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bb,回头。”
梁惊水被他问得脑袋一空。
随即脸微微发烫, 把问题抛回去。
“到你了。”
她承认,在目睹过太阳从一个小光点变成炙耀金轮后,她断然也不会质疑商宗话里的真实度。
明天开始休假,她约好了Chloe来天水围吃饭。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后, 只想像蜗牛缩进被子做的壳里, 白天哪还会有心情出门。
商宗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得逞, 垂头看了看梁惊水此刻的表情,觉得她把眉心皱成川的样子,特别刚烈,像是要自刎反抗命运。
他忍不住好笑地说:“从你抱着毛绒玩具的时候开始看着你长大, 一个‘哥哥’都讨不到?说真的, 我都有些心寒。”
梁惊水下床从行李箱里抽出一件夹棉睡衣,套在身上, 又换上同款睡裤。
她没打算和商宗沉溺欢情,想着听他讲完小时候的故事就睡觉。
刚躺回床上, 木板吱呀吱呀, 他在夜寂里看她, 目不转睛。
梁惊水迎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转了个圈:“好看吗?这是我们那边的省服。”
再曼妙的身材也被挡得无影无踪。
听她咕哝还有一双红色高跟鞋, 不知道带没带来,商宗忽然伸手,把大耳狗的帽子连人拉过来。
梁惊水靠上男人结实的胸腹, 心跳跟着漏了半拍。
商宗的呼吸和声音一同拂过耳畔, 他说:“很好看。”
他们呼吸交错。
梁惊水能察觉到他胸腔的律动,像蓝而透的海面在呼吸。
她是被潮汐反复拥抱的沙滩。
商宗说回正题:“我阿妈是偷渡过来的, 也是本地人最反感的非法移民。”
本来没指望他能正经,但他那懒洋洋的嗓音掺了几分缥缈, 成功让努力隐藏第二性的梁惊水静了下来。
商宗防备心很重,哪怕和一桌人相谈甚欢,他也绝口不对别人吐露半点过往。
一般会保持清醒,合作结束时各自独立,两不相欠。
直到后来,他遇到一个胆大的姑娘,敢掐着他的脖子在床笫间争吵。
仰视间的风光令人心猿意马,攀升夜风吹不散的沸热,而她却对此毫无察觉。
商宗承认,他没经受住这种诱惑。
隔壁住着即将参加香港中学文凭考试的中六学生,等同于内地高三生。
一点钟时听他母亲质问为什么不早些睡觉,沉寂半个点,系统语音的‘Double Kill!Triple Kill!’再次回荡在墙角。
技能施放的声波的确闹心。
商宗讲到一半,忽然被抵住唇。
梁惊水比了个嘘,让他听隔壁在玩什么游戏,然后赌了500块钱,说明天去逮那个男孩子问看看到底是LoL还是Dota 2。
商宗当时笑了好半天。
隐约听到队友的喊话,问男生,喂,你隔壁怎么不讲了,我还没听尽兴。
他笑不出来,蹙眉,穿好衣服去敲隔壁的门,回来后梁惊水就没听见噪音了。
“好怀念啊。”
梁惊水双手环进袖子里,像个冬天坐炕上的小老太太,漂亮的小老太太。
听她压低声音感叹还好换上了省服,还让他安分点,他们可是差点教坏小朋友了。商宗终于松开眉心:“其实你刚没看到,那‘小朋友’长得有些着急。”
“不管他了,快快快,讲你的事。”
能和她分享这段往事,也算没白熬。
商宗在鱼肚白乍现时闭眼小憩,睡两小时赶回总部上班。
他还约了朋友Alex在会客厅见面,看能不能做一件独一无二的求婚戒指。
朋友的回复是,上一枚戒指他就是按这个说法做的,怎么又要求婚。
得到“只是一个哄她开心的小礼物”答案后,他既欣慰又郁闷,问商宗,甘小姐怎么办。
Alex叹气:“我不知道你答应了甘棠和她阿爸什么条件,但你这个时候求婚,肯定会影响真嫂子的名声。”
商宗言简意赅:“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刚讨论完求婚戒指的设计方案,梁惊水的消息进来,一条一条活泼地跳到屏保上。
梁惊水:[图片]
梁惊水:你看!这是谁!
梁惊水:以前浅水湾的私厨师傅。
梁惊水:他居然在俱乐部。
梁惊水:我就说这家店的菜这么合我口味呢。
点开图片,私厨一脸心虚对镜头比了个耶,口罩的耳绳悬在一遍,画面里还有掩面的商卓霖和郭璟佑两人。
商宗坐在沙发上打字:巧合吧。
还没来得及发送,梁惊水的消息接连弹在打字框上。
梁惊水:他们怎么都支支吾吾的。
梁惊水:不会是你雇师傅来上班的吧?
商宗看着那张嘴巴扩成长方形的熊猫表情包,心情很好地勾起唇,把打字框里的消息发出去。
巧合吧。
梁惊水:商宗,要是我08年遇见的是你就好了。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里,在十载如初的银行大楼内,网线载着梁惊水的心意,从30公里外第一时间传递而来。
也就是这么一句。
商宗目光所及,最动听的一句情话。
Alex是个典型的艺术从业者,被吹得蓬松的额发被小情侣的粉红泡泡打塌,他摆出一副被糖霜腻到的表情,嘴巴瘪成香肠型。
他说,搞不明白,搞不明白。
“你也是个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嫂子现在事业步步高升,之前在时尚界都好有名,你俩结合天经地义,怎么搞得这么别扭呢?”
商宗没说话,只灼灼看着戒指图纸。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剖心吐胆过,争吵的极限是因为怕彼此涉险。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身豪赌入局,泥菩萨过江。
以为瞒着她,独自一人去解决,总有一天能云开雾散。
即便途中身陷险境,也不至于拖累她。
最具赌性的,是他想要她的爱,不是感动,不是迁就。
商宗想要,梁惊水爱他。
梁惊水退出市值过亿的项目,跑来香港,是关心他;
她咬牙切齿圈住他的脖颈,万千情绪在眸里震颤,起初他以为那是恨。
后来商宗有了自己的判断。
那晚他们揭开了所有的底牌,她站在开满洋紫荆的树下,看着他一字一顿——“我要做你的幕僚。”
其实商宗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摊牌,彻底分开的结局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结果听到她说想当他的幕僚。
他甚至有些高兴。
可他也习惯了独自处理,那年遂心如意接任三井旗下的大梁,高压、失眠、焦虑,鲜少有人看到他深夜那一面,所有情绪都靠自己默默消化。
梁惊水的面颊被洋紫荆映成桃色,隆冬天气,她外套里面穿了一件无袖毛衣,穿得那么单薄,却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态。
她不能理解商宗的好心情,嚣张地挺胸问:“你就不怕,我上了那艘邮轮之后,再也不回香港了?”
仔细想想,那晚他就在赌了。
赌她听到商卓霖的求助,会再次返港。
赌她也在期待与他重逢。
梁惊水回港后很勤奋,连公司里以挑剔著称的管理层都对她赞赏有加,就是脾气不算好,下属有谁犯了她的逆鳞,免不了被叫去谈话。
这样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停滞不前。
她借助仇先生获取U盘,逐步破解数据,最后调整好情绪,对他说自己要成为圆桌上的核心成员。
说她的存在,从来不是点缀。
感觉很奇妙。
很多面商宗虽然没亲眼见过,却也不感到陌生。
他喜欢她的多面性。
Alex离开后,他给董穗打了个电话,说明天的家宴,想带女朋友一起去。
那天夜色很美,星星铺满天水围。
郭璟佑把炸好的煎酿三宝递过来,嘟囔着两个女孩子看着羸弱,胃居然是无底洞。
当时Chloe夹了一筷子鱼肉,侧目斜他,“有些男人看着花心,居然对拜金女念念不忘。”
俱乐部里立刻有人起哄,把郭少从良当情种的事当作谈资热议。
这家“脱班社”是香港的首家分店,面孔很新,大多是郭璟佑从社交媒体上拉来的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最擅长戳人软肋,梁惊水在旁听得乐不可支,伏在Chloe肩上笑得直发抖。
郭璟佑满脸涨红:“咪乱讲,少爷我好花啦,这辈子都封心锁爱!”
他耳根软,被撺掇两句就上头,拿起手机给温煦打了个视频电话。
众人配合噤声,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手里的画面。
几声短促的电子音交替回响。
“佑B,这么晚call我有咩事呀?”
十余年的交情让梁惊水熟知温煦的本性,这声又甜又轻,明显是在对面咳得声势浩大,清空腔体异物后的结果。
周围人开始捏着鼻子模仿起来。
“佑B。”
“我亲爱的佑B。”
“佑BB,乖啦~”
商卓霖第一次见郭璟佑沉默寡言,出于关心,拿出酒柜里年份最久的干邑给他倒了一杯。
郭璟佑就站在吧台前赧然喝着。
“我还有点事,先不说了,晚安。”
温煦不了解他这边形势严峻,嗓音里透着热恋期特有的娇憨:“那你挂之前叫我一声煦猪。”
梁惊水和Chloe异口同声:“煦猪。”
对面突然安静了半秒,然后听到一阵手忙脚乱的按键声。
电话“啪”地一声被挂断。
商宗刚踏进俱乐部,迎面就看到这一幕:梁惊水笑得眼泪直流,手臂还搂着另一个女孩的脖子,一贯矜持的侄子此刻也笑得前俯后仰。
而他的二五仔难得安静,满脸憋屈,在众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中终究没绷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地政总署完成这块地的竞购手续时,商宗曾有过一丝迷茫。
那时候他很犹豫。
他不确定天水围是否会牵扯出多少她过去的伤痕,也不知道这里是否能给她带来正向的能量,让她感到快乐。
这些答案,在今天尘埃落定。
如果上一辈的故事像一层迷雾笼罩在她心间,那么她更需要用新的记忆覆盖过往,重新认识天水围。
商宗的手机在响,一声连着一声。他目光杳远,望见梁惊水咬唇窃喜,假期新做的美甲在屏幕上飞舞成音符。
他垂下眼帘。
梁惊水:你绝对想不到刚刚有多好笑。
梁惊水:郭璟佑竟然叫温煦“煦猪”!
商宗点评:好笑的。
梁惊水:粤语区好像会叫bb,你要不要回去试着叫给我听听?
