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而东海岸边的众人还对羡泽身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们或许还认为各宗大能正在协助羡泽一同击退魔主。
她没有像当年的应龙选择以陪伴的神鸟为献祭,而是在东海之上以这些凡人为献祭,吸取他们的灵力走向成年。
再加上魔主的作乱袭击, 她这一天极大地削弱了各个宗门的实力。
但外界只知道, 在魔主与真龙的斗争失去了太多人,还有很多当世大能都因此下落不明。
这一切也不会怪罪到真龙之名上。
羡泽早就明白,若想要统治, 她必须像上古的皇帝那般洗清自己的名, 否则只会给未来更多的人反抗她的理由。
除了江连星、葛朔等人以外, 第一个知晓她计划的人, 是钟以岫。
五日前, 她打着伞走在雪中,向他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 她以为钟以岫不会配合。
“我也可以骗你天雷真能渡劫, 助你成为天下第一个突破化神期的人, 但你我都知道那可能性太低了。钟以岫, 我就是要你的命。”
钟以岫看向她,只是道:“你无论如何都要统治这天下的, 不是吗?若不能就此一役解决,是否就不会再频繁出现两方相争、宗门斗争的情况了?”
羡泽当时说:“希望能。”
钟以岫望着远方看不见的蓬莱岛:“其实无论会怎么样, 我也都答应你。”
“你来问我的态度, 就好像我是真的能坚持道心,宁折不弯的人一样。但我并不是,我人情也不通达,心性也未必坚定,只是有些修炼的天赋罢了。而这天赋最后也是害人害己。”
“那……那十年我没有帮上你,或许现在能帮上你。你之前叫我继续修炼, 重归化神期应有的修为时,我大概就猜到这一天了。只是,如果计划成功,你会恢复受伤之前的样子吗?”
羡泽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准确说是五十年过去,她没有那么在意自己的伤痕了。
但钟以岫眸色闪动,显然他很在意。
羡泽把落雪的伞斜了斜,大块的雪朝后落去,她道:“我不知道,或许吧。”
钟以岫看她发髻上的蓝雀花,在雪中毫无蔫萎,依旧盛开着,他低声道:“要是我能看到就好了。”
羡泽将伞还给他:“你看不到的。”
她要他的命、他的修为,他的一切都成为她真正的养分
确实如她所说,这一切他都看不到。
曾经刺伤她的银山剑,如今恐怕已经扎在海底的泥沙之中再也不会有人发现。
而此刻海面上周身趋近完美的应龙,眼睛慢慢才挪到江连星身上:“疼吗?”
江连星在她的目光脸颊微微发麻,他意识到她问的是刚刚做戏时她对他出手的动作。
羡泽确实下手比较狠,他身躯上还有火辣辣的感觉,但还是摇摇头:“羡泽,尽快下一步吧,我们解决这一切。”
一切确实需要一气呵成。
羡泽打开宝囊,从中拿出一个被紧紧捆缚的男人。
画鳞躺在她爪中,他太久没有见到阳光,痛苦地蜷缩起来,正想要低头避开日光照进眼中,就感觉捆缚他数个月的灵力消失,他几乎无法活动的手臂软软垂下来。
画鳞喘着粗气仰起头看向她的脸。
他环顾四周的东海海面,正想要开口,就瞧见了羡泽头顶如今已经完整的两只角。
他瞳孔颤了颤,沙哑道:“你……”
羡泽垂下金瞳望着他:“化作你的本体吧。我不会杀你,如果你好好配合,我甚至可以奖励你一些灵力。”
画鳞:“什么?”
他总是脑子转的很快,看清了不远处的江连星,道:“哈……咳咳……你让他扮演成我,你是在……我懂了。”
羡泽道:“快点起来,东海岸边现在都是看戏的人。”
画鳞乌发垂下来紧贴在凹陷的脸颊上,他晦暗的黑眸与她的金瞳相对。
她要隐晦的给他一点希望,让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趁着这个机会逃脱,否则他不会用力挣扎,也不会好好配合他。
而他也心知肚明,这恐怕是他余生唯一一次见太阳的机会,她的指缝到底有多大,他到底能有多少机会真的逃走。
在这无声的心神涌动和打量之中,他们其实比想象中更了解彼此。
画鳞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来,他缓缓笑起来:“好,我的尊上。”
羡泽松开手将他身影抛出去,画鳞在空中化作了巨大的黑蛟,刚刚出现就被扣住脖颈,羡泽手指一抬,海水在她指尖化作利刃,切削向画鳞已经愈合的断臂处。
他闷哼一声,血从伤口处流淌滴入海水。
这样就会被当作他的断臂是刚刚被砍下来的。
羡泽微笑道:“觉得不公平吗?我现在可以给你更多金丹的碎片。”
她不由分说的就让星星点点的金色碎片刺入他的胸膛,没入他的身体。这既是能短时间恢复画鳞的力量,也代表着她控制着他的缰绳将勒的更紧更用力。
江连星看到她松开了握着画鳞脖颈的爪子,、爪尖像是威胁又像是温柔的抚过画鳞的面颊鬃发,低下头来声音很轻的道:“我倒数十个数。逃吧。”
画鳞抬起眼来望着她,夹杂着一种江连星看不懂的惊讶、怨恨和痴迷,还有更深处知道自己一定会输也甘之若饴的欲望。
画鳞转身向着东海岸边的方向飞去,身形已经不复当年在魔域的迅速。
江连星道:“他怎么没有想要钻到海底或者去其他方向?”
