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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这个杀手不太冷14


    裴渡话语最后一音落地,狠狠地砸在了郁长烬心口间,他微微仰头紧闭了眸,一时间居然无法察觉到自己心脏深处的跳动声音,周围的一切无声无息朝他聚拢而来,是刀剑杂了冷硬冰霜,扎在了他混乱的思绪里,把那些温情爱意齐齐切断。


    “卫家的……?”郁长烬控制着自己僵冷的身躯,竭力将颤抖的声音压下去:“所以卫翎是……沈缘的亲哥哥?”


    “不是。”裴渡淡声否认:“我师父只有一个孩子,不过往事与现在无关,我也不必讲给你听,郁教主你看,你还是能够想起我的,你我或许都没想到,十二年后我们还会因当初同一个人而有所联系。”


    “的确,我真是没想到。”


    郁长烬墨眸更沉,他转而看向那个被攥紧了腕子微低着头张开自己的手指看掌心细纹的少年,心中忽地卷起寒风生出阵阵阴戾之气,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把所有的脏器搅碎,来捧出一盘热腾腾的血肉。


    郁长烬轻声开口,问:“沈缘,方才我们的谈话,你听到了吗?”


    沈缘恍惚抬眸看向面前这个禁锢了他许多日的玄衣教主,脸上除平静淡然外再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他只想着这话他的确是听见了,可如今郁长烬问他,是想要让他复述一遍吗?


    少年迷茫地张了张口:“我师兄说……”


    “我说,”郁长烬轻声打断他:“刚才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郁长烬无法根据沈缘平日里的习惯来判断他对情爱这方面的了解程度,只是心中侥幸或许这一切沈缘都只是“听见了” ,仅此而已,如若是他真的明白,他愤恨,难过,从此与他断绝情意再不往来……那才是真正的血淋淋的一刀。


    沈缘自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听明白了。”


    郁长烬低眸轻轻地笑了,沈缘若真是明白,亦或者早就知道这一切,那么此刻他应当恼恨地拔剑用力扎在他胸口处,以偿还他十二年前所做出的错误选择,尽管这一切的确是阴差阳错,可悔恨已经在心中蔓延成河,又怎么能仅凭“不知者无罪”来断绝这一切?


    “好。”


    不明白就好。


    沈缘问他:“教主不明白吗?”


    郁长烬道:“我明白。”


    心里的疑问牵连着那些蛛丝马迹串成了一根完整的线,前世的一切仿佛都有了确切的答案,郁长烬从未想过——纵使他已经自顾自地原谅了沈缘前世那些看似无情无义的所作所为,他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决定居然也是那悲惨结局之中重要的一环。


    当初他没能救下的人,如今是他心尖玉珠,这些东西弯弯绕绕,终究回到了原点,郁长烬无法回到更久远的过去,他的悔恨无处代偿,就像那日冬他细心研磨成汁水的凤仙花液体干涸,终究没能染到少年玉白的指甲上,无可挽回。


    沈缘看着郁长烬略显恍惚的神色,解读了好半天也不解其意,只瞧着天空中又慢慢地落下碎雪,如同白蝴蝶飞舞在模糊日光下,于是注意力完全转移,挣脱开了裴渡的手,把自己的两只手臂举起来去接冰凉的雪花。


    裴渡轻叹一口气:“郁长烬,他永远不会明白的,”无涯阁阁主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踩在雪地里玩得正欢的少年,轻声道:“你若说爱,有人比你情感更深。”


    郁长烬:“你吗?”


    裴渡直视他的眼睛:“还能有谁?”


    “师父把他许给我了,自然是我。”


    郁长烬:“许给你了就是你的?”


    裴渡挑眉:“不然?”


    郁长烬冷笑:“你就算已经娶了他,我也会夺回来,裴渡,你讲的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大抵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再无第三人知晓了。”


    裴渡手中的剑轻轻动了一下:“你以为我在给你讲故事?十二年前你未曾应我请求,导致沈缘落到萧家手里,我没把你和萧铎一起剁了属实是师父教得好,今日我来带他走,你还要拦不成?”


    郁长烬看向不远处正仰头接雪花玩的少年,轻轻笑着朝沈缘招了招手:“快回来,一会儿要冻坏了。”


    沈缘听见声音回头,只看见这两人似乎平平安安地在讲着闲话,未曾察觉到这其中硝烟弥漫暗流涌动,他往裴渡那边看了一眼,走近过来把湿漉漉的手指往郁长烬和裴渡的衣裳上挨个儿蹭了一下,偏硬质的布料再加之天气寒冷,把他的手心弄得通红。


    “怎么了?”


    郁长烬道:“裴渡要带你走,你跟他走吗?”


    沈缘点头:“走。”


    郁长烬笑意更深:“那你还回来吗?”


    沈缘想了想:“不知道。”


    毕竟是裴渡救了他,把他从狼群里抱了出来,按道理来说——裴渡自己说的道理,要听裴渡的话才行,他不让自己回来,那么他就不能随意来玄冥教。


    郁长烬轻叹一口气,忽然单手一把将正迷茫的沈缘搂入怀中,把人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胸口间,右手“蹭”地一下拔出了裴渡手中双剑其中一把,未等风声再起,他折腕狠狠地朝着裴渡袭去。


    【怀中抱妹,实力翻倍】


    “铮——”


    两刃交接,威震天地。


    周围的气息一下子凝结,雪花随着剑气飞舞,扬起半天透明光幕,郁长烬怀中抱着人,刻意地用足了力气禁锢着沈缘不叫他动弹半分,右手长剑招式越来越狠,仿佛要把裴渡彻底埋葬在雪山底下。


    杀了他……


    杀了他,没有人再会知道十二年前发生了什么,如若有一天沈缘知晓了,明白了,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恨他,那么他也可以拿全身血肉来偿还,就算胸口再被捅上无数个血窟窿,那又如何?


    至少沈缘现在是他的。


    裴渡想要走他,做梦!


    “射杀!”


    郁长烬看着剑上的血,被裴渡内力波及到的小腿处翻起极深的伤口,他抱着怀里微微挣扎的少年,缓缓挪动步子转身,每走一步,脚下便绽放出一簇鲜艳的血色梅花。


    沈缘用力抗拒着郁长烬:“教主……教主!”


    他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好好说着话的两人忽然要你死我活,也不知晓明明轻柔地答应了叫他离开的郁长烬为何出尔反尔,只看见裴渡后撤数米,侧身猛地吐出了一口污血。


    师兄当初救他,是落了旧伤的。


    郁长烬搂着怀里的人,踩上石阶朝着守卫发出号令,又刻意地将少年的眼睛遮了,不叫他看见这血腥一幕:“别怕,别怕,马上就好了,等这边清理干净了,教主带你出去玩。”


    沈缘:“我师兄……!”


    郁长烬道:“不要想着他,你好好地想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他方才讲的故事,你不要……”


    “你骗我。”沈缘似乎哭了。


    哭了?


    郁长烬停住了脚步,胸口间的温热湿润把他的心脏冻得冰凉,锋利的箭矢自他身边穿风而过,身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他其实猜不到,更深刻的感觉来自于怀里哽咽着的少年,他为什么要哭?


    沈缘明明不通爱恨,为什么要哭?


    为裴渡……


    凭什么……凭什么?!


    “别哭。”郁长烬道:“最后一次。”


    他微微松了松手上的力气,未曾理会自己身上依旧在流着血的狰狞伤口,只放软了声音,低下头去耐心地哄着沈缘:“……真的,往后……往后我们就好好的,我再也不……”


    “呲——!”


    郁长烬的声音忽然停顿住了,他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刀刃深扎,几乎把所有锋利的部分都完全没入了进去,因为他方才心软松了松手,那口在他喉咙里吊着的气就彻底散了……


    “我……”


    郁长烬没说出第二个字来,沈缘忽然用力抓着他的衣领将那柄刀刃拔出,狠狠地再次扎进去:“你骗我,又骗我。”


    “沈缘……”


    郁长烬颤抖着气息,任由他用那柄自己给的匕首扎烂了他的心脏,始终未曾还手,他把仅剩的力气用在了手上,紧紧地抓着沈缘那件藕粉色的外衫:“多少刀,能消气?”


    “……这是我答应你的,对不对?”


    郁长烬脚下一软,心口处忽然升起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如同前世那般,麻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抱着怀里的人跌在了台阶上,飒飒风声穿过耳际,他猛地抬头将那支朝着沈缘射来的箭徒手折下:“滚!”


    “听我命令,射杀裴渡!”


    “放箭——!”


    声嘶力竭喊完这句,郁长烬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他的手慢慢地松了,躯体不由自主地瘫倒下去,胸口已经被刀刃扎烂了的几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出血,把他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别走,别走……”郁长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紧了沈缘的外衣,却依旧无法阻止他握着刀刃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沈缘,沈缘!”


    “回来!”


    沈缘低头看着他:“我讨厌你。”


    那件衣裳染了血污,被沈缘毫不留情地丢弃,他握着刀刃朝裴渡走过去,丝毫不注意自己也进入了利箭的射程范围,裴渡神色一冷,强撑着断骨重修两次的躯体,飞身而上把少年护到身后,万千利箭如梭,偶有几支不能抵御,扎进了裴渡的肩膀。


    裴渡带着沈缘再次退后:“你先走,郁长烬此时正虚弱,若是此时再留他保不准会有后患。”


    沈缘沉默半晌,轻声道:“我也答应了他的。”


    裴渡:“什么?”


    沈缘诚实道:“我答应不会叫他死。”


    裴渡道:“他未必不想叫我死。”


    “你和他交合了,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是诚实守信的宝宝


    老受是不知悔改的大骗子!


    第122章 这个杀手不太冷15


    暗处穿梭而来的箭雨忽然停了,裴渡侧身把沈缘护在身后,强忍着肩膀处被箭矢扎穿的疼痛,仔细斟酌半晌后举掌下令后撤,玄冥教毕竟鼎立多年,非常人可轻易撼动,若是郁长烬真的死了,过后再查缘由,他身上因和沈缘交合而生的毒无论如何都会被他那些忠心耿耿的狗算到小师弟的头上。


    再者说,玄冥教倾覆不是小事。


    除了卫翎再说。


    “小缘,我们走。”


    他带着身后的人想要退出玄冥教的地界返程,却忽地感觉手指一松,少年已经挣脱了他的禁锢朝着前方走过去,裴渡肩处带伤未能及时阻拦,眼睁睁看着他行至郁长烬身边,又半蹲下去将遗落的那把剑捡起来。


    “师兄,剑。”


    沈缘握着血淋淋的刀刃站在那里,肩上长衫已被他脱下,只余内里天青与绯红交杂的一身爽利劲装,方才还梳挽齐整的发丝散乱地垂下去,一打眼望过去,倒像是一个真正的冷血无情的杀手。


    郁长烬感觉自己胸口那块滚烫的血肉已经彻底烂掉,隔一幕恍惚花白雪幕,少年的容貌在他眼中更加模糊,这一刹那,他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又回到了前世疯疯癫癫的时候,还是再遇了宴席上让他一见钟情的闪亮翠眸。


    “我不……我不杀裴渡了,好吗?”


    郁长烬撑着麻木的躯体面前斜靠着倚在了石阶玉璧之上,他伸出手,像是要抓紧什么东西,朝着少年的衣摆慢慢探过去,他嗓子里沥着血腥,连发出的声音都带着昏昏郁沉:“……我已经让他们停了。”


    沈缘手持长剑低眸看他,师兄最初说他是纯净心性,沾不了这世间温暖情爱,也不会懂得什么叫做“爱恨难消”,旁人总认为他可怜,身上残留着野兽的性情,不知人情世故,他那时只觉得自己很好,那些爱恨仇怨,有什么好体会的?


    但这一刻,他的心头却点起了一簇火苗,烧得他只想红了眼睛委屈地哭一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动了动手里的剑,轻声道:“你是骗子,但是我信守承诺。”


    “师兄不会杀死你。”


    郁长烬神色怏怏:“你最好了。”


    “你乖乖的,留下来。”郁长烬喘了口气,喉咙先冒出阵阵疼痛,他冒险并剑指在胸口几处大穴间用力点过,侧身猛地吐出一口污血来,这种止血的法子很危险,有可能叫他功力减弱,但如今还算有个活法,能再好好地哄一哄沈缘,也算是上天眷顾他。


    “你想做什么?”郁长烬道:“我替你做。”


    “小缘!”


    沈缘看见裴渡已经折了肩膀处的箭匆忙朝他走了过来,于是将手里的剑投掷过去,正被裴渡稳稳接在手上,少年扬手的模样依旧天真俏皮,有一种天然的不受任何脏污侵蚀的纯净,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这场战争惨烈的一幕,也不会被这些血腥浸染。


    他微微俯下身去看着郁长烬,问道:“教主这次可以信守承诺吗?”


    郁长烬眸中沉光荡出水面:“可以……!你想怎样,我都……我什么都答应你,求你,沈缘……”


    沈缘继续轻轻地问他,却又避让般退却半步,躲开了郁长烬朝他伸过来的血腥浸染的手指:“那教主也不骗我了,对不对?”


    郁长烬:“……再也不会了。”


    沈缘想了想,似乎满意了,他依旧没学会什么叫做爱恨,也不知道这世间俗人所说之言往往只能信三分,见郁长烬一副凄惨模样,他蹲下身去,像抚摸着幼时那只小狼的脑袋那样,轻轻地用掌心碰了碰郁长烬抖动着的脸颊:“那我走了。”


    郁长烬愣住:“你还是……”


    沈缘打断了他,声音又轻又软,只发出了浅浅的气音,仿佛是吞了玄冥教最高阁处那片白绵绵的云朵,含着那口甜蜜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师兄来接我啦。”


    郁长烬心头那口吊着的气息蓦地如缥缈薄雾般散去,他想这一切重来一次,却依旧难叙旧爱平添新怨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从他看着那双翠眸微微出神,又握着长剑走下高台的那一刻开始,全都是错的。


    他根本不懂啊……


    这些事情怎么就会这样凑巧?


    如果卫戈没有死,如果沈缘依旧是卫家的小少爷,如果十二年前他慈悲心善应了裴渡的请求,把陷在无涯阁的卫家小少爷救出来,那么他根本不会与沈缘产生这段无尽痴缠,爱恨难剪的缘分,沈缘会是卫戈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他依旧是孤孤单单的玄冥教主。


    卫戈根本不可能会让他的孩子来给自己做教主夫人……可如果,如果他能够重回到十二年前,依旧选择不去救沈缘,他们当然会如命中注定那般再次遇见,他再次一见钟情把心爱的少年抢到自己身边,却也只能得到一个不通情感的木头娃娃了。


    那把剑,会再次将他扎穿。


    沈缘或许依旧会以自戕的方式来逃离。


    “是我做错了……”郁长烬浑浑噩噩,他感受不到自己躯体的疼痛,只嗅闻到了指尖紧攥着的那件外衫上残留的暖香:“是我有错。”


    “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从此,风雪万里,凛冬无尽。


    ……


    ……


    河上冰层未尽破,只有岸边微末一行还涌动着潺潺河水,刺骨冷气轻绕,与寒风交织在一起,裴渡屈膝坐在岸边,低头闭了眼眸深吸一口气,正想要将肩膀处的锋利箭矢彻底拔出,耳侧却伸过来一只抓着兔腿肉的手:“师兄,小一烤的,给你。”


    裴渡掩了衣裳,遮住浑身狰狞旧伤,只故作轻松般把那只手推回去:“你怎么来了?师兄不吃,你吃吧。”


    “好。”


    沈缘倒也真不知道客气是什么,听裴渡这么说,他抓着兔腿也如同裴渡一般想要坐下去,却不妨膝盖还没碰到地面,裴渡急忙用手臂将他搂住了,叫自己坐到了他的膝盖上。


    “不嫌凉?”


    沈缘低头啃了口兔肉:“不凉。”


    裴渡一时无言,肩头处残箭依旧钳着他内里的血肉,磨得骨头生疼,他不知道这箭上到底有没有毒,但就算是无毒,里头的倒钩深陷进去,再不拔除恐怕也要废了他这只手……不得不拔了。


    他搂着怀里吃得正欢完全不注意周围的少年,右手慢慢地摸到衣裳底下,强压着那阵入骨的疼痛想要悄悄地把那支箭拔出去,可刚微微拔出一寸,在他膝盖上坐着的沈缘似有所感,转过了头来。


    “要拔吗?”他问。


    裴渡轻叹一口气:“吃你的吧。”


    沈缘没搁下他那只兔腿,只用另一只手掀开了裴渡半遮半掩的外衫,用手指比划了半晌,似乎在计算着力道,而后忽然猛地一下用力将断箭拔出丢进河里,又继续低头去啃自己手里的肉,完全不顾裴渡肩膀上被倒钩破开的血口。


    裴渡闷哼一声,登时脸色煞白。


    “你真是……”


    他闭着眸喘了几口气,从腰间皮革中摸了药出来,将药粉倒在手心里按住伤口,勉强算止住了一部分血,可那阵深入骨髓的疼痛依旧如影随形,裴渡把怀里的人抱紧了,又不动声色地把衣服遮到肩膀上:“别吃这么快,不然要噎着了,先回去喝口水,我穿了衣裳再去找你。”


    沈缘抬眸,用舌尖舔了下唇间的油渍,少年眸光明亮如新叶,纵然在寒冷冬日也十分灵动,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回避,只把吃完剩下的骨头随手扔了,又跨开膝盖坐在了裴渡大腿间,道:“师兄和我一起回。”


    裴渡沉默片刻:“你先回。”


    沈缘问:“为什么?”