商宗:不用等回去。
梁惊水发来一个问号。
商宗举着手机,按下语音键,目光始终停留在店里那抹明艳的身影上。
女孩子出街似乎都会精心打扮,她今天梳了个利落的高马尾,茶青色吊带外搭一件针织罩衫,谈笑间,C型耳环贴着脸颊左右晃荡,周身都是娇俏的颜色。
他说:“bb,回头。”
梁惊水微侧耳将手机靠近,一时没听清,又低头点开音量键重新听了一遍。
下秒身体一僵,措地回眸望来。
她看向店门口,一身黑尤其帅的男人。
唯一亮色是插在西裤间的腕表。
他歪着头一排牙压住下唇与她交换秘密时,嘴角牵起的那点弧度就很蛊,亦正亦邪。
她脸色霎时和身上的色彩一样,娇艳似红灯映雪。
第72章 别勾引我
又犯规。
梁惊水盯着他融入夜色的背影,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过头,向商卓霖要了一杯调酒。
Chloe则要了一杯无咖啡因的饮品。
她们坐在灯光柔和的木质装潢里,灯光把梁惊水的流钻戒指映衬得如同星河绕指而行。
商卓霖很喜欢关注细节, 递给她一杯“长眠不醒”时说:“戒指很好看。”
“他送的。”
Chloe身为新兴品牌的创意总监, 对时尚趋势有着敏锐的触觉, 她只是扫一眼戒指,认出来自知名珠宝设计师的定制款,一款难求。
她语气颇有深意:“那个‘他’,对你绝对不一般。”
梁惊水含糊嗯了声, 脑子像被塞进了单曲循环模式的音乐盒。
那段白色语音条两秒一遍, 周而复始。
粤语的平仄在脑海中回荡,周围是忽远忽近的笑闹声, 只有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听起来别样温柔。
今晚的天水围又潮又闷, 骨缝仿佛都要溢出水珠, 梁惊水受不了, 中途走到店外点了根烟。
她站在刚才商宗站过的位置, 看着室内一片欢声笑语。
像春夜围炉般融洽。
不知不觉间, 她在这座城市的交际圈已由点到面、到网状地扩散开来,遇见他们的方式不重要,只要能够相遇, 就很值得。
梁惊水掸了掸烟灰, 余光瞥见Chloe径直朝她走来。
垫肩西装搭配挽起的衬衫袖口,整个人神采奕奕, 走路带风。
香港的SIM卡被浸坏的那段时间,她们一度失去联系。直到梁惊水后来返港补办了原号码, 发现Chloe给她发过不少消息。
梁惊水当面念起那些无病呻吟的句子。
当时两人正吃火锅,Chloe边咳边笑,耳根红得滴血。
她感叹:“幸好我够争气,能让你在官网看到我。”
通过品牌官网的联系方式接洽后,梁惊水把Chloe拉进了App的项目组,运营上线后,特意为她的品牌开设了专属板块,用于宣传推广。
再获晋升的Chloe,总结出一条至理名言:
「永远唔好觉得自己人生完咗,因为你永远唔知生命中嘅‘梁惊水’会几时出现。」
梁惊水哭笑不得:“合着我是个专有名词呢。”
这个话题是被她的手机来电打断的,“港城老牛”的备注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她看一眼,眼里的笑意愈盛,在Chloe八卦的表情下接起来,不过片刻就已经敛起神情:“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Chloe闻言,放下筷子。
商宗染上了年末盛行的流感。
电话打过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今天他无法亲自开车,司机会过来接她。
挂断电话后,梁惊水点了一份鱼片粥和鸡骨草炖汤,交代要少盐,药材比例偏甜润些,她知道他平时不喜欢太重的口味。
Chloe啧啧称奇:“一个嗜辣一个清淡,你们相处起来没问题吗?”
“目前还没有。”
其实梁惊水也纳闷过这个问题,他们俩的性格完全天和地,但是……
商宗吃到辣的就会腹痛,但他依然会主动带她去吃;
而她每次线上订餐送到银行,会下意识往清口的点。
有着一样生活习惯和兴趣爱好的才叫合适吗?
梁惊水并不认为。
虽然他们很多观念都不同,但能够坐下来促膝讨论,一起看看哪一个决定为最优解。
差异不是阻隔,而是滋养感情的独特催化剂。
那天下午,梁惊水回到商宗在半岛的住处。
她脱掉外套和毛衣,穿着无袖马甲和半裙,刚进衣帽间翻了件藕色浴袍,听见客厅那边传来的开门声。
梁惊水边系着浴袍带子出来,眼睁睁看着商宗把铝箔药板扔在茶几上。
商宗生病时带着戮气,她手上的动作都一顿,没及时开腔。
这一年他太累了。
唇部干燥,双眉攒聚,眼球无目的又恍惚地运行着。有时她感觉生病是一种情绪。
梁惊水皱眉:“怎么不好好躺着?”
商宗这才看见梁惊水。
他抿紧的唇角慢慢松开,整个人的气场柔和下来。
想说什么时,突然偏头压着喉咙咳了几声,听得人心头一麻一凉地揪紧。
梁惊水从打包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瓶鲜榨橙汁,走到他面前,抽了几张卫生纸递过去,调侃:“难得见你这么狼狈的时候。”
“没办法。”
商宗接过开瓶的橙汁,没急着喝,垂着脑袋,任由梁惊水冰凉的手背贴上他额头,声音低哑地复述安奵那边的进展——
老爷子早年在外遗落了个私生女,现在被她母亲带到医院闹遗产,至少要分割三井集团20%的股份。
母女俩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气得董穗要拔老爷子的氧气管。
安奵还请了个道士来病房做法驱邪,被董穗当场斥责,怒言三井的资产拱手让人也不给这些拜神佬。
董穗那边的亲戚都过来劝和,毕竟董家沾夫家的光,这时候不能出岔子。
病房里乌泱泱一群人,道士还混在里面。
就在重金打发走那对母女之后,老爷子也烦了,叫人把道士揪出来,让安奵和他一起滚。
老爷子一发话,安奵只能灰溜溜地带着道士一起离开。谁也没料到,她竟在临走前直接甩出一张黄符,对峙都脱离了常规,居然用风水诅咒董穗去死。
“她的迷信已经疯魔,觉得没人能奈何她。”
商宗鼻音很重,嘴唇吐着热乎乎的气息。
这人皮肤偏匀称的麦色,平日不显色,此刻脖颈到耳边被高烧烙上一层暗红。
梁惊水把热好的粥和汤端到桌上:“你别说话,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完赶紧去躺着。”
揭开盖子,雾气凝成的水珠抵在桌面。
旁光触及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男人,梁惊水一皱眉:“真烧糊涂了?”
说完伸手想碰商宗的额头,却被他牵住了手指。
唇瓣摩挲在掌心,细细轻吻,在她呼吸渐乱时,抬眼与她四目相汇。
顾及病人的身体,梁惊水没落入他的蛊术圈套,生生被气到理智回笼,问商宗:“你想我和你一起病倒吗?”
“不想。”
“那就安分守己,别勾引我。”
她不客气地抽回手,忽略掌心那块湿润又烫的皮肤,弯腰,掰正他软骨头似的坐姿:“好好吃饭,乖一点。”
商宗把人拉回来,额头抵在她小腹,含笑喘息:“遵命。”
好在大病一场,他也借故休息了一段时间。
那时梁惊水并不知道,商宗已经着手俱乐部内设的装修事宜:向香港屋宇署提交建筑计划,通过消防安全审批,获得所有批准后,方可进行施工和装修。
等他病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项目已推进到了最后一步。
梁惊水喜欢坐在中庭落地灯旁,离乐队表演区不近不远,在那盏灯洒下的暖光里,聚神感受音符震得胸腔发热的感觉。
但她不知道,那盏灯只有她在的时候是通电的。
更不知道,他比她年长太多,早已不屑于将话讲得太满。
他一身的缄默好像中国墨绘中的留白,大片大片的空无,却依旧旖旎得让人着迷。
这盏灯的灯泡还真亮——梁惊水坐在那个位置时,总是漫无边际地想。
“惊水,惊水?”
“……”
“惊水!”
梁惊水如梦方醒,险些被燃尽的烟灰烫伤,她甩手扔下,踩熄火光。
Chloe疑惑:“你怎么一晚上心神不宁的,想男人了?”
梁惊水自然不会和她说实话,不过是听了两秒钟的语音条,如今满脑子全是商宗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凝视着潮湿地面上的黑色烟迹,轻声说,就是忽然想留下来了。
Chloe很快理解话中的含义,就像今晚看到梁惊水戴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她也知道两人的关系不是以前那么回事。
从直白的权色交易,蜕变为缠绕滋生的共谋野望,最后并肩而立,共赴风浪。
Chloe鸡皮疙瘩:“我说,你怎么这么励志呢?”
“你们先玩吧。”
Chloe不可能阻止她,目送那抹娇俏的身影走进夜色里。
曾在那个圈子里漂泊游弋了一阵,认识的人里也有转正当豪门太太的,但这一切并未在她心里激起波澜。
今晚不同。
一路看着梁惊水从内地四线城市一路攀爬到钢铁森林的顶端,像杂草般野蛮生长,眼里有明晃晃的欲望。
无所谓幸不幸福漂不漂亮,光是她认真活下去的样子就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真厉害啊。
晚上九点,梁惊水拿钥匙开门之前,特意听了一下邻居家的动静。
门吱呀呀打开,她心脏猛颤了一下。
扭头看见商宗穿着浴袍迈出玄关,头发被毛巾擦得湿乱。
像被揭开的沙丁鱼罐头。
屋内电视的音乐声变大了,现代R&B的律动流派,迷幻的合成器音效鼓点强烈,肆无忌惮地淌到她脚边。
后来梁惊水想起来那天,蓝牙耳机从耳蜗滑落摔在地上,她被拖进客厅,音乐和亲吻声像被密封进一个无法泄气的罐头。
在低音饱满的声浪里,和他做了。
他们听不到邻居少年玩的是LoL还是Dota 2,也没管队友摔键盘叫男生集中精力的声音,人沉溺在贪欲里,会屏蔽掉一切不相干的噪音。
两秒钟的语音条,没有手机电磁音的隔阂,在耳边变得更清晰,更深情。
直击心底。
这种音乐风格,梁惊水从未与商宗联系在一起,可那晚身体里被节奏点燃的记忆却挥之不去。
他缓缓抬头,看向她。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抓住他湿漉漉的短发时,那感觉比回南天更潮。
电视屏幕的微光映在发间,泛着幽寂的、落拓不羁的乌绿色。
像她生命窄缝里的一丛苔痕。
第73章 立式镜
隔天, 梁惊水起床时,商宗已经买了早餐回来。
他穿一身青黑色休闲服坐在四方凳上,毫无沉湎声色的迹象,看见她揉着腰起身, 他从屏幕上抽回目光, 和她道早。
屋内摆件是千禧年的风格, 木桌藤椅,窗户上悬挂了轻纱帘子。
背景墙上有一块黑胶唱片装饰。
前些天,商宗从半岛酒店带来了唱片机,发现还能听, 百变天后麦当娜的专辑。
商宗说他阿妈年轻时喜欢听麦当娜的歌, 家里有一堆旧唱片。
他还说:“阿妈还有个柜子,专门摆放以前的明星海报和写真集, 她喜欢木村拓哉。00年年底木村结婚后,她闭在房间里哭了整宿。”
梁惊水不知道这张黑胶的来历, 商宗从董穗“失恋”时丢掉的追星物里顺手带来, 只为教她一句回答——
“水水, 我和璟佑哥哥谁好?”
