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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命中注定


    他们能聊的东西并不多, 大致和半年前在马自达上的相似,谈经济、时事,聊到过去难免触及痛点。商宗没等到她的明确答复,或许明白这话题不易深谈, 挑了些无关痛痒的闲杂人等跟她提。


    “所以, 08年来店里发善心的叔叔是郭璟佑?”梁惊水饶有兴致问。


    商宗目光投到她身上, 悠悠笑道:“那时候他才刚成年,被你喊叔叔,回来后受了不小的打击。”


    她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到场。


    商宗说记不清,大约是怕看见她和梁徽越来越像的脸, 勾起往事, 再添歉疚。


    他一直将那通打往内地的电话视作导火索,梁惊水也无法自诩宽容去替母亲原谅, 终究是上个世纪的纠葛,轮不到她插手。


    沉默间, 她的瞳眸映着清凌凌的海光, 突然换了语气。


    “郭璟佑最近怎么样了?我看他和中间人的事上了新闻, 是你们的计划吗?”


    商宗没关车载电台, “叱咤903”深夜节目里正播着粤语歌。今年才发布的歌曲, 左不过是写“痴缠”,描绘着形形色色的、不漂亮的真实关系。


    梁惊水右耳听着曲调,左耳听他说郭璟佑已经转投三井集团执行派, 对立的一党。


    她说:“可我总觉得, 他对你的忠心不假。”


    曲子渐渐淡出,电台主持人用夸张的粤语调子接续话题——某位叱咤乐坛的天王与TVB小花再度分手, 狗仔拍到天王夜游太平山顶,女星则在兰桂坊派对畅饮, 似乎双方已经各自走出情伤。


    他们两个很少关心娱乐资讯。亲身经历过霸榜头条七天七夜才懂,有时候不只是网友好奇,资本也在操盘,为压下更猛的丑闻用人当盾。郭璟佑的负面新闻不到一天便跌出了热搜前30,两年过去婚事毫无进展,反倒是和旧红颜温煦,联系就没断过。


    郭璟佑在商宗生日宴当晚哭到打嗝,又在天台上和她掏心掏肺。


    很难相信这样的马仔,会在老大最失意时拍拍屁股走人。


    梁惊水去年还在温煦工作室见到视频通话里的郭璟佑,今年已经倒戈成商卓霖那方的部属。


    当时她写了个程序自动扫描订票平台,帮温煦抢到土耳其的折扣机票,据说是为了蹭短视频的热度,拍响指手势舞来吸粉,因为那首火爆的歌词“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


    到网红工作室时,她瞟见一个裸男在温煦手机里哼歌:“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东京和巴黎……”


    适时温煦端着泡面出现,瞳孔地震:“啊!郭璟佑你快住嘴啊——”


    梁惊水和屏幕里的裸男四目相对。


    那年微信还未开发自由开关摄像头的功能,郭璟佑手忙脚乱,拿一块不知名的布料盖住摄像头,她眯眼读上面的标:“Calvin Klein.”


    温煦:“……”一起die吧。


    乒乒乓乓一阵倒腾,郭璟佑的大脸重新充盈整个屏幕,耳根子红得像樱桃。如果不是胡子没刮、脸没洗显得沧桑,倒是个港系型仔,和温煦一起也算登对。


    他让梁惊水帮忙保密:“你要讲出去,我以后点见人啊。”


    梁惊水面无表情:“这你真是高估我了,我可没兴趣到处宣传,郭璟佑打视频不穿底裤。”


    郭璟佑不占理,别扭地点点头,转而问她宗哥在广海过得怎样。


    梁惊水停顿两秒,说不知道。


    对话停在这,郭璟佑从她的神色里揣摩出几分,不打算掺和这对苦命鸳鸯的纠结戏码,低声说:“反正早晚都会见到。”梁惊水没管他嘟囔了什么,通知完温煦机票的事,就离开了。


    一个赤裸的真相是,忠诚从不无条件,谁能助其达成目标便得其心。


    正因如此,郭璟佑为了家族振兴而反水,也在情理之中。


    她心想,现实中爬得高的人,多半遵循的是“非独彼美也,所求者为利”,谁也没有资格强求谁道德高尚。


    商宗刚打开车门,梁惊水在副驾喊住他:“商宗。”


    他回眸看过来。


    这个暴雨停歇湿漉漉的台风夜,她眼底的时间是倒序的,故事也是。


    “今晚我们就待在车里,好不好?”


    棕榈树的树顶隐在夜色中,像是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梁惊水看着那幢高高台阶上的白房子,忽然想到这里也曾经历过战争。祖师爷在《倾城之恋》里写过浅水湾,理由是香港被轰炸后,身边很多人都领证结婚了。


    隔着树和喷水池,子弹纵横如织。英雄和巾帼终究占少数,一具具孑然伶仃的灵魂,本能地挤在一起取暖。


    可那是爱情吗?爱是健全时候的选择,人们总是沉醉于残缺的依偎。


    太久没有回到这座城,感觉何止隔了千山万水,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梁惊水依偎在他臂弯里,借着月光瞧见彼此的脸,她认真说,商宗,你一定要赢啊,我这趟来就是帮你赢的。


    商宗抿了抿唇角,忍了几秒,笑意终究从眼底涌出:“赢了你就留下?”


    梁惊水垂下头,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


    甘棠轻扣麻将牌,在牌桌上分享今晚的事。


    牌友放下点心,只纳闷说商宗不缺伴儿,怎么总是围着一个内地女人转?要是以后真联姻了,岂不是要包二奶。


    这时甘棠一拨牌,嘴角含笑:“清一色,食糊!”


    菲佣及时添上普洱茶,甘棠未动杯,起身走向客厅中央那幅最显眼的画作——17岁模特出道时的油画肖像,她不紧不慢地聊起这两年的经历。


    那是17年2月,台风过境前,她和商宗在高尔夫球会聚餐,那些豪门仔带着外模作陪,商宗风平浪静,偶尔听着那些人讨论赌王之子的订婚宴,也会回应几句,维持基本的社交礼仪。


    话题自然而然跳到他们的婚期上,也不知道怎么就触到商宗逆鳞,他突然掀起桌布一角,膝上的红指甲还没来得及缩回。


    红指甲的金主是询问婚期的男人,在风波中表现成受害者,骂她是个食碗面反碗底的骚婆,以后别想在圈里有得混。


    没想到不久后,他连同两个外籍模特一起,被高尔夫球会取消了会籍,彻底从这个圈子里消失了。


    “虽然我和商宗之间一直挺莫名其妙,但他做人周到,从来没对我黑过脸。”甘棠话说到一半,茶水刚好到适口的温度,润润喉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也怕啊,怕哪天碰到他了,像那两个外模一样衰,连他胳膊都不敢挽。”


    “你们还记得那次融资崩盘爆煲的事吗?能上金融头条前三的,要么是当事人掌控全局,要么就是彻底玩完。媒体都得给商宗三分面子,新来的小记者采访完他直接哭着出了门,你们觉得这新闻能那么简单?”


    演得一副悲情掌舵人的样子,实际全盘在手。


    她和他约见的时间永远恰逢媒体采访,一转眼,小报上就刊登了一位没落企业家的半生故事。


    而且席间听仇先生的意思,梁惊水此趟是来助他逆风翻盘的。


    该说不说,年轻单纯的内地女孩,在上位者的情欲陷阱里步步沦陷,最终沦为可有可无的风月角色。


    没有什么比这个剧本更写实的了。


    牌友问:“他不是特地去港口找她了吗?”


    甘棠说:“我又没说商宗对她没感情。”


    牌友更加不解,说有感情怎么算利用呢?甘棠嗤笑一声,说:“你的感情观真是非黑即白,灰色的地方完全看不到。”


    真挚不含杂质的爱在删减过的童话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完美道德,经得起推敲。


    尤其是商宗生于这个圈子,摸爬滚打赢得了金融街的信任,他哪里还会有少男少女般的纯真爱情,早就千疮百孔了。


    牌友听着这些话,依稀想起一件事来。


    “他那个亲戚……是不是最近被逮回来了?”


    这话说得含糊,但甘棠又怎会不知道她指的是商卓霖。


    甘棠点点头:“他妈安奵你知道吧,老公死了就把儿子当老公,完全是个癫妇,从现在开始,香港的天只会乱到商老爷子走的那天。”


    牌友不敢细问:“开牌开牌,说点别的吧。”


    窗外是九龙塘独有的静谧夜色,远离城市的喧嚣,牌桌气氛却耐人寻味。


    豪门那些事分上下两册也说不清。


    商宗的父亲娶了三任妻子,董穗是唯一一个在50年代从内地偷渡来的女人。为了获取香港身份,她和一个本地职员闪婚,在一次饭局上借“洒酒”伎俩结识商老爷,从二奶一路做到正室。


    商琛的生母是商老爷的第一任妻子,老爷子借助岳家资源白手起家,妻子却英年早逝,留下一笔巨额遗产由他继承。


    娶董穗后,为了平息商宗私生子的传闻,他将长子商琛的血脉归于董穗名下,兄弟俩以“亲兄弟”身份共同培养。


    老爷子对第一任妻子情深义重,原本打算扶持商琛继承自家产业,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把希望寄托在嫡孙商卓霖身上,把董穗气得不清,嘴上说着疼爱商卓霖,心里谁不盼着亲生骨肉接管家业。


    甘棠至今无法想象,一个在乱世动荡中成长的男人,其内心究竟能锤炼出怎样的坚韧。然而,因为未曾真正获得老爷子的青睐,商宗对某些事物的渴望,也许正在逐步走向异化。


    那是2008年,他隔着一片无人的飞雪,注视着店里那个熟练拨珠的小姑娘。


    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记忆停留在小卖部的影像,等他反应过来时,梁惊水已经陪他在车里度过了一整个长夜。


    微风与日出在海平面下酝酿,商宗在黎明破晓时,用一种近乎灭顶的幸福目光凝视着她,眼里无关情欲。


    此时此刻,他心无旁骛爱着这个姑娘。


    第62章  金口玉言


    梁惊水说不清是哪一刻, 她心头再次兵荒马乱。


    商宗这半年改了抽雪茄的习惯。那包烟是她没听过的英国品牌,薄烟纸呈米白色,像涂了一层细腻的陶釉,乍一看像白玉簪。


    她看到包装正中央印着一个女人的遗像——“香港特區政府忠告市民, 吸煙導致早死”。烟袅袅升起, 带着一丝焦油味。商宗虚阖着眼, 白烟缭绕中迎上她的目光。初升的阳光落在他眼里,瞳色浅得像水银,似毒非毒。


    太阳每升高一分,他眼中的颜色就淡上一分。


    一淡, 她就读不懂他了。


    他有些话, 存于梁惊水记忆中恍若前世:最后是联姻,还是明媒正娶心爱之人, 旁人都无权置喙——


    那时他们刚冷战一周,元旦夜商宗带她去了梁徽的旧屋。


    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尝试抱她却被推开, 眼里湿漉漉的, “我说这间屋子上锁了, 不是为了防你, 而是为了困住自己不去靠近你。”


    后来,在车里她提到他的联姻对象,不知怎的牵动了情绪。烟花炸裂的光与声中, 他覆上她, 带着几分醺意与偏执,在耳边哑声宣告:“我娶的, 总不会是别人。”


    梁惊水远眺日出百感交集地想,这种富人的承诺, 她该听几分,信几分。


    她活在一个滥情而理盲的时代,要在这里遇见一位金口玉言的完美爱人,何其奢望。


    若真遇上了,她又何等幸运。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自命不凡。从父母健全的爱里,被辙到蒲州洗了八年车。梁惊水渐渐不再相信什么逆天改命的玄学。不是商宗对她不够好,而是世道翻覆如浪,她不敢妄想自己会是那个被眷顾的幸运儿。


    这时商宗笑了一声,说:“转头,看海岸背面。”


    梁惊水一回眼,月亮与朝霞同时出现在眼前,远山剪影沉入薄雾,静谧如画。


    再多的语言在这样的景色面前,都显得如此匮乏。


    瞬间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


    梁惊水能重新入职广海云链,多亏了庞老师的引荐。


    东窗事发,庞雄很快得知梁惊水被外派香港的消息。他并非反对她参与风险项目,只是商宗这个人,深不可测,轻易牵扯,只怕招惹不起。


    电话打进来时,梁惊水正在风控办公室核查乔的交易记录。


    庞雄很少干涉学生的私事,但这次他字斟句酌,劝她最好留在广海深耕,没必要逞强接香港的大案子。他还提到仇先生这人不怎么正派,希望她能和公司请示,尽早回内地。


    话至最后,他讲得委婉,商宗十有八九都是亚太区巨鳄的女婿。


    梁惊水被这样的劝诫磨得耳朵起茧,庞雄当居首功。


    17年台风天,在警局滞留的那一晚,他话里含蓄又严肃——“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很多关系是不能久留的。”


    这回庞雄顾虑重重,刻意避谈商宗相关的内容。


    他一针见血:“你回香港究竟是为了什么?”