    裴渡道:“不为什么,回去。”


    沈缘早在玄冥教时就学会了固执,这种情绪无法形容,如同在心脏口的地方竖起一道坚固的屏障,叫他执意地只关注自己的想法:“我不要。”


    曾经那么乖的小师弟,如今竟然学会不听他的话了,这到底是谁教给他的?


    裴渡不敢给他看自己身上的伤,尤其是肩头那处丑陋的咬痕,于是狠心推了他一把,命令道:“沈缘,听我的话,回去喝水。”


    沈缘不说话了。


    “怎么?”裴渡看过去。


    沈缘犹豫片刻:“我想让师兄抱我。”


    按理说这江湖上根本不该有沈缘这样性情的人,莫论是亲近师兄弟了,恐怕只是一个陌生路人看见裴渡此状都晓得应当关心一下亦或者背身回避,再不济也该给人行个方便,可沈缘仿佛天生就不懂得心疼别人——他连自己都不心疼。


    固执地非要受了伤的裴渡来抱。


    “待会儿抱你,行不行?”裴渡和他商量:“你先在旁边玩一玩,等我拾掇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缘听他这般说话,只觉得心中莫名气恼,却不知到底是为什么,未顾及别的东西,倾身便朝着裴渡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直到口中尝了血腥味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师兄那时是教他不要随便咬别人的。


    师兄是人,也不行。


    裴渡被他狠狠地咬了这么一口,未觉疼痛脑中却忽地先回想起了自己最初杀进无涯阁看见自家小师弟的场景,那时他全身的傲气都磨没了,拎着剑在地牢里一处处地寻找,才终于在那间养了七八只野狼的牢房里看见了沈缘。


    他长大了,不再是当初圆滚滚的模样。


    七年,他辨认自己的小师弟居然要靠那双独特的翠色眼睛,把人从绳索上解救下来的时候,沈缘喉咙里发出莫名低吼,未等他细想少年的嗓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怀里的人忽然朝着他的肩膀用力地咬了下去。


    咬掉了一块肉。


    他没有觉得疼,裴渡那时心中只残留着一个想法——把萧氏杀干净。


    照着族谱杀,一个也别想逃。


    作者有话要说:


    郁长烬你悔改吧


    第123章 这个杀手不太冷16


    沈缘松了口,又只觉舌尖处血液沾着味蕾腥甜,带着一种叫人十分舒适愉悦的味道,便趴在裴渡怀里悄悄地将那口血过了喉咙,长久的记忆回到脑海之中,促使着他去寻求更多美味的血肉,于是下意识间,少年探起身子来,伸舌在男人的肩膀处舔舐,像只迷了路的可怜小兽。


    “……起来!”裴渡陷进回忆里一时没能察觉他的动作,只感到肩膀处伤口覆上层黏腻的湿热,这才心头一颤把怀里作乱的脑袋扶起来,伸手捏了少年的脸颊不叫他继续动作:“还不晓得有没有毒,你舔什么?!况且这上头有药粉,吃到嘴里多苦?”


    沈缘唇角被捏出弧度,翠色的眼睛也挤出一小块软肉来,把他眸中闪亮的颜色遮了大半,只余长睫依旧在外头像翩翩蝴蝶,一晃一晃地,直摇到人的心里去,他盯着裴渡的脸看了一会儿,问道:“师兄好了没有?”


    裴渡不解:“好什么?”


    沈缘张开手臂一把搂住他,未曾注意到自己的力道已经将裴渡那处狰狞伤口再次破开更大的口子,只注意着自己的想法,变成一滩水缩进了裴渡胸口间,完全成为了一只小动物。


    少年闷闷哑哑的软声从底下传上来,他捏着一片衣角,语气中略带抱怨:“你该抱我了,师兄不能骗我,我讨厌骗子。”


    裴渡轻叹一口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就这么一个小师弟还在世上,辗转数年模样剧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嗓子被人毁了,性情也被磨灭了,身体里十几种剧毒相互交杂,维持着惊险的平衡,勉强叫他还能好好地像人一样活着,可过往时光再也无法追寻,他的心脏也在这些日子里碎干净了。


    裴渡也知自己早变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狂傲不羁又总是耍着那个胖乎乎小娃娃玩乐的少年,幼时心气儿很高嫉妒心又强,虽总敌不过卫翎的性子,但也算没辱没了师门教诲,最不让师父放心总是受责骂的自己,如今是小师弟唯一的避风塘。


    怎么可能再去玩弄欺骗他?


    裴渡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将怀里的人圈起来,又将沈缘肩上裹着的绒袍拢了,才慢慢地用带伤的手臂托起了他的腿弯:“怎么会骗你?”


    “来,师兄抱。”


    沈缘安心地趴进了他怀里,眼睛在绒袍下露出来,看着满天寒冷雾气萦绕,张了嘴去哈冷气,没一会儿就把遮着他下巴的绒袍沾了半湿:“师兄,我没有完成任务,郁长烬总是困着我不叫我去卫家堡……”


    裴渡衣服没收拾齐整就因沈缘一句话将他抱了起来,外衫还随意地搭在肩膀上,露出自锁骨处到胸口的刀痕,听见沈缘的话,他随口问道:“那你没见卫翎么?”


    沈缘闷闷道:“见了,他太厉害。”


    “打不过,偷袭也不成。”


    裴渡又问:“若我不来,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沈缘想着想着,脑子里那条路忽然拐到了别的地方去,少年从绒衣下探出颗毛绒绒的脑袋,轻声对着裴渡惊奇道:“我好久没有疼了,师兄,我是不是好了?”


    裴渡早已经习惯他这里说一句那里说一句天马行空的方式,于是便也顺着他回答:“是啊,可能是要好了,你走时我给你灌的药,兴许起作用了也说不定。”


    沈缘轻轻道:“谢谢师兄。”


    “……谢什么?”


    裴渡的手臂霎时间缩紧了,他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燎燎篝火,本就因受伤而沉重的脚步更加颓丧,踩在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响动,他想沈缘或许是依旧不晓得自己体内的情况的,所以才这样单纯地以为仅凭一碗药水就能叫他好全。


    他这样顺着小师弟说,安慰他他的身体已经像正常人一样了,这不也是一种欺骗吗?


    可沈缘不知道。


    其实不知道就最好了。


    沈缘乖巧得很,虽不通情感,但心中也残留几分人性,纵然他拿“救命之恩”来命令少年去做这做那,他也从没闹脾气拒绝过,裴渡原本的计划和如今的状况大相径庭,他原本想着自己不方便直接出面,沈缘去到卫家堡,卫翎一看他的眼睛便能知道这是谁,更不可能对沈缘出手。


    再下一步,借卫翎如今的身份,或许能够寻找到师娘当初的侍女锦绣,也说不定锦绣如今依旧藏在卫家堡中,只是未露面罢了——那是一个药人,用她的血换了沈缘的,或许能将他体内十几种毒素清除。


    这只是一个想法。


    而郁长烬半路把人截走,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但阴差阳错之间,因两人身体交合的缘故,郁长烬的雄浑内力也间接压制了沈缘的疼痛,导致他自身功力减弱,情绪激动间催发体内微末毒液,才能叫沈缘那几刀如此成功,一切都是那么凑巧。


    “简直像天命……”裴渡喉中始终压着一股郁气无法抒发出去,他十二年前见到小师弟的那时候,萧铎尚还活着,只是成了一堆血淋淋的烂肉,裴渡原本想教导沈缘,叫他明白这人世间的许多情感,叫他回忆起幼年时期那些温馨的日子,但萧铎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想法。


    所以就这样吧。


    好好地照顾沈缘,但依旧不教他去爱。


    裴渡路过篝火边,与在旁煮汤的下属打过招呼叫他们噤声,又挨到火边把沈缘刚刚沾湿的那块衣裳烤干,直到怀里这具身体暖乎乎的,才把人抱上了马车,他用车上的毯子盖住沈缘,将他裹成一只蚕蛹,撩帘看了眼外头的状况,问:“小缘想睡觉还是想喝口汤?”


    沈缘两个都没选,他问:“我们明天去哪里?要回无涯阁吗?”


    裴渡道:“不回无涯阁。”


    沈缘蹭在裴渡膝间:“那我们去哪儿?”


    “明日到风华楼的地界。”


    裴渡压住他想要撩起来的毯子,把所有透进来的冷风挡在自己背后,紧接着低下头去,看着少年没有丝毫困倦之意的翠眸,心中严丝合缝紧贴着的巨石松动了:“……小缘。”


    沈缘:“嗯。”


    裴渡忍不住笑了,这么些年相处,他大抵已经摸清了沈缘不同寻常的一些小习惯,他对不反感的人向来都是有问有答,问一句答一句,就算没什么好说的也会轻轻地“哼”一声,但如果不喜欢谁,他就不爱说话,就算问上一百句,也不会发出半点儿气音。


    他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凭着自己心里的感觉来罢了,裴渡刻意地不叫他去学会情爱,因此隔绝了他与那些下属对话的机会,一直以来识字武功这方面,都是他亲手来教,所以这之后的弊端也很明显。


    沈缘不知道他的情意。


    可他心里的欲望恋念,已经要溢出来了,又热又胀,撑得他满心疼痛酸楚,恨不能将全身滚烫血肉都剜出来送进沈缘的肚子里去。


    裴渡俯下身,挨在他的嘴唇边上,却未完全压下去,明明当初为了给沈缘压制毒素他已经什么都做过了,对少年躯体的每一块骨头熟悉得闭眼都能摸出来,可这一刻,他依旧不忍心。


    他若问亲吻是什么意思,如何回答?


    “师兄。”


    沈缘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他动作,于是主动仰起脸来凑上去碰了碰裴渡的唇角,又忍不住在他唇间轻咬了一口,像磨乳牙那样衔这那口肉,瞳孔瞬间更加明亮,简直就是那只被暗一逮住扑腾着腿乱动红眼睛睁大的毛绒小兔子。


    裴渡及时压住自己肩处血口,没让血滴在沈缘的脸颊上,随即倾压上去,深深地吻住了他。


    第124章 这个杀手不太冷17


    天际泛白,河水之上雾气依旧萦绕如白纱,阵阵寒气沁人心骨,顺着马车幕帘的缝隙丝丝灌入,让依旧在睡梦之中的少年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一只手及时将帘子拢紧了,隔绝所有风雪,裴渡带着满身寒意回到马车中,先用内力散了浑身冷气,才托着沈缘的肩膀将他抱进怀里。


    “走吧。”


    今日清晨天光未显,昏昏暗暗之中,裴渡所带领的这支精锐已经行至风华楼边城,他本打算着带小师弟在风华十二城中瞧瞧雪景,好好地玩一趟,却不料自己昨日鬼迷了心窍,行径放浪,竟直接把沈缘弄成了个昏迷不醒的“睡美人”。


    他留下人来看护着沈缘,独身往风华楼去了一趟,实际上此地并非是去往卫家堡的必经之路,但风华楼的大小姐——当初给卫翎订下的未婚妻伊明珠,曾在他落魄无能之时违背楼主命令不遗余力地帮助过他寻找过沈缘,虽最终没能成功找到,但这情分裴渡是记在心里的。


    况且伊大小姐也把沈缘当好弟弟看。


    于情于理,如今他纵然因身份缘故不能轻易露面,可至少也该叫伊明珠知道这事,好叫她吊了数年的心从此彻底放下,不至于总是因公务行至某地往往注意着消失的翠眸卫小少主,担忧得害病难过。


    裴渡把“睡美人”紧紧搂入怀里,低下头去凑在沈缘耳边说话:“回头,等你好了……师兄再带你来风华楼玩,你小时候爱叫伊明珠抱,总是睡在她怀里抓她发上的带子玩,又不叫我抱,因为我总是拿虫子吓唬你,师兄其实嫉妒死了,心火起来就不大能看得惯她,可到后来唯一能出手帮我的人……也只剩她了。”


    “我感谢她,”裴渡轻声道:“她没放弃你,这些年来一直在帮我找你的踪迹,我想……就算不想让你学会感情,你也该和伊大小姐再见一面的。”


    “……”


    “小缘不说话,师兄就当你答应了?”


    裴渡忍不住自顾自地笑起来,他笑自己明明知道沈缘还昏睡着,却又拿这种话来逗弄他,昨日夜晚他的确是失了理智,小师弟就这么凑上来讨亲吻,是个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况且……他心中本有此意。


    今日去风华楼拜见,伊明珠见了他还有些许不敢认,实在是性情变化太大,过往旧人怕是凑在眼前,都不一定能分辨出来,裴渡略过这层,只与他说卫小少主寻回来了,叫她不要担心,却对沈缘此时在何处只字未提。


    沈缘也变了。


    “你小时候是个娇气鬼。”裴渡慢慢地说着话,透进来的昏昏日光打碎了记忆的屏障,实际上这十二年里他很少回忆过去,只有沈缘在身边的时候,他才偶尔会想起那段日子,小师弟是他与十二年前连接在一起的唯一媒介。


    ……


    “娇气鬼是什么?”


    裴渡听见这道喑哑的声音,不免有些愣住了,他低眸看向怀里已经迷迷茫茫睡醒的少年,目光下移落在了他脖颈间轻重交覆的痕迹之上,那些浅淡的红痕被他昨日行径几乎完全覆盖,再也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其上是嫉妒心形成的点点红梅。


    “就是你。”裴渡答。


    沈缘没懂,他抓着裴渡的衣裳坐起来,未等缓过那阵昏睡的晕乎劲儿,却先感觉到了腰腹胯骨间的肿意,那些痕迹摩擦着衣裳的料子,只会更加艳红如血,像在身上开了一丛鲜花。


    昨夜师兄摸着他的胯骨轻轻地说:“你开花了,小缘。”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沈缘迷茫地坐了一会儿,他呆呆愣愣地像只缩在草窝里的白鹅,发顶翘起几根凌乱黑发,正在头顶形成几行弧度,更添几分纯稚意味,他看向身旁的裴渡,一张口便是喑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响的气音:“我们去哪里?”


    裴渡道:“不巧。”


    “过风华楼的时候你还在睡,我忍心没把你叫醒,回头再带你来玩吧,这边到夏秋交接之际才漂亮,花开得也盛。”


    他说完这句未觉有什么不对,少年却忽然抬起头用力地推了下他的胸口,裴渡连忙将他露在外面的指头握进掌心暖着,这番动作间却又扯动了他肩膀上未好全的箭伤,只叫结痂处又裂开流出了血水,裴渡面不改色,问他:“怎么了?”


    沈缘重复问道:“我们去哪里?”


    裴渡道:“你不用管。”


    沈缘盯着他:“去哪里?”


    裴渡道:“到了告诉你。”


    沈缘像只野猫,忽然抬手“啪”地一下打在了他的脸上,这力道不怎么重,但若听到别人耳朵里,怕是要让旁人以为这马车之中又生了场情事,昨日那回马车边有暗卫听着,沈缘也不晓得噤声,疼了也哭,舒服了也哭,哭到嗓子现在哑成这般,连说话都不能。


    他怎么知道害羞是什么东西。


    裴渡握住他的手:“谁教你打人?”


    沈缘道:“教主。”


    裴渡眼皮子跳了跳:“郁长烬?”


    沈缘“嗯”了一声,依旧没忘记自己方才想知道的事情,只固执得靠近了裴渡,轻轻地蹭在他胸口间:“师兄,我们去哪里?”


    “你不告诉我我就生气。”


    裴渡哑然失笑:“这也是郁长烬教你的?”


    沈缘看着他没说话。


    裴渡心口升起阵气恼,越想越是愤恨,郁长烬那种人,生来天之骄子身份尊贵,说起来他的母亲与师娘或许还出自同一族,这样的人,非常之人非常手段,怕是早就在床榻间把小师弟吃透了。


    如今还教他生气……


    只怕对郁长烬来说是情/趣罢了。


    “行了,”裴渡无奈地把人圈进臂膀之中,轻声道:“师兄告诉你,你可别生气了。”


    沈缘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刚刚还飘在脑袋上的浮云,一阵轻风吹过来“唰”得一下就散了个干净,他只是拿这种情绪当手段来用,可看的确依旧是不理解,不然哪有人刚刚还发脾气,这会儿又像软乎乎的小猫一样主动凑过来的?


    “去哪里?”沈缘的眼睛很亮,如果他脑袋上能长耳朵,恐怕早就直挺挺地竖起来了。


    裴渡告诉他:“去卫家堡。”


    “我要和卫翎见一面。”


    ……


    ……


    卫家堡。


    城墙箭楼,高耸入云,沉重钟声自远处山顶传来,凌冽寒风激荡起高墙上悬挂的“卫”字大旗,烈烈作响,守卫持弓弩立于城楼顶端,注视着来往商客。


    天边云雾混沌,城外冷风横扫,大雪漫卷,直扑人面颊之上,城外有一队人纵马踏雪归城,马蹄激昂扬起碎雪,反沾了一身油亮皮毛,湿漉漉地瞬间结成了冰络子,为首之人黑衣红袖,他高高扬起手,对着城楼喊道:“——请见主上,有要事报!”