“宗哥哥好。”
天水围是梁氏母子最早在香港的住所, 离商宗所在的南区较远。在被董穗勒令不得来往之前, 他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去看望她们。
后来郭璟佑也跟着去,每次都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小零件。
几次下来,小惊水的态度有所变化。
有回商宗独自拜访, 她从梁徽后面探出脑袋:“怎么只有你, 璟佑哥哥呢?”
“见到宗哥哥不开心吗?”
“我更想见璟佑哥哥。”
以他的习惯,会觉得, 若有人随行不碍事,带着也无妨。
但那次不一样。
她的回答回到原样之前, 郭璟佑再无踏足天水围的机会。
商宗那个月去了天水围六次,每次都带着礼物逗她。果然,任何情感的连接都需要频繁见面维系。
第二个月第一次造访,他终于从那姑娘嘴里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宗哥哥好。”
曲调进行到一半,一道刺耳的“嘶”声割裂了整个房间。
商宗望着唱片上那道细长的刮痕,那是她以前当飞盘玩时留下的。指腹按了按转盘,杂音仍未消散。
“怎么有段副歌丢失了。”
梁惊水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杵高脑袋去望唱片,蹙了些眉抱怨:“准是上一户人家的熊孩子贪玩弄的,白瞎了好好的唱片。”
“说不定是这户熊孩子捣的乱。”
“这户哪有熊孩子?”
商宗无声一哂。
早餐摆在餐桌上,鱼香和黄油香飘进卧室。梁惊水没再纠结,趿着拖鞋走过去吃饭。
夏天将至,她感到后背被日头烘得滚烫。
预示着回南天也即将退场。
鱼蛋粉和西多士是两家不同店铺的口味,是梁惊水认定的好味道;港式奶茶是热的,因为两天后就是梁惊水的经期。
“今天是10号,跟我一起回去吧。”商宗倚在卧室门框上,侧脸在日照里深浅错落。
梁惊水刚咬一口西多士,剩下半个悬在半空。
黑胶在唱针下旋转,跳到没有划痕的部分,温暖的颗粒感在室内缓缓铺展。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她提这件事,上一回是2016年,被琐事耽搁了。年底经历了禁足,也经历了冷战,最终不了了之。
三井每月在南区海域举办的海上家宴,梁惊水曾在网上搜过,一无所获,看来是隐私性极强的家庭聚会。
商宗每逢10号,通常不会早归。
上个月她还住在公司分配的中西区酒店,夜里临近两点,她收到他的消息,问她睡了没有。
梁惊水起夜时看见这条消息,眯眼望向屏幕顶端,四点整。
她那间房的窗户正对酒店地下车库入口,下床走到窗边眺望,一辆二驱车停在出口车位。
商宗的车有个共性,所有窗膜贴黑,看不清里面的一分一毫。
所以她知道那是他。
梁惊水裹了件外套下楼,之前被陆承羡闹得水泄不通的大厅如今冷清许多,只剩轮夜班的前台、几个赶早班飞机的白领在厅里。
她坐进那辆车的副驾,司机自觉离开。
商宗瞥见她的头发还缠在睡眠卷发棒上,新奇一笑。
在她倾身问他“怎么不回半岛睡”时,他眼眸微阖,侧颈含着她嘴唇亲了一阵又一阵,没有深入,却让她酥酥麻麻不能自已。
良久,他喉结滑动,终于放开她。
“Like a princess.”
梁惊水反应过来他在夸她的卷发神器,颇为自豪地耸高笑肌,商宗打开车载广播,在主持人的低音炮里,叙说家宴时发生的事情。
老爷子被推着轮椅送至主位,给宗族宿老低头道歉,说自己愧于三井。
儿媳安奵缺乏教子之道,商卓霖每日沉迷游玩,家宴都不肯出席。
鉴于直系血脉无能,他考虑将三井的继承权交给指定亲属,由他的儿子和孙子协助家族事业扩展。
九隆银行50亿港币的亏空,是革新派领军成员商宗的最大失误。不能挽回损失,声誉再怎么修复也无济于事。
商宗逐一敬酒,称皆因小辈行事鲁莽,未曾深思后果。
那瓶酒是叔伯家族酒厂酿制的,酒精含量在40%以上,小酌怡情大酌伤身。
董穗推着老爷子的轮椅往前走,每一句自怨自艾的悔语落地,眼神示意商宗替饮。
看似风平浪静的家宴上,没有一句无用的台词和动作,长桌上是珍馐佳肴,实际上是天罗地网的鸿门宴。
酒味随夜风散去,梁惊水不清楚商宗这次喝了多少烈酒,但光是这么晚还有司机送他过来,就绝不会是浅尝辄止。
这人在外一贯逢场作戏,伪装得毫无破绽,只有在密闭空间里埋首她颈侧,才带着疲意低声道,好想你,好想睡觉。
梁惊水指尖梳过他的发尾,触到发际下的凹陷,轻轻揉按。
夜阑未尽,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在外人看来,财团的家族枢纽很淡薄。
就算和多年相处的父母、兄弟同桌而坐,他们的交流也只停留在股权变动、市场走势、家族信托的执行进度上,私人情感无足轻重。
但在梁惊水面前,商宗的沉默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他难得不需要计算每句话的分量。
所以像三井家宴那样的场合,梁惊水本能地排斥。
她记忆里和董穗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董穗对她这张酷似梁徽的脸心存忌惮,唯恐亲生儿子步上商琛的后尘。
这么想着,梁惊水放下剩下半个西多士,心绪陡然复杂。
“怎么这么突然告诉我?”
“昨天夜里太晚,怕你听了睡不安稳。”
兴许是察觉到梁惊水沉默得太久。
商宗没有催促,站在门框那儿说:“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
梁惊水转头。
商宗将休闲服拉链拉到下巴,两手插在衣兜里,头发未抹发蜡,柔软又蓬松,一些细碎的短发垂在额前。
眼睑懒懒耸拉着,像个想带女朋友回家却遭拒的落寞男大。
不知道为什么,商宗今天会对二十出头的流行穿搭感兴趣。
他抬眼那瞬,她仿佛置身校园,重温一眼沦陷的怦然。
梁惊水有些拧巴。
她知道,他想给她一个光明身份。
即便他身边所有的好友都知道她,对她的态度和嫂子无二,但她现在身处的身份很尴尬,在他有“未婚妻”的前提下。
“商总我想嫁给你”或者“商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名正言顺谈恋爱”这种话,她很难开口表达。
而商宗恰恰相反。
他会悉心传达自己的爱意,尽管中途有过一段不坦诚的时期,但在和盘托出后,他认可她作为幕僚,自那之后再无隐瞒,屡次表达想要和她有以后。
他会在每一个重要节点说“新年快乐”“情人节快乐”“生日快乐”。
他会紧紧搂住她,承认自己嫉妒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异性。
这些都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如果想要有以后,与彼此的家人共进一餐,似乎再正常不过。
但眼下,梁惊水的家人尚未真正接纳她,在八字未成一撇的情况下,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见商宗的父母。
但商宗的目光嵌入她生活二十余年,怎么不知她内心所忧。
他笑着安慰:“商卓霖主动向老爷子坦承了返港的事,气得安奵不轻。现在他们自身难顾,顾不上我们这边,你也不必多说多做,看看热闹就好。当然我不会逼你去。”
梁惊水轻声说:“但因为过去的事,他们对我一直有些介意,不是吗?”
“这一次,我会改变他们的想法。”
商宗竟难得露出几分忐忑,拉下拉链,很深很深地呼了口气:“快了,我们走到这一步,很快就能见分晓。”
商宗的意思,梁惊水听懂了。
他是在说,安奵的底牌,他已经拿到。
今晚的家宴,既是终局前奏,更是家族势力重新洗牌的转折点。
屋外的走廊已经开始热闹,防盗门开合的金属碰撞声,阳台上晾衣杆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邻居家少年玩电动的键盘敲击声。
这么寻常的一天,能埋伏什么在里面呢。
“见分晓之后,我们会是赢的一方吗?”
商宗从不涉险孤注一掷。
他牵起她悬停的手,俯身贴上一记手背吻:“你既然说过,这场战我们一定会赢,那便不会有意外。”
梁惊水说她没带正式的晚礼服。
没有言明,但商宗瞬息之间就做出反应,知道这意味着:她同意以女朋友的身份与他同行。
司机驱车载着两人前往尖沙咀,半路在俱乐部接上郭璟佑。他一屁股坐进副驾,眼周乌青,黑色素沉着昭示着整夜未眠。
“宗哥,嫂子,你们好啊。”
梁惊水问他:“你没睡吧?”
郭璟佑对着后视镜掀起额发,看到自己憔悴的眼圈,怪叫一声,随即侧头问司机有没有带遮瑕或BB霜,换来车内众人嫌恶的目光。
梁惊水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管:“不行你涂这个。”
商宗抬手制止,让她留着自己用,别浪费。
郭璟佑对接下来的行程心知肚明,从后视镜里瞥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没事,待会儿我让化妆师用气垫上的余粉给我拍两下就行。”
余粉。
懂得还挺多。
梁惊水没空去问郭璟佑,这是不是他的美妆区情感导师温煦教的。
因为她刚踏入半岛套房,立刻被几名造型师围住,各种型号不明的刷子在她脸上点戳。
当时梁惊水没意识到,衣帽间里放着本世纪初的传奇高定——当年梁徽在香港时尚界开创一个时代时,才有机会穿上那些。
以前在星启工作,穿搭是日常考核的一部分,而作为数据分析师返港协作商宗时,梁惊水都是随便在衣柜里抓一套通勤装,便捷出发。
第一天休假和Chloe去逛街,才特意搭配了跳色的衣服。
这次轮不到她犯难,造型师拿着各种色卡在她脸旁晃动,果断选定浅色系。
她被推进琳琅满目的衣帽间,生平第一回见到了比秀场后台还浮夸的画面。
靠近入口的两件都出自时装界“凯撒大帝”的手笔,每一件都需要经过数百小时的手工制作,产出数量极少,这样的时装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活在身上。
被造型师簇拥着往前走时,商宗靠在沙发里,目光安静而专注地注视着她。
梁惊水试衣完走到展示台上,拉开幕布,瞬间与他的目光交汇。
此情此景很像商宗选衣,与他体型相似的日模站在中央,他看对方就像戏子,随意指着一件看得过去的服饰。
可对着她呢。
他垂头,好心情地闷笑。
梁惊水有种试婚纱给商宗看的腼腆感,环抱着漂亮的肩颈,在造型师的恭维话语中,偷偷避开他的目光。
只是不知何时起,衣帽间里多了几面镜子。
从不同的角度,她总能在镜中看到商宗含情的灰眸,如同琉璃般透彻,叫她躲无可躲。
最后招架不住,急匆匆地提裙跳下去。
“现在穿的这件挺好看,你喜欢吗?”