羡泽:“因为他体内还有我的金丹碎片,跑去别的方向而不配合,只会被我快速控制抓回来。他还在赌一个机会,想要在东海沿岸的混乱中化形成人,混在其中逃走。他想要赌我不敢在东海沿岸对着那群凡人大开杀戒。”
江连星:“那你——”
羡泽只是笑了笑:“他有我的金丹碎片,到哪里都逃不掉的,他要是真裹挟那么多凡人威胁我,倒是更顺了我的意思。”
羡泽点点头,张开羽翼,尾鳍划过海面,像是抓鬼游戏中的常胜者,朝画鳞的方向掠去。
云雾之中。
画鳞已经尽力快速飞翔,可是她在身后仍是像一道闪电般追来!
她已经是一只成年的应龙,比曾经奴役过他的蜃龙还要强大的多,他们之间的差距更是难以估量!
画鳞咬紧牙关拼命往东海岸边而去。
只是他的身体不对劲。
从刚刚受伤之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身躯不太对劲,金丹碎片虽然恢复了一些他的伤势,可他仍感觉自己周身的灵力在飞速逸散,像是躯壳在缓缓解体——
这是羡泽有意为之的?
不应该,她不会杀他的!
画鳞仰头几乎看到了混乱的东海海岸,以及那些断壁残垣般的冰梯看台,还有悬飞在空中的云船、法器,上千人乱作一团,正是他的机会!
就在这瞬间,羡泽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十。抓到你了。”
蓝紫色雷光在身侧轰鸣,她的金色龙爪一把攥住他的鬃发,将他按在浅海的石滩上!
画鳞摆尾挣扎,不对、不对,他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
羡泽和它的身躯裹挟着云雾,一并在海水中滑行至岸边,她面目峥嵘暴怒,另一只龙爪握住他仅剩的一只爪子,后爪死死踩住他的身躯,怒喝一声,将他爪子生生扯下来,朝后甩去!
画鳞惨叫一声,体内黑紫色的血液喷溅满了半边海滩,溅在冰梯之上,甚至迸在许多人头脸上。
画鳞没想到她狠心到连最后一条胳膊也不给他留,再加上体内强烈恐怖的解体感,让他剧烈挣扎起来。
羡泽更喜欢用人形,以刀剑或法术为对决的方式,而不是这样像一只巨兽般搏杀。但她想要让这群凡人感觉到碾压的力量,不得不以此面目现身。
而画鳞挣扎的太厉害了,以至于她几乎要按不住,羡泽用力抓住他的鬃发,猛地飞身而起,朝海岸侧面的矮山上掼去,尖锐的山石刺入他的眼眶,而连两爪都失去,已经如蛇一般的画鳞,从嗓子眼中挤出凄厉的哀鸣。
这是他当初被她踩碎妖丹都没有发出的尖啸声,其中濒死的痛苦和绝望,甚至令周围围观的修仙者为之变色,面露恐惧。
羡泽也有些惊讶,但又不想被他戏耍。她催动着他体内的金丹碎片,一边给他愈伤,一边也刺痛着他的周身经脉。
她咬牙在画鳞耳边道:“我不会杀你,你已经在我手上了,别想逃!”
画鳞张口欲言,可他心脏几乎爆裂,发不出多一点声响,只是痉挛般扭动,垂死挣扎,而羡泽也察觉到金丹碎片在画鳞体内好似陷入泥潭般,无法运转无法驱使。
他在耍什么诈?!
羡泽忽然察觉到画鳞的弹动幅度越来越小,直到他口鼻之中,大量灵力与魔气向外溢出,冥油甚至从他牙齿伤口之中向外流淌。
她愣愣的松开了手。
画鳞庞大又脏污的身躯趴伏在海岬之上,脑袋从他刚刚在山上击打出的凹陷缓缓滑落,眼窝出涌出大团黑色液体。
他一动不动。
就在羡泽想要将他扒皮抽筋,看他的演技能撑到什么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之前植入他体内的金丹碎片脱离他的躯壳,朝着她的方向飞过来。
金丹只在两种情况下会脱离她的龙仆。
一是她亲自取走。
二是他彻底死亡。
羡泽一瞬间心脏被捏紧,鬃发根根立起,背鳍竖立,瞳孔几乎缩成一条线。
画鳞死了,也就意味着葛朔……
怎么可能?
他不是在南山之巅吗?
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就在周围的修仙者们爆发出欢呼声时,金龙却忽然发出一声或愤怒或不可置信的龙吟,两只爪子握住那魔主的尸体用力晃动着。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愤怒于自己还没发泄到头,这魔主就如此脆弱的已经死掉了,以至于她抓着魔主的脑袋时,他们都以为真龙要让魔主化作齑粉——
钟霄先一步察觉到了不对劲。
龙首虽然看不出表情,可她周身的气场不像是愤怒,而像是恐慌。
似乎魔主本来不该死的,一切都没有向她计划中那般实行。
江连星正化作人形混在岸上,他看到画鳞软倒下去的尸体,心脏几乎要停跳漏拍。
画鳞若是装死,羡泽不可能看不出来!而且刚刚她出手的动作虽然看起来地动山摇,但绝对不至于杀死他!
画鳞为什么死了?是他故意的报复吗?
不可能——
画鳞甚至都没来得及尝试再次狡猾逃脱,而他黑色瞳孔中也映照着临死前的恐惧与痛苦。
他自己似乎也对死亡不可预料。
而因为羡泽一次次捧起尸体的动作,也引来了周围众人的怀疑与奇怪。江连星心急如焚,不论师父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羡泽都该离开,她不能让这出戏演砸了!