    “庞老师,我懂您意思,您是不是觉得我是来这边谈恋爱的?”


    梁惊水推门而出,疾步走向楼道。


    庞雄沉默几秒,才觉得荒唐般说:“说到底你年纪轻,被有钱人几句好话哄住也不奇怪。”


    他代表了普众想法,任谁见了她现在的样子都会这么想。


    梁惊水压低声线:“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几乎想到对面屏息的表情,说的是:“其实我是三井执行派安插的内线,埋伏了两年,就是为在关键时刻给商宗制造麻烦。”


    谁知庞雄突然笑了一声,说:“那你比我厉害。”


    梁惊水点了支烟,燃在唇间像颗红宝石。青春的前半场被填得太满,明面上,她是天资聪颖的名校高材生,背地里却游走过情事的深水,做过如鱼得水的情人。


    这些年,她学会了官腔,烟瘾也随着工作压力愈发加重。


    庞雄听到过往的学生在电话里一板一眼地说:“师母最近的身体我挺挂心的,上次邮轮上看她咳嗽得厉害,您记得安排她做个体检,也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改天有空我想向您请教一些精算的问题,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


    庞雄心绪复杂地挂断这通电话,此后便不再试图劝她。


    梁惊水的“改天请教”不过是场面话,她也没打算真的打扰庞老师。只是偶尔刷到他一家三口的朋友圈动态时,她会笑着留下一句祝福。


    那天从楼道口上去,梁惊水一看腕表时候不早,回到办公室处理手头的任务。她的进展并不理想,反倒是仇先生的公关手段滴水不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两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用心挖,总能翻出些蛛丝马迹。


    梁惊水近乎病态地享受那些窃窃私语,因为她只需将带头嚼舌根的人叫到办公室,夸几句最近的业绩,甚至不用恶言相向,那些议论便会自行瓦解。


    下午陪商宗吃完工作餐,他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目光落在梁惊水手上。她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靠在椅背上点燃。


    他说:“你最近烟瘾很重。”


    她近来被高压折磨得难捱,只能借着尼古丁缓解,想了想,问他介意吗。


    商宗这人性子很散漫,唯一的严苛在工作上,但他没把梁惊水当下属看。所以即便整个办公室充斥着焦油味,你依然无法揣测他生没生气。


    那时已是11月,亚热带的南国四季模糊,海港城早早换上了圣诞装饰。或许是那场最大的冷战发生在圣诞节,梁惊水每次看到街上红绿交织的灯饰,总会生出一种循环往复的后怕。


    她边开车边告诉自己,圣诞节是太阳神的诞辰,没有什么能比太阳更温暖。


    深夜,宾利沿着山顶道蜿蜒而上,车速逐渐提升,城市的灯火被重重叠叠的绿意吞没。梁惊水紧握方向盘,目光死死锁住前方。这条路越往上越狭窄,每当视线中骤然出现一辆车影,她的心脏都会猛地一跳。


    副驾上的商宗一手搭在她的腿上,目光含笑,悠然观品味她的局促。


    银行总部配有专属司机,刚才他却特意在下班时走进风控办公室,外边是人来人往的走廊。


    他将车钥匙一点点挤进她牛仔裤的臀袋,指尖稍作停顿,灰眸狭着凛光,“这回不是马自达了,我有荣幸坐梁小姐的车吗?”


    梁惊水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被他隔着布料轻挑的指尖弄得熄了火,只能无奈问他去哪。


    商宗暧昧低笑:“你猜猜。”


    他搂着她就往办公桌上抵,额贴着额,身上微微散着酒意。这下蛮好,她只得认命当司机了。


    梁惊水皱眉:“不是,大白天你在办公室喝酒?这合适吗?”


    商宗却表现得毫不在意:“我们去太平山顶,在那之前,先跟我去个地方。”


    男人眼神昏沉,声音状似微醺,但她清楚他没醉。他们俩一向自诩千杯不倒,整个公司恐怕没几人能在酒桌上给他们干趴。


    这趟来香港,她的初衷本是专注工作,协助商宗在继承人的拉锯战中占据上风。


    可如今与他纠缠至此,不知不觉间,她竟已习惯性地接纳他,身和心都是。


    入乡随俗几乎成了现代人基因里的本能,香港节奏又快,像一个巨大的交通枢纽站,自然他俩也留不住清闲。


    中心地带的酒店比比皆是,商宗没耐性回半岛,直接在百米内选了一家高奢连锁酒店开房。


    他们厮混到夜深露浓,垃圾桶里的塑料袋堆满了纸巾、撕开的铝箔包装和不同质地的乳胶,梁惊水尤其抗拒那款布满密密麻麻凸起小点的设计。


    “商宗……”她在失控时分叫他的名字。


    囫囵中睁开眼,愠色让商宗板正的鼻骨和嘴唇变得独具风韵。


    她恍惚意识到,今天他在床上异常地沉默寡言,那种压抑得近乎暴行的静默,对她而言,如同勒进大腿的皮环。


    既是窒息,也是欢愉。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新尝试里,悄悄露出一边尾巴。


    商宗在落地窗前系好皮带,回头望见凌乱无章的白床单,和一脸红潮不知所云的梁惊水。略显干燥的嘴唇抿开,笑得深情:“水水,我有个问题问你。”


    梁惊水怔松地抬眸,身子还在簌簌战栗。


    他衣襟微敞,一手提着香槟,嘴角弧度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意味:“楼道里你说的,执行派内线,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走进同一间客房


    商宗敞着窗, 红绳串着的戒指在梁惊水胸前轻摇,她一个人在床上坐着,发了一会呆,夜风将金属浸得冰凉。


    准确地说, 直凉到心窝里去。


    商人和政客大都多疑, 尤其是出身大家族的, 枕边人都不完全可信。


    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梁惊水半翕着唇:“我在和庞老师开玩笑……”


    商宗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廓后,指背上有淡雪松和情欲残留的味道,温柔得苍白。


    这算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听完解释也是他淡淡一句“随口一问”,梁惊水木然地点点头, 但他只顾着开香槟, 瓶塞弹出的声音让她一句“你怀疑我?”都没传过去。


    夜里十点,宾利从市区驶入山顶道, 轮船的航灯在港湾间缓缓移动,商宗转过脸看她, 表情在稀疏的灯光下隐晦难明。


    梁惊水只觉得那一瞬间, 感到一股不知原因的惧怕。


    她将车停在观景点旁的小型停车区, 解开安全带, 揽住商宗衬衫下劲瘦一截腰身, 略颤的吐息落在他皮肤上。


    刚才客房里瞥见的背影,让她想起那个持续了一整月的离港噩梦。


    梦里,她站在维港的街道上, 拼命向前追逐他的背影, 喊着:


    “商宗——”“商宗——”


    周围的楼房却像活物般挤压而来,她无法挣脱, 身体每隅痛得无以复加。


    商宗的指尖在空中停顿片刻,插进她脑后的发丝, 安抚性地捋动。


    他低头将脸贴在她耳边:“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最后那声漫不经心的嗯,勾着笑意,效果宛如镇定剂般立竿见影。


    梁惊水感到胸腔内的鼓噪趋于和缓,很快摇了下头,仰颈将唇瓣辗移到另一张唇,一记浅尝辄止的吻。


    她闷闷道:“不是因为这个。”


    商宗仰头,象征性思考:“那一定是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他猜是这样。


    “……”梁惊水侧着脑袋靠在他胸前,敛了敛眼睑。


    商宗在她发顶上逡巡一阵,哄娃娃似地说:“怪我不够周到,我应该第一时间问你,而不是拖到天黑让你感到不被信任。”


    他的语气诚恳,表情看不出半分哄骗的痕迹。梁惊水忍不住噗嗤一笑,心底那点阴翳被彻底拨散。


    “那你记得,下不为例。”


    调子轻快许多。她坐直身子,手握方向盘拧动钥匙,将车驶向最后一段路程。


    太平山顶像一片虚空域,或许是来时绕过山路十八弯的缘故,梁惊水踩不实脚下的土地,头顶是压城般的浓雾,再往上是自然宇宙,让她有种被从香港剥落的错觉。


    安奵等在Peak lookout太平山餐厅。


    两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半,每张餐桌中心都摆了节日彩球,绿色窗框和石墙透着老建筑的韵味。梁惊水经过灯串和红金球饰装点的圣诞树,一眼就望见了安奵。


    她与男性同伴坐在一侧,面前半杯无酒精饮料,倒映着玻璃城的灯影,对面空出两个座位。


    梁惊水从未见过那位青年——瘦削的脸庞,开扇双,尖眼角,眉毛修得精致有型,配上一副细长的竹竿身材。


    他面前杯盏半杯红液,显然已经待了一阵子。


    安奵目光轻移到来人身上,温声亲切地示意他们过去。


    梁惊水坐在靠里的位置,偏头一瞥,发现商宗也在看那名青年,大约心里和她有着同样的疑问。


    安奵介绍:“我男友小野寺,他国语不太好,我们聊我们的,不用在意他。”


    谁也没要求谁守寡一辈子,梁惊水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她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酒单,随口问安奵想喝点什么。


    安奵慈爱地看向腹部,梁惊水像是明白了几分,听见她说:“四个月了,我喝饮料就行。”


    还好这孩子不是三井的后代,梁惊水神经质地想。


    她最近满脑子都是兄弟阋墙和扫清障碍,计划外冒出的虾米小兵都能让她发躁,心思都在如何让商宗赢。


    太平山顶的夜景是万家灯火汇聚成的星海。玻璃城的每一束光都在诉说繁华,可山顶的冷寂又提醒人,这种荣光不过昙花一现。


    商宗稳坐在这荣光轴心,他的存在真实且悠久,和安奵聊着商卓霖的现状。


    安奵口吻开明:“卓霖那孩子玩心重,他待在香港也静不下心,与其强留着,不如由他去别的国度,逍遥自在。”


    梁惊水听他们的对话,商卓霖去了欧洲国家,安奵特意捎人盯他,以免他在外头出乱子。从字面理解,商卓霖似乎完全没有继承三井的念头。真亏安奵能沉得下气。


    可她转念一想,老爷子命不久矣,遗嘱大概率已经立妥。


    商宗让九隆银行亏损了50亿港币,老爷子遗嘱里大概率不会提到他。要想翻盘,唯一的机会就是从商卓霖那里抓住更大的漏洞,才有一线胜机。


    梁惊水心生惋惜。


    前阵才听说商卓霖回港的消息,没想到连他一面都没见上。


    小野寺全程斯斯文文的,席间不知听懂了几分。与梁惊水对上视线时,他微微颔首致意,礼数周全。


    新上一道印度鲈鱼,小野寺想将餐盘推远一些。手还未触及盘沿,他吃痛皱眉,紧接着听到安奵不留情面的训斥:“我教你的规矩系咪忘晒啦?跟住台面的次序夹菜!”