    ……


    “问主上安,您要我监视着的那人,乘马车往卫家堡方向来了,跟着十多个守卫,暗处不知是否还有人,约摸还有半个时辰入城,是否拦下?”


    卫翎坐在案前,静静地批着案本,他面前的黑木地板上是一个瘫倒在那里生死不知的下属,于一刻钟前被当场绞死,还未来得及清理,卫翎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声音温润似玉:“不必拦,让他们进来。”


    小缘……


    卫翎看着那纸上散开的墨迹,一直以来平静的心湖荡起了层层波纹,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继续命令道:“尽力给他们行方便,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还有……把这人扔出去埋了吧。”


    卫家堡地势有些许低,这地方原是一处不大深邃的山谷,经由卫家人一代一代在这之打成了接近平原的模样,四处都是高城耸立,底下还压着数层暗楼,用以关押犯事的下属亦或是藏冷酒,其中机关数不胜数,稍有不慎便会被无数支箭扎成刺猬。


    因卫翎下了命令,再加之裴渡幼时原本就生活在这里,对地形十分熟悉,是以他带着沈缘一路畅通无阻,一直从高阁处绕了几乎半里的路,从内门而进,寻到了卫家堡的主城。


    “就是这里了。”裴渡把沈缘脑袋上的帷幕压低了些,几乎遮住他整张脸,才握着他的手带人走进去,卫翎正襟危坐,双袖齐齐整整地注视着门口,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守卫,整个主殿之中只剩下他一人。


    风声越来越紧,像是在昭示着什么事即将要如地底岩浆般迸发,当那身衣裳自门槛间扫过时,卫翎的心跳停了一拍,桌案上的毛笔在他紊乱的内力波动下“咔嚓”一声截成了两半,点点油墨散下来,点在他的青衣之上。


    “小缘……”


    “哐当——!”


    裴渡甩袖合上了门,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隔绝在外,他的步子不大平稳,是由当初跌下山崖重伤所致,脚腕间筋骨重接了两回,才造就了这般模样。


    若是以往,他心气儿高又傲得要命那时候,面对卫翎总是不服气,总是搞事情给他,可这一刻,在时隔十二年,再看见卫翎的这一刻,裴渡却忍不住乐得想笑出声。


    “你配这么叫吗?”


    卫翎的目光始终看着帷幕之下的少年,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行走过去,停在了沈缘面前,正欲探手去摸少年脉息,旁边裴渡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了回去,握着卫翎的腕子用力弯折,几乎已经能够听见骨头错位的响声。


    “小缘,和卫家主打个招呼吧。”


    沈缘乖乖地探出手摆了摆:“翎公子。”


    “我也和你打个招呼,”裴渡低低地笑起来,嗓子里像是含了血沥沥的刀片,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师兄,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关系图清晰了


    第125章 这个杀手不太冷18


    遥远的回忆隔着檀香雾气终于在此刻彻底串连成珠线,忽明忽暗的火星子在两人之间来回跳动着,似乎要舔舐上其中一人的衣摆,将那场被雨丝淋为灰烬的大火再次燃烧起来,裴渡嘲讽笑着,问道:“卫翎,这个位置,你坐得可好?”


    卫翎不答他的话,他的目光始终在那只被白色帷幕裹起来的小笼包身上打转,片刻后,青衣家主慢慢开口:“我知道你来做什么,可我不能答应你,你把他送到我的身边,可知卫家依旧是龙潭虎穴?这才是真的会害了他。”


    “我今天来,只向你要一个人,当初师娘把她从南疆救出来,如今也该是她报答的时候了,至于卫家……”


    裴渡道:“你坐不稳,是你无能。”


    卫翎抬起眼来看向他,趁着幽幽烛火昏昏光线,始终未发一言,沈缘躲在帷幕下一边和系统对后面的剧情,一边又注意着玄冥教那边郁长烬的黑化值,一边又施施然看着这一场时隔十二年的师兄弟对峙,几乎把自己的脑子掰出了三瓣儿来用。


    裴渡这句话一出来,沈缘下意识就在脑子里和系统接了一句——“你行你来”。


    【裴渡还真不行。】


    江湖是什么?


    一个充满明争暗斗人情世故的地方,绝不是裴渡带人杀上无涯阁一刀切照着族谱把仇人杀干净了算那么简单,相比于总是惹事的裴渡,性子沉稳城府极深的卫翎的确是能够被卫戈托付卫家的最好人选。


    因此,他也要放弃许多东西。


    卫翎本就不是卫家血脉,坐不稳家主之位很正常,如今能险险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不容易,更别提江湖之上到如今还有人对卫家严防死守保护起来的药人锦绣虎视眈眈,裴渡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当然他也并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白了,裴渡就是看卫翎不顺眼。


    就算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裴渡和卫翎也不会成为亲亲蜜蜜的师兄弟,两人身份本就有差别,卫翎本是卫家烙了枭印的烛刀,虽名为家主随侍,可地位却高出旁人三等不止,裴渡只是家主随手在路边捡的市井混混,论修养论武功论才华,他都比不过。


    “可最后断骨两次救我的人也只有他……”沈缘藏在帷幕下的脸轻轻抬起来,他挪动步子握住了裴渡紧紧握起来的拳,却发觉自己根本不能像裴渡用掌心包裹他的手指一样去握住他的,于是只能用力掰出他一根手指,就那么像小娃娃一样拉扯着。


    裴渡将要点燃的浑身戾气登时熄灭,他侧过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缘仰着脸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胡乱地晃了一通,把那顶斗笠搞得歪歪斜斜,直像个在河边的钓鱼翁一般:“师兄……闷。”


    “来,师兄给你摘了。”裴渡俯下身去,单手将少年下巴处系紧的白色带子解开,拿下斗笠来又细心地给他理了头发,白纱略过沈缘鼻尖,只露出少年一张肖似生母的貌美容颜,翠眸里却只有纯真和迷茫。


    沈缘仰着脸,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裴渡捏着那顶斗笠没答。


    沈缘竟直截了当继续问:“杀卫翎吗?”


    “……”


    一时间整个室内都寂静了下来。


    裴渡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又是无奈又是觉得沈缘可怜可爱,真以为自己练五年武功就能敌得过卫翎了吗?他就是知道沈缘杀不了卫翎,卫翎也不会对他动手,这才想出原本的计划来的,卫翎就算是死……也该死在自己的手上才对。


    “蹭——”


    沈缘误解了他这声笑,自以为拿捏了裴渡的意思,于是袖口一翻竟将缠在臂间的软剑完全抽出,霎时间如龙似蛇,清影晃晃朝着卫翎直攻而去,软剑与铁骨扇面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他动作太快,裴渡没能及时阻拦,未等他上前去把脑子里只剩打打杀杀的小师弟拽回到自己的保护范围,却忽见一道亮光恍过,卫翎那柄扇飞旋着朝他而来,裴渡侧身及时躲过去,却依旧被利刃割去一片衣角:“卫翎!”


    卫翎神色冷如冰霜:“混账!你对小缘做了什么?!”


    ……什么?


    裴渡皱眉,眼眸轻轻眯起来细细思索半晌,才发觉卫翎注意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沈缘的脸露出来了,他的衣裳总是穿得乱七八糟,就算是收拾齐整了没过一刻钟也会散开一点儿,因此泄了胸口处点点春光,叫卫翎看见了昨日他在少年躯体间啃下的痕迹。


    “我对他做什么,难不成还要你同意?”裴渡一把将几步开外的少年扯回怀中,心中回忆越往深处找寻越是气恼,若非是当初沈缘身陷无涯阁被种下十几种剧毒疼痛无比,他又何至于在少年刚满十八岁嫩得和春芽一样的年纪强行占有他?


    沈缘会咬人,咬得他心痛。


    裴渡断骨重塑的满身功力倾泻下去,只为减缓他的疼痛,也因此叫身下少年眼眸恍惚地啜泣不止,十指上的血痕干涸,连翠色宝石一样的眼睛都如同痴傻了一般,最后只知道呆呆地盯着他看,哭够了脸上剩下一片乱七八糟的泪痕。


    何至于此?


    如若卫翎能够拿那个叫锦绣的侍女去换,就能救得了被无涯阁捉走的沈缘,又何至于叫他最心爱的小师弟深陷囹圄,到今日是否能够活命也未可知?


    裴渡很难不怪罪他,心里却又清楚锦绣这个人身上的血,怕是小师弟最后一条活路了,现在杀了卫翎,还有谁能够救得了沈缘?


    “师父生前有令,命你好好照顾小缘,你却将他拐带到床榻之间……”卫翎压了口怒气,质问道:“该当何罪?”


    “你呢?”裴渡问道。


    卫翎:“什么?”


    裴渡笑道:“他又不懂这些。”


    “砰——!”


    卫翎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撞向墙壁,巨大的一声将殿中雕梁都震得发了抖,裴渡面上依旧笑着,却怕卫翎的话唤醒沈缘久远的记忆,连忙对卫翎打了个暂停的手势:“等等。”


    “小缘。”


    沈缘愣愣地抬起眸:“嗯?”


    怎么声音像小猫一样?


    裴渡轻声哄道:“你出去玩吧,好不好?别走远了,就在廊下堆雪人也行,师兄有话要和卫家主说,一会儿去接你。”


    沈缘不是傻子,他现在已经聪明了。


    “师兄和别人说话不叫我听。”


    裴渡道:“你又听不懂。”


    沈缘固执道:“听得懂。”


    裴渡便笑:“你若听得懂,我更不能叫你留下了,乖啊,快去吧,我与卫家主是旧识,曾有一些过节,小打小闹一番不会出什么事的。”


    沈缘看着窗外的雪景,未免有些被说动了,对于他来说这些谈话的确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堆雪人来得欢乐,于是他将软剑扔在地上,也不管殿中这两人实际上早已经剑拔弩张,真以为是小打小闹一番,推开门走了出去。


    “3。”


    “2。”


    【宿主数什么呢?】


    沈缘背对着门口:“别打扰我。”


    ……


    “1。”


    “哗啦——!”


    门内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刀刃交击的声音,他幼时在牢中尝遍了毒药,也吃惯了带血的生肉,所以对血腥味儿十分敏感,刚才那么几下,里面的两人似乎已经打得见血了。


    小打小闹?


    裴渡真敢说,真当他好骗。


    但那又怎么样?谁让他的人设本来就是个不通情感的傻子呢?所以裴渡就算骗他回避,他也要装作不懂的样子。


    沈缘蹲下去戳着雪:“郁长烬现在应该已经复活了吧?对于他来说那点儿伤不算什么,我有预感,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宿主的第六感太绝了】


    沈缘问:“怎么?”


    系统道:【检测到男主纵马朝着卫家堡来了,他知道你可能在这里,所以来帮你杀卫翎,伤还没好全呢,真是疯子……】


    靠!不行!


    男二男三在走剧情,郁长烬如果阻碍了剧情进度这还得了?!


    “我去拦他!”


    ……


    ……


    此时门内早已经是一片混乱,裴渡旧伤再次崩裂,他慢慢地收回血淋淋的长剑,提膝用力地在卫翎小腹间踢了一下,随即他的脸上也挨了一道伤,名义上本为师兄弟的二人,却在时隔十二年后打得几乎你死我活,裴渡咽下喉咙里的血腥,道:“十二年前你因要守卫家没救他,如今也别拦着我救!我只要锦绣,给沈缘换血,他能活!”


    卫翎咬牙斥道:“不行!”


    “你有没有想过,萧家当初追杀师娘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她曾经养过药人,若锦绣的血换到小缘身上,最后众矢之的的人就会是他!仅凭你,能护得住他吗?!”


    “我能!”裴渡一剑袭过去:“我只想救他,别的不论!你深明大义看顾着卫家,我不在乎!如若你不给,我便是杀进去抢了又如何?!”


    卫翎握住他袭来的剑刃:“你冷静。”


    “裴渡,你也没对得起他。”


    裴渡笑了:“你说我对不起小缘?”


    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就是卫翎,当初他断骨重塑杀进无涯阁救沈缘的时候,卫翎在哪里?当初沈缘被十几种毒素弄得浑身疼痛无法入眠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他的确可能对不起心爱的小师弟,但这话绝不该是卫翎来指责他,沈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比不过一个卫家在卫翎心里的地位。


    卫翎沉声道:“你不教导他情感,不教他人情世故,若有一日我们都死了,仅留他在世间,他又当如何自处,你想过吗?这个卫家从始至终都是他的,如果他是一个不通感情的人,又怎么能够在江湖中生存下去?”


    “你把他送过来,却只给我一个木偶。”


    “我要教他情感,又要时时刻刻地护着他,你知道吗?卫家是蛇窟,多少人想要他这个位置,我夜晚持着剑守在他身旁,根本不敢入睡……他若懂得,自然知道这些阴谋诡计。”


    裴渡慢慢地收了剑,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变得悲怆无比,青年黑衣劲装肃杀如秋风,慢慢地后退着,一直退到墙壁处,才低着头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杀萧铎的时候……”


    “他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吗?”


    裴渡没指望卫翎回答,只是低着眸轻轻道:“他说……你杀尽了无涯阁的人,你已经报仇了,可是……如果某天沈缘通了情感,他问起过去,你如何答?”


    仇怨已经报了,至此之后其实再没有那些愤恨可以横跨在他的心间成为一根尖刺,这些事情对于一个完全不通晓情感的人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故事,但是如果沈缘真的成为一个正常人,他会不会问:我的爹娘去哪里了?


    裴渡嗤笑一声:“卫翎,你去吧。”


    “你去告诉他,告诉他他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告诉他当初他被捉进无涯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去救他?你告诉他这些仇恨这些怨气,你去叫他难过伤心,叫他想起来之前的一切回忆,你去,去给你自己赎这场罪。”


    ……


    “你忍心看他哭,你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受一回来


    第126章 这个杀手不太冷19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留窗外雪声沙沙,惊起悬挂在枝头的枯叶战战兢兢,裴渡乘着满身冷意走进来,将整个中殿染成了冰天雪地,昔年互相看不顺眼同出卫戈的师兄弟,如今相互指摘,剑拔弩张,各有各的一番道理,却依旧无法挽回那段久远的温馨岁月。


    “我……”卫翎后退半步,他脸上的神色复杂无比,似乎想悲怆地哭一场,又似乎觉得这一切太过于可笑,终了终了,他搁下手中的武器,轻声道:“我也没有为他全力以赴过,是我的错。”


    “我守着大厦将倾的卫家等他回来,却只等到了一个木偶,当初家主令我死守卫家根基,平息内乱,我根本无暇顾及外头的事,只想着……或许有一天,家主能带着师娘和小缘回来,他们……”


    裴渡打断他:“回不来了。”


    “我们所有人,都回不来了。”


    曾经最沉稳的烛刀守卫做了卫家主,十二年来在卫家吊死了无数叛徒,搜查到整个卫家堡都充斥着蠢蠢欲动想要推翻卫氏的势力,他杀伐果断,将这些人一点点地铲除,卫翎对得起卫戈,对得起师娘,也对得起卫家无数人,更对得起被江湖之人争夺不休的药人锦绣,可在小师弟这里,他只是个缩头乌龟。


    以往最不让师父放心总是惹祸事的浪荡子,曾端着一副捉弄人的笑脸把尚在襁褓中的小师弟逗哭,也总是因嫉妒心做出无法挽回的恶事,让师父师娘给他收拾烂摊子,因此罚跪过无数次……这样的裴渡,最终却担起了保护小师弟的担子。


    他从山崖底下一寸寸地摸爬出来,托着他全身断裂的骨头去求别人,曾经眼高于顶争强好胜的少年,在无能为力之时也只能向旁人低头恳求……可他没求到。


    他没求到,所以小师弟才吃尽了苦。


    裴渡那时想起了一些往事,师父曾与他人谈闲话的时候,说他的第二个徒弟,是市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小混混,抢过人家摊子上的包子,也在汹涌人潮之中偷窃过富人家公子的钱袋,到如今依旧性情过激,总是招惹祸事,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


    “我倒觉得他很好。”裴渡那时在墙角偷听,却忽地听到师娘为他辩解了一句,沉到地底下的心慢慢地爬出来,又挂回了他的胸腔之中,师娘说:“阿渡啊,性情最纯。”


    “他最喜欢小缘了,看别人抱他就生气,张牙舞爪地叫那些人滚开,自己抱的时候小缘又哭得响亮……苦着一张小脸去抓他的脸,那回我看他被扯掉了一缕头发,也依然抱着小缘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我们小缘当童养媳养。”


    师娘轻叹一口气:“你看错他了。”


    裴渡那时听着,心中的妒火在那一刹那有了形状,他年纪不大,却因在市井之中混迹多年的缘故,对旁人的情意总是感受更深些,不同于自小在卫家长大的家臣卫翎,他是在偷听到这些话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自己心里那阵火气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卫小少主。


    他想和小少主做最亲密的朋友,兄弟。


    沈缘挠他脸挠得血淋淋的时候他喜欢,抓着他的头发扯疼了依旧不放手,他欢喜雀跃,那双翠眸打在他的身上,他心脏跳动如鼓点……小孩子的喜欢大抵就只是更亲近一些,做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可一直到裴渡杀上无涯阁,看见沈缘的那一刻起,他那颗滚烫的心脏裂开了。


    心疼的情绪产生之后,便是思念化爱意,成为坚固牢笼,叫他无法挣脱。


    所以他恨死了袖手旁观的所有人。


    包括无可奈何的卫翎。


    裴渡无意再与卫翎去争辩谁对谁错,他只是想要小师弟能够活下去而已,劲装青年抬起眼眸,他看向面前的卫翎,道:“所以,那个人……你能给我了吗?”