可江连星此刻也不能化作原型去拽她,他正要冒险以人形御剑飞去,忽然听到空中一声高亢破空的鸣叫,鸾鸟彩色的羽尾在渐渐停歇的雪雾中出现,带着一缕云层之上的光芒朝真龙飞去,而后悬停在了真龙身前,振翅高鸣。
真龙猛地回过神来,环顾四周。
鸾鸟又是鸣啼一声,急切地昂头。
真龙缓缓向后退去,爪子拖拽着魔主的尸体,夹杂着雨雪的云雾包裹住她的身影,她退入海中,消失在所有人目光之中。
甚至连刚刚几乎要击穿众人耳膜的雷鸣声都逐渐消失。
所有人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云雾,却看不清云雾背后,像是失明的人瞪大眼睛凝望眼前的黑暗。
只有山石崩裂的痕迹与满地的血污证明刚刚过去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垂云君他们呢?怎么没有回来?”
“对啊,宗主去了何处!难不成刚刚缠斗时他们牺牲了?”
“我刚刚听到了很远处有几十道爆裂的雷声,会不会是他们已经渡劫失败或彻底化神了?”
“等等——这是谁干的?!”
当众人再回到看台上,却发现元山书院背后的核心人物,丁安歌的师妹仰面躺在看台之上,而她腹部只有一个刀剑兵器留下的血洞,显然是在混乱之中,有人前来谋杀了她。
而她面上还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临死前还在呼唤着什么——
元山书院折损了这么多员大将和核心人物,如今只剩下一群年资尚浅的弟子面面相觑,彻底成了一盘散沙。
众人对着遍地的黑血与尸体,面面相觑。
仙门大比这就结束了?
传闻中已经在魔域纵横数百年的魔主就这么死了?
而召集他们来到东海的领头者,谁都不在了……
……
江连星:“松开他的尸体吧。画鳞是真的死了,羡泽,我知道你怕他诈死逃脱,但是他的魂魄已经逸散。”
真龙像是什么也都听不见一样,拖着这具尸体往蓬莱飞去,直到她龙身穿过结界落在岸边。
羡泽转过头去还想要摇晃着画鳞,冷笑着嘲讽他的假死计谋不可能成功。
但当他回过身去,望着画鳞已经破破烂烂的尸身……
他死了。毫无疑问。
那葛朔呢?
羡泽松开爪子,化作人形,脸上浮现冷笑:“画鳞,你想这样报复我?那是不可能成功的——辟鸣呢?”
辟鸣从江连星肩膀上浮现身影,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华粼也盘旋观察画鳞的尸体许久后,落在蓬莱岸边,神色呆呆的不知该做什么言语。
江连星深吸了一口气:“回来的路上我就问了。他找不到师父的踪迹。”
“什么意思?”
江连星:“……师父也出事了。”
羡泽立在岸边,她的指尖还在往下滴着血,轻声道:“不对劲。不对劲——”
江连星涩声道:“其实,在今天天未亮的时候,我收到了师父发来的讯息,他问我今天是不是要实行计划。我回答了他。因为他之前说,他想知道蓬莱这边计划的进度,他是想要在你化作成年的时候赶回来,所以我就……”
羡泽忽然僵住,转头看向江连星:“最后一个跟他联系的人,是你?”
其实早就有很多蛛丝马迹:
他日渐虚弱的身体。
他没有具体说去诞巢做事的详情。
他走了这么久迟迟没有归来。
他第一次说不确定能不能给她带东西回来。
墨经坛!
他们昨天还在传讯息——
羡泽慌乱中从怀里拿出窄镜。她还记得自己前一天先一步道晚安。
而此刻,当她点亮薄薄的窄镜,上头还停留在她与他交谈的页面上,但最后一条已经不是她昨天说的晚安。
就在她化身真龙于所有人面前展露自己的峥嵘与神秘时,已经写满了从他那里发来的文字。
羡泽目光颤了颤,忽然往后一个趔趄,坐在了海岸边落满雪的石头上,愣愣的看向了远处。
华粼第一次看到羡泽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心中抽痛,也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慌张,正想要走到羡泽身边去安慰她。
江连星却忽然拽住他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二人离开羡泽身畔。
“恭喜!我的小金龙终于长大啦!”
这是他发来的第一句。
“只是我回不去啦。其实如果不是回到诞巢,我的身体可能也撑不了几个月了,但如果我先死了,画鳞也会死,你这个计划就很难实行了吧。”
“当然我来南山之巅也不只是为了续命。”
“我不想死在东海。羡泽,太多你心心念念的人都死在了东海,我不想让那里变成你一眼望过去就会惆怅的碧色。”
“想来想去,你从小到大,我也脑子笨,总是跟你一起长大,却没能教给你任何事。可能我真要像个兄长,像个辅佐真龙的神鸟一样,教你最后一点事,就是‘离别’。”
“没办法,我不想当这个小老师的,可我翻过那些应龙相关的书,发现它们一生都要面对离别。”
“或许等你看完我絮叨的这些话语,已经从我失约的愤怒里平静下来,没那么想给我脸上来一拳了吧。但别担心,别害怕,鸾鸟还有数百年,蛟更有上千年能陪伴你的时光,你明知会再次离别,但仍然也能很有勇气地享受每一日,那就是真正的成年了吧。”
“有时候我夜里看着你的脸,又想使劲捏捏揉揉你,又想低头亲亲你,看你长这么大,看你又变得如此不同,看你受伤流泪,看你无坚不摧。我都分不清我是作你父兄的心疼,还是做你爱人的憧憬,那些情绪在心里头横冲直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羡泽,我没有死在魔域太好了。你把我带回来,骂我自作主张,真的太好了。”
“对了。家具就选你自己最喜欢的吧。”
“啊以及我要道歉,那本书让我很小心的撕走了几页跟南山之巅相关的内容,希望你别打我!我会给你带礼物赔罪的!”
