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羡泽拽着他往身后看。
江连星那条蛟尾高高翘起, 裤子上有个能兜风的大口子,哪怕是他连忙垂下尾巴遮挡,但也依稀能看见臀腿……
她清了清嗓子:“你应该裤子上开个尾巴口, 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他看着羡泽绕在脚腕边乱晃的尾巴, 那尾巴似乎是很想碰碰江连星的蛟尾,但羡泽强行忍住了,尾巴尖便犹犹豫豫乱晃。
江连星也把尾巴垂下来, 两个人的尾巴尖像是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指, 江连星的尾巴局促的缠着小腿:“羡泽有这样做吗?”
毕竟从他们来到蓬莱之后, 羡泽就再也没收回自己的尾巴和角。
她点点头:“之前突然控制不住尾巴的时候也弄破过衣裤, 因为穿裙子遮挡, 所以裤子破了也无所谓。现在穿的是很多年以前的旧衣裳,那时候从凡间量体裁衣, 华粼帮我改制了衣裤, 其实尾巴是长在腰后的, 所以只要做个扣口——”
她说到一半才觉得在江连星面前提及华粼, 似乎有些微妙。
不过江连星应该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江连星顿了顿,半晌才道:“羡泽身上的衣服, 是以前的华粼给改的?”
羡泽:“啊……嗯。这不是重点。不需要多好的针线活,你肯定也能改的出来。”
确实不需要多好的针线活。羡泽当时还抱怨华粼缝的针脚有点扎屁股, 华粼很羞愧的缝缝补补, 挑灯夜战,手指都戳烂了才修补好。羡泽换上却发现边缘还是有点刺挠,但她看华粼一个纫边改了三遍,也只好违心的夸他手艺不错。
华粼高兴的更起劲了,拿那个比阉猪都狂放的手艺给她各种缝缝补补,甚至还想给羡泽做小挎包小围巾, 被葛朔当面嘲笑“破布头子缝裤衩”他也没生气。但他后来发现羡泽从不穿他改的衣服,终于破防了,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艺不行……
羡泽也喜欢行动自如,大部分都穿的是用鲛人贡纱和灵力交织成的轻薄裙袍,裙袍没有中衣,自然也不用尾巴洞了。
她轻描淡写的掠过了当年华粼的事情。
江连星还记得,他如今的师兄趴在羡泽怀里,说自己不行改名,想要用他的存在彻底取代那个曾经骗了羡泽的华粼。
那……羡泽也是这么想的吗?
可当年华粼缝作的衣衫她还会穿着,过去又是那么容易翻篇的吗?
羡泽安慰道:“反正外袍穿上也看不出来你裤子破了,尾巴别乱晃了,过来找找书吧——”
他只能潦草的把外袍重新裹好,跟上已经往书架深处走去的羡泽的脚步。这里的书多如瀚海,江连星阅读这些上古文字的速度比较慢,脑袋要反应半天才能想明白是什么内容。
他看到有些是研究凡人的功法、派系,有些是妖与人的民俗,还有一些则是山川地理、魔域派系等等。
江连星随手翻一翻,就能看到夷海之灾前的凡界地图,没有被河道湖泊分割成碎片的大地看起来还似一个整体。
他正想要多翻几本书,就听到了羡泽的声音:“啊,怎么这么多关于蛟的书?”
羡泽驻足在书架之间,她打了个响指,一团蓝光分散成星星点点的亮光,将周围书架照的明亮。
江连星跟着仰头看过去,数个书架上满是挂着竹牌的卷轴,侧缝包蜡的厚册。羡泽随手打开几本书,有些是关于曾经比较有地位的蛟的记录,有些是蛟类在蓬莱生活的行为准则,还有一些是怎么样教导和筛选适合一起生活的蛟。
其中就有写到,蛟类数量众多,天性不同,要通过某些办法来确认是否忠诚、是否温驯、是否善学等等,有哪些蛟适合被派出去代行责任,有哪些则“宜室宜家”等等。
羡泽看到了书卷上朱色的批注,主要集中在筛选哪些蛟不适合进入蓬莱的章节,上头写着:“绝对要从根源上避免挟龙蛋以苟活、幼龙被吞的“数千年难得一见的”的惨案发生!”
羡泽愣了愣,她这才发现卷头用朱笔写着阅览批注实践,约莫是夷海之灾前二三十年,看来是画鳞恶行暴露之后,蓬莱的龙或蛟翻书写下了这句批注。
确实,画鳞所作所为足以震撼蓬莱,羡泽踮脚翻了翻,发现跟画鳞当年有关的卷宗,占了整整三个书架。
有些是那条幼龙的记载,以及它被吞后的案卷和悼文。
根据几只蛟的描述,那条幼龙是数千年来最弱小的一只,且孤僻寡言,多思温顺,很多成年龙都并不看好它的潜力,所以疏于对它的教导,这才导致它独自离开蓬莱出游。
但也有些蛟几百年没见过幼龙,很是宠爱它,从小把它捧在手心里,所以它才会遇到泥潭中的画鳞毫无戒心,以至于遭来横祸。
幼龙被吞吃之后,孵化那只幼龙的蛟因接受不了这件事而撞礁自杀。其他平日看护幼龙的蛟与妖几乎都因失职被处死,大批蛟被驱逐出了蓬莱,它们聚集在东海沿岸盘旋悲鸣不肯离去。
羡泽虽然能理解这些龙的愤怒、警惕和怀疑,但大量蛟被杀或被驱逐,也间接导致了蓬莱疏于防范,才有后来蓬莱底部被掏空,魔域的蜃龙带走了画鳞。
书架上还有画鳞被关押期间对他的观察、记录和分析。
羡泽翻开这些书册,才知道关于画鳞有这么多记载,不只是因为他所做下的骇龙听闻的罪行,而是画鳞本身的体质也足够特殊。
上一任应龙曾经有意找寻过一种特殊的蛟,传闻它有着能跟龙类似的吞噬、剥离的力量,如果与这样的蛟为伴,应龙可以有多种精进修为的办法,也能以这类蛟为容器吞纳魔气,稳定龙的性情——
但它们没想到这种特殊且珍贵的蛟,却拥有着龙最看不上的无鳞体表与乌黑颜色。
而当它们好不容易发现一只,它已经犯下大错,吞龙夺蛋。
精于秘术的螭龙便得到命令,在暗处观察着监牢中的画鳞。它们发现他尾巴上长出似龙的尖刺,头顶也有独角,显然是他虽能吞吃万物,身体却受到了龙的极大影响。
而且还性情疯疯癫癫,心魂分裂,时常在囚笼中自说自话。
螭龙希望能剖开画鳞的身体,说不定能剥离出幼龙被画鳞吞吃的魂魄。
但却被其余几只龙拒绝。
画鳞腹中已经有了枚龙蛋,为了救幼龙如此冒险的赌一把,可能会害死未孵化的龙蛋,很多人都认为不划算。特别是大多数龙都认为,画鳞腹中的龙蛋很可能是——下一只应龙。
羡泽望着那些记录,陷入沉思,也就是日后如果她真的魔气无法抑制,她就可以将这部分魔气转嫁给江连星或者画鳞。但不论是谁,此后都要被她囚禁在地底了。
羡泽绕着前后几十个书架,发现这里都是跟蛟有关的书,她翻找许久,发现真是什么类型的书册都有。
甚至有四五个联排书架,上头全都是蛟的“美容术”。蛟不论雌雄,都在龙的喜美、喜奢下,形成一系列梳理鬃发、打磨爪子、清洗鳞片、珠玉装饰等等的美容手段,而且还有大篇幅都是在以蛟的视角分析龙的喜好。
她也看到了一些“育儿”和孵化相关的书册。
这些书册上都有着法术禁制,羡泽手指碰上去,金光微微亮起,禁制解开,从书册中还飘出一张洒金纸笺,纸笺上头录着一些历史久远的名字,此刻扭动着,似乎在观察她,然后上头洋洋洒洒的出现古语的“应龙”二字。
看来是登记上了每一个借阅者的身份。
羡泽莞尔。
在纸笺最上端也有应龙二字,看来是上一位应龙看书时留下的记录。
在蓬莱真像是回了老家的自如。
相比于在外头躲藏身份,蓬莱的一切都是为了龙而存在的。
她低头翻书,书册上除了对于每一枚龙蛋出生的记录,孵化的注意事项以外,还有很多对于蛟的生理结构的介绍,以及如何挑选适合来孵化龙蛋的蛟——
羡泽翻开几册厚重的卷册,其中还绘有工笔的图画,虽说大部分器官绘图都是蛟身,但她也找到了人形的一些描述和图画。
这么打眼一看,确实很像是江连星肚脐附近的结构,绘图上甚至有龙爪残忍剖开腹部之后的图画,展现出其中柔软且富有血管的构造。
只是江连星更不显眼更青涩些。
也讲到了有些天生发育不全的蛟都有哪些特征,比如说肚脐内部的口袋温度太低,比如肚脐附近开口太小且浅等等。
这就差看图对着学习了。
她开口道:“江连星——过来。”
羡泽却意外的没听到江连星的声音。
羡泽习惯他这么多年的句句应答,蹙着眉头往回找他,在走过了几个书架,才看到了江连星的身影。
他捧着卷轴,指尖也点起一团光,正垂着头阅读,像是魂都被吸住走不动了。
她朝江连星那边走过去,开口道:“你在看什么呢?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书了吗?”
离得近了,她才瞧出来他面颊涨红,目光震惊,目光颤抖着想要挪开眼神但又忍不住盯着看。
江连星猛地抬起头来,脑子好像还没从书卷上的东西转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将卷轴一收,藏在身后:“……啊。我、我只是随便一看,你找到书了吗?”
羡泽外头:“你在看什么?”
江连星目光游移,额头冒汗:“看到了跟蛟有关的书所以……多看了两眼。没什么,我我——”
羡泽:“这不废话吗?这附近都是蛟相关的书。”她眯起眼睛,语气有点不善:“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瞒我的。”
一般只要这么说话,江连星都会乖乖的。
可他只是喉结动了动,摇头不说话,羡泽便撇撇嘴,随手往旁边书架上一拿。
反正差不多类目的书册都被放在了一起。
江连星惊恐道:“羡泽,别看这些书——我们走吧!”
她垂首翻看,忽然瞪大了眼睛。
这确实是跟蛟相关的书,只不过某些实战教学,而且是超精细实操版本。
简单扫了几眼,羡泽就发现怪不得龙跟蛟常年相伴——
一部分龙也喜欢以龙型寻欢,蛟不论是体型还是习性都与龙非常适配;大部分龙喜欢化作人形作乐,蛟既能化成普通凡人模样,也能玩点特殊的,在化形之后还保持着一条尾巴和两根尾巴……
靠,她连着翻了好几页,才知道龙身因为都很能扭,龙和蛟的舌也都灵巧,用原身交合的姿势花样简直多到简直像是麻花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而且书上还写到因蛟作为妖类繁殖成功率极低,所以蛟也一般非常持久且专注,不论雌雄,天性中就很擅长激发伴侣,保持长时间的交媾。
再加上这群在蓬莱生活几千年的蛟,早已在实践和竞争中把媚龙功夫研究出了花,这书上全是前辈老祖宗们的智慧结晶。
江连星看到她不但细看,还翻了好几页,他一脸完蛋了的表情,难得绷不住那张小死人脸,抱住头转过身去,都想用脑袋撞书架了。
羡泽眉毛动了动,合上书卷放回架子上,余光一扫,她瞳孔地震了。
她身量两三倍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这种书!
不止于此,羡泽左右回头,甚至探脑袋看了看后头几个书架,好像关于龙蛟运动的书,
羡泽有点不可置信的望向整个书架:“这么多……?怪不得小时候,葛朔去搜集散落在外的古籍,都能找到一本这种书。”
江连星瞪大眼睛、痛心疾首:“小时候?!小时候师父就给你看这种书吗?!”
羡泽:“……”
江连星有些气恼:“这才是媚龙,师父怎么能这样!”
羡泽清了清嗓子:“他当时拿了一堆书,没发现这一册。他后来发现之后吓了一跳,以为我还没看到过,就偷偷收走了,后来也不知道这书去了什么地方。我好像看到华粼偷看过。”
江连星一愣。
好像在他脑子里多出的记忆中,有些碎片,是华粼在偷偷看这种卷轴。只是当时没人知道他的真身是蛟……
“你不记得了吗?”羡泽歪头看他。
江连星心鼓如擂:“……记得、什么?”
羡泽似笑非笑:“没什么。”
江连星心里乱成一团,僵在原地没动,羡泽侧过身,从他手中抽走了书。
他手中的书册,竟然是讲蛟身如何跟化形为人的真龙实操的战略,图画上缠得满身都是,不仔细看简直就像是大蟒蛇要吃人——
确实也是在吃……
实话实说,真挺涩的。
江连星脸色苍白,已经想死了,气若游丝道:“我就是……不小心碰掉了这本书、所以捡起来了……”
羡泽给塞回了书架:“这附近都是跟蛟相关的书吗?”
江连星摇头:“不是,后面还有龙跟各种妖、各种凡人,还有跟鸟的、跟鲛、跟石怪……龙好像跟、跟什么都会搞在一起。”
羡泽揉了揉额头:“我是说跟蛟有关的知识!不是说这种实战教学!”
江连星这才反应过来,他脸慢慢涨红起来,嘴巴像是缝住一样不说话了。
羡泽捧着手里那本带有育儿袋图画的书,手指一点,书册悬在空中,她道:“让我看看你肚脐。”
江连星拿手按住腰带,拼命摇头。
羡泽:“怎么了?”
江连星:“……我自己看,我不用羡泽帮忙。”
羡泽:“你能看到自己肚脐内部吗?”
江连星别过脸,死死捂住肚子,声音都有点绝望:“我今天不想检查身体了!”
羡泽只好手指在书页上点了点,重新封上禁制,厚书砰的一声合上后朝之前归置的书架飞去。
她拍拍衣摆:“那好吧。我不耽误你看书了,你在这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去找一些别的书。”
她转身离开,江连星看她误会,连忙道:“我不是要在这里看那些坏书,我只是、我只是有点不大舒服了……我陪你!你要找什么书?”
羡泽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也不是坏书。”
江连星又恢复平日面无表情的模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偏过头道:“……对我来说是坏书。”
羡泽:“你确定不回去换条裤子?”
江连星摇摇头。
羡泽叹口气:“过来帮我找一下跟应龙修炼、成年相关的书吧。我想要突破自身对使用天雷的限制。也可以找些阵法的书,我们要在蓬莱周围布下最严密的防御才行。”
二人分开些,羡泽走到别的书架之间,回过头去才瞧见江连星松了口气,将手在脸上薅了一把,努力平静下来陪着她找书。
江连星将找到的他觉得羡泽可能有用的书,全都抱在怀里。应龙或许是寿命长久,上一只根据记载活了两三千年,所以书中关于应龙幼年期的记载也少得可怜。
他只找到了一些其他龙成年相关的记载,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渡劫”。不是真龙自己渡劫,而是真龙需要天雷为其他即将突破境界的修仙者和妖类以天雷渡劫。
甚至有些蛟修为高强之后,也会迎来自己的雷劫。
他还找到了一些蓬莱全盛时期的地图画册,他们可以根据这些资料重建蓬莱。
江连星快步往羡泽的方向走去,他要将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些能对羡泽有帮助的事情上,才能控制着脑子不钻出刚刚看到的画面——
那书对他来说确实是坏的。
坏在他可能忘不了有些画面,坏在他的梦都要走歪。坏在他不停的捉摸羡泽为什么留下他。
师父还活着,像是她心里撼动不了的塔。而他这个忠心又恭敬的徒弟还要继续扮演到什么时候……
江连星绕过许多书架,终于看到了羡泽身边的一团光亮,她盘坐在地,身边摆了很多展开的书籍,她有点发狂似的翻找着什么材料。
江连星愣住,他抱着满满的书卷,快步走过去:“羡泽?羡泽怎么了——”
她猛地转过脸来,眼角泛红,身边所有的书卷全都一瞬间合死,甚至连灵力的光芒都跟着一黯。
她低声道:“……没事。”
江连星余光扫过去,却看到了书架上挂着的标签。
“伴驾神鸟”
第192章
伴驾神鸟。
指的是华粼、葛朔那样的神鸟吗?
羡泽是发现了什么?
江连星将手中的书放在地上, 放轻脚步朝羡泽走过去:“……羡泽,怎么了?”
羡泽下意识撇过头。
江连星:“是跟师父有关的事吗?”
羡泽厉声道:“跟你没关系!”
江连星沉默着。
可江连星隐约能感觉到,从师父活着回来, 羡泽心里就紧紧压着某种不安。
她强大却也很害怕再失去。
她本应该面对葛朔是最安心最放松的, 但如今葛朔跟画鳞绑定的性命,让她心底那些担忧恐惧根本不可能说出口。
她也没法跟不懂事的华粼抱怨,那些过往的情人或说得上话的友人, 又并不是真正了解她身份与内心的人——
羡泽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觉得自己口气有些冲, 刚要吐口气说自己没事, 江连星忽然开口道:“如果是神鸟有关的事, 羡泽可以跟我说的。否则不告诉我,也不能跟师父、师兄说, 你会很难受。”
“而且不论你要做什么, 我都可以帮你。你不让我说的, 我也绝对不会多说。”
羡泽转过头来, 目光锐利又似乎疑惑的望着他。
像是想要看穿他心中所想,也像是她自己陷入深思。
江连星低声道:“羡泽是不相信我吗?”
羡泽摇摇头, 缓缓道:“不。我反而是……总下意识很相信你。”
下意识就觉得她喝止的事他哪怕发疯了也会停下来,她嘱托的事哪怕他没了命也能做好。
羡泽指尖一点, 分散在书架之间点点星光亮起来, 那些刚刚突然合死的书册也纷纷打开,纸张像是被风吹动。
羡泽轻声道:“或许是因为应龙都是数千年才有一只,相关记载也很少。我在这本《上琪灵话》里找到些许片段。说是天下最后一只应龙,诞生在南山之巅,那里崇山峻岭且缺水,它年少羸弱, 跟天地学会了凝雨落雷,跟鸟群学习了翱翔。为了报答南山之巅,它留下了天湖,天湖流淌下来的江水灌溉了西狄;它留下了几十个分散山中的诞巢,为群鸟遮风避雨。”
“因为应龙的幼年期远比其他的龙漫长羸弱,所以之后的应龙在出生时,诞巢中就会溢出蓬勃的灵力,点化数只年少或新生的鸟妖,使它们拥有远超一般妖类的神力,化作神鸟向东飞翔,来陪伴应龙一起长大。之后每一只应龙,也都会跟这群神鸟们学习飞翔,了解云和雨的变化。”
看起来多么浪漫的故事。
“这里也有记载,上一只应龙也曾与多只神鸟共生,但……”
江连星靠近她一些,膝盖碰到了她的胳膊,二人之间只有这一点点温度的连接,他问道:“但?”