    卫翎沉默片刻:“我不给你,并非只有那一个缘故,当初师娘从南疆族中逃出,只带了锦绣一个药人,那是她最亲近的侍女,到如今江湖上的药人都成了囚犯,如若换血没有作用,岂不是白白浪费锦绣一条性命?”


    裴渡道:“试一试。”


    卫翎摇了摇头:“你若告诉锦绣她能够救小缘的性命,她一定甘之如饴,只是如今十二年过去,她的药血也已经淡了许多,你怎么能够保证小缘换血过程中的安全?”


    “你能吗?”


    裴渡一掌打在他的脸上,状似疯魔,他陷入了一个固执的圈内无法挣脱,只抓着卫翎的衣领,低吼道:“我说试一试!你听不懂吗?!”


    卫翎问他:“换血,两个人都死了,你当如何?你是对得起当初疼爱你的师娘,还是对得起一心一意依赖你的小师弟?”


    裴渡咬牙道:“我陪他去死。”


    “我和他葬在一起,生前未做夫妻,死后我要他做我的夫人,沈缘什么都不懂,他不知道死亡和痛苦的,我会告诉他……我们去别的地方。”


    “夫妻?”卫翎脸色变了:“你想得真好。”


    “裴渡,不得不说你现在依旧莽撞无能,其实我早已经计划好了,”卫翎慢慢说道:“还有一个法子,关乎于郁长烬,小缘是否能够平安存活,要看他怎么选择,曾经有卫家的人派暗卫去玄冥教,想要把他带回去,却一去音讯全无。”


    “郁长烬早就知道了。”


    裴渡微微怔住:“什么?”


    卫翎道:“郁长烬喜欢小缘。”


    裴渡:“所以?”


    他霎时间反应过来,一把将卫翎推开:“你故意把他送到玄冥教?!你让郁长烬看见他把他抢走,你把他当什么?!”


    卫翎看向他:“你觉得……”


    “郁长烬会为了心爱的人,去对抗自己的母族吗?”


    ……


    ……


    沈缘出城门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大概是因为卫翎早就吩咐过给他和裴渡行方便,所以一路无人畅通无阻,他随手摸了把很普通的长剑,迎着风雪慢慢走向冷雾之中,天空之上传来一声鸟类长嘶,少年仰头看上去,只看见一只秃鹫直直垂落而下,悬挂在了城墙铁臂的弯钩之上。


    这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赶出大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从卫家堡中出来,只是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可万里雪景之上,城楼顶端的玄金大旗屹立不倒烈烈作响,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卫……卫家。”


    卫家怎么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旗帜中央卫字底下那一朵小花上,相比于其他部分的威严端庄,这朵很潦草的小花添在上面格格不入,就像是某个熊孩子刻意地玩乐,用毛笔画上去的一般,可这么多年风霜雨雪,它依旧没有褪色。


    是绣上去的吧?他想。


    这么多年是多少年?他为什么要数这个?卫家……卫家到底怎么了?他之前也没有注意这个,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小缘又胡闹,往这图纸上竟画了个小花出来,把这一副好好的旗帜全毁了。”


    ……


    “家主继位要重修旗帜,好不容易才叫人弄出来的……不过也罢了,他年纪还小呢,别和小缘生气,重新弄就行了,快把他抱过去吃饭。”


    ……


    “其实我左看右看,倒觉得这小花还挺有意思的,不如就这样吧,等小缘长大继位了,他想改想留就任凭他来,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


    轰隆——


    少年脑中炸响惊雷,被掩藏的记忆一点点地从微小缝隙中慢慢涌动出来,钻入他残缺的心脏深处,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人的相貌,却不知道到底为何他们会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那些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齐涌动上来,让他心脏处滚烫的血溢出,散在了天地之间成为点点梅花瓣。


    “我……”


    这是什么?


    沈缘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忽觉胸口阵阵疼痛,他大抵以为是自己身上的毒又发挥了作用,于是立刻转身想要去寻找裴渡,脚步却始终死死地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让他只能仰头看着那旗帜在天空中飘扬。


    远处马蹄踏碎冰雪,黑压压的乌云凝聚在天空上方,兵刃碰撞,雪花碎裂,身后的无数杂乱声音让他的思绪无比混乱,可他无法转头去看,只是仰着脸,静静地望着卫家旗帜,那些记忆串连成珠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却又因不能理解情绪,叫他开口无处诉说。


    郁长烬持鞭纵马,自冷雾中奔出,他带着黑压压的下属踏破冰雪,兵临卫家堡城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他胸腔火热灼烧,待到近临城边,他抬望一眼那支旗帜,却忽地看见了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年正在底下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停!”


    郁长烬翻身下马,未顾忌自己旧伤未愈合,竟扬手轻功朝着少年直奔而去,一把将他日思夜想的人夺进了怀里:“沈缘……!”


    少年转过身来:“教主……”


    郁长烬本是一颗灼烧的心脏,欲要领军将卫家踏破把他心爱的人夺回来,正燃着熊熊烈火,却在看见少年面容的那一刻骤然沉寂,心跳停了一拍。


    “怎么……?”


    少年的声音很哑,那声教主仿佛含了万千委屈,捱在他的心里无处诉说,他轻掀着翠眸,依旧是明亮如新叶般的好颜色,眸中却泪光点点,顺着他的脸颊一缕一缕地落下来,打在僵硬的雪地上,红润润的嘴唇轻抿着,整个人已经哭得乱七八糟,说一句梨花带雨不为过。


    郁长烬忙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叫他们退却半里,又焦急地把沈缘搂入怀中,用自己身上的衣裳裹紧了他,声音颤抖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谁欺负你了吗?”


    沈缘用力点头:“嗯!”


    郁长烬眸光凛冽:“谁?”


    “谁叫你哭了?教主去给你报仇,好吗?别哭了别哭了,眼泪要冻住了,一会儿要冻得害病……乖,乖缘缘……我来了。”


    “我来了,不会再有谁欺负你。”


    少年哭得那样厉害,像止不住那般河水决了堤,从中泄出了万千委屈无措,整个人的力气全散了,瘫在了郁长烬怀里,如同在孤岛之上终于找到了唯一一片浮舟,便死死抓着他不肯放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想过去,也不知道那些脑海中的画面其实是他的亲身经历,更无法说出他到底在哭什么,于是只能抓着郁长烬的衣裳不放手。


    “教主……”


    郁长烬把他裹紧了,问:“是谁欺负你?”


    “裴渡,还是卫翎?”


    他低声道:“我把他们全杀了,好吗?”


    沈缘晃了晃脑袋:“不要。”


    郁长烬不明所以,继续问他:“那为什么哭?为什么在这里一个人?你是知道我来了吗?”


    沈缘声音哑哑的:“你欺负我。”


    “我……?”郁长烬微微怔住,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如何从玄冥教中隔空把人给弄哭了,如今却只能先安抚着少年叫他不要流眼泪,于是握了袖子轻轻地去擦他的眼睛:“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沈缘道:“你骗我。”


    郁长烬的心沉到谷底:“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发誓,如果我再骗你,你就杀了我出气,好吗?这样可否?”


    沈缘没被说到心坎儿里,顿时哭得更加厉害,声音哑哑地哽咽着,郁长烬没见过他这样哭,他乖乖的像只小猫,头上的毛炸了也不知道自己梳理,整天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唯有在床上被玩弄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才咬着被子无声地流眼泪。


    他这么哭,只叫人……先心疼,后意动,郁长烬胸口的那处伤是差点儿去了性命的,可好歹沈缘没伤到最要害处,所以救了几天也便救回来了,只是落了旧疾,每逢情绪波动便疼得厉害,他醒来后伤口未愈,在廊下坐着想了半夜,抓紧了不舍,放手又不甘。


    心里的恨意早就散干净,化成了柔软的爱恋,叶莺看见他,问及沈缘去了哪里,他也无法回答,又只觉得不甘心,他生平就这样一个喜欢的人,难不成真的要放手吗?


    父亲母亲从未这么教导过他。


    放弃才是孬种。


    他自幼想要的东西,向来没有得不到的,只有一个沈缘,他是搁在外头担忧无比,放在心坎儿中也怕他难过,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但是怎么可能舍得放手啊……


    所以他来了,郁长烬想,就算沈缘不爱他不喜欢他不肯跟他回玄冥教,亦或者是有别的打算,他也要过来一趟给沈缘撑腰,卫翎占着小少主的东西如若不还,他也要替沈缘夺回来,其实见自己心爱的人开心,他也就满足了。


    可他没有想到,时隔多日再见第一眼,居然是少年汹涌如潮水的委屈眼泪。


    “别哭了,缘缘。”郁长烬来时肃杀胜秋风,到沈缘的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化成个卑微的模样来哄他:“莫哭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吗?”


    “我什么都不求了。”


    求一个没有情绪感知的人的爱,他怎么可能轻易求到?所以不求了,他再也不求沈缘能够喜欢他爱恋他,只愿他能够好好的,这就行了。


    沈缘哭了半晌,轻声道:“我刚才,想起了好多人……他们让我哭的,心里,这里……”他摸着郁长烬的手指按在胸口处:“这里好疼。”


    郁长烬问:“想起谁了?”


    沈缘回身指了指那面旗帜:“上面有朵花,好像是我画的,有好多人,他们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谁,就是很想哭。”


    好多人……


    郁长烬听着他的话,慢慢地琢磨出来点不对劲,如果他能够与沈缘感同身受,便能轻易地察觉出来——这本就不是难过。


    这是时隔多年,跨越山峰重重。


    这是痛哭流涕的思念啊。


    所以沈缘只能无措地抓紧面前这唯一一个还算熟悉的人,梨花带雨哭得乱七八糟把情绪抒发出来,好让心里发胀的东西流出去。


    “我知道,”郁长烬把他推开一点儿,轻声道:“我知道你那时生气才捅了我,你不是故意的,后来我半昏半醒的时候,又想到了你,我只想了你一个人,医药堂的人查出我身体里有残毒,是从你身上来的,我怕你回卫家会出什么事,所以才过来……等回头,我去翻一翻我母亲留下的医术,我给你治病。”


    “我不杀他们,好吗?不让你生气。”


    郁长烬问:“只来给你撑腰,行不行?”


    沈缘轻轻“嗯”了一声。


    郁长烬继续问他:“那你想我吗?”


    沈缘没有回答,只是像只红了眼睛的小猫,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泪痕一道一道地在他面颊之上卷起花纹,又可怜又可爱。


    郁长烬自顾自道:“教主想你。”


    “你看。”


    他在冰天雪地之中将内里的衣服敞开,露出了胸口间那几处刀伤,蜿蜒的疤痕已经被缝合,看不出原本血淋淋的模样,可在这刀痕之上,几乎是锁骨的下方,那一片干净的皮肤之间,沈缘看见了一个青色的字。


    郁长烬问他:“你认出来了吗?”


    沈缘愣愣地将手指覆盖上去,他触摸着那几道疤痕,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郁长烬的肉有些冷硬,只把他的指腹戳得有些疼,他正要无趣地把手指头收回来,却忽地感觉一只灼热的手把他拉住,郁长烬低笑道:“这里。”


    “你看见了吗?”


    郁长烬握着他的手指触碰到自己胸口间那个字,让少年的掌心完全覆盖在上面,周围的风雪依旧凌厉,他将自己身上的绒袍裹在了沈缘肩上,又伸手给他拢了衣裳替少年挡着寒风,自己却露出了胸口间肌肤,用这个点纹上的字去哄他开心。


    “你认得它,这是什么字?”


    沈缘道:“缘。”


    郁长烬道:“是你的名字,我太想你了,想得胸口疼,所以才叫人纹上去的……这个名字在我这里,倒让我舒服了好多,但还是忍不住要来见你。”


    沈缘想了想,道:“纹字,是奴隶。”


    郁长烬笑了:“你怎么知道?”


    沈缘道:“书上看的。”


    郁长烬把衣裳拉起来:“没事,不会有别人看见,你就当教主是你的奴隶。”


    沈缘晕乎乎地被他抱起来,在男人温暖的怀里想了半晌,又不明所以地道:“我也要。”


    郁长烬问:“要什么?”


    沈缘只轻轻地说:“我也要纹。”


    “这可不行,”郁长烬叹道:“对你来说,多疼啊,教主纹就行了,你记着……只要教主还活着,就永远会站在你的身边,不让你疼,不让你受委屈。”


    “记得了吗?”


    ……


    ……


    郁长烬带足了下属来给沈缘撑腰,却未曾真的与卫家堡的人打起来,不论怎么说,沈缘是卫家的人,这卫家堡自然也是他的,万一毁去了他可就没有家了,到时候沈缘真想起来所有的一切,再哭哭啼啼的,他如何哄是好?


    所以终了终了,他也只是抱着怀里哭得面容杂乱的小猫独身进了卫家堡,一路上没有人阻拦,唯有几只信鸽在天空中盘旋飞过,郁长烬知道这是卫家独有的一种传递消息的秘术,恐怕卫翎早就已经在等他了。


    可他想得再多,竟也没料到自己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卫翎平静地接待了他,告诉了他十二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郁长烬越听越是气恼无处可发,越听越是想拔剑把面前这个伪君子捅成筛子。


    “你算计得真深啊,卫翎。”


    卫翎抬起眸:“你若非是喜欢小缘,又怎么会被我算计到?沈缘的母亲和你母亲出自同一族,当初南疆那边盛行养药人,用来给江湖中贵客延年益寿医疗治伤,你的母亲作为圣女嫁到玄冥教的第二年,我师娘带着锦绣逃了出来,也因南疆族泄露消息导致她被追杀。”


    “萧铎有个儿子自幼病重痴傻,所以他想要锦绣来做药给他的儿子医病,师娘不肯再让这些罪孽延续,在临走之前,吩咐我将锦绣藏匿,守住卫家堡的大门,一直到如今,锦绣身上的药血稀释掉,再也不能拿来入药,卫家才算是真的安全。”


    “可小缘也已经被毁了。”


    郁长烬一掌捏碎了手中瓷杯:“十二年前,你为何不救他?”


    卫翎沉默片刻:“我本不姓卫,抵挡不住卫家旁系家族步步相逼,当初家主和师娘相继身死,卫家堡正乱,如若他被我救回来,也只会陷入龙穴虎潭之中,锦绣依旧在我手上,萧铎不敢杀他。”


    “可我也后悔,我想如果当初我真的去救他,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萧家,裴渡,把他彻底毁了,我后悔,我其实应该……”他忽然顿住,实际上这江湖之中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并非仅有情意便可一往无前,当初他为了守住卫家的位置,旁系十二个家族之中,他花费数年灭掉七个。


    一万三千人。


    只要杀不干净,就会有人去伤害沈缘。


    裴渡把他送来的时候,卫翎依旧没能稳住卫家内乱外患,旁人看卫家堡高城耸立,却未知这其中已经是一副空壳,他觉察出了沈缘身上的毒素,也渐渐地了解到了少年如今被毁去情感的性格,所以他让沈缘做随侍,长久地待在他的身边。


    他想教他一些情感,却又无可奈何。


    为了给沈缘压制毒素,他私下用自己的血入药,掺在饭菜里看着他一点点地喝下去,这时恰好有一场宴席,他想起了郁长烬与南疆族的关系,这才是算计的开始。


    郁长烬喜不喜欢沈缘,并不重要。


    卫翎留了后路,他计划好了给沈缘换命,可那时他还不能死,所以任由郁长烬抢走了他,自己转身走入黑压压的卫家堡中,继续去清除那些叛徒,他要留给小师弟……他要留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卫家。


    郁长烬听完这个故事,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青年抚掌惊叹,自言敌不过卫翎心机深沉,却有并未因被算计而发怒,至少现在他的沈缘有救了,这是好事。


    “卫翎,我可以答应你。”


    郁长烬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卫翎问:“什么?”


    郁长烬忽然改口:“两个。”


    卫翎沉默一瞬:“我还有什么可选?”


    郁长烬拔剑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向他,实际上郁长烬并不是常发怒的人,他只是性情古怪又阴晴不定,才导致江湖中人对他颇有微词,他真正发火的时候,其实是笑着的。


    “其一,”他道:“我要把沈缘带走,至于裴渡,既然是你自家人,你自行处置吧。”


    卫翎:“可以。”


    郁长烬道:“其二,你得赎罪。”


    “砰——!”


    郁长烬忽然出手用力按住了卫翎的手腕,他使上最雄礴的内力,把青衣家主的手死死地按在桌面上,然后扬起长剑,扎穿了卫翎的掌心,鲜红的血流出来,顺着桌面染脏了他面前的书页,郁长烬用力压着剑柄:“沈缘吃了七年的苦,他也不懂,所以我来替他讨,本想杀你泄愤,可我答应他不会杀你和裴渡。”


    “我不会再欺骗他,我不食言。”


    ……


    ……


    沈缘莫名其妙地又被带回了玄冥教,对于熟悉的地方,他总能很快地放松下来,郁长烬将他抱回殿中的时候,那只早已经养得胖嘟嘟的黄鸭子“啪叽啪叽”地朝他跑过来乱叫,随即便蹭在他的衣摆边上转圈。


    “鸭子!”


