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很怕性单恋者?”……
“你真不跟我住一个屋啊?”回住处之后,章琴看着涂芩睡的那个房间,“你这屋真不行,墙都是霉的,太潮了。”
“没事,我带了一个小的除湿器。”涂芩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这房子的电是陈洪临时拉的,电压不行,开了电吹风就开不了灯,涂芩只能坐在院子里用毛巾一点点地擦。
她肯定不会跟章琴住一个房间,她的地盘意识在外面会缩到最小,在床上铺上自己带来的四件套后,那个空间就是她的,别人碰一下她都会忍不住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它恢复原样,哪怕是一条褶皱。
所以她跟姚零零一起出去玩都是订两间大床房的,姚零零这方面完全惯着她,哪怕是当天去玩了鬼屋晚上吓得要死,也会给涂芩留空间。
手机震动了一声,是姚零零。
她刚才把今天遇到的事情一股脑全告诉了姚零零,这边信号不好不能视频,图片和语音也容易发送失败,所以涂芩发的全是文字,对话框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姚零零看完几段小作文花了点时间,看完了只能先感叹了一句:你们两这他妈是怎么样的一种缘分啊。
然后就是正在输入中。
涂芩一边等姚零零的回复,一边翻看今天的本子,她不太愿意去反覆回想今天钻进谢斋舲领口那件事。
那种带着人体温度的回忆太冲击,鼻子里满是谢斋舲身上奇特的带着烟熏木头味道的梵香味,额头上是她碰触到谢斋舲胸前皮肤的温度。
谢斋舲身上的味道其实很好闻,好闻到她还去买了一些梵香味道的香水小样。
但是那么近地闻到,攻击性太强了。
明明是她一头撞上去的,她却有种被入侵的感觉。
并且,那种感觉一直都没有消失。
姚零零那边还在正在输入,断断续续的,半晌,才打过来一句话。
0:【芩,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涂小草:【……为什么突然那么严肃?】
0:【你的性单恋是什么感觉?我的意思是,人的情感为什么会突然转变,为什么每次你喜欢一个人对你有回应后,你马上就会变得那么厌恶?】
这是姚零零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她们认识十年,在一起经历了一整个青春,但姚零零从来没有问过涂芩这个问题。
这是她们的默契。
两个心都不算特别健全的女孩,长大的过程中已经充满了别人问的为什么,所以她们彼此之间,不再问对方为什么。
有些为什么是能在彼此的生活里找到答案的,但是像性单恋这种非常个人的恋爱取向,姚零零找不到答案。
涂芩思考了很久,她会跟人解释什么是性单恋,但是却从来没有解释过性单恋的感觉。
涂小草:【我的喜欢是静态的。】
涂小草:【类似我喜欢的玻璃瓶,喜欢某个明星在某个剧集里的角色,或者说喜欢一幅画,都是静态的,我的喜欢是固定在某个固定形态里的。】
涂小草:【这种静态一旦变化,就会变成一个具象流动的东西,那就不是我当初的喜欢。】
0:【所以你单恋的人一旦给你情感回应了,他就流动了。】
就不喜欢了。
涂小草:【嗯。】
0:【那谢……那个大船呢?他的名字好难打啊!!】
涂小草:【他怎么了?】
0:【在我看来他已经非常流动了,你跟他坦白自己的恋爱取向,他搬家,现在又重新遇到,你还钻了人家领子,几乎每一次你跟我说他的时候,感觉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对他你有什么感觉?】
涂芩又开始发呆。
0:【如果他说他喜欢你,你会是什么感觉?】
涂小草:【……呃,那我工作怎么办,我现在又跑不了。】
0:【好的,你还是不能接受对吧?】
涂小草:【他确实有些特殊,但是没有特殊到可以改变我恋爱取向的程度。】
0:【那你现在喜欢他吗?】
涂小草:【不。】
0:【?】
涂小草:【还没到那个程度.jpg】
0:【那你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让我在这里陪你打字玩?】
0:【你都不喜欢人家你纠结个屁啊,人好歹还是个帅哥,你就当这三个月采风工作有帅哥作陪不好吗?】
0:【指指点点.jpg】
涂小草:【哦。】
0:【姐姐要去恋爱了。】
涂小草:【祝你幸福.jpg】
锁了手机,涂芩仰头看天,天气不好,月亮毛茸茸地镶着水汽毛边,云层黑压压的看不到星星。
涂芩头发多,擦了半天也没有全干,晚上那顿吃得又太饱,涂芩开始在院子里转圈散步。
章琴房间熄了灯,她今天其实一直都不太舒服,晚上吃得也不多。
涂芩又溜跶了两步,村里很静,她能听到自己踢踏的脚步声,有点吵。
可现在才晚上九点,让她回房间睡觉是怎么都睡不着的,这里的网速也不够她上网刷资料,微信聊天都要转半天圈。
涂芩把半个身体探出院子。
这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是有路灯的,水泥铺了一条容许一辆车开过的主干道,一两百米就有一
盏路灯。
非常幽默的路灯,造型是一颗球,本来就已经很不亮了,非得要在球上面加一个盖子,于是就变成了现在天上镶着毛边的月亮的样子,只能照亮路灯旁边的几米路。
涂芩决定在两盏路灯之间溜跶,一百米溜跶十圈就一千米了。
她倒不怕村民,下午逛了一圈,留在村里的除了谢斋舲他们三兄弟,其他的全是老弱病残,最健康的就是陈列馆那个大爷,其他的似乎都有眼疾,走路都得靠拐杖。
她是有点怕小动物。
周围都是黑黢黢的山,马上就要春雷频频的季节,她怕有蛇,或者草地里突然蹿出个癞蛤蟆都能把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吓半死。
拿着手电筒走了几圈,胆子渐渐大了,她开始隔着路灯溜跶。
她很喜欢溜跶,尤其是半夜夜深人静,这里没到半夜,可真的安静,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静下来以后,她在空气里隐约闻到一点烧焦木头的味道,不过没有梵香味,就是单纯的烧焦木头的味道。
还有青草香。
和远处山里不知名的鸟叫。
涂芩仰头看着月亮,莫名地想到了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告白,那是大二的时候,对象是同系的学长。
她大学学的是汉语言,男生不多,身材好爱锻炼又开朗的男生更少,那个学长就算一个。
她入学第一天,迎新的时候就是这个学长带她逛的学校,她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就有些喜欢他。
喜欢了两年。
他们成为了还不错的朋友,那学长也是个网文作者,他们两共同话题很多,也会一大帮人约出去爬山露营什么的,那学长对她很照顾,有一次玩真心话大冒险,同行有个男生在真心话的环节说他一直很喜欢涂芩,希望涂芩能给他一次机会。
众人都起哄,让他们两个在一起。
那个年纪,很多小情侣都是在起哄中产生的,涂芩很烦这个,正想当面拒绝,是那个学长给那男生倒了一杯酒,让他别搞道德绑架这一套。
也就是那天,同样喝了点酒的涂芩跟那个学长告白了。
她觉得这次不一样。
这学长方方面面都是她喜欢的,她已经了解他两年,性格三观甚至对方的家庭背景她都了解了,她觉得这次应该不再只是静态的喜欢。
她一直记得那一天,她跟学长说我喜欢你,学长看着她,眼底带笑地看着她,说,你抢了我的台词,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要给别人机会。
非常温柔。
如果是偶像剧,此刻画面应该飘满了粉色花瓣。
但是那是个冬天,很冷。
涂芩在那个学长笑着看她的时候,就知道这次也一样。
她在那个学长上前想要拉她手的时候,往后躲了一步,学长以为她害羞,没有逼她,只是陪她站着。
涂芩记得他们站了十分钟。
然后涂芩说:“对不起,我喝多了,我应该是不喜欢你的。”
那是她最接近成年人亲密关系的一次,那一次,教训惨痛。学长对她是真心的,甚至在她明确告诉他她是个性单恋者后,他仍然追了她一年。
不离不弃的那种。
结局很难堪。
学长第八百次跟她说,我们试试看好吗?我研究过性单恋者,我们可以试着往前走一步,你只要不舒服了,我马上后退。
涂芩盯着他的眼睛。
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痛苦,渴望和纠缠。
然后她就吐了。
那种如果他们在一起的念头像是黏腻的胶状物,堵住了她的喉咙,堵住了她的眼睛,她无法挣脱,她的痛苦并不比学长少。
学长最终放手。
他们再也没有联络过。
那次之后,涂芩也再没有心动过。
或者说,她觉得与其那样痛苦纠缠,不如一开始就杜绝。
谢斋舲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尝试打开缺口的人,但当谢斋舲拒绝她的时候,她在难堪的同时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可现在,这口气又有些提了起来。
涂芩看着水泥地上隔得不远的两条线,两脚并拢,甩着手臂开始立定跳远,跳过去,又跳了回来。
再抬头,谢斋舲就提着一袋东西站在不远处。
路灯昏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读懂他的肢体动作。
他很僵硬,肩膀绷直,是抗拒的姿态。
太新奇了,他说他不是性单恋者,可他看起来比她还恐惧亲密关系。
“我给你们拿了点明天的早饭。”谢斋舲看她看向他,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
“你为什么怕我?”昏暗里,涂芩听到自己非常直接地开了口。
谢斋舲僵住。
涂芩歪头看着他。
“你们那边的电压没办法用电吹风,以后你和章老师可以去工作室那边洗澡,那边电压是够得,改造的那个两层楼里有客房,有单独的卫生间,也装了地暖。”谢斋舲没回答她的问题。
涂芩走近两步,拿走他手里的塑料袋。
“你很怕性单恋者?”她没有放过他。
谢斋舲没动,也没回答。
涂芩就站着。
她觉得今天晚饭可能有酒,她现在非常上头,因为谢斋舲僵直的肩膀。
最后,谢斋舲很低的叹了口气。
“我只是,怕离别。”他说,“非常怕。”
第32章 但是她轻盈坦荡独立。……
这句话谢斋舲说得非常轻但又非常重,轻得像是一声叹息,重得又仿佛承载了他的人生。
涂芩接不住这样的情绪,她有些愣怔又有些狼狈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鲁莽的事情——她碰触了他的禁区。
这在边界感很强的她这里,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严重到她没有办法马上说出对不起。
但谢斋舲却已经岔开了话题:“明天开始要下好几天雨,老沈这屋子可能会漏水,陈洪的意思是让你们直接搬到工作室去,那边客房让阿姨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但毕竟工作室住了三个男人,我怕你们不方便,所以如果老沈这边漏水,你和章老师住工作室里,我和金五金奎他们去村长那边挤一挤。”
他不再提,涂芩也不敢再提,呐呐地嗯了一声。
“早点睡。”他说完,停顿了一下,转身就走。
涂芩在路灯下愣愣地站了一会,拿着那袋早餐回了屋。
黑暗里,已经走远的谢斋舲停下脚步,看向路边更黑的玉米田,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很精准地往其中一块玉米地丢过去。
半晌,有人揉着肩膀从草丛里走出来。
谢斋舲眯眼看了一会:“……我以为是金奎,你什么时候也开始那么无聊了。”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刚才转身看到玉米地动了一下才意识到真的是有人跟着,这个村里会那么无聊的人只有金奎,结果石头砸过去对方一声没吭。
居然是金五。
金五今天很奇怪,他平时没那么重的好奇心,现在却连听墙角这种技能都用上了。
“怎么了?”这条路他们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工作室,金五转的方向不是回工作室的,而是去后山的。
后山上个礼拜因为泥石流塌了一次方,路很难走,谢斋舲为了见客穿了新鞋,不太乐意跟过去。
金五见谢斋舲没跟过来,又掉了个头去往村口走。
谢斋舲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经过老沈家门口,他转头看了一眼,涂芩已经进屋了,屋里灯泡因为电压问题忽明忽暗,窗帘很薄,能看到她的剪影,似乎踩在凳子上在捣鼓灯泡。
过了一会,灯泡就亮了不少,不再忽闪,他看她在凳子上拍拍手,很满足的姿势。
她总是很独立,他每一次
伸手帮忙,其实都只是锦上添花。
她也总是很坦率也很敏感,能很快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并且迅速自省,做出自己应该有的应对,所以跟她聊天很舒服。
哪怕是她刚才不期然展现出来的攻击性,也并不会让人难堪。
和她在家里穿得粉粉嫩嫩看起来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外表不一样,她有很稳定成熟的内核。
她是一个在他眼里有闪耀光芒的人,她身上有太多特质吸引他,甚至觉得羡慕。
她也有烦恼,也会露出脆弱孤单的样子,但是她轻盈坦荡独立。
她活得很精彩,很让人忍不住仰视。
“哥,你是不是要恋爱了?”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榕树下,金五突然转身,盯着谢斋舲开口。
谢斋舲脑子里还是涂芩换灯泡的样子,被这个问题拉回神,也拉回到现实里。
他停了一秒,才摇头:“不会。”
金五没有金奎那么利索的口才,谢斋舲否认了,他也没吭声,只是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斋舲。
夜风吹过,只穿了一件短袖的谢斋舲搓搓胳膊,拍拍金五的肩膀准备跑回工作室。
金五却又突然开口,他说:“你如果喜欢那个编剧,我可以把她抓起来关在工作室里的。”
“关在老的烧窑场,那里没人过去。”他似乎是已经考虑好了。
谢斋舲:“……”
他突然意识到金五问他这个问题,不是因为八卦,他经常会忘记金五也是一个神经病。
他冷下脸看着金五:“老五,你忘记你答应我什么了?”