“但神鸟的寿命不及应龙,在应龙度过幼年期后,大部分神鸟也都步入了生命中后期。上一任应龙迟迟无法成年,最终在多位神鸟的建议下,它用天雷击中多位神鸟,收回了神力,最终蜕变成为成年的应龙……”
江连星愣住。这段话信息量太大了。
一是说,神鸟的寿命无法与龙相比。
二是说,上一任最后成为成年真龙,是靠着献祭陪伴它的众多神鸟。
羡泽合上了手中的书,用力塞回书架:“……上一任应龙的选择,未必是我应该有的选择。我不信这个法子。”
江连星明显感觉到羡泽关心则乱,她慌了神以至于这其中的重点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他盘腿坐下来,低声道:“这法子本来也就行不通。当年应龙是通过献祭多位神鸟,才得以积蓄力量,但现在羡泽身边只有师父和师兄两位,师父更是重伤大病初愈,根本没有多少力量。”
羡泽回眸看了他一眼,四周昏暗的微光下,江连星面目沉静。
她头脑也迅速冷静下来:“确实,如果非要借着神鸟的力量才能成年,那我从东海出事之后就断绝了这条路。上一任应龙跟我根本不是在一个时代,我遇到的事情它也没有遇到过。我本就不该走其他人走过的路。”
江连星斟酌道:“而且很奇怪的是,书上为什么说是天雷击中,能够收回神力?”
羡泽也蹙起眉头:“确实。”
宗门中修仙,总说近五百年没有天雷,无法成仙,可天雷并不来自上界,而是来自真龙……能在凡界中被修仙者围攻的真龙,怎么可能掌握着通往上界的力量?
二人对视,江连星绷紧下巴,坚决道:“我会帮羡泽一起找,肯定有别的对天雷的解释,一定会有办法,让师母变成熟的!”
羡泽:“?”
等等这个话是不是有点怪——
江连星脸色也有点古怪,但他并不是因为话语,而是因为——破了口的裤子坐在地上,实在是太凉了。他拽了拽衣服,别扭起身道:“羡泽在这里看书吧,我站着陪你。”
羡泽估摸了一下时辰:“已经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反正我们还有时间,明天再来。”
到他们离开这片书海的时候,果然天色昏暗,灰蓝的半边天空上升起了透明的月亮,已经能看到几处旧址上有了地基的雏形。
二人才刚落到院子里,就听见华粼惊愕道:“江连星!你怎么跟羡泽出去一趟,光着屁股回来的。”
江连星脸色涨红:“你不要喊!我是不小心弄破了,跟羡泽没关系——”
华粼用绳带绑着宽袖,露出白皙的手臂,正在院落里催发几株树苗。他漂亮的眉梢抬起,道:“我也没说是羡泽撕你裤子了,你屁股也不好看,谁要瞧似的……我小时候不爱穿裤子的时候,羡泽还帮我穿衣裳呢。”
江连星一时间没能理解华粼攀比的思路,竟然结舌接不出话来。
羡泽:……简直像是哥哥正赌气说,在你出生之前我吃过妈妈给我做的满汉全席你这辈子也吃不到了。
二人正对着,厨房骤然炸起一团黑烟,江连星来不及回屋换裤子便急忙奔过去。
羡泽转头,看院中桌台上已经摆了饭,浓油赤酱的样子便知道是葛朔下厨。
葛朔烟熏火燎的从厨房里端出红烧鱼水煮鱼松鼠鱼醋鱼,眉毛都被炸焦了,他一只耳朵都被轰得半聋:“什么?谁没穿裤子?”
羡泽接过饭菜,毫无疑问的爆炸系厨艺,毫无疑问的吃五六种鱼,她跟水鸟真是吃不到一块去啊。
江连星也伸手接过盘子。
葛朔总算是看清了他徒弟裂开的裤子,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回头看向羡泽,瞪眼看她。
葛朔磨牙道:“你饿了可以跟我说,也不用这么饥不择食吧。”
羡泽捂住脑袋:“我也没有那么——好吧我是稍微有点……但这真是他自己尾巴没受控制冒出来,把裤子弄破了!让他给自己缝几条屁股有开口的裤子就好了!”
葛朔没忍住,胳膊肘怼了江连星一下:“快点回去换衣服再来吃饭!”
桌子上的盘子都凑不成一套,全是从羡泽的宝囊中掏出来的,李家装面馆的缺角瓷碗跟千鸿宫镶珠掐丝金盘放在一起,做的都是蓬莱周边的海中邻居。
华粼把凳子挪得很靠近羡泽,但他不怎么吃肉,他摘了一些野菜花朵和种子,弄了一盘绿,跟个秀气的驴似的小口嚼嚼。
江连星刚刚跟她在书海中话也不少,这会儿却被葛朔训了两句,只敢挑着眼前那条鱼吃,沉默又局促,甚至还给葛朔杯子里不断添茶。
嘶……这个氛围。
葛朔倒是格外多话,既有种占据四口餐桌主体权的感觉,又像是在刻意向羡泽表现自己很享受生活,并不会再寻死。
羡泽:“不行,我真的吃不了那么多鱼,咱们要不要餐风饮露一阵子,我不介意辟谷。”
葛朔吃得最欢:“可不是我主动要吃的,全都是这些东海里的好兄弟主动跳进锅里,我一边油炸一边听着它们在喊说‘能被真龙尊上吃幸甚至哉!’”
羡泽气笑了。
江连星看羡泽吃的不太多,开口道:“要不明天还是我下厨?或者我们两三日吃一顿也够的。”
葛朔目光斜过去:“行啊。你下厨,那我陪着羡泽去看看蓬莱内部。”
羡泽却想起来今天在书架上找到的《上琪灵话》:“不行。还是江连星跟我一块吧。”
葛朔戳着鱼眼睛,盯着她:“我怕他裤子不够。”
羡泽笑了:“有几处门扉都是只有龙或者蛟可以打开,他比较方便,而且他嘴没那么碎,可不会打扰我。不像某些人,我看书习字的时候,恨不得在我桌前后空翻。”
她一说旧事,葛朔挑挑眉头,不再多嘴。
只不过到了夜里,他又张嘴在她耳廓上咬了一下:“你撕啊,我不信你变出爪子还撕不开我裤子。对,我就喜欢狂野点——靠!你撕我裤子怎么还给我大腿上挠出一道!哎哎……”
“也不用舔,就一点血印子。呃、什么真龙的口水能止血,我才不信……啊?我没听说过苍鹭的口水能有这种功效,什么叫能止痒!你骗我是不是——唔、唔……”
“……什么叫话多嘴却不好使!你这话、你这话说的也太——是那个半妖把你养刁了,我还能一边吃一边学三十六种鸟叫呢,他行吗?!啾啾叽叽喳喳——啊啊啊羡泽别打了别打了我以后不在这种时候搞笑了,别打我头了!”
一家四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在蓬莱岛上,宫殿日渐伫立起来,时间眨眼间便进入初冬。岛上的宫殿重建速度远比想象中要快,白日能看到在葛朔的指挥下,木料正在空中漂浮移动,瓦片堆叠,精妙灵力的操控下,造出了连接宫殿的一道道回廊。
或许也是因为岛上灵力丰裕,取之不尽,葛朔又有过给她造出一片家园的经验,短短一两个月,已经有三五座大大小小的宫殿立在林海之中。
葛朔甚至引了几道溪流,修整了宫殿周围的林木,在自然修饰过的庭院中。江连星意识到这里有当初泗水旧宫的模样。
葛朔再次给她建造一处可以安心的家。
不过羡泽并没有着急搬进去,宫殿内的装饰尚未完成,她也还享受着“一家四口”挤住在小院子里的生活,只不过白日大部分时间,她都泡在了蓬莱内部的书海之中。
江连星大部分时间都是负责给羡泽找书,有时候俩人也会席地而坐,背靠着背搜书。
他跟葛朔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几乎不会说什么废话,她如果不主动开启话头,他也甚少跟她聊天。
羡泽有时候也会觉得熟悉,当年在泗水旧宫,那个总陪在她身边的家伙也好像是话不怎么多,但就是步步紧跟在身边,有求必应。
可当年的华粼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现在的江连星呢?
在某次俩人漫长且安静的阅读时,羡泽忽然开口:“为什么会帮我?”
江连星:“什么?”
他没理解羡泽为何要这么问。
他转过脸正要开口,余光就扫到了羡泽颈侧的红印,他许多话语到嘴边都被压扁了,最终只是轻声道:“因为羡泽是师母……”
她靠在书架上,没有回头看江连星,翻着书页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养你根本不是什么师恩,就是为了吃掉你。你说你有过前世的记忆,总说那时候我多么柔弱,对你多么好,你又对害死我这件事多么愧疚——现在你明白了,那都是假的,都是我在骗你。我很擅长伪装的。”
羡泽自嘲的笑了笑:“现在还把你带在身边,也是因为我需要一条蛟为我孵化龙蛋。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一个要将你利用价值榨干的人,你为什么还乖乖待在我身边?”
江连星眉头微微蹙起来,他没说话。
羡泽斜过眼睛,道:“还是说你根本脑子也不清楚,只是因为蛟想要伴龙的本能?”
江连星半晌道:“……羡泽又不是只骗我一个。这几十年来你一直都在伪装。”
他声音总是很平,大部分时候说话都有种深思熟虑的心安感:“我知道羡泽是不得已,是害怕身边所有人会对你拔刀相向,是谁也不敢信才骗人。”
羡泽嘴角笑容有点嘲弄:“就因为这个?因为觉得我骗人有苦衷?”
江连星摇了摇头:“我知道羡泽很会骗人的时候,其实心里特别高兴。”
羡泽:“……你没事吧。”
江连星道:“真的。”
江连星之前也想过。他敢发誓自己前世对羡泽、对师母有千万的愧疚与心疼,总想要千万倍的弥补,重生回来之后也想竭尽全力保护她。
但不是……那种感情。
他或许前世也想粘着她,也想哭诉委屈,但没有对她的耳垂发呆,因她的目光而战栗,更没有恨不得撕开胸膛喊叫出心中所想的冲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或许是看她在入门的试炼秘境中聪颖而强大,或许是看她将宽刀立在身侧长发飞舞,或许是她在跟千鸿宫弟子的比试中一人能护住其他人——
也或许是她在骤雨夜空中化龙的那一瞬间。
他每每对于羡泽游刃有余的撒谎、伪装而感觉到欣喜,因为那证明羡泽绝不是被动受害的可怜人。
他看到了看似柔弱且随波逐流的假象背后,那个自我又自信、残酷也心软的羡泽。
不知在何时,也让他无法控制的转变了心境与角色。
江连星轻声道:“我可能是知道羡泽都在利用我,也在利用那些人,而且没人能真的伤害你之后,才开始喜欢羡泽。”
他这些话语顺着从嘴边说出来,根本没意识到羡泽因为“喜欢”两个字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垂着头手指摩挲着书页,还继续道:“我就知道,羡泽怎么可能就被人抢来抢去,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明明是那些人都是你脚下的台阶。”
他总在想,羡泽看他修行学艺时,会不会也在心里评价着我是否成长到了他满意的地步;看他哭的时候,是觉得他太软弱了,还是觉得他足够依赖你了……
江连星有时候能感觉到,她是羡泽拈在指尖斟酌用处的一枚棋子,只是这枚棋子攥在手里太久,满是她的薄汗和体温。
她斟酌的太久,对他这颗棋子不轻易落下,以至于思考时将他拈在指尖靠近唇边而不自知,甚至连这颗棋子爱上她也无所察觉。
江连星回忆的时候脸上忍不住浮现出赧色:“我说不上来……我总是感觉以前趴在你膝盖上哭的时候,你总是垂着眼睛俯看着我。可能就从那时候,我越来越喜欢……”
他终于对自己的话语后知后觉,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羡泽。
羡泽抿紧嘴唇盯着他,她眼里有一种“你怎么就这样说出来”的恼怒,似乎想用目光将他的话逼回口中去。
江连星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也抿着嘴唇,硬邦邦说完了后半句:“……喜欢羡泽。”
第193章
羡泽嘴唇动了动, 她想说“我可是你师母!”,但这种话之前在魔域已经有了回答。
他想必又会认下自己有罪。
然后以平时绝没有的叛逆样子,昂起头来说“我控制不住”“师母杀了我吧!”
江连星看起来明明是最易折、脆弱且敏感的性格。
但他对她的一切又有挫骨扬灰也不会变的不屈。
羡泽瞪着他, 想让江连星低头。可江连星手躁动的揉皱了书页边缘, 但还是不肯躲开她的目光。
她怒道:“好了伤疤又忘了疼了,之前魔核折磨的那么难受,在地牢里被我放进半边金丹疼的直抽抽, 这些就又都忘了是吧。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吗?”
江连星嘴唇动了动, 溜出一句羡泽没听清的话。
羡泽烦躁的翻不下去书 , 啪一下合上书页:“要说什么, 大点声!我又听不见——”
江连星别过头, 把高音量:“羡泽对我再凶也没用,你就是疼我!”
江连星确实发现, 羡泽在说出她养他就是为了吃掉他之后, 总是冷嘲热讽的对待他, 总是想刻意告诉他, 她根本不是那个温柔的师母。
可除了羡泽以外,没人会余光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的情绪, 没人只听他的语气就察觉他的敏感多思——或者说别人也根本不关心他的情绪。
没人会注意到他衣服短了一截,没人会对他掉眼泪的行为嫌弃又无奈, 没人劝他不要乱吃东西。
也不会有人在明知他是画鳞分身的情况下, 还下意识的就相信他……
羡泽永远不会知道,他被画鳞划瞎了眼睛、弄聋了耳朵,甚至舌头都被割掉之后,他有多害怕自己对羡泽而言没用,只被掏出魔核就会被永远扔在魔域。
羡泽将他从角落里拽出来,端详许久之后, 手指穿过他头发搂着他后脑。她没有过多的安抚搂抱他,只是将手指轻轻放在他鼻尖前,让他嗅闻来自她的气味,告诉他血腥味来自他人而她没有受伤。
他说不出话来,她却一眼看出他所想。
羡泽那时候自然而然的用指尖,轻轻抹掉了江连星鼻尖的一点灰尘。
他若不是眼眶里流不出泪,那一瞬间真的很想哭。
羡泽被“内心温柔”几个字噎住,她搂住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寒战:“江连星你是吃了麻椒把脑子给麻坏了吗?!”
江连星赌气道:“很多事论迹不论心,哪怕是为了养了吃掉,你和师父也是给我住的地方给我饭;哪怕是为了杀我,你也来魔域找到我,帮我洗头发;哪怕、哪怕是为了让我孵龙蛋,但你也不是把我关在画鳞隔壁,而是让我陪着你来这种只有真龙和大蛟才能来的地方。”
他站起来,把书重重放在书架上:“羡泽别狡辩了,你就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羡泽真的有点混乱了,这种话难道不是她以前老是说的吗?
她可没少洗脑江连星,说什么“师母最疼你了是不是?”“你不要对不起师母——”
包括今天问他为什么还会在她身边帮她,羡泽也是觉得自己一直把江连星当工具养大利用。
结果从江连星的角度这么盘算下来,她单论行为,不论目的,确实……在某些角度来说也疼爱他的啊。
羡泽脑子有点混乱了,下意识道:“你只是见得太少了。嘴上说着什么‘喜欢’,你这样出生十几年的半大蛟,知道什么是‘喜欢’?”
江连星没想到连自己的心意她也不肯承认,心中泛起委屈,忍不住道:“这与年纪有什么关系?有些哪怕是做了几百年的情人,嘴上说了一万句喜欢,也会因为想当然的保护差点害了羡泽,但我不会——”
羡泽猛地一愣:“什么?”
他在说谁?
江连星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下意识的抿紧嘴唇。
羡泽身影猛地朝前掠去,手一把按住他脖颈,她声音单寒,从他脸边传来:“你怎么会知道华粼的事?”
江连星慌了一瞬间。
羡泽猛地将他重重抵在书架上,尾巴骤然从裙摆下甩出,尾脊金刺竖立,薄如蝉翼却锐利的尾鳍比在他脸侧。
她脸色冷下来:“从前一段时间我就开始怀疑,你为什么会看得到龙语和上古文字,为什么你对于画鳞为什么无法吞下你这件事没有疑问。我是相信你,但你不该跟我有隐瞒。”
江连星目光颤抖,羡泽手指弓起,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握住羡泽的手腕,艰难道:“……羡泽,呃、很难受……”
羡泽喝道:“站直了,别撒娇!回答我的问题!”
江连星受不了了,他握住羡泽的手臂,想尽办法侧过脸喘息道:“我、咬了画鳞一大口,后来吃了画鳞一条胳膊!他的记忆都涌进我的脑袋里了,所以、所以我才知道那些——”
羡泽一愣。
画鳞可是留下了假华粼当年的全部记忆。
她皱眉道:“你说清楚,哪些?!”
江连星膝盖已经有点抖了,他咬牙:“大、大部分,包括羡泽小时候——”
羡泽手指一僵,她猛然抽出手来:“……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江连星抬起眼看她,他目光有种苦楚的湿漉漉,他道:“可我是江连星。”
羡泽眼睛闭上。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跟假华粼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甚至脑袋里还可能拥有着过去几百年她和华粼相识亲近的一切画面。
他看她闭上眼睛偏开头,又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哀求的重复道:“羡泽、师母……我是江连星。我不是别的人。”
羡泽嗤笑了一声:“你怎么会不是别的人?你是仇人的分身,你是死去的情人,你是我养大的,也有着养育我的记忆。你挤满了我人生的各个阶段,你怎么会只是江连星?”
