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凛冬知道卡利斯学堂, 是因为白一的妹妹白闪。
战火波及纱雨镇之前,白家还算不错的家庭,经商, 白一和白闪很小的时候会随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慈善。战争撕碎了习以为常的幸福,兄妹俩失去至亲, 疲于逃命,和颠沛流离的难民没有两样。
战事平息,白一立即开始为生计奔波, 白闪才十七岁, 一边读书一边帮助更小的孩子, 成了卡利斯学堂的第一批志愿者。当时学堂的情况比现在糟糕得多,时不时遭遇强盗、暴徒,屋舍也不够。志愿者们除了照顾孩子, 还要充当门卫、工人。白闪的腿就是在修房子时摔断的。
小姑娘很开朗, 凛冬提着一大口袋骨头肉和猪蹄来白家, 她缠着凛冬说个不停,不诉苦,只讲学堂里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孩子,讲学堂在大家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起来。猪蹄也堵不了她的嘴, 喝着炖得浓白的汤,她眨巴着眼望向凛冬, 凛冬知道她有比炖猪蹄更想要的。
“凛哥。”当时白家兄妹对凛冬的称呼还不是冬冬哥, 白闪试探着问:“你有空的话, 能来我们学堂看看吗?”
凛冬直白道:“我帮不上什么忙。”
白闪摇头,“不是一定要帮忙,孩子们很可爱的,和他们待一块儿, 烦恼都会少很多。”白闪咬了咬唇,又道:“凛哥,你看起来很忧愁,我哥也说,你人很好,但是从来不会笑,我觉得你看看孩子们,也许会开心一点。”
凛冬错愕地微张开嘴,他似乎误会了白闪。他刚来M国不久,别的没有,只有钱,一到纱雨镇就买了晴天巷最大的门面,飞快搞起运输公司,货车大大小小的都有。白一被上一份工作的老板骗了,讨薪不成,反而背上卖了自己也还不清的债务。凛冬救下他,给了他新的工作。任谁看来,凛冬都是个富有,且充满爱心的外国人。
学堂的创办者卡利斯先生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白闪希望凛冬帮助学堂的孩子,最好能够定期捐献钱物——凛冬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看见凛冬茫然地注视自己,白闪着急了,“凛哥,我没有让你出钱的意思。你已经帮助我和我哥太多了,他没有被卖到海上,我还平平安安在这儿喝猪蹄汤,都是因为你帮我们。我怎么,怎么还会向你要求更多呢?我只是……”
凛冬埋怨自己的功利,安抚白闪道:“我明白,谢谢你为我着想,我不是从来不笑,但……”
那天,连凛冬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从未跟任何人述说过离乡背井的心路历程,却和并不那么熟的小姑娘白闪倾诉了一部分心事。只是没有提到韩渠,以及和韩渠、华国警察一同经历的惊心动魄。
白闪心思细腻,“你觉得你不够好,及不上你喜欢的人分毫。你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可怎么都做不到。但不是的啊凛哥,你已经很好了,起码对我们来说是这样,你救了我哥呢!”
小姑娘清澈的声音就像溪水,凛冬如释重负地弯了弯唇角。倒不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但倾诉让凛冬至少在这一刻,放下了一些长期压在心口的东西。
“你们这些好人,都对自己要求太严了。”白闪说:“所以我才希望凛哥你去和孩子们相处一下,他们有的很会讲笑话,有的很会耍宝,和他们待一下午,感觉烦恼都没有了。”
凛冬答应,“下次你去的时候,我送你。”
白闪没在家中修养太久,凛冬开车送她去复查,医生说她一辈子都得一瘸一拐地走路,她笑嘻嘻地说:“能走就行,没在战争里被炸断腿,我比好多人都幸运呢!”