“我答应你,是因为你们是好的。”金五的用词非常奇特,他在语言组织上一直有问题,所以他小时候吃的苦要比金奎多很多。
谢斋舲能听懂他的意思,他们现在是好的,但是如果他谈恋爱了,应该就会不好了。
很可笑的说法,但是可能是事实。
“就算我们都不好了,你也不能做这些事,这些事是犯法的。”谢斋舲非常严肃,用词尽量简单,不要有歧义。
“我不怕犯法。”金五几乎立刻就接了下去。
“……我怕。”谢斋舲走到金五面前,他比金五高一点点,走近了以后金五就得仰头看他,夜色里,能看出金五和金奎五官上的差别,金五的眼瞳更大,盯着人的时候容易一动不动,时间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有些异常的孩子。
“老五。”谢斋舲声音不大,“我们现在那么辛苦,是为了做一个正常人。”
“我们是兄弟,所以我们有家人,我们有工作室,所以我们有工作。”谢斋舲看着金五,重复自己重复了无数次的话,“我们需要遵纪守法,遵守规则,才能有一日三餐,才能像现在这样,你难受了,就能买一张机票去天上飞。”
金五不说话了。
这代表他虽然没有懂为什么要做一个正常人,但是一日三餐和随时能飞这两件事,对他的诱惑非常大。
他愿意为了这个诱惑去做一个正常人。
其实他一直做得都很好,除非他感知到变化,金奎或者他有变得不好的迹象,他才会像今天这样反常。
说完以后谢斋舲还是盯着他,没有避开金五专注时有些吓人的眼神。
等金五开始躲闪,谢斋舲才继续开口:“至于恋爱……”
他停了一下,看金五的反应。
金五没有反应,他思维很直接,谢斋舲说他没有恋爱,他就不会再纠结这个问题。
起码现在不会。
“哪怕以后我真的遇到了可以恋爱的人。”谢斋舲又顿了下,“你也不可以把她关起来。”
金五微微蹙眉,鼻翼微动,他很困惑,但是又不太敢在谢斋舲这样盯着他的时候提出异议。
“因为我一旦恋爱了,那么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家人。”谢斋舲说得很慢,“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家人。”
这段对话要被第三个人听去了,估计会被这段诡异的对话吓跑。
但是对进入偏执状态的金五,谢斋舲只能用这样直接的方式。
金五仍然不解,眉头蹙得更紧,看起来有点紧张。
换作平时,谢斋舲可能会先就此打住,等另外一个合适的金五不那么紧张的时候再和他聊这件事,但是今天谢斋舲也有些急,意识到金五的因果逻辑后,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前没有遇到像涂芩这样的异性,所以从来不知道金五对他的感情逻辑是这样简单粗暴的。
“老五,我确定了恋爱关系的人,受到任何伤害,在我这里等同于离别。”谢斋舲把话说得更加粗暴。
离别两个字让金五鼻翼狠狠一缩,抓住了谢斋舲的手腕,非常用力,谢斋舲都觉得再用力一点,他的手可能就废了。
但是他没动,他还是这样盯着金五。
“好。”金五迅速点头,“我不会伤害你的恋爱对象。”
点完头怕不够,又补充:“我发誓。”
谢斋舲松了一口气,挣开金五的手,揉了揉:“回去吧,冻死了。”
金五闷头跟在他后头,走了两步,又停住。
谢斋舲无奈地回头:“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金五顶着一脸问号摇头。
“……你是害怕我的恋爱对像离开我对吧?”谢斋舲叹气。
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但是如果不和金五掰扯清楚,他真怕金五一时想不通就又想起了工作室里没人去的烧窑房。
改天要把那个烧窑房砸了。
“离别这种事,是一定会发生的,哪怕是我和你们,也总有一天会分开。”谢斋舲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和金五站得很近,今晚月光本来就暗,他还站在阴影里,人看起来黑沉沉的一片。
金五就突然有些不敢往前,甚至不敢反驳,不敢告诉谢斋舲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对离别这件事有障碍,是我的问题。”谢斋舲继续说,“我们不能因为我自己的问题,去强迫别人。”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恋爱了。”谢斋舲似乎还笑了一下,“那就代表我愿意接受离别的代价。”
“就像当初,我愿意被人揍一顿挨几刀,也要把你们兄弟两带出来一样。”
“是我愿意的,就和他人无关。”
冬天的榕树没有叶子,光秃秃的,只有几根气根孤零零地垂着。
金五不再说话,拉掉几根挡路的气根,沉默地跟在谢斋舲身后。
一直到快走进工作室了,金五才又开了口,他问:“哥,什么是性单恋者?”
新名词,他刚才偷听听到的。
谢斋舲:“……跟你没关系。”
金五:“哥,我们还要去找人吗?”
谢斋舲已经推门进了屋,听到这个顿了顿,点头:“找。”
“一定要找吗?一定要找到了你才可以一直正常吗?”金五又问。
谢斋舲没回答。
倒是身后金奎突然冲上来,对着金五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你是不是有病,你才不正常,我哥哪里不正常?!”金奎怒目圆睁。
金五捂着脑袋不说话。
“还有你怎么也性不性的?那么感兴趣我上次发给你网址你给我拉黑!”金奎大嗓门嚷嚷。
金五:“……”
谢斋舲:“……”
他头痛,也不进屋了,转身去了天井,把那个绿色啤酒瓶捡起来去厨房打算洗干净。
他工作室外面一排名家陶器,结果涂芩一眼没看,只对着这个瓶子弯了腰。
一个玻璃瓶。
小店回收也才一毛五。
切。
第33章 “嗨。”涂芩淡定地擦掉眼……
黑土这剧本因为涉及大量的制陶镜头,甚至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场景都是在制陶场地,所以这次采风,分派给章琴这组的任务不是简单地看看制陶人怎么做陶。按照之前的计划,这三个月时间她们会用半个月时间观摩,剩下的两个半月,涂芩会以助手的身份参与到制陶过程中去,而章琴可能就得剧组和现场两边跑,结合这组另外两个
找资料的助编剧一起,把整部剧所有涉及到制陶相关的内容都进行一次全面校对。
章琴甚至还要负责跟道具组沟通制陶相关的场景搭建。
任务很重,而且故事发生的主要时间点并不是现代,很多步骤不能用现代机器,这也是他们来谢斋舲这个黑陶工作室的原因,谢斋舲在这里连练土都很少用机器。
“毕竟在这里做的都不是开架货。”金奎说起这些很自豪,“矿土村工作室出去的,都是好东西。”
他们今天也做了准备,早上章琴和涂芩过来的时候,金奎就拿出了几大叠资料,有工作室的产品名录,也有制陶流程,有部分流程是手写的,和市面上能买到的资料书不太一样。
一整个早上,涂芩都窝在工作室一楼大厅里这些资料,章琴则在二楼,借用工作室的网络在和剧组开会。
涂芩很困,昨天半夜开始下雨,她房间真的就漏水了,还不是一两个地方,而且那墙壁淋湿了以后陈年霉味翻上来,那味儿冲的人根本没法睡觉,她昨天是抱着枕头趴在厅堂里的大木桌上睡的。
结果一大早,陈洪就打了电话过来,说谢斋舲那边东西都收拾好了,让她们搬过去住。
“昨天半夜下雨他就给我打电话了。”陈洪打着哈欠,“你们收拾一下搬过去吧。”
“你这折腾的。”章琴笑他,“我记得你修这屋子经费批得不容易吧。”
修缮屋子的钱不是剧组给的,是陈洪想宣传黑陶文化一直计划着把这土矿村改成文化旅游区,这边没人住的屋子都想改成民宿创收。
老沈这个房屋改造算是他第一批拿下来的款项,也不知道他怎么改的,章琴涂芩作为第一批客人,只住了一个晚上这屋子看起来就快要塌了。
“这不是时间不够嘛,现在就是个半成品,这地方搬建筑材料上来老费劲了。”陈洪叹气,“而且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那小子这次会那么合作啊。”
“你们来之前我去找他那次,他把我连人带包都丢出来了,说什么他们工作室不搞这种接待。”
“结果昨天突然就松口了。”
“房间都是他主动收拾出来的。”
章琴的电话开的免提,涂芩和她都坐在大木头桌旁吃早饭,听到这几句,章琴看了涂芩一眼。
涂芩没什么反应,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喝袋泡的咖啡,黑眼圈老大一个。
陈洪还在絮絮叨叨。
“也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们这边要是真住不了人,我就跟村长说说,他那里还有个空房间,就是你们俩得挤挤。”
“现在他们三兄弟搬村长那边住,那屋离工作室近,你们也有个照应。”
涂芩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昨天坐在陈列室门口那位大爷就是矿土村村长,日常工作就是晒太阳打盹。
另一个工作就是告诉一年偶尔来一两次的游客或者领导,陈列室门口那个二维码是假的。
那个二维码是金奎贴上去的,是陈洪的支付宝,陈洪搞这个陈列室是自掏腰包的,扫一次五块钱扫个一百年就能赚回来。这东西被陈洪撕了两次,后来就懒得管他的恶趣味了。
涂芩看着制陶流程上头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又打了个哈欠。
她早上喝了一大杯浓缩黑咖啡,现在还是困成狗。
刚才搬行李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头发夹到行李箱里,现在看着这些龙飞凤舞的钢笔字,恍惚地以为自己在看小时候的硬笔字帖。
字太漂亮了。
也太潦草了。
她起身,打算给自己再泡一杯咖啡。
一个早上都没有出现的谢斋舲正好这时间走进来,两人四目相对,涂芩刚好一个哈欠打完,泪眼婆娑的。
谢斋舲:“……”
“嗨。”涂芩淡定地擦掉眼角的泪花。
“……”谢斋舲不太习惯用嗨这种洋气的打招呼方式,停顿了一秒当成回应,然后说了正事,“章老师呢?”