她用手背给双颊降温,听见商宗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换装换到麻木,梁惊水才想起抬头看对面的镜子。
礼服以淡紫色为主调,无肩抹胸,薄纱材质自带光泽感,形成一种朦胧而流动的视觉效果,宛若水波微漾。
不由怔松一下。
她说,喜欢。
商宗掀开帘子走过来,雪松香像一张网笼住了她,清凉又清淡。
她默契地撩过颈后的头发,胸前提起一根细细的项链,看着镜中,他替她扣好链扣,然后松手把头发放回去。
他个子高,一只手从身后穿过来,撑住镜框,她被他抵在狭窄的空间里。
灯像是约定好一般熄了几盏。
一瞬间,镜子里只剩日光穿透厚帘的橙光,以及男人盈盈浅浅的铅灰眼波。
梁惊水往上拽了拽领口,眼观鼻鼻观心:“我们时间是不是不多了?郭璟佑还在外边等我们。”
商宗眼里还是含情的,俯身收束空隙,贴紧梁惊水的曲线:“这种时候,时间再紧也不能省。”
“那郭璟……”
这话没说完,她就被他扶着腰,推到立式镜上。
凉意袭上空着的肩颈,她略一哆嗦,下一刻被攫住下巴,偏头与他接吻。
商宗的嘴唇被染红,随手用指腹抹去,毫不在意,笑着说,这时候他可不想听她提别的男人。
造型师两个小时的心血毁于一旦。
梁惊水看着镜子里自己乱糟糟的唇色,直接翻脸,气得抓起身边一切能扔的东西砸过去:衣架、口红、小包纸、钥匙扣……
商宗任她砸,笑着在混乱里揽住她的腰,一个趔趄两人倒进沙发里,她把余下的口红重重吻到他脸上。
“再给你画个如花脸。”说完又要去蹭商宗的唇。
咔嚓。
港区手机拍照强制保留快门声,梁惊水循着声源回头。望见熊猫眼的郭璟佑举着手机,附耳喂喂说些什么。
然后闪光灯又一亮。
咔嚓。
梁惊水面无表情地从商宗身上下来。
郭璟佑趁机抬手,给一脸唇印的商宗来了张特写。
咔嚓。
商宗抱臂:“拍够了没有。”
郭璟佑说:“宗哥,我这不是在给我老豆打电话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最后在商宗的眼神威逼下,郭璟佑缴械投降,把几张“艳照”传给了他,自己手机里的删光。
造型师花了半小时重新修整梁惊水的妆容,期间不防被郭璟佑顺走一泵粉底液。
梁惊水也拍下一张他对着自拍模式点按遮瑕的画面,窃笑着发给温煦。
完妆后起身,看到郭璟佑脸色容光焕发,笑话他是被家族产业耽误的美妆博主,让他看手机,收获一个遮瑕都压不住脸红的热恋期男人。
相处得还挺和谐。
组织家宴的那片海域与浅水湾相连,同属南区水域。
路上,梁惊水问商宗今晚都有哪些人,她想提前记着,怕到时候叫不出名字。
商宗想了想,说叫不出来也没事。
“反正大家都认识你,也见过你工作时的照片。我阿妈知道你在银行出了不少力,对你印象还挺好的。”
梁惊水更加不安了:“是模特时期的吗?上一辈的人会不会觉得太开放了?”
很早以前,她便意识到自己无法走梁徽的路,比起在聚光灯下大放异彩,她更偏爱幕后工作。或许也因狄鹤收集她的内衣照,那段模特生涯在她眼中成了黑历史,无法摆上台面。
难免担心,会不会被人看轻。
商宗看着梁惊水。
窗口吹来的咸湿空气里,有梁惊水的桂花香水味。也是他阿妈最喜欢的味道,这姑娘很重视这次出席。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在画报上的样子有多美,整个人意气风发、光彩照人。
他说:“怕就怕我阿妈觉得你太靓,嫌她儿子高攀不起。”
第74章 留痕的一夜
2019年5月, 商宗的手机锁屏变成了和梁惊水的合影。
不是第二张合影,是第无数张。
那时他们站在四岔路口,郭璟佑从俱乐部二楼的长窗俯拍。红灯下他们相拥而吻,周围的众生百态或笑或静, 竟有了恍然一梦的错觉。
商宗说发给家人的照片里有这张, 还有一些总部开会的工作照, 梁惊水胸臆稍展。
她抬起瓶口让水流直落唇间,心想:
还好没发模特时期的照片。
梁惊水对着后视镜确认口红无恙,扬起一个假笑,和大多数女孩照镜后的习惯一样。镜中郭璟佑的目光与她交错, 她迅速切回冷漠状态, 垂眼把矿泉水放入杯架。
“嫂子,放心, 这个妆靓到爆。”
梁惊水语气很认真:“彼此彼此,你的遮瑕手法也很厉害。”
她和商宗的部分合影出自第三方之手。
这个第三方是郭璟佑, 大概是被温煦传染了记录生活的习惯。
照片很好看, 饱含人文情绪, 有些连她也忍不住珍藏进相册, Chloe支支吾吾憋出一个词, 叫“宿命感”,从内地社媒上学来的新词。
“这几张相片真是好有命中注定 feel,蓝天金海, 没想到那个不开心就狂转账给温煦的无品土豪, 竟然有少少格调!”
温煦半年前出国,理由是旅游取景, 梁惊水现在觉得,她大概率是和不便回港的郭璟佑私奔了。期间发的ins照片收获上千点赞, YouTube上的视频采用手持镜头,她扶着草帽,在绿油油的草原骑马散步。
镜头中的温煦,金发如丝,美得格外悠然。
评论区有人看出变化,她底下解释是景区导游拍的——来自“郭导游”的爱情滋养。
车辆在弯道前换道,准备转向。
南中国海快到了。
梁惊水想起之前和商宗聊天时,听到的郭璟佑的卧底计划。
郭璟佑虽带点二五仔的本性,终究没背离主家。
这个觉得“联姻是我们这些人的归宿,一切都为了祖业”的赌王二代,也能赌上祖业,把自己推向舆论漩涡,所以才被女方家族退婚。
在安奵眼里他是福星,但这次计划隐瞒了郭氏家族,回家过年都被当成灾星。
他就那么相信商宗么?
梁惊水觉得,商宗这个人真的行事深远,数年前便开始为这场继承战设局铺路。
但是嘛……
车辆停在码头停车区,梁惊水提高裙摆,然后扶住商宗的臂弯下车,相视一笑。
但是嘛,他对她的坦诚。
她挺喜欢。
家宴设在远海的主游艇上。
换好甲板鞋后,梁惊水被商宗牵着手腕踏上接驳船。
十分钟,船舷下的LED灯晕染出深邃幽蓝,倒映在海面上。船尾高挂三井集团的旗帜,迎风轻扬,甲板登船口已整齐列立着一排船员。
风带着淡淡的海盐气息拂过耳畔。
接驳船靠近,梁惊水的心跳像拽着风筝线的手,一点点被风拉得更高。
她侧目,白日里男大学生感满满的商宗,此刻一身正装,温莎领结搭配古董袖扣,翻领熠熠生辉,矜贵且自持。
感觉很奇妙。
踏上游艇的瞬间,数道陌生目光相继投来,或淡然,或审视。
她看见商宗的表妹——小卷毛董茉端坐上层甲板,琴键下涌动着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红丝绒鱼骨礼服,光滑低髻,为宴会平添恢弘的宗教氛围;
看见他母亲董穗站在钢琴旁,贵气从容,用女主人的派头与各路亲戚谈笑风生;
看见侄子商卓霖从雪茄侍的盘中拿起一支雪茄,在长辈眼皮底下吞云吐雾,二十岁后迟来的生长痛;
看见嫂子安奵在天台甲板上,笑容温婉平和,毫无大势已去的颓败迹象;
以及站在安奵旁边,竹条身材撑不起西装的男友小野寺;
看见年近七旬的老派富豪坐在轮椅上,一袭紫金褂袍,毡帽低压,手背有几道明显的静脉痕迹,鹰隼般的目光俯瞰全场,静观家族众人举止言行;
那是三井集团的执掌者,商宗的父亲。
而和老爷子讨论公司分党问题,容貌与董穗相似,搭着色彩点睛的红纹领带的男人,是商宗的舅舅;
半蹲在轮椅旁,与长者交谈的羊脂美玉般的美人,是甘棠。
甘棠左手无名指上的那颗鸽子蛋,据说出自董穗珍藏,是为未来儿媳准备的重礼。
如今确确实实戴在她的手上。
梁惊水下意识收紧空荡的手指,藏进裙摆,却被商宗握住,稳稳带向前,逐一介绍给他的叔伯、家宴上的元老级人物……
最后是商宗的父母。
舅舅为这场会面铺垫序幕:“听我外甥提过你好多次了,A大的高材生,主导的项目让公司股价飙升,没想到真人还这么漂亮。”
梁惊水举杯回应,笑说您过奖了。
“市场的变化很多时候超出个人能力范围,能贡献一份力,我也觉得很荣幸。”
老爷子脸上病气很重。
这艘船主要用于近海社交,配备AED和紧急医疗设备,以策万全。
他不在意年轻人用官话回应,语气温和地说:“家里总归是要多认识一些人,今朝碰到是好机缘。”
话语间,粤语中夹杂着几句英语或上海话,梁惊水并非每句都能听懂。商宗站在旁边,低声为她翻译。
这种稳固型家族的长辈,他们的温和并非包容,示好亦设限,让对方在不确定中摸索位置。
舅舅是这样,老爷子也是如此。
梁惊水在自家舅舅面前,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唯一的靠山梁徽去世后,洗车行的日子简单得像一条直线:
梁有根心情好,回家会带藕粉色的便利贴给梁惊水,记黑板上布置的作业。
梁有根心情差,寄食他门,账本稍有出入就揪着梁惊水的耳朵问话,她不能说梁祖偷钱,否则会被舅妈揪耳朵。
更多的是麻木。
因为她对他们没有期待。
某个瞬间,梁惊水游离了一下。
天啊,她这是在期待吗?在期待和商宗的未来?