江连星知道她没说错。
就因为这些错综复杂的回忆,他最近这一两个月从来没能睡好过,在梦里他时而温顺时而邪恶,时而抱着襁褓中的小金龙,时而扑在她膝头叫她师母。
他分不清自己是谁,只觉得不论谁是大手谁是小手,谁有着尖锐利爪谁有着柔软指腹,他总是想跟她手牵在一起。
江连星鼻子一酸:“可我在知道这些以前,就很喜欢羡泽。我不是不懂、我真的是心里只有……”
他不是画鳞、他不是华粼,他是从羡泽诗句里摘出来的名字,他是被羡泽握着手指在屋檐落雨下洗净手之后,学会写了“江连星”三个字。
羡泽心乱如麻,连他诉情也喝止住:“别说‘喜欢’这两个字了!你还记得吗?你偷吻我的时候,你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你师父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杀了你。”
江连星脸色苍白:“……我没让师父知道,我只是告诉羡泽……”
羡泽总是下意识的对他言语锐利,冷嘲热讽:“那你说给我又是什么意思?江连星,你想插足吗?”
江连星嘴唇抖了一下,他声音都飘在空中:“……我不是。师父不会知道的,我、我……”
羡泽望着江连星因痛苦而毫无血色的面容,刚刚他还笃定的说“羡泽最疼我了”,现在还会这么想吗?
羡泽松开手,心中不忍,直起身子后退半步:“你要是觉得待在这里不舒服,想走我不会拦你。”
江连星猛地瞪大眼睛,急道:“我不走!”
羡泽没说话。
她只是这时才意识到,江连星没有父母,算是从画鳞魂魄中撕裂出来的一部分,在这世上根本不会有几个人在意他的死活。
羡泽片刻的沉默让江连星彻底慌了:“我可以不走的,对吧?这里也算是我的家吧?而且羡泽不也说了吗?需要留下一条蛟为你孵化龙蛋,我愿意的!我身上那处、最近变得不一样了,羡泽要看吗?我——”
他说着就开始拉拽腰带想要脱衣服,羡泽一把握住他手腕。
江连星动作停下来,他声音中隐约有一丝哽咽:“我不走,你说过,再也不会不要我了……”
羡泽放下他的手:“好,你可以不走,但你喜不喜欢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什么。”
江连星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片刻后声音有些颤抖道:“羡泽要什么?”
她垂眸:“我现在想要的是葛朔好好的。江连星,你若是有记忆更应该明白,我跟你师父是青梅竹马,我们恩爱无双。”
江连星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此言此语,也像是对江连星头脑中那缕华粼的灵魂所说。
江连星有些站不稳,他半晌重复道:“……师父与师母……恩爱无双。”
羡泽抿紧嘴唇。
他垂下头去,碎发遮挡住面容,他拉紧刚刚被自己拽松的衣领,轻声道:“……师父不会知道的。我再也不会说了。”
刚刚她逼视许久,江连星也在不屈不挠的说着“喜欢羡泽”,如今却因为她,也会说:“再也不说了。”
偏要说和再也不说,都是他。
羡泽往后踱了几步,她揉揉额角:“……你先回去吧。”
江连星沉默地点点头,他转过身去几乎是拔腿而逃。
江连星越走越快,而后脚尖一点,几乎是在书架之间飞身而起,速度越来越快。蛟尾在身后舞动,却没想到眼前有一处拐角,他躲避不及重重撞在书架上,落在地上滚出去。在昏暗的书海之中,江连星抬起头望着左右俯瞰着他的书架,突然大口呼吸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后在书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蜷缩起身子,脖颈青筋凸起,无声的张嘴哀叫起来。
……
江连星走后,羡泽不知道翻书翻了多久,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干脆就地一躺,卧倒在软垫和薄毯上刷墨经坛,她伸手去拿茶盏,这才想起来这一套茶盏水壶配着软垫,都是江连星早上带过来的。他说她太喜欢就地一坐,可地上毕竟冷硬,从那之后他就每次陪她来书海都像郊游一般带着这些物件。
羡泽又走神了。
她没做错事,江连星的心思压根不打算藏,若是再这么下去,他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让葛朔伤心。
只是羡泽眼前总是浮现她刚刚失忆时,他将脸枕在她膝头流泪的表情。
让他注意分寸没问题,但或许她表明:只要他乖,她不会把他赶走的。
否则江连星真要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羡泽揉了揉头发,甩掉脑袋里的杂念看着眼前的墨经坛。
她当年做出墨经坛只是为了足不出户了解天下事,如今却成为了她看到世界各个角落的眼睛。
首先是栉比阁出现了大量上古时代的金器、珠玉甚至是法器,果然引发了整个修仙界的沸腾震动。栉比阁的货物虽然可通过传物阵法流通,但东海沿岸新建栉比阁的消息传来,相当多修仙者和商户都认定这里必然有宝贝,纷纷赶来。
而在一两个月前,真龙在东海现身的消息和明心宗宗主钟霄还活着的消息一并传播开来,当钟霄修书传信邀请当年受她庇护的闲丰集商户前来东海沿岸,七八成的商户的闻风而来。
第194章
一是他们逐利的本性认定了钟霄必然是“真龙关系户”, 她的资源肯定能拿到好货。二是当年陵城遭受袭击,钟霄的月裳帷悬挂于高空庇护数万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这些人相当信任钟霄的品性。
很快, 临近明心宗的半大小城丹道城, 就挤满了从九洲十八川各地而来的商户、散修。
丹道城中连夜支起布篷,不过短短三日便在布篷之下修剪出华贵高耸的栉比阁。丹道城这家栉比阁,在每月上中下旬三日分批放出了大量无主的蓬莱秘宝, 并对其中的典籍法器举办了一场场内部拍卖。
这些内部拍卖会遴选参与者的修为, 若是低阶修士根本连入场资格都没有。一开始以元山书院为首的多个宗门, 都在墨经坛人最多的“天下论道”分坛中说, 这是蓬莱的骗局, 他们在摸底凡人的修为,在后续会报复每一个去参加拍卖的人。
但随着墨经坛之间流传说某几个小宗门捡漏买到了上古时代的心法残篇, 还有根本看不出原理的几件强大法器, 各大宗门也有些坐不住了。
羡泽等了不过一个多月, 就看到有包括梁尘塔、元山书院还有其他大宗门的高阶弟子甚至长老, 偷偷带人参加了拍卖,一掷千金的买走了不少宝贝。
毕竟如今修仙界的水平都停滞了许久, 很多人都认为变得更强大的秘密就在夷海之灾前的神秘时代,追古捧古之风盛行。
不过这些所谓的“宝贝”都是羡泽挑选过的, 很多都是唬人的花架子, 实际能带来超然修为的少之又少。
但随着这些布满上古图腾,还有着龙爪龙痕的金器珠玉受到追捧,整个九洲十八川无一不真实的意识到:真龙真的存在着,它们曾经极其强大辉煌。
修仙者可谓是天底下最慕强的人,当时袭击明心宗时遇到真龙的亲历者纷纷夸张的描述着她的强大恐怖,以显得自己当初灰溜溜的逃走不是胆怯, 而是遇上真神般的龙,不得不暂退。
这种传言越来越离谱,特别是那些最不受主流宗门待见的散修们,形成一片“拜龙”之风。
他们又没见过羡泽,自然连金龙雕塑都做的千奇百怪,有的给她做成六指斗鸡眼,有的给她做成白胡子胖身子,一时间散修们给她起什么名字的都有,什么“飞元真君”什么“上龙帝君”。
甚至还有人觉得她一定是看上了钟霄,又姿态威武凛然,肯定是雄性等等——
东海沿岸也挤满了想要一睹蓬莱阵容的修仙者,他们从每日清晨便开始遥遥观海。传闻说蓬莱虽以阵法在海面上隐形消失,但在特定的时间与日光下,他们能有幸看到蓬莱岛的轮廓。
那群人始终在翘首以盼,羡泽确信自己的阵法不会让任何人能看到,但总有人对着海上一团雾一阵风,硬说自己看到了“蓬莱岛”,甚至墨经坛出现了一大堆关于“蓬莱”“真龙”的分坛,每日有人都在分享自己看到真龙的逸闻。
这些凑热闹的人,绝大多数都在修仙界中“不入流”,于他们的亢奋和崇拜不同的是,修仙界主流宗门们,似乎统一了口径:
蓬莱根本没有重现。
那个真龙就是魔。
他们倒也有自己的依据。因为在蓬莱重现、真龙现身的传言之后,凡界在短时间内出现大量暗渊,山谷崩塌、峡谷凹陷,也有无数冥油、黑烬与魔兽,涌入了凡界各个地区。
当年明心宗和千鸿宫的弟子面对魔域黑烬都毫无招架之力,这些突然出现的暗渊,几乎是瞬间成为了修仙界的头号威胁。
分舵分宗被魔兽袭击死伤无数的消息层出不穷,这些惨案触目惊心,甚至还有大批妖魔将修仙弟子折磨取乐或绑架去魔域买卖。
修仙界主流一时间群情激奋,大批人认为暗渊就是真龙有意制造的。毕竟东海屠魔前他们就见过身材修长的“魔”四处屠戮,制造暗渊,这次仙魔两界陷入混乱又是在真龙现身之后。
传说中真龙就是仙魔不分,它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这样做。
羡泽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了——这恐怕是画鳞计划的一环,他早就知道自己如果失去魔主之位,仙魔两界必然会四处洞穿,陷入混乱。
而且他当年伪装成羡泽四处作恶,造出了“东海屠魔”,当下他就是要让羡泽更洗不干净,甚至让很多人认为,羡泽就是他——就是魔主。
他就是要给羡泽留这个恶心人的烂摊子。
与此同时,在修仙界上层,“真龙奴役论”大行其道,有不少人认为真龙将会把所有凡人视作蝼蚁踩在脚下。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起了“雷劫飞升”。
如果雷劫是由真龙控制,那岂不是谁人何时渡劫全凭它的心愿,渡劫之后又去向何方?如果拼尽全力到了化神期,渡劫失败将功亏一篑,魂飞魄散,那是不是根本就不追求渡劫成为上仙,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这个九洲十八川做一辈子的化神期强者,难道不好吗?
但是团结却并不是那么容易。
首先就是千鸿宫少宫主宣衡的回归。
宣衡还活着的消息基本就是在钟霄露面之后半个月就传了出来,很多人都想看兄弟相争厮杀大戏,甚至在千鸿宫内部,已经在正主还没到千鸿宫之前就开始彼此拉帮结派。
却没想到宣琮早早就立在台阶上,揣着袖子笑盈盈的望着自己目盲的兄长从云船走下。
宣衡冷声道:“没用的东西。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了。”千鸿宫主要长老,当初都在西狄被羡泽斩杀,千鸿宫权力真空,按理来说宣琮完全可以手握大权重振旗鼓,甚至于让这个兄长都没有办法回到千鸿宫。
可宣琮没有这么干。
他半摆烂了。
基本就是带着千鸿宫退居二线耍赖皮,所有邀请屠龙的建议他一概不参与,所有想蚕食千鸿宫的他全都打回去,但要说主动干点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宣衡说他“没用”,仿佛也是说这大好的机会他不夺权,那宣衡就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宣琮混不在意,扶着散乱的斜髻笑了笑:“你若是有用,也不会瞎了眼睛。怎么说?瞧你脸上倒有几分吃饱过的余韵。”
外人哪里听得懂兄弟二人的对话,只知道宣琮本意是等宣衡回来便翩然离去,宣衡却拽着他彻夜详谈,宣琮最终是略不情愿的留在了千鸿宫,继续像当年那样闲散混日。
而宣衡从来都是雷霆手腕,虽说已经大不如前的千鸿宫内部,有不少人怀疑他的目盲、多位长老被杀,以及他与真龙之间是否有关系,但宣衡还是置若罔闻,果断宣布:
卓鼎君已死,他继任千鸿宫宫主之位,甚至他对当年失火未修的纳载峰再度放了一把火,彻底拆除了那篇废墟。许多千鸿宫弟子都很好奇纳载峰的山门之中到底有什么,但终究是没有机会见到。
千鸿宫在数个月的混乱衰败后,终于在他重塑的严苛门规下,又恢复当年几分气派。
而没过多久,就在丹道城蓬莱秘宝在全天下掀起热潮,在元山书院多次号召要反抗魔龙反抗蓬莱的时候,千鸿宫向天下宣布——
卓鼎君当年在东海因贪婪伤害真龙,已经得到上天谴责,受尽折磨而死,千鸿宫与真龙有上古渊源,缘分相连,将绝不参与任何屠龙相关活动。
千鸿宫看似中立,实则已经是极大偏向真龙,甚至承认宗门与蓬莱在上古时代的联系。
这四舍五入就是认定真龙是上仙半神的地位。
而另一边,有传闻说,在这暗渊遍地的混乱之际,伽萨教圣主已然带人闯入中原腹地,目标似乎是至东海沿岸,想要完成五十多年前伽萨教未能完成的朝拜。
……
江连星飞在空中俯瞰着已然郁郁葱葱的蓬莱,初冬偶有落雪,但蓬莱岛上如今灵力旺盛却没有多少叶子枯黄。今日空中没有多少飞动的木柱砖瓦,应该是葛朔和华粼已经回去了。
刚刚羡泽的话回荡在他脑中,他仍旧有些恍惚。
羡泽已经对他很好了,是他单方面深陷在对她的感情里停不下来。
葛朔也是当年教他功法的人,江连星从心底尊称他一声“师父”。
他虽然心里有过蠢蠢欲动,觉得真龙从没必要忠贞,但当羡泽都表示她有了葛朔不会再选择别人——
他的想法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上台面……
师父都已经回来了,他怎么能那么不要脸的还一次次说自己对她的感情。难不成就因为华粼的记忆,就因为龙与蛟的相配,他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江连星头昏脑涨的飞在空中,望着那些连接宫殿的回廊,巍峨中透着秀致,既般配羡泽的地位,也能符合她的喜好。
江连星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搬进去这些廊腰缦回的宫殿,会不会他就要住在远远的另一端,想一推开门就见到羡泽也难了。
可在如今紧凑的屋檐下,他眼睛耳朵,也躲不开她与师父之间任何的恩爱与互动。
江连星还是第一次在陌生回忆以外的现实中,见到羡泽那么放松、懒散又隐约有点孩子气的样子。
她起床一直不怎么早,清晨打着哈欠在窗边托腮,葛朔站在身后拿着梳子不知道与她聊着什么,她忽然回过身去掐葛朔的肋下,俩人笑闹打坐一团,葛朔打不过她,蜷成一团夹着胳膊,屋里传来俩人几声笑骂:“长胡子龙!”“大屁股鸟!”
他俩总有聊不完的话,有时候江连星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听见窗外哝哝细语,原来是俩人支起窗子点着灯烛,裹着被子凑在一起,窗台上还摆着一碟花生米。他俩就聊着墨经坛上屁大的八卦,同仇敌忾的骂人,就能聊到后半夜去。
俩人有时候就先后打哈欠,裹着被子直接倒在窗边的榻上,江连星隔着自己窗子的薄薄窗纱能看到他们窗口的灯盏到了近天亮才熄灭,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只是也窝在自己窗边的椅子上抱着腿睡着过去。
羡泽没说错。
他亲眼见证着,她与师父恩爱无双。
而他自以为直白表露情感的那几句话,对如今什么都拥有的羡泽,就纯粹是多余。
他暗暗下定决心。
一辈子不再说出那些话,换能长久留在她身边,江连星一万个愿意。
江连星回到院落中,却没料到华粼和葛朔正坐在树荫下,葛朔手忙脚乱的给他束发髻,桌子上还摆着几支红珊瑚的簪子。
华粼脸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玩意儿,跟被扇了似的红扑扑的,他被套上好几件轻纱层叠的衣服,有点呆滞地坐在石凳上:“……师父,羡泽真的会喜欢这样的吗?”
葛朔叼着簪子,往他金白色的发髻中簪的时候,戳到了皮肉,华粼疼得直皱眉。葛朔攥着一把头发,正在较劲:“我还能骗你吗?以前她被这种样子迷的不要不要的。这几只簪子都是她之前从宝囊里取出之后放在妆奁里的,你就说你不小心发现,觉得很漂亮很喜欢才借用的。”
华粼怀疑道:“师父真的不是害我吗?万一这些簪子很重要,羡泽生气我偷拿了呢?”
葛朔啧了一声:“这簪子就是她拿来配你这头漂亮金发的!再说,她什么时候对你生过气。”
华粼:“好吧。可是脸上有必要弄得这么红吗?”
葛朔也不明白华粼怎么这么苍白,他印象里的那个假货,可是每次在羡泽面前都是脸色红扑扑。
葛朔嘴损起来:“她就喜欢脸红的,甚至看见猴屁股都激动要抱着亲——”
华粼:“不过……”
他回过头看向葛朔,有点不太确定道:“可是,羡泽最喜欢的不是师父吗?干嘛要让她多喜欢我一点啊。”
葛朔动作僵硬了一下,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那我还能跟她似的活几千年吗?让你打扮你就打扮,不过她要是真的生气了,你就推我头上,就说是我干的就行。桂花油呢?啊对,你真的不打耳洞?我建议你打一个——”
江连星看到那红珊瑚簪子就想起来了。
他记忆中对着水面映照模样的时候,就看到过旧日的华粼戴着红珊瑚的首饰,跟眼睛交相辉映。
葛朔难不成是在教小华粼去讨好……
葛朔显然不认为自己能一直陪羡泽。
他甚至已经在想,一定要有人能伴在羡泽身边。
相较于江连星,在葛朔眼里显然小华粼跟羡泽更相配,更让他安心。
江连星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动弹。
从来都是爱玩多情的羡泽笃定的说“我们恩爱无双”,最是忠贞的神鸟却在妆点别人,希望羡泽能喜欢上其他人……
第195章
江连星动了动, 华粼眼尖,余光扫到了他,惊讶道:“江连星,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葛朔猛地转过脸来。
江连星只好走出来几步, 向葛朔拱手道:“师父、师兄……羡泽那边说想要让我先回来做些饭食,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葛朔目光落在他身上。
前些日子羡泽又去了一趟明心宗,看了看丹道城的市集, 买回来不少东西。除了她哭天抢地想吃的菜色, 还有给他们仨人的衣物。
她当时还拿衣袖比了比江连星的臂长, 道:“许久没给你买衣服了, 感觉好像又买小了。哦, 尾巴洞你自己改去吧,我可不会缝。”
葛朔当时就意识到, 江连星和羡泽之间也存在某些外人不知道的默契。
这种默契说是师徒还是别的, 葛朔也很难分清, 但显然羡泽失忆后的那段时间里, 江连星真的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她……
这会儿师徒二人对视,江连星像是被扎了一样避开目光。
葛朔抬起眉毛:“去吧, 我看她把那些食材跟宝贝似的拿冰术保鲜着呢。”
羡泽回来的时候,月色洒满院落, 四周点满灯笼照的如同白昼, 桌子上的饭菜也都热气腾腾。
江连星坐在桌边,他想到今天在书海发生的一切,下意识想站起来避开她。
羡泽却已经飞落到桌边,翻飞的衣袖拂过江连星鬓边,带过一阵她的淡淡气息,她揉着眼睛落座, 差点碰撒了汤碗:“真不用等我——啊。”
江连星立刻抬手托住,汤碗一滴未撒,羡泽也下意识要去接,手指按在瓷碗的同一处,托住了他指节。却没想到江连星急急抽回手去,那汤碗直接打了个转落下来。
羡泽手指一晃,差点摔碎的汤碗带着汤汤水水飘起来,落回桌子上。
羡泽看了他一眼。
江连星攥着手指垂着头。
葛朔看出来了这俩人有点不对劲:“怎么?吵架了?”