“二楼剧组开会。”涂芩指了指二楼。
“院子里新到一批泥,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谢斋舲脱掉身上的黑色外套,他里头穿的又是短袖,不过今天是白色的,背后已经有些出汗,白色T恤贴在皮肤上。
很旧的衣服,应该是工作用的,有几个地方都有破洞了。
“我去吧。”涂芩把杯子放下,转身拿了相机。
谢斋舲的目光在涂芩的杯子上停顿了半秒,转开,站在门边等她。
玻璃杯。
马克杯形状的玻璃杯……
双层的,渐变色。
在那么穷山恶水的地方,他居然能看到那么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
这里是制陶的工作室……
金奎居然没发飙。
“你不喜欢陶器?”都快走到门边了,谢斋舲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啊?”涂芩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看了眼桌上的玻璃杯,“不是不喜欢,就是更喜欢玻璃用品。”
“为什么?”谢斋舲难得的不依不饶。
这事他疑惑很久了,从她在家门口的过道里放玻璃瓶开始。
“小的时候被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救过命。”涂芩笑笑,“这东西对我来说有点情怀的东西在里头。”
轻描淡写地,说得简单。
谢斋舲看了她一眼。
她扎着马尾,穿着简单的烟灰色套头衫,和她在家的打扮完全不一样,眼底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有些不一样,不知道是因为现在是工作状态,还是因为昨天晚上他们的对话。
她看起来,比昨天淡定很多。
谢斋舲没有多说什么,把话题转到了工作。
“你们之前了解过做陶吗?”他问。
工作室外头停了一辆卡车,金奎金五两人正在拆卡车车后的车斗。
里面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土。
“我和章老师简单了解过。”涂芩拿相机对着这些一通拍,“就那种陶艺工作室里的陶艺课,一人做了一个盘子。”
“陶艺课一般都会给现成的陶泥。”谢斋舲跳上车斗拿了一袋土下来,准备拆的时候顿了一下,大步走到驾驶座,递了一个未拆封的口罩给涂芩,“戴着吧,一会卸货灰大。”
“你们呢?”涂芩接过口罩拆了戴上。
“搬东西是力气活,带了喘不上气。”谢斋舲等涂芩戴好口罩才拆了那袋泥给涂芩看。
“这是高岭土,还没研磨过滤过的。”谢斋舲指着布袋头灰白色一块块的土块,“要变成你陶艺课上接触到的那种棒料,就是一块块的那种砖头,得先研磨,压滤,根据我们提供的配方做成粗制棒料。”
“我们筛选过那些棒料,留下好的能用的,再二次过滤去除杂质,根据这批要做的陶器的烤制温度加一些砂砾之类的羼和料,熟化后二次做成小棒料,这样才算完成预处。”
“羼和料?”涂芩一直开着手机录制视频,听到不解的名词重复了一遍。
“这样写。”谢斋舲随手折了根树枝在院子的泥地上写了一个字,“chan,掺杂混杂的意思。”
涂芩有些意外。
那本制陶流程上面的钢笔字应该就是谢斋舲写的,非常漂亮的草书,就那么随意地写了一个字,也能看出这人起码是练过书法的,底子很厚。
和他外表完全不符。
“预处都在工作室做吗?”涂芩写下那个复杂的字,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是的,纯手工。”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金奎终于等到了王婆卖瓜的时机,“这东西找机器做也行,墨市郊区有好几个专门搞这个的研磨厂,不过那样加工出来的土拿来批量生产可以,单独做我哥要做的这个瓶子,延展性就不够了。”
“这事费时间啊,本来工作室里存的土是足够用的,可昨天那孙子把我们做好的瓶子都砸了,真他妈的……”金奎还想再骂两句,被谢斋舲一个眼神,自动的咽下了后面的话。
“昨天那事后来怎么解决的?能赔钱吗?”涂芩其实昨天就想问了,但陈洪和谢斋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她也就没找到话头。
“赔个鬼!”金奎啐了一口,怕自己后面的话太难听被谢斋舲贴胶布,扛了两袋土进了院子。
金
五扛了四袋,一声不吭地跟在金奎身后。
“没赔现金。”谢斋舲也扛了两袋,“不过这次没办法按时交货,陈洪和刘进去帮忙疏通了。”
他说得太委婉,金奎于是就忍不住了,粗暴翻译:“就是我们原料费和手工费都赔进去了,他们就负责动动嘴皮子!”
谢斋舲扛着装着泥的袋子经过金奎,拿手拍了下他的头。
金奎被拍出了火,骂不了刘家人,总能骂他哥。
“哥,其实你能教课啊。你刚才跟涂老师说的那些东西,随便拿一点出来都够了,就保持这个态度,开陶艺课肯定赚钱!”
明明那么有耐心一个人,陶艺课上屁都不放一个,闷头做,做好了问大家会不会,不会继续闷头做。
他刚才连名词解释都做了!
谢斋舲丢下两袋土,从裤兜里掏出胶带贴到金奎嘴上。
金五没管他们,谢斋舲昨天跟他说的那些话,有些他不太懂,有些他懂了。
他知道他哥对涂芩是不太一样的,他这辈子就没见过他哥那么温和说话的样子。
但是还没到谈恋爱,就还不算家人。
所以他搬土的时候,扛着袋子经过涂芩,很随意地晃了一下,落了点灰尘在涂芩的脑袋上。
一种小小的报复。
他哥都没对他这样温和过。
结果就这么一个小动作,谢斋舲等他经过的时候直接伸腿把他跘了一跤,摔到昨天被锤子砸出来的坑里。
“看着点路。”谢斋舲语气平平地看了金五一眼。
金五没敢吭声,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没敢拍。
于是他又多懂了一点,那么一点点报复,也是不可以的。
会被揍。
第34章 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是炸……
五十袋高岭土三个大男人半个小时不到就搬完了,布袋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仓库里,三人一身灰土,拍着灰回后院洗澡去了。
中午仍然是阿姨烧的,工作室里的阿姨姓刘,做菜偏甜口,喜欢放辣椒,涂芩不太吃得惯,昨晚吃的就不多,今天中午是甜口辣味的蒜薹炒腊肉,加了辣椒的炒青菜和番茄鸡蛋汤,涂芩全程都在喝汤,只吃了小半碗饭。
章琴倒是喜欢辣味,就着腊肉吃光了一大碗饭。
“不合胃口?”吃完饭,章琴趁着四下无人小声问涂芩。
“不太能吃辣。”涂芩也小声回,“没事,下午要是饿了我自己去厨房泡碗面。”
她带了不少干粮,倒是不怕饿死。
章琴也没多问,低头开始看涂芩上午的资料,那里头就有早上到的那批土。
“这次机会难得。”章琴翻看着照片,“陈洪说谢斋舲这批陶瓶,刚出了个样品就被抢订空了,只做十个,从选土开始全部手制,而且他的拼接技艺在这次有创新,能做到色彩那么饱满丰富的釉下彩陶瓶是很罕见的。”
“这过程你好好跟着,做个全程记录。”
“哪怕我们这次接触不到黑陶,他制陶过程中的手法、念,都是从刘景生那里学来的,对我们改剧本会很有帮助。”
她说的应该是今天上午和剧组开会的内容,张导那边拿到一笔额外的投资,拨给道具那边很多,所以章琴后续采风还原制陶场地的任务就变重了,因为剧情原因,她还得去找刘景生留在世上的黑陶去向。
这个任务很难,刘景生的后代都是败家子,他留下来的东西不是在战争中破损了,就是被收藏家拍走了,还大部分都是国外的收藏家,很多已经找不到去处了。
“这三个月我估计得经常出差,这边的采风工作得你来做主导了。”
“我看谢斋舲人挺和善,没有陈洪说的那么可怕,你们多接触接触,有什么难处直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章琴说了重点。
涂芩在章琴让她全程记录在做陶过程的时候,就已经大概猜到了。
她点点头。
其实章琴还有个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在来土矿村之前,她刚刚确定进入剧组的时候,陈洪带她去找过谢斋舲,那时候还是在墨市的工作室。
那时候的谢斋舲差不多就是陈洪形容的那样,冷漠到无,听到他们的来意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他说他不做黑陶,帮不了他们,他们如果要参与制陶过程,他也不可能让人跟着。
原话就是:“这种事情不要找我,到时候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但是现在,他连自己工作室的制陶流程都拿出来了,房间也收拾出来了,还跟涂芩解释了一大通陶泥的制作过程。
他们肯定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不过小年轻的事情,就算有暧昧,也还在很初级的阶段,她不好说什么乱插手。涂芩做事她放心,她并不排斥和谢斋舲交流,也不是公私不分不带脑子工作的人,交给她单独做挺合适的。
更何况下午三点多,吃了中饭就出了门的谢斋舲拎着一袋吃的回来了,放在涂芩桌子上问她:“我一会要淘泥,你们要跟着吗?”
戴着老花镜在改剧本的章琴下巴点了点涂芩:“让她去吧。”
“不急。”谢斋舲说,“我去换身衣服,你吃点东西再过来,我就在一楼左边那个仓库里。”
涂芩等谢斋舲走了才拉开塑料袋看了一眼,都是饼干蜜饯糖果这类零食,她拆了一包饼干叼着,把袋子往章琴那边推了推:“章姐,吃点吧。”
章琴笑着拿了一包果脯,什么都没说。
涂芩抱着相机和手机笔记本去找谢斋舲,始终不敢再去找章琴搭话。
她不傻,当然能感觉到章琴已经非常克制地调侃笑容。
再自大一点,她们今天能搬到工作室里,生活条件提高了一大截,可能也是因为谢斋舲觉得她房间漏水不能住人。
大家都说他表现得和平时不一样,只是大家的态度都挺值得玩味的。
章琴是反应最简单的那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很容易就想到暧昧上头,不过章琴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虽然会有些调侃的笑,但是再明显的表现就没有了。
陈洪也反反覆覆地提了好多次,但是他的重点都在本来他就不用那么大费周章上头。这其实挺奇怪的,他感觉到了谢斋舲的反常,却一点没往涂芩身上想。
最最奇怪的,还是金奎和金五两个双胞胎。
他们是讨厌她的。
金奎对她还有一些笑容,只是动不动就问她要不要卖房子,其他时间,他都不会主动跟她搭话。
金五就更明显了,没人注意的时候会直勾勾地看着她,刚才搬东西还想把土往她身上甩。
她自认自己在这里表现其实很正常,不至于那么惹人厌,难道真因为她喜欢玻璃瓶不喜欢陶?
那也太幼稚了。
“那边的防尘面具戴一下。”谢斋舲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什么。”涂芩拎起防尘面具,不知道谢斋舲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要是困的话先去睡一觉,我这个半天做不完,明天再来拍也一样的。”谢斋舲也拎了个防毒面具。
仓库里就他们两个人,金奎和金五都不在工作室,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不用,章姐让我全程跟着你。”涂芩拿着防尘面具研究,她没戴过这种东西,手里这个似乎还是个新的,卡扣都卡在最紧的地方,她拨弄半天也没拉开。
谢斋舲被这句
全程跟着弄得愣怔了一秒才拿过她的防尘面具,拉开卡带到她脸上,把卡扣拉紧,又试了下松紧。
“我一会要把这些敲碎,灰尘会很大,得防护一下。”为了戴面具,他们站得很近,谢斋舲做这些的时候控制着手上的动作,完全没有碰到她,只是最后拉紧抽带的时候,碰到了她头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抬手把她散下来的碎发捋到了耳后。
之前尽力控制着不要去碰触她的手指,很轻地擦过了她耳廓。
两人都静止了一瞬。
最先退开的人是涂芩,她低头了面罩。
谢斋舲还是站着,等涂芩抬眸看他,他才指了个位子:“你在那边站着拍吧,稍微远一点,免得被碎石头溅到。”
“嗯。”因为戴了面罩,涂芩的声音闷闷的。
谢斋舲轻捻了一下手指,才低头把自己的面罩戴好,然后拿过了靠墙的大锤子。
涂芩:“……”
再暧昧旖旎的气氛,都因为两人戴着防毒面具一样的东西和谢斋舲手里的大锤子弄得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的谢斋舲的动作,就更加没有什么气氛了。
他拆了五袋高岭土,把里面的石头都倒到地上铺好的麻布上头,抡起锤子就开始砸。
按照早上他卸货的步骤,本来是应该要先跟她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高岭土砸碎,但是现在他情绪有些不对,闷头砸石块的动作就带了一丝宣泄。
涂芩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在漫天灰尘里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谢斋舲又换了早上那件有破洞的白色T恤,黑色的工装裤,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
他抡锤子的动作很大,砸的位置却精准,涂芩蹲着看了一会,发现他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袋子里原来很大块的高岭土敲碎,每块高岭土碎成手指大的石头后,他就会换一块继续敲。
这还真是除了采矿之外,最最原始的第一步。
因为原始,其实……
还挺好看的。
谢斋舲身材本来就很有看头,身上那件T恤宽大但是很薄,汗湿之后贴在肌肤上,露出了皮肤的颜色。
不白,偏黑,所以肌肉线条看起来就很有侵略性。
他手里的那个大锤子应该是很重的,昨天从二楼丢下去那一声巨响她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抡起来的时候手臂肌肉会绷紧,扬胳膊的时候会随着动作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肢,腹肌也会因为他身上那件软塌塌的T恤变得非常明显。
说实在的,极具观赏性。
涂芩用相机拍完整个过程后,又拿出手机拍了两张谢斋舲的背影,放到了素材相册里。
一直到这个时候,她耳朵上的红色才慢慢褪下去了一些。
那其实真的是很轻的碰触,像蝴蝶翅膀拂过皮肤,他指腹并不柔软,略微有些粗糙的触感在她耳尖一触即逝。
而且时机很奇特。
他抬手给她戴防尘面具的时候,她以为他们会有一些碰触,但她没有往后退,也没跟谢斋舲说她自己来也行。
有一些碰触,对她来说是某种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谢斋舲有别样的感情,或者试探自己会不会因为谢斋舲的触碰感觉到不舒服。
但是整个过程谢斋舲都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涂芩刚刚想要松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体会自己这口气松的是不是有点失望,她耳朵就被碰了一下。
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是炸毛了的。
像是被摸了尾巴根部最敏感神经的猫。
她来不及去想谢斋舲这个碰触是不是故意的,她那一瞬间,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
心跳如鼓,面红耳赤。
哪怕带着防尘面罩,记忆里谢斋舲身上沉静的梵香味道也弥漫全身。
遇到他之后来来回回,忽近忽远了那么长时间,她一直还是想要靠近他的原因似乎呼之欲出。
这确实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烈情感。
谢斋舲很快砸掉了那五袋高岭土,白色灰尘漫天飞,他杵着锤子回头看她。
都带着护目镜,灰尘下,看不清表情。
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把敲碎的那些高岭土归拢,拖着麻袋去了一块干净的空地。
然后,又转身看了她一眼。
她应该走过去的,起码应该问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或者,他应该主动跟她解释,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像早上那样。
但是两人都没说话,也没动。
半晌,谢斋舲在那边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也似乎是没有,他走了过来,头发和衣服上都是白灰。
而她因为站得足够远,身上干干净净。
“涂芩。”她听到他说,“刚才……很抱歉。”
第35章 学会说不,才能找到出口……
涂芩一直到晚上上床,还在复盘谢斋舲这人到底是有病还是有病。
那其实是一个完全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碰触,成年人不都应该这样么,这只是一个一秒都不到的面积不超过一平方厘米的肌肤接触,发生了不要再提,那就是没有发生。
但是他提了。
提了也不是不行,他完全可以说刚才是不小心碰到的,虽然突兀并且尴尬,但是也算是一个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的方法。
可他,提了,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就没了。
涂芩当时因为太过震惊,都忘记问他到底抱歉什么?