    梁惊水和他们都算不上熟,一眼瞥见小野寺手臂上一块被掐得发白,愣住片刻:“这……”


    她偏头看向商宗,只见他一言不发地往后靠,仿佛对眼前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


    小野寺一声不吭,后半场没再动筷。


    安奵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正餐结束后,还贴心地替梁惊水点了法式焦糖炖蛋。梁惊水挖了两勺便没再碰,食欲寥寥。


    安奵趁冷场问起她的近况,说:“惊水今年有没有续签模特公司?你的杂志拍得真好,我一直爱看。”


    梁惊水说放弃了,现在在帮银行做数据分析。


    大家族向来离心早,内容涉及商宗的业务,安奵没再多问。她与儿子站在执行派一方,过多介入革新派的议题,难免会落人话柄。


    商宗的碗壁几乎干净得不留一丝油渍,半瓶干葡萄酒见底,显然不是奔着吃来的。


    结账后与安奵寒暄了几句,他转头望向她。


    梁惊水心领神会,挽住他的手臂,却被出口的冷风吹得发抖,牙关咔咔咔地打颤。


    安奵穿着高领内衬,外搭一件羊驼大衣,已经足够保暖。见状,她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温柔地围在梁惊水颈间:“海拔高温差大,下次来记得多穿点。”


    梁惊水本想回一句“应该没有下次”,却在近距离看见安奵脖子上系着的折线九眼天珠时,额头猛跳。


    她压下心绪,轻声道了句谢。


    港台在近代史上是风雨飘摇、几易其主的。普通人的命运在大时代跌宕起伏,有时需要信仰作为精神支柱,一些富人则依靠风水来规避风险。譬如,有银行耗资买下5万平的地,将大厦前的地皮改建成公园,不过是为了缓解尖沙咀方向传来的煞气。


    原来安奵对这些迷信之说也情有独钟。


    梁惊水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社会核心价值观,看到安奵面露倦容,想着孕妇的身体状况确实需要多加留意。


    她刚要开口,安奵却先接过话茬,说自己会留在香港,直到老爷子病逝为止。


    这番话的听者是商宗,他点点头,在潜台词面前表现得很寡淡。


    他对此无动于衷,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无论在香港待多久,有的东西也不会属于安奵他们。


    时至午夜,回程驱车劳顿,四人决定在同一家酒店暂作歇息。


    酒店只剩最后三间房,安奵提到自己孕期睡眠浅,与小野寺各订了一间房。正牌情侣分房而居,倒显得剩下这一对上司与下属,或床伴,或战友的关系有些微妙。


    梁惊水很自然地说,不如我们一间。


    她累得眼睛睁不开,小脸干干净净,让人无暇依照剧情想入非非,更何况下午他们在抵死缠绵中耗尽了力气。


    那夜除了彼此,旁人看他们的眸弧都暗昧无限。


    她的大眼睛像泊满春水的桥洞,温柔地漾着一对乌篷船。


    走进同一间客房,他们相拥在彼此的体温中,头一沾枕便陷入了沉睡。


    后半夜,梁惊水迷迷糊糊听到隔着一层遮罩的人声,在她梦里搅得不安生,干脆扶着床头坐起来。


    她抱起枕头放在膝盖上,脑袋埋进柔软的枕面,昏沉了半分钟。


    半梦半醒间,时间的流速被拉扯得飞快,睡也睡不实,醒也醒不过来。


    梁惊水睡眼惺忪地从床上下来,趔趄半步,软骨头靠着墙壁往前挪。


    浴室做了很好的干湿分离,她打开一扇门,刺眼的光亮让她眯起眼睛,磨砂玻璃另一边的声音隐隐传来。


    “你真打算娶她进门啊?”


    手机里的人声像被密闭空间过滤过,听上去熟悉又不真切。


    从身形看,商宗似乎立在采光窗前,整个人融化在半透明的色块里,游离在虚实之间,有种不属于人间的幽凉。


    他良久未言。


    梁惊水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因那个色块的形态变化而绷得更紧。


    她的嗓子是干涸的,发丝像小草四面八方生长,神情迷离不定。


    曙光里,谁也不知对方是什么表情。商宗的嗓音和他的身影一样模糊,缓缓转过身,如同山巅浓雾中短暂显露的景色,笑着道:“我要是答不呢?”


    在梁惊水万念俱灰时,他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偷听的那位,应该要回被子里偷偷抹眼泪了吧。”


    第64章  “我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堪?”


    这段插曲像拂晓一场梦, 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


    那天梁惊水恍恍惚惚看磨砂门被拉开,生硬地问他:“安奵姐打来的?”


    商宗不可置否,也没有掩饰的意思,灰眸静如磐石, 又流露出从前那种年长者的宽和:“不用把她的话放心里, 天还早, 回床上躺会儿吧。”


    不把她话放心里,但你的,很重要。


    可久到心中的悲喜被窗外一点红霞抹平,她始终没有开口。


    梁惊水不知道能说什么, 反正说什么都会后悔。她双手抱着胳膊, 钻回余温尚在的白床单里,声音飘飘渺渺:“……晚安。”


    12月15日, ins story全是深水埗撒钱的视频,大量百元港币从黄金电脑商场高处洒下, 还有人爬檐篷捡钱。次日“币少爷”被捕, 他在社交网站发的“劫富济贫”、“钱可以从天而降”也被网友翻了出来。


    梁惊水难得在狗年末月笑出来, 转发给商宗, 换来的却是:别只看天上掉的钞票, 看看落地后谁最受益。


    说到底,这个世界的人,多是半人半鬼。那段时间, 币少爷的庞氏骗局被揭发, 撒钱只是他的障眼法,用来拖延敛财真相的全面曝光。


    商宗的话一语成谶, 梁惊水在阴谋论这方面实在才能欠缺。


    正因如此,太平山顶点破她偷听的那番话, 像是他在两面留余地——既没让她心灰意冷,又搪塞了安奵的问题。


    谁也看不透他对婚姻的态度。


    梁惊水事后反应过来选择不问,傻人有傻福,总部的工作按部就班。


    可她的进度异常缓慢。仇先生也察觉了这一点,离岸账户的注册信息模糊,银行系统难以追踪账户持有人。他试图向高层了解情况,部门之间相互推诿,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


    工作再无力,她也没想过问题出在商宗身上。


    那晚的偶发事件对商宗似乎也没有影响。安奵私下问过他跟梁惊水的打算,他轻描淡写回“顺其自然吧”。第二天他接到老爷子肺癌恶化的电话,整个11月忙着在总部与医院两头跑,梁惊水难得与他同桌一餐。


    他的焦虑显而易见,临时调派专机直飞波士顿,30小时内将新型基因重排治疗设备送达香港。


    梁惊水经常接到他的电话。有时候他不在香港,按照世界时区对比,那边是凌晨五六点。


    最近一次突如其来的电话,是在她下班回酒店的路上。几个游客正围着一辆柯尼塞格One:1拍照,那款车全港唯有一辆。


    总不会是别人。


    梁惊水静静望着全黑的车膜,手机里商宗的声音传来,问她,要不要吃泰昌饼家的蛋挞。


    她半信半疑地笑:“我现在可是广海外派来的员工,你让我当这么多人面上你的车?”


    商宗坐在熄火的车里,难掩揶揄地逗弄她:“我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堪?”


    “挺不堪的。”梁惊水嗤然。


    譬如上上个月,一周总有两三天,下班后他们一前一后踏入同一家酒店。


    那酒店毗邻银行,商宗干脆按年租下一间套房。


    香港酒店普遍隔音不好,隔壁轻轻打个哈欠都能传过来。唯有他在时,她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安宁与人文关怀。


    哪怕这一生她能在行业里登顶,谁占谁便宜,彼此心里都清楚——她再努力也不过是在他的世界借光而已。


    往前走几百米,路过中西区的石塘咀。


    山道S形路口曾是很多电影的取景地,位于西营盘与坚尼地城之间,有新铺,也有旧楼,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蝺蝺独行的老妪。


    跑车跟在她后面,忽快忽慢地尾随,散漫得像个吊儿郎当的贵少爷。


    梁惊水戴着蓝牙耳机,听他在耳边说:“这里是香港大学港铁站,我阿妈以前住在这里。”


    这段路风景其实很好。街道灯火初上,夕阳沉坠于楼宇之间,像一枚镶嵌在都市心脏的圆盘。


    她回想着董穗珠光宝气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她和这片密不透风的水泥森林联系起来,随口问,你母亲不是本地人吗,应该住在南区那边吧。


    商宗说:“她是大陆人,香港话和港普口音都是后天学的。”


    梁惊水就着晚霞瞟了眼车窗:“那她学得挺成功的,我一点没听出来。”


    “看到那栋粉色唐楼了吗?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回和阿妈路过这里。她说八十年代末石塘咀是有名的风月区,有天晚上她打完牌回家,刚好听见歌舞厅传来枪声,隔天再经过时,古惑仔电影的剧组已经在歌舞厅取景了。”


    梁惊水停住脚步:“是道具的枪声吧?可能那个年代的技术还不够先进。”


    商宗笑了声:“歌舞厅里少了个舞女。”


    蓝牙耳机弹出电量不足的提醒,梁惊水摘下耳机收回耳机壳,脚步加快,直奔公司安排的酒店。


    跑车停在两辆商务车之间,商宗降下半边车窗。


    她借着商务车的掩护,左右环顾确认无人注意,随后迅速钻进副驾。


    一上车,梁惊水探身替商宗升起车窗。一手轻搭在他肩上,腰身挡住挡风玻璃透进的光,眼前瞬时一暗。一阵清淡又澄澈的香气扑来,充盈了他的每次呼吸。


    或许是最近见面太少,她虚覆在他身上时,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梁惊水小心地亲一下他的眉骨,刘海垂下来挠到男人的耳廓,惹得他气息不稳,低低“嗯”了声。


    近距离两人目光纠缠,他抚上她的腿弯,抬颈对她笑,目光里隐有期许。


    那一眼落在她心尖上沉甸甸的,宛如长青不枯的春,一岁一枯荣。


    蛋挞刚吃到第二个,商宗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让她早点回酒店休息,把剩下的蛋挞也带上,又递给她一瓶冻柠七食后解腻。


    梁惊水没多问,只是等侧门升起后下车。临关门时听到他用粤语喊了声“阿妈”,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他搭在西裤上的左手无名指,那上面留着一道浅浅的戒痕。


    又一年将尽,香港依旧未见雪影。


    舞女的歌喉仿佛跨越半个世纪而至,凄切哀婉,断于后半生做小伏低的枪口下。


    梁惊水倚在窗台边,目送跑车消失于视野尽头。她捻出领口那根红绳,尾端轻轻晃荡着,也被套上过她的左手无名指。


    曾经有一度她觉得,许多年轻女孩憧憬的轰烈之爱,大抵就是他们这般。人活过某个阶段,喜欢一个人不再是执念于占有,也会由衷地希望他过得好,但是不会预设怎么和他共度一生了。


    或许再过两年,商宗功成名就,面孔常见于各大金融杂志的封面。


    届时,她也步入了公司高层的行列,主导开发的App成为全民标配。


    他们一拍两散的片段,梁惊水现在还不敢想,她知道自己一旦设想就会哭出来。她不想在商宗面前哭,在他们心中,这已然是最美好的结局,从来都是。如果她哭了,又要他花心思来哄她。


    就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尽管会在回忆里惨烈非常,却也是她能感知到的、最后与他有关的幸福。


    *


    电梯门开,梁惊水碰见仇先生和几个东欧女人在走廊上打诨插科,仇先生喝得有些多,用英语问她们,为什么要到重庆大厦干那档子事。其中一个女人眯着眼答,因为那里是镀了金的地下王国。


    仇先生的房间离她不过几扇门。每晚他总是深夜才回来,梁惊水刚熟睡,就被一群娇滴滴的女声吵醒。


    她开门探过一次,走廊里脂粉香浓,像鸦片般挥之不去。


    梁惊水鬼使神差,慢慢走回了电梯。


    仇先生被迷你亮片裙簇拥着踏入,电梯门开合间,满意的目光在妍影间游移,最后定格在女属下身上,脚步微顿,略向后撤。


    梁惊水恶劣地促狭:“哟,仇先生平时一副老派的样子,原来玩这么花?”


    仇先生惊魂未定:“商老板今天刚从波士顿回来,你怎么回……”这么早。


    中年人鲜少在网上冲浪,却架不住办公室的小喇叭把商宗和梁惊水的旧事讲得绘声绘色。去趟茶水间的工夫,就能捡回来一堆风言风语,让他连灌了三天酒都没缓过来——居然对商宗的旧情人动过心思。


    梁惊水挺无辜,说:“商老板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仇先生的表情相当精彩,他一度无语凝噎。显赫学者立于亮片之中,无意识背过手,仿佛要与这群女人划清界限,最后难捱到门开,对梁惊水说你别挡在门口,后面的小姐们出不来。


    那些女人听不懂普通话,一时间未能鱼贯而出。一群人在大厅僵持不下。


    梁惊水那天终于找到了由头,提议让仇先生寻求上级授权,从其他部门调取所需数据。


    仇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次公司外派,银行方面对我们的配合度非常有限。”


    有时候梁惊水觉得,自己在潜移默化地被重塑。她从前不是个感情中本末倒置的人,也能在狂欢结束后潇洒离场。


    可现在有人影射商宗心怀异念,满腔都是反驳他的冲动。


    商宗想取胜,自然会对幕僚倾力信任。


    她太阳穴突突:“可是公关已经帮银行挽回了不少声誉吧?看起来形势在变好啊。”


    “到底是声誉更关键,还是让老爷子安心看到那50亿回笼更重要?”