“再见啦,我的大金龙。我的尊上。”
“我这次出差就不回去了。”
两个人落在百米远处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羡泽的身影,天色已经暗下来,羡泽呆坐着许久一动不动,甚至连画鳞的尸体随着海浪飘走,她都没有管。
江连星的眼睛也一直望着她,一寸都不愿意挪开。
他不理解葛朔为什么要走。
但他理智上也明白,若是葛朔有办法,或许也不愿意轻易离开她。
华粼脸上写满了对未知的迷茫和惆怅:“师父真的死了吗?明明之前去魔域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可能没法活着回来,但那时候我好像都没有实感……”
他低声道:“以后,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了吗?”
“如果师父不在,羡泽再也没有办法笑得那么开心了吧。”
江连星鼻子一酸,没有回答。
羡泽之前曾经红着眼眶对葛朔说“如果你不在了,我就真是彻底告别过去了”,此刻葛朔仍然用行动告诉她:
你必须告别过去。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羡泽才从海边起身,江连星以为会看到她红了眼眶,可她只是鼻尖被海风冻红,面容冷淡,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道:“我饿了。”
江连星越是看她没有哭,越是想哭。
他起身遮掩自己的情绪:“下了这么大的雪,羡泽想要吃汤团吗?”
羡泽:“都行。”
她没有走向那座刚刚修建好的宫殿,而是朝着过去这段时间居住的蓬莱岛上唯一亮灯的小院走去。
江连星急急忙忙的走入厨房,华粼小心翼翼的看着羡泽,在羡泽转过脸的时候,他那张苍白又清雅的脸上立刻挤出了笑。
羡泽对华粼招了招手,二人在走廊下施起灵力,江连星透过窗子才发现是风雪之后,院内的灯笼坏了几盏。
华粼捧着灯陪她一起换。
江连星煮了汤团就后悔了,这寓意团团圆圆,但……
此刻也顾不得换别的,他急忙做了几碗汤团端出来。灵力蒸腾了院中石桌的积雪。羡泽洗了洗手走过来,三个人落座,空着个位置,江连星其实还多做了一碗师父的,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端出来。
羡泽没有抬头,就甚至没往葛朔常坐的方向多看一眼,低头吹着热汽。
三个人又轻又沉默的吃着饭,甚至连不怎么吃五谷的华粼都端起碗,小心翼翼咬了个汤团。
江连星忽然有所感应,皱起了眉头:“结界——有很多人进入了蓬莱的范围。”
华粼蹙起眉头:“是那群凡人吗?白日还不够,他们还敢来?!”
江连星:“不对、它们已经进来了。蓬莱的结界不可能随便放人进来,我去看看!”
羡泽端着碗抬起头:“来的人多吗?”
江连星:“几十个。”
羡泽巍然不动:“先吃口热乎的吧,不论谁来都别耽误吃饭,不该来的人进来了也是找死。”
华粼却忽然昂起头,惊愕地望向天空。
羡泽也听到了声音,抬起头。
那是一阵杂乱又稚嫩的鸟鸣,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是这里吗?姑获,你别给我们带错了路!”
“啊啾!好冷好冷好冷我要冻死了,我现在不只羽毛连脸都是青的了——”
“到底真龙在哪里呀?这岛上倒是有些宫殿但根本就没亮灯。啊!那里亮着灯呢!”
“竦斯你带着我啊,我夜里看不清……”
羡泽怔怔的放下碗站起来,就看到一群五颜六色的幼年神鸟成群结队朝院落的方向飞来,它们好奇的目光左顾右盼,终于看清院中三个人,在半空中你推我挤,竟然把其中最大只的鸟推出来:“姑获你最年长,你去问你去问!”
姑获的身影落在了屋檐上,昂头清了清嗓子,羡泽看到了熟悉的羽翼,还是以前那般聒噪又笨蛋的嗓音,只是年岁却跟她年幼初见时差不多。
这群神鸟,好像都是刚刚诞生没多久的样子……
羡泽甚至有些恍惚。
姑获昂头道:“你、你好,这里是蓬莱吗?我们想要找一只龙蛋、当然也可能已经出生了,总之就是一条小金龙,你有见过吗?”
羡泽并没有回答,就在姑获沉不住气的时候,羡泽身后金尾舒展,羽翼也张开。
姑获惊愕的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刚出生吗?!”
羡泽:“……我已经五百岁了。”
姑获眼晕:“不是真龙宝宝?是……真龙妈妈?可是这不对劲,那个人说让我们飞到蓬莱找——呃、青鸟,这两个字怎么读?”
她说着,展开一张宣纸,却不认识上头的字。
青鸟也从空中飞下来,挤在姑获旁边,看着宣纸,瞪了半天显然也是不认识字。
羡泽忽然想起小时候,那群神鸟认字,还是她在外头绑了个教书先生回来。
她走过去,对着站在屋檐上的两只鸟伸出了手:“能给我看看吗?”
姑获看了看她的尾巴,犹豫片刻,将手中的宣纸递过去。
羡泽拿过来,就看到了熟悉的字迹和狂草的绘画。
熟宣正中间画了一条墨色的长着四只爪子的大蚯蚓,旁边写了“羡泽”两个字,而她两侧是一只炸毛鸡,一只两爪蚯蚓,分别写着华粼和江连星的名字。
显然都是葛朔的手笔。
他给神鸟们画了寻龙启事。
她手抖了一下,轻声问道:“给你们画这张图的人呢?”
姑获道:“他说他去睡觉了,但我们谁都没找到他。就是他让我们出生,让我们苏醒,说要我们来找应龙的,还跟我们说应龙就喜欢热闹,要我们陪着应龙长大!”