而且说完之后,他直接就开始了下一个洗泥的流程,是真的在洗,把砸碎的高岭土丢到仓库中间那个凹槽里,加满水,用木头搅拌,撇去浮渣,再过滤。
这工作比一开始砸土块繁琐多了,一直到阿姨过来喊他们吃饭,那五袋高岭土也只弄了一小半,根据谢斋舲介绍,等过滤完成之后,还要把泥浆用细绢袋装好,渗水,再压成泥块,然后再加水,开始和面。
这五十袋全部弄完,估计得半个月。
这是涂芩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三月的天,外头春寒料峭,仓库里头开着地暖却又闷又热,谢斋舲在里头待了大半天,腰都没有直起来过。
他耐心好到出奇,进入工作状态以后仿佛整个人都和世界脱离了,静得可怕。
但是……
涂芩把脑子里的制陶流程清空,绕回到最初的脑回路。
他到底在为了什么道歉?因为不小心触碰到她道歉?可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就是故意碰的,先碰了头发再碰了耳朵。
那就是因为故意碰她道歉?
那就是真的有病了。
涂芩翻了个身,拿出手机,时间不算太晚,她在想要不直接问问他,反正是他先开的头。
但是……
涂芩又把手机放下。
她想要问出什么答案?
她是不是隐隐在害怕,谢斋舲的抱歉,是在为他们那一瞬间的暧昧气氛,是在为他的动心道歉。
抱歉,他动心了。
抱歉,他不会再有下次了。
因为,她会因为对方动心了就离开,因为,他用那么哀伤的语气告诉过她,他害怕离别。
涂芩锁了屏,把手机丢到一边,在床上打了个滚,盯着工作室客房的天花板。
雪白的。
这房间真的不错,双人床,房间里有地暖和空调,一张书桌,速度时快时慢的无线网,据金奎说是特意从隔壁县拉过来的网线,容易抽风但是能用。
而且干燥,隔音。
空气里隐隐地还有那种烧焦的木头留下来的梵香味道。
涂芩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烦躁不安,脑子里都是谢斋舲工作的背影。
她过去的心动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具象过,也从来没有哪一次心动能让她像现在这样真正开始思考,她为什么没有办法建立亲密关系。
为什么,她的喜欢从来都只是一个静态的画面,意象里的人。
为什么,她没有办法去爱人。
***
那天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涂芩都和谢斋舲窝在仓库里练土。
机械地重复,繁琐又耗时,他跟她解释怎样去掉泥里的杂质,怎么样排掉泥里的空气,告诉她泥里面如果有空气,烧出来的陶就会
有气泡,会开裂。
涂芩在里面拍了很多照片和影像,谢斋舲讲解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些话,比如练泥是最基本的,和做人一样,小时候就得压实了,不然长大了就会有个填不上的空洞,比如其实做重复劳动的时候,人会很容易静下来,会觉得人生其实也差不多,日出日落,循环往复就行,得失在很多次循环后,终归会化为虚无。
这些话都不太像是一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涂芩会记下来,当成备用资料,日后用来完善剧里徐常平的人设。
也因为多了一层这样的考量,涂芩在听谢斋舲聊这些的时候,会恍惚地想到谢斋舲小时候。
会想到章琴说的那些故事,一个五六岁就已经很懂事的孩子,从小被培养成陪读,有能力却只能永远做陪衬。
他会很多东西,休息的间隙,他会坐在院子里练速写,画金奎金阿姨章琴或者她,甚至阿姨养在院子里的鸡。
寥寥几笔就能画出神韵,那功力也显然不是几年时间能练出来的,那完全是一种拿着笔就知道怎么画的本能。
他的字很漂亮,草书楷书行书隶书,硬笔字比毛笔字差一些,但也是随便写一行都能直播开班授课的水平。
章琴笑着调侃,说以前人学东西真是不得了,做个陶得把琴棋书画学会一半。
金奎反驳,说他哥围棋和乐也都是通的,陈洪跟他哥下棋从来没有赢过,现在民协会的那个什么民间曲艺大赛,还拿他哥谱的琴谱赢过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全国大赛。
虽然那个琴谱只是他哥改了改以前一个古曲的谱子。
章琴竖起大拇指。
其他的她不知道,但是陈洪下围棋是拿过市里面的奖的,他都下不过谢斋舲,那谢斋舲在围棋上,起码也是通的。
“他今年才多大啊。”晚上两人坐在二楼客厅资料,章琴啧啧,“就算是有天赋,能学到这个程度……他这是从来没停下来过吧。”
涂芩没搭腔,她想起了谢斋舲的柔道耳。
心想,他可能还见缝插针的去学了打架……
一个被领养的孤儿,从四五岁被领养的那天开始,就从来没有休息过,哪怕现在刘景生已经去世了,他也仍然被困在刘家人的骚扰里。
所以他的忍耐力和专注力都异于常人,那么繁琐的练土,那么长的工期,只是因为刘家为了个可笑的由上门来一通砸他就不得不从头开始,可他的眉眼里却一点都看不到不耐烦。
他还很有眼力见。
涂芩不能吃辣这件事,她和章琴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低声交流过一次,后来的一日三餐很多时候都是分开吃的,可从第三天开始,桌子上的辣椒菜没少,但是总会多一两道墨市当地人爱吃的清淡口味蒸菜。
烧饭刘阿姨在混熟了一点以后告诉她们,是东家让她烧菜加个口味的,说客人不爱吃辣。
刘阿姨说东家这人平时看着凶巴巴的,但是心很细,身边人的口味冷暖爱好什么的,他都会看在眼里。工作室里全屋装了地暖,就是因为刘阿姨有老寒腿,畏寒。
他们三个大男人住的后院就没装这些。
涂芩觉得,她可能是疯魔了。
就这样跟着,都能看出心疼的感觉。
明明他现在看起来人高马大,一只手能拎起一个成年男人的衣领,却总觉得,他小时候应该受过不少欺负。
所以才会在烧迷糊的时候,跑楼下去抱着银杏树发呆。
“发什么呆?”章琴叫了涂芩两声,见涂芩还是拿着笔盯着自己的本子,伸手过去敲了敲桌面。
涂芩回神:“……抱歉。”
“昨天晚上又很晚才睡的吧。”章琴笑笑,“虽说做我们这行的晚上容易有灵感,但是睡眠还是得规律的,时长要保证。不然年纪大了就得跟我一样,神经衰弱,一年到头得跑好多次医院。”
涂芩笑着应了一声。
“我明天回墨市以后会飞一趟北京,剧组在那边选角,来回估计得十天左右。”章琴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塞进电脑包,“我们还是老样子,每天下午一点钟碰个头,视频或者语音都行,过一下当天的进度。”
“你这几天交上来的资料张导很满意,后续做徐常平人设的时候,我们组也能参与一些,尤其谢斋舲跟你说的那些做陶念和小故事,只要有,你就都记下来。”
“另外……”章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让涂芩心底有个底,“陈洪下周可能会带人过来,跟这剧没什么关系,应该是来处谢斋舲和刘家恩怨的,到时候我们就不掺和了,你随便找个剧组开会的由躲过去就行。”
涂芩点头,把准备好的晕车药塞到章琴的背包里。
章琴苦笑,这次拍拍她肩膀,笑着说:“三个月很快的,我有预感,你这次之后后面肯定能接到其他工作邀约,你还年轻,前面路铺平了就好走了。”
涂芩笑了,点了点头。
***
她其实并不觉得章琴不在她工作上会有多不自在,为了交接,章琴一开始就没有特别参与到跟踪做陶的流程里。
不过等章琴走了以后,她发现多少还是有些改变的。
比如之前吃饭,大部分时候都是刘阿姨端到二楼,她和章琴两个人单独吃,像工作餐那样。
现在章琴不在,二楼就她一个人,也不好意思让刘阿姨再端上来,所以到了饭点,她得去找大部队一起吃。
可金奎一开口就是房子,金五不说话,刘阿姨的普通话得听两次以上才能大概猜出意思,谢斋舲自从那天那句莫名其妙的抱歉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聊过做陶以外的事情。
涂芩不想吃饭的时候继续聊做陶,也不想卖房子,于是开始食不言。
两三顿饭以后,谢斋舲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把吃饭的地方挪到了大厅,大厅里有个投影仪,吃饭前他会让涂芩选一部想看的片子。
大家一起边吃边看,也有话题可以聊。
吃饭就没有那么沉闷了。
可涂芩却莫名地烦躁了。
那天傍晚,难得天晴了一天,吃完晚饭晚霞满天,涂芩说要出去走走,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坐在村头那棵老榕树下头的大方凳子上,点了一支烟。
其实现在的感觉她描述不出来,就是烦躁。
发现一个活生生的就在身边的挺惨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对周围的人照顾有加,自己却沉默隐忍。
最大的发泄也不过就是从二楼往楼下丢陶球,或者锤子。
谈不上可怜。
就是谢斋舲这种憋闷的人生让她这个旁观者看着有点……说不上来的感同身受。
一根烟抽到一半,她眯着眼睛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谢斋舲。
知道他会跟过来,也知道他肯定不会靠近。
她冲他招招手。
谢斋舲犹豫了一会才走近,微蹙着眉,却没有让她不要再抽烟。
“你……累吗?”涂芩看着他。
谢斋舲没吭声。
“我看着挺累的。”涂芩掐灭了烟头。
他的生活就像他说的那样,日出日落,循环往复,最后全都化成虚无。
谢斋舲在她旁边坐下,和她一起看着天边已经变成淡紫色的天空。
“我不能抽烟,是老爷子对我的遗愿之一。”谢斋舲突然就开了口。
涂芩没打断他,安静地听他说。
“烟抽得多了,手指会有烟味,做陶的时候会影响陶泥的性状。”谢斋舲笑笑,“他说陶是有味道的,用抽了烟的手去碰泥,出来的陶味道就不对。类似这样的要求有很多,他把这些东西都写到遗愿里了。”
“所以,我是挺累的。”谢斋舲笑了笑。
“抽吗?”涂芩把烟盒递了过来。
谢斋舲扭头看她。
涂芩举了举盒子。
谢斋舲笑了,从盒子里拿了一支烟。
“教人抽烟是要被天打雷劈的。”涂芩手里的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谢斋舲手里
的烟,“我戒烟戒了两年了,都没成功,所以你要抽得做好思想准备。”
谢斋舲盯着手里的烟,放在嘴里。
烟草味道苦涩呛人,他蹙了眉。
旁边那个宁愿天打雷劈也要教他抽烟的人,正低着头把玩手里的打火机,转笔一样一圈圈地转。
“怎么样?”她等谢斋舲憋了一口气呛咳出来,才问。
谢斋舲眉心锁紧,把嘴里的苦涩味咽下去,回答:“……薄荷味的?”