商宗没有丝毫顾忌,揽着梁惊水的腰,在长辈面前,听着她滴水不漏的应对,面色如常,仿佛她理所应当如此优秀。
反正这世上能让她犯难的,除了他,也不会再有别人。
梁惊水的注意力集中在老爷子的问题上,尚不知身旁这位矜贵的企业家,像小松鼠藏果实一样收集她每个出色的瞬间。
等到时机成熟,向家族成员们炫耀他攒下的小果垛。
他们限于床笫关系那会,老爷子得了一听“水水”耳朵就回南天的病症,隔壁病房的阿尔兹海默症都能记住这姑娘。
董穗早年也是个时髦的追星族,曾受邀线下观看梁惊水的秀场,那时候震惊于她台上台下的反差,实力不逊梁徽,买了几本时尚周刊回家研究,研究着研究着,就听闻她从星启辞职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惋惜。
事实证明,有些成见会被时间磨平。
至少在这个节点,他们的关系不会受到家族的直接阻碍,但其他方向的压力仍未可知。
上月家宴,老爷子放话,要将家族继承权移交给指定亲属。
熟悉内情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敲打商卓霖的手段。他对与发妻的血脉存有私心,希望孙子能接过家族大旗,确保基业长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商卓霖身上,对商宗的联姻,自然不会再施加过多要求。
只是,甘棠和她背后五百强企业家父亲,一手打造出“悲情掌舵人的娘家恩人”形象。这个当口,若商宗执意迎娶梁惊水,港媒必然会给他扣上“知恩不报”的帽子。
其实梁惊水知道这个结果,商宗什么都和她说。她无所谓自己的公众形象,但不想让他遭受这样的非议。
梁惊水心思沉沉地走向观景酒廊,正巧瞥见董茉被商宗的舅舅——也就是她的父亲,训得低头不语,昔日的骄矜劲儿早已消弭。
对应上前因后果并不难,阁楼后的剪影在一些记忆里逐渐清晰。
有一次商宗来天水围看她,带来半岛同款的香氛和衣物芳香片。
她都没有察觉,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气息越来越像。
俱乐部突遇停电,摸黑上楼时,狗鼻子郭璟佑错把她当成商宗,坐在台球桌上,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光,吐槽起周祁那位前未婚妻,董茉。
郭璟佑说,他们门当户对,已经订过婚的,结果和男方亲弟搞一腿。
董茉辞去了国企的工作,好好的秘书不当,一头扎进创业里,和家里闹不愉快。
周祁绝口不提弟弟的事,最后一次回香港是为了清理浅水湾的旧物。
滋滋一声,满室通明。
梁惊水双手撑在台球杆上,笑得人畜无害,说别叫我宗哥,叫水姐。
之后郭璟佑连请了三天假。
触景生情,梁惊水忍不住伏在商宗怀里笑。
商宗宠溺地捏捏她的脸,让她在八点的灯光秀里,告诉他想到什么这么开心,让他也乐一乐。
那晚维港的光景很美,霓虹映苍穹。
二十余名宾客齐聚主宴会厅,梁惊水坐在商宗下缘,面前是粤式开胃前菜。
当时她咬了口桂花蚌,用气声问他,“你表妹呢?我没看见她。”
商宗好像很喜欢在餐宴场合和梁惊水密语,俯身用气音回:“被骂急眼了,顶撞舅舅说她有自己的打算。”
梁惊水摇摇头。
果然那副乖乖受教的姿态是假象。
晚宴进行到后半段,安奵汗涔涔地起身:“对不住,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说完被小野寺搀起,挺着即将足月的肚子后退。
商宗制止下来:“不急。”
如有所感,席间宾客一齐望向窗外。
远处,冷白色的光束穿透夜色,犹如探照灯般锁定这艘私人宴艇。
初夏晚上九点多钟,西南方的天际还残留着一抹青紫色霞影,高倍镜头在暗潮中若隐若现。
媒体的船来了。
三井家宴向来隐秘,这是破例的第一场,也是注定要留下痕迹的一夜。
商宗眼睛里噙着笑意,特别要命:“水水,我不需要你是谁的掌上明珠,我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
梁惊水在和他对视的同时,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船只逐浪而来,离得越来越近。
他眼神不离她:“不说的话,我可要自己猜了。”
他们俩,真是像得彻彻底底。
连眼底那簇野火燃烧的节奏都是一致的,很兴奋、很愉悦,谁不比谁的野心少。
梁惊水说:“我会在啊。”
第75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个五月, 天终于亮了。
媒体人接连踏上甲板,持笔执镜。
接驳艇靠近舷梯,几乎没有浪花声。商宗坐在筵席上座,笑容浓得化不开。梁惊水直笑他这表情, 说MVP结算画面都提前弹出来了。
商宗在这块群雄逐鹿的宴客厅里, 牵着她不放, 他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我开心是因为有感觉。”
“什么感觉?”
“你爱我。”
梁惊水面色愣愣的,商宗于是计策得逞,指腹轻捻她的无名指:“又细了呢, 到时候得给你做小一点。”
还说, 但是上面的钻不能小。
乐队坐在宴厅一角,小提琴手举弓。
那是首弦乐四重奏, 琴音舒展。不似董茉弹的那首肃穆。
和声在紧绷的、火药味浓的环境里响起,令战地般的空间莫名和煦。
安奵隔着长桌, 一直盯着他们。
梁惊水也留意到了她的注视, 回捏商宗的指尖:“有把握吗?”
商宗说:“七八分。”
老爷子就在旁边, 沉声吩咐安保队让人进来:“家宴变成戏台子, 客人再多都无所谓, 咱们商家没什么见不得人。”
门口的镁光灯闪了几下,摄影记者鱼贯而入。最前排的人迅速架起三脚架,调试镜头;随行的文字记者翻开笔记本, 笔尖悬停。安保仍在外围保持戒备。
直到郭璟佑在人群尽头缓步出现, 安奵双颊血色褪尽。
母亲的脸逐渐覆上雾气。
商卓霖忍了又忍,没有让泪滴砸落在餐盘上。
5月10日的海上家宴, 席间众人心思各异。有人神色自若,有人却食不知味。
梁惊水唇角敛起一些, 看向斜对面。
每张座位前都立着一块薄而雅致的牌子,折角利落,划定了桌上的权力分布。
写着“安奵”的姓名牌上,烫金勾线微微泛旧,字体与旁人略有不同。
她在东京待得太久,连这块姓名牌都像被时间遗忘。
在安奵的故事里,她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真正的过去被她埋得很深。
和商琛联姻那年,她替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打点人情、辅佐工作,处处谨慎,最后却落得个“煲呔婆”的骂名。
丈夫对这些流言充耳不闻,对家族权位更是兴致缺缺。
所有的颂与贬,悲与喜,依恋与推拒,都未曾显露在人前。
杳如黄鹤。
她深呼吸:“我身体真的不舒服。”
小野寺用略显生硬的国语说:“我们想先行一步。”
郭璟佑的声音讥诮:“那我们快点吧,不耽误嫂子休息。”
说完他拍拍手,两名彪形西装男抬着一座关公像走入厅内。绿袍覆身,面若重枣,丹凤眼微敛,青龙偃月刀横握在手。
在香港的江湖文化中,关羽被视为商道正气的代表,能够镇压煞气、威震四方。众人不解的是,这座提刀关公像与媒体登船有什么关联。
西装男抬起雕像的底座,露出一角泛黄的符纸,郭璟佑伸手将其抽出。
上面墨迹微晕,字迹凌乱,像是急就而成的忏悔文书。
关公像端坐如山,刀锋映着柔光。
这张符纸静静躺在掌心,连带着未解的债与沉重的因果。
“九隆银行牵涉50亿港币的诈骗案,”郭璟佑凄冷地笑了下:“黄世桓,融资项目的中间人。他利用区块链支付技术在后台设立暗池,篡改交易记录,资金流入多个离岸账户,导致宗哥和乔陷入追责循环。这一切,都是黄世桓和嫂子你的手笔,瞧啊,你在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安奵的双目,在他详尽的描述里慢慢颓圮与萧条。
她挤出一句话:“你说的,写进符里,罪孽就不作数了。”
这一出割席自曝,比郭璟佑预料的更快,他将黄符塞进塑封袋,低头弯唇:“看来不需要笔迹鉴定专家出面了。”
“既然都查清楚了,交给警方处理吧。”
老爷子神色未变,董穗目光阴沉地掠过安奵一眼,随即起身,推着轮椅到观海舷窗前。
他对儿媳评价挺高,但这次在媒体面前,没有半点维护:“家族养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相互掣肘、毁掉基业。”
郭璟佑望向长桌,左侧的商卓霖像被挖走了大半灵魂,神情木讷冻结。
听见老爷子发话,他忽然跟沉睡中惊醒一般,鼻音趋沉,眼球不停在母亲和爷爷的背影之间游移。
最后嘴角上扬,笑了。
梁惊水也看在眼里,忽然想起商卓霖曾经说过的那句——“我阿妈要我走完阿爸没走完的路。”
她心里轻声道:祝贺你,从今往后,只用做自由自在的商卓霖。
商宗不知道在想什么,整场没说话。
在郭璟佑将话题拉回正轨后,他才缓缓开口:“项目资金链断裂前,我已将这笔资金转换为数字资产,存入海外受控账户。”
至于黄世桓,即大头老总,目前被滞留在海外执法机构协助调查,预计月底被引渡回港,接受正式审讯。
“做得不错。”老爷子目光依旧落在远处。
梁惊水感到桌下的手指微微收拢,温热感清晰而坚定。
下瞬,她被这股力道扶着站起,牵引着向老爷子那边走去。
窗外海面浮光跃金,游艇在微澜中前行。
海景不错,和浅水湾观赏的近岸不一样,南中国海的视野更辽阔,尾波在夜光中散开,像一条被拉长的银色绸缎。
只是这种类似“见家长”的场合,她对美景不感兴趣,注意力全胶在轮椅背上。
商宗就站在她身边,用粤语和老爷子说:“阿爸,正式介绍一下,她是梁惊水,我的女朋友,也是负责帮我监管数字资产的数据分析师——还是你病房那张海报上的模特。”
老爷子剧烈咳嗽起来。
董穗亦皱眉,眼里意味不言自明。
梁惊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抽出手想撇清关系,回头却对上背手而立的甘棠。
喉头一滞。
甘棠伸出一只手拳:“接着。”
梁惊水犹豫两秒,摊开掌心。
一枚明晃晃的鸽子蛋就这样落在上面,滚了半圈。
甘棠另一只手依旧背着,在梁惊水怔忡之际,将一捧曼塔玫瑰塞进她怀里。
顺便解释花语是:梦开始的地方。
甘棠好整以暇:“梁惊水,我承认你这个对手确实不简单,在这恭喜你了。”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生平第一次,玫瑰与戒指由一位同性递到她手中,而那人,甚至可以称作情敌。
梁惊水觉得,或许是甘棠看见她与商宗在媒体镜头下亲密无间,没有爱意回旋的可能,才决定抽身离局,放弃这场联姻。
只是这捧花花语……
她看向商宗,他曲着食指,第二个指节向下,刮过她的虎口。
这人特别坏,故意引她心跳急促。
南中国海,梦开始的地方。
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神思开始有些游离。
慢慢转过身,把戒指递到董穗面前。
“董夫人,物归原主。”
董穗抱臂说,我可没有收集这种玻璃制品的习惯。
那外头的说法是子虚乌有?