    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于是从郁长烬怀里挣脱出来,俯身把那只长胖了的大黄鸭抱进了怀里,一手戳着它柔软的羽毛,一手托着它的躯体逗弄,毛绒绒的触感总让人欢喜雀跃,忍不住想把全身缩进去玩乐。


    当晚夜色浓郁,沈缘被蹭了满身的鸭毛,连头发上都沾了些许,乖乖地张开手臂站着叫郁长烬把他的衣裳脱下来清理,他只裹着一件毯子被郁长烬抱着搁到床边,只能无聊地拿了桌案上的书来看。


    “走,去洗个澡。”郁长烬再次把他抱起来,手指却不安分地撩开毯子的缝隙摸到了他胸口间揉捏,指尖红樱开花,在微凉的空气中更加柔软,颤动着像窗外被雪花打落的梅枝:“真想你,做梦都想。”


    沈缘被放进了热汤池中,温热的水涌上来覆盖了他自胸口以下的全部身体,黑色的长发也散在浴池水面绽开了一朵漂亮的花,郁长烬脱了衣裳从台阶上走下来,隔着热水把沈缘拢入怀中给他清洗着发间的绒毛。


    “教主。”


    郁长烬道:“换个称呼。”


    沈缘:“夫君?”


    郁长烬瞬间感觉自己在水下起立了,他侧身掩藏住自己的欲望,忍不住在少年面颊边偷了个香,又道:“不能总是这么叫,我忍不住的,旁人听见了怕是要当你是妖妃,你换一个。”


    沈缘懵懵的:“换什么?”


    郁长烬道:“叫我名字。”


    沈缘乖乖巧巧:“郁长烬。”


    郁长烬捏着他的腰,道:“再换一个,你叫长烬哥哥,我想听。”


    沈缘声音轻轻软软,又被汹涌的热气沾成湿漉漉的模样,半晌后才低低地叫出声来:“长烬哥哥。”


    这么一声叫出来,郁长烬的心彻底被蒸得软烂,他紧贴着少年白净躯体,将人压在水池边上把一个个亲吻落在他的脸颊处,沈缘抿着唇角像一朵鲜花般任由他采摘,过了好久才呼吸不过来去推他,一伸手却碰到了郁长烬胸口的伤,其上那个青色的字还渗着血,像是没好全。


    “怎么了?”郁长烬问他。


    沈缘手指作乱,在他胸口间摸了半晌,又伸着指头把郁长烬伤处结的血痂给扣掉了一块,郁长烬又气又想笑,抓住他的手指便含入了口中轻咬了一下。


    偏偏此时沈缘一句话又戳了他的心窝子,少年懵懂看着他的伤,看了半晌后抱怨道:“丑,不好看。”


    “真是……”


    郁长烬气笑了,又不忍心真的对沈缘发什么脾气:“缘缘,来亲亲我。”


    沈缘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不要。”


    郁长烬轻叹一口气,用力将少年拥紧在了怀中,任由怀里的人怎么挣扎都不舍得放开手,他知道自己的心,嘴上说是什么都不求了,心里却总还有那么一点儿期冀,总希望沈缘能依赖他,爱他,再多一些,能够主动得对他撒娇讨巧,想要什么东西就来找他要。


    这样多好。


    “我……”郁长烬沉思片刻,用最平和的语气告诉怀里的少年:“我过几日要出远门一趟,你好好地在教中等我,可否?”


    沈缘:“嗯。”


    郁长烬挑眉:“你不问我去哪里?”


    沈缘道:“不问。”


    郁长烬心下软绵绵的,只想把胸腔剖开来,把沈缘好好地放进去好吃好喝护着,却又知他身上的毒杂乱,怕是普通药师无法治愈,只能他去到南疆去,拿取那地方的至宝才能救他性命,只是可惜……他和母族关系并不深厚,如今他母亲已经身死。


    到那时怕是要打进去才行。


    若是沈缘问了,他其实也不敢说的,那地方中原人鲜少踏足,实在是毒虫蟒蛇遍地都是,一个不小心便会化为枯骨……九死一生,他怎么敢叫沈缘担心他?


    郁长烬心里有数,便道:“不问就不问,我也不告诉你,你只要知道我会出趟远门就是了,我把叶莺叫过来陪你玩,闲了山下近来有灯会,你也叫她带你去,还有……”


    “教主,”沈缘忽然打断他,少年主动靠近过来,缩进他的胸口间,仰着白白净净的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郁长烬琢磨了片刻:“半个月。”


    沈缘“哦”了一声。


    郁长烬把他从热水里抱出去,用绒毯子裹了,又用内力把他的头发烘干,少年赤裸身躯间依旧有淡淡痕迹,在肌肤上绽开无数花朵,郁长烬在身后抚摸着他的长发,越看越是气恼,只想把那些陌生的痕迹完全覆盖。


    “教主?”


    沈缘咬紧唇,像只塞满了馅料的白白胖胖的包子般鼓起了双颊,他想到自己昨日在城下忽然转身看见那面旗帜,立时便哭得没了个正形,那一会儿的情绪一闪而过,如今再想起来,只觉得羞怯好奇。


    那些记忆是什么?


    为什么他看到那朵花,胸口会痛得想痛哭一场?


    “教主,还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郁长烬看着底下少年翠眸中逐渐覆盖上雾气,神情也慢慢变得朦胧起来,眼睫轻轻上挑着,沾了湿润的水珠,将他整个眼皮子都染得水润润的,如同新春被雨水洗刷过的嫩芽柳叶,漂亮得惊人。


    “我知道你不懂这些……”郁长烬按着他的手腕,把寸寸相思吻在他的唇角处:“但是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爱别人,好不好?不要爱裴渡,也不要爱卫翎,只想着我,等我……好吗?”


    沈缘胡乱摇头,脑袋上的乱毛也跟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我不知道。”


    郁长烬拥紧他的腰身,把他按在自己胸口间,沈缘的容貌性情,寻常人见了只会垂涎三尺,如果让他到江湖之上,让那么多人瞧见了,他怕是把所有人杀干净也不能放心,当初的一见钟情,如今只余入骨眷恋。


    我深深地,眷恋着的人。


    “我明白,”郁长烬轻声哄道:“我知道你不懂,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爱我,但如今我也不求这个了,我刚才告诉你说,我半个月后回来,你记住了吗?”


    沈缘泪眼朦胧,只觉得郁长烬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恍恍惚惚地落在他耳边堆积成花瓣,他似乎感受到了潮浪翻涌的热意,于是整个身体都僵硬住了:“我……我记住了,教主半个月后回来……”


    郁长烬深深喘了口气:“如果,我一个月后没有回来,你就再等十天,十天后我若还没有音信,你就……”


    “你就回卫家去吧。”


    卫翎没死还是好的,至少还能护住这个单纯得过分又不通晓人情世故的小少年,这样就算他在南疆族交涉不能出了什么意外,沈缘也终究能有个好去处,他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


    郁长烬出发的那天正好是开春,山上的雪早已经开始慢慢融化,大殿周围的树上生出了嫩芽,远边天空鸟雀归林,是一副生机勃勃的好景象,郁长烬没有叫醒依旧昏昏沉沉睡着的沈缘,只是临走之前为他掩了被子,往他身旁搁了一枚玉令,吩咐了手下的人保护他。


    一切收拾齐整后已经是清晨快过午间,郁长烬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叫手底下护法清点过了人数,便想要纵马离去,却忽听背后一声喊叫,似乎从天边传来,少年音色依旧难听,听在他耳中却只觉软乎乎的,像天空中悬挂的云朵。


    “教主!”


    这么些日子过去,沈缘在他的亲力亲为纵容之下依旧没学会收拾自己,身上只披了件乱七八糟颜色不搭配的外衫,赤脚朝着他奔过来,身后远远地跟着叶莺在招手阻拦,却无法跟得上一个本就会轻功的人。


    郁长烬神色一凛忙下马大步而去把少年抱紧在怀中,给他整好衣裳后轻声问道:“怎么了?这样着急做什么?”


    沈缘还没说话,郁长烬又急急忙忙地搓了搓他有些泛凉的脸颊:“我过半月就回来了,你好好睡着就行,怎么弄得乱七八糟的过来?是来送我的么?”


    沈缘看了眼身后的叶莺:“莺莺说的。”


    郁长烬蹙眉:“你怎么只听她的?”


    “还没彻底开春,这么冷。”


    沈缘仰着脸双手交叠朝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又摊开手掌覆盖在郁长烬的脸上,翠眸灵动如新春:“不冷。”


    “我有东西要给你。”


    郁长烬奇了:“什么东西?这也是叶莺和你说的?”


    沈缘从袖中摸出一个潦草的枝环,拉着他的手指给他套到腕上去,又仿佛不放心怕它掉了一般轻轻拍了拍,道:“就是这个。”


    说完这句,他好像已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儿地从郁长烬怀里挣脱了出去,又沿着原来的路跑走了,叶莺站在不远处拉住他,把手里的衣裳披在他肩膀上,一面嘟囔着一面带着他往回走,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沈缘简直像叶莺手里的鸭子一般被拖拉着,郁长烬看着只想笑。


    他没指望沈缘能送他什么好礼物,却依旧把那只枝环好好地戴上了,正转身去拉缰绳,一片细嫩的柳叶飘飘忽忽地悬落下去,跌在了地面上,嫩色芽尖陷在湿漉漉的石板缝隙间,郁长烬斜过去一眼,忽然愣住了。


    ……


    柳枝?


    这是柳枝啊。


    “主上?”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下属忍不住出声提醒他该要出发,郁长烬看着腕间那只环依旧怔愣,腕间那只枝环潦草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却仿佛如金袖玉镯,把所有滚烫的热意送入了他的心里去。


    沈缘懂了吗?


    那日晚他念书,念到其中一句“折柳辞君去,不敢问归期”,捧着来问他是什么意思,郁长烬告诉他:“就是舍不得。”


    “舍不得人走,所以才送柳枝。”


    沈缘不解:“为什么?”


    郁长烬知道他没这个情绪,但也耐心地告诉他:“柳和留同音,送这个给即将要离开的人,就是希望他能够留下,或者早早回来的意思,也寓意平安归来。”


    春风依旧冷,郁长烬站得双脚麻木,良久后才哑着声音命令下属出发,却未察觉自己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冷风吹过来,扎得他眼睛刺痛。


    我心爱的人,舍不得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可以结局


    番外可以点梗嗷


    (被锁四次版,靠)


    第127章 终 章


    二月中,开春。


    玄冥教中留下的皆是郁长烬忠心家臣,沈缘被他们照料得很好,往往冷了热了都有人在身边侯着给他穿衣脱衣,一应吃食无有不全,无聊的时候还有叶莺在他旁边给他唱民间小调,给他念书解画,那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小黄鸭子,如今已经长得高过了他的小腿,再也不能随意捏着它的翅膀就那么拎起来了。


    这日夜晚下了小雨,风有些紧,吹得外头柳槐沙沙作响,风雨飘摇之间,沈缘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胖乎乎的绒球趴在窗台边推开了窗子,雨丝打在他的指尖上,只化作温柔的潺潺春水,顺着少年指缝滴落下去。


    这时,外殿处忽然传来些喧嚣声,依稀是有人在争吵,这声音压抑着,仿佛怕吵醒了内殿里睡着的人一般,可沈缘困得迷迷糊糊,就算把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也一个字都听不清。


    什么啊……


    沈缘用雨水拍了拍自己的眼睛。


    他拢了单薄衣裳下床,一步一步地扶着墙壁挪到了内外殿交界门槛处,昏暗之中五六个人影乘着紧风吹打立在门口低声争吵,沈缘靠着门框,勉强辨认出其中两人,一个是多日不见的裴渡,另一个是刚刚哄他睡觉的叶莺,他只觉得身体无力又困又倦,恨不能就这么站着睡去。


    好困……


    “哐当——!”


    外殿几人齐齐朝这边看过来,叶莺惊呼一声就要去把她刚哄睡着的毛绒球捧起来,裴渡率先回身跨步上前把跌在地上的少年扶起,搂抱着把人放在了内殿床榻上,沈缘呆呆地看着自己手心处被地板擦破的皮,一时间居然没有感觉到痛,那阵困意也瞬间消散不见了。


    “小缘?”


    裴渡轻声问:“怎么了?”


    沈缘懵懵地摇头,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方才到底做了什么,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继续发呆,叶莺慌忙把人全部散去,找了药膏过来点在他破皮的手心处涂上,冰冰凉凉的感觉在手心里似乎汇聚成了一条河流,越来越多的水在其中高涨,即将蔓延出指缝。


    沈缘忍不住蜷了蜷指节:“要溢出来了。”


    裴渡不解:“什么要溢出来了?”


    沈缘抬起眼睛,轻声道:“水。”


    “它要从我手心里跑出去了。”


    叶莺在旁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依着少年迷迷糊糊的梦话把他的指尖蜷起来捏成一个空拳,又低声哄他:“不会溢出来的,你看,已经全部拢住了,天好晚了,快睡吧。”


    沈缘这时又不困了,他晃了晃毛绒绒的脑袋,低声拒绝道:“不要,不想睡。”


    他似乎进入了一个虚幻的梦境之中,梦里光线昏暗不明,摇摇晃晃的烛火在周围被风吹得跳动不止,他身上的绳索忽然松了,一双手臂把他从阴暗潮湿的地方抱了出来,带着他走向不远处的亮光,他晕乎乎地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儿。


    是师兄……


    沈缘思绪杂乱,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抱住了眼前的人,熟悉的怀抱叫他的心安下了些,于是便如同往常一般歪着脑袋在裴渡的怀里乱蹭,喉咙里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哼唧声,仿佛是小动物在撒娇卖乖。


    “怎么了?”


    裴渡回抱住少年,不顾自己刚从南疆逃出生天裹在劲装下的嶙峋伤口,也没管这一路是如何艰难险阻,只是小师弟亲近他,他便能搁下所有一切都不谈。


    沈缘慢慢道:“我做了一个梦。”


    裴渡愣住:“怎么会做梦?”


    沈缘根本不明白人世间的情感,不懂那些人情世故阴谋诡计,所以他单纯得根本不会在睡觉的时候想什么事情,更别提这事还会进入他的梦里,叫他睡眠难安。


    沈缘道:“我梦见师兄了。”


    裴渡等着他讲自己的梦,沈缘说完这句却霎时住了嘴,任凭他怎么低声哄着问也不肯再说了,少年神色怏怏,只蜷缩着手心靠着他发呆,思绪早不知道随着微风飞到了哪里去。


    他依旧懵懂天真,可相比于之前——很远之前,裴渡想到自己杀进无涯阁那时候,沈缘根本学不会像人一样活动,他身上的兽性太重,常常毫无理由地伤人,他肩膀上脊背间那些痕迹,大多是那段时间留下的。


    他养着自己的小师弟,就像是从头开始养了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小娃娃,只是这只娃娃比之前更加淘气任性,一百句话里只愿听自己爱听的那一句,那些食物摆在面前,也只管用手来抓,弄得全身都脏兮兮的,裴渡不得不搁下事务亲手来喂他。


    在处理萧家残余的时候,他曾想过要让沈缘来亲自动手报仇,这本就是卫家和萧家累积多年的仇恨,让小少主来结束这一切最合适不过,可那些血腥,那些肮脏,难不成真的要让什么都不懂的沈缘看见吗?


    不该的。


    他这样的人,能做心爱少年的刀,早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裴渡从始至终想要的只不过是亲爱的小师弟能够平平安安一生顺遂,别的什么都不求。


    沈缘靠着裴渡的胸膛,耳边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少年翠眸如春水洗过一通,在昏暗之中也反衬着烛火的亮光,浅瞳中幽幽明灭,是烛火点缀在其中跳跃着,嘴唇处颜色红润,睡前涂了防止干裂的润油,也顺便在鼻尖点了一通,只看着如同制作精良的小木偶。


    裴渡见他没什么事,便又抬起头来与叶莺商议方才的事情,他雨夜纵马归来,带着在围困中折断的两把星月双剑,从追剿之中逃脱了出来。


    他抱着怀里的人,轻声道:“原本郁长烬带着人去南疆族拿那枝药草是秘密的事,我与卫翎都不敢大作声张,只像往常一般行事,怕得就是拿不到药草反而身陷在那里,南疆族的门难开,中途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郁长烬刚打进去,山谷中便来了无数人围剿他,江湖中人早就对南疆族至宝垂涎许久,更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叶莺蹙起眉心:“那,那教主他?”


    裴渡道:“如今生死不知。”


    叶莺急忙道:“可教主也没允许你带缘公子走!他如今身陷在南疆,我怎么知道你的命令是真是假?!再者说……你怎么能回来!”


    裴渡道:“郁长烬叫我回来的。”


    生死之间,裴渡原本就身负旧伤无法抵御,武功尽废后重修也达不到原先的境界,眼见着那支长箭朝他射过来就要扎穿他的肺腑,郁长烬一剑将其在半路拦截救了他性命,那个玄衣教主背身告诉他:“你回去!”


    “裴渡,你去陪在他身边!”