青鸟不住点头:“对对对,他说我们本来不该出生,是他让我们再次什么……再次出生,就是为了让我们去找应龙。还说只要我们把礼物给应龙,应龙就会管我们饭吃。”
羡泽垂头,将那张宣纸小心翼翼的叠起,却没有还给姑获,而是握在手中:“我就是应龙,你们也能感受到对吧。”
青鸟已经冻得打哆嗦,顾不上那些,回头啾啾叫起来,众多神鸟疾行之后早就飞不动了,纷纷落下来,挤满了院落上的屋檐,还有些眼睛瞪大看着他们桌上的吃食。
姑获挤着其他小神鸟,连忙道:“快点,礼物——”
后面有只白鹤连忙跳入院落中,它口中叼着一把轻巧的剑,伸着脖子朝她递过来。
羡泽抬手接过,轻轻转了个剑花,望着手中的霁威剑,低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拿回来,还能叫礼物吗?”
姑获以为她不高兴,连忙道:“啊还有还有——”
吐绶鸟张开羽翼,在翅膀下面搜刮许久,拿出了用纸包着的一大块水绿色丝绸布料,羡泽抚了抚,是之前她问他要的宁廊丝绸。
绕路虽远,他还是做到了承诺。
姑获感觉这应龙气场不凡,好像见过太多好东西,对这些礼物也没太惊喜。她从翅膀下夹了半天,拿出几张被折叠在一起的书页,跳到她面前,有点心虚道:“这个,他也说让我们还回来,这……能算礼物吗?”
羡泽展开这些发黄的书页,手顿了顿。
应该是葛朔在她睡着时,从书上撕下来的。
在书页上有大段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有一部分被他涂了朱。那部分中提及,只要应龙仍未成年,诞巢就还会溢出灵力,一旦神鸟尽数夭折,就有可能重新诞生一批神鸟辅佐应龙。
但催化诞巢,需要大量的灵力或其他的引子,若非强大的法术无法重诞神鸟……
书上没有记载太清楚,但羡泽想来,葛朔只让临海公主陪他一同去南山之巅,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几个月在他性命即将走到末尾的时候,葛朔给她准备的不只是一场离别,还有更多的相遇。
是啊,离别永远都有,可她总能认识更多的人和事。
而这群看着她脸色有些不安的神鸟们,全然还不知道最大的礼物就是它们自己。
羡泽垂头捋平书页的折痕,过了好半晌才缓缓道:“这一切就对的上了,这里就是蓬莱,我也是应龙,你们已经到了该来的地方。”
姑获犹豫道:“可是、我们总感觉要找的是龙宝宝……”
羡泽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也可能你们听错了,你们要找的是龙妈妈。你们好,我叫羡泽。”
那群神鸟看自己到了新家,立刻松懈下来,蹦蹦跳跳落到院子中,踩在树梢和石桌上,七嘴八舌地炸起锅来:
“那这两个家伙是谁?是应龙尊上的奴仆吗?侍妾吗?”
“哇蓬莱好大啊!而且有好多树,这些树我们可以随便挑吗?我想找个矮一点的树睡觉,那样不冷!”
“……是妈妈!那有没有……呜,我们这一天拼命地飞,饿的肚子都瘪了,有饭吃吗?”
江连星立刻弹起来:“我去给他们做饭,神鸟应该能吃汤团吧?”
有几个察觉到华粼身上熟悉的气息,好奇地挤在他身边;还有些神鸟好奇地落到灶台前的窗户上,看着江连星在忙活。
华粼不知为何突然心生危机感,他化作原型,昂首道:“别挤我了,我是鸾鸟,告诉你们,我来的比你们都早。”
姑获和青鸟两个小朋友挤在一起,仰头道:“哇,我知道,我知道!传说中应龙身边陪伴着鸾鸟和苍鹭,你是鸾鸟,那苍鹭呢?”
华粼僵了一下没有回答。
姑获和青鸟还不知道,转头又一脸憧憬的问羡泽:“诞巢里都没有苍鹭,它是不是也早就到蓬莱了?苍鹭是不是翅膀那么大,嘴巴那么长!啊——做饭这个人是不是苍鹭?”
江连星端着一盘汤团走过来,正被指着问,他手抖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羡泽声音轻柔:“不是。苍鹭现在不在这里。”
江连星将汤团摆在桌上,又单独往羡泽碗里添了两个热的。羡泽抬起头来看他,二人双目对视,他才发现她眼睛湿润,一点水光汇聚在眼窝处,只是她嘴角微微弯着,对他道:“你也吃点吧。”
江连星挨着她坐下来,端着碗低头吃。
他忍不住余光往侧面看去,姑获和青鸟以为葛朔的位置没有人坐,两个毛茸茸的鸟屁股挤在一起坐在那个位置上,好奇的对着汤团问这问那。
而羡泽低下头咬了一大口,那滴眼泪掉进了甜甜的碗里。
……
“钟以岫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匣翡望着海岸边。
虽然海风依旧冰冷如刀割,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苍白明亮的日光照射在东海的海面上,她转头看着钟霄的侧脸:“你早猜到了是吗?”
