄掌门。
掌门往后连退数步,上玄宫的弟子连忙接住他。
钟隐月拍拍自己身上。
“掌门,你还是不太了解我,”钟隐月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子,笑着对他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在意什么名声,也不在意什么修为。”
说罢,钟隐月身上的雷光消失。
干曜院中又响起惨叫声。
钟隐月瞥了一眼,便回身朝着屋内唤了声:“阿雪。”
沉怅雪持剑走了出来。
他向钟隐月作揖:“师尊。”
钟隐月朝他一扭头,便下了台阶,走向院门。
沉怅雪跟了上去。
见他离开,上玄掌门怒道:“你去哪儿!?”
“处置,”钟隐月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不是全权交给我了吗。” -
月色皎洁。
风声轻响,沉怅雪跟着钟隐月出了门来。
天决门的院舍就是这一排,距离没有多远。跟着钟隐月走了半分钟,便到了干曜院跟前。
到了地方,沉怅雪抬起头。
干曜院的院门已经摇摇欲坠,里面传出惨叫和魔气。
两人站在门口,停了下来,没有进去。
沉怅雪听着那里面的惨叫,仍然面无波澜。
“在想什么?”
钟隐月问他。
沉怅雪偏偏头,见他立在自己身侧,负着双手。
沉怅雪没有回答,只问:“师尊想怎么做?”
“今晚来,是来布局。”钟隐月说,“正如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样。我本以为他还能撑几日,没想到不过两日,便撑不住了。”
“长老想必是不愿再挣扎了。一旦卸防,心魔侵占便会十分迅速。”沉怅雪说,“明日吗?”
“就明日吧。”钟隐月说。
第116章
“就明日吧。”
钟隐月说。
沉怅雪点头:“明日也好。既然要明日……今晚, 就我来吧。”
“那也行。”钟隐月望向他,“你仍想自己去见见么?”
“总不能事事都让师尊替我做。”沉怅雪抬手按按他的肩膀,平静道, “这毕竟更是长老与我的事。有的事,得自己去做个了结才是。”
“而且,我还有些话想同他说。”
钟隐月没有多想,立刻点了头。
沉怅雪要做,他从不拦。
“他若对你出手,你便刺他,别刺死就好。”钟隐月说, “有我在。若明日出事,我替你兜着。”
沉怅雪朝他笑了笑,松开手,退后半步, 向他作了一揖,深深弯下身去, 躬身行礼-
干曜院内, 一片狼藉。
沉怅雪推开已经摇摇欲坠的院门。他刚一碰,院门就吱呀一声,往后一倒,砸在了地面上。
沉怅雪沉默片刻,抬脚迈过门槛,走进院里。
院里已经血流满地, 连门边血没淌到的地方,都已是一片黑褐色, 那是有血流过而又干了的痕迹。
院边种下的竹子皆已经断了,七零八碎地落在血泊里, 唯剩下几段竹根还插在土里。
院子里的有形之物,断的断伤的伤,那块石桌子已经四分五裂。
漆黑的魔气已经有了形态,从房舍里炊烟似的悠悠飘出来。
沉怅雪往里走去。
一入门中,他就见有一漆黑的人影跪在屋中——房中虽然同样一片漆黑,但幸而这间屋舍通往后院的门已被砍废了。
皎洁明亮的月光从那处洒进来,让沉怅雪能将屋中的景象看得清楚。
他看见有个人跪在过堂里。
那像个折腰的乞丐。他伏在地上,两腿跪着,上身趴伏,弓着后背。
仿佛有什么极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他不停挣扎着想要爬起,却直不起身来。
他凄厉地惨叫着,身体颤抖,手用力地摁在地面上。
那人影漆黑。
沉怅雪再走近几步,便看清了——果不其然,漆黑的并不是那人本身。
他已经浑身裹满魔气。漆黑的魔气将他重重裹住,让他在月光底下像个匍匐的怪物。
走近了,沉怅雪又听见旁边的屋里传出了哽咽抽泣声,那声音恐惧极了。
沉怅雪听出是窦娴了。他并不理会,直直走到那被魔气包裹的人跟前。
他将听悲剑拔刀出鞘。
一剑落下,此人身上的魔气烟消云散。
此人口中惨叫一顿,僵着身子沉默片刻,身子一歪,咚地侧倒在地上。
这正是耿明机。
耿明机的面色更吓人了。他本就消瘦的身子此刻更是没了人样,瘦得跟个骨头架子似的,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成了两片干裂的白纸。
他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连嘴里都丝丝往外呼出着漆黑的魔气。
他两眼麻木,已经毫无神采,胸口剧烈起伏着。
耿明机眯起眼,声音沙哑难听:“谁……”
“我。”
他这个连坐都坐不起来的模样,沉怅雪下意识地蹲了下去,想要跪下。
一只腿都贴到了地上,他又忽然想起,钟隐月说他不必再跪。
沉怅雪沉默了下,又将这条腿抬起来,蹲在了耿明机跟前。
他将两手搁在膝上,询问:“还听得到我吗?”
耿明机扯扯嘴角,哈哈干笑起来:“听得到。”
沉怅雪方才斩落了他身上魔气,用自己的灵力护了他一下,让他心魔暂散。
一时半会儿,心魔是不会来了。
可这方法并不能净心,无法对他的魔气斩草除根。心魔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沉怅雪得速战速决。
“你来做什么?”耿明机竭力转转眸子,盯向他声音的方向,“你……看我笑话,看不够么?”
“看不够。”沉怅雪说,“过去,同门见我被长老罚跪折磨,皆是看笑话一样偷笑。”
“那样的日子,过了五十余年。如今寥寥几次,我怎么看得够。”
耿明机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笑出声,高高在上傲慢至极地说些居高临下的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沉怅雪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安静了很久。
安静得他们能听到窦娴在屋子里害怕地抽泣。
听到这阵抽泣,耿明机眼睛里突然回光返照般的亮了一些。
他费力地歪歪脑袋,往那处看过去。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没说什么。
他又扬扬头,看向沉怅雪。
不知想了什么,呆呆望了会儿沉怅雪,他突然笑了。
“只可惜,你看不了……几次了。”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咧嘴笑着说,“我入魔到这个地步……掌门,不会再放任我了……”
“我没有几日了,马上就会被……杀。”
“您倒是了解掌门,”沉怅雪说,“此事已经交给师尊了。”
耿明机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声音嘶哑,声音带血,嘴角边都淌出鲜血来。
他翻过身,面朝着苍天,声嘶力竭地大笑着。哪怕喉咙都笑得哑了,几次失声,却仍然不知痛似的笑着。
疯了一般。
“交给你师尊……交给你师尊!”他语句断断续续地哑着,一滩烂泥一般躺在地上大喊,“我这般……丰功伟绩!交给你师尊!!”
“我为……这个山门,受了多少苦,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
“个个说着……仰仗我……一出了事,全都刀剑相向……!”
“这便是同门!!”
耿明机疯了似的大喊一通,又将双手颤抖着费力抬起,朝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喊,“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若无那只狐狸……若无……那只狐狸!!”
他喊到此处,脸上的愤怒突然慢慢褪了下去。
他的两手突然失了力气,咚地两声,砸到两侧地上。
耿明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平静了下来。
呆呆望了片刻漆黑的天井,他又抬抬头。
他眼中突然又浮现起恨意来:“我没错……错的尽是,你们这些……畜生。”
沉怅雪早知他死不认错的本性,并不意外,只点着头。
“你想要我如何?”耿明机瞪着他,“玉鸾……你们……究竟想让我如何!?”
“既叫你们杀了我,为何还不动手!?”
“你们想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能!掌门不可能同意!!我就算入魔,也必须得被雪藏……不然,天决门的那些丑事,全都会被流传出去!!”
“你们非要我死在外面,就是推天决门入地狱!”
耿明机大声嘶喊,沉怅雪只是冷眼看着。
“我得了桂冠。”沉怅雪突然说。
被这句话突然打断,耿明机嘶喊的话语一滞。
愣了片刻,他皱起眉眼,愤恨道:“那又如何。”
“三十年前,我也得过桂冠。”沉怅雪看着他的眼睛,“那次得了桂冠,苍水流给了我听悲剑。可是回了山门,长老却狠狠责打了我,还将我关了半月柴房,暗中更用法咒压迫,逼得我在柴房现了原形,遭了同门好一阵耻笑。”
“长老那时说,是怕我在外面太过招摇,惹得外人发觉灵修身份,才让我涨涨记性。”
“我那时也是傻,便就那么傻傻信了。”
“后来数年,我再也没敢在大会上全力以赴。”沉怅雪说,“长老,你其实心里明白得很。”
“以我的剑法,之后数年,我都能与他人一争桂冠。”
“你不敢让我出头,是怕日后吃了我,无法向天下交代。”
耿明机喉头发哽,眼中仇恨未消,反倒越发愤怒。
“那又如何……!”耿明机说,“你……”
“师尊其实也未曾想让您如何。”沉怅雪说,“玉鸾师尊不是欺凌弱小仗势欺人之辈。只是,长老,您必须同样痛苦地死去,受尽白眼,被随意丢到路边遭野狗啃食了去,才算弥补了我。”
耿明机闻言怔了怔,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沉怅雪又抢下话头补了句:“即使您无意补偿,也必须补偿我。”
“您欠我的。”沉怅雪说,“不过以牙还牙。”
“我何时欠你……”
耿明机刚要说什么,沉怅雪便站起了身。
他拔出听悲剑,突然一剑落下,插中耿明机的肩头。
耿明机一声惨叫,当即动弹不得了。
沉怅雪低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做什么!!”