    梁惊水终于放弃了和他的交涉,在餐吧点了杯白兰地坐下,将所有心思放在对付蛋挞上。


    大厅里太闷了,她喝了点酒,晃得胃里又腻又难受。


    一阵疲倦突然袭来,她无奈拨出电话,联系温煦求助,然而在忙音后自动挂断。


    说起来她们有一段日子没联系了,想到温煦在她生日上意气风发、大杀四方的模样,心里竟有些怀念起广海的同事和朋友们。


    梁惊水向酒保要了杯矿泉水,瓶口刚拧一半,硬物触地的闷响清晰地回荡在大理石上。


    她望过去,陆承羡的身影映入视线。


    餐吧的喧哗在这声中戛然而止。


    梁惊水坐在原地,淡漠地注视着酒店门口的骚动。白人女性们惊呼散开,中央正是仇先生和陆承羡。保安试图拉起陆承羡的胳膊,可他置若罔闻,只顾着攥住仇先生的皮鞋磕头。


    所幸他未察觉她的目光。隔着二十米,陆承羡双膝跪地,哽咽着请仇先生帮他一把。


    周围食客都看上了热闹,稀奇地笑:“这种低级的戏码也有,果然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是啊,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消失的舞女,跪地的精英。


    歌舞升平处,尽是折腰人,荒诞如斯,连戏剧都难以描摹。


    陆承羡成天想着阿附权贵,纸包不住火,终于被欲望反噬。


    她咽下最后一口蛋挞,仇先生正龇牙捏嘴地喊他松手,说我有跟腱炎,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坐下来说,非得闹得大家都笑话我们。


    陆承羡从裤袋里掏出一个U盘,视死如归:“这里有我在融资项目里为乔那个客户做事的全部数据。我知道您最近在帮九隆银行做公关,这些东西肯定对您有帮助。”


    梁惊水越听越觉得蹊跷。


    陆承羡被签署竞业禁止协议。乔和商宗在融资项目崩盘后,相继陷入法律诉讼。


    形势最混乱的时候,只有中间人大头全身而退。他是圈里著名的赖皮蛇,但这次对上财团,三井在海外的法律和金融网络覆盖广泛,不可能对他近两年毫无动作。


    那些分散到多个离岸账户的50亿,到底有多少进了他口袋,又有多少被其他人分赃。


    这一切背后,水深不见底。


    她忽然想到新闻里那个身败名裂的赌王之子,郭璟佑。


    商宗说他已经投靠执行派,现在他的境况与大头如出一辙,因为法律问题滞留海外,短时间内无法回港。


    梁惊水一直不明白,郭璟佑那么重视家族的人,又怎会为点蝇头小利,就放弃根基逃亡海外?


    用温煦以前描述他的话说——“他就是那种有点小聪明,背后喜欢说人坏话,但对自己人又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


    不管心里有多憋屈,宗哥的话照样当圣旨听。


    梁惊水望着两人手中交接的U盘,像一枚燃向深渊的火种。陆承羡离去后,她缓缓起身,走到仇先生面前,很轻很轻说了一句话。


    然后乘电梯回到客房,打开电脑。


    她在心里想,这世上或许有一种爱情,是你一边猜忌一个人,一边深爱着他的。


    那一年梁惊水22岁,第一次确信,世上本没有真爱可言。


    第65章  这个狗男人!


    十年有多长呢?


    十年有多长?五个产品周期, 三千六百五十天的数据清洗与建模。


    梁惊水在会议室无聊地转着笔。会前,CRO(首席风险官)宣布,大陆派驻的公关仇先生因健康问题暂时退出项目。随后他重点表扬她提出的“去中心化支付信用系统”的思路,利用区块链技术, 为中小企业主提供低门槛信用支持。


    高层正在评估落地的可行性, 若获批, 年后或将与广海协商提拔梁惊水。


    十年的时间,让她从一个没有后盾的拖油瓶走到今天。


    窗外是深冬的香港,梁惊水心想,她的22岁比同龄人更满更重, 连那些过分繁华的都市建筑, 都不再对她构成诱惑。


    转瞬到了2019年,老爷子的病情在新型疗法下有所改善。


    商宗偶尔在香港, 偶尔不在。梁惊水不知道每次通话隔着多少时区的距离,从不过问他在哪座城市。他来办公室找她, 她就陪他吃饭, 去酒店风月情浓。


    梁惊水喜欢将皮质腿环圈到他的脖子上, 收缩到最紧, 看他在身下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商宗一如既往惯着她, 明明不热衷这些小众玩意,也由着她在他身上胡闹。


    但他不是粗枝大叶到察觉不到情绪的人。一次,梁惊水虎口死死卡住他的脖颈, 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眼里有隐秘的恨。


    基因决定男女力量悬殊,梁惊水被他用一只胳膊扛起来, 扔到床头,标准的公狗腰停在身前半米。


    商宗奇怪道:“你最近怎么了?”


    梁惊水说:“我最近怎么了?”


    商宗替她回答:“总想在床上杀了我。”


    “这和我爱不爱你没关系啊。”


    这是实话。梁惊水端详他的脸, 分外享受似的,浅浅地笑。


    商宗默算了一下,她22岁,正是普通内地大学生初入职场的年龄。这样的年纪,大多还保留着一丝未经世事的纯粹。


    可她呢,平时能让他感知到十二分的爱,现在只有三分,那三分里还有病态的成分。


    商宗虚虚瞟她一眼,伸臂捞起衣物。


    梁惊水意犹未尽:“你不会是怕了吧,跑什么?”


    她已不同于两年前,黑夜里才敢放肆。尔时在亮堂的屋里,梁惊水趴在床上,躯体得像轻青的玉,对着他笑得乖顺。


    商宗觉得这笑容触目惊心:“有心事就说说吧,你这样子像被谁附体了。”


    梁惊水摇头说没有。


    可是他们在收工的周五对望,有一大段自由支配的时光。她还是开口,讲了一个鲜有人知的故事。


    那算是她的半个根,商宗对其中的细节知晓不多——


    2003年“非典”后,香港的奢侈品市场迅速复苏并扩张,梁徽的工作日程被通告挤得满满当当,04年有一次跨境飞回内地参加活动,她顺便带上了梁惊水。


    那是梁惊水与舅舅一家初次谋面。


    梁有根还没有赶上创收浪潮,两口子在乡下一锄一犁度日。大清早六点赶大巴进城,一看到穿着公主裙的小惊水,连“家门有福”这种词都夸出来了。


    梁徽没空照顾孩子,给他们定了酒店。


    两口子没见过世面,酒店的小样全搜刮了回去,那几天把自家儿子扔给邻居,外甥女供得像老佛爷。


    一次逛商场,小惊水趁舅妈不注意溜进亲子游乐区,舅妈几乎急疯,被赶来的梁徽当场劈头痛骂。


    “小祖宗,你要是丢了,舅妈真得急出病来!”她被超市工作人员领回来,舅妈一把搂住潸然泪下。


    梁徽回去后揍了她一顿。当时她觉得,初见一面的舅妈都比妈妈亲。


    那一年的善意在她心底生根。


    所以单忌将她托付给舅舅一家时,她竟然感到些许安慰。


    从08年她回蒲州的那一年起,她尝到了世道艰难是何许滋味。除夕时节,她夜半经过走廊,隐约听到两口子商量给她辍学。蒲州连下了几天大雪,瑞雪兆丰年,屋里一片喜气。只有梁惊水站在雪夜里心想,这一年,真是糟糕透顶。


    幸福时她浑然不觉,总想着攀越那远看如画的山岭,走近才发现满山碎石,步步硌脚。


    于是梁惊水说:“我不喜欢被糊弄,要么从一开始坏到底,要么好到底,别两面三刀。”


    商宗没回答。


    梁惊水逼视他的眼睛:“你觉得呢?”


    有些东西瞒不了,尤其是对她。


    商宗揉了下眉,摇头:“水水,你要知道,有些选择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因为我还没足够的话语权,我需要去争。”


    双方表情都很平静。


    梁惊水低眸,握住他的左手:“董夫人给你的期限不是17年生日之前么,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说服她的?还是说……你现在已婚?”


    商宗有晒日光浴的习惯,无名指指根明显比周围浅一截,显然是长期佩戴环状物所致。


    他凉声一笑:“把手机拿过来,当场对账。”


    梁惊水仍觉得他不识好歹:“还用对账吗?商宗,我这辈子光明磊落,绝不可能做任何人的三儿。”


    他的手回扣住她的,指腹碾着滑腻,了然地笑:“谁说你是三儿了,你是我商宗的女朋友。”


    梁惊水没心思和他打情骂俏,说:“给我看看你的婚戒。”


    “我没有婚戒。”


    “那你这戒痕是什么意思?”


    热沉沉的气息喷洒在她的侧颈,“还记得我们去牛尾洲的时候吗?”


    梁惊水一怔,脑子里电光火石。


    她立马跳下床,从包里翻出祛疤用的凝胶贴,扯着他的手指比对宽度,嘶,似乎是一致的……


    当时在岛上,他手掌碰上了不明的腐蚀性物质。包扎完,家族戒指暂时放在梁惊水那保管。


    这事后来被狗仔拍到做文章,董夫人气不过,打电话喊商宗赶紧戴回去。


    梁惊水暗诽未婚成员只能将家族戒指戴在左手的规矩,防止手指二次受伤,她在他无名指处贴了一层凝胶,果真戴上戒指也不会疼。


    梁惊水岔了下气,咬牙道:“你等等。”


    这三个字让商宗闻出了那么点心虚的意思,好整以暇环臂望她。


    她打开微信工作群的“图片与视频”,翻到去年科技新品发布会的合照。


    照片中,商宗与大陆主理人一同站在舞台上剪彩,剪刀握在男人修长的指间,无名指根部透着一圈色差。


    原来,那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痕迹。


    她知道这款凝胶有强效抑制色素沉淀的功能,当时商宗天天戴着戒指,她也没注意里面有没有留下痕迹。


    如果不是临下车时留意了一眼,现在都未必能发觉。


    心底那些陈年旧账和小情绪,全被一锅端了出来。


    天意,绝对是天意。


    梁惊水吐槽老天不长眼。


    以前的她也不长眼。


    下一刻,电话进来。


    机身在手中嗡嗡振开来,梁惊水心跳一停,继而飞快鼓动。


    她匆忙披上浴袍,握紧手机,大步流星去阳台。


    按下接听,下属程雨晴汇报了近期App的运营情况:“前辈,你可是公司的功臣,回广海晋升只是时间问题。”


    与信赖的下属相处时,梁惊水的状态跟在香港职场完全不同,眼里锋芒尽收,换上了一种和煦的神情。


    她离开广海后,公司专门为这款App成立了技术团队。程雨晴说自己如今的级别已超过丁濯,还成功追到了crush。


    提起丁濯的近况,她笑着补充:“你肯定想不到,他被甩了,最近的脸臭得跟谁欠他八百万似的。”


    程雨晴:“前辈呢,你还顺利吗?”


    梁惊水顿了下,说:“顺利。”


    程雨晴松一口气:“那就好,公司那些风言风语总说你是靠男人上位,我全都怼回去了。前辈这叫资源积累,年纪轻轻就混到公司中层。如果我有你一半的颜值,也不会浪费这张脸不用。”


    “雨晴,别想着走捷径,”梁惊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了:“如果你没有一个较好的家庭保护,也没有成熟到能分析利弊,那么你走这条路要碰的壁,大概率会比现在要多很多。”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归是要碰几次壁的。


    她第一个绕不开的壁,是商宗。


    从08年那个暴雪天开始,他亲手为她编织了一场长夜无明的美梦,以“好好先生”的姿态潜入她的生活,隔着屏幕看她胆小如鼠地讨生活,将她的稚嫩尽收眼底。


    如今她羽翼渐丰,有了饭碗,却依旧被这堵墙撞得头破血流。


    梁惊水鼻头微涨。


    她开始认清,风光和不堪原是一体两面。


    U盘里的内容,或许连系统架构师陆承羡本人都未曾发觉。


    他们师出同门,连推演数据的逻辑思维都很像。她分析那些篡改的痕迹,数据流向逐渐明晰——那50亿的流水,进入了一个离岸账户,而账户归属正是商宗。


    什么悲情掌舵人,不过是个擅长自编自演的老狐狸。


    梁惊水一想到她此行来到香港,是为了帮这个老狐狸逆风翻盘,气愤悔恨交加,自我厌恶到极点。


    回到套间时,她的忿然亢奋至峰值。就算他没戴婚戒又如何,他另有苦衷又如何,这些都不是他把人骗得团团转的借口。


    这个狗男人!