大概是她表情太明显,董穗就鸽子蛋的话题展开聊了几句。
她说会给未来儿媳准备玉手镯,祖传的,不算多名贵。
可到了鸽子蛋戒指,舍不得随意送人,上一枚鸽子蛋还是纪念日她丈夫送的。
甘棠手上那枚,估计是批发市场成色好些的玻璃货。
“起初我还想着牵线搭桥,最后才发现,原来是被人当了缓冲牌,互相配合着躲联姻呢。”
记者们被限制在固定区域,收音麦克风高举,摄像机镜头对准三井掌权人一家,任何微表情都无法逃过高清拍摄。
董穗怎会不明白这些心思鸡贼的年轻人在打什么算盘?
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
她依旧未点头允诺梁惊水入商家,但至少,这一次,她不会再强迫甘棠和商宗履行这桩联姻。
和她当年一样,这条路道阻且难。
梁惊水是聪明人,大概心里早有权衡,清楚嫁入豪门并非职位晋升那般,凭努力和头脑便可能达成,而是遵循另一套规则。
在广海云链这种级别的企业,能在短短两年内升至中层管理,已经是人中龙凤。
董穗不提其他,只和她谈近期的工作:“安奵早年在三井也算是有功绩的,如今执迷不悟闹出这么大的丑闻,银行股市又要有动荡了,你注意些。”
老爷子叩两下扶手,没有出言表态。
他之前说商宗“做得不错”,表明找媒体揭露自家丑闻这种事,底线在于不危害银行利益,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刻他沉默不语,表明梁惊水是入了他眼的。
董夫人的话也可视为老爷子的立场,无论是恋爱关系,还是在九隆银行的职业权限,都将在许可范围内。
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对她能力的正式认可。
在梁惊水走出宴客厅时,媒体蜂拥而至,商宗帮她把人群隔绝在手臂之后。
她微微踮脚,鞋扣在他指尖松脱。
身后传来媒体的声音,“两位对于外界对这段关系的质疑有什么回应?”
放在以前,梁惊水懒得理会这群人。但今晚,她势头比商宗还盛,在朗朗乾坤之下,直接攀上他脖子,深吻封住所有质疑。
那只刚脱下的高跟鞋仍被商宗握在手里,细带悬垂,她的手滑过他肩线时,鞋跟顺势一晃,敲在他腕骨上。
荡开丝丝缕缕的愉悦感。
商宗人是笑着的,叫停,说这样下去太疯狂,明天新闻头条的就不会是安奵恶意倾轧,而是“三井继承人当众热吻绯闻女友”,也可能被添油加醋成“家族博眼球转移银行危机”。
梁惊水唇角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就差没问他是不是怕了。
周围摄像机的快门声连成一片,不用猜,她知道明天财经与娱乐版都会热炒这场戏。
镁光灯下,两人同时跨上接驳船。
“站稳了?”商宗嗓音里带着仲夏夜的温度。
梁惊水点点头,顺着他的力道走下去。
掌心的热度透过海风渗进皮肤,晃得她有些不知是船在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开始晃了。
“暂时没我们的事了。”
商宗把甲板鞋放到地上,舱室里目光杳远,拨梁惊水的礼服拉链:“要不要回浅水湾冲个澡?”
不可控的化学反应在眼神交汇间升温。
也许是终于迎来了光明,又似久旱逢甘霖,今晚她没有拒绝留宿浅水湾,两人的情绪都带着登顶的激奋和落谷的失控。
他们在走廊剥彼此的衣服,嘴唇凌乱地扫荡。
最先是在盥洗台上做了一次。
然后是浴缸,蒸汽黏腻地附着在玻璃上,水声不紧不慢地拍打着缸壁。
梁惊水手臂偶然滑过缸壁,留下模糊的水痕。
商宗扣着缸沿,听混杂在雾气里的回响,她的喃吟迷乱。
直到水面涟漪散尽,窗外月已上行。
2019年5月10日的香港月亮,是一轮上弦月,倒影漂浮不定,像一颗蛋白霜泡沫落入黑咖啡,温温吞吞地泛着光。
床头的时钟滴答作响,零点整。
卧室的格局与两年前并无二致,梁惊水遗落的几本书上连一丝灰都没有,明显有人定时清扫,商宗花了心思维护她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她眼眶红了,回头看他:“商宗,我们赢了对不对?”
“对。”
“以后你也不会联姻,不会天天去金融街应酬,不会看着我被色老头占便宜……对不对?”
黑历史数量多到连他都意想不到,但每一条都是梁惊水在意的点。商宗把人抱到床上,揽进怀里,无论扯到什么细枝末节的点,他都缓声回应着“对”,抚平她的忧虑:“不会联姻,不会天天应酬,不会让任何人觊觎你。”
梁惊水问:“那枚玻璃戒指呢?是你给她买的?”
商宗想起那枚被抛进海里的鸽子蛋,笑着给她讲十几年前的事:“其实是我在楼下梁徽姐的旧居里找到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的玩具。”
梁惊水哭不出来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和什么东西置气,然后气得锤商宗一拳,脑袋撞进他胸膛,对他来说自然不痛不痒。
片晌后,她攥紧他前襟,闷声威胁:“那也是我的,就算是配合演戏,也不能戴在别的女人手上!”
在这段略显幼稚的表现中,商宗特别会听重点,感受到了梁惊水对他的上心和喜欢。
很意外,很满足。
商宗露出笑容,半开玩笑地亲她一下:“那我去买个真的,行不行,原谅我吧?”
第76章 热恋期
广海的六月, 正是水产品的最佳季节。
梁惊水和商宗视频聊天,说前晚和温煦去夜市摊吃了不少海鲜,醒来脸上起了一片疹子。过几天要去参加活动,指望化妆品能遮住。
商宗那边是宽屏的电脑视角。
窗外维港熙熙攘攘, 适逢旺季, 沿海都是警察维持秩序。两个人在午休时间抽空腻歪, 桌上的苹果摆件晃得起劲。她说有同事要链接,一听是她男朋友送的,苹果肌鼓得比苹果还圆。
他笑说:“你现在的脸比苹果还红。”
“我知道,但没办法。”
梁惊水嘴角下抿, 空空地望着工位镜子里的自己, 望着细小的红疹从颧骨蔓延到下巴。
在吹着空调风的白天感觉不到痒,一到夜里涂完药, 痒意让人抓耳挠腮。
那场活动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作为App的核心发起人,她受品牌创意总监Chloe邀请, 担任活动的压轴嘉宾。
那一天, 公司创始人单百川也将出席。
19年的梅雨期异常密集, 系统不断推送降雨、湿度、健康、出行相关的提醒。
某天晚上, 梁惊水打着伞走出大楼,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沃尔沃,车灯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一看推门下车的不是狄鹤,她眉间的褶皱顿时松开。
司机提来一盅汤, 瓷盅上还裹着一层水汽。他说商先生特意让这里的厨师按配方炖了去火汤, 以后每天这个时间,他都会送过来。
于是在出租屋里一边喝汤一边和商宗视频, 成了下班后的习惯。
汤底总是很鲜美。
商宗说这些食谱是他奶奶留下的,黄芪和甘草能够调节免疫, 淮山和百合能够润肺养肤,茅根和马蹄能够清热解毒。
才三天,梁惊水脸上的疹子消了大半。
她这次回广海只待一个月,或许是三年来他们的关系首次真正落定,短暂的别离让热恋期的时间变得漫长,度日如年。
但也不是毫无所得,梁惊水偶尔向商宗谈及周围人的变化。
她把手机立在床头柜上。
侧身和他说起团队里有个叫程雨晴的姑娘即将在年中和crush订婚,说起陆承羡跨行做起了校外辅导老师,说起她舅舅舅妈关了店去香港探望梁祖……
说起老教授的妻子。
老伴去世后,师母住在养老院浇花下棋,精神矍铄,没想到几年过去,还能一眼认出她是当年统计学院2012级最小的学生。
还有狄鹤。
京城狄家开设赌场被查,核心人物已被依法拘役,他自己则因线上赌博被拘留了几天,很快就出来了,没进牢里。
儿童节那天,梁惊水和温煦一同去了荷光道,广海分部的脱班社早已换了一批人。
温煦听说狄鹤家道中落,把所有的流通资产变卖,并没有多惊讶。她看向表情同样淡定的梁惊水,说她上个月打车匹配到了一个司机。
头发长到披肩,胡子也邋遢,凭借声音认出是狄鹤。
他正在听租赁车里的车载广播:“尾号9164,反正咱们这辈子就这一面,我是真伤心,想跟你掏掏心窝子。这新闻里头说的三井集团内部的神秘女幕僚,是我特喜欢的人。”
没想到尾号9164,居然是温煦。
她没搭狄鹤的话,盯着手机导航程序,让他老实点别给她绕路。
狄鹤愣了愣,从后视镜里认出她是梁惊水生日会上口无遮拦的好友,默默调转方向。
自打梁惊水返港后,狄鹤辞去脱班社的职务,回京城过起了闲散阔少的日子,没料到再回广海还能撞见和她相关的人。
他没法装作不在意。
不可避免想起5月11日清晨,“世纪之吻”红字霸占头版,配图是商宗与梁惊水在甲板上的深吻。
下方还有几张小图,梁惊水穿着一件紫色高定,手捧曼塔玫瑰,笑容像被精致的妆容封裹在了脸上,自头至尾,幸福地看着商宗。
与之同步曝光的,是商宗被正式任命为三井集团下任掌舵者的报道。
遥不可及。
狄鹤又想起去年八月,无人机在广海上空编织出一张星网,不同角度映出的英文字样各不相同。
唯独在俱乐部所在的荷光道,抬头就能看见那行讯息——She is mine.
他兀自笑起来,说:“比不过,比不过。”
温煦心里慌得一批,怕这人发疯,只能硬着头皮敷衍几句安慰。
“我以前家里穷,没法感同身受你家道中落的滋味。我听惊水说过,第一次见你时你是司机,那会儿是有钱人图个新鲜玩体验生活。现在真成了司机,那就踏踏实实过吧。”
温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惊水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红灯口,狄鹤转过来看她:“她都快烦死我了,哪还能盼着我好啊?”
温煦说:“那你就一直在广海绕吧,12分扣完再扣,绕到你接到一个叫梁惊水的乘客,亲口问她,反正你根本忘不了她吧?”