耿明机咬牙切齿地痛苦大喊,沉怅雪置之不理。
他蹲下身,眼中平静又麻木。
“不要动。”沉怅雪盯着他,缓声说,“不是您说的吗。仁义礼法,天理伦常,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连以身献大道的觉悟都没有,师尊修的道都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痛又如何,”沉怅雪低声念着他当时的话语,“你就该痛死,不懂事的东西。”
沉怅雪手中短刀猛地捅下。
刃撕皮肉,鲜血染红白衣,又喷溅出来,溅到了沉怅雪的脸上-
一炷香的时间后,沉怅雪拔出听悲剑,收剑入鞘,转身出了门去。
地上,耿明机如一滩死肉似的瘫倒在那处,气若游丝,身下已然血流成河。
他的肩头上流淌着血,血中漂浮着黑色的魔气。
而那肩头往下,一片空空荡荡。
沉怅雪走出干曜院,迈出门槛。
听到脚步声,钟隐月侧过头。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见沉怅雪满身都是血。
连那种漂亮的脸上都溅满了鲜红的血,还正往下滴滴答答着。
沉怅雪面无表情,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满脸的麻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一直紧握的左手。
他松开手,一堆碎骨他手中落下来,落到地上,响了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钟隐月低头去看。
都是些被劈碎的碎骨,应该是人骨。
钟隐月又抬头去看沉怅雪。
沉怅雪仍然面无表情,脸上的血滴滴答答个不停。
钟隐月神色丝毫没变,只平静问他:“要不要抱?”
沉怅雪点了点头,转过身。
钟隐月抱住他,感到他一身黏腻的血都黏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不在意-
干曜院中,耿明机紧咬着牙,翻了个身。
他费力地抬起手,费力地捂住被活生生扒皮、剥骨,又砍断了余下的皮肉的胳膊。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眯着眼睛,竭力看清眼前,摇摇晃晃地进了卧房。
瞧见他的身影,屋中一阵惶恐的惨叫。
“别叫,”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沙哑道,“别叫……!”
窦娴便又不敢惨叫了,她捂住自己的嘴。
耿明机听见空气里还有她恐惧的呼吸声。他往那处踉踉跄跄地过去,砰地一声,跪在她跟前。
“别怕……是师尊,”他说,“听我说……听我说,阿娴。”
耿明机几乎看不清眼前之物,他眼里模糊,重影斑斑。
他的喉咙快发不出声音了,疼得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冒血。他咬着牙,攥紧着拳头,竭力道:“今夜……你带着忍冬,去……去广寒长老,的院里。”
窦娴愣住。
“去了之后……便,别再回来。”耿明机说,“我恐怕明日就死……玉鸾宫,不会真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天决门想清理门户,自然是要关起门来悄悄地杀……所以,你们,别再跟着我。”
窦娴早已吓得话都说不出口,她躲在角落瑟缩着,呆呆地望着耿明机。
“听好……你听好,”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我明日死后……不论,死状如何,你都不许……像往日那般,急着给我……出头。”
“我死了……这门中第一,不再是我……是玉鸾。”
“你若出头……那可是,枪打出头鸟……玉鸾,又向来与我结仇,那就是……与你们也有仇……”
“门中形势,向来是……谁强,听谁的。掌门早已不是……是非分明的,上玄了……”
“他就是个墙头草……你万万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娇纵跋扈了……”
“去……日后,明日,我死后……去给你……沉师兄……磕头谢罪,求他宽恕……”
“拿我这几日,误砍了你的……伤……去给他磕头,跪下……他不原谅,你便长跪不起……”
耿明机把话说到这份上,窦娴终于反应过什么来了。
她哭着说:“我不要!”
耿明机不知哪来的力气,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别再骄纵!”他大骂,“此后……再无人,容你这个脾气了!”
“我要死了!窦娴!”
“玉鸾……唯一,能让玉鸾别太为难你的,便是沉怅雪!”
“干曜门此后要没落了,你无依无靠,你们都无依无靠!算我求你了,便去给他磕一个!!”
耿明机突然多了些力气,便竭尽全力地对她大吼起来。
窦娴捂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
耿明机看不到,但他听得到窦娴的呼吸开始颤抖。
他知道她哭了。
或许是大限将至,又或许是不舍这些弟子,耿明机心中一时也酸涩。
“我对不住你们。”他说,“我入魔,本就该……将你们,送走,可……”
他没送走,是因为那时入魔,鬼迷心窍,想拉着这一屋子的人都去死。
可如今魔气被斩断片刻,他清醒了些,听见弟子在屋子里害怕得直哭,才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
但事已至此,带来的三个弟子都已经被斩死。
只剩下窦娴和白忍冬。
他不知道白忍冬在何处,只能指望窦娴知道,把他一起带走。
想着,耿明机叹了声,又咳嗽了几下。
“待……大会结束,你回宫……跟你邱师兄说……”
“……我已身陨。”
“他受伤一事,我多有教训……是我不是,你要他,好好养伤……别再闹脾气,耍小性子……再没人容着他了。”
“还有,此后,干曜宫没落……莫再,嚣张跋扈。”
“你们,也都……别再,仇视灵修。”
“否则,便像我今日一样。”
耿明机说着,却又扬起嘴角,笑着。
他满脸都是血,笑得颇为狼狈自嘲。
“……师尊……”
他如此这样,窦娴心中作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走,”耿明机闭上眼睛,哑声说,“快走。”
“可是……”
“快走!!”
耿明机大吼起来,“还拎不清事儿吗!快滚!它回来了!!”
“你还想挨砍吗!?滚!!”
窦娴听得浑身一抖,见耿明机真的又弓下身子,捂住脑袋,撕心裂肺地开始惨叫,她便连忙站起身子来,掠过他,跑了出去。
第117章
这一夜之后, 干曜院风平浪静了一晚上。
上玄掌门以为钟隐月是已经收拾了,第二天到大会观席上时,脸色算是好了些。
只是昨夜被钟隐月指着鼻子不带脏字地骂了一顿,还字字都戳心窝子,他表情还是难看。
瞧见钟隐月时,他还很不高兴地剜了他一眼。
钟隐月微笑着装无辜,回看了过去。
掌门也不惯着他,一拧白眉,又差弟子去把他叫了过去。
钟隐月便应命起身,到了他跟前,蹲了下去。
掌门问他:“你是已解决了,是吧?”
“大部分都完工了。”钟隐月模棱两可地答。
他这话可并未说是解决了。但话说得实在是高明,掌门并未听出其中深意,只点着头:“解决了便好。”
一说解决了, 掌门面上又出现了几分惆怅。
满头花白的老人叹了一声,弯下身来,凑近钟隐月,声音也压低了些:“倒并非我无情,也并非我弃若敝屣,只是天决门是数百年的修界清门,名声最为重要。”
“而且,他入魔这两日,闹得整座山都跟着地动山摇,周围的别门都有所察觉了……昨日决战,便有许多风声。若置之不理,天决门的名声一落千丈倒还好说,只怕会引来杀仙阁。”
“到那时, 干曜的下场便更加糟糕。还不如我们关起门来,一刀给他一个痛快。无声无息地死了,埋了,总比落在杀仙阁手中的好。”
杀仙阁那边更是讲究以牙还牙。
做了什么,那便要挨什么罚。
且,若是做得过分,还会遭到百般奉还。
钟隐月笑了声:“掌门也知道,师兄所行之事,落在活人身上,也是痛苦非常的么?”
上玄掌门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他说:“他也不容易。”
“谁容易?”
上玄掌门又不说话了。
他又叹口气:“行了,玉鸾,都结束了,别揪着不放了。”
反倒还成他死缠烂打他不是了。
能养出耿明机,掌门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钟隐月心中早就有数,也不想与他多纠缠,笑了声点头称是,起身作了一揖,转身就回去了。
他坐回到玉鸾门的位置上,弟子们叽叽喳喳地问了他几句,钟隐月随口应了几声,又偏头看了眼。
干曜门的位置上还是空无一人。
掌门目光平淡,瞧着是真放心了。
钟隐月瞧着他那张平静淡然的脸,心中忍不住冷笑。
观席上再次座无虚席,众人谈笑着,热闹极了。
比弟子比武时更加热闹。
想想也是必然。这场地里,弟子占多数。弟子比武时他们紧张,心中难安。可这会儿到了长老比武,他们只需坐在台下看师长打架,打架的还有自己家的长老师尊,自然更兴奋。
台下闹腾了好半天。
终于,忘生宗的弟子走上台,吹响了号角法器。
“欢迎诸位再次来到太极两仪台,参加我忘生宗所举行的,仙门大会的长老比武!”