    四目相对,各有情绪。


    商宗见她这一副恶容,竟然还能笑出来。


    梁惊水冷笑一声:“继续演。”


    “我演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门儿清。”她莫名蹦了句京片子。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商宗伸手想把她揽到腿上,谁知这小白眼狼忽然发狠,一把推开了他的肩膀。


    商宗跌在床沿,笑意更盛:“还记得吗?我以前说过,你不明白的地方,只要问我,我都会告诉你。”他顿了顿,说:“前提是你得问我。”


    卧室里像死海。


    商宗洞若观火似的看着她,好像觉得,她应该明白他的用意。


    梁惊水最厌烦的偏偏是这种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总是让她主动问,可有些事情刚察觉苗头时,她又怎么可能第一时间怀疑他。她原本想成为他的幕僚,助他打赢继承战,却无法接受自己连幕僚的门槛都没有跨进。


    梁惊水忍耐了好一阵,不为别的:“那我问你,你打算和我到哪?”


    商宗站起身,莞尔地垂下眼睛,语气是并无所谓的温柔:“等到把你脖子上的东西,光明正大套在你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一天。”


    他指尖一勾,戒指随着红绳跃出,悬在半空中欢快地抖。


    慢慢,梁惊水回味过来,光明正大,什么是光明正大,她明白了这份承诺对商宗的意义,胸腔下的频率与戒指的晃动渐渐同步,从急促到平稳。


    她就是在这一刻,脸色一沉,有些玩不起了。


    第66章  驱邪


    暮色斜阳在床畔慢慢推移, 梁惊水抽了根烟冷静,眼睫浸在消沉的阴影之中。


    据她所知,陆承羡一直在与海外客户乔合作。篡改数据的事,他多半是受乔授意, 没胆独自行动。被推出当替罪羊后, 他U盘里的数据需银行权限才能破解, 而九隆银行是商宗的地盘,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仇先生。


    她还特意借走拷贝了一份。


    然而第二天刚到总部,传来仇先生因病请假的消息, 不久后他便返回了广海。


    商宗私下对仇先生做了什么, 梁惊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偶尔打诨地心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这种人绝不会想到,曾经沾上的女人, 手里的资料副本足以让他树倒猢狲散。


    “我知道你有备份。”商宗这样说。


    梁惊水皮笑肉不笑:“那可太好了, 我也不想干了, 要不你也让我生病回广海吧。”她说完面色忽然凝重, 说, “商宗,你真的好可怕。”


    商宗见她如临大敌的神情,安静须臾, 很正经地解释:“我可以告诉你, 从头到尾,我从没想过让你卷入这些商业对垒。那天在楼道里你的那些话, 我事后问你不是出于怀疑,而是因为不想让你和执行派有任何牵扯, 更别说去利用你。”


    这话让梁惊水气恼:“可你没有阻止我去查,我迟早有天都会知道。”


    他一笑:“是啊,我不能主动告诉你,不能骗你,更不能强行拦着你。一旦让你知道这些,你恨不得往对面挖的坑里跳,我除了装哑别无他法。”


    “对面对面对面,商卓霖都不在香港了,你的对面还有多少人啊?”


    室内不知何时变得窒闷,她深呼吸,“我都搞不懂我来香港干什么。”


    商宗说:“我再不守着你,那个姓狄的京城人都快登堂入室了。”


    与此同时,中环的大厦次第亮起灯光,远方的车流,像一条不断延伸的故事线。


    他面朝万家灯火,一对瞳仁的底部,波澜如细雨洇开在湖面,一圈一圈荡开涟漪。


    “行,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会来香港。”


    “去俱乐部堵人的保镖是我安排的。我笃定商卓霖会跟你说点什么。半年后听说你被外派到银行总部,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


    梁惊水清楚,这已经是他对她最难掩情绪的一次。


    她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照你这么说,我来香港就是为了满足你的占有欲,好让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继续下去。”


    话音刚落,她穿好衣服推门而出,商宗叹口气紧随其后。


    商宗早在她开始审视他时,就已经猜到了这个问题。尤其最近她露水情缘般的敷衍态度,令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洋紫荆开得最盛时分,梁惊水站在紫荆花开连理枝的树前,成为风的一部分,没有欢欣,也没有忧愁——“我要做你的幕僚。”她一字一顿。


    “幕僚?”


    “我脑子还算灵光,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不知道你现在筹备的计划水有多深,但我可以做给你试试看。如果你担心U盘的内容会流到别处,我可以帮你加固监控机制,你收成果。”


    商宗沉默了很久,似在考量。


    “怎么,不信我?”


    “我只是很意外,你居然……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商宗讥诮地笑。


    “事业是我最大的安全感。”梁惊水说,“我争取到外派香港的机会,就算没有满载而归,也不能白跑一趟。为点个人情绪浪费时间,不值得。”


    商宗在寒凉的夜风里呵笑一声:“水水,我总是孤身一人,难保哪天倒台不会连累到你。”


    梁惊水摇摇头:“我绝对不会让你倒台。”


    抛下这句话,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走。


    商宗站在皇后大道中,唇角有了微不可查的弧度,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直至她消失在视野。


    他终于说:“好。”


    *


    过了一礼拜,商宗把她办公室调近,方便聊工作情况。


    那几天下了几场毛毛雨,他们在九隆银行顶层开会,玻璃上水汽氤氲,雨里的CBD只剩模糊的几何轮廓。


    梁惊水资历最浅,坐在长桌的末端。


    她亲眼看到那些平日狡猾如鬣狗的银行高层,在商宗面前收起獠牙,乖得像被驯服的家犬。


    悲情掌舵人的形象都是做给外界看的,内部职员都清楚,他的话语权丝毫未减,甚至一年到头365天无休,恨不得住在总部。


    梁惊水瞄了眼商宗,他在工作时并不显得温和,哪位组长出了纰漏,他直接在十几人的会议上公开斥责。


    只不过私下听同事说,因为有她在,商宗已经克制了不少。


    职场上叱咤风云的商魔头吗?


    梁惊水无声一笑,在A4纸上画起她心目中的恶人老板,灵感源自七大恶魔之首的路西法,矩形塔罗牌的形状,当中嵌着身着黑袍的半裸男子,大大的犄角旁配有对话气泡,在“#@*…&!”地表示聒噪,不大友善。


    身边的高层瞟了一眼,弹出个拇指:“真像。”


    梁惊水合上笔盖,打算认真欣赏一番自己的神来之笔。


    在她未察觉的角落,长桌尽头对组长的审判已经落幕。


    身后的赞美润物无声:“你画的是我?没想到这么优秀的艺术家,被我们银行耽误了。”


    梁惊水笑了下,刚要启齿,纸上笼下一片阴影,显得魔头的獠牙愈发森寒。


    当下一瞬间,她的大脑被一道强光撕裂,紧接着是山崩海啸,冰凌灾害,陨石撞击,轮番上演绝望的灾难片,完全丧失判断。


    她听见身边的同事寻常地同他告别:


    “商先生,我就先走一步了。”


    会议结束,银行高层三三两两离开顶楼,很快,偌大的空间只剩他们两人。


    梁惊水心砰砰直跳,掌心忙按住纸张的响动都鬼祟局促。


    她望见对面的墙壁上,男人的半身照居中高挂。


    那张写真灰阶质感,三分法构图,男人西装笔挺,眉深目阔,五官在柔光侧打下勾勒出混血般的立体轮廓,透着一种华尔街精英感。


    但他的眼神微微偏离镜头,仿佛19世纪远离尘世的庄园绅士,让人觉得疏离且遥远,脸上是欲望被满足后的厌倦。


    梁惊水咔嚓咔嚓回过头,四目交汇,她立马明白,商宗绝不是写真里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他的本性像宇宙黑洞,没有几个夜晚能抵挡住。


    尔时,他风轻云淡地在她耳边笑,好似爱人间的撩痒:“连我这个上司都不放在眼里,不光彩的名声岂不是更要坐实了?”


    其实他们厮混在一起这么久,名声在外,早就不怎么光彩了。


    第一次来到顶楼开会,她心里忐忑不安。这些专为高净值客户服务的管理层,多少带着点傲气。


    商宗中途离开去拿文件时,有人冷不丁说道:“听说内地有个挺出名的个性化App,开发者被派到我们银行了,可也没见声誉有多大改观。”组长一脸讳莫如深,扯着嘴角说:“人家和仇先生一块派来的,一个是智囊先生,一个是和领导攀得上关系,能一样么。”席间有人瞥见商宗推门而入,话音戛然而止,众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像就能挡住梁惊水的好胜心。


    梁惊水对周围微妙的变化视若不见,慢慢站起身:“各位领导好,我是来自广海云链的数据分析师梁惊水。看来大家对内地的创新项目挺关注,不过也难怪,我们这些‘被外派’的人,确实容易成为焦点。”


    她轻轻一笑,目光扫过众人,语调平和却意味深长:“不过呢,声誉这种事,好像从来不是靠一个人就能扭转的,还得看大家怎么齐心协力,对不对?”


    自我介绍结束,梁惊水神色如常,俨然一副老江湖的架势,尽管她的年岁比全场都年轻。


    如今她在外也算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有些不入流的阴阳怪气,不用商宗插手,她也能自己回敬得体。


    梁惊水至今难忘商宗的那个眼神,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更像动物之间的信号释放,没有多余的语言,却似在宣告——欢迎进入真正的斗兽场。


    与虎谋皮,与蛇共眠,与狼共舞。


    “挂在这里刚好,驱邪。”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不知何时从她手中抽走那张路西法的画像,走到墙壁前,抬手比了比,与挂着的写真大小刚好相衬。


    梁惊水嗤然一笑。


    毫无悬念,谁能“邪”得过商宗呢?


    第67章  高知的悍妇


    梁惊水变得不爱外出, 过去一到周末她逮着机会四处闲晃,和老友Chloe打卡地标,但最近两天,除了下楼拿外卖, 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客房, 听歌或看电影, 烟瘾上来了才会去窗台抽烟。


    她在等一个时机。


    与商宗同心以待。


    计划很长,商宗足足花了半天时间向她讲解。


    三井集团掌控的九隆银行,作为香港最稳健的银行之一,其股价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因此, 媒体成为商宗用以操控市场动向的一把软性武器。


    商宗用笔将两个派系圈起, 画了一条连线:“我们的共同利益,是维护旗下产业的股市平衡。”


    梁惊水说:“对方岂不是杀敌一千, 自损八百?”


    商宗呵了声:“损失对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她儿子能不能继承三井。”


    “她是谁?”


    “安奵。”


    她已经看清了商宗计划的全局脉络, 这场对局根本无关商道争锋, 外界所看到的一切, 不过是精心布下的幌子。


    计划的核心人物是商卓霖的母亲。


    安奵。


    天色已暗,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 梁惊水懵懵地挺坐起身,拖动办公椅。无源紧张,她再次确认了一遍, 确实是安奵两个字的读音。


    那晚安奵斥责日本男友的画面历历在目, 她看起来瘦小又羸弱,却能一筷子把男友的手背打青。


    转眼面对着他们, 挂上笑音笑颜,一副温婉可人的小女人模样。


    但现在, 梁惊水不寒而栗。


    忽然知道商卓霖满世界躲她的理由了。


    一天没怎么进食,梁惊水点了两份盒饭,掀开塑料盖子时,凝成的水珠滴落在密密麻麻的A4纸上,“窝囊”两个字被晕开。


    她看着那模糊的字迹,忍俊不禁笑了声:“这词跟你怎么也不搭边。”


    商宗抬头:“谢谢。”


    那一眼没有恶意,梁惊水脑子瞬时清明。


    窝囊,窝囊好啊。


    他现在是一个激进又鲁莽的角儿,将祖上六十多年的名声葬送在融资项目上。


    管理层每次开会,无非是商讨如何弥补这场损失,尽可能挽回银行声誉。


    这样也能缓解执行派的戒备心,将对方注意力引导至商宗如何弥补项目崩盘的窟窿上。


    商宗表面退居幕后,实则在银行管理层依然掌握绝对话语权。九隆银行在他手中运营十年,这次假意败走麦城,借机揪出主干骨里的墙头草和内鬼,进行彻底清洗,留下的皆是能同舟共济的良将。


    晚上十一点多,两人久违回到半岛。


    梁惊水眼皮昏沉,隐约感觉到屋内的洗墙灯被关灭。维港的灯火透过窗帘渗入,像眼底浮动的猎户座。


    被褥窸动,有具坚实温热的身体贴过来,手揽住她腰肢,往后拖了拖。


    梁惊水闭着眼说:“如果不是项目崩盘,那天我坐邮轮离开东京,第二天就能在船上看见你联姻的新闻了吧。”


    他与往常不同。


    没有乱七八糟的扫荡或引诱,只是温柔地环着她。


    梁惊水用肩胛顶了顶他:“是不是?”