“嗯。”涂芩笑,“里头还有爆珠,陈皮味的。”
谢斋舲:“……”
很怪异的组合,和她在家穿的那些毛茸茸衣服一样,草莓芒果什么的。
“我当时抽烟也是为了叛逆。”涂芩还是笑笑的,“家长不同意的,我就偏要做,所以就学了。”
“不过后来我听说,那些所谓的叛逆,其实就只是学会了说不。”
她为了戒烟,买了她最讨厌的口味,一支烟抽完往往得烦躁到不行了才会去抽下一支。
所以谢斋舲第一支烟的记忆应该不会太美好。
不过,学会说不,才能找到出口。
她帮不了他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但是他如果愿意开口,像今天这样,她就会推他一把,多说一声不。
试试去找个出口。
她想帮帮他,哪怕可能也只有这三个月。
第36章 你自己呢?喜欢做陶吗?……
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并不会像预想的那样发展。
涂芩和姚零零能做那么长久的朋友,也不是涂芩一开始就能预测到的。一开始是因为姚零零的颜值,后来是因为两人的家庭,再后来,就是姚零零对涂芩无条件地包容,她纵容她每一个想要自我封闭的怪癖,从不去碰触,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涂芩生命里的一部分。
涂芩最早看到谢斋舲,是觉得和这样的男人哪怕有交集,估计也不会是太愉快的交集,和男人之间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告白或者被告白,然后不欢而散——像每一次那样。
她当时并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从某个角度来说,更深交的可能性。
那天傍晚,他们坐在一起抽了一根陈皮薄荷味的香烟,看了一场据说是三月份最绚丽的落日,谁都没有提那些扫兴的风花雪月,关系就这样近了。
更像是朋友。
这是涂芩除了姚零零之外,交到的第二个交心的朋友。
这让姚零零很不爽快,微信里面发了满屏的问号。
涂芩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所以只能对着满屏问号回了一个世界变化很快的表情包。
但是,她确实是觉得,这几天看到谢斋舲就觉得憋闷的情绪没有了。
谢斋舲不再只跟她聊做陶相关的事情,练泥枯燥,她拍了一周的照片视频以后也没有新的素材了,每天都端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仓库里校对资料。
谢斋舲就会在空档和她聊天。
不会聊那天那么沉重的话题,他们会聊饮食聊彼此的工作,偶尔也会八卦。
比如,涂芩其实一点都不好奇的,陈洪的八卦。
“陈洪有个女儿,不过女儿跟他不亲。”天气渐热,谢斋舲似乎又是特别怕热的体质,工作用的T恤几乎全湿了,黏在身上。
他已经开始和面,就是往之前压好的泥块里头加水,用木锤子锤实,然后翻转,再加水,反覆捶打。
会有泥水溅出来,所以涂芩坐在老远的地方。
其实章琴昨天跟她说在下一个新流程出来之前可以休息两天,不用一直跟着。
但是谢斋舲这种混着汗水泥水的原始肌肉,是很具观赏性的,涂芩托着下巴看,心想她下一本要不就写个锤子工修仙的故事算了。
“陈洪最早也是做陶的,他女儿一开始也跟着他学陶,后来嫌烦,高考背着陈洪填了外地的志愿,现在大学毕业,也不乐意回墨市。”谢斋舲把泥翻面,匡地一木锤砸下去,泥上一个坑。
“所以他很讨厌职业女性。”谢斋舲下了结论。
涂芩一脸问号:“起承转合是什么?”
“他女儿想留在那边上班,不乐意回家继承父业。”谢斋舲总结得干脆。
涂芩:“……”
说实在的,她真的十分解陈洪女儿,她跟着谢斋舲看了十来天练泥,这工作真的谁爱做谁做去。
“昨天还吵了一架,他女儿直接把他电话拉黑了。”谢斋舲说了他会提这件事的原因,“他早上给我打了半小时电话,全是吐槽女人为什么不肯听话的,今天过来你避着点。”
涂芩:“……”
这才是起承转合,难怪会突然开始说别人八卦。
“你……”涂芩有些好笑,“不用特意跟我说这些的,章姐走之前跟我说过了,陈洪这次来找你的事情,我不会掺和的。”
谢斋舲抡锤子的动作停了,看了她一眼。
她看起来没有不高兴。
“主要是……”谢斋舲有点不自在,“场面会不太好看。”
“我和刘家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和解,我自己其实也并不想碰黑陶。”
“如果你们剧组还是想让我做那个黑陶顾问,我可能做不了。”
“怕我夹在中间难做?”涂芩帮他把话说出来了。
谢斋舲顿了顿:“我今天会和陈洪说清楚,其实单纯的做黑陶相关的问题解答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剧原型是老爷子,我……挂了顾问的名字不合适。”
他的底线一降再降,一开始连人都不想接触,到后来愿意给她们演示做陶过程,到现在已经跟她说,他可以单纯地做黑陶相关问题的解答。
在他那么为难的情况下。
“章姐一直跟我说,陈洪跟你的事情,让我不要掺和。”涂芩心情复杂,所以语速慢了下来“我们并不希望陈洪强迫你去碰黑陶,剧组的立场一直都是只要陈洪做顾问就可以了。”
涂芩顿了顿,加了一句;“而我的立场,我是觉得你不想做就不要做,也没什么钱,片尾工作人员名单那么长呢,除了自己没人会去看的。”
顿了顿,再补了一句:“而且我们拍的是电视剧,不是纪录片,重点还是讲故事,做陶相关的知识点会磨得很碎揉到故事里去,有些为了剧情人设可能还得弱化或者美化,只要主剧情里面几个大的流程和最后展出的成品没问题,专业度就算过关了。”
就像你被收养的那件事,在剧里就提都没提,查无此人。
谢斋舲锤陶泥的动作停了,他低头用木棍戳着水槽里那块已经被盘得非常细腻的陶泥,半晌,说:“黑陶相关的可以问我,陈洪做紫砂的,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
“不要挂我名字就行。”他强调。
涂芩歪着头看他。
谢斋舲抬头:“怎么?”
“你……”涂芩心想她是真把他当朋友了,以前这种话她只会问姚零零,“是真心不想碰黑陶相关的所有事情,还是只是因为刘家人不同意?你自己呢?喜欢做陶吗?”
谢斋舲对她一直都是有问必答的,哪怕她有时候问问题的方式太直接,他也会在沉默几秒种后,给出很真诚的答案。
但是这一次,谢斋舲低头戳着那坨陶泥,没有说话。
他任由气氛逐渐从沉默变成尴尬,最后涂芩心想完蛋了她果然除了姚零零没办法有任何朋友,谢斋舲那个低头看陶泥的样子,她可能真的踩雷了。
“我就是问问,答不出来也没事。”涂芩笑笑,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陈会长他们是下午过来吗?”
谢斋舲没回答。
除了手上机械地工作之外,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这是非常不对劲的状态,他像是突然被击中了某个开关,一直到中午吃饭,金奎跟他商量下半年要跟工厂联系做哪些开架货的时候,他似乎都没有回过神,回得心不在焉,让金奎自己看着办。
“这我怎么看着办啊!”金奎傻眼,“你好歹给我个图册吧,我得看着进货啊,你要的高岭土现在越来越不好买了,五月份之前不定下来,我们今年下半年一点土都轮不到了,难不成我们去进货市场买现成的?”
说完,金奎把自己逗乐了:“你要真乐意我们去买现成的,那倒不错,我听说刘进他们搞成本控制,买来的陶土连釉下彩都上不上去,直播卖杯子,一个杯子给了八百个特写,一直说没货了要抢,结果直播间里就四个人,还全是他们厂的……”
这时候的气氛其实是还不错的,涂芩加入他们的饭桌这件事,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金奎提这个话题前,还调侃涂芩爱吃的蒸蛋简直淡出鸟,投影上面播的是一部喜剧片,金奎今天收到了一笔尾款,还让刘阿姨加了两个菜。
金五虽然仍然是个锯嘴葫芦,但也不会在涂芩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盯着她看了。
总的来说,涂芩除了忐忑谢斋舲不知道怎么了之外,其他的都还算轻松。
直到金奎笑呵呵地说出这些话,她其实都还是想笑一下的。
但谢斋舲突然放下了筷子,声音不大不小,但是桌子匡得一声。
金奎迅速闭上了嘴。
金五像被冻住一样,伸着筷子不动了。
低头吃东西带着笑意的涂芩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茫然抬头,看着谢斋舲。
谢斋舲似乎是克制了一下情绪,涂芩看到他脖子旁边青筋凸了起来。
然后他说:“这么喜欢管刘家人的事,你可以去他厂里上班。”
非常正常但是冷淡的语调。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金五放下筷子,也走了出去,但是看他们从院子里出去的方向,他没有去找谢斋舲,更像是被这气氛吓着了落荒而逃。
金奎张着嘴,半晌,看着涂芩问:“你们刚才在仓库里干什么了?”
语气不太好。
涂芩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尴尬,也有一丝难堪。
“怎么跟人说话的呢!”刘阿姨拿筷子敲金奎头,“东家这坏脾气三头两天来一回,你还能怪人家小涂不成!今天要不是小涂在,东家能把汤扣你头上。”
“我就是问问。”金奎不服地咕哝,“我哥最近心情不是都挺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发疯了……”
“谁让你没事就提那家人!”刘阿姨扒拉了两口饭,也站起来,“下午陈先生要过来,我得去县里多买点菜。”
“我开车送你。”金奎也站起身。
“小涂你吃完碗筷放这里就行。”刘阿姨跟涂芩交代,“别在意,跟你没关系,东家这人性格就这样,真来脾气了看着就吓人,一会就好了。”
涂芩笑笑。
本来热热闹闹的饭桌一下子就全空了,只有投影上头的怀旧喜剧片还在播着,已经快到尾声,墙头的女人抱着武士看着远去的孙悟空,说:他看起来好像一只狗哦。
镜头里耳聪目明的孙悟空笑了笑,晃荡着跟上了取经队伍。
涂芩慢吞吞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第37章 叫啊!叫他斋舲啊!……
谢斋舲出去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下午四点多,陈洪带着几个人在外头那条单行道上停了车,谢斋舲才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晃悠着进了院子。
涂芩下来跟陈洪打了声招呼,就借口要改剧本上了楼,全程都没看谢斋舲一眼。
比起生气,涂芩现在的情绪更多的其实是难堪。
她很难和人亲近,连着两次想要主动亲近谢斋舲,都被谢斋舲堵了回来,第一次她剖析了自己,谢斋舲拒绝,第二次她可能剖析了他,结果情况比拒绝还差。
她彻底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谢斋舲相处了。
反正他那个练泥的工作估计还得持续几天,她这几天都不打算跟他说话了。
0:【你说,他会不会知道你是性单恋者,特意研究了怎么和性单恋者相处,才变得那么不可捉摸的啊?你看,你现在一点想跑的想法都没有了。】
涂芩:……
她想了下谢斋舲吃饭的时候放下筷子的表情,给姚零零回了个呵呵。
0:【不行咱就别跟他玩了,你也不缺朋友不是!】
涂小草:【工作啊大姐,还有两个半月呢!】
0:【公事公办.jpg】
涂小草:【抽出五十米大刀.jpg】
两人斗图斗了两分钟,涂芩锁屏,对着笔记本电脑叹了口气。
好闲。
好烦!
好离谱!
怎么会有那么难接近的人啊!!
难怪他没朋友!
***
楼下那几个人一直在说话,人声不太听得见,但是椅子拖动声,乱七八糟不知道碰了什么东西的声响,时不时就匡一下。
涂芩闲着没事正在看黑陶纪录片,被声音吵到蹙眉,拿出了最近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拿出来用的降噪耳机。
所以她没听到楼下刘阿姨喊开饭的声音。
过了一会,刘阿姨端着餐盘上楼,看到涂芩像是被吓着一样瞪眼看她,笑着说:“喊你吃饭你没反应,东家让我先给你弄点吃的。”
她说话口音实在是杂,相处了几天涂芩才能半猜半蒙地和她对上话。
涂芩摘下耳机:“抱歉我刚才没听见。”
刘阿姨把餐盘放到二楼的饭桌上,看了涂芩一眼,声音不大:“东家脾气不太好,但是人是真的很好的,今天中午也是金奎说错话了,他才会发脾气。”
涂芩笑着摇头:“没事的,我刚才就是戴着降噪耳机没听见。”
“你不下去吃也好。”刘阿姨声音压得更低,“楼下那帮人……真的豺狼一样。”
她说了一句就打住了,拍拍涂芩的手:“你赶紧吃,碗筷不用拿下去了,都不知道这帮人要搞到几点钟。”
刘阿姨很看不上那帮人,听到楼下一声挪凳子的声音,啧了一声,嘟囔了两句不知道哪里的方言,下了楼。
涂芩看着饭桌上的饭菜,一碗香肠蒸蛋,一条蒸鱼,一盘腐皮炒青菜,一碟凉拌皮蛋。
都是她爱吃的。
刘阿姨其实没说错,谢斋舲这个人确实很好,大部分时候,好的都看不到缺点。
但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突然这样才更让人生气。
忽近忽远的一个好人,明明能感觉到他想要靠近,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推开,明明感觉到他似乎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她伸过去之后,却又会被拍开。
如果他不那么好,她还能很直接地当成他有病。
但是经历过他的好,住在他提供的明亮干燥的房间里,看着桌上明显是给她单独烧的菜,涂芩只觉得更加郁闷了。
晚上七点,楼下传来了猜酒拳的声音。
涂芩仔细听了一下,没听到谢斋舲三兄弟的声音,陈洪的声音倒是有,但是没那么醉醺醺。
晚上九点,楼下声音突然就大了,听起来像是从一楼客厅转战到院子。
涂芩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正对着院子,所以本来模糊的声音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
听起来都是上了年纪的醉醺醺的男人。
说话的那个正在给其他人介绍这个院子:“这村穷啊,以前我们都懒得过来,家里长工要犯了事老爷子才会把人罚到这里来采矿,一般都有去无回。”
语气里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
涂芩听得烦,起身想去关窗。
结果那人打了个酒嗝,又大着舌头说:“当时其实就是打发叫花子,毕竟老爷子最后那几年都是这小子端茶倒水地照料着,不给点东西不合适。”
涂芩关窗户的手顿住了,靠在窗边看着那群人。
他应该是说得兴起,再加上旁边有几个捧哏的,话头起来就停不下来,但是可能怕屋里人听见,声音压下来一些,站在窗边的涂芩却仍然听得一清二楚:“你们不是一直好奇老爷子弥留的时候把他叫进去干什么吗?我跟你们说,根本就没有你们说的什么偷偷给他东西。”
“老爷子让他跪在
那里……”那人指着鸡棚方向,“那会立冬了吧,零下好几度。知道吧,训狗这种东西,不能让他吃饱,吃饱了就不忠……”
一个酒瓶子砸在了那人脚下,非常大声,玻璃四溅。
大放厥词的人瞬间就安静了。
“还不滚吗?”是谢斋舲的声音,比中午骂金奎的时候更平静。
“你这什么态度?”一个年长的男人突然吼了一声,喝了酒嘴巴很不干净,“今天要不是给陈会长脸,我会来找你这只白眼狼?你他妈看看自己姓什么,你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的地盘,你现在是想让谁滚?”