狄鹤呆住了好半晌。
忘不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天之后,广海多了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司机,长相出挑,昼伏夜出,成了市区的单王。
人这一生,总得有个寄托。
故事里有些人忘不了,余下的时光,便是用来思念的。
梁惊水于是听完点了点头,没有怪温煦多说那一句,沉默几秒,说她有车,未来也不会在广海打车。
彼时彼刻,温煦没有告诉她,她是在郭璟佑一次醉酒后,无意知晓梁徽的死因,何其惨烈。
梁惊水也不会料到,七月安奵生产的同时,08年梁徽之死的旧案被重新提起覆核,而推动申诉、要求翻案的人,正是商宗。
那时她兴致寥寥地点完一杯酒,看着俱乐部里陌生的面孔,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她给温煦看天水围分部的照片,郭璟佑和商卓霖一左一右当吧台门神。隔空传送给温煦,听见她晦涩地说:“惊水,只管往前看,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
联名活动经过最后确认,场地由云链总部转至户外地标举行,适合品牌曝光和大型公关活动。
广海近几年发展很快,户外广场云集国际品牌和创新空间,较首都水平已经非常接近。梁惊水载着Chloe往科技园区开,沿途见到近二十辆超跑呼啸而过。
一下车,依然是两位风光的年轻新星。
接待人瞄了眼马自达的卡姿兰大眼睛,笑意融融地夸梁惊水车品可爱,和她干练的外形倒是不相衬。
梁惊水摇摇头说不是,只是看它便宜买的,开烂了再换。
接待人哎唷一声,没再这话题上投入太多时间:“瞧我多笨,一直让二位站在太阳底下晒,快快快,赶紧进场地吧,里面有冷气。”
各行各业都是人精,一辆车都能聊出惊涛骇浪。
科技园离大学不到2公里,建筑外里都很有盗梦空间感,接待人将两人引到后台,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Chloe需要与模特们进行彩排,梁惊水帮了一会就被推走,让她先去换衣服,好好准备上场致辞,接下来的活动画面将会在财经频道直播,必须无懈可击。
“要是台上不记得词,我第一个将你的糗样做成gif。”
梁惊水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回到后台换上服装。
致敬02年梁徽香港国际时装节上的春夏造型,花呢外套和反向褶皱的栗色筒裙,锦缎高跟鞋上点缀珠饰,散发着暗淡闪。
造型师问她对发型有什么想法时,梁惊水横掌对着下巴:“剪到这。”
剪落的发丝在光下悬浮,镜中的倒影渐渐与梁徽的面容相叠,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那些年,他为她一掷千金,拍下重达15.72克拉的艳彩蓝钻;
他带她去塞班岛,在13000英尺的高空中牵着她的手高喊老婆我好爱你,落地后自己先吐了,还逞强说下次去新西兰的皇后镇跳伞,那里是世界冒险之都。
梁徽在日记里写:
我以为他会信守承诺一辈子。
那页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在纽约世贸双子塔前的游客照。
母亲怎么会想到,美利坚的双子塔成了历史,父亲的爱也成了往事。
不知坐了多久,后台只剩梁惊水一人。
门口响起敲门声,她恍惚间没有回应,直到Chloe失去耐心走进来。
“活动快开始了,怎么叫你也不……”
Chloe看到她的头发短了一截,话音生生顿住。
那套造型经典隽永,连Chloe小时候都曾在电视上见过。临换场时间紧迫,地上是一团来不及收拾的碎发。
梁惊水看上去状态还行,没有想象中那么睹“人”思人,还转头对她一笑:“抱歉,刚刚走神没听到,我现在过去。”
放眼整个大湾区,恐怕再难觅得一人能与昔日香港的时尚传奇相仿。
除了传奇的女儿。
正因如此,她觉得梁惊水即将走的每一步,都是被人嵌进眼睛里的。
Chloe忧心如焚:“这里可是直播,你真想清楚了吗?”
两人无言好半晌,出乎她的意料,梁惊水慢慢起身来抱住了她,寻求安慰似的偎在她肩头:“我没想清楚,也好怕,说不定今天过去饭碗还保不住。”
“要不然算了?”
“不行。”
“……”
Chloe拍拍她的背,说:“那就直接上,大不了被辞了,还能去商先生的集团上班。”
梁惊水酸楚道:“那也太没出息了。”
Chloe打趣:“以前新闻说你是顶级捞女,我差点笑出声。”
她说没见过梁惊水这种生怕占金主便宜的“捞女”,连门槛都迈不进,改天去和人家温煦取经怎么当捞女。
“捞女也能见家长吗?”
“捞女不会,但女朋友会。”
Chloe唯恐天下不乱,笑着说:“随份子的时候给你和商先生包个大的。”
梁惊水双手交叉:“打住。”
也只有她觉得那一天还很远。
下午两点,秀场正式开场。
两侧观众席就座的包括广海云链高层管理团队、时尚产业投资人、各大品牌市场总监,以及受邀的科技与商务部门代表,一水儿的大腕。
投影屏上滚动着APP的启动画面,轨道摄像沿T台滑动,高空摇臂从全景俯拍至特写,模特按照彩排的顺序登场展示。
梁惊水站在舞台侧翼,看着模特们轮番亮相,像万花筒不停旋转。
她本以为自己看到观众席第一排的单百川会很平静,然而盯着不过须臾,仰头飞快眨眼,吞回喉部的酸胀。
几乎不用酝酿,一眼便牵引情绪。
单百川没有像周围人那样举着手机,沉默地看着来往的模特,了无生趣。但他的身份让他无法缺席这场活动。
正合梁惊水的期待。
她对他而言一直是一个职员,那封邮件送出也没有区别。他很少会容许旁人触碰他不为人知的往事。那很消耗精力,对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人而言,显得多余无谓。
毕竟他辛劳到,连梁徽去世后都无暇质疑死因,也不打算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梁惊水曾在福布斯排行榜上瞥见公司某位高层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狄鹤科普的知识。这种榜单上的名字,多半只是东家挂名,风光无限的背后,不过是替真正的庄家效力。
单百川正是那个掌控全局的庄家。
商琛给了单百川启动资金,谁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踩准政策红利,将原始资金数倍翻涨。从传统金融到科技产业,如今他借着梁惊水的创意,将资本触角伸入时尚产业,这两年概念股被迅速推高,最后趁着市场预期拉满,狠捞了一票。
梁惊水心里清楚,单百川没打算让这款App存活超过五年。
等到那一天,股价崩盘,大量投资者被套牢,可能她今天这段致辞会被财经圈反复拿出来鞭尸。
如果赌上梁徽呢?
你还会舍得吗?
梁惊水和最后一名模特眼神交接,扬起唇角,踩着高跟鞋走出侧翼的阴翳。
“这不是云链的功臣梁惊水吗?”高层拉近手机焦距,半开玩笑地说,“单总,瞧她走得有模有样,好像是专业的。”
单百川挑起眼,好像在审度。他身上有股子和光同尘的气质,品茶读书看画展、商战开会搞财报,分明从工作到兴趣爱好都极其风雅,却总让人觉得他深藏若虚。
高层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而他只是笑说:“不专业怎么能瞄准这个新赛道?她倒是真心为公司尽力,没有私吞这个绝佳概念。”
单百川有高度近视,直到梁惊水走到T台中央,他才真正地看清那套时装。
这时候任凭高层说什么,他都勉力地“嗯”,或者干脆沉默,目光不知是望着台上的女模特,还是望着某个无意义的方向。
高层敏锐地嗅到一丝气息。
梁惊水是个很好的讲述者,特别是在台上输出这款App的概念灵感,她提到母亲梁徽。
“时代有些久远,不知道台下观众有多少记得这位名模的名字。前辈梁徽最火的时代是千禧年,那时她在香港可谓家喻户晓。Aaron Wong也正因为她的存在,才逐渐崭露头角,成为了王牌经纪人。2007年,她曾计划成立个人品牌,但很不幸,08年,梁徽——我的母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台下一片哗然。
诸多时尚人士,怎会不知梁徽昔日的传奇。
最震惊的莫过于站在台上的这位。2016年,她短暂涉足时尚业,在正当红之际辞去高薪职位,转投金融界。
直到此刻,她竟是梁徽的女儿。
梁惊水这身向梁徽致敬的时装,再加上那张如同复制般的脸庞。她方才在台上走秀时,令许多年长的时尚人士一瞬恍惚,仿佛千禧年代那位惊艳东亚的第一尤物再度现身。
说完那段话,她抿唇低头。
眼泪啪嗒两下砸在麦克风底座。
很多情绪在她身体里积攒已久:“但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候也会怨恨自己的名气。”
如今再回想,梁惊水也觉得当时玩得过火了点。
但她从不觉得多后悔。至少在那个时刻,她当众点名蒲州单家的家主单忌,揭露十三年前他对梁徽的不轨之事,强调诉讼时效尚有七年。
面对镜头,她甩下一句——剩下的时间,她会不断替梁徽提起公诉。
单忌,来日方长。
众口铄金,这场堪称财经台史上最大的直播事故迅速登上内地热搜。
Chloe和温煦在外面下馆子,四周嘈杂的谈话声中,无一例外都在议论这场为母讨公道的大胆宣告。
两人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又不敢打电话吵醒睡得正香的梁惊水。
就说稀奇不稀奇吧。
头一次见有人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壮举,还能一觉睡得安稳。
Chloe在馆里离导播组很近,那时清楚地看到副导演急得跺脚,让人赶紧切广告,谁料总导演盯着舞台,说不急。
台下年过四十的观众中,有一大半是梁徽的粉丝。听着梁惊水在台上的诉说,每个人都恨得咬紧牙关,不愿让梁徽在这样的污点中陨落,更不愿错过仅剩的诉讼时效。
总导演帮的不是梁惊水,而是曾经让无数人追随的信念。
很奇妙。这些年梁惊水也算是千帆历尽,终于让那场沉默了十三年的真相,重回众人眼前。
她此生的苦应该就挨到这了。
对面的汤碗里晃动,泛起细碎涟漪。
Chloe怔了一瞬,抬眼望去,才发现温煦的泪珠沿着下颌缓缓滑落,一滴接一滴,止不住地落下。
“我真怕她扛不住。”温煦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句话。
Chloe不解,望着她紧握筷子至指节发白,只心想:
这碗汤,一定咸得透心。
*
半梦半醒时分,梁惊水起身关闭手机的勿扰模式。
一整晚,内地和香港的社交媒体被消息淹没,几乎都是对她情绪的关切,对她母亲遭遇的惋惜。
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也懒得揣测。
切回微信。
置顶头像右上角有个红点。
还未点进对话框,她的目光落在那句“辛苦了”上,夜深突然很沉很重地一声疏气,白天的意识全都清清楚楚钻了回来。
她单手倒夹着烟,倚在阳台上,拨通了商宗的视频电话。
他在屏幕里帅得光风霁月。
梁惊水就这么一直笑,一直笑,像是新手第一次含住烟蒂,吐出的烟轻薄虚浮,没有过肺。然后在晚风里连声咳嗽,眼角的泪像是呛出来的。
“你长得真俊啊。”她装女流氓。
商宗的声音隔着磁波传来:“水水,辛苦了。”
他的眸子是淡的,覆着一层灰色的膜。
可梁惊水觉得,那夜他眼里盛着许多辽远的东西,像一条走不完的长巷。
第77章 向前走
梁惊水是在时尚事业部门口见到的单百川。
他一身双排扣西装, 领部挂着驳头链,春风满面地与来往的下属对话。
她停在程雨晴身后,手捧黑咖进不是、退不得,觉得心如悬旌。
“水水姐, 怎么还不走啊?”程雨晴熟络后叫得亲昵, “我肚子都要饿瘪了。”
单百川注意到她们, 眼神如晨光般清朗:“你们准备午休?”