    商宗:“嗯。”


    “那你现在还和甘棠耗着,”她感受着他在身后的呼吸,很沉很缓,于是稍微提高调子,“还没说完,你回答完这个问题再睡。”


    你看。


    谈起恋爱,连商宗也逃不过回答各种问题。


    他们看起来就像万千世界中一对普通情侣,工作日一起吃盒饭,放假了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综艺,晚上还能一起抱着睡觉。


    商宗也不怕麻烦,带点鼻音:“你说。”


    梁惊水终于满意:“那你现在还和甘棠耗着,是为了给媒体一个凤落鸡群的假象,让所有人以为你因融资的事焦虑,对吧?”


    商宗:“小天才。”


    梁惊水面红耳赤。


    “还有个问题。”她说:“我想不通乔招陆承羡进项目的理由,难道他是谁的线人?”


    商宗:“是我让乔招的,主要看中他的技术。”


    “所以他被质疑包庇大头的事,根本是无中生有……你还把他踢出项目,让他签竞业禁止协议,到底为什么?”


    “我嫉妒他。”


    商宗在某些事上表现得很强势,像问心无愧一般,脑袋埋入她侧颈,也不为自己的行为找幌子。


    “对外的人设是窝囊,对你,我是个善妒的人,不行吗?”


    梁惊水:“……”


    印象里的初遇,穿着雾青色衬衣的男人坐在1K座,神色忧郁,有着一张三庭五眼天衣无缝的脸。


    看不出正不正派。


    很周正,亦很迷人。


    而他现在和她躺到一张床上,执拗和占有的一面显露出来,她并不反感,甚至为此感到欣愉。


    他的情绪,只为她一人。


    隔天是周六,梁惊水转醒,他发现商宗在静音看卧室里的财经频道。


    他注意到床上的动静,食指扣着红茶杯的杯柄,嘴唇一点潮色,衔在裹笑的唇边。


    “醒了?”


    “嗯。”


    “需要商公解梦吗?”


    “昨晚做了个春梦。”


    商宗发笑:“看来是不用解了。”


    梁惊水说:“细节都没和你说,你怎么就知道不能解呢?”


    商宗在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里加深笑意,听着她不知羞耻地细化描述,眼神变得浓郁,他回到床边。


    梁惊水半推半就地说:“你还没问春梦男主角是谁呢?”


    商宗:“不重要,很快就会换成我。”


    一瞬之间,她的视角天翻地覆,看着身下深情又沾点痞的男人,攥住他衣襟,把他拉扯起来索吻。


    一上午,财经频道里的画面像切片一样滚过。


    报道三井股市的内容依旧老调重弹。


    集团股价受负面情绪影响持续震荡下行,市场信心不足。


    媒体深信不疑,一直以为商宗是在拓展新版块,以防商卓霖继承三井后失去依靠。商宗年过而立,膝下无子无女,未婚妻甘棠的母家是亚太区五百强,无疑成为他东山再起的最佳助力。


    人设是窝囊了点,但商宗不在乎这些。


    大堂前车队盈满了日光,商宗跟在梁惊水后面出去,心情很好的样子,一会儿,司机驱车停在街道,他托住腿软差点摔倒的梁惊水,弯唇说了句悄悄话。


    “怪我刚才在床上不够节制。”


    梁惊水回一记白眼:“其实我昨晚压根没做梦。”


    商宗微微颔首:“猜到了。”


    梁惊水伸出一根手指,隔开他。


    正好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她顺势弯身坐了进去。


    她也没问商宗去哪。


    但有一点她很明确,既已决定成为商宗的幕僚,她就必须为更长远的厮杀做准备。


    本质上,他们都是不考量未来的人,无问西东,消极又亢奋;但幸运的是,所有的拧巴和盲区在一天之内说开,他们目标一致,有引路人也有出谋者,能效率最大化地扫平前路障碍。


    她知道,揭晓谜底的日子快到了。


    长夜即将莅临,这一次不再是他亲手编织的美梦,而是真实的、暴烈的无边深空。


    那个路线很熟悉,通向天水围。


    梁惊水开门下车,看着密集如蜂巢的邨屋,她沿着窗口往上数,数到第十层时,目光聚神看某个窗口,窗台边不再晾着衣物。


    即便看不清窗口里是不是有人生活的迹象,她也能一秒猜出来这的目的。


    毕竟他们太了解彼此。


    梁惊水平视前方,略略出神。


    商宗的声音打断她遐思。他说:“我们去上边看看。”


    梁惊水抿唇:“不合适吧,万一打搅到里面的住户呢?”


    他声音异常平静:“你和梁徽姐以前的住屋,我买下了。”


    风涌起男人黑色的发梢,背后是耀眼的晴天。


    她情不自禁地望着他,一瞬不眨。


    梁惊水慢慢说:“我记得……好像只跟你提过一次我家在哪户。”


    商宗笑说一次足够:“里面的布局还没变,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来看看,走吧。”


    在他简单又温柔的话语里,梁惊水渐渐被融化,被蒸发,被逸散。


    连心脏都软成了一片云,浮在胸腔里有力地弹跳。她眼眶酸胀,捏拳抵一下他胸口。


    “你人怪好嘞。”


    “等上去了再发好人卡也不迟。”


    两人穿过狭窄的自动玻璃门,走进公共大厅。墙壁贴满了物业公告和选举海报,脚下的瓷砖略显磨损,角落还有一台饮水机。


    电梯停在十楼,走廊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一侧摆放着几双旧鞋和水桶,空气中弥漫着楼下厨房飘来的油烟味,偶尔能听见从门缝里传出的电视声。


    商宗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铁门,再推开里层木门。屋内不过几十平方米,老旧的家具摆放紧凑,窗户小而透风。他将钥匙挂在墙边的钩子上,按下了屋内唯一的顶灯开关。


    梁惊水心知来日方长,怀旧不急于眼下。


    她进到卧室,看到原来的地台床未被搬走,垂眼松口气,循着儿时的记忆,蹲下逐块敲打床板的边缘。


    商宗看着她忙碌的纤瘦身影,眉头微蹙:“你……”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动作。


    很快,梁惊水掀开一块可活动的床板,露出狭窄的夹缝。她吃力地伸进两根手指去够里面的东西,但床底空间太大,手指关节被磨得红肿破皮,仍旧够不着。


    她有着一股与苗条外形截然不同的,高知悍妇的信念感。


    商宗看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锤子,想制止时,听她轻描淡写:“退后点,我怕伤到你。”


    床板应声而裂,木屑如雪片般四散。


    梁惊水捞出一本布质绳结的牛皮本。


    与砸床时的粗蛮不同,她小心翼翼地拉开绳子,连翻页的动作都极缓,生怕里面的纸张散乱。


    房间不属于回忆里的物件都被拾掇带走,一切依然保持着原貌。


    而梁惊水坐在床尾,沉默着,似在忌惮什么。


    掀开尾页,一行行竖写的遒劲字迹映入眼中。


    [2008年12月5日  多云  香港]


    百川,我已经很久联系不上你了。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满心恐惧和羞愧,鼓起勇气想去找你解释时,你却不给我半点开口的机会。


    ……


    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被单忌强|奸,难道是我的错吗?


    水水还那么小,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女儿?她明明是我们的孩子啊。


    ……


    我不会放弃的。


    几行墨迹绽放成灰花。


    以梁徽的眼泪做养料。


    梁惊水额角细筋溢出,搁于腿面的手慢慢曲握成拳。


    而商宗,截停她几欲自残的指甲,紧紧握住,将她拉离了这片灰黄的沼泽地。


    第68章  拐回家


    剧烈的恐慌和余震过后, 梁惊水强迫自己镇定。


    她小心将那本日记放入随身包里层,又把单忌发来的照片重新翻阅一遍。细看时,年轻男人的皮肤表面有植皮后的蜡质感,和现在大差不差, 少了正常人应有的岁月痕迹。在梁徽的日记中, 这个从相遇后便做甩手掌柜的“父亲”渐渐清晰起来。


    梁惊水看向车窗外, 高楼间急速行驶的双层巴士,地铁口熙攘而出的行人,街头的电钻声混杂着工地工人的喊话。


    整个城市都很忙。


    只有商宗,缓缓升起车窗, 隔绝了所有喧嚣, 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面色寻常。


    梁惊水的双眼, 在静谧里湿红起来。


    不知何故,她那夜从商卓霖的话里隐约猜出事实, 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觉得命运不至于对梁徽如此残忍。


    那是个黄金遍地的封建年代, 明明时代在进步, 陈腐老旧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女人被认为最好的归宿就是当护士、老师, 嫁给一个医生或公务员,退而求其次也得是公司职员。


    梁徽却不甘“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带着多年攒下的血汗钱勇闯香港, 在秀场上大放异彩,给当时的时尚界带来不小的震撼。


    然而, 哪怕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独立而前卫, 仍会认为把自己被强|奸的事带到警局,是泯灭人性的选择。


    日记里说,她想过大声控诉,但最终退缩了。因为当时的名气。


    封建时代的凝视鲜红如血,经历了这样的事,她几乎无法在群情激愤中有尊严地活下去。


    于是梁徽以牙还牙的方式,一把火烧了单忌的老宅。


    梁惊水回顾着日记里母亲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商宗唤了她好几声,忽如苏醒过来。


    她抬眼看他,唇瓣抑制不住地打抖,她只能紧抿住。


    男人的眼睛也忧心地深望着她。


    没有再多的话语,却像有千言万语在彼此眼中共振。


    商宗从附近药店买了一管抗菌软膏,递过来时,梁惊水这才注意到手背上被床板划破了几道口子。她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沉默地接过软膏,说了句谢谢。


    商宗视线凝在她脸上,很淡然:“需要花些时间休整一下吗?”


    梁惊水点头:“嗯,周末我想一个人待着。”


    暮光里,女孩眸子清亮,直勾勾地瞧着他。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我们一定、一定会打赢这场战。”


    商宗心跳不自觉加快。


    望向他的目光温情如斯,被久久注视,胸口像是淌着一涧溶溶春水。


    他抬起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放在唇边珍惜一吻,让她撑不住时一定打电话给他。


    梁惊水再次点头。


    第二个共度的春天如约而至。梁惊水涂好药膏,望向树脂花瓶中他送来的几枝应季花朵。


    她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包中取出日记本,整理好梁徽当年被欺辱的相关片段,用匿名邮箱发送到了单百川的私人账户。


    因为与母亲的容貌相似,以前单百川看她时总带着复杂的神情,App相关的事务都刻意避开,由助手代为处理。如果真的毫无感情,应该是连看都觉得厌烦,而不是这种隐含哀伤的疏离。


    她从梁徽的日记中,翻出了许多属于他们当年的痕迹。


    幸福时很幸福,海誓山盟也听得两耳生茧。可对绝大多数男人而言,终其一生只卡在爱情的浅水区,柔情蜜语信手拈来,就像一日三餐般自然,回头再问,连自己曾说过什么都未必记得。


    梁徽不止一次在日记中里抱怨,单百川对她的包容心不够,她已经不下于三次表达对一件小事的不满,他依旧固执己见。


    或许,正是这份难以妥协的固执,在变故之后,注定了两人感情的覆灭。


    这在梁惊水预想之中。


    单百川的回信在周一早晨抵达。


    内容简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追究根由已经毫无意义。


    梁惊水坐在办公桌前,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十几年前母亲的心境——无力、愤怒,还有一种荒谬的悲凉。


    梁惊水轻不可闻地嗤一声,追究逝者的根由或许毫无意义,可生者不甘心被蒙骗于鼓里,她不甘心。


    她打开邮件窗口,满载情绪的文字倾泻如注,没有技巧全是感情,最后狠狠按下发送键。


    空等了半个小时,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复都没有。


    梁徽曾烙刻在他心底深处,若非心存畏惧,又怎会如此回避谈论。


    视线渐渐濛濛,如骤雨,抑制不住的呜咽从唇间溢出。


    “水水。”


    梁惊水痴怔地盯着电脑,片晌惊觉抬头,与门外的商宗四目相汇。


    下一刻,她被揽入温热的胸膛。


    心想他大概也瞥见了电脑里那大段宣泄的文字,字字句句像在审判一个离家出走的不称职父亲,让母亲如候鸟般在空谷沙洲间用余生呐喊,得不到回响。


    梁惊水泪眼氤氲:“我以为事情到这儿会有转机,结果他既不信母亲,也不信我。”


    商宗轻抚她后脑勺,说:“他是在怕。”


    梁惊水问:“怕?他能怕什么?”