    裴渡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一瞬间所有的嫉妒醋意都不再重要,他们这些人无不是为了挽救沈缘的性命而来,风华楼的大小姐如今已经继位,当初因两方都不愿而退却的婚事早就没了着落,脱离男婚女嫁的世俗,伊明珠也是能够为弟弟,为自己,为朋友一往无前的当世英豪。


    曾经未曾出手的卫翎,如今也在帮助郁长烬拼杀,弥补那一切的遗憾。


    郁长烬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像是遗言,他或许是怕自己真的身死在南疆,怕沈缘身边再也没有个知心的人来护着他,所以千思万想一瞬间,他选择了陪伴沈缘最久的自己回来,他怕沈缘没有等到他而难过。


    裴渡沉默许久,低下头问沈缘:“如果郁长烬不回来了,师兄带你走,好不好?我们回卫家,回无涯阁,你想去哪里师兄都带你去,好吗?”


    除了那株草药,总归还会有别的法子的,只是当初师娘竭力地反对炼化药人,要是他终究自愿成为了延续小师弟性命的药血,大抵也是违背了师娘对他拳拳爱子之心的意愿。


    沈缘抬起眼睛:“我听见你们说话了。”


    他问:“教主不回来了吗?”


    裴渡不忍对他说那场血腥战事,只是换了种方式告诉他:“郁长烬会回来,但需要好久了,可能你得翻几十页日历才可以,他要回来救你的。”


    沈缘便道:“那我等他。”


    裴渡顿了顿:“等多久?”


    沈缘望向自己红肿的手心:“我算一算。”


    “教主说……他十五天后回来。”


    裴渡闭了闭眸:“早已经过半月了。”


    沈缘不理他,继续伸着手指头算:“十五天,再等十天……是二十五天,我等教主二十五天。”


    ……


    “二十五天他不回来,我就要去卫家。”


    “教主说的。”


    ……


    ……


    昏昏夜色杂猩红,刀光剑影的混战早已经结束,郁长烬握着早已经被浸透了血腥的长剑,指尖麻木得几乎伸展不开,青年玄衣浸透血水,裹着伤痕遍布模糊的血肉,粘在皮肤之上凝结,他打开手中的盒子看了一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成功了。”


    就算是江湖中十几个门派合力围困,就算是被诟病他朝自己的母族出剑出刀,可在真正拿到能够挽救沈缘性命的东西的这一刻,所有的郁结便已经烟消云散,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问身旁尚还活着的下属:“今天是什么日子?”


    下属估摸了半晌:“二月二十五。”


    二月二十五……


    郁长烬心想着,他走的时候是二月初,路上行了大约三四天,这么算下来,如果沈缘真的听话等他二十五天的话,那么大后天……不对,后天——就是他们约定的日子。


    完了,来不及了……


    “教主?”身旁下属拿来药箱想给他包扎身上的伤口,郁长烬神思恍惚地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踉跄跌在了地面上,手中的盒子被他好好护着,连一点儿颠簸都未曾有,郁长烬拒绝了那些药,只摆摆手往一边去了:“把药散下去,还活着的带到附近风华楼去医治,一切用药……你与伊楼主说,我回头给她。”


    “已经没气息的就地安葬吧。”


    郁长烬扶着墙壁走到角落里,他低下头来喘着气,只觉得身上伤口又崩裂了许多,染得他整个身体都是僵硬麻木的……来不及了,沈缘一定会走的。


    他那么乖,那么听话……


    说是二十五天就是二十五天,多等一时片刻也不能的,是他晚了,是他晚了啊。


    郁长烬摸着自己胸口处那个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刚想坐下去歇片刻后上路,却忽地触碰到了自己腕间那只柳枝编成的枝环,这只很潦草的柳环,是沈缘临走时跑过来送给他的……是舍不得,是思念。


    沈缘会思念他。


    “沈缘!”


    郁长烬不知从哪来了气力,他登时站起身来,与近身下属吩咐了一通要事,没再理会这里血腥遍布,便猛地翻身上马拉紧缰绳纵飞而去,马蹄踏过泥泞污水,徒留下一圈圈模糊涟漪。


    来得及,来得及。


    沈缘还要靠这株草救命呢,他快马加鞭赶回去,大约只要三两天,一定还来得及!沈缘最讨厌别人欺骗他,他曾经骗了少年那么多回,次次叫他生气恼怒,把他的心戳烂揉碎了也不解恨,这次怎么能够再次食言?!


    “教主最爱你,”郁长烬在心底暗暗道:“从那以后我再也不食言,等我吧……一定要好好地等我。”


    一双新春燕自南飞来,沈缘眯起眼睛看着暖乎乎的太阳,趁叶莺不注意把外衫解了下来到殿外的柳树底下去蹲着看那些搬家的小虫子,这些日子叶莺给他读了许多书,有一些关乎爱恨情仇的,他依旧没怎么懂,可有一些是关于动物习性,亦或者江湖中叫人听得直乐的趣事,他倒是觉得有意思。


    “哎呀——!”


    叶莺忽然惊叫一声,手中的盘子瞬间脱手跌了下去,她不可置信地收起衣裙往前方走了两步,看着不远处那个浑身血迹翻身下马的人怔愣半晌,叫道:“教主!”


    沈缘未曾反应过来,还用树枝故意戳着泥土里那些圆乎乎的胖虫子,看它们仰面四脚朝天股涌着,眉目间便染上几分欢喜,连头发丝儿都愉悦地翘了起来:“莺莺你看……”


    这句话未说完,一双手臂忽地从他背后紧紧拥住,沈缘没嗅出来人的气息,右手一翻便使了内力打在了这人肩膀上想要挣脱,却又被抱得更紧,只听背后一道闷哼,沈缘回过头,翠眸缓缓睁大了:“教主。”


    郁长烬道:“我赶回来了。”


    “缘缘还在等我吗?”


    沈缘捏着树枝愣住,太长远的分离叫他对眼前的郁长烬有些许陌生,倒不至于认不出来,只是他满身血腥,连原来让人安心的沉厚檀香气都掩盖住了,沈缘半晌都未曾说话,一直到他被抱着进到殿内才缓缓的回过神来。


    “教主……”


    郁长烬记挂着沈缘身上说不定哪日就会打破平衡点毒素,只轻轻地番“哎”了一声作为回答,动作上却干脆利落地将盒子打开,露出其中藏着的一株草药:“缘缘,你听我说。”


    “这药得用内力催化到体内,一会儿要含在你的舌根下面,千万记着不能随便咽了,我为你护法,还有如果……”


    “教主!”沈缘像是木偶娃娃忽然被启动了一般,张开手臂便朝着郁长烬扑了过去,像一只长久没见过主人因此记恨得张牙舞爪的大猫,侧头在郁长烬的脖子上啃了一口。


    郁长烬脱了被血浸透的衣裳拥抱住他,伸手摸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掂着怀里的人只觉得他重了些许……可能是胖了吧,叶莺喂什么东西都胖,她养的那些鸭子大鹅,就算最初骨瘦如柴,也能养成肥嘟嘟的样子。


    可爱极了。


    沈缘张开嘴,乖乖地叫郁长烬把药草截开塞到他舌根底下,郁长烬依旧不放心地嘱咐他千万不能真的咽下去,又一边去擦了手莱给沈缘做护法,这南疆族至宝的药性很烈,沈缘身上毒素又杂又乱,其过程少不得要疼得大汗淋漓。


    “不怕不怕。”郁长烬拍了拍他。


    内力缓缓流出,在沈缘体内横冲直撞,少年仰起头皱眉,之觉得全身的血都被抽了出去,舌根底下的药草带着清苦的味道,让他忍不住想吐出来,却在紧急时刻被郁长烬一把捂住了嘴巴。


    “呜……”


    沈缘眼睛噙着水雾,忽地用气音轻声唤道:“长烬哥哥……我想你。”


    像撒娇一样……


    郁长烬整颗心都软烂了。


    “我也是,教主也想你。”


    我真爱你,如明月照我,祛除我满身孤独寂寞狰狞戾气,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昔年他疯疯癫癫念着的那首长恨歌,把自己葬在冰湖后满心不甘的悲泣,在逢春之时双燕齐飞时彻底完结。


    ……


    “但你还是不能吐掉。”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


    番外线定了俩,一个是《前世郁长烬和小宝的最后时光》


    一个是甜甜的《小圆给教主讲鬼故事被自己吓到》


    第128章 《不见玉颜空死处》上篇


    “往后,不用再选人来了。”


    第五次把沈缘身边的侍女赶走的时候,郁长烬和那个总是呆呆木木的少年争吵了一番,说是争吵,其实也不然,沈缘已经有好些日子不与他说话了,更别提歇斯底里地吵架,这么一场灼热火焰交织痴缠,只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愤怒迸发。


    “又不说话?”


    沈缘好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羸弱少年怏怏地躺回去,双手交合枕在侧颊处,脚腕间的锁链也随之晃动出细微声响,他原本是一副清丽动人好颜色,在昏暗烛光下却只衬出几分郁郁沉沉的死气,不合时宜地说——他像一条被网住无法挣脱,于是只能认命的……死鱼。


    郁长烬慢慢走过去,进入到了那片昏暗烛光范围之内,阔袖玄衣投下更深更重的阴影,把大半光亮遮掩,恍惚之间,他只能看见少年那双如初见时一般明亮如新春绿叶的翠眸,是让他一眼心动无法自拔的那片湖泊。


    可如今这片湖泊死寂了。


    郁长烬心中烦闷不止,只觉得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缕不清词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句威胁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他道:“再不说话,我就吊死那五个侍女给你看。”


    沈缘似乎有了点反应,他的脑袋轻轻地动了动,把两只手从侧脸处抽了出来搁在了腹部的绒被上,却只侧眸看着来人依旧不言不语,仿佛一个永远都撬不开心脏的硬石头,它的外部坚固无比,用烛火却可以照见其中价值连城的碧色宝石——可惜打不开。


    于是一文不值。


    郁长烬等了片刻,依旧不见沈缘开口:“你不是爱和她们说话吗?!你既愿意和她们亲近……来人!把那些……”


    “……教主。”


    这一声太及时,几乎是在最后一刻阻却了他暴戾四起的杀心,少年的音色闷闷哑哑,又莫名有些含糊,若非郁长烬与他近身,又注意着他的模样,恐怕都听不到沈缘这出口的两个字。


    唯两个字而已……


    郁长烬忍气吞声压下心中恼火,脱了外衣侧身坐到床边,抬手摸到了沈缘发间那第五个侍女给他编上的几绺小辫子,越摸越是觉得急火攻心喘不上气来,沈缘和旁人……侍女下属,总是能聊得来,纵然是听不懂,眼睛也闪亮亮地乖巧坐着叫人给他弄头发擦脸。


    可但凡是他过来了,沈缘便一个字也不说,连个正经的应答都没有过,只仰脸看着头顶上精美雕梁发呆,任凭他怎么问都不言不语。


    郁长烬深呼一口气,将沈缘的脑袋扶起来搁进怀里,伸手把他发间的小辫子一个一个地解开来,他发泄着怒气,于是动作间也莽撞,一个不留神便把沈缘给扯疼了。


    “唔……”


    少年低眸捂了脑袋发出一声闷哼,郁长烬神色一滞,动作霎时间停顿住,指尖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起颤来:“沈缘?”


    “……”


    郁长烬问:“弄疼你了,是不是?”


    沈缘依旧不说话。


    郁长烬沉默片刻:“你就只不愿和我说话……我哪里对不住你?让你这么诛杀我心,那些旁的人来,问你话你一概都回,就只有我,我一来,你就哑了。”


    “……”


    “我哪里对不住你?”


    “……”


    “你捅我一剑一走了之,把我们的婚宴搞得一团糟,我何曾报复过你?你扪心自问,我之前待你如何,你真的察觉不到么?”


    “……”


    房间内依旧静悄悄,郁长烬终于没了耐心,他一把扣住沈缘的后颈,迫使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说话,沈缘。”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不发一言,他的嘴像严丝合缝死也无法撬开的石头,本应该做一副倔强不屈神色,可郁长烬盯着他,却依旧只在少年瞳孔中央望见了那一片澄澈纯粹的碧色湖泊,他还和以前一样,只抬眸一眼就能叫人心驰神往。


    郁长烬记着他穿嫁衣的模样,那身繁琐华丽的艳红衣裳并未压下他周身纯稚气息,只成一件附属物衬得他气色极好面颊红润,如同九天御风而下的仙子,上好的胭脂涂在少年唇间,在婚前便被他心焦难耐地压着人吃了个干净。


    那时多貌美……


    如今明明还是那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叫人看一眼便深陷其中的容貌,怎么就能成枯木碎叶,如此寂寥无声?


    “说话。”郁长烬沉声道:“你不开口,我便生气了,你那五个好姐姐还要不要?你既喜欢她们,爱和她们说话聊天,便好好地顺着我,别叫我总发火。”


    沈缘垂下眸:“教主。”


    郁长烬道:“说些别的。”


    沈缘想了片刻,依旧道:“……教主。”


    “我说,”郁长烬道:“讲些别的。”


    沈缘抿了抿唇:“我今天……吃了梅花酥,一个……瑞瑞给我……念书,外面下雨了,有鸟在叫,好像是鸽子。”


    冬日怎么会听见鸟叫?


    郁长烬皱了皱眉,继续问:“还有呢?”


    沈缘道:“……没了。”


    “没了?”郁长烬用手抚摸过他的耳尖,登时叫沈缘浑身都颤了一下,像只瑟瑟发抖的小毛绒兔子,这是他后来才发现的,沈缘的耳朵极敏感,往往在床榻间轻咬上一口,便能叫他满面失神,慌乱不止。


    郁长烬顺着他的耳鬓摸下去,轻轻地捏住了他的下巴,他看着少年熟悉的眉目,心里却只觉得陌生无比,一簇火焰在他的喉咙里烧起来,灼得人连体内鲜血都滚烫发热,那双翠眸看起来清清凉凉,明明浸润进去便可以缓解粘他连在肌肤上的灼烧,可他触碰不到。


    他触碰不到……!


    于是只能任由山火蔓延,把眼前所有郁郁葱葱的绿色全部烧毁,烧干净,只留下一片荒芜灰烬。


    郁长烬问:“你爱我吗?”


    沈缘被捏着下巴脑袋动弹不得,他似乎没能明白,又或许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片刻后只糯糯道:“不。”


    郁长烬声音更沉:“我问,你爱我吗?”


    沈缘不懂:“我不……”


    “说爱我,”郁长烬道:“我教你。”


    “……”


    “说。”郁长烬手上的力气重了一些,把少年白嫩下巴捏出了一个淡红的不规则圆戳,那抹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叫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可玄衣教主依旧不依不饶,像个疯子般命令着眼前的人:“快说,说爱我!”


    “爱?……爱你?”沈缘欲言先怯,忍不住缩了缩脚尖,那段锁链在他的腕间摇动着,晃晃荡荡的声音叫郁长烬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他的脚腕处。


    这些日子他从没放过沈缘,但凡有空闲便会捉着他玩弄一番,三个月过去,少年玉白凝脂般的肌肤上痕迹总是未落下去,便又被新的一层掩盖,点点梅花散开,是艳红的墨在他的躯体间作了山水画,其实……沈缘依旧很乖,只是他也依旧恨,恨得要命……不甘心罢了。


    他也没给沈缘几分好脸色。


    怨不得沈缘这些时日总是闭口不言。


    郁长烬的心软了半块,他低下头,刻意地凑近了沈缘的脸,对着少年慢慢说道:“你乖乖的,我便不会生气,要是叫我真发了火,你晓得是什么后果,至于放过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若想收手,根本就不会再捉你回来。”郁长烬数月以来都未曾安眠过,身上的戾气慢慢化作眼中的红血丝缠绕,落在沈缘的躯体间只成靡乱痕迹寸寸束缚,连带着他脚腕间的锁链,也衬出几分胡乱情。趣。


    可郁长烬没有别的办法。


    沈缘总是想跑,总是想离开他,总是与旁人三言两语便交心,却见他时容光黯淡一言不发,是死了心都不想与他说话,于是便做个木偶娃娃的模样,平白凌迟他的血肉,让他纵然是疼得快要晕厥,也始终无可奈何。


    “说话。”郁长烬命道:“我说一句,你便要答一句,往后不论如何都要应我一声,再不要做这种架势,你什么时候知道乖了,我便恢复了你的武功,从此不再锁着你。”


    这种“乖”应当是很容易达到的,并非是千难万难,郁长烬的指节擦过少年单薄锁骨,心想:沈缘懵懂纯真,本就很乖巧了,其实这个标准可以再降一降,只要……只要他能好好地答话,偶尔主动亲一亲他问候三两句,亦或者像从前那样行事,就已经很好了。


    沈缘轻轻应道:“嗯。”


    郁长烬眉眼舒展开,手指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彻底将那几根碍眼的小辫子捋顺,他像是在摸一只受惊的小猫那般,动作轻柔无比:“往后……我给你束发,再不要叫别的人碰你,听见了吗?”