羡泽挪开眼:“……没有。”
江连星顿了顿,半晌后才低声道:“我惹师母生气了。”
葛朔眉毛诧异的抬起来。这几个月江连星就没怎么叫过“师母”,这会儿怎么突然改口了?
羡泽没说话。
江连星有些坐不住,道:“我再去看看厨房,要不要添些饭——”
葛朔却阻止了他:“不用,大家吃饭也就陪某个贪嘴的龙吃个乐子。羡泽,你别把气带到饭桌上哈,徒弟不听话大不了打一顿就是,明儿就忘了。”
羡泽扯了扯嘴角:“打过了。”
俩人连眼神交汇都不愿意有,不可能是单纯的惹生气了,葛朔只好半开玩笑道:“我也瞧着没有伤,打你哪儿了?江连星,你要记恨你师母,就真没良心了。”
江连星:“……我怎么都不会记恨师母的。”
眼见着气氛又要坏,羡泽却惊叫着岔开了话题:“华粼!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华粼眨眨眼:“没人打我呀。”
羡泽托腮笑道:“那脸怎么跟被人扇了似的。今日倒是不披散着头发了,梳成这幅样子,过来,让我看看。”
江连星闷头盛饭,他将饭碗递到羡泽面前,羡泽正抬手拨弄了一下华粼头上的发簪。
她似笑非笑的将脸转向了葛朔。
这回轮到葛朔低头扒饭了。
华粼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装饰,他从小就并不爱美,天然雕饰,但他也意识到了桌上情绪的流转:“好看吗?”
羡泽端详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好看。小华粼很配红色。”
华粼却垂了垂眼睛,拔掉发簪:“但我不喜欢束头发。我也不喜欢脸上弄得那么红。”
他天生秀致,动作却一向是天真稚拙,抬起袖子用力蹭了蹭脸颊。
羡泽又看了一眼葛朔。
他捏紧着筷子,吃得专心致志。
羡泽道:“华粼,坐近一点吧。”
华粼脸上露出了当晚第一个笑容,他挪过石凳靠在羡泽旁边:“我看你吃。我还是喜欢吃花和草。”
羡泽夹了一筷子:“你吃过这个吗?钟霄说是丹道城的猎兽师打的野珍,肉中已经有了灵力滋养的味道。”
华粼表情不大乐意尝,但在羡泽的目光下,还是凑到她筷子边叼过去:“唔。一般好吃,就像是蘑菇。”
羡泽摸了摸他脑袋,笑道:“多尝尝,别天天嚼草了。喏,这些珊瑚钗不想戴就不戴。”
她伸手要摘,华粼却捂住:“那我不戴,羡泽也喜欢我吗?”
羡泽愣了一下。
她目光看向葛朔,又挪回到华粼纯净又期许的脸上,她伸手捏了捏华粼的脸颊道:“那当然。跟钗子跟外貌跟什么都没关系,我知道小华粼到我身边来有多么不容易。”
华粼却伸手搂住她胳膊:“那羡泽别光让师父陪,让我陪着睡吧!我做梦都梦见小时候你陪我,我还把脑袋拱到你肚子上戳你,我特别想羡泽身上的味道——”
江连星没想到,他自己内心的想法,能被华粼这样直白的说出口。
这个饭桌上,只有华粼仰着脸,他和葛朔都低着头。
羡泽环顾一圈,慢慢笑起来:“那行,你师父拿了我的珊瑚钗都不打声招呼,罚他今天睡井里——”
葛朔皱起眉头,他半弓下腰,忽然放下筷子道:“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他快步往房间的方向走去,用力合上门,甚至连屋檐下的几个灯笼都因门扇起的风而晃动。
江连星望过去,他还记得羡泽特意买的灯笼,她说鸾鸟和苍鹭都不擅长夜视,所以夜间越明亮越好——
江连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华粼的筷子:“你别吃了。反正你嚼几朵花,吃点花蜜也能饱!”
华粼皱起鼻子,抬眼有点生气地看着江连星:“羡泽喂我呢,你凭什么不让我吃?”
江连星面无表情的面容下也隐着几分愤怒:“师父都被你气病了,你还有脸在这里吃!师父跟师母最是恩爱,你在这里撒再多的娇也没用!”
羡泽听到这后半句,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江连星却僵着脑袋,注意到她的目光也不愿意回望。
华粼偏过头,他手指拨了拨金发:“不是我气病的。他这些天好几次表现出不舒服了。还不让我跟羡泽说呢。”
羡泽猛地转过头看他:“葛朔这几天都不舒服?!”
华粼点点头:“他就是撑着在修建宫殿,我想告诉你,可他不让说。每次一见你,他恨不得嘴咧到耳根,每句话都带好几个笑话。”
羡泽望了房门一眼,道:“你们俩吃吧。”她抬手握住江连星的手腕,江连星手一抖,失了力气似的,刚从华粼那里夺走的筷子掉下来。
羡泽接住筷子,递还给华粼,道:“乖,都别吵架啊。”
她走过去打开主屋的门,然后走进去反手合上。
饭桌边只剩下俩人。
江连星一屁股坐下来,面无表情却隐隐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沮丧。
华粼根本没有尝刚刚羡泽给他夹的菜,只是偶尔吃了几口菜芯,俩人都不说话。
华粼忽然开口道:“我会陪着羡泽,怎么都不会离开的。”
江连星以为这是示威。
就听到华粼继续道:“你最好也这样。”
江连星:“……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华粼点头:“对啊,我很讨厌你。但羡泽喜欢你的。”他把盘子边缘装饰的花塞进口中,慢慢嚼道:“可能比喜欢我还多吧。我从小觉得羡泽最疼我了,可从我去了一趟魔域再回来,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连星垂下眼睛,对华粼来说羡泽失忆的那段时间不算太久,对他来说确是两辈子,甚至是更久。他只是扯了扯嘴角:“我们谁都没法跟师父相比。”
华粼放下筷子,红瞳中露出惊讶:“你凭什么想跟师父相比?师父为她做了多少,陪了她多少年?你才跟羡泽相识多少年?甚至师父也不是一开始就在她心里这么重的啊。”
江连星怔了怔,被他直白的话语说得有些抬不起头。
华粼摆弄着盘子里的叶片,托腮道:“真龙寿命那么长,若是一二十年便能对一个人情根深种,那千年岂不是要爱五十个?我没想那么多,说不定等五百年之后,我也能像师父这样,被她事事挂念就好了。”
……
屋内。
她走进去几步,就瞧见葛朔化作原型,颓丧的趴在榻上,脑袋埋在软垫里。
她靠着侧间的门框,抱着胳膊道:“怎么?拿簪子给华粼打扮的时候,没想过要是我真吃这套,你心里也会生气吗?”
葛朔没说话,只是烧焦了的鸟屁股对着她。
羡泽叹了口气:“他最清清白白,跟过去那些事都没关系,别把小华粼扯进来。”
葛朔闷声说了句什么。
羡泽没听清楚,刚要问,就看到葛朔身体抽动了一下,周身灵力波动虚弱,他也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
羡泽连忙上前,捞起这只烧焦水鸟转过身来,他眼睛紧闭,尖嘴巴已经把软垫戳出一个窝。
羡泽拍了拍他脑袋:“化作人形,这我都握不住你的手。”
葛朔闷声道:“我不要。你化作小金龙。我要我的小金龙——”
他刚说出口也觉得这要求唐突,羡泽好多年都没在他面前化作原型了。可他从软枕的缝隙里斜过眼睛,只瞧见金光一闪,两只爪子捏着他脑袋按在枕头里,她尾巴缠上来:“不许动,你已经被我捕获了。”
她化作一条没比软榻长多少的矫健金龙,缠着他的羽毛,一幅将他缠绕捕猎的模样。
葛朔挣扎过来,忽然用长长鸟嘴,叼住了羡泽的脑袋,吞下去一半。
羡泽睁开眼就瞧见了某个家伙的嗓子眼,爆发出一声尖叫:“葛朔你想死了!!”
只听到屋外头也混乱一片,华粼和江连星似乎被她尖叫吓到,都要起身拔剑了。
葛朔连忙松开龙头,化作人形,把她抱在怀里捂着她的嘴:“别叫别叫,这又没跟夜里似的弄个结界隔音,你叫什么都听得见!”
羡泽扭扭身子,干脆一长条躺在他身上:“你要是再出那些给华粼抹猴屁股脸,插珊瑚钗的昏招,我就要现在开始叫了。我能叫得让他俩开开眼,让他们知道每天那罩着卧室的结界里都是什么动静——”
葛朔嘴巴浑,脸皮薄,涨红了脸捂住龙嘴不肯撒手:“别叫。他俩也不小了,又不是没开窍!”
羡泽要张嘴,他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她金瞳笑得眯起,葛朔松开手,羡泽毛绒绒的脑袋往他颈窝里顶了顶,一只角戳在他脸上的笑涡里,爪子捉着他胸襟的衣服:“你跑屋里来,是因为生气我喂华粼吃饭了吗?我就当他是小孩呢。”
葛朔伸出手,把她盘起来抱在怀里,一只手还捏了捏她的爪子,刚要开口就先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我没生气,我就是不太舒服,可能这几天累到了。”
羡泽脸色却不太好:“不,这里灵力丰裕,你使用再多法术也不会如此虚弱。画鳞又在搞鬼,他又想见到我了是吧。”
葛朔却皱着眉头:“你别去见他,别让他得逞。”
羡泽:“大不了我再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葛朔拔高音量:“这样他反而得意了!真是恶心死了!我都恨不得一头——”
他意识到羡泽必然不愿意听他这么说,住了嘴。
羡泽没说什么,只是爪子反握住他的手指,将灵力丝丝汇入他体内。
葛朔也知道羡泽一直在找寻能够化作成年应龙的办法,便推开她的手想要拒绝她淡金色的灵力。
羡泽却张嘴咬住他耳垂,不许他乱动,两只爪子都紧紧握着他的手指。
葛朔干脆躺下来,就像是被路过金龙霸王硬上弓的可怜凡人般,咧嘴笑道:“好霸道。这跟强行往我嘴里塞饭有什么区别。”
羡泽松开他耳垂,但尖尖牙齿又生气又无奈的在他下巴脖颈上咬了一堆浅浅牙印,道:“你再这么瘦下去,我真有可能每天打捞三百斤的鱼,往你嘴里灌。”
葛朔笑得直咳嗽,二人笑声停歇之后的短暂沉默后,他手指摩挲着羡泽的断指,轻声道:“你不喜欢华粼吗?你之前不就最喜欢他的模样吗?”
羡泽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也学会了葛朔的打岔聊法:“各有一半吧。我要是这么看脸的龙,你现在应该被我赶出去放哨了。”
葛朔又笑:“我很俊的好嘛。”
他顿了顿道:“江连星如果没有当年的记忆,他就不是过去那个人吧。”葛朔心里始终认为,若是那个人还活着,他恐怕是争不过。以羡泽的性子,二人能有一两百年的形影不离,必定有根上就契合的地方。
羡泽沉默片刻,道:“不论是否有当年的记忆,都不是了。”
葛朔总觉得她这话说得模糊。
难不成江连星真的……真的有当年的记忆?葛朔心里头悬起来,他下意识的口无遮拦问道:“那你呢?你更喜欢他的哪一半?”
羡泽忽然伸出爪子掰着他下巴瞧了瞧,在她抱怨了几次他胡茬扎人之后,他修面比以前勤了不少。羡泽上下左右的看他,葛朔有点不适应:“看什么?”
“我看是谁附体了。我认识的葛朔只会说:‘你眼睛敢看别人试试’。”她笑着捏他眉毛:“再说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是我自己决定的,我已经过了能因某些花心思的小手段上钩的年纪了。”
羡泽跟他说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葛朔也有点老脸一红,咕哝道:“我就是关心则乱。”
羡泽知道。
当年华粼看似心思细腻其实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葛朔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对于她的事总是心思深重。
他当下的情况,更加重了他从东海之事以来从未散开的愧疚。
“羡泽!羡泽——”
羡泽刚要安慰他,就听到了外头急急的呼唤。
葛朔推开窗子:“江连星,怎么了?”
江连星快走几步到窗边来,一垂眼就看到了羡泽□□的躺在师父身上——准确来说是金龙仰着肚皮躺在葛朔身上,爪子还在挠肚子。
羡泽甚少这样毫无威严的时候,跟江连星双目对视,都是僵了一下,她砰的一声炸开团金光,化作人形。葛朔被她一屁股坐在肚子上,闷哼一声:“羡泽你的屁股也不小啊咳咳——”
羡泽连忙起身,一只手搂着他又是一阵顺气。
葛朔觉得羡泽当着江连星的面,还搂着他跟哄小孩似的,他脸上挂不住挣扎起来,看起来更像是夫妻两个还在床上打闹。
江连星不敢抬头,只是道:“辟鸣回来了。说是什么临海公主到了丹道城,而且还带来了大量的妖,各地妖主都想要求个封号,导致现在丹道城里一片混乱。”
羡泽头都大了,她能想象到千百只大妖挤在丹道城的景象,那群刚刚来到东海没多久的修仙者恐怕都吓坏了。
她道:“辟鸣不能带公主过来吗?”
葛朔坐起身来摇摇头:“临海公主是陆龟,听说七八百年前第一次到蓬莱求封号,还是鲛人们拖着船,将她送过来的,她在海上吓晕了三回。”
江连星补充道:“而且蓬莱附近的法阵也顶多是能让辟鸣通过,其他的妖不提前打招呼也不可能过来。羡泽不如直接去丹道城一趟。”
羡泽叹口气:“我在墨经坛上看到不少宗门说要联合,说东海附近妖魔肆虐,派人前来丹道城降妖除魔,这都要撞上了。走吧,简单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出了太阳就过去。”
葛朔指了一下自己:“我们都要过去?哎呦我这老胳膊老腿——”
羡泽斜了他一眼:“我现在决定把你别裤腰上,走哪儿带哪儿。你要是嫌累就化作原形,我把你绑起来当是去丹道城卖鸡了。”
他俩开玩笑的时候,江连星垂头喏了一声,正要合上窗子。
羡泽扫到院中的桌台上,江连星忙活许久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她撑住了窗子:“先别收饭桌。我还没吃饱。”她转头问葛朔:“你还吃吗?”
葛朔因为她的灵力舒服了不少,他有些困乏地翻了个身:“我不了。我困了。回头真给我打捞三百斤鱼再说。”
最后坐到饭桌边的只有江连星和羡泽,她端着碗道:“华粼呢?”
江连星:“回屋洗脸了。”
江连星表情有些怔忪,动筷并不积极。
羡泽:“你不吃?”
他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啊……嗯。我吃饱了,我帮师母布菜。”
羡泽这才意识到他突然改了口叫“师母”。
羡泽忽然明白,之前江连星没说错,有些事她跟葛朔说不了,和江连星还能商量商量,他全然站在她角度帮她出主意,二人总能想到一处去。过去那么久,羡泽对他的熟悉就像是对自己的手一样,现在忽然多了层隔阂。
羡泽把酒碗往前托了一下:“我要喝两盏,你喝吗?”
江连星摇头,但还是起身给她倒酒,羡泽自己一个人吃吃喝喝,眼大肚子小,连江连星放她碗里的菜也没能吃完,她撑着脸,忽然道:“你之前是不是说过睡不好,身子不舒服?”
江连星以前跟她在一起就像是鱼在水里,安心自如,现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只是硬邦邦点了点头。
“原因是什么?就因为拿走了魔核?”
江连星:“嗯。可能。”
羡泽似乎因为他过于生疏的口吻,略有些怅然的垂下眼睛,她没说什么只是仰头喝完了盏中酒。
江连星起身给她倒酒,忽然道:“师母给我些灵力吧。这样我就不会一直做梦了。”他实在是因为那些过于真实的梦,都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身份,辨不出现世和回忆的边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
羡泽仰头看他:“做梦?”
江连星僵住,她一下子反应过来。
羡泽震惊:“……你天天做梦?怪不得精神这么不好。”
江连星欲盖弥彰,声音忍不住拔高:“不是那种梦!”
第196章
羡泽道:“我没说是, 你别这么大声音,把你师父吵醒了。你说的事我考虑考虑。”
江连星同手同脚地拿来茶具泡了茶,泡茶的时候又撒谎重申了一遍:“我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羡泽喏喏装作信了。
毕竟之前她特意给江连星买衣服, 就是因为发现他本就不多的衣裤少了好几件, 当时她还以为是他做针线活改造尾巴洞失败了。
现在想来应该不是这样。
俩人干巴巴地喝了几杯,他觉得羡泽怎么也该回去陪师父了,便先起身对她作揖:“羡泽, 我先去休息了。”
他走回房中, 刚要回头合上门, 羡泽的手忽然挡住了门。
江连星惊讶:“羡泽, 怎么了吗?”
羡泽推开门, 迈步走了进去,然后背着手合上了门。
江连星有点不可置信, 甚至下意识的退了半步。
羡泽环绕四周。这边住处还是比之前在明心宗好多了, 屋内还是有些家具, 不再是那种除了床和桌子什么都没有的家徒四壁, 只是他整洁到几乎没有一件随意摆在桌椅上的杂物衣衫。
她走近一步,握住了江连星的手腕。
他胳膊下意识地往回拉扯了一下:“……师母?”
羡泽道:“我考虑了。可以给你一点灵力。”
江连星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她手握上来的一瞬间, 他脑袋里迸出太多梦中出现的画面,还有他那时候只能自己……醒来几乎荒唐的想要一头撞死。
羡泽:“你不想要?”