    商宗说:“因为一个误会,他放任你们母女这么多年不管,把你原本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没胆量去直面自己的过错。”


    那一天,她过得既清醒又混沌,仿佛身体被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机械地推着她往前赶流程,暂时把认父这件事搁置,反正她还在单百川的公司工作,来日方长;另一部分则在心底崩溃哭嚎。


    商宗驱车带她去海边兜风,车载电台播放着粤语老歌,都是内地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


    进入隧道,尾灯的红光打在她脸上,五官轮廓麻木不仁。


    商宗挑眼,发觉她又在看手机里的邮箱。


    “还在想单百川的事?”他与她搭话:“不能好好陪我么。”


    梁惊水刷新页面的手一顿,把手机熄屏放进口袋。


    她好似心血来潮,说:“商宗,你会娶一个家族毫无助力的女人吗?”


    “看我爱不爱她。”


    “……爱的话。”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呢?如果单百川的女儿不是你,是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她再有背景,我也不会娶她。”


    梁惊水也笑,说:“你不用每次都拿我当例子。”


    她抬头,眺望着三月末,无边尽头的春夜。


    “不对,怪我总是提那么多假设。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在利用单总,只是想借着‘单百川女儿’的身份,爬到一个根本不现实的位置。”


    出了隧道又开了一段路,梁惊水忽然指着前方一处人烟稀少的海滩,说她想下去踩踩水。


    走到岸边,一尾浪拍起海风的凛冽,深蓝海裹挟着无边际的孤寂朝她卷席。


    四周的光线愈发暗淡,颈后的红绳衬得她的皮肤在夜色中透出一丝蓝光。这让商宗产生幻觉,仿佛她下一秒就会随着这片海一起飘走。


    梁惊水边走边抱怨:“阴森森的,不如浅水湾的海好看。”


    商宗松口气:“你这样想就好。”


    命运来时总是静谧无息。梁惊水偶然想起原先温煦那屋的关公像,与他提了一嘴:“你之前不常在浅水湾住,那座关公应该不是你养的吧。”


    他的目光与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梁惊水才发觉他不知道这回事。


    他站在海水边缘,点一支烟,眯着眼做排除法。


    浅水湾的独栋在他接手之前,是亡兄商琛的住所,安奵也会时常帮忙打理。


    据他所知,商琛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空间里能出现关公像这件事,必定是安奵的手笔。


    到了八点,远处高楼外墙上的射灯和霓虹相继亮起,远远能看到维港的灯光秀。他们所在的位置被前方的建筑和山体部分遮挡,只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光线穿梭而过。


    “真美。”她说。


    商宗没懂她的脑回路:“看不全,我明天带你回半岛看无死角的。”


    梁惊水装作自然地笑笑,说有些东西看全了反而没劲。


    就像她一直以为的父母辈的爱情,日记里的描述多少带有美化的成分。回到现实才发现,一个早已长眠于世,另一个是个胆小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能留个美好的念想。


    商宗一字不落地听,把剩余一半烟蒂碾灭:“我不会当胆小鬼。”


    梁惊水:“嗯?”


    商宗说:“我只会觉得是我没保护好你,想办法带你走出阴影,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梁惊水愣住,睫毛扇动几下,而后搡他手臂:“别老代入感这么强,每次讲故事都往我们俩身上扯。”


    商宗重新将她拉回怀中,环臂拥紧:“还不是想让你少胡思乱想点,商公解忧。”


    梁惊水侧耳贴着他胸膛,聆听他如鼓般庄重的节拍,没心没肺道:“你业务这么广,干脆帮我预言一下,商公本人什么时候才能被我拐回家?”


    头顶沉寂少顷,吐出两个字:“现在。”


    第69章  “就戴这。”


    春季是香港回南天高发期, 尤其是这个时候,海上笼着一层夜雾,那种一堆琐事摆在眼前倦怠的潮湿感又霸占了梁惊水的身体。


    她期待被弥补亲情吗?有过一瞬间吧。


    是在他们驱车回到天水围的时候。在路口的一盏红灯前,那条单车横飞、阴蒙蒙的十字干道又如细风一般, 儿时的片段再度卷过眼前。


    2004年至2007年间, 天水围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贫困、失业、家庭暴力、非法移民, 沦为香港人眼里的一块疮疤。三四月份的夜晚,远处密密麻麻的格子窗里透着灯光,雾浓了,灯影一方一方地亮起又暗下, 像星星点灯。


    她们母女活在寂寂小小的天水围, 把狭窄的屋子收拾整洁,对于电视中播报这座孤城的混乱新闻置之一笑, 淡而忘之。


    那个在回南天里赶着通告,还得亲力亲为刷天花板防水涂料的梁徽, 到底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其他人眼里, 梁徽是幸运的, 赶上了时尚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 梁惊水也是幸运的, 在学校和职场顺风顺水,还攀上了一个眼里只有她的高枝。


    可梁惊水一直到回旧居时都若有所思。


    在逼仄的浴室洗完澡,她推门出来, 想要劝说商宗回浅水湾睡。


    男人站在阳台抽烟, 雾霭沉沉里,他对着星星点灯般的公屋高楼, 捏着一张相纸,眼波温柔。


    商公还真被她拐回来了。


    正巧他抽完烟, 问她那天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吹风机功率小,梁惊水擦着半干的头发:“你再好好看看呢?我是被风吹得惨不忍睹,你才是哭得惨的那一个。”


    商宗看她往沙发上一躺,像个大爷似的等人服侍,只能笑着接过毛巾,在她湿发间轻轻揉动。


    梁惊水跟他较真:“光是从这里打过来的,你脸部的阴影在这儿。然后,这个色块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没错,那是你的眼泪。”


    还说商宗你又不是神,哭一下没人笑话你,像我就不会。


    她说这话时,不经意间半阖眼睑,看上去有些沮丧。


    商宗指尖逗她下巴:“只是你不把我当神,外边把我当神的一大把。”


    梁惊水说,那你去找外边的。


    白日里的繁荣褪去,此刻天水围的蜗居里只有他们二人。


    窗外是清一色的公屋群落,晾晒的衣物都是呈棋盘对称,在夜雾里随风而动,悠悠摇曳。


    好像能听到一点,谁家电视机音量压低后的对白。


    大概是不常在这样的平凡街区里度过夜晚,让商宗和梁惊水不约而同想到婚姻的情景。


    他们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彼此的笑容从嘴角漫到眼尾。


    谁也不觉得逾越。


    与第一次来天水围不同。


    那时他们被横欲冲昏了头脑,返途时看着繁华都市尽在脚下,只剩频频涌上的空虚、难以名状的预感。


    这是一种焕然的感觉,她想他们这一次真的跨入了新纪元——直到回来这里,真正地确认。


    气氛很好,不过梁惊水还是把手伸进商宗衬衣里,狠狠在他腰身一掐:“不许你把圈里的恶习带到家里,不许交狐朋狗友,不许和外边的女人勾三搭四,不许又……有秘密瞒着我。”


    商宗毕竟理亏,任她胡非作歹,配合她一一做保证。


    梁惊水欺负完人又嚷嚷要吃夜宵,冰箱里空得能听见回音,磨得商宗无奈带她出门觅食。电梯下行,轻微的隆隆声隐约从远处传来。


    这带靠近西铁线。她凑到商宗耳边说,其实我没有多饿,但我想下来和你一起逛逛天水围。


    商宗笑一笑:“可我现在就饿了,想找家馆子填填肚子。”


    梁惊水问:“去哪?”


    商宗眺向远方,说附近有家新开的俱乐部,老板是他朋友,正好一起去给他手艺打打分。


    从首家“脱班社”在蒲州开张,到最新一家落户天水围,期间一年有余。


    保安在密码锁上输了几个数字,门后洒出一片金黄色的光幕,让梁惊水脑补到内地某个影视剧里的两点半俱乐部。


    光幕中不只有三三两两的华服男女,还能看到吧台后忙着做意式浓缩的郭璟佑,以及站在一旁的商卓霖。


    梁惊水掐了一把手背,又疼又麻,她扭头对商宗说:“从东京港离开后,我经常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而现在,现实也开始像梦一样了。”


    “那位在念诗的小姐,需要来点什么?”


    商卓霖看一眼梁惊水脖子上的红绳,Alex亲手制作的戒指被系在尾端,轻扬眉梢,“这样戴戒指不吉利。”


    梁惊水笑起来,眼里露出一些怀念的愉悦:“老板,你别说我,你自个手上不也光溜溜的吗?”


    “不一样,我是把‘不吉利’的摘下去了。”


    梁惊水也是第一次听商卓霖说起,戴两手宝石戒指的原因——


    安奵在商琛跳楼自杀后,极度痴信鬼神之说。


    那会还是08年的冬天,安奵被东南亚的江湖骗子糊弄,要求她提供亡夫的遗物,支付一笔开光费用,就能与亡夫建立连接。


    商琛生前有收集宝石的习惯,这些宝石后来被安奵一件不落地拿去给“大师”开光。


    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安奵梦见商琛站在她面前,说了句对不起。


    商卓霖端起奶缸,将绵密的奶泡倒入浓缩咖啡中:“后来她不知道又从大师那里听来了什么,让我每天戴着开过光的戒指,说是里面有我父亲的魂魄,会指引我完成他生前未竟的夙愿。”


    商卓霖说,父亲的夙愿在死亡的那刻就尽了。


    郭璟佑替他补充:“我们这趟,是偷偷跑回来的。”


    梁惊水口直心快:“你现在不应该在蹲大牢吗?”


    “欸欸欸,客人还都在呢,别乱讲!”


    接着,他说起被金融监管局带去调查的事。那几天他被查了个底朝天,结果显示比纸还干净。有位长官反复查阅当年的新闻,纳闷他为什么迟迟不站出来澄清,最终还是骂了几句就把人放了了事。


    郭璟佑是卧底的事,商宗早在此前一清二楚地说明了。


    梁惊水问过卧底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商宗似乎很难解释清楚,只是说用了些手段,让安奵笃信郭璟佑是她儿子的风水贵人。


    安奵这个人,坚信风水能逆天改命,这当口将郭璟佑安置在商卓霖身边,也是一种护佑之举。


    商卓霖早有预感,当他在机场看到穿得像个礼物的郭璟佑时,就知道这场天局已经开始了。


    此趟两人返回香港,安奵是不知情的。


    梁惊水也搞不明白,商卓霖究竟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业务扩展到天水围的。她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手指轻轻扣着咖啡杯的边缘,一阵狐疑。


    商卓霖笑着:“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暖气里裹着咖啡的清香,商宗与她并排而坐,在她耳旁说:“我是股东。”


    梁惊水坐直:“你干嘛费这劲儿,我又不常来天水围。”


    “不是早说了给你批个假吗?这里以前是你的家,现在还是,偶尔来俱乐部消遣一下,刚刚好。”


    家吗?


    梁惊水张一张嘴,到底没说话,眼里却是盈满了温柔。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是懂她的。


    梁惊水只不过是在一个雨天突然忧郁,觉得香港寸土寸金,没有一个属于她的地方。晚上床笫运动完,商宗便提出给她休假的打算。


    那会她刚经历了一场灭顶欢愉,从湿漉漉的发间看向他:“给员工开小灶就是为了方便日夜笙歌吧,商先生,你这算盘打得够精啊。”


    “嘘,天知地知。”


    不过后来梁惊水知道了,这人也没缺德到滥用权力来满足私欲,而是通过政府的绿表置居计划,购买了那套充满回忆的公屋。他在房产登记时,将产权直接登记在梁惊水名下,明确她是这套单位的唯一持有人。


    他也不是买不起更大更好的房子,只是这间公屋对她意义非凡。


    郭璟佑说,嘩,宗哥都送房子给嫂子了,几时摆酒席啊!!


    “别扯远的。”


    梁惊水看着他系着围裙泡热巧克力的样子,一阵违和:“你未婚妻知道你回来了吗?”