那弟子高声说着,向着观席作了一揖。
两仪台是个圆台,台下观席也围成了个圆圈。
那弟子朝着正面作了一揖,又回过身,朝着后身与左右,又都规规矩矩地行过了礼。
向着四面八方礼毕,他才直起身来,继续道:“长老比武与弟子比武规则无异。诸位长老之名,皆在这宗主法宝的八面玲珑灯之中。”
弟子说着话,往前走了几步。
他身后,两仪台的台子中心,出现一点灵光。
那灵光刚出现,还只是个小小的圆点。
弟子并未发觉,还在高声说着话。在他的话语声中,那圆点渐渐扩散,变大——那是一团玄色的灵光。
忘生宗弟子一点儿没有察觉到,席上的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众人脸上的兴奋一滞,神色各异地望着那慢慢变大的灵光,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
“台上是有什么?”
“那是什么?”
“为何那处会有玄色灵光……”
众人惊疑不定,小声细语。
台下,忘生宗两位宗主也坐在靠前的席上。
荀不忘察觉异状,站起身来,往台边去了两步。
瞧见那道玄光,他脸色微凝。
荀不忘转过头:“顾宗主,这是?”
顾不渡面色波澜不惊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未动。
她也早瞧见了那道灵光。
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眼皮都没抬。
荀不忘这样唤了她一声,她才终于抬起眼皮,望向他:“坐回来罢。不必惊惶,不过是他门恩怨。”
“……”
台上又传来声音:“名号若出,便请长老上台来,与对手一战!”
台上的忘生宗弟子虽察觉到了台下众人的异状,却并未明白是为何,还在把话往下说。
突然,身后那道灵光轰的一声,炸出一道直直冲上苍天的灵柱的风。
风柱威力不小,掀起滚滚风浪。
登时,弟子连头发带衣服都被轰轰吹飞起来,头盖骨都险些被掀飞了。
他表情一滞,呆了片刻,才回过头。
他终于看见身后玄色的风柱。
“哎?”
弟子呆呆了声。
台下响起一片惊叫。
“那是什么!?”
“好强的灵力!这是什么!?为何是玄色的!”
“不会是魔修吧!?”
正说着,那风柱下的灵光突然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在地面上化作了一个巨大法阵。
法阵也延伸到了弟子脚下。
弟子一惊,立刻向后飞起一撤,落到台边的栏杆上,退出了法阵的范围。
他站起身,望向台上。
那风柱呼啸,地面上法阵已成。
只瞧了一眼,这位忘生宗弟子便瞳孔一缩,心中一惊。
“这是……”
台下观席上亦有人发觉了端倪:“传送法阵?”
“传送?”
“是呀,这是传送法阵呀。”
有人站了起来,望着台上渐渐成形的法阵,拧起眉道:“这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要在台上……!”
话音未落,阵中突然响起惨叫声。
众人一惊,台下窸窸窣窣的谈论登时全都止住了。
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尖叫声正是从那风柱之中传出来的。
一听到声音,天决门所有人脸色骤变。
最近出门都得人随时搀扶着的上玄掌门这会儿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腾地就从座位上坐了起来。
他瞪着一双老眼,瞳孔地震,死死盯着台上。
突然,风柱一鼓作气冲上天空,在空中消散开来。
两仪台上的法阵光芒,也同样缓缓褪去。
一切恢复原样。
唯一的不同,便是两仪台的台中央,多出来了一个一身漆黑的人影。
那人身上裹满漆黑魔气,蜷缩着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若非发出了声音,想必任谁都无法想象那是个人。
他惨叫了片刻,又突然不做声了。
像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了,他趴在地上,手抠在地里,阵阵呻.吟着。
——仙门大会,长老比武。
台子上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东西。
场面实在怪异,席上众人全都失语了。
所有人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台上。
灵泽长老率先反应过来。她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敏锐地察觉到了目光。
他侧侧头,见灵泽长老惊疑地看着他,便朝她一笑。
钟隐月脸上的笑灿烂极了,仿佛他做的是一件该论功德的大善事。
他抬起手,将食指按在唇上,含笑朝她“嘘”了一声,示意她莫要声张。
灵泽脸边淌下冷汗来,她突然有些看不明白钟隐月了。
“师尊!”
台上的忘生宗弟子突然喊了声。
灵泽再次看向台上,就见顾不渡一个轻功跳起,悠悠落到了台上。
站在栏杆上的弟子慌忙跟着跳下,焦急道:“师尊,请师尊莫要贸然接近!此人一身魔气,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若是魔尊的陷阱,师尊……”
弟子啰啰嗦嗦说了许多,顾不渡头都不回,理都不理,走上前去。
她抽出剑,一剑斩下。
魔气消散了大半,露出了此人的真实姿态。
这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身是血的人。
他脸朝下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身上右臂那处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顾不渡收起剑,退后两步。
她的弟子刚好赶到她身后来。
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气的人,他倒吸一口凉气。
身上魔气散了去,这人便察觉到身边有人了。他哈哈干笑两声,趴在地上喘了一会儿,便用仅剩的左手按在地上,咬紧牙关,颤抖着把自己撑了起来。
他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刚要询问是谁,那弟子就认出了他是谁。
忘生宗弟子大惊失色:“干曜长老!?”
耿明机失神的瞳孔一缩。
他转过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男一女二人,又在他二人身后看到了两仪台的栏杆,和栏后观席上密密麻麻的人影。
“干曜长老”四字一出,席下更是一片哗然。
席上立马就炸开了,所有人都震惊无比,叫喊起来。
“干曜长老!?”
“那是干曜长老!?怎么可能!?”
“干曜长老怎么会变成那个烂泥似的模样!?”
声音一声比一声刺耳,话语一句比一句难听。
耿明机脑子里一白,腾地坐直了身子。他瞪大双眼,复又眯起,拼了命地想看清四周。
可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只看得见密密麻麻的人坐在下面,一双双手指着他,震惊与鄙夷的话毫不掩饰地刺向他。
耿明机大脑一片空白。
他四周环望,却只看得见大片大片的人影。刺耳的话刀子一样捅在耳朵里,让他耳边嗡鸣作响,呼吸不断急促,几近窒息。
这些天的风言风语在此时此刻全都成了炸药,在席上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地大爆炸着。
“我早听说干曜长老出了什么事,可……没想到,竟是入魔了!?”
“他这副样子,定然是入魔了!”
“怎会如此,干曜长老可是天下第一剑呀!”
“怪不得这些天一直没看见他,原是入魔了,不敢出门!”
“那……他究竟是为什么入魔,前些日子他门下弟子,也是在场上用了邪术……”
“干曜长老早就心有恶念了!”
“我的天老爷,干曜长老竟然入魔……天决门完了呀!”
“仙门长老入魔……杀仙阁这回是不会放过天决门的!”
席上叽叽喳喳,上玄掌门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本就因为病弱而气血不足,这会儿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嘴唇哆嗦个不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所有人都投来了目光,说的话是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
千夫所指。
钟隐月感受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望着上玄掌门的脸越来越白,心中十分痛快。
他站起身。
他一站起来,周遭的指指点点立刻一顿。
四周的吵闹声安静下来了些许,但并未完全停下。钟隐月并不在意,他抬脚往台下走去。
沉怅雪自觉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他走上了两仪台。
顾不渡与忘生宗的弟子看着他。
钟隐月抱着双手,一身白衣胜雪,脸上带笑地走近过去。
他躬身:“干曜师兄。”
耿明机呼吸不畅,哆哆嗦嗦地大喘气着,瞪着两眼地看着他。
他看他的眼神像看个怪物,又像在看一个杀父仇人。
他的喘气声都十分沙哑,仿佛胸腔里被人磨破了一个带血的大洞,一呼一吸都带着沙哑的血气。他呼哧带喘跟着破漏风箱地喘了半晌,才终于憋出来一句:“是你……”
钟隐月笑了笑,歪了歪脑袋,瞧着十分无辜。
耿明机却要气疯了,他两眼通红地发怒:“是你……你疯了吗!?”
是钟隐月将他传到这里来的。
刚才的法阵,是钟隐月做的。
沉怅雪要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钟隐月做了。他把他带到这里来,让耿明机蓬头垢面满身魔气地暴露在仙修界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让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可这么做,无疑是在把天决门推进火坑里!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耿明机沙哑道,“杀仙阁……杀仙……会来的!!”
“天决门要完了,杀仙阁会查每一个人。一座山门,哪一个长老都是门面。一个长老出了事儿,山门便全都完了,”钟隐月接过他的话,“我们掉入谷底,万劫不复,我知道啊。”
耿明机喉头一哽。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钟隐月:“那你……”
“那又如何呢?”钟隐月说,“若名声是一群人装聋作哑得来的,若名声要一个弟子忍气吞声受尽苦楚才能保持,那这名声便不再写作名声,而是吃人的山。”
“不要也罢。”
一旁的忘生宗弟子望向他的目光登时肃然起敬。
耿明机目眦欲裂。
“在这山门呆了这些年,我早就觉得,我们配不上什么名声了。”钟隐月说,“一人欺压,一人包庇,一人不问,一人帮凶,一人追捧。何来仙门,不过豺狼虎豹一窝,杀仙阁早就该来了。”
耿明机愣愣地望着他。
“……疯了。”他喃喃道,“疯了,疯了……钟隐月,你疯了吧!!?!”