程雨晴打招呼:“单总中午好,我准备和前辈一起去食堂吃饭。”
“我正好也要过去,顺道吧。”
梁惊水陷入了两难。
自那场“直播事故”后,原以为单百川会尽快做出决定——要么召她进办公室单独谈话, 要么以“员工严重违纪”为由, 直接让她收拾东西走人。
可是这一周风平浪静,静得可怕。
程雨晴双手交拢在腹前, 状似轻松地询问:“小组下午还有重活,可能比较少碳水, 单总您介意吃轻食吗?”
熟悉她的梁惊水一看就知道她紧张了。
一个刚入职的小员工, 和大Boss同桌吃饭, 哪还谈什么午休的轻松, 全程都得绷着神经。
梁惊水不可能示弱:“下回吧。”
等单百川眸色诧异地看她, 她礼貌性地颔首,拉着下属的手离开事业部。
智能补给站弹出一条无糖坚果棒。
梁惊水弯腰拾起,顺手将喝完的咖啡杯丢进垃圾桶, 撕开包装, 朝食堂走去。
程雨晴这种人,刚入职场不久, 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你这是……你刚刚、你拒绝了单总的午餐邀请?”
“水水姐,就算你现在是云链的功臣, 胆子也太肥了吧!那可是一把手,咱们的饭碗和前途,全看他一句话定生死啊!”
“他生气了怎么办?”
梁惊水拿着餐盘,坐在人体工学餐椅上,目光淡然。
程雨晴则是不安。
梁惊水看她用木叉戳着碗里的紫甘蓝,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单百川不在,午休也没见她放松半分,心想还是太年轻。
“你这样吃,是准备在年底婚宴上瘦成纸片人?”
程雨晴颓丧说:“那可太好了……”
梁惊水看得,都笑了一声。
一模一样。让她想起了自己刚毕业那年,心里压点事情就吃不下。
在洗车行打杂没两个月,单忌又叫她去香港谈海运合作。温煦正好人在香港,后来她们闹了嫌隙,话没说开时,梁惊水躺在群租房里内耗,觉得良心都喂了狗。
没过多久,她搬到浅水湾。
每次瘦下来,商宗都比她自己先察觉。导致他情热时动作放得很轻,看到她皱眉,第一反应是她不适,而不是沉溺。
梁惊水其实是后者,冲他暗昧地眯了一下眼。
商宗神色尚属平静。
那人……跟平时很不一样,灰眸里满是观测和拆解。
被他碰过的地方尽数滚烫,她明明在下方,却用居上者侵略又眷恋的眼神回看他。
大概是商宗第一次看清她的野心。
偏离预想。他呼吸变沉一些,有瘾般不断托举她的后腰。
当时他们的关系才刚起步,但他对她的宠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或者说,两人都超越了原先的期待。
“走,夜宵时间,顺便带你散散心。”
事后,商宗开着跑车带她出门,停在一家大排档前。
梁惊水对他的饮食习惯不甚了解,以为他只去高档餐厅,没想到出乎意料,有钱人也挺接地气嘛。
宵夜文化在香港根深蒂固,凌晨一点,旺角的大排档烟火正旺。
座位有限,他们和一桌电视台下班的打工族拼桌,梁惊水认出有几个是TVB的艺人。寸土寸金的地方,艺人们毫无明星架子,没有保镖,没有助理。聊到兴起,他们反过来夸她的T台秀,说灯光一打,简直神仙落凡尘。
商宗听他们越夸越起劲,让伙计撕了一页茄哩啡纸,点单用的,他望着话最多那人,煞有其事地皱皱眉:“签完名可以收声未?”
那语气正常得很,梁惊水没完全听懂粤语,直到对面一排人脸色都变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桌下膝盖敲敲他腿。
喂,还吃不吃了。
商宗扯唇满不在乎,说:“苍蝇多到我心烦,不在这吃了,带你去别的地方。”
那可是11月,苍蝇都冻没了,他嘴上倒是挺热乎。梁惊水不知他这股火从何而起,但想了想还是起身走了。
他们去了另一家“镬气十足”的大排档,几碟炒蜆、椒盐九肚鱼配冻啤酒,边吃边吹水。
吃饱喝足,商宗包了百老汇戏院的VIP厅,带她坐在最后一排。
看的是3d版的《奇异博士》,一部文戏多于动作的漫威电影。梁惊水被那件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红披风逗乐,笑倒在商宗肩上。
厅内银幕光影流动,后半段剧情无人记得,因为他们在月相沉降的黑暗里接吻。
怎么说,那个夜晚妙不可言。
以至于后来在浅水湾的影音室看了很多电影,氛围再好,也不及那次心血来潮的动人,总觉得缺点火候。
11月的工作量明显减少,她知道是那个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没揭穿,夜宵吃了不少,体重回溯,连经纪人张知樾再见她都说她珠圆玉润,像个年轻的富太太。
总归回忆起来,是春风般滋味。
梁惊水翘翘嘴角,对程雨晴说:“别啃草了,午休还有两小时,我带你下馆子,把那个情路坎坷的丁濯和我师妹一块叫上。”
结果是四人旷了一下午班,低头站作一排,被主管口头警告。
梁惊水怎么说也算个小领导。主管狐疑道:“香港那边工作很随性吗?怎么去一趟回来跟被夺舍了一样。”
师妹喝了点酒,看主管的眼神别样迷离:“有商先生撑腰,随性点不是正常吗,主管您就通融通融我师姐吧。”
她一步走歪,在众人面前失衡。
主管一边扶一边叹气。
总裁特助敲门没人理,推门进来先被酒味冲了一脸,看见主管的举动,脸色微变:“大白天的你干什么?”
主管双手举起,叫苦连天:“我什么都没干。”
特助简单了解闹剧情况,蹙眉瞥了眼桌后的梁惊水。她穿了条黑色喇叭裤,交相点地,两只手埋在口袋里,站得松松垮垮,像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这让特助怀疑她究竟还想不想干了。
他不动声色地撇开脸,提了已到下班时间,梁惊水以外的人可以先走。
几道担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视若无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特助掩上了办公室的门,后来那扇门被单百川推开。
单百川看她明快地笑,好像早知他会来,踟躇了片刻,说:“水水,我想和你说几句。”
梁惊水唇角的笑敛了些:“单总,您叫我什么?”
“……”
“我是员工您是老板,这样不合适吧。”
“你在跟我置气我知道,这几天我也仔细想过了,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梁惊水二话不说,从包里翻出日记本丢给他。
“最后一页。”
斜阳将茶杯的影子映在桌上,杯沿的弧度像半张开又合拢的嘴,欲言又止。
梁惊水挪动茶杯,直到影子膨胀,变成一个胖墩墩的椭圆,她说:“这页就够了,不用往前翻。”
于是单百川指尖微滞,合上日记本,轻轻放回桌面。
室内禁止吸烟。他直接当她面点上了。
梁惊水发现他这人挺藏得住事的。凡是听见和梁徽有关的事,脸上静得像一坛死水。
她声音温和:“爸。”
单百川在烟雾间剧烈咳嗽,咳到最后弯下腰,肋骨和喉咙都有点疼,窝囊地抬手示意她稍等。
只能说她掐准了节奏。那天兴许是被那页竖直凛然的字迹刺了一下,梁惊水这直白的话让人难以招架得住。单百川虚脱地撑着桌角,实在没精力跟她争辩什么。
他每隔一阵便轻咳一声,说话声音嘶哑。被层层情绪压得心烦意乱。
“我这个人疑虑多,能走到今天也是因为如此避开了很多问题,但刚才提亲子鉴定,不是因为我不信你。”
“行了,虚的就不谈了,我们谈点实在的。”
梁惊水扬起唇角,一个不太需要调动肌肉的笑,“此时此刻,请问单总,您把我当什么人?”
单百川很久没动静。
过了一会,他退后站直,小心翼翼地启齿:“我和梁徽的女儿。”
天光降下来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梁惊水拿起日记背过脸去,脸色苍白得像水母般透薄,仿佛熬不过下一次日出。
她沉默地将本子收回包里。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了细细血滴子,舌尖一碰尽是铁腥,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她无心上演“父女情深”,径直离开办公室。
太迟了。
单百川心知补救已无意义。那天晚上,他发布了一则官方公关声明。
并在当月下旬的商业场合中回应:“我与梁惊水女士确系直系血缘关系,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此事因个人与家庭原因,过往未曾公开。在此,也恳请各界尊重她的隐私,不作过度揣测。”
没人知道总裁整整一个月未现身公司去了哪里,但大家清楚,这应该只是个前奏。
七月,香港台风前夕,邮轮在晦暗的海面上航行。梁惊水脸颊被热气吹得发烫,满心愉悦地站在甲板上,眺望南国岛屿在海平面上渐渐浮现。
从江南码头坐邮轮到香港岛约需三天。
她开了视频会议,和商宗重温《花样年华》。
这一次比初看时坦然许多,甚至还能望着屏幕里正襟危坐、实则在工作中摸鱼的掌舵人,学电影里苏小姐的语调问他:“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窗外飘着茫茫细雨,海天被冲刷成灰蓝色。信号卡顿,她调大耳机音量,辨认出那句话——“整艘曙光号都听你指挥,你说去哪,我就让它往哪开。”
霸气的宣言被切割成鬼畜音轨,她一时没忍住,笑得气氛彻底跑偏。
梁惊水时常在想,等到那张船票过期,他们是否已经走遍世间的山川海洋。
三年,他们的交集,实实在在只有三年。
后工业时代的资本浪潮直冲而下,三年间从短视频崛起到电商直播风靡,共享经济从繁荣到瓦解,人工智能和5G技术加速落地,适者生存,改变从未停止。
梁惊水更多是从路边一夜就凋谢的鸢尾,金钟一天就被涂掉的街头涂鸦,中环海滨挂不到半周的快闪展牌里,感觉到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
商宗在她身后,且徐且行,步步相和。
她时不时回头。
那张年轻的面庞明净无垢。
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快了,每逢一些时间的锚点,商宗从未迟疑,稳稳地跟在一个叫梁惊水的姑娘身后。
“若时光倒流,你会像这样看见我,” 他的温情千年如斯,“向前走,我的影子永远在你脚下。”
正如电影里所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2019年,梁惊水前所未有的轻松,上一辈的心结已彻底解开。
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与商宗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