    她对郭璟佑的私生活不置可否,只是隐约好奇他的下一步,是收心定性,还是与温煦继续纠缠不清。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温煦的工作室还未建好,一进去都是甲醛味,电视里放着郭璟佑的贴脸采访。


    点外卖成了年轻人生活的标配,但她仍旧习惯泡一杯杯面,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下每段采访的观后感。


    另一本笔记本里,贴满了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拼接画,专门为郭璟佑搭配衣服时做参考。


    环保理念服装刚开始流行时,梁惊水在郭璟佑的场子里,听他说环保主义全是极端分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屈尊穿那些基础款。


    结果郭璟佑解开围裙,露出里面一件颇有男高感的莫代尔白衬衣,回答她的问题:“早退婚了。”


    “这一身是温煦给你搭的?”


    “劲喇,这你都看得出来,上面又没绣她的名字。”


    温煦的品味十几年如一日,梁惊水很难不看出端倪。若换了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一向花哨的郭璟佑突然改变风格,她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八卦味道。


    梁惊水挑眉:“你们这些年还真不消停。”


    “这话该留给嫂子和宗哥。”


    郭璟佑把围裙拍在吧台上,一脸忍辱负重,“快三年了,你们把我折腾得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下次约会干脆在家吧。”


    梁惊水心情忽然变得很轻松。


    在人声渐歇的夜里,他们从俱乐部里出来,她被咖啡因冲得头脑清醒,吐槽哪家店大半夜还供应咖啡。


    不过后厨的“糖不甩”做得不错,糯米丸子裹满糖浆和芝麻,每一口都甜香四溢。


    她下次一定要点两份才够。


    快到单元楼时,梁惊水与商宗十指紧扣。她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还是因为解开了心结。


    小区里一片安静,月白风清,雾气消散得干干净净。


    梁惊水目光迢远:“你知道吗,我从前总有那么多不甘心。我爸不认我,我就老觉得,凭什么这么倒霉。但回头想想,也许他也需要时间去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冲击。是我太急了。”


    她下意识想摸颈间的戒指,却触碰到一片空荡。


    铂金的清凉触感滑过指尖,稳稳套在无名指上,大小正好。


    商宗沉沉看着她说:“就戴这。”


    第70章  叫哥哥


    论辈分, 商卓霖叫他们小叔和阿婶,但他看了郭璟佑一眼,总觉得这关系有点乱套。


    郭璟佑被洒在杯口的肉桂粉呛了一下,放下香料瓶, 抽了张纸搓鼻涕:“卓霖哥, 你就仗着我成日跟住你, 捉到机会就折腾我。”


    商卓霖认真提议:“还是叫我商卓霖吧,你现在是吉祥仔,我得多担待你点。”


    说完,他抬手看时间, “差不多, 下班回家。”


    “脱班社”成立的主旨是脱离家族安排的班底,追求个性化生活。起初对性别有所限制, 但后来发现有相同困扰的女性也不少,会员总数已突破五百人。


    郭璟佑不喜欢天水围。


    在他看来, “脱班社”怎么都不该选在这里开。这片元朗著名的“悲情社区”出了不少案子, 公居和私人屋苑混杂不清, 环境单调, 离市区又远得离谱。


    郭璟佑是个不惹商宗讨厌的男人, 说话投巧,但对别人不是。


    他拉着商卓霖没完没了:“宗哥包了这块地皮,只是为了每天换个菜单哄嫂子开心。”


    也看过这几天的菜谱, 知道全是浅水湾的私厨擅长的拿手小吃。


    因为清楚梁惊水怎么都不愿回浅水湾住, 商宗把俱乐部搬到了天水围,用这个幌子让她安心吃饭。


    可宗哥什么都没解释。


    这一点上, 郭璟佑觉得商宗还真挺像个老婆奴,实在太惯着嫂子了。


    他盯着寥寥无几的客人看了片刻, 压低声音说:“要不我再找几个人来撑场子?”


    商卓霖忽然笑了:“小叔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人一多,梁惊水肯定不愿来了。咱们这俱乐部唯一一个可持续的顾客都留不住,那真就得关门大吉了。”


    郭璟佑算着盈利,调侃:“这家俱乐部改名叫‘梁惊水饭馆’算了,反正宗哥就没打算赚钱。”


    商卓霖一怔:“你在说什么?”


    郭璟佑眨巴眨巴眼:“有什么不对吗?”


    商卓霖的回答总是很精辟:“我左青龙,你右白虎,听上去像两个‘梁惊水饭馆’的镇店吉祥物。”


    “……”郭璟佑哽住,他心想自己已经是吉祥物了,无外乎再多一个。


    “我阿妈最近联系你还很频繁?”商卓霖锁住侧门,绕出吧台去关闭音响设备。


    “係啊,”郭璟佑降低声音嘟囔,“每天都要打电话问我一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比如这个位置是不是犯了煞气,那件摆件是不是挡了财运,连家里挂的画有没有招阴气都要问一遍。”


    商卓霖不再往下问。


    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溜溜的手掌,有被非洲高纬度地区晒脱皮的痕迹,还有沙蛇咬过留下的两个深棕色小点,食指和中指的前两节微微发黄,抽烟所致。


    人生中第一口烟,是在梁惊水面前点的。


    可他现在好像戒不掉了。


    *


    “这里面真的有GPS定位么?”


    梁惊水垂着眼,慢慢悠悠将桃子啃干净,另一只手对着一隙月光,仿佛一根银亮的鱼线缠在黑玛瑙上。


    商宗风轻云淡地说:“以前有,后来被我拆了。”


    “你确定拆干净了吗?”梁惊水的脑回路十八拐,“万一还有个录音装置,我们的悄悄话全被安奵听去了。”


    商宗从《银河系漫游指南》里抬眼,把她左手那枚戒指推到指根,即便大小正好,他也觉得不够牢固。


    他说如果有这个功能,对面听到的不是悄悄话,而是……


    话微妙地中断,梁惊水把果核抛进垃圾桶,爬到他腿上,用沾满汁水的手指在他脸上欺行霸市。


    他抵着她额头,甜渍沾染的嘴唇让他的面部看上去很动人。


    像书斋里的男妖精,乱人心曲。


    她点点他的下巴,莞尔一笑:“冤家。”


    他们就在这窄小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回想的房间里,那么小一张床,商宗的手描摹着她的脊梁骨,屋里仅一盏夜灯,把两人重叠的影子向窗台拉得很长。


    商宗拉住她双手,引到他颈后,状若打趣:“我们水水好像很迫不及待地想掌握主导权。”


    梁惊水勾勾唇:“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不争?”


    一抬眼,对上女孩义愤填膺的眼神。


    商宗也没再和她探讨这个问题,往反方向低头,情不自禁地想笑。


    “我下个月要回一趟广海,App和品牌联动组织了一场秀。”


    她搂紧他的脖子,视线高他一截,像个准备出门耕耘的家主交代要事,“回来给你带礼物,公司有异样向我汇报。”


    商宗手指梳着她鬓角的碎发:“遵命,我的大小姐。”


    梁惊水羞赧地轻推他一下,擦黑的夜里,双耳都在往外噗噗冒着热气。


    她指了指床头倒扣着的书:“你刚才看的那本,讲的是什么?”


    商宗忍不住揉揉她的笑肌,在她耳边促狭:“气氛都被你打得稀碎。”


    以为梁惊水对那本书感兴趣,他讲了个大致,说地球因为外星人建宇宙高速公路被炸了,主角搭着飞船开始“穷游银河系”。


    她没打算从头听:“故事核心呢?”


    “不要较真、宇宙无序而荒诞、随遇而安。”


    梁惊水哑口无言,几秒才说:“不说这个了。对了,商卓霖现在戴的家族戒指,不是你的那枚吗?我看他连宝石戒指都一块取下了。”


    商宗领教了她切换无感话题的硬接生拐,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他在前主人留下的花花绿绿的墙纸里,用带着薄茧的双掌裹住她的手。


    月光温柔,灯火可亲,忽感人生如寄。


    他说,商琛自杀之前,商卓霖的日子还算好过。后来发生变故,安奵要求商卓霖佩戴特制的护身符,无论是参加比赛、换座位还是演讲,都必须严格按照黄历选择吉日吉时。


    放在从前,商卓霖绝不敢轻易摘下那满手的命理调和宝石,如果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两手空空,意味着他已经和安奵摊牌了。


    商宗嗤笑:“连他阿妈的天命都敢违抗,不戴家族戒指算得了什么。”


    梁惊水若有所思:“这算是富家子弟的延迟叛逆吧。”


    所以天水围俱乐部开业那天,商少爷也是偷跑回来的。


    真像个青春期小孩。


    梁惊水眉略挑:“安奵为什么不让商卓霖待在香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是更好控制么?”


    商宗扫了眼她手里暗沉沉的戒指,睫毛拢翳:“防着我。”


    老爷子弥留在即,继承事宜已由他亲自敲定。名单上十之八九写的是商卓霖的名字,只要他身在海外,即便存在些许把柄,也难落入商宗之手。


    滞留越久,继承三井的局面便越趋明朗。


    商宗的半边脸颊拢在阴影里,但对她,胸臆赤裸无饰。


    梁惊水溺在这殊荣里,嘴角勾起弧弯:“我明天画几张符箓贴门上,我们也防着她,谁怕谁。”


    他像听了个笑话:“就她,还值得我家水水费这么大劲?”


    梁惊水逞心如意地翘高头颅,尽管已经开心到想要锤床,但夜色中摆出一副护短的女王姿态,故作淡定地说“不碍事”,拍拍商宗的肩膀示意他早点休息,尔后侧身躺下。


    商宗看着她绷得节节脊骨分明的背,又探探被褥下捏紧的手拳,在她身后轻轻地笑。


    这姑娘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就在这里。


    看起来平和无争,实际上通透又有野心,懂得及时在局势里收回期待,不被情绪左右。把命交给这位幕僚很放心。


    梁惊水的身体在商宗的体温中回暖,道完晚安,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可神思雀跃如放飞的纸鸢,雄赳赳气昂昂,不知疲累。


    她知道逾越也该有个度,可止不住心中蠢蠢欲动。


    五分钟后。


    梁惊水半靠着床坐起身,低声试探:“商宗,你睡着了吗?”


    商宗眯眼的样子像打盹的鹞鹰,当眼帘掀开时,她发现他睫下一派清醒。


    她哎一声,往他怀里偎了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就猜到了,你肯定没睡着。”


    商宗单手支在脑后,眼神含着询问。梁惊水不好意思一哂:“其实也没什么……我对你小时候的事好像了解不多,能聊聊吗?”


    商宗大概没想到是这茬,被问得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我可以讲,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


    手指触碰到她手臂上的一层细粒,那是她紧张的外化反应。


    她喉咙发紧:“你应该都知道吧。”


    他说不完全知道。


    商宗发现,自从梁惊水找到那本日记后,她对蒲州的点滴回忆充满抗拒。那些片段在她潜意识里被视为谎言,甚至是人生中不可回顾的败笔。


    他没有打算强迫她,刚准备提起当年被传言私生子时期的那些事,就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父母应该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时光,但我五岁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能跟你说说后来的事情。”


    舅舅舅妈的关爱,就像裹着玻璃碎片的糖衣,咽下时刺得喉间生疼,但残余的甜味刚刚好,让她无法狠心抛弃他们。


    他们之间的沟通少得可怜,唯一带点亮色的是过年的那段时间。


    她总是顶替梁祖,被梁有根推到那些喜欢问成绩、问出处的亲戚面前,扬着嗓子炫耀“我们家出了个人才”。


    上高中时,梁惊水听同宿舍的姑娘和家里通电话,半小时打底,小到体育课趣闻,大到谁在月考上拿手机作弊被通报,没有可供冷场的气口。


    这种事情,从未与她有过关联。


    但这就说明她是个工具人吗。


    他们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她。


    梁惊水收到A大录取通知书那天,梁有根预支了洗车行下半年的奖金,悉数打在了她的银行卡上。


    后面留了一句话:


    发达了别忘了你表弟。


    “也是那个暑假,你最后作为好好先生,给我打了一笔钱。”她声音低下来,像在回忆那些细碎的情节。


    这种时候,难免有点潸然。


    她抬起头看向他:“如果当时你也给我打一通电话就好了,我一直很想亲自谢谢你。而且——你声音这么年轻,说不定现在就要改口叫你好好哥……”


    话忽然停在这。


    梁惊水抿唇,望着男人雾蒙蒙的眼睛轻微走神。


    黑色的空间彻底安静下来,变成微妙难言的四目相对。


    出汗潮湿的关系,商宗刚一伸手摸她脑袋,就有几缕头发黏绕到他骨骼雅致的手指上。


    在她寂然半晌的踟蹰里,他耐心不减:


    “现在想叫哥哥也不迟。”


    “半夜这个时候敢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