陈洪开口劝了一句:“你说的什么胡话,刚才在屋里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出门晃一圈又开始扯上姓了?”
“这点事情算什么扯,这不都是事实吗,你问问他那天是不是就跪在这里。”那男人声音醉得厉害,“天天装的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一点规矩都不懂,我们下午过来,你跟我们打过招呼没有?一顿饭下来,一句话都不说,光看你那张破脸了。”
“怎么着?就我们想来解决事情?那可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们什么关系?大老远地过来一趟,我就说你这种人养不熟,连最基本的做人道都没人教的狗!”
“刘进!”陈洪的语气也不好了,“是你儿子砸了人家十几万的东西,当初在派出所,调解意见你也是同意的,两清,你们不折腾他,他以后也绝对不会挂着刘家的招牌出去赚钱。怎么?现在喝了点黄汤就又不乐意了?”
“五十多岁的人了,说话不要跟放屁一样。今天是两清饭,吃了这顿饭,你们刘家以后就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怎么?又舍不得了?”
“再说难听一点,就算是这小子当年是拜师学艺的,他那几年做的黑陶卖的钱也足够学费了,你们的债早清了,还这样三不五时地上来闹一次,是干什么?合着人家吃了你们刘家人几年饭,就得一辈子帮你们刘家做工了?你当现在还是封建社会呢?你当他是长工呢?”
陈洪应该也是喝了酒的,这几句话也是上头了才说出来的。
不知道触到了刘进哪一个点,他突然一脚踹翻了院子里金奎这两天修硬化水泥地压在上头的砖头,指着陈洪:“他妈的你做了会长还真的是不一样了啊!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从来不叫他名字?”
“叫啊!叫他斋舲啊!你看看他敢不敢应!你看看……”刘进还在扯着嗓子大喊,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反应的谢斋舲突然大步向前,一脚踹到了刘进肚子上。
这一脚不轻,涂芩都听到了□□被重击后闷重的声音,刘进蹲在那里半天动不了,好不容易能动了,一张嘴就开始吐。
“滚。”谢斋舲看着这一院子的人。
没人动。
谢斋舲上去就对着刘进又踹了一脚,这次是冲着他头去的。
陈洪吓得酒都醒了,冲过去拉谢斋舲。
但是谢斋舲力气大,陈洪整个人都被他拖着走,拦不下他的脚,只能拉偏一点,谢斋舲这脚揣在刘进肩膀上。
刘进就这样仰面倒下了,抽搐着弓起了背。
谢斋舲被抱住脚,就抬起手,一拳头砸在刘进肚子上。
“你们拦着点啊!”陈洪脸都涨红了,回头冲金奎金五喊,“你们想闹出人命吗!”
“哥哥哥哥哥……”金奎一叠声的,却不敢上前,嘴里一直喊着,“不至于不至于真的哥不至于。”
谢斋舲又一拳,砸到了打算过来拉他的其他人的脸上,那个人捂着下巴就蹲了下来。
场面一片混乱,涂芩被谢斋舲开头那两脚吓住了,等下面已经一团混乱了才急急忙忙的想跑下楼去拦。
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是之前对着于平,还是那天下午对着刘凌平,谢斋舲其实都是有智的。
他没智的时候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她都觉得那两脚下去刘进可能得叫救护车。
“哥。”快走下楼,涂芩听到金五的声音。
他平时不说话,说话声音陌生,但是因为粗粝,很好认。
“涂编剧还在楼上。”金五声音不大。
涂芩不知道谢斋舲听到这句话有什么反应,但是她跑到楼下院子里的时候,谢斋舲已经被陈洪和金奎架着拉到了屋檐下。
走近了,才发现他喘得很急,阴霾着脸看着院子里的人。
“滚!”他再说了一遍。
这一次,大家有了反应,让涂芩松了口气的是刘进还能自己站起来,扶着人看着谢斋舲,他说:“这事没完。”
谢斋舲盯着他。
刘进啐了一口,嘴角有血丝。
其他人拉着刘进往外走,陈洪和他们一起开车来的,总共就两辆车,除了司机其他人都喝了酒。
陈洪只能跺跺脚,手指点了点谢斋舲,一边走一边说:“你他妈的,下脚太狠了!真要出什么事了你之前不都白忍了。”
“我带刘进先去医院,剩下的我们电话联系。”
谢斋舲还是没说话。
“真的是!你们两家这破事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掺和了。”陈洪一边嘀咕一边走了。
他以为今天会是个结束,以为坐一起吃顿饭,喝顿酒,就算了了。
结果刘进居然是过来跟谢斋舲谈分红的,还特别大方地说,谢斋舲当然可以做黑陶,他们一直都觉得谢斋舲就应该做黑陶。
但是做了,他这个手艺是他们刘家人的,他们刘家人要拿四成分红。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谢斋舲当时就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后来,就喝多了。
陈洪坐在车上看着扒着车窗吐的刘进,头很大。
他刚才简单摸过了,这小子打人的时候还是收了力的,骨头没事,肚子也踹的是软肉,就是把刘进今天晚上吃的都给踹出来了。
反而是肩膀那下,用了力,得去医院看看骨头。
刘家人真的,有时候做事太不是个东西。
第38章 从牡丹变成了迎春花……
工作室又是一片狼藉。
涂芩到矿土村才十几天就已经遇到两次这样的场景,都是同一件事,差不多的人。
两次她都陆陆续续听到了一点对话,在她这个外人看来,全是很匪夷所思无法解的对话。
他们把谢斋舲当成没钱了或者心情不好了就可以随意上门打砸的出气筒,他们当着谢斋舲的面毫无顾忌地侮辱他,只因为他是他们家从小养大的,必须得忠心的孤儿。
谢斋舲逼急了才会还手。
但是每一次都只是把他们打出去,多余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仿佛那些不合常的辱骂和轻视都是应当承受的。
谢斋舲三兄弟一直站在院子里,谢斋舲在原地站了一会,进了院子把被这帮人踩烂的还没有全干的水泥地上的薄膜都撕开,拿了锤子过来打算敲掉重做。
“哥,九点多了。”金奎忍不住想去拦。
金五抓挠着手指,跟在金奎后面。
“你明天回墨市。”谢斋舲看了眼金五已经开始起红疹的脖子,“走吧,下午老赵那边给我电话了,你去看看。”
金五嗯了一声,也拿来一把锤子。
刘阿姨在屋里跺脚,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屋收拾去了。
“没事了,你也上楼休息吧。”谢斋舲跟涂芩说,“抱歉。”
也不知道在抱歉什么。
涂芩看着他,他就很快别开眼。
涂芩在屋檐下站了一会,拢了拢匆忙下楼随手拿的披肩,上了楼。
谢斋舲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了,才丢掉了手里的锤子,出了门。
他今天也陪陈洪喝了两杯啤酒,酒意倒是没上头,就是心里的憋闷被放大了,刚才踹刘进的第一脚,他是想冲着胸口去的,他清楚自己踹出去的力道,如果踹到刘进的胸口,今天就得麻烦隔壁县的民警了。
但是这一脚真踹出去,他却收了力道对准了刘进软塌塌的肚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第二拳出去,他仍然想要同归于尽,却又被陈洪拉偏了方向。
想要同归于尽这个念头,在他心底盘旋了好多年,他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知恩图报那么忍气吞声,他忍下来,是因为那个孩子。
他总得找到那个孩子,才能离开。
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他对那孩子的五官都开始模糊,他开始怀疑那孩子临走时跟他说的那句你要等我回来是不是其实是自己臆想的,八岁孩子的信念和坚持,在过了二十年之后,剩下的全是空茫。
所以,他心底盘旋的同归于尽的念头,就开始有了明确的实施步骤。
刘家养了他也教了他,那么,他可以把命还给他们。
同样地,刘家对他的侮辱和践踏,也一样要给他一个交代。
既然他们不死不休,那就同归于尽,把刘家现在唯一一个还能赚到钱的刘进弄死,真正地画一个句号。
让刘家那群败家子失去经济支柱,永远都记得他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今天晚上,怒意上头的时候,他觉得就在今天吧,虽然今天老赵给他打了电话,跟他说隔壁市有一条新线索,能证明当时那个孩子是从国道线去了隔壁市,之后再在国道上拦了一辆货车走的。
这几年类似的线索很多,每一条听起来都很靠谱,可没有一条是真的。
所以,他当时是真的觉得,就这样吧。
就这样结束。
不应该怀抱希望的,一个十岁的孩子,最大的归宿不是客死他乡就是被人贩子带走,想着他能实现承诺回来找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
刘家早就已经给那孩子办了死亡证明,这个世界上相信他还没死的,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真的一脚踹过去,他却换了方向。
听到金五说涂芩就在楼上的时候,他甚至就卸了力。
这几天的平和美好,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美好的东西,很容易上瘾,他甚至已经习惯练土间隙休息的时候,回头就能看到涂芩远远地坐在小矮凳上,有时候托腮看他,有时候拿着相机看着镜头,也有时候盯着笔记本电脑。
任何时候跟她说话,她都会回应。
他一直都觉得她很有意思。
她那些小怪癖很有意思,只要手空下来,她就会摩挲着她那个玻璃杯子,有时候摸着摸着想起来她现在是在陶艺工作室,就会把玻璃杯放到桌子下面继续摸。
和她说话很有意思,她其实很容易走神,他说得无聊了,她就会按下手机的录音键,睁着眼睛发呆。
她以为她做得很隐蔽,但是她每次发呆的时候,脸部肌肉会放松得像是要睡着,特别明显。
她有很多这样生动的小动作,吃到自己喜欢的口味,会不自觉地晃腿,睡眠不太好早上起来有起床气,他几次清晨回工作室,哪怕只是推铁门的时候很轻的嘎吱声,过两分钟都能看到她冷着脸下楼,冷着脸跟他说早,然后僵着脖子坐在窗边,把脸贴着玻璃杯发呆。
所以这几天他干脆都是翻墙进院子的,然后就能看到她惊讶的表情,错愕地嘴巴张成一个O。
有时候两人距离很近,他就能闻到她身上白麝香的味道,很纯净柔软的味道,像是用古早肥皂洗过晾晒过的棉质布料。
那么柔软的人,会问他累不累,会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教他抽烟,烟味却是让人呛咳到无法接受的薄荷陈皮。
他沉沦的速度甚至都没让他有挣扎的时间。
意识到不对,是她今天问他的那个问题,那个只有那孩子问过他的问题:你喜欢做陶吗?