江连星猛地回过神来道:“要。我只是……”
羡泽举动也很干脆, 说着话的时候灵力已经从手腕处丝丝汇入他体内。
江连星一瞬间有些头晕目眩。
他如今的身躯太渴望来自于她的一切, 下意识地反握住羡泽的手臂,往后一个趔趄靠在边桌上。
羡泽扶着他一点:“不至于吧,就一点灵力而已,别摔了。”
江连星有点眼冒金星,他不知道自己的灵海为什么就像是饥饿数个月的孩子吮吸乳汁。他朝她伸出手去,下意识想要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 但羡泽将他的手拿下来,让他扶着桌边。
感觉时间只是过去几个眨眼,羡泽就道:“足够了,松手吧。”
他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过来。
羡泽用力拽了一下手臂,他手中骤然一空,羡泽手腕上有个淡淡的红印,指痕分明,他骨节分明的手还在空中抓了抓。
羡泽有些说不清的看了一眼,道:“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走。”
江连星喉咙里含糊地叫了一声。
羡泽打开门时回过头:“你说什么?”
江连星晕晕的卧倒在床铺上,只有脑袋还迷迷糊糊昂着,平日没什么神色的冷白面孔慢慢涨红起来,简直堪比华粼脸上打的胭脂,他道:“师母。晚安。”
羡泽猛地避开他的脸,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江连星确实当天夜里还是做梦了。
只是梦中只有一个场景,他和羡泽化作原型蜷在一起,尾巴缠绕,躺在日光下蓬松干燥的落叶里。她毛发乱绒绒的,发顶抵在他下巴处,其中一只角戳着他的脸颊。
他只记得羡泽的爪子完整无缺,尾巴光洁如瓷片,连两只角都一模一样——
他睡到迷迷蒙蒙半睁开眼,只瞧见羡泽被周围的龙叫醒,两只爪子搂着他不肯放,昂头对另一只体型更大的龙道:“这是我挑的蛟,我很喜欢!以后就让他陪我玩,陪我长大了!”
“……可是他没有鳞片。”
羡泽声音脆亮:“那我会保护他!我有鳞片,也有四个爪子!”
江连星蜷成一团,脑袋缩在她怀里弯起嘴唇。他像是抱着热乎乎的太阳那般舒适,以至于连早晨都没有醒,还是华粼闯进来将他摇醒的。
江连星揉着眼睛起身,华粼惊讶道:“你肚子上的是什么?你受伤了吗?”
江连星坐起身来,才发现昨天中衣掀开,露出小腹和肚脐处的裂缝,他连忙拿衣服遮住了:“没什么——”
华粼蹙着眉头:“像是裂口,但又没有疤痕,但我刚刚看到它还会动,就跟有肌肉能控制似的……”
江连星立刻披上外衣,道:“你不许跟羡泽讲!这是我自己的事!”
自从江连星吃掉画鳞一条手臂后,他身体就有了很多变化,但因为他之前尴尬的拒绝了羡泽检查身体,羡泽一直不知道具体情况。
现在再提起来也不合适。
华粼扫了他一眼:“羡泽刚刚去书海装了很多书,她现在已经收拾好了,你也快点穿衣服吧。”
一行四人离开蓬莱,去往那座刚刚从小镇变作东海沿岸新城的丹道城。
他们远远还没进入丹道城,就已经看到了城外空中漂浮的各种小型随船云船,看起来都是修仙界的商贾散修或小宗门前来停靠。
城外甚至还有很多云船落地成为暂时的住所。
而城内正有许多建筑正修建到一半,许多人应该都意识到了丹道城的前景,迫不及待地圈地建房。
但羡泽却没见到人流交织的市集,只见到栉比阁周围几条街道游荡着数只化作原型的妖,连带着栉比阁对面新修建的丹道城最大的客栈屋顶,都盘踞着不少鸟妖蝠怪。
这群来到丹道城的妖,像是也要有意占据一般的城。
羡泽进入了丹道城附近,就有意御剑而行,收起龙角尾巴后看起来与修仙者无异,葛朔压低斗笠紧随其后,他看了一圈,立刻就注意到丹道城的主街上已经竖立起一道结界。
结界并未罩住这群妖,只是像一道墙阻止他们进入另外半边的丹道城。
江连星道:“是明心宗的人!”
羡泽果然看到了十几个穿着蓝色衣衫的男女修仙者,正加固着结界。为首的中年女子素髻窄裙,正是钟霄,正立在结界这一侧,向结界另一侧传音。
羡泽一行人落下去,刀竹桃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灵感应,猛地转过头来:“羡泽!”
钟霄也转过头,看到她就松了口气:“这些妖是来找你的吗?你再不来我也要慌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大妖的阵仗。”
羡泽今日一身水蓝色窄袖鲛纱衣裙,倒是有些像是当年明心宗的弟子服,连带着辟鸣都趴在她蓝色的发带上,化作了同样的蓝色。
她笑了笑:“应该跟我有关。不过别担心,大妖一般都占据领地,轻易不会相互来往,这次只是偶然。丹道城刚有这样四方商贾的规模,就闹出了乱子,怪对不住你的。”
葛朔对凡人宗门还是敬而远之,站的比较远,只是压低斗笠在观察结界另一侧的妖。
而华粼一身飘逸宽袖的朱色衣衫,金发在身后披散,几乎垂到脚踝,许多明心宗都没见过他,或者只见过昏迷时候的他,不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他面容上,毫不掩饰惊艳。
不少人都听说过真龙性淫肆意,喜欢美人的传闻,以为华粼必然是羡泽身边的情人。再加上二人又都衣着鲜妍,看起来如同一对仙人,更是理所当然的这么想。
江连星显然注意到了其他人在羡泽和华粼之间来回的目光,垂了垂眼睛,只是手指抚摸着昨天羡泽给他灵力时捏的手腕处肌肤。
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抬起头来。果然在对面看到了几个熟面孔,胡止和曲秀岚都抬起手,笑着跟他打招呼。江连星还记得自己之前在魔域中半人半鬼的模样,对他们还相当不耐烦——此刻也有些别扭,只好颔首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挠挠脸偏过头去。
葛朔忽然走近羡泽身边几步道:“我看到了熟妖。这其中恐怕有误会,我和华粼去那边跟他们谈谈,也把临海公主找出来。”
羡泽点点头:“你找到她,我也会跟着过去。”
钟霄手中玉锏在如纱的结界上轻点几下,对葛朔略一颔首。葛朔虽然知道她与羡泽关系不错,但因为钟以岫的关系,全然不愿意与她打招呼。
他化作苍鹭模样,华粼也跟着化成了鸾鸟,两只神鸟振翅而飞。苍鹭羽翼烧焦更显得凶恶狠厉,如同饱经战场的老将,而鸾鸟尾羽流光,如同一团彩云般轻盈飞起,两只神鸟穿过结界朝着对面诸多大妖飞去。
屋顶和街道上的众妖看到这两鸟的身影,神态一凛,甚至有些觉得是真龙派使者来检阅它们,各个昂首挺胸,站定不敢动。还有些胆子大的朝葛朔华粼招呼,似乎要引他们去见临海公主。
有点好笑的是,它们虽然有人远远地向羡泽投来好奇目光,但几乎都是只把她当做明心宗的修仙者,看几眼就无视了。
没有妖觉得世上最后一条真龙会离开蓬莱,甚至跟凡人混在一起。
羡泽与钟霄在结界外闲谈片刻,就瞧见了华粼飞掠回来的身影,他没有化作人形,只是落在了羡泽的手臂上,垂头靠近她耳朵边道:“师父说找到了,临海公主就趴在栉比阁大厅里呢。不过说她好像提到了什么姑获、什么诞巢之类的,说着急叫你过去。”
……姑获?
那个脑子只有半根筋,睡觉打鼾能震响半个林子的姑获?!
羡泽连忙道:“走。带我过去!”
江连星也想要跟上,羡泽却摇摇头:“你与辟鸣一起在这里待着,如果发生异变,你便前来通知我。”
江连星嘴唇动了动,他太习惯跟羡泽寸步不离,把她这句拒绝当做了划定界限。但他还是点点头:“是。”
……
不得不说,丹道城新修建的栉比阁,确实是华丽巍峨,朱红梁柱,玉瓦勾檐,外墙上还绘有上古的海浪图腾,神秘奢靡之风扑面而来。
进入栉比阁大厅,两侧包金围栏内已经没有人,显然都被这群在厅堂内踱步的大妖给吓跑了。
羡泽光洁的白石地板上,看到了一只体型相当庞大的……龟。
羡泽实在是难以辨认物种。
这只龟的胸甲背甲外头穿戴着一整层铮亮甲胄,看那材质如拭雪寒剑般,就知道材质恐怕相当珍贵。而她的头尾四肢,也都罩着一层锁子甲和一层金属鳞甲——
甲壳外面套甲胄,这跟棉裤套棉裤有什么区别。这是太怕痛所以把防御加到了极致吗?
葛朔正叉着腰站在她脸前,眉头紧皱,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羡泽听到铠甲里传来瓮声瓮气的说话声:“我只说过可能有这种事,当年也没有成功过,而且姑获也没能完全苏醒!”
葛朔却目光察觉到羡泽靠近过来的身影,连忙换了神态,笑道:“你都认不出来了吧,都怕死到变成这模样了。”
临海公主转身看她的动作并不迟钝,羡泽这才发现她似乎在自己的胸甲的甲胄下面,安装了几排轮子,这样她都不必拖着如此沉重的铠甲爬动。
远的路就驭法飞行,近的路就轮子开过去——
羡泽还记得两百年前临海公主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一身的装备,只是她把自己的壳修炼的极为厚重,抻长了脖子也只不过能从壳子深处冒出一点脑袋来,极其谨慎的看着她,随时准备缩回壳子里去。
羡泽当时刚给了她封号,她便立刻打算找个深山缩起来,还誓言旦旦道:“当妖还是要苟,妖都敬畏寿命和修为,只要我再缩个五百年,到时候天下更无妖敢挑战我了!”
此刻临海抬起头,瓮声瓮气道:“尊上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羡泽笑着点头,拍了拍她身上的甲胄:“这些年偶尔联络你也都通过辟鸣传话,都没见过你,不过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临海摇头晃脑:“从你出事之后我就害怕,这群凡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就想着加强了自己的防御。这身衣裳可抵挡法术刀枪——”
能让她这种胆小谨慎苟命大妖跑到东海沿岸,足以见得她对羡泽的重视了。羡泽拍拍她的甲胄,表示心领,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临海,也向这位介绍一下我们吧。”
突然有夹杂着咆哮的说话声响起,羡泽回过头,就看到一只少说四五百年修为的狼妖,毛皮如墨,从大厅木柱后踱着步走出来。
另外还有数只妖也飞入或踱步进入栉比阁的厅堂中,羡泽目光所及之处,几乎个个修为都超过凡人的元婴期,只不过他们不大喜欢这个狼妖打断临海公主说话。
但他们隐约从临海的话语中,听出眼前这位蓝裙女子就是“最后一只真龙”,它们眸中也露出对羡泽的好奇、野心与惊疑。
华粼立在羡泽身边的围栏上,仰头环顾四周着他们。
“这就是当年与我们妖提出为我们封号、共治九洲妖界的华粼大人吗?”有一只鹰妖的爪子踩在白石地砖上,指甲刮出几声尖利声响。
羡泽微微挑起眉毛。
当年的华粼就提出过,蓬莱现世后,羡泽最好先用封号稳住群妖,跟他们划分领地共治。因为妖类内部厮杀严重,他们会一代代争夺这些封号及领地,可以避免他们联合起来威胁到蓬莱。
而且在争夺过程中,这些封号分量也越来越重,他们也会尽力协助真龙,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封号和领地。
羡泽现在的想法,也是听进去了华粼当年的提议。
现在这群妖已经不认识华粼这张脸,正说明它们内部已然洗牌过好一轮,这群妖大多不是当年协助她的那批了。
而且听它们刚刚的语气,似乎也心高气傲并不怎么尊重靠苟命活了这么久的临海。
不过,这也恰好证明华粼当时提出用封号共治是正确的。
羡泽靠着临海公主,撑着她堪比戏台宽阔的伟岸身躯,金色龙尾微微一甩,蓝色衣裙映衬下如同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她抬起眉毛:“见了我还需要别人介绍?”
那刚刚打断她的狼妖,深灰色瞳孔扫视着羡泽上下,似乎是在用直觉来判断这位当年受伤的真龙,如今究竟是在什么水平——
羡泽心里叹了口气。
她在蓬莱翻书时,看到当年真龙所过之处群妖战栗,如今这四五百年修为的妖,生在蓬莱沉没之后,从来没受过真龙毒打,就是有种无所畏惧。
羡泽笑了笑:“看了半天,还不知道叫一声尊上吗?”
那狼妖忽然瞳孔一缩,下一秒便感觉脑袋丝毫无法转动,它双眼凸出,剧痛中余光往上看去,只瞧见金色的灵力化作手掌,捏住了它的头颅。
而它两侧宽大的耳朵中流淌下鲜血来,她甚至没有过分释放灵压,只是在它躯体内震荡一瞬,它牙缝中都已经渗出血味。
……它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手的。
可是黑狼厮杀多年的下意识动作,还是让它想要缩身躲开,并袭击羡泽。
羡泽嘴角往下微微一撇。
算了,不如杀狼儆——
却没想到她身边的临海忽然尖叫着用力跺了一下后脚,羡泽只感觉一股灵力从地下拱起,震碎了半个大厅的白石石砖,骤然袭向那只黑狼。
黑狼脚下忽然出现十几道石柱,将它刺穿。甚至一道石柱直接刺入它下颌,刺穿头颅!
黑狼呕出一大口鲜血,不可置信的望着临海。
周围群妖惊声后撤。
而临海还是一下下跺着脚,尖声道:“啊啊啊你知道我来一趟蓬莱多不容易吗?你知道我的山门被我自己封死刨了一个月才刨开吗?!啊啊啊啊七百年重新来一次蓬莱,你们不许随便插嘴捣乱啊啊啊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
羡泽惊得合不上下巴,只感觉整个栉比阁大厅都在颤抖,一道道灵力震荡着朝黑狼而去,无数尖刺不停地穿透着这具死得不能更死的尸首——
它都已经碎了,再这样串下去,都能直接上炉子烧烤了!
羡泽连忙拍了拍临海:“别跺脚了,它死透了,别把栉比阁震碎了。”
临海才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四肢缩回去:“不会的。当年你跟葛朔合建栉比阁的时候,它的阵法和构造都是最坚固的。啊……它真的死透了?”
羡泽看向那狼妖的满地血肉,笃定的点点头。
临海还跟不敢信似的,又一跺脚,给狼妖的残躯细细剁成了臊子——
临海小声念叨着:“不行不行,回头要查查它有没有兄弟、有没有同门、有没有子嗣,万一找上门来多吓人,要不还都是全都屠了……我清清白白可不能结仇啊……”
太谨慎了。
这样的补刀精神,何愁敌人反扑。
第197章
周围的群妖也明显骇然, 谁都意识到了临海凌驾于所有人的年纪和修为,已经能够抛弃一切厮杀技巧,一力降十会地杀了他们所有人。
它们交换着眼神, 陆续的朝羡泽的方向伏身下来, 垂下脑袋:“尊上。”“真龙尊上。”
羡泽吐了口气,她正要说自己会与临海商议后,在他们之中优中选优赐予封号, 忽然就听到了江连星的声音远远传来。
“羡泽!”
他飞入栉比阁。没想到这群妖都是火眼金睛, 皱眉道:“一大队云船已经到达了丹道城城郊, 周围那些商贾散修都察觉到事情不对, 已经退开了。钟霄正要迎上他们。”
羡泽眯眼:“是哪个宗门?”
江连星喉结动了动:“重要的不是哪个宗门……羡泽, 你随我出来看吧。”
羡泽回头跟葛朔交换了目光,言下之意是说这群妖也是不安定因素, 她要葛朔、华粼负责控制住这群妖。葛朔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 点点头, 她便脚尖一点, 随着江连星朝外飞掠出去。
她遥遥就看到了空中规模不小的云船,阵仗比之前明心宗被围攻时还大。
江连星转头看她, 羡泽立刻她收起龙尾,指尖捏诀, 两道匿踪术如湿披风般裹住二人, 身形也随之变得透明难见。
羡泽飞高而起,朝着那群云船的方向接近而去。
她察觉到这次不太一样。
他们每一艘云船都涂着同样的红漆,很难看得出是属于哪个宗门,前后都立着细长的旗杆,上头悬挂着的旌旗有些熟悉。
羡泽眯眼望过去。
那是西狄伽萨教绘有真龙图腾的旌旗!
只不过旌旗已然染成血色,上头的真龙图腾全被划烂, 而旌旗旗杆之上,悬挂着一具具无头的躯体。她看到那些尸体上异域风格的纹身、金饰以及毛皮衣袍。
她后脑一麻。
这群打着旗号来丹道城“斩妖除魔”的宗门修士,路上遇到了前来东海的伽萨教教众。
他们或是以多敌少,或是出其不意,几乎屠戮了大半支伽萨教的队伍。
而其中为首的那艘云船上,红漆涂抹看不出任何宗门标识,唯有前方悬挂着偌大的笼子。
笼中只有一只他们斩妖除魔的俘虏。
一只身材修长的半妖,蓝绿色鳞片的蛇尾被钉在笼子底部,奄奄一息。
弓筵月?
羡泽眉头一皱。
她首先是觉得这群杀过来的人马不大对劲。不像之前袭击明心宗的时候,各个宗门打着旗号,衣袂飘飘如仙子下凡,张口便先是定性、批判。这群人将云船上都涂上红漆,身上也穿有颜色好似血痂的深红色衣衫。
更像是有意隐匿自己各个宗门的身份。
为什么要隐匿?
只可能因为他们想干的事,从大义上都说不过去,为了不连累宗门的名声才这么做。
袭击明心宗都敢光明正大,这时候倒要拉着大旗打着幌子,那恐怕他们的目标就是丹道城了。
修仙界反对真龙的人已然看出,大量崇拜真龙、向往蓬莱或者是想做“蓬莱经济”的人聚集在丹道城,这里必将成为天下知名的仙府,甚至成为她影响修仙界的触角。
若想阻止,就要从源头上扼杀。
丹道城距离明心宗虽不远,但出入此处的大多是散修商贾及小宗门。很多做法器、丹药、成衣的商贾甚至修为不过是筑基或结晶境界,他们如果以“斩妖除魔”为名袭击丹道城,实力碾压之下绝对如砍瓜切菜,震慑这群散修。
羡泽甚至能想到他们路上袭击伽萨教的原因。
伽萨教当年袭击多个分舵,臭名昭著,他们让伽萨教血债血偿,恰好更有“侠者”般的正当性。而且如果捉住弓筵月这只半妖,那“斩妖除魔”也算有个名头。
羡泽望着那笼中痛苦痉挛的身形,心里有一丝不忍,也有不耐。
伽萨教真是在效忠真龙的路上,没过几天好日子。
只是做她的龙仆,无能也是罪。
弓筵月难不成还想让她来救他?