“我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我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了这么一个畜生,你做到这个地步!你谋害师兄,祸害山门……!!”
耿明机抬手指向沉怅雪,声嘶力竭,喊得嘴角冒血,眼中的愤怒仇恨烧得越来越厉害。
他神色都扭曲了,一张脸神色癫狂。
“你就为了这么一个畜生!!”
“我做错什么了!”他大喊,“我为何入魔,我什么都没错,杀仙阁就算来了!也不该杀我!!”
“我除妖卫道!我杀的尽是妖魔,尽是妖魔!”
“分明是他!是他——”
突然,耿明机身上的魔气轰然升起。
魔气迅速包裹了他。
魔气裹住他的脸,捂住了他的口鼻,只留下一双恨得通红的眼睛暴露在外。
顾不渡和她的弟子纷纷后退几步,台下响起惊叫。
耿明机的话戛然而止。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也没多少挣扎的力气了。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呜呜咽咽地瞪着钟隐月,眼中满是不甘与恨。
“干曜长老又要入魔了!”有人喊,“顾宗主!快杀了他!”
“干曜长老一旦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杀了他!快杀了他!”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干曜长老,他若入魔,对仙修界可就是个天大的祸害了!”
“是啊!干曜长老过去除魔卫道,心有大道,即使是此刻杀了,他也能理解的!”
“正是如此,他定能理解宗主一片用心的!”
“况且长老曾是天下第一,他走火入魔,杀了他也是应当的!”
“长老定是不会怪罪的,谁让他走火入魔的,这是他应当的!”
“宗主,不必犹豫呀!”
钟隐月看见耿明机还未被魔气覆盖住的那只眼睛瞪得越发大了,不停颤抖着,恐惧愤怒又哀求地望着钟隐月。
钟隐月恍然一瞬,忽然明白,原来耿明机不想死。
他还有恨,他不想死。
不知谁又在喊:“杀了他,还要给他上往生咒!”
“对啊,不然化作鬼修,同样可怕!”
“是是是,快些杀了,上往生咒!往生咒可强行让他去往黄泉!虽说会让死后魂魄痛苦非常,但这也是无奈之举呀!”
“这有何无奈,实在是干曜长老法力高深,我等惧怕!此乃我等承认他功力深厚的行径,长老定能理解的!”
“杀了他,顾宗主!”
“这也是为了干曜长老好!”
“谁让他走火入魔,顾宗主不必顾虑!”
钟隐月回头望向沉怅雪。
沉怅雪目光凉薄地望着耿明机,眼底里有些晦暗的东西在不停涌动。
耳熟吧。
钟隐月想。台下这些话,实在太让他耳熟能详。
为他好,他该做。
谁让他如此的。
顾不渡迟迟未动,沉怅雪收回目光,看向钟隐月。
钟隐月心领神会,他拔出手里的剑。
一剑落下,他刺穿耿明机的心口。
耿明机浑身一僵。
他的眼睛再次一缩,而后一动不动了。
半晌,他身上魔气散去。
两仪台上,留下一具衣衫褴褛,一身血色白衣,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的狼狈尸身。
第118章
耿明机死了。
死在仙门大会, 长老比武初日。
死得狼狈不堪,少了一条胳膊,满身是血。
与往日那仙风道骨白衣仙人的模样, 是一点儿都不搭边。
他死后,两只眼睛瞪得像是要蹦出眼窝来,就那样死死瞪着苍天。
钟隐月拔出剑,收剑入鞘。
身后有人凑近过来。那人伸出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钟隐月与他十指相扣,沉默不言。
沉怅雪也没有说话,但钟隐月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在发颤。
长老比武被紧急叫停。
钟隐月吟了一道往生咒给耿明机,随后顾不渡招呼了忘生宗的弟子们。一群弟子上来,将耿明机的尸身抬了下去,又用法术清理好了台面。
随后,天决门的长老们便都被顾不渡请了出去。
她要他们去明心阁一谈,弟子不得随行。钟隐月便拍拍沉怅雪的手背,让他先回了去,自己跟着顾不渡离开了。
出了这等能轰动仙修界三五年的事, 比武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
今日的长老比武便散了场。
钟隐月临走前,听到忘生宗的弟子向台下的人说,请各位在各自的宫院里稍等,待到此事商议解决过后再议。有了消息,忘生宗的弟子会去各位的宫院里禀报。 -
跟着顾不渡,天决门的人再次到了明心阁。
上玄掌门看起来要被钟隐月气死了,坐到座位上时,他两手还跟得了帕金森似的哆嗦个不停。
不止是他,其他几个长老都面色难看,神色各异地盯着钟隐月。
钟隐月淡定地坐在位置上,半点儿不在乎他们的目光。
所有人落了座,顾不渡便开口说:“今日之事,实在怪异。”
“贵门的干曜长老以如此之姿死于仙门大会的长老比武的台上,我知诸位定是心事沉重。但还请速速放下心结,与杀仙阁、与我忘生宗共同协力,查明真相。”
她这话一出,钟隐月心中讶异。
她在说什么?
钟隐月纳闷了——他跟临死的耿明机说话的时候,这位顾宗主可就在旁边站着。
钟隐月不仅承认了,还自白了。
他承认耿明机突然跑到台上是他干的,还承认他就是想把天决门推下水,连想让杀仙阁介入进来,把天下第一的天决门踢下神坛这事儿他都承认了。
顾不渡又不眼瞎更不耳聋,怎么这会儿还说真相不明了?
钟隐月不明所以,但没吭声。
“宗主可能有所误会,此事未必真相不明。”云序长老冷声道,“虽说此事是乃我门中私事,但……”
上玄掌门脸色一变,制止道:“云序!”
“还有何不可说!”云序长老瞪向上玄掌门,“掌门!今日那传送法阵为玄色,虽说玄色为不详,多为魔修所修之法,可在仙界内也并非没有!”
说罢,他又恨恨瞪向钟隐月,“玄色虽不详,可异灵根由于灵气变异而稀少,亦有玄色灵气之人!”
“钟隐月,你不就是玄雷之法吗!”
他是真气疯了,已经不再叫师弟或长老法号,改而直呼名讳。
钟隐月还没张嘴回答,云序又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道:“今日师兄到了台上,你又是首个下去的!我不知你在台上都说了什么,可不论说了什么,你怎能当场刺死师兄!?”
“真是欺师灭祖,倒反天罡!”云序长老怒骂,“况且……师兄在这几日里模样有异,掌门一早便将事情交给了你,可你明说事情解决,今日师兄就以这般姿态出现在台上,又这般模样丑陋地死去了……”
“不瞒宗主!他与师兄,在门内多有不睦!!”
云序长老越说越气,抬手恶狠狠指着钟隐月,“定是他恶意引了师兄入魔,引了师兄今日出现在这台上死去!此人心思恶毒,其心可诛!!”
满场死寂。
荀不忘不能问天,不知道这其中种种。
一听这里面的事儿如此之多,虽说他面上仍然平静,但钟隐月分明看见他眼睛里有懵意一闪而过。
天决门毕竟清流名声在外,讲的便是两袖清风心怀正道,一身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是非。
一个时辰不到,门内三个长老,一个入魔,一个恶意引导,一个当着外人的面拍桌子叫板揭老底——真真是精彩。
钟隐月瞥了眼掌门。
小老头用干瘪如树皮,皱纹丛生的老手捂着脸,瞧着是不愿再管,放弃挣扎了。
钟隐月又看向云序。
他问:“师兄今日,是打算撕破脸了?”
“与你还有何颜面可言!”云序怒道,“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
钟隐月懒得搭理他。
他往后一靠,靠到椅背上,十分从容,半点儿没有被人揭了老底的慌乱。
他说:“云序师兄既然不想藏着掖着,那我也直说了。”
“我的确与干曜长老多有不睦,原因便是从干曜宫里转到我门下来的弟子,沉怅雪。”
“顾宗主既然通晓问天之术,想必心中已有答案。这屋中之人皆是山门流派中的掌事人,自然不会流言出去半分,我便就在此处说了。”
“那沉怅雪是个灵修。”
此言一出,云序长老一怔。
他是不知道的。
钟隐月勾勾嘴角,笑了:“干曜长老由于从前之事,十分痛恨妖修。又因为一些事,心中仇恨始终不散,便将气火撒到了这位灵修弟子身上。”
“虽说云序师兄不知沉怅雪的灵修身份,但干曜长老是如何对待这位灵修的,你与他这般交好,应当是知道的吧?”
云序长老厉声:“你用不着说这种话,我们说的是今日干曜师兄死在台上之事,与这些事无关!”
“好,那便就说说今日之事。”钟隐月道,“师兄说我与干曜长老不睦,恶意引领师兄入魔。这话可真是有意思,何为恶意?何为引领?若是一人入魔,他人能够引领,这世上的魔修,岂不是要多出数倍来?”