钟霄背着手:“嗯。料想的到。如果兄长身上完全没有价值,她是不会来见他的。不过也好,或许这是他做梦也想要有的结局。
“包括丁安歌在内的其他几个人呢?”匣翡问道。
跟着钟以岫一起消失的,几乎是站在修仙界权力和修为顶点的一群人,他们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外界的传言也越来越多。
有人说他们因助龙有功,在渡过雷劫之后集体飞升了,毕竟那时候天雷轰鸣密集,他们在岸上都听到了巨响;也有人说他们全都被魔主吃掉了,毕竟魔主这段时间不停地想要吞吃增加修为。
但总之他们全都失踪,修仙界一下子陷入无头苍蝇般的混乱中,每个宗门几乎都是带着满脸的震撼、茫然和庆幸离开。
钟霄道:“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们二人所在的高处,恰好能看到那海岸边还残留的血污不远处,有一座庞大腐烂的黑蛟尸体,在这个缺少食物的冬季,不少海鸟正立在它无鳞的后背上啄食着。
它是在真龙消失一两天之后才漂浮到岸上的,那时候它的腹部内脏都已经被海中一批鱼妖、鲛人吞吃过,到了岸边,还有些没离开东海的宗门围观着这句尸体,不得不承认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魔主,而且惨败给真龙——
少说有七百年左右的修为,还可能修炼特殊的秘术,以至于血肉之中都流淌着黑色的冥油。可它毫无反抗能力,连妖丹都被残忍夺走……
真龙该有多么强大?
“很多宗门都已经离开了东海,只是不知道真龙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毕竟——”匣翡话音刚落,忽然看到海面上像是海市蜃楼般,浮现了蓬莱遥远的虚影。
与虚影一同浮现的,还有金色的一道身影。
腾云驾雾,悠闲翱翔,她淡金色的鬃发迎风飘扬,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飞到了东海海岸边。她金色的瞳孔似乎垂下眼看向了明心宗,钟霄甚至觉得她们对视了一眼。
但金龙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内陆飞去。
而钟霄注意到,有一大群鸟正环绕在她身边,有的落在她脊背上偷懒,有的则努力振翅跟在她脸边,还有些因为好奇的乱看而飞得慢了,又连忙跟上来。
丝缕的薄云掠过它们的身躯,金龙的尾巴慢条斯理的摇动,像是在悠闲巡视她麾下的领土。
传说中神鸟与真龙伴飞,原来就是这样的场景……
而她在飞过明心宗所在的山峰时,身形降低,尾巴忽然垂下来,像是逗逗她们一般滑过峰顶,钟霄下意识地低头蹲了一下,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真会捉弄人。”
很快,钟霄就知晓了她此次在九州十八川巡游的所作所为。
她做了两件震动天下的事。
第一是退水。夷海之灾之后暴涨的水位,将偌大的土地分割成了细碎的模样,才有了后来的九洲十八川之名。而她似乎能驱使天下的水流,江河湖泊竟然在她所到之处开始干涸下降,虽因此断缺了灌溉,但大片河床的沃土裸露而出,极大的增加了耕地与居住的土地。
那些水流淌去了哪里?
随着退水,很多河谷湖泊底部也有许多暗渊裸露而出,很多修仙者都猜测,当年夷海之灾,水淹凡界,就是当年离去的真龙为了报复两界,将魔域的水全都挪至凡界。
只是凡界并不知道,魔域当年由画鳞模仿她而做出的魔经坛里,也已经炸开了锅。照泽在崩塌之后的数个月里,还是魔域的第一大城,原因就是那里城池坍塌之后留下了一大片水泽,虽说其中的水咸涩,但最起码是魔域仅有的能见到水的地方!
照泽周围的房价比围城时代不降反升,甚至围绕着水泽再次做起了各类生意,却没想到突然那些凹陷干涸了五百年的沟渠河道之中,也再次出现了水流——
虽然说因为魔域多年来堆积的冥油,这些湖泊上方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冥油,但有些地方甚至比照泽的咸水更加清澈洁净。
魔域也曾经是水泽发达,依川而行,这时代终于回来了。
而这第二件事,便是填土。在退潮之后,更加能看出凡间魔域两方几乎已经漏成了筛子,而真龙在天空中翱翔之时,它掌中似有能无限膨胀的土壤落地,落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暗渊之上,转瞬之间便填堵了两界相通的洞穴。
真龙对自己的行为倒是没有多一句的解释,她像是既在意这天下,也不在意众人如何作想,但也有人认了出来,她拿出的是群龙上古时代的宝贝——息壤。
被息壤回填的暗渊,哪怕有人刻意挖掘,也如同土地会不断再生一般,永远都没法挖穿。
只不过羡泽还是保留了一些水底及洞穴深处的暗渊,毕竟还是有伽萨教阴兵那样能够通行两界的人存在,完全封堵也未必是件好事。
真龙的这场巡回持续了好几日,它时隐时现,但凡现身,所到之处几乎人人驻足仰头,看着云层之上流光溢彩的龙鳞,留下一个又一个传说……
“你都飞天上那么金光闪闪了,怎么还要来我们这儿蹭吃蹭喝?”陆炽邑拿起桌案上的烧饼,恶狠狠咬了一口道:“鲁廿,别给她上菜了,她再吃就飞不动了。”
羡泽白了他一眼:“你管我。最近江连星不在,我在蓬莱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确实嘴里淡出鸟。
就是退水加上填土这件事,给她累的够呛,灵海就像是被人吸瘪了那般。她好几次趴在蓬莱的草野上午睡休养,化作巨大龙身晒着太阳,醒来就发现好几只小鸟在她嘴里玩。