她当年为了能让自己有一帮虔诚信徒,已经几次现身扶持他不少了,若是到如此紧要关头还被当成了俘虏,那不如死了算了。
早知道那点金丹也应该在当初离开伽萨教时就从这叔侄二人手中收回。
羡泽垂下眼睛,手指微动。当年她想要吸取灵力还需要肢体接触,如今远远的便能要回弓筵月体内的金丹碎片。
虽说当时画鳞给伽萨教的部落造成了那么大的惨剧,她救他是于心不忍,但多活了几十年也差不多够——
羡泽忽然眉毛挑了起来。
不对。
那个笼子里的半妖,没有她的金丹碎片。
羡泽定睛看去,他满身血污看不大清楚,手臂虽然像弓筵月一样断了,但连接处却没有魔气侵染的焦黑模样。
再仔细看去,连他的蛇尾都色彩不匀,也不像弓筵月那般有着金属般的光泽,更像是被人涂成蓝绿色的。
……这个半妖,不是弓筵月。
她微微挑起眉毛:还不算太废物。
那他在哪里?
羡泽垂眸运转金丹,如今她的金丹在体内如同太阳一般明亮激荡,要极其细致才能隐约看到,在西南方向几十里处,似乎正有两枚如星的亮色。
两枚。
羡泽正思索着,对面云船临城,空中已然震荡起停泊时的呜鸣声,声浪夹杂着灵力远远荡开,仿佛是笼罩整座城的灵压。
羡泽忽然转过头去,对钟霄道:“你能让这结界不再透明吗?”
十几艘云船先是远远瞧见了结界。只是随着接近,那片结界如云雾一般化作浓重的白色,遮挡住了许多丹道城大半的模样。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结界脚下明心宗数人的身影。
其中钟霄放下按在结界上的双手,好似为了抵御他们,刚刚加固结界那般,
如今随着明心宗神秘的名号传开,钟霄也成了颇受关注的一号人物,云船停泊后几十上百道目光几乎都落在了钟霄身上。
钟霄倒也没有避让,她回头看了羡泽一眼,羡泽微微挑眉嘴唇翕动。
钟霄表情了然,独自一人御剑而起,裙摆迎风不飞,身姿瘦小,开口却声音回荡四周。
“丹道城异变封锁,禁止入内,不知来者何人?”
对面云船无人应答,羡泽依稀能听到交头接耳的声响。
毕竟是多个宗门凑在一起,虽披上了同色的衣袍,但其中也各有想法。
对面片刻后终于立出一位中年男子,须发尽白,容貌却不过三四十岁模样,单瞧五官仿佛是从永乐宫的神仙壁画上扣下来慈眉肃目。
钟霄道:“原来是云山门的蒲临真人,约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上次碰面还是在仙门大比。”
对面男子没穿云山门的墨染白袍,跟其余人一样一身暗红色衣衫,却没想到钟霄当面道出他的宗门与身份。
他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神色,却立刻清了清嗓子道:“吾等听闻丹道城妖魔横生,周边百姓不堪其扰,路上又恰遇到伽萨教魔众打算奔袭此地,说不定再要上演当年闲丰集的惨剧,特意前来襄护。”
话音刚落,只听到地面上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笑。
蒲临真人目光打量过去,瞧见地上立着个容姿雍容妍丽的女子,眸色闪烁着似乎随时发怒的愠恼,但却因为红唇弯起的笑容,更多了几分讥讽和玩味。
看她也穿着蓝裙,蒲临真人便以为她也是明心宗人,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将怒意转到看向钟霄的眼神中。
钟霄面上神色未动。当年钟以岫出事,明心宗散了大半且谁人都能踩一脚的时候,她就很了解这些人的本性。修仙界这么多年,真的能修心论道者少之又少,不过又是一轮轮斗争罢了。
她含混道:“城内不大方便。我特意设下结界,就是不想出事——蒲临真人想来襄护丹道城的心意我理解,但明心宗早已许诺庇护这座仙府。而且您带的人都是从何处来的,这看起来不像是只是您自立门户了?真有能力摆平这件事?”
蒲临真人一听她含混其次的说“不方便”,又说明心宗庇护此地,立刻觉得她是在恐惧,在搪塞。
他道:“钟霄宗主,你也知道如今四处暗渊,冥油黑烬流淌,魔兽时不时就会侵袭,多个宗门的有志之士便组成了一支临时的队伍,暂定名为‘织血’,只希望能汇聚力量,游走四方,平定这些惨案。”
钟霄立刻道:“我们这附近没有暗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蒲临真人笑:“怎么会。我们还路遇伽萨教,要知道他们信奉魔龙、杀戮成性,他们的圣主就是一只半妖,已然被我们囚禁。”他说着,指尖一点,云船前方悬挂的笼子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扯紧勾连,将那半妖勒的皮开肉绽,痉挛不已。
只是却也扭动中露出了半张脸来。
这张脸只算平庸。果然不是弓筵月。
蒲临真人道:“他们这样大队人马往东海前来,若不是我们扑杀这群人,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来袭击丹道城、袭击明心宗!”
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羡泽却没有动,她注意到那两点金光越追越近了。
蒲临真人也不再废话:“打开结界,让我们进城去,有没有妖魔一看便知!”
他们奔袭千里,明心宗就来了这么十几个人,怎么可能到了东海沿岸被明心宗阻拦。
钟霄演技也不差,为难慌乱道:“万万不可,这结界背后可是栉比阁与丹道城新修的几处市集,决不能——”
蒲临真人也不只是会打嘴炮,他有个虽不及“君”的“真人”封号,也是在早年间修为几乎触到化神边界。只不过他已经八十年修为无法精进,虽容颜不改但余寿屈指可数,才会热衷于参与这种扩权的阴谋。
蒲临真人双袖带风,双掌朝前,手指微动,灵力汇聚至满的同时,掌反握拳朝着结界的方向猛地一击——
劲风几乎扭曲了视野,甚至云船震荡往后退了寄存,空气在灵力的搅转下发出吱吱尖锐声,猛烈撞击在结界之上。
结界爆发出一团巨响,应声而裂,如破碎的窗帘一般片片飘落。
钟霄高声道:“万万不可!我担心的是真人无力阻挡!”
蒲临真人只把钟霄的话当做放屁,抬起手下令让云船进入丹道城,却察觉到身边几个同门面露惊愕之色。
他这才转头看向丹道城中。
本就不大的半座小城,几乎在街道上、屋檐上立满了各色妖类。
鹰隼鹊枭、虎豹狼蛇,单看体型与他们或油滑过分的皮毛,或伤痕累累的鳞片,便能意识到,这些妖几乎各个都是州川山岭的霸王!
其中在栉比阁面前的空场之上,还有个满身铠甲的巨龟,铠甲缝隙中看不清的豆大眼睛,正死死盯着云船的方向。
这种妖类一般不远行、不示人,常年躲匿只与妖类来往,甚至可能在栖地做妖主数百年都未必有修仙者见过。平日除了偶有妖类入魔,侵扰一方,九洲十八川的修仙者与妖并不怎么有交集。
怎么会有这么多大妖在此地聚集——
难不成就像是传闻中所说,群妖以真龙为尊,也是前来东海沿岸拜见真龙的?!
羡泽笑了笑。
当对方拉着一帮人不由分说要来“斩妖除魔”时,你最好真的有妖。
蒲临真人望着这群目光不善的大妖,只感觉血液倒流。他余光看到,明心宗教众中的刚刚那位笑出声的貌美女子,竟然转过身去面向那群大妖。
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她的侧脸,她面露微笑,没有说任何字,但在她目光的环视下,那群妖立刻亢奋起来,伏低身子或张开羽翼,有些还发出鸣啼呼啸声,显然誓要将他们撕个粉碎——
羡泽确实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以灵力向群妖传音入密道:
“封王封君只看今日了。”
第198章
云船之上, 众多修仙者都脚下像是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真人……这么多大妖,说不定都有四五百年的修为,这不可能是对手的!”
“走——我们撤!”蒲临真人倒是不那么在乎脸面:“反正我们穿着这身衣服, 退了也不会辱没宗门之名!先走, 说不定是他们在埋伏我们——”
忽然,只听见树丛上方被遮掩的天空中,有一阵呜咽般的含混雷鸣。
众人仰起头来, 只瞧见头顶一小片乌云, 云中闪烁着一丝丝蓝紫色的雷光, 那云层越压越低, 周围数人惊愕:“难不成是真龙也在场?它在何处!”
“还是说雷劫要到了!不是说真龙一旦现身, 多年未能突破境界的人也会遭遇雷劫吗?!”
羡泽虽然隐匿身份,不想在场, 但她也对自己的天雷一直有疑问——
干脆在这群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 那乌云之中迸射出几道并不算粗的蓝紫色天雷, 朝蒲临真人及在场另两个修为最高的人而去!
天雷落地, 树林山石震颤,明亮的天色都在天雷的光芒下一黯, 连带着众多大妖下意识的伏低身体,巨响回荡中仿佛心跳也跟着余震。
羡泽不用看那被劈中的云船, 也知道了结果。
有两个人已经化为一缕青烟, 而其中一人竟硬生生抗住了她的天雷,突破了境界。
看来天雷也不是全然要人死路一条,送命还是送分谁也说不定。
只是……她没有感受到什么预想中的变化。
这群妖似乎以为天雷是她给它们壮胆、开路的号角,也因为天雷愈发意识到自己是在真龙面前争夺未来的封地,朝这些红漆云船扑来!
羡泽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妖们遮天蔽日的身影。
当年东海之事时,她当时怕画鳞从魔域带着势力袭击她, 于是派大妖们负责监视各个暗渊,到她坠海,也没有妖能来得及保护她。
或许是封号的诱惑,亦或是当年东海时对她有些愧意,此刻羡泽看着这群妖几乎是跃上云船、掀起飓风,扑杀过去就将这群人淹没。
羡泽想要的也不只是会杀的妖。
刚刚她也传音入密,要这群大妖各显神通,展露强大实力;且如若有人脱了红衣逃离,便可不杀。
若是能做到听令听训,说停就停,那就可以做她在九洲十八川的辅佐。
羡泽昂头观战,却忽然听到她身侧不远处,响起阵阵模仿兽吼的呼号声,直冲云霄,成群的翼虎飞冲出山林,朝着云船的方向而来。
在一群姿态各异,灵压狂野的大妖之中,一位骑着翼虎的男子,周身皮袍纹身凝满血污,他狂笑着冲入了已经快被搅碎的云船阵中。
戈左!
羡泽最早也没想赶尽杀绝。
但戈左不会放过他们的。
先是几个修仙者御剑逃离时,被隼妖一把抓开外衣,红衣脱落。他们也怕一身红衣更容易被这些妖类识别,慌乱中三下五除二拽掉自己身上的深红色衣衫。
隼妖下意识要用利爪捉住他头颈,但又想起羡泽的命令,生生停住动作,转身去追击其他人。
却没想到那个扯掉衣衫的器修,发现妖类都无视了他,又惊又喜的向周围扯着嗓子喊道:“大家都把衣服脱了!把红衣脱了!这群妖都是傻子,只认衣服的颜色!”
周围几个妖翻了个白眼,嫌恶的看着他振臂高呼的样子。
隼妖实在是受不了,看似振翅转身离去,盘旋半圈爪子似无意般蹬向他门面,利爪划开,直踹得他脸上皮开肉绽,哀嚎不已,双眼再也睁不开了。
那人如风筝一般坠落下来,他勉力双指竖起,想要再调用灵力御剑飞起,却瞧见一只只有二三十年道行的翼虎猛地俯冲过来,好似要捞住他。
隼妖锐利目光刺过去。
还有小妖在这关头不顾真龙尊上的命令,想要救凡人?
紧接着,隼妖就听见一声更加痛苦的叫声。
那翼虎上还骑跨着一个满身血污与纹身的健壮男人,而他手持一把宽刃弯刀,刀尖上洞穿了刚刚大呼小叫的男人。
纹身男子唾骂了一句西狄脏话,刀再一甩,直将那男子甩至树干上,像一团软肉般顺着树干滑下去了。
隼妖环顾四周,发现不少人听从建议脱掉红衣想要逃离,全都被这些骑着妖兽的异邦人给杀了。
唔。反正不是它们杀的,就不算违背真龙尊上的命令吧——
羡泽仰头看过去。
戈左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单看他衣袍上大大小小的划口,就知道之前这队名为“织血”的宗门讨伐队,应该是真的和伽萨教狭路相逢了。
被夺走的旌旗上挂满的尸体也真的是戈左的手下或兄弟。
但他们也分散开来,一直尾随着这队人马,等着机会追击上来报复。
紧跟着戈左的伽萨教教众,有不少都身上负伤,羡泽甚至见到了之前的女护法布娅,连一条胳膊都断了,断臂处缠着白帛,另一只手紧握长枪,挑起其中一人甩出去——
戈左绿瞳之中闪烁着比之前更加疯狂、愤怒的光,他偶尔垂头看向地上,也显然看到了明心宗的蓝衣。戈左扯了扯嘴角本想不屑的转过头去,而后就看到了站在一群明心宗弟子中的羡泽。
她衣衫发式与当年在闲丰集见面时几乎没什么区别,腰封后绸带与妇人髻的绑绳随风飘起,几缕鬓发贴在脸上。只是她双瞳是他从未见过至纯金色,淡泊又傲然的看着空中一片乱象。
二人双目对视,她嘴角这才似笑非笑的抬起一丝弧度,眉毛微动。
戈左心脏骤然一缩,只觉得自己的金丹都好似在发烫运转,周身血液沸腾、汗毛直立。
他大笑起来,沾满血污的手指比在嘴唇上远远的朝她飞吻一下,而后猛地俯冲下去,弯刀如风,搅碎了几个修仙者的反击。
羡泽目光往更远处望去,她隐约瞧见了有几只体型更大的翼虎,正立在林中粗壮灵木上。
其中一只翼虎通体雪白,淡褐色的斑纹上扣着朱金与孔雀石的座鞍。而在座鞍之上,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斜靠侧坐着,周身裹在从头到膝盖的暗绿色罩纱下,只露出了穿着羊皮靴的纤瘦小腿。
只有常年走不出囚笼的人,才有这样的一双腿。
羡泽依稀能感觉到,在那罩纱的阴影下,如高原湖水般的蓝绿色眼眸燃着火一般盯着她的方向。
甚至他剧烈的呼吸吹动罩纱起起伏伏。
他从翼虎背上的织锦囊袋中拿出一杆转经轮,轮子上是在西狄几乎失传的龙语,顶端还雕刻着金龙的图腾。
随着他举起转经轮,上头雕刻着的龙语微微放光旋转,羡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灵力震动,像是有千百个转子在与那转经轮遥相呼应,激烈振荡——
最靠前的那艘云船立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木榫结构震动崩裂,连几只跃上甲板的妖都觉得不妙,向后翻身一跃而下,望着不断颤抖的云船。
一瞬间,整个云船就像是被暴力压碎的核桃般,骤然分崩离析!木屑碎片四向迸射开来,其中平衡悬空的法器也失去了灵力,从空中坠下。
不过是几个眨眼间,十几艘云船都像是被风暴搅碎的鸟儿那般,在半空肢解坠落。
羡泽也看到了那些翻过来的云船底部或内部,有数枚激烈震颤的金色转子镶嵌在木头之中,不知道是不是伽萨教在这队伍行进的过程中,就偷偷埋伏着设下这样的陷阱。
云船从空中跌落,有几只妖爪子踩踏在云船的残骸上,就跟啄木鸟一般将云船舱室内躲匿的人扯出来——
有些妖凶性大发,杀得血流满地,但大部分的妖还是遵从了羡泽的命令。
羡泽用眼睛记住了每一只大妖的举动。
性格不同,总各有用处。
这群被伽萨教和大妖绞杀的修仙者,虽来自各个宗门,但毕竟出师无名。
隐匿身份来到这里,既可以在丹道城屠杀而不担责,也可以被屠了而无人敢声张。
实力不够就不要玩阴的。
不过这确实也给了羡泽启发。
与妖只在乎绝对实力不同,修仙者们既恐惧于实力,却也在乎“名”,她回想自己知道的历代帝王故事,几乎每一个都是血淋淋的走上来,但一定会有自己“洗白”或“正名”的方式。
只要让人们有个可以接受的说法,并且意识到他们已经无力反抗既定的局势,未来也说不定不错——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羡泽偏过身去,看向身侧的江连星,心中酝酿出想法。
目光一直紧盯着战局的江连星,似乎脑袋侧面都长了眼睛一般,察觉到她的目光就立刻转过脸来,跟她双目对视,又垂下眼去微微低头靠近她。
他以为羡泽要跟她嘱咐什么。
羡泽正想开口,其中一只豺妖与位元婴期修仙者斗的不可开交,轰起的旋风直冲到明心宗众多弟子面前。
江连星下意识的拽住羡泽手腕,将她往后护了半步。
而他们身前几步远,钟霄皱着眉头掌心朝前,玉锏飞舞,立起一道结界,抵挡住了风压,众人鬓发微微扬起。
羡泽听到钟霄低声叹气道:“众多宗门傲得太久,这些年只记得在仙门大比时内斗,全然忘记夷海之灾前群妖横行、真龙在天的景象了……”
羡泽道:“你心中不忍吗?”