“再者说,因着沉怅雪之事,我与他本就不睦。师兄是觉得,干曜长老傻到会听我这抢了他徒弟的人的话,乖乖顺着我走,从而心生妖魔,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你!”
云序长老哑口无言,指着他“你你你”个不停,说不出来半个字儿。
“师兄也不必急躁,杀仙阁查证的手段多的是。”钟隐月说,“此事我也觉得怪异,且若问心无愧,又怕什么杀仙阁呢。他们要查,来查便是,干曜长老死得这般凄惨,的确需要一个真相,来慰问长老九泉之下的哀怨。”
云序长老气得神色扭曲。
钟隐月瞥了眼顾不渡。
顾不渡神色未变。
她果然是想把钟隐月这个始作俑者瞒下来——她并不想告诉这席上诸位,正是钟隐月做的这个传送法阵,正是钟隐月一手引导着耿明机,狼狈丑陋地死在了在众目睽睽之下。
钟隐月不懂得她的用意。
但有人帮忙瞒,也省去了他不少麻烦,他便无声地配合下来。
“玉鸾长老说得不错。”顾不渡开口说,“云序长老也请莫要恼火,别伤了同门和气。平日同门间有些争执,万万到不了如此杀人诛心的地步。”
“这后面想必是有人暗中谋算。长老莫要多疑同门,伤了人心。”
“杀仙阁一来,事情必定水落石出。”
“还请诸位协助。”
席上一片沉默。
天决门诸位长老神态各异,但都没再说些什么。
干曜已死,如此怪异,忘生宗定会请来杀仙阁。若在此处无故阻拦,反倒更会引人怀疑。
此处,便只能应承下来。
只能待到杀仙阁来后,再想对策。
席上再无人说什么,顾不渡便又送走了他们。
钟隐月正要离开,顾不渡却叫了他一声,唤他回来了。
钟隐月便又回了明心阁里。
他一回来,就见灵泽也在。
她立在顾不渡身侧,目光复杂地看着钟隐月。
阁里只有他们三人,连荀不忘都被顾不渡遣散了。
见到这一幕,钟隐月心中就有数了。
他走上前。
顾不渡向他作了一揖,钟隐月回以一礼。
“今日之事,我的确都早已知晓。”顾不渡开门见山,“玉鸾长老,我知你本性。你今日上台时的一番话,也不出我所料。杀仙阁若来,对你倒不会多与苛责,只是沉弟子,想必会受些重责罚。毕竟有些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钟隐月点头称是,又谢过了她。
灵泽闻言,察觉事情有异,一皱眉道:“不渡,这是何意?”
“我无法说得太多。”顾不渡道,“你只需知道,今日一切,皆是你那位师兄咎由自取。不过是扔出去的刀,飞回来扎到了自己身上。”
灵泽心中恍然。
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
她看向钟隐月,钟隐月朝她苦笑了声。
“我今日未揭穿你,倒并非因为我欲偏袒。”顾不渡说,“只是,没有必要。”
钟隐月听得心中一沉。
他沉下脸色,严肃道:“宗主请细说。”
“只是已经不必。”顾不渡说,“玉鸾长老,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她突如其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钟隐月脑子一懵。
他迷茫地眨巴眨巴眼:“啊?”
他没懂什么意思。
“我做宗主,已有数百年。”
顾不渡又转头面向灵泽,说,“有许多人,都已从身边逝去。某个平日里,我们见了稀松平常的一面,却都成了最后一面。”
“往往要过百年,我们才能恍然记起,原来那便是最后一面。”
灵泽也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俩人就这么茫然地出了明心阁。
二人并肩走在回宫院的路上,却很久都没说话。
双方都紧皱着眉,思考着顾不渡刚刚的一番话。
走到通往宫院门口的路上,俩人都没想明白。
最终,灵泽叹了一声。
“恐怕是还没到时候。”她说,“若时机成熟,想必我与你自然都会懂的。”
“或许吧。”钟隐月说。
“干曜师兄平日里傲慢,也做了许多错事。”灵泽长老说,“我心中也为沈弟子不公。我理解你恨他,也明白沉弟子自然更恨他。只是没想到,你会做出……今日之事。”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你向来疼爱沉弟子,也因为他,一直和干曜师兄不对付。今日之事师兄的确罪有应得,我只是受了惊吓。虽然你行事向来有些偏激,可我没想过,你会做出此等事来。”
“不渡又说,沉弟子会受些责罚,想必他是对师兄做了什么……定是发生过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钟隐月苦笑了笑:“幸亏师姐相信顾宗主,不然我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虽说不渡不说,但我多少猜得到。定是师兄背着我等,又对那弟子做了些惨无人道之事。今日有此,或许真是报应。”灵泽说,“你便快些回去吧。师兄今日得死,沉弟子必定心神难安。你是师长,这几日别疏忽了。”
“多谢师姐提点。”
钟隐月向她行礼,灵泽也朝着他一欠身。
正好到了地方,灵泽便入了自己的院舍,关上了门。
钟隐月起身,往着自己的院舍走去。
刚走到一半,系统面板突然蹦出来:【宿主。 】
“啊?”
【有异常波动在接近。 】系统说,【检测到其余穿越者波动。 】
“?”
钟隐月脚步一停。
【该穿越者接近中。 】
【检测到穿越者灵魂异常波动,为特殊穿越者。 】
穿书的还有特殊的?
钟隐月心中莫名,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系统面板上突然蹦出一个小地图。
被标成红点的“特殊穿越者”就在他附近十米。
钟隐月有一种看恐怖片突然被鬼突脸的感受,他心中猛地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这口凉气甚至都没吸起来,竹林前的草丛一动,突然冲出来一个白衣人。
钟隐月大惊失色,还未说什么,对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一扯,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扯进了竹林里。
钟隐月嗷地一嗓子。
被强拉硬拽地拽进竹林里,跑了好几十米,对方才松开了他。
对方突然松开,钟隐月反应不及,一下子扑到了地里,摔了个狗啃泥。
他莫名其妙,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爬起来正要说什么,对方突然又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人慌慌张张地道歉,又低身帮他把身上的脏污拍干净,才抬起头。
这是个忘生宗的男弟子。
头梳高马尾,一身忘生宗的白衣,衣袖绣着墨色的竹。
他长相清秀,眼睛亮晶晶的。
“兄弟,没事儿吧?”
钟隐月望着他,的确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现代气息。
他眯起眼:“你是……”
【宿主。 】系统又出现了,【我方已检测到该穿越者的身份。 】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男弟子大声回答他,“我认识你!秒了哥!”
钟隐月一愣。
【该穿越者,是为修正原作剧情,而被强制送往本世界的原作作者。 】
“是我啊!”男弟子拍着胸脯,“这本书的作者!笔名菠萝棒冰,真名陈博斌!”
钟隐月目光呆滞:“……”
钟隐月木木地看着他,陈博斌全以为他是吓呆了,趁热打铁地继续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沉怅雪死了以后给我刷了一晚上负分的秒了哥!之前的连载期,每次我一写沉怅雪,就是你噼里啪啦给我砸雷!”
一说起来,陈博斌表情就有些痛苦,“你真的每次都搞得我压力很大你知道吗!我都跟你说过了,你别太着急,谁家写小说不死两个人?这主角想变强,写升级流,路上肯定要死几个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耿明机后面也是会死的!”
“成长都是要有血泪牺牲的,你没看过几本升级流所以不懂吧?”
陈博斌叹气,“我就说你什么都不懂,后面沉怅雪死了,我继续写,你就消失了,我也没把你当回事……谁知道你居然穿书了,还把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这让人很难做啊,不过倒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没关系,我这已经来帮你了,别担心,咱俩一起把剧——yue!”
钟隐月忍无可忍,一把拽过他,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怒得额头脖颈一起齐齐爆了青筋。
“就是你小子……!”钟隐月怒道,“我他爹的想见你很久了!就是你把这个破文写得跟狗屎一样!这都什么狗屁剧情狗屁主角狗屁人设!什么叫肯定要死几个,啊!?我们家沉怅雪天赋异禀努力修炼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就因为你这个必须死几个的狗屁理论去死!?”
“死就算了,还死的那么莫名其妙!我是因为他死跟你生气的吗!是因为死法莫名其妙你知道吗!?”
“就因为那么个破魔种破灵草就交代了,你脑子里面装了个月球是吧全都是坑!!”
“我们沉怅雪人温柔有理想剑法厉害,死也该死在对抗反派boss的路上!哪个天才给你支的招让你那么弄死他了,你以为作品升华了吗!?狗屁!你这作品变狗屁了我告诉你!!”
“混账东西,你别以为他身后没人了!苍天开眼老子穿书了,我今儿就替他揍死你!”
钟隐月气得脸红脖子粗,抬手便一掌的雷光,“正好!你来尝尝你给这配角的顶级天赋大雷电配置!我今天不把你揍成灵草我钟隐月的名字倒着写!!”