羡泽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是一颗蛋就碰见了那些半大神鸟,又加上鸾鸟是假的,葛朔喜欢装大哥,所以那群神鸟也都快速地装起小大人,肩负起照顾她的责任。所以她并不觉得那群年幼的神鸟们很幼稚。
但现在不一样,这群神鸟来了蓬莱,还不太知道自己的责任或目的,但又骨子里喜欢跟她贴贴,羡泽走到哪里感觉身上都挂满了鸟,或像个浑身长满毛孩子的怪物妈妈。再加上她的龙身又比较凶巴巴,不知道还以为她是要把这群小家伙养大给吃掉呢。
不过羡泽也有时候烦它们太过聒噪。
华粼虽然是大很多的鸾鸟,但却也不会带小朋友,心甚至还混在他们之中一起跟羡泽撒娇;江连星倒是沉下脸时,那群神鸟就会害怕得安静下来,乖乖听他说几句话,但羡泽近些日子派他去了魔域……
要不然让这群小神鸟都学会化作人形,送到钟霄这边来上学好了。
说到这个,羡泽产生了个有些独断的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跟钟霄商议,鲁廿已经端了好几盘刚出锅的饭菜走过来:“弟子们还没下学,你趁着现在赶紧吃,否则等他们冲过来,恨不得连锅都能啃了。我觉得你最近都瘦了——”
陆炽邑拿筷子也尝了一口,托腮道:“鲁廿,以后别说你是养生派厨修,你这完全就是养猪派。啊,你那个徒弟过来了。”
羡泽偏过头去,就瞧见江连星一身深灰色衣衫,挽着袖子,环顾四周想要找寻羡泽的身影。显然是他办完了魔域的事情,前来找她。
很快他就看到了羡泽脑后别着的那朵芍药,快步走过来。
陆炽邑都觉得有点恍惚,好像这俩人还是当年在明心宗时候的样子。不过走近他就看清楚江连星有点高得过分的身量,他肩膀上还卧着一只小变色龙。江连星走过来,依旧是那种无视别人的模样,有些粗糙的手指撑在桌子上,微微弯腰低声道:“师母,照泽内部……”
他声音压得极低,陆炽邑都没听到后半截,只是羡泽点点头,给他拿了一双筷子也让他坐下吃。
但江连星先将不太友善的目光落在了陆炽邑脸上。
陆炽邑啧了一声。
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是这样,如果是在羡泽身边,他就会对绝大多数人投来警惕敌意的眼神;但如果是他独自一人,他又几乎不把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陆炽邑有意道:“哦对,忘了他只是你徒弟了。那你现任丈夫呢,就是他的师父——”
江连星脸色陡然一沉。
陆炽邑还以为他是被刺痛,却没想到羡泽吃了个虾球,道:“他死掉了,我这回是真寡妇了。啊这个菜好吃。”
陆炽邑愣了愣,半晌才道:“……抱歉。”
羡泽只是很浅淡的笑了一下:“我也不是第一次当寡妇了。”
江连星低头吃饭,羡泽跟陆炽邑又岔开了话题。
陆炽邑向来不是一个会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他想了想还是没憋住话,问道:“垂云君是再也回不来了吗?”
羡泽道:“啊,算是。怎么?要为他报仇?”
陆炽邑嘴唇动了动:“那不至于,他自己都很甘愿的样子,只是那么大一个人,说是没了就没了……”
其实也不算是说没就没了。
羡泽很难像其他人描述,被她天雷击中的人,像是化作大团烟云进入了她体内,一部分进入了她的内丹,成为她化作成年应龙的力量。
而当她彻底成年之后,另一部分则在她的内丹之外游荡,聚集,包裹形成一团流动的云气。而羡泽做梦的时候,时常能在余光的虚影中看见那团云气流动,仿佛是另一枚内丹最早的雏形。
她还没来得及去蓬莱书海翻找典籍,但羡泽猜测,这可能是龙蛋的雏形。
也就是说每一枚龙蛋,很可能是被天雷击中的千万人的灵魂力量汇聚而成。
很难说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唯独的“成仙”。
但这恰好是凡界与真龙食物链的最后一段圆。
“走了,这几个菜我都要打包走。”
她走出食堂,看着明心宗远处新修建的几处弟子院,江连星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饭盒,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在初春的料峭寒风中登山而行。
江连星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之后才犹豫着开口道:“羡泽,你上次说要我以后长期待在魔域,替你管理魔域的几座大城……我能不去吗?”
羡泽微微偏过头看他:“为什么?魔域在画鳞死后已经全然乱了套,照泽与蓬莱海底相通,我需要值得信任的人镇守。”
江连星:“可……”
可魔域与凡界相隔,可就像是让他继续扮演画鳞,而且所谓镇守的意思,便是他不能轻易离开吧……
羡泽先替他开口道:“你不舍得走?”
江连星:“……嗯。”
羡泽:“那也不行。”
江连星明显能察觉到,在葛朔离开之后,羡泽的态度比之前更冷硬了一些。
江连星有时候心里忍不住涌出一种绝望。师父或许没有想过这么多,但这样的离开,再也没人能在羡泽心里敌得过一个他,敌得过一个死人。
甚至羡泽看着那群神鸟,也会不断想起来,正是因为葛朔的死,它们才会来到她身边。
只是羡泽脚步顿住,等着他低头走上来,差点撞到她。她脸上浮现一丝后悔,似乎下意识对他说话武断,但心里又觉得不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道:“你又这样两脚踹不出一个屁了。”
江连星:“……没有。”
他刚要再开口,就听到钟霄远远地声音:“你怎么来了?”