这是个他连想都不能去想的问题,小时候一旦思考,接下来就是无止尽地惩罚,冬天跪在鸡棚里,夏天跪在院子里,春天秋天则闷在水房里洗一个月的泥。
一日三餐都得蹲在院子后头的旱厕旁边吃,不能上桌。
老爷子用这样的调教告诉他,这不是他应该想的问题,他救了他的命,代价就是得一辈子帮刘家人干活,做那孩子的陪衬。
那孩子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金奎金五不会问,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赚到钱的方法,他们需要钱,他们每年都要投入大量资金去找孩子。
陈洪不会问,陈洪能这么帮他,除了一点看着长大的后辈的感情外,就是因为他会做黑陶。
做陶是他活下去的基本,没人问过他喜不喜欢。
所以他也没料到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居然能瞬间应激,这是他发烧以来的最迅速的一次,吃饭的时候丢了筷子落荒而逃,在村长家里吐了天昏地暗,躺在那个木板床上迷迷糊糊睡到陈洪给他打电话,他才发现已经日落西山。
他做了一个下午的梦,梦里都是回头看到涂芩的样子,她仰着头看着窗外,她木着脸抱着玻璃杯消化起床气,她笑意盈盈地给他递烟。
而他,在同归于尽前,换了踹人的方向。
老村长看到谢斋舲闷头进屋,问了一句:“饭吃的怎么……”
结果话说到一半,住了嘴,谢斋舲进屋,拿了拳套又出了屋。
“……又要打啊?”老村长很意外,“娃儿你下午还发烧呢,晚上是不是还喝了酒,你这身体是不想要了啊?”
“一会就回。”谢斋舲走了两步,又把兜里的一袋东西放到村长桌上,“刘阿姨给你做的肉饼,很油,就给你拿了两个。”
“你悠着点打!”老村长拍他。
用的都是方言,发音很硬,听起来像是在吵架。
谢斋舲挥挥手,大步迈向后山。
这几天雨下得少了,金奎和金五两人已经把山石和泥土清得差不多,穿过那条土路,有一个小礼堂一样的破败村公所,里头放了他们三兄弟搭建的拳击台和一些练搏击的道具,沙袋沙包假人之类的。
打半个小时拳,再抱着假人来回抱摔几回合,谢斋舲在初春的夜里出了一身汗,仰天躺在拳击台上,冲着天花板急剧喘气。
他不敢去想他一整个下午梦到涂芩的那些画面,以及自己醒来的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对涂芩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从欣赏变成现在这样的,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的结局——涂芩是个性单恋者,为了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他甚至去挂了个精神科的号。
那医生跟他说,可以把这个词解成一种性取向,有人喜欢异性,有人喜欢同性,而性单恋者,就只喜欢单方面情感。
性取向,是很难改的。
他非常戏剧化非常恶俗地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他有分离焦虑症,或者说,他被迫患上了分离焦虑症。
当初那孩子走了以后,老爷子对他进行了长达两周的拷问,不允许他睡觉,逼着他回忆那孩子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冬天泡在冰水里逼得他发高烧,想要在他说胡话的时候获得一些那孩子失踪的蛛丝马迹。
本来这样的苦难没办法到头,幸运的是他的精神在两周的拷问后被彻底毁掉,无法完整说话,畏光,癫痫,休克。
最后他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长达半年,在里面认识了金五。
最后是老爷子用尽各种方法都找不到那个孩子,才把他接回家,因为刘家除了他,没人能做出完美的黑陶。
从那之后,他就无法再接受分离,分离这件事在他这里,和那十四天的身体煎熬以及日后每一天的心煎熬加一起划上了等号。
今天刘进提的老爷子弥留那天,他在鸡棚跪到天亮,老爷子让他把刘家家规背诵八百遍,让他永远守着刘家,刘家如果倒了,那就是因为他收养了他那么一个丧门星。
老爷
子是凌晨四点多走的。
屋里传来哀嚎声的那个瞬间,他再次癫痫,休克。
救他的人是陈洪。
也是那次之后,他开始神奇地发烧,但凡遇到有分离场景的地方,都会引起这样的生反应。
他花了一段时间,才确诊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病名,叫分离焦虑症。
听起来并不可怕,但是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提病情相关的事情。
而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一个性单恋者。
谢斋舲侧身拿过手机,点开微信。
他很少用这个聊天工具,这微信是金奎逼着他建的,然后传给了很多客户,他被逼着每周发朋友圈广告,弄烦了,就给自己搞了一个很中二很不适合当工作室老板的名字,金奎才终于消停了一点。
这微信里头,涂芩是唯一一个没有工作关系的联系人,最后一次联系是他搬离幸福小区,问她什么时候在家,他想把那个陶瓶送给她。
他现在再次点开这个聊天框,看着上面涂小草的名字看了很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微信头像,从牡丹变成了迎春花,可能是为了符合节气。
她总是有这种很隐秘的幽默,看得人会心一笑。
谢斋舲在上面敲了一行字,没怎么犹豫就发了出去。
然后锁屏,屏息盯着天花板。
他今天没有和刘进同归于尽,所以,他想向涂芩讨一根烟。
第39章 蛇甚至都不是胎生的。……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涂芩正在村头榕树下遛弯。
金奎金五两个神经病已经把院子里刚修好的水泥地砸了个七七八八,她在楼上听着实在闹心,索性溜跶出来抽根烟。
经过村长住的那个陈列室,她还往里头看了一眼,没看到谢斋舲,只看到村长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拿着油纸包啃肉饼。
走到村头也没看到谢斋舲,她坐到自己常坐的方凳子上,抽出了烟盒。
手指有点抖。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谢斋舲打人,第一次第二次她只是惊叹这人果然是练过的,甚至还有余力去欣赏他因为用力膨胀起来的手臂青筋,但是这一次,她脑子里全都是□□遭受重击后的闷响。
那声响像是用石锤击中装满了水的布袋子,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原来人体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像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现在想起来还是让她冷汗涔涔。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谢斋舲是个活人,不是她隔着自我边界当成故事去揣摩的角色,他今天如果失控,可能会杀人。
他不是一个故事。
不是一个荷尔蒙爆棚,完美符合她审美,温和体贴又有着沉重往事的男主角。
他是个和她一样,生活在这个操蛋世界里的活人。
涂芩知道自己非常惊慌。
把人隔离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是她自洽生活到现在的方式,她会观察他们,跟他们接触,但是却从来不会去共感他们真实的情绪。
冷静和抽离能让自己更客观地处事情,也能让自己一直完整地孑然一身。
她能跟姚零零很智地解释,自己的喜欢是静态的,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动态的人,她的那些喜欢往往单薄的还没等到对方变活就消失了。
而这一次,她其实还没有完全清楚她对他的感情,却先一步意识到对方是活的。
涂芩察觉到失控。
她和谢斋舲之间的发展,每一步都不是她能控制的,这种感觉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甚至在点燃香烟闻到爆珠里的陈皮味的时候,她都能莫名其妙地想到谢斋舲身上的梵香味道。
微信提示响起来的那一瞬,她以为是姚零零,她解锁屏幕的手指有些迟疑,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姚零零解释她此刻的心情。
她因为看到一个男人被逼到差点杀人,产生了一些……心疼的情绪。
她怕她说了姚零零能飞回国把她打死。
遇到这样的人居然还不跑。
手机解锁,姚零零的微信却没有任何消息,反而是另一个她都快要遗忘的那坨黑色大便头像多了一条消息,点开,写着:【你还有烟吗?】
涂芩手一抖,发了个空白语音过去。
想点撤回,可那条语音因为信号不好一直在转圈,她点了撤回之后,连撤回都在转圈。
涂芩举着手机徒劳地想扩大手机信号,手机却又震了一下,那坨黑色大便发过来一个问号。
与此同时,她那条空白语言发了出去,半秒后,她收到了撤回成功的提示。
涂芩:“……”
她忘记离开工作室后村里的信号很玄学,她也不知道在这种网络环境下应该怎么聊天。
她其实是想拒绝的,想跟他说烟已经抽完了。
今天晚上很多情绪都乱七八糟,她本能地害怕,并不想和他单独聊天。
但是网络不行,她敲出的那行烟抽完了又开始转圈,谢斋舲却已经向她弹了语音电话。
涂芩想都没想就点了拒绝。
谢斋舲很快又发过来一句:【你不在工作室?】
涂芩:“……”
不是,为什么他能发消息过来她却发不过去啊?
她又对着那条烟已经抽完了点撤回,手机快乐地转着圈圈,涂芩则绕着榕树转圈圈。
雨滴落下来的时候很突然,更突然的是瞬间划破长空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
涂芩吓得差点把手机丢出去,一抬头天边就已经又被闪电映成了紫红色。
打雷不能站在树下她是知道的,但是她现在看着瞬间就已经看不到前路的滂沱大雨,真的有点茫然。
她记得今天是个晴天。
而且这似乎是今年第一声惊雷。
脑子里的信息太杂,她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回工作室那条路上会不会有蛇。
“你站那里干什么?”谢斋舲跑到村头,见到的就是涂芩落汤鸡一样站在村头最空旷的地方,半张着嘴抬头看天。
“……不是不能站树下么?”涂芩透过雨雾看着他,表情还是很茫然。
“……旁边就是屋檐。”谢斋舲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步上前拉了她一把,隔着衣服握着她手腕把她拉到离村口最近的老沈家。
涂芩出来的时候心不在焉,穿的是家居服,怕冷外面又披了一条披肩,还好有披肩,不至于湿透,只是现在外套湿嗒嗒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三月底的山村温度很低,她冻得脸色发白,嘴唇都开始抖。
谢斋舲手脚麻利地把厨房里的老炉子点着了,干木头和报纸被烧得辟里啪啦的,他又把人拉到之前章琴的那个房间里,让她坐到靠墙的床上叮嘱她:“坐这里等我。”
轰隆一声,外头的闪电在天边很近的地方闪了一下。
涂芩下意识拉住谢斋舲的手:“你去哪?”
谢斋舲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工作室把仓库开着的窗关上,给她拿点保暖干燥的衣服,再或者,去近一点的村长家拿把伞把她送回工作室。
但是涂芩冰凉的手碰触到他手心的瞬间,他僵在那里用了一秒钟时间思考,然后回答:“拿两床被子。”
老沈家为了招待她们打了两床四斤重的薄棉被,他工作室不缺被子,她们搬过来的时候就没有带上。
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把湿衣服脱了。”他在找被子的时候还在柜子里头找到了几包浴巾,应该是陈洪为了搞民宿买的,还有两件新浴袍,他一并拿了过来,递给涂芩,“擦干净以后穿这个。”
涂芩看着又转身离开的谢斋舲:“那你呢?”
他把两床被子两件浴袍都给她了。
他应该去工作室关窗。
“我在外面等你。”谢斋舲关上了房门,“动作快一点,别感冒。”
那你不怕感冒么……
涂芩忍了忍没有继续问,手脚麻利地脱掉了黏在身上的湿衣服,擦干净以后挑了
一件小一点的浴袍,再裹上被子,打开门,把剩下的被子毛巾浴袍一股脑塞给谢斋舲:“你也换一下。”
其实他可以回村长家换了衣服再拿把伞过来。
“嗯。”他接过那堆东西,在屋子角落随便擦了两下,他本来就只穿了一件短袖,湿透了他也没脱,套了浴袍遮了下已经变透明的白色T恤就进了屋。
趁着谢斋舲在外头擦身,涂芩裹着被子把自己的湿衣服用竹竿挑着晾在了房中间,厨房的炉灶烧热了以后她才发现章琴原来睡得那个房间用的火炕效果居然很好,这么一会功夫屋里已经暖和了。
都弄好坐回到火炕上,身体逐渐暖了起来,房门推开,涂芩仰脸看着走进来的谢斋舲。
他头发还是湿的,刚才用毛巾随意揉了一下,现在乱七八糟地翘着,散落下来的刘海遮住额头,看起来倒比平时年轻。
浴袍是灰色的,他也只是很随意地披着,手里还抱着没用过的毛巾和被子,在电压不稳的昏黄灯光下,画面有些说不出来的暧昧。
涂芩清清嗓子,把披在身上的被子往脖子这边拉了一下,被子是很古老的款式,还是缎面的,鲜红色,绣着大朵银丝牡丹。
谢斋舲的动作也顿住,别开眼看了一眼晾在屋里的衣服,就是外套和披肩。
所以其实他们目前还算是衣裳完整,可屋里温度太高,孤男寡女这四个字在电闪雷鸣下变得十分突出。
两人安静了一会,涂芩有些尴尬地问他:“其实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跑回工作室……”
这里不是野外,工作室跑过去十分钟不到……
结果现在弄得他们两个好像在露营。
问完了两人继续沉默,谢斋舲上了炕,坐到了另一边。
涂芩:“现在外面是不是会有蛇……”
谢斋舲:“雨太大了,等小一点……”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涂芩把谢斋舲放在炕上的另一条棉被推了过去:“披一下吧,别感冒了。”
外头轰隆隆的雷声也跟着安静了一瞬,雨滴更大了,砸在屋顶上那动静像是在下冰雹。
于是两人都没有再提回工作室的事,谢斋舲把棉被随意地盖在腿上,拿出手机点了两下提醒金奎关窗。
信号不好,他也没管这消息能不能发出去,发完了就把手机丢到一边,看着涂芩晾在那里的披肩。
他见过这披肩几次,早晚温度低的时候,她就会披着这条披肩,墨绿色的,花纹很雅致,和她在家里穿的那些风格很不一样。
火炕的位置三面靠墙,有一面有窗,每次闪电划过,窗外都会亮一下。
最开始涂芩是坐在靠窗这边的,闪了几次闪电之后,她慢吞吞地挪到了另一边,和谢斋舲坐得近了一点,谢斋舲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发。
头发还是湿的。
“还冷吗?”他开口问,伸手去拿干毛巾让她擦头。
“不冷,挺热的。”涂芩裹在被子里没动,伸长腿在炕上划拉,“之前都没有试过这种火炕。”
墨市在长江以南,农村里很少有修火炕的。
“本来没有的,陈洪想弄民宿,山里冬天冷,装空调电力不足,壁炉又太费钱,就弄了个火炕。”谢斋舲别开眼,不再看她湿漉漉的头发。
忍了一秒,还是拿了条干毛巾递给涂芩,也不说话。
涂芩其实很不想动,身上刚暖和起来,气氛又有点暧昧,她心情起起落落的只觉得累。
所以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她咕哝了一句:“刚暖和起来的……”
谢斋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几乎没有犹豫,就直接把毛巾盖在涂芩脑袋上了,还揉了两下。
涂芩愣住。
谢斋舲也愣住。
外头还特别应景地一声炸雷,响得周围墙壁都因为巨响出现了嗡嗡的回音。
涂芩视线被毛巾遮住,只看到谢斋舲在炸雷中顿了一秒,手在她头顶没有拿开,顺势就展开毛巾开始帮她擦头发。
这是一件非常非常……亲密的事情。
动物之间也得要关系特别好的才能互相舔舐毛发。
蛇会不会互相舔舐?