钟霄表情只是复杂:“蓬莱既已经现世,就到了新的时代。或者在夷海之灾前的凡界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只是觉得过去的五百年,大家只是恰好活在了天敌不在的时候,可最终精力也没用在正道,没有发展出什么辉煌啊。”
或许仙魔两界的食物链,正因为羡泽的归来才完整了。
羡泽也没有说话,这群名为“织血”的斩妖除魔大队,终究是半路凑出来的,他们各个宗门之间或许有感情有纪律,但整个队伍基本已经四散溃逃。
羡泽这才在混乱之中看到了葛朔与华粼的身影。
葛朔化作人形,压低斗笠,穿梭在满地的云船碎片之中,手起刀落,有些修仙者惊愕于那位“剑圣”的出现,但葛朔远比羡泽要更痛恨这些虚伪的宗门,在他们还未开口前便已经一剑刺入胸口。
而华粼振翅飞翔穿梭在战场之上,他并不讨厌却也不主动参与,只是观察着,只在其中一位修仙者发现他并大喊:“这是鸾鸟?难道真龙也在附近!”的时候,他双翼张开,淡红色如同霞光般的术法洞穿了那人。
战局已定,甚至有些妖已经不再下场,落在屋檐上舔舐梳理起自己的毛发。
羡泽往后退了半步,对钟霄道:“我建议你先离开,稍晚一些再来。”
毕竟钟霄从未出手,她也确实想要阻止这群人打开结界。
可刚刚那群逃离丹道城的散修商贾回来,如果发现钟霄毫发无损的站在群妖身边,明心宗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钟霄垂眼,她知道羡泽说的没错,点点头准备离开。
只不过她离开前忍不住道:“你前两次来都见了兄长?他最近修炼的有些不要命,是不是跟……”
羡泽前两次来明心宗,都没有让任何人跟着,江连星没想到她还愿意见钟以岫,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羡泽这才意识到,江连星从刚刚开始就握着她的手腕未松开。
她笑道:“就是聊几句罢了。他现在住的山头又开始下大雪,我或许也只是为了看看雪景。”
钟霄想到钟以岫裹着宽袖白衣,立在山头一直望着东海方向的模样。不论羡泽是想做什么,钟以岫恐怕都不会拒绝,那她也没有道理阻止。
她微微颔首与众多弟子离开,刀竹桃恋恋不舍的拽着羡泽的手指,晃着道:“你还去明心宗吗?带着这些大妖朋友吗?我想挤一挤它们的肚脐眼、拿点它们的须发指甲,可以吗?我还可以介绍丑卜给它们认识——”
羡泽刚要笑着开口,刀竹桃却眼尖的注意到江连星握着她手腕,她尖叫道:“江连星你做什么?谁让你随便牵着师母!她四舍五入就是你妈!”
江连星下意识想要松开手。
可刀竹桃叫叫嚷嚷,更显得他不该碰她一个手指似的,江连星因心虚而多话道:“只是刚刚怕师母受伤罢了。你都牵着,为什么我不能?”
刀竹桃一脸嫌弃:“那不一样!你是个臭男人!羡泽是我认的妈妈,我想牵就牵着,小孩子都是可以牵着妈妈的手!你这么大了,还偷偷牵师母的手。你真恶心。”
江连星江连星脸色一白,连忙松开了手,又仓促的看了羡泽一眼,脸上简直跟挨了几巴掌似的难堪。
第199章
羡泽看他几乎都想往后退, 拽了他衣服一下,才拍拍刀竹桃脑袋说:“他保护我呢。你这张小嘴别嚷嚷那么大声了,快去吧。”
江连星垂着头握紧手指, 他隐约感觉二人肌肤接触之处萌生一点湿热, 他甚至分不出这是他掌心的汗还是她肌肤被他焐热,只是攥着手将这份热度捂住,因羡泽的话更有点抬不起头。
曲秀岚呼唤, 刀竹桃毕竟不是之前独来独往谁都想踩一脚的小毒女了, 有了点回家的意识, 依依不舍得跟羡泽挥手告别:“羡泽一定再来找我!我给你看我新做的各种毒药春药!”
明心宗数人身影如风中叶片般飘飞消失。临海公主也从栉比阁门口慢慢悠悠爬过来, 她胸甲处虽有轱辘, 但最怕的就是台阶,几只裹着金属铠甲的扁扁手脚在地上拨了两下, 正被路上十几道台阶癫的哎呦连连。
羡泽笑的不行, 转过头去就发现江连星欲言又止。
看来他又要解释了——
但就在他要启唇时, 一阵劲风接近, 羡泽手指捏作法诀却没有施展,下一秒, 身影从飞掠而过的翼虎身上跃下,也不知道是没有踩稳还是故意, 他膝盖重重落在她脚边, 结实臂膀一下子用力搂住她腰腹:“妈妈!有没有想我?!”
羡泽低下头。
戈左半边脸上还有温热的血流淌下来,他健壮身躯哪怕是跪着也显得很有压迫力。江连星指尖凝出一道灵力,几乎指向他太阳穴,戈左只是余光扫了他一眼,笑出白牙,将下巴搁在她环抱的胳膊上:“妈妈, 没想到会遇见我吧。”
羡泽垂下头看他,另一只手拍了拍江连星的手臂,对戈左笑道:“可惜遇见你总没什么好事。你叔叔呢?没事吧。”
戈左嘴角动了动:“一见到我就问他,我也会伤心的。特别是我这颗被坏人撕了又被妈妈拼起来的心,不信你摸摸?”
他握住她手腕,就想让她摸摸心口,羡泽将手抽出来,却也看到戈左掌心不知道横亘了多少疤痕,瘢印粗糙交叠,几乎已经看不出他本来的掌纹。
他虽不死,但看这些疤痕,也代表他曾经掌骨多次断裂,掌心撕开……
戈左注意到羡泽的目光,立刻将手心摊开给她看,脸上做出几分可怜模样:“妈妈心疼了吗?要不要摸摸这些疤?”
羡泽道:“太脏了。满身都是血。”
戈左咧嘴笑了:“不脏,那其中大半都是我自己的血。我的血里都是妈妈的灵力啊。”他说着手拿起她的裙摆,想要擦擦脸。
羡泽指尖一弹,大团透明的水在空中凝结,拍向戈左的脸,他惊讶的“啊”了一声。
……这一声叫的太夹了吧。
江连星更是汗毛直立,头顶青筋凸起,两只手紧紧攥在身侧,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水洗净了脸上大半血污,大半血水顺着脖颈胸膛流淌下去,戈左跟个脏兮兮的大狗似的甩了甩脑袋。羡泽真想让开,他却眼疾手快捞起羡泽的裙摆,用力擦了擦脸。
脸也不知道被蹭红了还是他又犯了病,拿着她裙摆捂在脸上吸了一大口,瓮声瓮气道:“妈妈还帮我洗脸,真好。我不打算走了,我就要在东海成立分舵,天天游到蓬莱去——”
羡泽觉得,她每次见了他都很想踹两脚不是没有理由的。
江连星比她更忍不了,他抽出羡泽的裙摆,一脚踹过去:“别弄脏她的衣服!”
戈左侧身躲开,猛地暴起就要扣住江连星的脖颈,江连星侧身闪开,手化作利爪刺向他胸膛。
二人打的不可开交,羡泽惊讶的发现之前被他拿走魔核后虚弱的江连星,如今已经略胜戈左一筹。
戈左也抬起乱糟糟的眉毛,脸上被江连星割出几道血痕,仍然要笑着跟羡泽开口:“江连星。对吧,我死都忘不了这三个字。妈妈当年还让我捉住他,现在看来,把他这么带在身边,当年让我找他也是怕他出事吧!”
戈左脸上的表情都因为嫉恨而有些扭曲,咬牙笑道:“妈妈真是疼爱他啊,到明心宗委曲求全是为了他,当时跑去魔域也是为了他,都是妈妈的孩子,我还比他大呢,怎么能这么偏心——”
江连星心里一乱,若是在更早之前,他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心鼓如擂,可他此刻还多了几分不敢信。
江连星怒道:“胡说八道!你又知道什么!”
师父才是她最上心的人,而他对羡泽而言只是有用的蛟而已。
江连星因前世的恶劣印象,最讨厌的就是戈左;戈左则一直觉得最不配羡泽的就是江连星。
羡泽对戈左做什么事都不惊讶,她比较惊讶的是江连星的出手狠辣。
江连星平时太乖了,以至于她都忘了前世江连星把她搞过的男人基本都给串串烧了。
她刚想开口阻止,身前也穿来了熟悉的声音:“戈左,别闹了。”
身躯庞大的白色翼虎落在他们面前,裹着暗绿色罩纱的修长男人一只手抓着皮质缰绳,从座鞍上轻盈落下。
戈左背对着弓筵月的方向,面露出几分不屑一顾的表情,可他也接收到羡泽让他住手的眼神,只好悻悻的朝江连星横扫一脚,翻身落在几步之外。
弓筵月朝她走来几步,忽然俯下身子朝她拜下去:“恭祝尊上重获金身,重现蓬莱。天下已知真龙之名,不论是畏惧还是向往,谁都不能忽视您的存在,这些年有多难,感觉都值了。”
羡泽不得不佩服。
哪怕是死装如宣衡,多年不见也会忍不住有点“你怎么不想我”的撒娇作态。而平时最会勾引人的弓筵月,偏偏要像个臣子一样做事。
真要是把这群男人关在一起,论讨人欢心斗心眼子,没几个人斗得过他吧。
弓筵月抬起脸来,瞧见羡泽眯着眼睛嘴角带几分笑的表情,仿佛把他的一切心思都看穿了。
他弯起嘴唇,坦然接收她的目光。
弓筵月一直都知道她能看穿他,也不怕她看穿。
羡泽偏头看向不远处,云船的满地残骸中,那笼子跌落在地,几个伽萨教众正解开笼子外的禁制,想要把其中半死不活的半妖拽出来。
她道:“会给自己找替身了?”
弓筵月站起身来,叹气道:“尊上是不知道我们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我遭遇的刺杀围剿不下七八次,若是没有替身吸引他们的注意,恐怕活不到今天。”
他又道:“其实我比别人更早点知道尊上赢了魔主。”
弓筵月拨开罩纱,却没有完全朝后掀过去,只将暗绿色面纱抬起一部分,仅在她目光的角度露出面容来。
弓筵月沾染魔气的那半张脸,不断在焦黑肌肤下涌动的魔气已经彻底静止,甚至边界向回退了半寸。看来随着画鳞被她掏出妖丹,连一直伤害弓筵月的魔气也失去了大半的力量。
日光穿过面纱纹路在他脸上落下如蛇鳞般的彩色阴影,他紫色的舌尖不着痕迹的从唇间擦过,仅剩一只的蓝绿色瞳孔望着她。
羡泽:……果然只是端出做臣子的模样,本质还是忘不了勾引啊。
她朝他走近几步,江连星绷紧手臂,几乎想要跟上她。
就瞧见羡泽仰头端详他片刻,忽然伸出手去,在面纱下握住了他的下巴。
弓筵月动作一顿,他握着面纱边沿的手收了收,几乎要把羡泽也拢在面纱下,颜色鲜艳且带着香料气味的舌尖朝下一弯,不着痕迹的舔过她的虎口。
羡泽指尖一紧:“……”
他察觉到羡泽眸色一浓,唇角含笑,分叉的舌尖又勾了勾她的指腹才收回口中。
江连星震惊:还能这样?!
弓筵月笑道:“伽萨教不会走了,我们要在这附近扎营落脚,在能看到东海的山上为尊上修建一座神庙。尊上也不必急于一时……”
羡泽却忽然运转灵力,将他金丹碎片从体内抽出!
弓筵月一时惊愕,无法自控的哀叫一声,身子弯折软倒半跪下来,几乎所有的支撑都靠着羡泽箍着他下巴的手上。
他浑身颤抖,这种几乎要将他灵海剖蚌挤珠的痛苦令弓筵月震惊,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张口想要问的时候,却感觉在他身体里如同扎了几千根针般的魔气,也顺着金丹碎片一同涌入羡泽体内。
那魔气怎么能——
弓筵月头脑恍惚,忽然眼前一亮,羡泽掀开他的罩纱,彻底将他的脸露在阳光之下。
弓筵月偏头想要躲开,羡泽另一只手抚了抚他毁容的侧脸,垂眸道:“还有些烫伤似的轻微痕迹,但比之前好多了。”
弓筵月这才意识到疼痛已经结束:“什……”
羡泽的手指轻轻拨开他毁掉的那只眼睛的眼睑,瞳孔依然是灰色的,她惋惜道:“眼睛看起来是恢复不了。”
她松开扣着他下巴的手,弓筵月没能站稳,往前撞在了她怀里,她抬起胳膊撑住了他的身子,他听到羡泽低声道:“你还是这么轻啊。”
他身子靠在她肩膀上,仅剩的一只手抬起脸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之前被魔气侵染的位置就如同干枯树皮,此刻却恢复了肌肤的弹性,只有些凹凸不平的瘢痕。
羡泽如今竟然连他体内的魔气都能侵吞掉?!
弓筵月急道:“那些魔气呢?”
羡泽:“被我吃掉了,不必担心。”
弓筵月这些年体内一直如同热水浇冰,羡泽的金丹碎片一直在与魔气抗衡,而此刻这两种力量都同时消失。他空荡荡且平庸的身躯,就像是被夹走了珍馐之后剩下的苍白餐盘。
羡泽似乎以为他会很感谢,还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弓筵月虽知道这样有些不知好歹,可他真的宁愿魔气从未消除——
可他也了解羡泽,她做了决定的事不能轻易改变。
他有些不肯站直,垂下的微卷头发铺在羡泽箭头,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羡泽把我最重要的东西拿回去了。”
羡泽不大在意,笑了笑:“你最重要的不是伽萨教吗?”
她转头看向戈左:“你的金丹碎片我还要等等。如今一旦取出来,你就变成满地血肉了。等我找一片成色最好的龙鳞再试试。”
戈左却咧开嘴道:“别找了,让我一辈子就这样,等什么时候妈妈不要我了就把金丹拿走,我就地一倒,埋都不用埋。”
羡泽嗤笑:“嘴上这样说罢了,到时候又哭着喊着说什么我不想死。”
弓筵月对于只有自己被夺走金丹这件事,眼底泛出失望但他只是弯唇道:“羡泽对我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信徒真是吝啬——”
他话音未落,身边不远处就传来剧烈又刻意的咳嗽声。
她偏过头去,就瞧见葛朔坐在临海公主的后背上,曲起一条腿,打着胳膊朝这边看来,眼刀一直刺在弓筵月搂着她肩膀的手臂上。
葛朔咳得太大声,华粼面露担忧之色的给他拍了拍后背,结果他被华粼拍得更被口水呛到,真咳得脸色涨红起来。他觉得有点丢脸,不得不压着斗笠转过头去,也顺道推开了华粼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捶背手法。
羡泽没忍住笑出了声。
弓筵月站直身子,他瞳孔微眯,心中跌宕,他朝葛朔微微颔首:“我们见过,对吧。”
葛朔咳嗽几声,又恢复之前沉稳的模样:“啊是你,竟然还活着。”
弓筵月笑着看向羡泽:“尊上总是心软,舍不得我死。”
羡泽眉毛无奈的抖了抖,她太熟悉他这种说话方式了。
葛朔也笑了:“每一个说她心软的男的,感觉过没多久都是把这句话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弓筵月:“……”
葛朔确实没说错。
羡泽却没太明白似的:“怎么感觉不是好话。”
他回答得冷淡,心里却泛起隐忧。这个弓筵月虽然跟羡泽渊源不算太深,但他举手投足的模样,太会讨人欢心,甚至连吃过见过的羡泽有时候也不会强硬的拒绝。
现场几个人目光交错。
戈左并不认识葛朔,目光在叔父和葛朔之间来回,但也隐约能看出羡泽对葛朔的态度不同。
江连星也没想到这二人竟也打过照面,这么说来,葛朔岂不是认识羡泽大半的情人……
弓筵月可是怎么都忘不了当初的见面,他濒死求了无数遍真龙能救他,羡泽就像是个奇迹般出现,可她独来独往的身边却多了这个男人。
而且他总是做小伏低想要得到她的青眼,她却主动朝着这个男人伸出手——
一如现在,羡泽也走到临海身边,主动朝他伸出手。
葛朔紧紧握住她手指,低声跟她说什么。弓筵月眼睁睁看着羡泽用其他人听不见的音量,一只手扶在葛朔肩膀上,几乎是靠着他鬓边在说话。
葛朔也没多看弓筵月一眼,只是把她被风吹到身前来的发带拨到背后,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弓筵月这才发现,他本来已经觉得让她跃入魔域去找寻的江连星,对她已经更重要了。但此刻,江连星甚至都是站在远几步的位置,没有办法去靠近那鬓发靠在一起说话的二人。
弓筵月有点恍惚了。
他不太信。羡泽这样的天性,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占据她眼里大半的视野?
就那个戴着斗笠的男人不是说过吗?
“她很看脸的。”
可这个男人既不够美,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彻底利用榨干的价值,可她的手为什么就非常自然的挤进他掌心里?
羡泽站在葛朔身侧,转头往远处已经安静下来的战场看去,那些大妖正漫步在残骸之中,偶尔仰头,羡泽依稀看到它们大口吞噬掉了一些修仙者的身躯与金丹。
她手指握紧:“吃掉了?!”
临海公主将脑袋往甲壳里缩了回去,懒懒道:“杀了却不吃,岂不是不尊重了?这世上不论妖魔凡人,都是吃别的长大,又迟早会成为养料。”
葛朔也习以为常:“这些人的修为都会进入大妖体内,它们修为也要精进一大截了。”
羡泽忽然意识到,对这些寿命极长的大妖而言,仙魔两界什么天道魔道,不过都是巨大食物链中的一环。
羡泽记得蓬莱许多书中,就有夷海之灾前忧心忡忡的记录,他们认为龙的寿命太长,龙的数量又比过去增加了太多,迟早会仙魔两界失衡,导致祸乱。
而后群龙消失,直到过了五百年她长大,仿佛是失衡的食物链又慢慢回到原有的样子。
刚刚混乱的战场,在大妖们的打扫下变得反而没那么血腥。羡泽朝着空中张口发出一声龙吟,那群大妖就跟被拍了一下屁股似的紧张,猛地转过头,朝羡泽身前聚集过来。
而伽萨教带来的妖兽因不知何处而来的龙吟,恐惧的伏低在地面上。
羡泽立在临海身侧,二人低声交谈着,她思索片刻,终于抬起手指指向了其中六只大妖,要给它们封号和封地。
立刻就有妖不同意:“别的也就算了,这两只刚刚根本不管什么红衣白衣,到处乱杀,怎么也能封君?”