    沈缘:“嗯。”


    郁长烬喉中发出一声笑:“来,亲亲我。”


    少年似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双眸,几乎是习惯性地抬手解下了覆盖他躯体的唯一一件内衫,这些日子他没有穿里裤,是以郁长烬捉弄少年小腿时十分方便,就连膝盖屈起的弧度都被教习成了固有的样子。


    轻柔的白纱落下去,沈缘张开手臂靠近郁长烬,瑟瑟发抖地缩进男人的怀里,他低着头,声音里似乎带着点啜泣:“……轻一点。”


    郁长烬愣住:“我没有……”


    “我只是叫你亲一亲我,这做不得么?”郁长烬回抱住他,翻身与沈缘一同躺在了床上,他的怀里是一具暖乎乎的柔软身躯,软化了他半颗破烂心脏:“罢了,我来。”


    沈缘抬起眸看着他,忽然道:“鸽子在叫。”


    “什么鸽子?”郁长烬扣住少年毛绒绒的脑袋,细听了半晌也没听见哪里有什么声音,只以为是沈缘喜爱小动物因此总幻听,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几乎融入到他的胸口之内:“冬日里鸽子不在这边,教主亲一亲你。”


    当郁长烬低下头,其间只余半寸,即将触碰到那抹樱色一亲芳泽的那一刻,沈缘忽然又开口说话了。


    他说:“我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会一点点补完


    我拆成俩来写了撒。


    上篇受发癫强制爱,下篇攻死受疯


    第129章 《不见玉颜空死处》下篇


    “走?”


    郁长烬闻言一时怔住,方才刚稍稍舒展放松的神色倏地又冷了,就连肆意抚摸着少年光滑脊背的手也停顿住,他微微退开一点儿,低头看着侧躺在枕上的少年,声音不轻不重问道:“你想走去哪儿?”


    若是只觉着待在殿中无趣,那么等沈缘自己知道乖了,再也不闹的时候,他倒是可以抽时间带他下山去看看风景,四处游玩一番也无不可,但若沈缘是想要离开他,彻底脱离玄冥教,那就另当别论了。


    沈缘静静地侧躺着,对郁长烬的问话置之不理,他翡色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恍惚茫然地看着昏暗气息之中微微跳动的火光,大片阴影洒在他的脸颊处,分割出一道叫人捉摸不透的界限。


    郁长烬眸光稍暗:“我刚才说什么?”


    “忘了?”


    沈缘回过神来:“……没忘。”


    他有些冷,忍不住用手臂拖着自己的身躯往郁长烬的怀里凑过去,冰凉的锁链卡在他的脚腕处,一动一响,这些细碎的声音像来自远方被缚网囚住的鸽子所发出的泣血惨叫,少年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这个声音,就在他的心底。


    郁长烬怀里撞进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他心底轻叹,忙又抱住他躺下来,扯了一旁的绒被盖在少年身上给他遮住有些微冷的空气,复又道:“没忘就回话,你想去哪儿?”


    沈缘心里的鸽子已经死了,他轻轻地发出气音,像梦中模糊的呓语:“我想……离开这里,教主……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去看那些……”


    郁长烬的脸陡然沉下去:“不想?”


    “……”


    “除了玄冥教,你还想去哪?”


    沈缘又不说话了,他察觉到了房间内似有似无的窒息,用手指捏着被子往自己脸上拉了拉,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冬日结冰了的碧波湖水般的眼眸。


    “说啊,你还想去哪儿?!”


    郁长烬最恨沈缘如此淡然从不接他的招,不论是争吵亦或者是真情流露,沈缘从不会给他一丝一毫能够让他们的情感恢复如初破镜重圆的幻想,他心里只是太过于明白,他太熟悉沈缘的性情,所以才总抱有那么一点儿可笑的高傲,囚着自己当初捧在手心里的少年,用权力禁锢他的身体。


    沈缘看他一眼,闷闷道:“不是这里。”


    郁长烬气极了,他眉心紧锁着,面部肌肉紧紧绷起,脸色如同万里阴云笼罩,手指也忍不住握紧成拳,狠狠一下砸在床榻间:“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


    他猛地将沈缘身上的绒被扯开,手臂顺着少年腰窝圈紧,把他按在自己怀中低头深吻下去,这些事情郁长烬早就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他甚至不需要去摸索,就能很轻易地触碰到沈缘最敏感的地方。


    “……教主……!”


    沈缘蓦地深吸一口冷气,他用力地推却着身上发疯的男人,却无法抵御这场狂风暴雨,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三个月前还笑吟吟地哄着他吃胭脂的男人,如今却总是无端发火,动作间粗鲁躁动,毫无人性可言,就连自己听话好好地回答他的问题……最终也会变成一塌糊涂的争吵。


    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出门去看看天空中盘旋的那一对双飞喜燕,想把手浸入到冰冷的河水之中去感受那阵刺骨寒凉,也想看看玄冥教山下那丛鲜艳血梅,可他从窗内望出去,只能看见万里冰川笼罩,银装素裹,死寂又寥落的一片冰雪荒芜。


    所以他去追寻心里的那只鸽子。


    也不行吗?


    想想……也不可以?


    ……


    “沈缘,”郁长烬俯下身去,慢慢地捋起少年鬓边汗湿的墨发,又低头轻柔地吻了吻他水雾朦胧的眼睛,青年的动作温柔得可怕,嘴上却像万千刀剑袭来毫不留情,他轻轻地说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是吗?”


    沈缘轻喘着气没说话。


    郁长烬道:“那做宠物吧。”


    他的瞳孔在不停颤抖,像是有什么如火的东西冲出牢笼挣脱枷锁,郁长烬按着身下少年瘦弱的肩膀起身,他披了衣裳,站在昏昏烛火间低头看着床榻上早已经失了气力的人低低地嗤笑一声:“歇息吧,你乖乖的。”


    “你知道我最不想对你生气。”


    生气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沈缘会像这世间娇憨女子一般对他肆意撒娇发脾气,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在灯烛下夜谈争辩,把一切都好好地说开?


    真能说开就好了。


    郁长烬深深地望了沈缘一眼,转身离开。门扉轻轻合上,隔绝了灼热火焰和冷冻冰河的交接,只余下一片诡异的静默,他站在门外仰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用力地按住了自己发痛的心脏。


    相比于受制的沈缘,他好像才是在这场无声博弈之中落荒而逃的那一个,郁长烬看着天空中昏暗星光,整颗心脏疼得已经揪起来,这大约是沈缘曾经给他下的毒药残余的作用,虽不像那一剑那般致命,却也有他好受的,可纵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不舍得报复沈缘。


    他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明明早已经恨透他了,那日他胸口流出的血,几乎可以书写出完整的一首长恨歌,郁长烬生死不知苟延残喘的时候做了许多梦,每一个都与沈缘有关,有时候是他大仇得报,把沈缘杀死在自己面前,有时候是他看破了爱恨情仇,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妻子,甜蜜幸福一生。


    混混沌沌,茫然无知。


    “这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郁长烬掩着声音咳出一手血腥,他慢慢地移阶而下,停留在了满天大雪之中。


    “就算是我,也不能次次都顺心的。”


    他完全没了困意,连心脏底下为沈缘铺的那层暖绒如今也凉透了,那一瞬间只晓得自己想要逃离这割人血肉的沉寂,于是他走到了雪地中央,看着模糊夜景沉默不语。


    “主上安好。”


    夜巡的提灯侍卫路过此处瞧见了郁长烬,上前来恭敬施礼,玄衣教主立于雪中,肩头上早就落满了碎白梨花,他负手看过来,微微点了下头,又像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样,招手让侍卫近身。


    “你去,”郁长烬思索片刻:“去北堂那边找叶莺过来,叫她收拾下自己的东西,这季冬来与缘公子一起住,把中殿的炭火烧旺一些,回头……叫人把偏殿收拾出来,这些日子的密信文书,也知会底下的堂主,送到偏殿去。”


    侍卫愣了一下:“这……”


    郁长烬:“怎么?”


    侍卫顿了顿:“中殿本是教主和夫人住处,怎好叫叶莺姑娘来?况且……况且偏殿荒废许久,未曾烧着地龙,教主若是……”


    “好了,”郁长烬的脾气一时好一时坏,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如今倒还是给了这话多的侍卫几分好脸色,或许是因为那句“夫人”,叫他心底里欢欣雀跃了,他摩挲着手指,道:“先按我说的办。”


    侍卫低头应道:“是。”


    他见教主似乎没有了指示,便提着灯想要去北堂,回身时袖子一抖却忽然甩了个东西出来,“啪嗒”一声跌在了雪地里,没过片刻便被雪花掩埋了大半,郁长烬先侍卫一步将东西拾起来,捏在手里看了半晌。


    “簪子?”


    侍卫踌躇半晌:“我姐姐的。”


    “上回我见姐姐发间对簪不慎失了一个,便向她要了剩下那支,想攒些银钱对照着打支新的来赠姐姐,教主能……还给属下吗?”


    一支算不上顶好物件的银簪子而已,郁长烬递还给了这个侍卫,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被这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以至于屈身弯腰把它拾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心头太乱了,一时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想去做什么……这大概是手足无措的写照。


    郁长烬没在意这样一个小插曲。


    第二日在外巡查的暗卫来到偏殿复命,郁长烬一夜没睡,只昏昏沉沉地托着自己的头小憩了片刻,桌上的烛火早已经燃尽,徒留下一盏不成形状的灯油附着,灯芯子也弯弯曲曲地粘在上头,成一只小爬虫的模样。


    外头的雪在清晨天光微亮时便已经停了,除去微微风声,到处都是一片死寂,郁长烬握着石臼研磨罐子里头的凤仙花,低头整理着自己混杂的思绪。


    昨夜,是他太失控了。


    那句话并非是他本意,只是心里一着急便脱口而出,也未曾管这些话到底是怎样的刀锋凌厉,沈缘似乎并未难过,他那么平静地看着自己,翠瞳之中是一无所知,只是他最后一个字脱口落地,心脏便先悔得狠狠揪了揪。


    “呼……”


    郁长烬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叶莺昨夜过去了,应当是能叫他开心一点儿的,回头……”


    回头他也得哄哄沈缘才行。


    原本就被束缚着,平白叫他高兴起来也太过于难为人,好不容易和那些侍女能说上几句话,还被他吃味赶走了,不论是谁遇到这通事,都很难有个好心情的……哄哄他吧。


    给他染指甲,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带他出去玩一玩,风华楼的地界近来或有灯会烟花,沈缘不知道看过没有,他身子一直不大好,也需去风华楼一趟叫伊楼主好好地看一看……还有簪子,沈缘发上还缺个好看的物件,再给他腕上打对青玉镯子……


    大约也就三五日时间,等他忙完这阵子,就带沈缘出门一趟,六角阶下的梅花如今也开得好,正适合酿些梅花酒来带在身上给他暖身子。


    可沈缘酒量不大好,怕是只喝上一口就要趴在他怀里睡觉了,不过就那么抱他一路也好。


    思及此处,郁长烬不禁低低笑了笑,又低头继续去研磨那些凤仙花,这时门扉被敲动,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在外探查的暗卫,来人先是行了通礼,拱手道:“禀报主上,无涯阁来信。”


    郁长烬有些讶异:“无涯阁?”


    “你自打开拿上来罢。”


    暗卫展开信纸,未察觉之上有什么毒粉药物,便低着头膝行上前要将这封信呈给郁长烬,青年手指刚拿到那封信还未来得及细看,门外却忽地传来阵模糊的吵闹。


    “教主在此,你岂可擅进?!”


    另一女声带着啜泣哽咽:“我有急事,我真的有急事!你让我进去见教主!你让我进去!”


    “纵然有急事也要等通报,你……”


    “哐当——!”


    ……


    “放肆!你怎能擅闯?!”


    门扉忽然被猛地撞开,暗卫抽出身侧刑刀,郁长烬下意识摸到腰间长剑立身而起,眼前却出现了叶莺一张泪痕遍布的脸。


    鹅黄罗群的姑娘双手颤抖,似乎是被滚烫的热水伤到,成了一片红肿颜色,她结结巴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只不停地喘着气,脚下一软差点儿仰面跌到地上去,整个人僵硬麻木。


    郁长烬示意暗卫将她扶起:“叶莺,怎么回事?”


    叶莺磕磕绊绊:“我有……急事,缘公子……缘公子他……”


    郁长烬变了脸色:“沈缘怎么了?”


    叶莺嗓子哽住,低着头半晌都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唯有眼泪在面颊上划过更加汹涌如涛,郁长烬上前一把抓住她瘫软下去的手臂,心里焦急万分:“你说,沈缘怎么了?”


    “缘公子……”


    叶莺仰起脸:“……缘公子自戕了。”


    ……


    ……


    入目是漫天鲜血的颜色,柔和的烛光之下,床榻间的枫叶花纹被染得更艳,湿润的血迹顺着布料边角一滴一滴地坠下来,在木制地板上蜿蜒成一条血红河流,郁长烬甫一进门,目见此情此景,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忘了自己方才不可置信的愤怒,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如何捉着叶莺跌跌撞撞地来到这里,他忘记了自己手底下研磨着的凤仙花,脑海里少年原本熟稔的容貌也愈加模糊起来。


    “……沈缘?”


    郁长烬呼吸停滞一瞬,拢在袖中的手猛地收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这两个字吐出来,如同锋利刀刃寸寸划在他心头软肉间,一点一点地割去他所有的理智,叫他后知后觉地知道疼。


    “怎么回事啊?”他撑着门框慢慢走过去,仿佛一瞬间被压垮了肩膀,只俯身看着躺在血泊中没了呼吸的少年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沈缘本就不想与他说话,如今更不可能轻易回答他,郁长烬坐在床边,慢慢地托起沈缘的肩膀,怀里的人尚有热度,好似还活着的时候那样,赌气装作睡着不乐意和他讲话。


    “别睡了,”郁长烬晃了晃他的身体,轻声道:“我忙完这阵子带你出去玩,你不是最喜欢叶莺吗?我让她过来陪你还不好?骗我就罢了,你怎么好骗她?”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虚幻场景,如同在梦中寻觅捉摸不透的壁画,前一刻他掀起了美艳少年的红盖头,看着他抿唇害羞地笑于是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勾了起来,下一秒他手持利剑,为报那背弃之仇狠狠地捅穿了沈缘的胸口,面前是遍布血腥。


    郁长烬蹙眉思索半晌:“又在做梦了。”


    一个新的梦境。


    叶莺整个人早已经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她方才告知教主缘公子自戕一事时,教主明明是恍然间讶异了一下,抓着她的衣领声嘶力竭地质问,随后却又诡异地平静下来,就连面见如此惨烈情景,他也仿佛视而不见。


    一会说念念有词说:“今日你就是我夫人。”一会儿又似悲似喜道:“我这也算大仇得报了。”


    现在他说:“我在做梦。”


    叶莺扭头看向床榻间的血色,肩膀忍不住抖了抖,她扶着门框瘫倒下去,又只怕是自己如同郁长烬所说在做梦所以看错了,便死咬着舌尖盯着这副场景,终于在察觉痛意的那一刻确定了当下就是现实。


    只身着里衣的少年仰躺在教主臂弯之中,面目灰败了无生气,他的发丝凌乱地缠绕在脖颈间,微微地遮掩住了被一根簪子刺穿的血洞,可就算这样,那些发丝也阻挡不住血红蔓延。


    沈缘生前漂亮动人,死后也貌美无双,他拉着她的袖子轻轻地叫“莺莺姐姐”,又撒娇似地靠着她的肩膀看她缝衣裳,叶莺不是铁石心肠,她看沈缘,就像是看自己的亲人一般,在看见这副场景的那一刻,她的心底也空了一大块。


    “教主……”叶莺颤抖着开口。


    郁长烬回过神来:“怎么了?”


    叶莺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他死了。”


    “……”


    叶莺重复道:“缘公子死了。”


    郁长烬垂眸静默半晌,对此似乎并未有什么过激反应,他拢着怀里的人,用袖子轻轻地遮住沈缘的面容,良久后才道:“我知道。”


    他轻轻地说:“这不是很常见么?”


    梦里什么情景都会出现的,何必那么惊讶?


    叶莺半天没说出话来。


    郁长烬朝她挥了挥手,道:“你出去,我陪他一会儿,叶莺……你叫人去准备一下沈缘的葬礼,务必盛大隆重,叫他走得开心一些。”


    叶莺看了他一会儿,没发觉什么异常,便以为教主已经接受现实,只是如今心中悲痛无处抒发,若是为爱人死去而哭泣流泪,叫她这个下属瞧见未免也不大好,有失威严体统……叫她避开,也算正常。


    “去吧。”


    郁长烬挥手合上门,将自己的袖子慢慢拂落下来,留在他眼前的是沈缘苍白无色的病弱面容,轻飘飘的像雪白的柔软丝绸,他低下头去,在沈缘冰冷的面颊上贴了贴:“你怎么总是叫我做噩梦?”


    “说话呀,”郁长烬的声音很轻,唯恐太过吵闹叫沈缘惊吓住,于是便维持着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抱着怀里的人:“又不说话,你总是不爱和我说话。”


    “……可你离了我不行的。”


    他不过就出去了一晚上,沈缘便把自己搞成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身上的衣裳又乱又脏,头发也没好好地束着,手指也一片冰凉,脖颈间直插着的那根簪子,沾满了血迹。


    “你再不说话,我便亲你了。”郁长烬低着头,轻轻地碰了碰他苍白的唇角,又低笑着威胁道:“你再这样,我还会做别的事。”


    “……”


    郁长烬轻叹一口气:“罢了。”


    “先叫我醒了再说。”


    他抱着怀里的人想要站起身来,手上却忽然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住,郁长烬皱着眉停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沈缘的脚腕间还锁着链子,他把人又搁下去,手上聚起内力,把锁在少年腕间的锁链震碎。


    “沈缘……”


    郁长烬抱着怀里的少年走入漫天雪白之中,他要去找寻一个能叫他彻底从梦中醒来的方向,却在低头看见沈缘脚腕处的那个血洞时忽然愣住了。


    满天大雪,寂寥无声。


    所有的情景飞速在他的眼前闪过,伴随着他自高台宴上对沈缘一见钟情,到他们相互背弃,最终落得个囚徒结局的所有一切,沈缘做了被他禁锢的囚徒,于是用一根簪子用力地扎进了自己的脚腕之中想要挣脱束缚,却又因武功被锁无能为力,所以他想到了死。


    死亡,也是一种逃离的方式。


    “我之前一直在这样做。”郁长烬的心脏再次痛起来,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叫自己狼狈地跌在雪地中:“你怎么也学会了?”