蛇没有毛。
蛇甚至都不是胎生的。
涂芩脑子已经彻底失控,本来脑洞就大,现在已经飞到不知道哪个平行宇宙,乱得根本静不下来。
好在谢斋舲也没有擦很久,只是把她头发上快要滴落的水滴擦掉,搓了两下发尾。
毛巾从她头上拿走,涂芩抬眸看着谢斋舲。
他抿着嘴,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下午怎么了?”涂芩突然开口,没有任何前置问题,直接问了她最想问的。
第40章 动作很轻,她或许只是想安慰……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推拒,是涂芩在脑子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本能地对靠近的谢斋舲做出来的攻击行为。
她知道下午的问题让谢斋舲不舒服了,所以就想旧事重提。
她的脑子此刻并没有足够的脑容量去思考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后果,如果谢斋舲突然又和下午一样拒绝交流怎么办,他会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火炕上,或者直接把她丢出土矿村。
但是幸好,谢斋舲这次只是抿紧了嘴唇,动作略微有些僵硬地把擦头发的那条毛巾叠了三叠,放到旁边。
安静了几秒之后,他开口,却没有回答涂芩的问题:“你是不是对我很好奇?”
“嗯?”涂芩微蹙眉,显然对这个问题不是很解。
“我……活得挺坎坷的。”谢斋舲说着很离奇的话,“可以出很多问题……”
涂芩半张着嘴,她乱七八糟的脑洞暂停了,开始思考他到底在说什么。
“所以……”他说得很慢,中间还被雷声打断了两次,“你可以问我很多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我都会想办法回答。”
“就是……”
“有一个条件。”
“你一天,只能问一个问题。”
涂芩半张着的嘴有些合不上。
谢斋舲说的这些话并不复杂,只是离奇,离奇到涂芩在那个瞬间想到了一千零一夜,那个必须得要每天晚上讲故事才能活下去的少女。
谢斋舲说完,安静了一会,像是在等待涂芩今天的问题。
涂芩没有说话,她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者……”谢斋舲又开口了,“你可以先试几天,如果你觉得我的回答可以,我们就每天一个问题。”
涂芩:“……”
一千零一夜的既视感更加强烈了。
“你下午问的那个问题……”谢斋舲等不到涂芩的回答,又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你等一下。”涂芩伸手,拉了一下谢斋舲的胳膊。
谢斋舲顿住。
“你等一下。”涂芩干脆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让我消化一下。”
谢斋舲闭上了嘴。
涂芩必须承认,谢斋舲这不按牌出牌的方式成功地让她从刚才的亲密感中脱离,她的智回炉,脑子里想的不再是把他推开,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近乎卑微地说出这样的话,用他的故事来换她每天一个问题。
而且还有试用期。
他在乎的是问题,还是每一天。
涂芩深吸了一口气,问:“为什么?”
“今天的问题吗?”谢斋舲看着她。
涂芩:“……不是!”
“……你是不是发烧了?”她刚才拉他手臂的时候就觉得触感不太对,现在冷静下来,发现他眼尾是红的。
“这不是今天的问题!”涂芩突然开口,拦住了谢斋舲要说的话。
她索性上手,摸了一下谢斋舲的胳膊。
是烫的。
而且很结实。
“你是不是下午就发烧了?”涂芩突然想起了下午谢斋舲的表现,他冷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觉得在生气,就像现在这样。
可她可以肯定谢斋舲现在没有生气,他只是没说话,可能身体也不太舒服。
谢斋舲打算张嘴。
“你等一下!”涂芩突然又阻止。
她刚才好像又问了一个问题。
她怎么对他全都是问题?
不是,她都没答应要不要跟他玩这个游戏,为什么就先开始遵守规则了?
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啊!
涂芩都有些怒了,索性不说话,直起身把谢斋舲一直盖在腿上的被子往上拉,遮住了谢斋舲的上半身。
外头雨一点没有小下去的迹象,谢斋舲的手机亮了一下,涂芩瞥了一眼,他没锁屏,所以能看到聊天界面。
他让金奎关窗,信息发出去以后,金奎问他现在是不是还在拳击房。
过了一会,又亮了一下。
金奎发了很多感叹号,跟他说涂编剧不在二楼,凭空消失了。
涂芩:“……”
“你们还有拳击房?”涂芩顺嘴就问。
问完就抿嘴,瞪向谢斋舲。
谢斋舲似乎是忍了一下,没忍住,低低地笑出声。
涂芩耳根莫名地有些热,他没提出来之前,她都没发现她对他有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问题,是指你今天下午问的那种类型,会让我不太舒服和抗拒的问题,比如身世,黑陶或者刘家人。”谢斋舲嘴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看起来居然很温柔,“其他的对话不算在里面。”
“因为问起来会不舒服,所以一天只能问一个。”
那就不是一千零一夜的意思。
涂芩莫名的松了口气。
“那我再问,你会不会又发烧了?”她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成功被他带到坑里去了。
“已经在烧了。”谢斋舲探身去拿手机,又敲了两下发出去。
涂芩又很不避嫌地看了一眼,谢斋舲回的是:你别管,回去睡。
这次信号倒是不错,消息很快发出去,金奎也很快回过来。
他说:哦。
涂芩:“……”
金奎金五两个人真的,一直都很听话。
是那种不问为什么,不管多不合的事情,谢斋舲说了,他们就会去做。
比如半夜三更砸水泥地修路。
涂芩想起她出来前,看到金五脖子上的红疹,问谢斋舲:“金五是不是有皮肤病?我刚才出来的时候看到他脖子上起了一片片的红疹。”
“……这算那类的问题。”谢斋舲顿了顿,“我不太想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跟金五相关的。”
涂芩:“……哦。”
火炕很热,涂芩把脚伸出被子,又伸出了手。
或许是温度适宜,或许是这种狂风暴雨躲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这件事本身就很治愈,更或许,是因为身边谢斋舲的状态是轻松的。
涂芩觉得自己也变得很松弛,并没有因为跟谢斋舲几乎是并肩靠着而觉得有什么生活被入侵的不安。
她对他确实是好奇的,有很多问题想问。
最终,她问了个自己也没有想到的问题,她问他:“你都是突然发烧的吗?发烧前会不会有症状?”
问完补充:“这算一个问题吧,都是和你身体有关的。”
这确实就是她当下最好奇的问题,因为每次看到谢斋舲发烧,他都是这种只是眼尾有些红的样子,甚至那次高烧,他还能陪她从便利店走回家,神智和状态都是清醒的。
“一般都是突然烧起来的,但是温度不会特别高,很少会超过三十八度。”谢斋舲也没想到涂芩第一个问题问的是这个,藏在被子下面的手动了动,才回答,“不过有一些发烧是可以预测的,去医院或者殡仪馆这样的地方,我肯定会发烧,一般都是烧起来以后觉得有些不舒服,才会意识到自己发烧。”
他回答得非常详细,像是怕涂芩不满意,又补了一句:“有时候太突然了,也会吐。”
比如今天下午。
涂芩哦了一声。
衍生下去的问题是他为什么去这些地方会发烧,但是她一天只能问一个问题,而且这个衍生问题她其实没什么兴趣。
问问题,不是揭伤疤。
“不超过三十八度,也应该难受了吧。”涂芩半靠在墙上,这堵墙贴着厨房炉灶,现在火炕热了,这堵墙也温温的,靠着很舒服,“你挺能忍的。”
谢斋舲也靠着墙,之前湿透的T恤现在被烤干,人也舒服了一点,听到涂芩的话,只是笑笑。
“挺能忍的人,都是苦孩子。”涂芩侧过来,隔着被子像拍孩子一样拍了拍谢斋舲的肩。
动作很轻,她或许只是想安慰他一下。
但是谢斋舲却感觉自己的鼻子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楚从鼻根一路蔓延到眼睛,他猝不及防的闭上眼,想把这从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陌生感觉压下去。
但是闭上眼,情绪反而更加翻涌,他手在被子里蜷成拳,用尽力气压下了喉咙里溢出来的那一声呜咽。
又是一道闪电,恰到好处地闪过窗户,屋里本来就一直在忽明忽暗的灯泡在这一声炸雷后滋啦一声,灭了。
涂芩呀了一声,似乎想要站起来去看看电闸。
谢斋舲黑暗中精准地拽住了涂芩的手腕,没动。
涂芩被他这个动作吓着,也没敢动。
他知道自己握得有些用力,也知道自己在灯灭前的那个瞬间,情绪是失控的。
“我去看。”他哑着嗓子坐直身,摸索着拿到了手机,点开了闪光灯。
“算了,我记得电闸在外头那间屋子里。”涂芩确实被他吓着了,却不是因为他握得太用力,而是因为他的手心。
倒不是特别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黑,触感变得明显,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干燥的手掌和掌心的薄茧,还有有一点点微颤的指尖。
气氛像是夏季黏腻的雨丝,潮湿还带着一点点燥热。
“反正……”涂芩在黑暗中舔舔唇,“等雨小了就走了,没必要再出去淋一趟。”
谢斋舲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嗯了一声,把手机闪光灯灭了,靠回到原来的位子上。
涂芩不明显地揉着自己的手腕,想要把那种明显的异性的触感揉掉。
谢斋舲鼻根的酸楚还没有完全压下去,闭着眼睛靠着墙,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倒也不尴尬,外头的暴雨似乎还夹杂了冰雹,涂芩听到院子里铁桶发出来即将变形的匡匡声。
兵荒马乱的。
“打雷以后,会有蛇吗?”涂芩突然有了新话题。
这个话题她也很在意,她习惯晚饭后在路上走走,旁边都是田地和野草,再远一点就是山,她怕今天这惊天动地的雷把山里冬眠的蛇都吵醒。
会。
谢斋舲默默地。
而且夏天的时候水泥地会盘着一团团出来乘凉的蛇。
“不会,会撒药。”他回答,准备明天去县里买点驱蛇药。
“哦。”涂芩打了个哈欠。
“困了?”谢斋舲转头,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到她的轮廓。
“有一点。”涂芩声音已经有些迷糊,“这里太暖和了。”
“睡会吧,雨停我叫你。”谢斋舲拍拍她的被子。
“聊天也行的。”涂芩咕哝一句。
“嗯。”谢斋舲应了一句,却也没有了下文。
涂芩脑袋一点一点的,已经半梦半醒。
谢斋舲笑笑,靠回到墙上。
他其实也有点犯困。
这一瞬间的感觉很神奇,他能感觉到火炕的温度,能闻到身边人淡淡的白麝香味道,也能听到外面暴雨如注的雷雨声。
这一瞬间,五感都没有离地,眼里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尖闻到的,全是真实的当下的东西。
他没有去想做陶,没有去想工作室,也没有去想那个孩子。
心底一片空白。
就是,和她一样,有一点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