陈博斌大惊失色,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爷说干就干的爆脾性,连忙求饶:“哥!对不起!我错了!!哥别打,你听我——啊!!”
第119章
竹林里雷光迸发, 轰轰作响,陈博斌被按在地上揍得哀嚎惨叫,连连求饶——但求饶没用。
陈博斌喊:“别打脸!哥!别打脸!!哎!!”
“凭什么不打脸!”钟隐月大骂, “你个死混账东西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啊!?我噼里啪啦给你投雷,你还压力很大了,感情我给你花钱我还做错了是不是!?你真是写文写得火了点儿就他爹的分不清大小王了,我揍不死你丫的!!”
“什么耿明机后面也会死,我管他死不死的,反正沉怅雪不能死!!”
“什么主角想变强就得有人死,我管你呢!你还上这儿教育起你老子我来了,我花钱我就是大爷!我就是不想看沉怅雪去死!我告诉你,白忍冬变强登仙要是得死一堆人来陪葬,那他爷爷的他不修仙才是为世人好呢!”
“这点儿事儿你都捋不明白你写什么破文,你先回小学学思想政治吧你你个王八蛋!!”
钟隐月骂骂咧咧地揍了他足足一刻钟,直把他揍得鼻青脸肿开始哭爹喊娘,一头乌发被电得全体起立。
心里堵了半年多的话终于都骂干净了,钟隐月神清气爽地直起了身。
他仰头向天,长长呼出一口恶气,由衷感叹道:“爽!”
陈博斌躺在地上欲哭无泪,他一点儿都不爽。
他咬牙切齿地捂着脸从地上坐起来,疼得嘴巴里不停地倒吸凉气。
龇牙咧嘴地抹抹嘴角边的血,陈博斌又两眼乌青地看向钟隐月:“你下手真他爹狠啊你……”
钟隐月正为着自己终于把作者暴揍一顿而高兴地原地转圈。
他回头, 目光凉薄地居高临下地盯他,咧嘴一笑:“想揍你好几个月了。”
陈博斌义愤填膺:“我写了这本书!我写的沉怅雪!就算是我把他写死了,你也用不着下这么大死手吧你……”
“开什么玩笑,在我眼里,你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写了沉怅雪。他既然死了,那你也没有什么存活的意义了。”
“……你这人可真是……”
陈博斌一脸的“真是不可理喻”——不过他刚刚见识过了进化到如今的钟隐月的修为,再多失礼的话他也不敢说。
他只好把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又愤愤说:“真搞不懂,你怎么那么喜欢沉怅雪。再说,写一本书会有人死那是天经地……”
刚说几句就挨了一顿打,陈博斌心中有怨,还是想多说几句自己这番“写书必有人死”的理论。
但刚起个头,钟隐月就回头剜了他一眼。
那眼神太恐怖,陈博斌心里一咯噔,不说了。
他抽抽嘴角,硬着头皮翻过了这一页:“行吧,算我错了,你说得对,沉怅雪的死我确实写得不太对。”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错。
虽说看出这人不是真的反省,只是屈服在了钟隐月手里的大雷电之下,但好歹是认错了,钟隐月终于舒心了点儿。
“这还差不多。”钟隐月说,“算了,有我在,他现在也不用死了。你说吧,你为什么穿书,他们让你修正什么剧情?”
“对对,我是为了修正剧情来的。”
一说正事,陈博斌面上一急,顾不上疼,赶忙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跑到钟隐月跟前,紧张兮兮道,“你听我说!现在这书里,已经有两个人重生了!!”
钟隐月面无表情,嘴角都没动一下。
他这个不为所动的样子,陈博斌以为他是吓傻了,心中更是着急起来,于是握住他的肩膀,猛摇了好几下:“秒了哥!现在这里有两个人重生了!”
钟隐月由着他晃了几下,仍然面无表情:“哦。”
“你哦什么哦,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没有!?”
“有两个人重生了啊。”钟隐月说,“我听懂了。大哥,我穿书了,也是有系统的。”
陈博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一滞:“哦。”
“……”
“那也就是说……”
“你知道,都是谁?”
钟隐月答:“鬼哭辛和沈怅雪。”
“你知道啊!!”陈博斌当场破了大防,他一把推开钟隐月,大叫起来,“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杀了他!”
钟隐月这回是确实茫然了:“杀谁?”
“鬼哭辛啊!”陈博斌急道,“你那系统没说吗!?鬼哭辛是因为被小白杀了才有怨气,才重生的!”
小白是谁?
哦,白忍冬。
钟隐月差点儿忘了,这作者非常喜欢白忍冬这个主角——也不知道把主角塑造成这个鬼德行,有什么好喜欢的。
陈博斌说:“鬼哭辛知道自己的失败是因为什么了,所以这次就想用那谁做载体,重新杀回来!如果他用了那个载体,又在这个大会上杀出来,那可就真是无敌了!”
“再加上你这次还顾着那谁,搞得剧情变动成这个鬼样!现在耿明机死了,小白也废了,靠得住的就只有你和其他人了!你还不赶紧杀了鬼哭辛,你犹豫什么呢你!”
钟隐月无语极了:“你把我说得跟个无脑拖剧情的弱智似的,可我根本不知道谁是鬼哭辛啊!”
陈博斌一怔:“你不知道?”
“废话!”钟隐月气冲冲道,“你写到沉怅雪死的那会儿,妖后都没出来过,就活在魔尊跟鬼王的台词里!还是我这边的系统查了半天,我才知道妖后会附身在他人身上!”
陈博斌更怔愣了:“附身?鬼哭辛附身?”
“是啊。”
看他这反应,钟隐月也愣了下,“她不会附身的吗?”
片刻,陈博斌明白过来什么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大腿,急道:“什么附身呀!你们都误会了!她根本不是附身那么简单!你们真是都不懂,她的设定就很特殊,严格意义来说,她根本就不是妖后,或者说……许多人都是妖后!”
听到最后,钟隐月真是想照着他的脸再打一拳。
钟隐月深吸一口气:“你要不要听听你刚刚说了什么?你这说的是中国话吗?你一个原作者就别打谜语了行吗,你又不怕天道干你,有话能直说吗?”
陈博斌哽了一下,撇撇嘴说:“我是太着急了!行,我现在就给你好好解释!”
说着,陈博斌突然噤声,仿佛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他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确认四周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陈博斌才咽了口唾沫。他往钟隐月跟前走近几步,伸手挡住脸边,小声说:“你们全都误会了,妖后,鬼哭辛,她最核心的设定,是她会的一种法术。”
“法术?”
“那不是普普通通的法术,是共魂大法。”陈博斌说,“通俗地给你解释一下,便是她能够吸取所有妖修灵修的魂魄,让他们与自己共用一个躯体。”
“虽说是共用,但其实就是吸食,融合。与她的魂魄融合后,所有的魂魄的修为都能合并,且与她一同存活下去……打个比方,就像小河江流湖泊汇聚在一起,变成汪洋大海。”
“鬼哭辛就是这片海。所有的魂魄都在她的身体里,所有魂魄的修为也都能积攒起来,共同使用。”
“所有有执念的、有怨念的、修为高深的,被他看上的妖修,都会被她吸食。”
“并且,最可怕的是,所有的魂魄都有自己的意识。”
钟隐月听得汗毛倒立。
“所以,你才说鬼哭辛根本不是妖后,以及所有的人都是妖后,”钟隐月喃喃道,“与她共魂的魂体太多,那躯体里的所有人都懂得共魂大法了。原本的鬼哭辛,就近乎于……”
陈博斌点点头:“有人在的地方,必有纷争。虽说都已离体成魂,那躯体里的也全是狐狸兔子蛇和猫猫狗狗花草树木的灵物,可谁不会要争一口气?”
“共用一体,谁都想要身体的使用权。”
“那些魂魄在她的躯体里也在互相残杀。我的设定里,鬼哭辛早已经在那躯体里死了。”
“虽然她死了,可共魂大法却共享给了其他人。那些人还被她洗脑,就这样继承了她的遗志,把这妖后做了下去。”陈博斌深吸一口气,“所以,根本不是附身,是她会吸取灵魂。”
钟隐月听得更加纳闷了:“那为什么我的系统会认定成附身?照你所说,她是将别人的灵魂吸取进自己体内的。这个情况,万万不会被当成附身啊。”
“那当然是因为还有其他理由!”陈博斌说,“你傻呀!百年——”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
像是刀剁断了骨头,正说着话的陈博斌突然话语一停,脑袋飞了起来。
鲜血喷溅。
血当即飙了钟隐月满脸。
陈博斌的脑袋掉落,就那么骨碌碌滚落到地上。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跟前头首分离,钟隐月怔在原地。
陈博斌的尸身仍立在钟隐月身前,一只手还正拍着他的肩膀。
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当了好一会儿的人形鲜血喷泉。
片刻,它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望着这具无头尸,钟隐月脑子里嗡嗡作响。
空中天色突然暗下,四周吹起邪风。
竹林被风吹得不安乱晃,鲜血流了满地。
“嗤。”
突然听见一声轻笑,钟隐月猛地回过神。
他抬起头。
视线之中,远方竹林尽头,有一洁白的人影。
笑声狐媚甜腻,那人影却是个男人。
他身后九条长尾晃动。
他吃吃地笑着,一股剧烈的妖气从他那处扑面而来。
钟隐月瞬间理解一切,他大骂一声,扬手一道惊雷劈出,随之就冲了上去。
他握着手中的剑。
妖物扭身一躲,惊雷击中他身后地面,激起一片沙尘。
妖物纵身跳进那片沙尘之中。
钟隐月持剑劈出。
他一剑掀起雷风,沙尘立刻散去。
散去之后,那处一片空空荡荡。
人不见了。
钟隐月站在空地之上,胸腔之中,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他抬手,抹抹脸上溅到的血,看向四周,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钟隐月拧起眉。
“阿月?”