    这是梦啊……这是梦!


    这明明是一场该死的,叫人恼恨的梦境!


    可如今又为何会如此真实?


    郁长烬不敢再细想,他加快了脚步,在雪地之中踩出一片凌乱,可万事诸物并非是不想便不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往往越是逃避,越是要直面惨痛。


    他的脑子里不断回闪过自己的猜想,他想象着沈缘昨夜躺在床榻间流眼泪的样子,想象着他咬着自己的袖子无声哭泣,他或许是哭到眼睛红肿才昏昏沉沉地睡着,醒来后或许是因为口渴或是饿了肚子,见自己脚腕间锁链禁锢,于是他……


    于是他决定去死。


    轰隆——


    郁长烬膝盖一软跌在了雪地中,怀里的人随之也滚落下去,他急急忙忙地爬过去把沈缘扶起来重新好好地放进怀里,心中一团乱麻缠绕,痛彻心扉。


    “对不起,对不起……”


    郁长烬轻声呢喃:“我跌疼你了,是不是?昨夜我本不想说那句话的,每一场梦中我都无法好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总是对你对那些下属无端发火,有时候言不由衷……你能原谅我,对不对?”


    他祈求着:“原谅我吧,好不好?”


    “我真的知道错了,往后……往后不论如何,待我醒了这场梦,我好好地对你,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好吗?你不能总是进到我的梦里,拿这种事来恐吓我。”


    “……”


    “我太怕了……”


    郁长烬缓了缓后起身,他抱着沈缘来到一处冰湖边,思索片刻后却施施然地坐了下来,叫沈缘的脑袋靠在他的怀里:“我,我其实该大哭一场的,以前的那些梦都太悲痛了,每一次我都深陷在里头无法自拔,每一次不好的结局,我都悲伤过后随你而去。”


    “我哭到眼泪流干了,才能偶尔勉强地辨认出这是真实还是梦境,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在梦里身死,便能回到现实……这次大概也是。”


    郁长烬打定了主意:“有些话我随后和你说,我们现在先回家,好吗?”


    他抱着沈缘慢慢走入冰冷的湖水中,漂浮着冰块的湖水浸过他的腰腹,郁长烬冻得咬紧牙关不停发抖,却又死死地托着少年轻飘飘身躯不肯叫他沾上半点儿冰凉,明明雄浑内力在他身,只要稍微施展便可抵御寒冷,可他却依旧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埋葬在了湖水中。


    “我们回家。”


    ……


    “叮铃——”


    屋檐上悬挂的风铃被吹动,郁长烬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混沌之中他的思绪杂乱无章,只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一场很可怕的梦境,如今再想起来未免未免失笑。


    明明他已经重活一世了。


    他浴血奋战为自己心爱的人拿到了南疆族的至宝草药,给沈缘解了毒,他们之间的误会早已经说开,沈缘学会了思念和撒娇,他的身体如今也在慢慢好起来,除去裴渡总是三番两次地来玄冥教看沈缘这事,眼见着大家的日子都舒畅了,他怎么又会做起这样的梦来?


    难不成是……婚事将近,他紧张了?


    “真是……”郁长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低声对自己道:“临到头了自己出岔子可怎么好?”


    他起身穿好衣裳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还没来得及拿起来,一只手比他更快地探过来把杯子拿走了,郁长烬一愣,抬头看见了沈缘俏生生的模样,他轻叹一口气把杯子从少年手中拿回来,道:“你别喝冷的,我叫人去给你煮甜梨汤。”


    沈缘道:“我就要喝这个。”


    郁长烬见他固执,干脆把里头的冷茶随手泼了,又隐隐约约记起什么事一般回神问沈缘:“你不是和叶莺一同去山下听说书先生的怪谈了么?如今怎么先回来了?”


    沈缘没说话,依旧盯着他手中的杯子。


    郁长烬轻笑一声:“怎么了?”


    “我方才做一场噩梦惊醒,难不成你也进入到里面去,变成这样呆呆的样子了?”


    沈缘问:“什么梦?”


    郁长烬回避道:“不大好的梦。”


    “我废了好大劲才醒过来,这些日子你总听叶莺给你将鬼啊怪啊的,未免胆小害怕,可不能叫你听了也陷入进去,那我就只能心疼了,可幸只是一场梦罢了,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沈缘忽然道:“我没有在你身边。”


    郁长烬:“什么?”


    沈缘仰起脸:“我已经死了。”


    郁长烬皱眉:“怎么说这种话?”


    “好乖乖,你可别吓我了。”


    沈缘像个木头人:“我没有吓你。”


    郁长烬搂住他:“那你是做什么?”


    沈缘抬眸,静静地看着他,声音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你怎么知道现在不是梦?如果是梦的话,我该怎么样才能叫你彻底醒过来?”


    郁长烬没察觉到不对劲,他道:“不要叫叶莺给你讲故事了,你看现在……你说起这些没完没了,如今怎么可能是梦,我明明已经重来一世了,也拿药救了你,你怎么可能还会死?相必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赎罪的机会,不可能是梦。”


    沈缘沉默半晌:“你确定吗?”


    ……


    “如果不是梦的话,那我送你的柳环,如今去哪里了?”


    郁长烬后知后觉低头。


    他的腕间空空荡荡,别无他物。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番外结束!


    第130章 《鬼故事与新娘子》上篇


    “砰——!”


    那根在脑海之中拉扯的细弦骤然间崩断,郁长烬恍惚回神看向桌子上早已经冷却的残烛红泪,一时间脑子混沌无边,那场噩梦朦朦胧胧地在眼前遮了层雾气,让他摸不清此时到底是何种情况。


    方才那个真的是……梦吗?


    郁长烬呆坐在原处许久,闭紧了眼眸,他揉了揉太阳穴,平复着心口处难捱的急促痛意,却始终觉得肺腑沉闷无处述说,臂肘忽地一颤把桌上东西扫落,他彻底清明,下意识低头往自己的腕间看去。


    柳环还在。


    还在。


    当初沈缘赠他这东西是在开春时节,柳枝本就是不易存留之物,更别提拿来当做一个长久的饰品,可若沈缘兴起再赠他一个相同的来,他自然也高兴,但终究敌不过那日分离少年初露思念的真挚情意叫他更欢欣雀跃了。


    于是他废了些功夫,亲自炼了药水把这只柳环浸了七日,又在暗处阴干,重复四五回才终于把沈缘送他的这件礼物留存下来,方才在梦中…那梦境也太过真实了,遍体冰凉的感觉尚还残留着,叫郁长烬有些呼吸不过来。


    沈缘。


    “沈缘!”他握紧了腕间的柳环向殿外疾步行去,脚步匆匆间肩头外衫滑落在地,郁长烬无暇再顾及那么多,如今只想要他心爱的少年现在,立刻,马上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有这般才能了却他长久浑浑噩噩梦境。


    沈缘去做什么了?


    他如今在哪里?


    郁长烬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他步履匆匆经过外头长廊,抓住一个路过的侍女便焦急地问:“缘公子在何处,你见着了吗?”


    那侍女面色略讶异:“缘公子他……”


    郁长烬:“在哪里?”


    侍女嗫嚅半晌:“缘公子不是与叶小姐一同去山下了么?”


    还是教主千叮咛万嘱咐亲自送下山的,回来处理政务多有不放心,又命手底下得力的暗卫去私下护着,还往风华楼去了封书信,大抵是想叫那些江湖中混不吝不长眼的角色都避着缘公子一点儿,好叫他初入尘世玩得开心。


    如今教主怎会又问起来沈缘的去向?


    郁长烬想了片刻,终于记起来一些,的确是他把沈缘送下山去玩的,近来叶莺爱与沈缘讲一些怪异故事,这些口口相传的东西讲多了便也尽了,少不得想要听一些更新鲜的,现实中的一切与梦境开始慢慢串连,只叫他的心里头更加焦躁不安。


    现在是不是梦境……你确定吗?


    去找他。


    找到他就能确定了。


    郁长烬摸了摸腕间的柳环,随及放开那名侍女急匆匆地用了轻功从山头下直掠而去,他本想寻着沈缘身上的追踪符去找他,却未料还没到山脚下,便听见一男一女嬉笑的声音,伴随着周遭鸟雀群鸣,那片熟悉的衣角扫过玉阶,径直打在了他的心口间。


    “那老道故弄玄虚,半天才入主题,我回头给你找更多的书来,上面有图画,比那老道讲得详细多了,还有还有……”


    另一个声音道:“我要讲给教主听。”


    女声道:“教主见多识广,不见得对这些有兴致,不过若是你讲的话,怕是念枯燥经文也有好多人乖乖地听你说,不过今天那个事情,就是那个……可不要给教主也一并讲了。”


    沈缘抱着怀里的袋子:“嗯嗯,我知道。”


    “我不会讲绣球的事的。”


    “那就好了,我们……”叶莺正眉开眼笑,抬头却忽见一人玄衣白裳,肃穆凌冽立于阶上,正垂眸看着她身旁的人,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我们?”沈缘侧头看她,顺着叶莺的目光往上望过去,看见了郁长烬的影子,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低头捏着衣摆刚欢喜地走了两级石阶想要到上面去,肩膀却顿时被一双手臂紧紧拥住,像是要将他揉入骨头里面去。


    “教……教主?”沈缘呼吸不过来,勉强把自己的两只手从胸前掏出去,用上力气推了推郁长烬的肩膀:“太紧了,长烬哥哥……”


    郁长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回来了。”


    少年用力点头:“我日落前回来的。”


    “好乖,”郁长烬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心里那阵空落落的地方依旧没能填满,只是空虚地拢着少年身上淡淡的香气,营造出了一种被充满的假象,他扣着沈缘的后脑,贴了贴他的脸颊:“回来就好。”


    沈缘近来已经被教会了许多种情绪,这其中叶莺的故事和郁长烬的引导功不可没,他看着面前郁长烬紧绷起来的脸,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郁长烬闭了闭眸:“无事。”


    沈缘看了他片刻:“你分明就是有事。”


    郁长烬叹气:“真没事,只是想你了,这么久才回来,真是叫我看书做事都时时刻刻念着,连你要染指甲用的凤仙花都没磨完,还在那里放着。”


    他把怀里的人抱起来,将少年小腿边的烟萝裙衫一并拢了,朝旁边呆愣住的叶莺点头示意一番,便转身抱着沈缘稳稳地踏上台阶,一步一步地把他念着的爱人抱回到了殿中去。


    “不是要给我讲故事么?”


    郁长烬把沈缘放在床边,去桌上拿了石臼折身回来坐到少年对面,又将他一双在床边晃晃悠悠的小腿托起来搁在了自己膝上,一边研磨着石臼里的凤仙花瓣,一边等待着沈缘给他讲山下那个老道说的故事。


    可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沈缘开口说话,又想起他与叶莺那句有关什么“绣球”的事,大抵能猜出来他们在山下街上发生了什么,不免有些吃味地捏了捏沈缘的脸颊:“怎么了?又不想说了?”


    沈缘偏了偏脑袋,终究是没躲过郁长烬的动作,只能任由自己的脸颊被人捏在指腹间揉搓成粉红的颜色,片刻后他忽然皱起眉头,一把将郁长烬的手打下去:“走开!”


    郁长烬一愣:“怎么?”


    沈缘抿起唇,抬手窸窸窣窣地在怀里头掏了老半天,一会儿摸出几颗红纸包着的喜糖,一会儿又摸出来一小串像耳坠子一样的珍珠,又是一下,竟翻了一把约摸四寸大的小扇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身旁摞成了一堆,可沈缘依旧在怀里翻找。


    郁长烬笑了:“你找什么?”


    “我说你胸口怎么鼓鼓囊囊的,原来装着这么多东西,”郁长烬撇眸过去大致看了一番,又问:“给你的银子够不够用?怎么不晓得买些吃的回来?是在路上已经……”


    “给你!”


    沈缘抬手“啪”地一下把手里的东西拍在郁长烬胸口,随即便低下头去拉过郁长烬的手想把他腕间那只潦草的柳环取下来,岂料对方蓦地将手抽了回去,叫沈缘的动作落了个空。


    他抬起头,正对上郁长烬一双颤抖的眸,墨色瞳孔中央溢散出郁郁沉沉的黑色,里面的情绪太过于复杂,沈缘没能分辨出来,他往前蹭了蹭,叫自己的腿搭在了郁长烬膝上:“你看,你分明就是有事。”


    “不告诉我,又骗我。”


    沈缘越想越气愤:“骗子!”


    郁长烬把手里的石臼搁在一边,连忙将落在他膝盖间的镯子拾起来戴上,微微前倾身子做足了耐心准备去哄他:“没有没有,我不是已经发过誓了吗?怎么会再骗你?”


    “只是今日脑子昏昏沉沉,做梦梦见……你给我的柳环丢了,我寻了好久都没寻到,这才有些魂不守舍,别恼了,好不好?”


    沈缘讶异道:“丢了?”


    他指了指郁长烬的手腕:“还在呀。”


    少年这句话出口,像是一颗定心丸顺着郁长烬的喉咙咽了下去,他摸了摸手腕间的银镯子,再往上沿触碰到那只柳环,心中终于完完全全地松了口气,他自己瞧见这只柳环,只觉得是幻觉,沈缘这么说,那便是实实在在地有了。


    是真实的。


    郁长烬摸了把他发间的珍珠:“怎么想起来要给我带只银镯子回来?”


    沈缘道:“我路上看见了。”


    “我咬了一口,是银的。”


    郁长烬低头看了看,果真在那只镯子上发现一处牙印子,就这么件民间小作坊出来的饰品,也精致不到哪里去,到底是比不过玄冥教私坊里给沈缘做出来的簪子好看,可若是沈缘赠他,那便是千金万金都比不过了。


    真好。


    太好了。


    郁长烬的笑意掩藏不住:“是银的。”


    沈缘那股气像风一样一下子被吹散,他朝着郁长烬招了招手,刻意地低下声音道:“我和你说。”


    “嗯?”郁长烬估摸着他是要讲那些怪志故事了,便起身来和沈缘一同坐在床边,与他贴着肩膀低下头去,也做足了感兴趣听客的模样,学着沈缘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沈缘用手掌半遮着嘴巴:“我今天和莺莺一起下山,在街上遇见了怪事,很可怕,我讲给教主听,你不要和别人说。”


    郁长烬用气音道:“好。”


    这么些日子过来,沈缘居然也慢慢学会和别人讲故事了,还知道像那些说书先生一般绕个弯儿再讲,捉紧了听客的好奇心。


    沈缘慢慢道:“今天早晨,我和莺莺在街上的茶楼吃饭,窗边忽然响起一阵锣鼓声,我就向外头看,发现是一路成亲喜事经过这里,中间那顶花轿特别漂亮,上头还挂着小铃铛,叮叮咚咚地经过。”


    郁长烬低眸盯着少年玉白脸颊,只觉得他嘴巴一张一合,像一只腮帮子里藏了稻谷的小仓鼠,可爱怜人得过分,他适时问道:“然后呢?”


    “后来,”沈缘低声道:“我拉着莺莺一起到楼下去看,还接了好多喜糖吃,但是街上忽然起了一道雾,把景色都遮住了,四处都是紧风,等这阵风过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担轿子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嗯,然后呢?”


    沈缘抬起眼睛神神秘秘道:“我看见轿夫把花轿的帘子掀了起来,里头只挂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婚服,上面渗着血,但是新娘子消失不见了,一对绣花鞋从轿子里滚下来,里面只有一双被切断的脚。”


    哪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新娘劫走?郁长烬心想,若这故事是真的,大抵是新娘子不愿意嫁,又无法反抗家中长辈,才提前策划出了这样一场计谋,叫人以为她是被妖物鬼魂所害罢了。


    沈缘歪了歪脑袋:“长烬哥哥?”


    “嗯?”郁长烬把他的脑袋摆正。


    沈缘问:“你害不害怕?”


    郁长烬:“……”


    沈缘没看到自己预期的情景,有些不满地咬了咬唇,又故意低下声音去恐吓郁长烬:“我记得书上说,有一种妖物其状若大鸟,最喜欢吃新婚小娘子的心脏,你说是不是那妖怪把新娘子劫走了?”


    “……”


    郁长烬沉默半晌,看着少年那双期待的翠眸闪亮亮地看着他,终究是败下阵来,假作被恐吓到一般低下头去,用力地抱住了面前的沈缘:“……好可怕呀,这般怪事,我倒是没有听过,或许真有妖物也……”


    “我保护你。”沈缘贴在郁长烬怀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轻声道:“教主不怕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晚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