羡泽笑了笑:“不论什么样的天性,都有它的长处。”
羡泽将最不听令且修为强大的两只妖,封地定在了中原腹地,接近元山书院和梁尘塔附近的洲。
这两只也是在刚刚吞吃修仙者时,最贪婪霸道的两个。
以它们的暴虐和贪婪,此役之后又涨了袭击修仙者的经验和胆子,绝对会在当地掀起风波与混乱。再加上这些宗门正疲于应对魔域来的袭击,羡泽要想确立自己在九洲十八川的地位,必须想尽办法削弱这些宗门的实力。
而羡泽将其中看起来最理智稳定的一只狮妖,选在了最靠近西狄的洲。那里是西狄进入九洲十八川的关隘。
毕竟伽萨教既是助力也是不安定的因素,他们与中原众多宗门又有矛盾,让能够听令又稳定的妖控制西狄附近,能让羡泽及时控制伽萨教。
而她斟酌许久,又从其中选择了一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灰黄色狐狸,封地落在了东海附近。
因为它是刚才袭击中,唯一一个化作人形的妖。羡泽眼看着它跃至云船上,抢夺红衣后给自己披上,乔装打扮深入。
它非常了解凡人的本性,又懂得变通,待在急需发展的东海沿岸,将会是羡泽的一大助力。
羡泽从宝囊中各拿出一件蓬莱的金器,附着灵力,给了这六只大妖,作为信物。
不过她也提了一句:“我建议你们诸位,若是得了什么用不上的宝贝,都拿到丹道城的栉比阁来,我们来帮着以物易物。”
本来要走的几十只大妖感兴趣的转过头来:“什么意思?这里可以换东西?”
羡泽是希望丹道城的栉比阁,要成为最能交易宝物之地,而这些大妖手里不知道有多少宝贝,足以吸引八方修士前来这里拍卖。
而且妖类彼此之间并不来往交易,单纯给它们换成金银灵石它们也用不上,干脆在栉比阁内部找一些它们想要的,以物易物。
羡泽刚一开口,那个其貌不扬的灰黄狐狸立刻开口道:“诸位只要是有用不上的宝贝都可以拿过来,到时候再把自己最想要的几样东西告知于我,只要是能换到,我便留下你们的宝贝,要是换不到我再原物归来——”
羡泽看了他一眼。
那灰黄狐狸又张开毛茸茸的爪子,跟几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详细解释,群妖立刻明白,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羡泽也看出来了他的精明。
先把各妖的宝贝收回来,哪怕最后会还回去,这段时间放在栉比阁里到处展示,也足以引来众多修仙者聚集。最终没能以物易物,不得不还给原主,也大可以神秘的表示被不能说的人拿走了云云——
群妖纷纷散去表示要回家翻翻宝贝,羡泽挑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灰黄狐狸笑眯了眼睛,搓搓爪子,砰一下化作人形。他尖下巴眯眯眼,是那种很让人眼熟亲近的姣好清秀,也略显文弱书生气,似乎知道真龙喜欢凡人模样的传闻,弯腰笑道:“小妖名叫祁黄。刚刚想的法子也是受真龙点拨,若是能帮得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江连星脑子里忍不住冒出三个字:狐狸精。
葛朔对这些妖当年在泗水旧宫讨好真龙的手段见多了,直接开口道:“公狐狸啊。怪不得。”
羡泽看着身边师徒二人的表情,也知道他俩又一条心了。
她只多问了几句,就让祁黄退下,至于她身边尊贵的临海公主,中途已经打起瞌睡。
丹道城陷入一片寂静中,弓筵月正派伽萨教众打扫着满地的云船残骸,避免吓到不久之后会回到丹道城的散修商贾。
羡泽拍拍临海公主的甲胄:“你之前说姑获还可能活着,是什么意思?”
第200章
临海在甲胄缝隙中露出的豆大眼睛迷糊的眨了眨, 含混道:“我刚刚……都跟葛朔说了,就是姑获受伤濒死之际、回到了诞巢……呼呼,至今还未苏醒……诞巢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呼噜……”
羡泽失笑:“你是快要冬眠了吗?葛朔你说, 是姑获真的有可能活着吗?”
葛朔垂下眼睛去, 神情难辨,他说的也很含混:“似乎是……有这个可能。我会去一趟诞巢看看,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了, 把精力放在丹道城上吧。”
羡泽看出来了葛朔不愿意多说。
确实, 如果她先觉得姑获还活着, 等到时候发现事情不是这样, 又要落得一场空。
葛朔了解她, 不想让她失望才这么说。
羡泽点头道:“好,听你的。”
群妖散去, 葛朔拍了拍临海的甲胄:“华粼跟我会帮这家伙找个能睡觉的山洞, 可能还会再讨论一下这些大妖分封的具体细节。你要回蓬莱吗?”
羡泽摇摇头:“我还要在这附近待一阵子, 你带上辟鸣, 回头跟他来找我就是了。”
羡泽倒是没有住在丹道城内,而是跟伽萨教扎营在了一起。虽然葛朔和江连星并不喜欢伽萨教, 但以羡泽当年出事后在西狄游荡十几年的经历,她其实信得过这群看起来残暴粗野, 但实际信仰笃定的家伙。
到了入夜, 明心宗众多弟子御剑归来,像是安抚人心般飞过上空,丹道城里缩起来的百姓都纷纷冒头,连带着散修们也试探般的回来了。
城内外再也见不到一只妖类,除了城外隐约有些云船的残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栉比阁夜间再度灯火通明, 连带着多个客栈也再度挂起灯笼做起生意。
只不过还有些让人担忧的问题,许多散修看到伽萨教在城外十几里处能望见海的半坡上扎营,立起绘有真龙图腾的旌旗,似乎正在将一些伽萨教众的尸首堆在一起焚烧。
伽萨教的名声不大好,也有很多来到丹道城的人是中小宗门的弟子,对他们隐隐恐惧。
钟霄却也解释道:“他们信奉真龙,五十年前教众前来朝拜真龙时便被屠杀,葬身在此地,才有的后头跟各大宗门的仇怨。如今在真龙眼皮底下,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也是,这群伽萨教信徒没有进城,而且一直到夜里都在跪拜祭祀,倒是看起来不像是会乱来的模样。
有好奇接近的散修看到,那位没人见过真容的伽萨教圣主,一身罩纱被风吹得飘扬,立在火堆前双手合十念诵古语,似乎在祈祷。
只是没有人看到,在距离火堆百丈远,羡泽躺卧着高高的树干上,望向祭天的焰火,她拿着伽萨教的金色杯盏,轻抿一口,剩余的倒在了树下的土地中。
她知道伽萨教行事乖张,她也知道她与叔侄的关系夹杂着一丝权欲,但伽萨教是她被遍体鳞伤后,重新信任这些凡人的第一步。她看到过那些神庙、那些祷词、那些热情跪拜真龙的孩子,还有曾经深埋在西狄地底的龙骨,给了羡泽破碎身体积累出运筹帷幄的勇气。
她知道伽萨教赤诚又不稳定的家伙并不好控制,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勉为其难的多一些耐性——
那是不可能的!
“戈左!你又不是蛇,你长骨头了,别黏在我身上,我在跟你叔父说话。”
在伽萨教扎营的主帐内,戈左将下巴贴在羡泽肩膀上,俩人的座椅挨得很近,但他半边身子都已经挤到她的位置上来。
弓筵月立在一旁拿着几封信笺,他的头纱只剩下一层薄薄如月色的笼罩在长发上,五官因为这层遮掩更显得神秘美艳。他没有阻止戈左黏腻的行为,面上的微笑像是能跟所有跟羡泽有关的男人称兄道弟一样。
他也知道,羡泽不是特别在乎戈左,却也不是特别能拒绝戈左。这个人不怕疼不怕死不要脸,撒娇卖惨落泪求饶他什么都能干出来。
她想不起来戈左的时候可能就把他扔在角落里,可一旦拿起来了,她就粘手的没有办法。
现在情况不一样,羡泽身边突然出现的那个斗笠男,虽然也没做出原配姿态,可羡泽跟他四目相对时露出的温柔表情让弓筵月觉得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那是羡泽,她就应该冷眼看着所有人然后表演些并不走心的深情,来几句漫不经心的调侃啊。
弓筵月觉得他更能容忍戈左做任何事来给他们叔侄二人加码。毕竟他只有半妖的身份可能或获得一些他的青睐了,戈左至少还有粘人难缠和年轻。
“你是说,‘织血’全屠了也不够给他们下马威,这些行动会越来越频繁?”羡泽摆弄着桌子上的羽毛笔道。
“这些宗门的上层还对你和蓬莱太过恐惧,又对你的实力没有认知,他们会想尽办法簇拥在一起想尽办法毁掉你的一切势力。”弓筵月走过来,他脸上露出来一些苦笑:“尊上一定不会知道,我们在您消失后遭遇了多少回的刺杀围攻。”
“大概知道。”羡泽道:“我现在愈发明白,说到底修仙者人数众多、宗门也众多,这些斗争与曾经的皇帝攻城略地没有区别。我如果不快速血腥的削弱他们的实力,这样的事就没完没了。”
弓筵月很赞同这一点:“您和他们天生不同,没有重压就不存在共处,您表现得再圣洁不可侵犯,也没有血流成河对他们有震慑力。”
戈左把脸靠过来:“妈妈想先杀谁?千鸿宫那个姓宣的?”
哟,公报私仇呢。千鸿宫的宣言已经极大地动摇了整个九洲十八川宗门的走向,已经有一小部分宗门也表示绝不参与任何“屠龙”有关的行动,她这会儿怎么可能对宣衡动手。
戈左靠过来:“或者就元山书院——妈妈,离我太远我听不见你说话。”羡泽受不了将手推在他脸颊上,戈左却兜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抱过来放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羡泽愣了一下,她都多少年没坐在别人腿上过了。
她的愣神却被误会。
戈左忽然笑道:“妈妈别紧张,那个头戴斗笠的男人又不在这里,他不会知道的。就是叔叔跪下来给你舔,我们不说,他也不可能知道。”
羡泽:“……”
羡泽脸上的表情太精彩,戈左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残疾之后就只敢这么跟你玩了不是吗?我可就不一样了,我可是有硬通货。而且现在别人体内都没有妈妈的金丹碎片了吧,你还可以吸走我的灵力。那滋味很不错的——”
羡泽以为弓筵月听到戈左又嘴欠说这些话,他也会露出愤怒的表情,没想到弓筵月慢慢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指,道:“尊上,那个男人是你很早就相识的伴侣吗?”
羡泽跟江连星说话还要斟酌,跟这叔父二人人却完全没打算考虑他们的情绪,直接道:“对。认识几百年,我们关系非同寻常。”
弓筵月似乎很理解的笑了:“那确实非同寻常,羡泽最重视他也是应该的。”
他手指又蹭了蹭羡泽的指腹:“几百年总有腻的时候,但毕竟感情深厚又不愿意失去,这种事常有。凡人没有那么长久的命数,一场婚姻忍耐过去就罢了,但尊上不是凡人,不该如此。”
羡泽冷笑着看他:“怎么,诱惑着想当地下情人了?”
弓筵月抬起睫毛,很替羡泽委屈似的望了她一眼:“西狄那么多祭台,走过路过品两口,是给漫漫路上做点消遣,别说得真龙尊上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谁的事一样。这是龙之常情。”
羡泽一噎。
戈左知道论口才与诱惑没几个人比得过自己叔父,便干脆把下巴放在羡泽肩膀上,像是依赖极了般手指缠绕着她头发,热乎乎鼻息抵在她锁骨处。
弓筵月也靠近了半步,轻笑道:“没人知道,羡泽自然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们不是那骗着办了婚礼便一辈子甩不掉的东西,也没有伤过害过羡泽引起你心里不平。总是有好酒有篝火,笑闹一夜留些佳话,偶尔想起再来叙旧,又有什么负担。”
高。弓筵月你实在是高。
这已经是摆明了,他知道羡泽另有心上人,但也不妨碍吃吃他们叔侄俩。他们绝不跟宣衡似的上门闹去,也不让她有烦恼下不来台,若是觉得满意下次再来,别忘了他们就是。
戈左笑嘻嘻道:“伽萨教就是不忘本,这传统再延续个千百年也不错,我化作了黄土,总有别人年轻又憧憬尊上。”
……!
甚至还表示,我们伽萨教可以永远延续这个传统,当您永远的随吃随拿的小菜。
要命、羡泽真的有点……
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啊。
这也太符合她的本性了,甚至连她又本性贪嘴但又在乎葛朔这件事都料到了。
弓筵月只是含笑望着她,戈左甚至已经握着她的手往他腿上搁了。羡泽还记得某个家伙紫红色的分叉软蛇在唇齿间颤动,她也能想象到自己的混蛋本性不论怎么对待戈左他只会一脸爽到的抱紧她。
这叔侄俩这么着急的突击上来,是不是也觉得葛朔不在她身边都是机会难得。
这要真是有后宫,这俩人绝对能在她昏庸之时骑在其他人头上。
可羡泽脑子里一瞬是想到了葛朔身体不好还夸张逗她笑的表情;也想到了自己说“我与你师父恩爱无双”时江连星那痛苦又克制的眼神——
她刚跟江连星说自己有多忠贞恩爱,转头就搞了这叔侄二人,江连星要是知道了眼神里恐怕就增加更多愤怒和不解,葛朔恐怕也再难对她笑得出来了。
羡泽垂下眼,忽然伸手往后掐去,戈左呼吸一窒,咬着牙笑起来:“妈妈不说把它切下来扔狗圈里去了?”
但弓筵月却看出羡泽脸上表情,面上微笑不变,心里忐忑起来。
羡泽抬起眉毛道:“早些年说不定我真会同意,但是时异事殊,杂食吃多了我要开始养生了。伽萨教经营这么多年,要还用这种手段赢得真龙青睐,我真是要瞧不上你了,弓筵月。”
弓筵月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这么做可与手段无关,就不能是真的忘不了尊上?”
羡泽也从戈左腿上起身,似笑非笑:“有小菜等着被吃,但也没有主动跳人嘴里逼着吃的。”
戈左不依不饶的想抬手搂住她的腰,脸上露出几分被抛弃似的可怜表情:“妈妈就让我抱会儿吧——”
羡泽抬起手,他绿瞳中透出几分兴奋,但羡泽只是将手指按在他面颊上,指腹抚了抚横亘过面容的伤疤:“别装小狗了,我可知道真正的家养犬是什么模样。而你嘴里血味和獠牙都盖不住的。下次再聊的时候,脑子里别光想着这些事了。”
她转身离去,帐帘很快合拢。
戈左面容上肌肉不自主的微微抽搐着,他抚着羡泽刚刚触碰的位置,绿瞳闪动,咧嘴露出犬齿,冷笑道:“我要是真能杀了那个葛朔,妈妈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我真想看看啊——”
这么久以来一直处变不惊的弓筵月背过身,戈左忽然看到金器猛地砸向帐角,弓筵月的双腿不知何时化作蛇尾,他捂住脸,脊背在薄薄衣衫下颤抖,低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她会就为了某个人拒绝……这不是她的性子,哈、若是她也有能为别人驻留的真心,那我们算什么……”
戈左望着他,从刚刚被拿走金丹碎片时,弓筵月就显露出失魂落魄的模样,此刻是真的崩溃了。
若是他的叔父真是个权欲上头的阴谋家就好了。
羡泽出了营帐,抚了抚自己胸膛。
差点啊。差点她就同意了啊!
算了算了,这叔侄俩嘴上说得好听,但实际上也不好控制,万一戈左发疯偏要闹得人尽皆知,甚至想要对葛朔下毒手,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小家全都要散。
她舒口气望向远处,丹道城上空也设下月裳帷,明心宗正率领弟子在周遭多次巡逻,只为了让城中安心。
弓筵月知道她要与伽萨教同住的时候,就单独支了一大片帐篷,甚至连包含着阵法、内部分割多间的大型卧帐,都布设了一模一样的四座,还都距离特别远。
就是希望他们这一家四口一人一间。
羡泽因为一开始先去了他们的主帐,出来找自己居住的营帐就有点转了方向,算了,葛朔还没回来,她随便找一间再告诉其他人吧——
羡泽找到一间,掀开帐帘,才发现江连星已经在帐下。
江连星半侧着身子,偏头思索着什么,正将几件外衣脱掉,屋内有一盆因灵力而冒着热气的水盆,水盆旁边搭着软巾,似乎是他想要简单擦洗一下。
不过他只是拽掉外衣,头发散乱,最里头的白色中单因为动作而掀起,露出他的腰来。羡泽之前在魔域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家伙因为肩宽而腰窄,身形偏薄,所以身形有种野兽与少年糅杂的感觉,他腰侧有几块贯穿的疤痕,但羡泽更注意到的是他肚脐处裂隙。
长度从肚脐往下延伸越有两三寸,他肌肤不算细腻,但唯独肚脐附近像是有点怕衣服布料的摩擦,变成一团淡红色。
而且很明显他裤腰系的有些低了,以至于露出了腰胯处的人鱼线。他显然是不希望裤腰会摩擦到腰腹的裂隙,所以才这样低腰——
江连星很快注意到帐下来了人,他脱掉外衣拽了一下衣摆,遮掩住了腰腹,转过头来看向羡泽:“羡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刚刚江连星想跟她一起去,她却把他赶走了。
羡泽想到刚刚的事就有点没好气:“要不然呢?我还能在他们帐下过夜吗?”
江连星:“……我没这个意思。”
羡泽其实本来想找他聊正事,但现在总觉得两个人独处就有些尴尬,她转身:“你住这间了是吗?那我再挑一间。”
她抬脚要走,江连星却立刻道:“师母——”
江连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她,他应该开始逃避跟她独处,但又生怕自己一点跟她私下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羡泽驻足,转过脸来看他。
他半晌只是吞吐道:“戈左和弓筵月没对您做什么吧?”
羡泽揉揉眉头:“没有。”叔侄俩的暴言还在耳边。
江连星一看她的表情,他立刻走过来:“戈左又乱蹭你了吗?他不死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治他,我之前试过,只是拿带刺的铁线缠绕勒住他颈骨,让他复生的皮肉只能在外头生长,就可以让他痛苦。再绑住他的手脚就能让他不停地被自己喉管的血流呛死而复——”
他注意到羡泽眯起来的眼神,闭上了嘴。
羡泽挑起眉毛:“这么狠吗?”
但江连星也看出来了,今天羡泽去给伽萨教的死者敬酒,已经证明她是打算约束并关照伽萨教了。
他低头道:“……我只是觉得,您别觉得没办法治他。”
这一会儿您,一会儿你的,羡泽都要听得人格分裂了。
羡泽发现,虽然她记忆里更多的是江连星跟条小狗蛟似的表情,但她也完全能想象出他面无表情的把戈左弄死的样子。
羡泽本想转身说自己去另一个营帐住,但是她掀开帐帘之前没忍住问道:“你肚子上——”
江连星僵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