身后传来声音。
钟隐月回身一看,见沉怅雪刚从路尽头出现,正往他这边走过来。
瞧见他,钟隐月立马舒展开紧蹙的眉头。
他收剑入鞘,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去脸上的血,往前迎上去几步,问:“你怎么来了?”
“隔壁院子的云序长老两刻钟前就回来了,阿月却迟迟不归。我等不到,片刻前凭着锁仙咒又感知到,阿月已回来了,在这片林子里……明明就在附近,却一直不归,我心中不安,便过来看看。”
沉怅雪说着,走到了他身前。
见到他脸上身上溅到的血,沉怅雪也一拧眉:“这是谁的血?”
“刚刚跟我见面的那位。”钟隐月直言不讳,还转手指指林子里,“不过没活过两章。”
“……何为两章?”
“是那些话本的话数,我那边以章来分。”钟隐月说,“方才我是被他拉走了,才没能回去。”
说着,钟隐月默了下。
他沉默地望了会儿沉怅雪,思忖片刻,道:“方才出了些事,那人遭人袭了,已经身死于这片林中。我去给他收个尸,你且在此处等我片刻吧。”
沉怅雪却不太愿意,蹙着眉低声地说:“我与阿月同行吧。”
钟隐月不太想让沉怅雪看到陈博斌,为难道:“此人我不想让你见,再等一等吧,我这次很快就回来……”
“可你此刻不是还要走吗。”
沉怅雪耷拉下眉眼来,瞧着伤心极了。
“又要扔下我走。”
说着,沉怅雪拉了下钟隐月的袖子,低着头难过道,“长老刚死,我心中实在不安……若是阿月不在我视线里,我这心中便总会想起从前之事……”
钟隐月心里一痛:“……”
“好阿月,好师尊,”沉怅雪扯扯他,“我不想等,不想被扔下,我想跟你走。”
“你不是说,要带我走的吗?”
几句话真是杀人诛心,钟隐月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了——耿明机刚死,沉怅雪这会儿肯定正脆弱着,钟隐月却频频把他一个人扔下。
“好了好了,我错了,是我说错话做错事了,我不把你扔下。”
钟隐月投降了,他拉住沉怅雪的手腕,摸摸他的脸,连连道歉,好声哄着,“我带你去就是了,别伤心了。”
他这样一说,苦着脸的沉怅雪立刻笑了起来。
他贴上去,抱住钟隐月,蹭了蹭他的脑袋:“阿月最好了。”
第120章
钟隐月带着沉怅雪回到了竹林之中。
空中仍然阴沉着,四周吹动阵阵,两人踩踏草丛的声音沙沙作响。
走到了先前的地方,钟隐月脸色一凝。
陈博斌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被压倒成人形的草地和满地淋漓的鲜血。
陈博斌的尸身和人头,都没了踪影。
望着那片空荡荡的鲜血,钟隐月顿觉头皮发麻。他四周环望一圈,又往两边走了走,都没找见他半点儿影子。
钟隐月便面目凝重地缓步走了回来。
见他神色凝重,沉怅雪默了片刻,询问:“是那人尸身不见了么?”
钟隐月点了点头。
他又望向竹林尽头, 刚刚那杀人的妖物出现的地方。
此时此刻,那处也是一片空荡,唯有风吹动着那处的杂草。
钟隐月心中不安越来越盛。
“先回去吧,”钟隐月说, “恐怕真要出事了。”
他拉着沉怅雪,匆匆回了玉鸾院中。
此时天气虽阴,但还是青天白日。往日里,青隐很少会在白天老老实实地待在屋中,这次钟隐月回来,却见她化作人形,正老老实实地坐在钟隐月案前,端着一碗茶在喝。
瞧见他回来,青隐一笑:“回来了?”
“回来了。”钟隐月应了声。
听见他回来, 旁边的屋子里,几个弟子也推门出来了。
见他身上一片鲜血,温寒大惊:“师尊,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搞得一身血!”
温寒匆匆忙忙去给他拿换洗的衣物。
青隐却丝毫没有惊讶,她给钟隐月倒了杯茶,还招呼了句:“过来吧。”
见她这样,钟隐月心中诧异片刻。
青隐不会连他今日在回院路上,会和原作者遇上的事儿都算出来了吧。
那她是否知道,那人是这书的原作者?
也不一定,也可能她只是大场面见多了。一个人血刺呼啦地回来,她压根就没觉得有什么。
况且现在除了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想。
钟隐月思索着,温寒给他拿了衣物过来。
沉怅雪便走上前来,温声对他说:“我给师尊更衣吧。”
钟隐月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随他褪下自己身上血衣,换上干净的新衣。
钟隐月这会儿脑子里还全是陈博斌的事儿。
陈博斌死的太突然了。
那人直接将他的头砍下,一点儿多余的话都不让他说。且看那个身影和声音,以及当时扑面而来的妖气……错不了,杀人的正是妖后鬼哭辛。
这也太迅速了。
陈博斌才找到他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妖后就立刻出手了。
钟隐月越想神色越沉重。
他又有点担心陈博斌,于是趁着沉怅雪为他披上干净衣袍的空,摸了下腰上召唤系统的玉镜。
系统很快出现:【编号18641号系统,为您服务。 】
钟隐月问它:【那个叫陈博斌的,在这边已经死了,那在原来的世界也死了吗? 】
【不会。 】系统说,【我方已经有了调查结果,陈博斌的穿书系统为其他穿书公司的研发系统。他的穿书种类为“魂穿”,一旦任务失败,此世的□□将被抹杀,陈博斌本人会被系统回收。 】
【任务失败后,各个穿书公司会有不同的规定。有可能直接被放回原世界,不再进行任务;也有可能会再次投放进其他躯体,继续进行任务。 】
【我方调查之后,查明是由于宿主的穿书导致剧情出现大幅度变化,导致目标人物没有受到剧情所定的挫折,且主要配角人物提前死亡及其他种种,以至于对方公司判定,本书世界即将出现大崩坏,所以强制绑定陈博斌,要求他将剧情修正回正轨。 】
说到这儿,系统冰冷的机械声忽然沉了一些:【关于这一点,有一些奇怪。 】
听它沉了声音,钟隐月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了。
钟隐月问:【何处奇怪? 】
【关于穿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系统说,【若非情报不足,寻常穿书者或公司内部专业人员无法挽回,穿书公司是不会强制绑定原作者的。 】
钟隐月:【……我没太明白。 】
【也就是说,只要情报足够,系统是不会强制绑定原作者的。 】系统换了个说法,【强制绑定已经与绑架无异。现在是法治社会,一般不采用如此极端的做法。 】
钟隐月懂了。
也就是说,他们现今手上的情报根本不足以处理这个世界的事儿,陈博斌还没把最要紧的地方写出来。
恐怕妖后的“共魂大法”就是他们缺失的情报。
可很不幸,陈博斌还没把话说完。
想到他那中道崩殂的模样,钟隐月都开始有些偏头疼了。
正好沉怅雪为他更完了衣,钟隐月抽空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缓解了一下。
他坐到青隐对面,拿过她倒的茶,喝了半碗下去。
茶是冷的,正好提神醒脑。
钟隐月又晃了晃脑袋,感觉好多了。
不论怎样,陈博斌真死不了就行。虽然他写文弱智,但好歹是条命。
但是,陈博斌这人真是生得并不伟大,死得倒让人很头大。
他的话才刚说了一半,且听他的意思,妖后的事还有一些内幕。
钟隐月仔细回想,想起他俩在陈博斌断脑袋前刚说到,如果鬼哭辛所使用的是共魂大法,那么那具躯体里的“鬼哭辛”应当是将他人拉取到自己的躯体里,从而实现“共魂”。
那他的系统为什么会认定成“附身”?
钟隐月心中多了些猜想。
思及至此,钟隐月问系统:【你刚刚也听到我和陈博斌说话了,对吧? 】
系统回答:【全部都收入后台之中。 】
【那你也听到了,他说不是附身,还说是你们误会了。你是因为什么才会说妖后是附身的?我记得你还说,你查到的,是她拥有长期附身于他人身上的力量。 】
系统沉默片刻:【我们所查到的,的确是她正附身于他人身上。 】
果然如此。
钟隐月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我知道了。 】钟隐月说。
“师尊。”
有人唤他,钟隐月回过神来,望了过去。
是沉怅雪。
沉怅雪坐在他身边,面露担忧:“师尊怎么脸色如此难看?是挂念方才竹林中死去的那人么?究竟是谁?”