羡泽对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江连星先回蓬莱,而后快步拾阶而上,走到钟霄身边去。
江连星不太想走,他踯躅片刻,干脆就站在道边的瓦亭柱旁,远远望着她。
羡泽跟钟霄说了许久,钟霄脸上渐渐显露惊愕之色,又环顾四周:“几十个孩子送过来倒也没什么,可要真的成立‘蓬莱学府’,广招天下,那要面对的可就是——”
羡泽微笑道:“我会帮你的。天下宗门内斗严重,我觉得明心宗很好,但是又太羸弱,若是各个宗门均可选人送入蓬莱学府,也可面向天下广招弟子,许多矛盾与界限都可以在这里融合。”
钟霄有几分踌躇,她感受得到,羡泽看起来或温柔或随性,跟他们聊起天来就像是从来没离开过明心宗的弟子,但她其实既有野心也有统治欲。
蓬莱学府一旦成立,她会给修仙界带来了正面的影响,但也会坐拥最有天才最有未来的一批人。
她一定要杜绝任何人再像当年那样伤害她。
钟霄不得不承认,羡泽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疯狂,也不像身边人误会的那样善良,她更像是一个……皇帝。
她需要权力之下的安全感。
钟霄半晌道:“我知道了。那我可以先试试看,但我毕竟是只在小宗门当过宗主,不像是宣衡那样管理过偌大的名门。”
羡泽笑了笑:“宣衡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大的宗门内有太多惯性,顺着做就好,但我要做的事是全新的。你这样谨慎的性子,竟然这么快答应了?”
钟霄叹气:“因为我不答应,你也是要做的。不过,你最近还好吗?”
“什么?”
“你杀了魔主那天,我看你不大对劲。”
羡泽眨眨眼:“还好。不必担心我。我都活了五百岁了。”
钟霄看了她的脸好一阵子,才道:“几百岁的真龙应该也只算刚刚成年吧。再说活了再久也不能活出壳子来。”
钟霄比她要矮不少,但羡泽在她的目光下还是忍不住露出软化下来的笑容:“好,我知道了。”
钟霄目光落到她身后。
羡泽转过头,就瞧见江连星拎着食盒,站在一团刚冒新芽的灌木后头等着她,目光时不时落过来,但又假装只是在晒太阳一般脚尖踩着台阶玩。
羡泽目光深了几分,对钟霄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会带着修建学府的计划前来,只不过明心宗恐怕只能作为蓬莱学府的一个派系存在了。你做好准备吧。”
她说罢对江连星招了招手,二人从冒着嫩草色的积雪地面上走过,脚尖微微一点,就朝着东海的方向飞掠而去。
羡泽路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她习惯一离开其他人的视野,就放出尾巴和龙角,舒展舒展自己的身躯。
她偏过头,拎着食盒的江连星飞在她身后几步远,蛟尾也随风摇摆,二人的影子从海面上快速掠过去。
回到蓬莱,果然就跟炸开了锅似的,华粼蓬头垢面地在院落的水池边,被一群小鸟围着给梳辫子,他红瞳中透出几分带孩子的绝望。
宫殿里那么多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羡泽深刻怀疑,葛朔当时修房间的时候就可能想到了今天。
羡泽刚一落地,那群小鸟扑腾过来,围着她转,只是一看到羡泽背后的江连星,小鸟们就夹起了屁股,有点不敢太大声,礼貌地来跟羡泽打招呼。
羡泽回到主殿的时候,好奇问他道:“你怎么他们了?”
江连星显然没讲实话:“没什么。他们该懂规矩。”
主殿内温热馨香,她早上没有簪发的几朵芍药插在水瓶里,雕花大床是她之前挑选的,而那水绿色的宁廊丝绸铺在床铺之上。
江连星走进屋里温上茶水,将窗子打开一条透气的窄缝,羡泽简单拆了头发,卧倒在床铺上,遮住半边帘子,道:“我睡一会儿,太阳落山之前叫我吧。”
江连星知道,其实让夷海之灾之后暴涨的水位重新退潮,耗费了她太多的力量,可能几年甚至十年才能养回来,所以她有些嗜睡。
但这又是必要的,她想平衡魔域和凡界,也想让两界的人都知道,她这只应龙有力量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江连星道:“好。”
羡泽枕着胳膊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只瞧见西斜的日光将一道身影落在她的床帐上。
是江连星坐在距离床边两三步远的凳子上,撑着脑袋闭着眼睛。
透气的窗子关上,她床边温着灵力维持的炉火。
她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姑获探出脑袋来,好奇地往里看。
江连星并没开口,只是抬起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而后轻声道:“再一刻她就该醒了,你们先去玩。”
姑获探头探脑地想往床上看,但还是缩回了头,小心翼翼合上了门。
羡泽忽然道:“江连星。”
她声音因为熟睡有些哑。
江连星转过脸来:“醒了?怎么了吗?”
羡泽想起钟霄今天说的那些话,有些思绪在舌尖,她本来以为咽下去,但隔着床帐望见江连星双眸,她还是开了口:“我梦见葛朔了。”
江连星脊背僵硬了一下,但还是接话道:“……嗯。”
羡泽笑:“梦里我狠狠揍了他一顿,他脑袋都肿了。”
江连星也缓缓浮现一点笑意:“那师父肯定会求饶的。”
羡泽翻身仰躺在床上:“是啊,一边挨揍一边跑,但看我不揍他了,又停下来等我,那个表情——哈哈。”
江连星心里五味杂陈,但他又知道羡泽还是头一回这么聊起来葛朔的事,他道:“能想象到。很气人。”
羡泽蜷着腿:“是啊……或许是因为之前失忆就觉得他死过一回,以至于现在也不那么难以接受,所以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江连星:“……嗯。我知道。羡泽总是很坚强。”
羡泽笑声渐歇,她因为白天对江连星态度冷硬而有些后悔,但现在才说出软和些的话:“……魔域虽然重要,但跟蓬莱毕竟是一体两面,离得很近。那群小鸟天天叽叽喳喳没完,我早上醒来窗台上都站满了,你还是要经常回来吓吓他们。”
江连星怔怔望了床帐片刻,嘴唇微微弯起:“我会教导他们的。”
羡泽坐起身来,她发现梳发台的花瓶里插了几支下午才开的醉蝶兰,断口处一看就知道江连星剪花的手法。
她笑了笑道:“把窗子打开吧,我起来教那些小家伙们一些术法和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