他微微蹙眉,一瞧就是真的很在意。
钟隐月朝他笑笑,按住他的胳膊拍了拍,安抚道:“一个路人罢了,我不喜欢他。你方才没瞧见地上还有焦痕么?我还在林子里按着他揍了一顿。”
听了他这话,沉怅雪脸色才好了许多。
温寒问道:“师尊在林子里见了个人么?”
苏玉萤也问:“那人死了?所以师尊才溅得一身的血吗?”
陆峻也说:“是为何而死?”
“遭人袭了。”钟隐月说,“无妨,我没受伤。”
钟隐月不打算细说,他站起身来。
起身后,他拍了拍沉怅雪的肩头,道:“你先出来。”
钟隐月转身往外走。
沉怅雪乖乖站起身,随着出去了。
这摆明了就是钟隐月要和沈怅雪单独说话的意思,其余几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都乖乖留在卧房里未动。
走出门外,钟隐月拉着沉怅雪出了屋。
站在屋檐底下,钟隐月前所未有地板着一张脸。
他拉着沉怅雪,严肃道:“听我说,阿雪。”
沉怅雪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方才跟我在林子里见面的,”钟隐月说,“是这本书的原作者。”
沉怅雪一怔。
“妖后的事事态很严重,所以他来了。”钟隐月把声音压得极低,“他告诉了我,鬼哭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记得百年前血战时,明明正在大战之中,仙修界的灵修却纷纷倒戈,背刺同门之事吗?”
沉怅雪怔怔点点头:“我自然记得。正是因为灵修纷纷倒戈,战后,仙修界的掌事人们才会开了例会,最后决定为灵修上命锁。”
“你记得就好,”钟隐月说,“那个原作者告诉了我一些事。他说,妖后其实本身极为特殊。鬼哭辛懂得共魂大法,也就是将他人之魂拉入自己体中,与自己的灵魂融合。”
“融合后,双方共存于同一体内。修为共享,又各自拥有自己的意识。”
“这法术,就是魂魄之法术,与能操控魂魄没什么区别。”
“虽说在她躯体之内的魂魄都还有意识,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或者说,他们不能操控意识。”
“而且,鬼哭辛躯体里的灵魂早已开始自相残杀。在这过程里,他们很有可能精通了互相霸占、操纵彼此意识之法……反而,更有可能精通此道。”
“再加上,之前在秘境里,她还操控了秘境之主……所以,我想,恐怕是她真的能够操控他人魂魄与意识,所以在血战时,也能操控诸多灵修之魂,使他们攻击同门。”
“你很危险,阿雪。”钟隐月定定地望着他,“但我说这些话,并非是我要戒备你,也不是想让你理解我的戒备。”
“我永远不会戒备你,你若有意参战,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如果你中了妖后之法,失控了,我也会把你拉回来。”
“你不必担心会伤害任何人,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永远会站在你身前和身后。”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警惕。”
“如果有任何不适,要告诉我。”钟隐月说,“我永远会第一时间先顾你的。”
沉怅雪望着他,愣了很久。
他忽然笑了一声。
钟隐月皱皱眉:“笑什么?”
“笑我真是三生有幸呀。”沉怅雪笑着看他,“这一生,走到今日,竟有人真的为我如此着想,愿如此不离不弃。事已至此,我可就和妖修别无两样了,阿月却还是愿意不放手。”
“当然的了。”钟隐月说。
“真好。”
沉怅雪拉住他的手,将他手心翻过来。
他细细摸着钟隐月手心里的掌纹,轻声说:“我身世这般糟糕,命也不好,从前就如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似的,日子一天天如同在地狱里一般难捱……或许真是苍天有眼,把阿月给了我。”
“我有时候醒来,还不愿信。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小畜生,竟还有人生怕我摔了碰了,竟还有人这般珍惜我。”
钟隐月把另一只手放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上,没说什么,搓了他两下。
“阿月,师尊,”沉怅雪低着声音同他说,“你真好啊,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了。我真想跟你跑,跟你过一生,想跟你永远在一块儿……死了都不分离,想跟你同棺。”
钟隐月说:“那便生死不分离。这次杀完了,我就带你去挑棺材。”
沉怅雪又吃吃地笑起来,点头说好。
“可不论如何,这次血战是横竖躲不过了。”钟隐月说,“我唯恐你出事。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沉怅雪点头。
钟隐月却越发担心。
他拉过沉怅雪,用力地抱住他。
抱了好一会儿,他又松开,拉住沉怅雪的衣领,把他拽下来一些,捧着他的脸亲了亲。
“记住了,我爱你,”钟隐月说,“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在。”
沉怅雪轻笑着点头:“记住了。”
钟隐月轻笑了笑。
他拍了拍沉怅雪,忽然觉得这血战也没那么可怕。
钟隐月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远处轰的炸开了什么。
脚下地动山摇。
力度十分可怖,钟隐月险些站立不稳。沉怅雪拉了他一把,才让他稳住身子。
钟隐月扒在他身上,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远方。
不过须臾,空中便乌云密布。像是有什么力量指引,空中的云正向着一处聚拢而去。那处,有一血色的光柱通向苍空。
光柱四周,狂风暴起。
空中的云与天很快变得血红。
“什么?”
“出何事了!?”
屋中的人纷纷跑出来看。
钟隐月牢牢望着远方——强大的气息如同鬼手一样掐住了脖子,他几乎上不来气了。
鬼气。
一股强大的鬼气。
“糟了。”
他心中暗道不好,转头道:“鬼王来了!”
“哎!?”
“先别动!”
钟隐月说着,动身下了台阶,往院外跑去。
他心里破口大骂。
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
若照他们计划,不应该等到仙门大会接近尾声,待长老们比武之后,再来开战么!
来不及细想,钟隐月立刻冲出了院。
院外,天决门其他的长老也都出了院来。
他们聚在院前,震惊无比地瞪着天上的一切。
钟隐月赶紧跑过去,顺便大喊了两声。
毕竟耿明机还尸骨未寒,看见他,其余长老还是脸色扭曲了一下。
灵泽长老拉住他,在狂风之中立刻道:“师弟,是鬼王来了!想必他是与妖后合谋了,想趁仙门大会长老聚集时,将我等一同诛杀!”
“这个架势,他是在那处召了四千鬼兵!鬼兵皆是死士,为他所用,能杀无数仙修!”
“鬼兵向来是他的杀手锏。他行此事,就是与仙修界再次宣战了!鬼兵实力可怖,又如此杀了个措手不及。若遇上修为不高的,定然只有被杀的份儿。我们快些过去,先将鬼兵击杀!”
灵泽着急,后面的广寒长老却急忙出言阻拦:“慢着!那鬼王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张扬!这次一上来便如此大张旗鼓,想必是有什么策略……”
“就算是有,也得先过去看看!”灵泽说,“不论如何,我们天决门如今仍是天下第一。鬼王若来,我等必定要挡在他人身前!”
说罢,灵泽不再与他多废话,转身便带上自己几个弟子,放下一句“先行一步”,就御剑飞去了。
她这般果断,钟隐月也没有再犹豫。他跑回去,也招呼上自己这边所有的人,随之一同御剑飞去。 -
飞到一半,钟隐月就看见,天上那乌云聚拢的中心处,正往外飞着无数鬼影。
鬼影一个个浑身黑气,两手血红,指甲长得像利刃。那两只眼睛瞳孔漆黑,张着的血盆大口里一嘴獠牙,迅速飞向地面来。
此处是忘生宗的另一座山,也有无数宫院。正是仙门大会期间,许多山门都暂居此处。
这些鬼影扑向地面。
地面上,也已经开始打架了。
钟隐月低头去看。他御剑飞来这一会儿的空,地上就已经有了一大片血河。血河之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尸体,有长老也有弟子。
还有人正在厮杀着。
“这些鬼兵,都是白忏养出来的。”青隐化作狐形,趴在他背上说,“鬼兵是白忏以已死之人养成的傀儡,并非鬼修。这些傀儡没有神志,与死士无异,只管着杀到魂飞魄散。”
“那鬼修呢?”钟隐月问。
“还没放出来,鬼修也是听命于他的。”青隐说,“刚开战就把杀手锏放出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钟隐月当然不会知道。
灵泽挥了挥手,几个灵泽弟子便在半路上落下去,参与进了斗争。
钟隐月也差了几个弟子下去打架,而后自己单独一人随着灵泽又往前飞近了会儿,才御剑落下地面。
他们落下的地方,是血色光柱的中心。
地面上果然有一血色的法阵,是召唤这鬼兵的法阵。
血色的光柱正是从法阵的阵眼之中升起的,此处狂风最甚。
他看向四周,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仙修界有名有脸的人物。
他又往旁一撇。
终于,他看见了一个红衣人。
那人瘦得皮包骨头,一脸病弱,正站在阵边,冷眼吹着狂风,望着他们这一群人。
青隐凑在钟隐月耳边,轻声说:“那是白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