凛冬在和平的国度出生成长,难以完全理解白闪这份庆幸,出了医院,凛冬下意识想为她做点什么,这个年纪的女生喜欢什么?买几条好看的裙子?还是化妆品?他好像很少看到纱雨镇的女人化妆。
白闪拒绝了凛冬带她购物的提议,“凛哥,你送我去学堂吧,我想和孩子们待一会儿。”
凛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车在山路上穿行,凛冬观察了白闪几次,她的嘴唇努力而倔强地勾出笑意,眼睛却有些发红。
白闪的到来引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孩子们很想念她,全都冲上来围住她,卡利斯先生也来了,看过她的腿后很自责,提出带她回自己的国家动手术。白闪却笑着摇摇头。
凛冬隔着人群,遥望这一片喧嚣,心情并没有如白闪所言宁静下来,更不想笑。那天,他独自在学堂里绕了两个来回,小孩们望着他,有的很好奇,有的露出警惕的神情。对这些陌生的面孔,他内心并无触动。走得累了,他坐在学堂后半段的田埂上休息,情绪反而低落下来。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小孩,像白闪那样在和小孩的相处中收获快乐。小孩在他眼中是很麻烦的物种,他向来只会远离。学堂的孩子都是孤儿,很可怜,今天来看过之后,他愿意捐献物资,让他们过好一点的生活。不过这就与白闪带他来的初衷背离了。
望着天上悠悠飘荡的白云,凛冬耳边响起遥远的责骂。
“没有爱心”是他作为明星时,一个总是被拿出来溜的黑点。还未出演《羽事》前,他跑过许多龙套,演过不少配角,其中一部剧,他一半的戏份都是和小孩子一起。
小孩乖的有,不听话的也多,他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只能自己哄小孩,小孩演错了,他跟着遭殃,一场戏拍了大半天,总是不行,他心中实在窝火,知道这个配角来之不易,只能强行忍着。
倒是姗姗来迟的主演一到片场,看到小孩哭的哭闹的闹,马上垮下脸发飙,导演骂不得,小孩骂着不解气,那还有谁能供大明星出气,不就是和小孩搭戏的他?主演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越听越麻木,整个人都没了反应。主演发泄够了,戏继续拍,他却再也进入不了状态,又被导演骂废物。
有个小孩是出了名的乖,看到他难过,上前牵住他,叽叽咕咕地安慰他。他心里的火山早就快爆发了,明知小孩是好心,却还是没办法挤出一个笑脸。小孩热情抱住他,他却木着脸的画面被人拍下来,他全不知情,而因为他无足轻重,当时视频也没有被发出。
他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还是在《羽事》爆红之后,当时他出席一个颁奖活动,现场有童星,其他明星都虚情假意地和童星合影,亲和劲儿浮夸到了极点,只有他,和童星全程没有互动。
他和那童星根本没有合作过,私底下也没有说过话,在他的认知里,童星和其他同行并无区别,不认识,就不必强行认识。
可红毯实况一出,他立即成了众矢之的。他走红得本就突然,惹人眼红,无数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他,渴望找到他的黑点。黑稿铺天盖地,营销号在各个平台带节奏,大波粉丝大呼“塌房”。这时,当年的视频被爆出来了,成了他“没有爱心”的又一力证。
他已不再是当年被大明星指着鼻子骂的配角,团队有能力找到那个小演员,证明他不是故意冷脸,但他没让团队这么做。“我确实冷脸了,我也确实不喜欢小孩,别再去打搅人家。”
那孩子早就不在娱乐圈里,当时只有那孩子安慰过他,他的感激一直放在心中。
这起“塌房”风波并未持续太久,新的“瓜”出来之后,人们便转移阵地,只是每次有人问凛冬有什么黑料,“没有爱心”都会被科普给新的路人和粉丝。
凛冬过去不觉得自己和小孩不亲近有什么错,现在人都不在江湖了,更不介意。白闪给他讲述学堂的种种趣事时,他原本产生过来当志愿者的想法,反正他来到M国后依旧没有找到信念和坚定想做的事,来学堂打发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现在他想明白了,他不适合做志愿者,小孩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从田埂起身,准备离开学堂时,凛冬听见一阵阵稚嫩的读书声,小孩口齿不清,只能听出读的似乎是汉语。凛冬有些好奇,转过身去,一眼却没看见人。读书声继续传来,小小的,却有种异样的坚定在里面。凛冬不由得被吸引,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高草中捧着书本的小男孩。
听见动静,小男孩明显吓了一跳,抬头和凛冬目光相对,眨巴着大眼睛,半天才挤出一句:“哥,哥哥。”
小男孩说着很不标准的汉语,身上穿着学堂统一发放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一个团子,却非得蹲在草丛里。M国有很多从华国来赚钱的人,不少学校教授汉语,凛冬猜想,小男孩死去的父母可能是华国人,所以才这么认真地学汉语。他也蹲下来,“怎么在这里学习?”
小男孩歪了歪脑袋,听不懂。凛冬切换成简单的M国语,连说带比划,小男孩终于听懂了,咿咿呀呀解释起来。这次换他听不懂了。一大一小就这么蹲在高草里,你说我猜,凛冬终于理解了个大概,小男孩叫齐穗,土生土长的M国人,家人全都没了,三个月前被志愿者接到学堂生活。
战后的孤儿,情况都和齐穗差不多,但凛冬觉得奇怪的是,齐穗一个M国人,还这么小,怎么就急吼吼地自学起汉语来了?齐穗给他解释了,但他听不懂,齐穗急得快哭了,他索性将齐穗抱起来,用M国语说:“不着急,学会了再说。”
送齐穗回到院子里,交给老师,凛冬也该回去了。他在一间教室找到白闪,正要叫她,却发现她的肩膀正在颤抖。凛冬无声地转过身,靠在教室外的墙上,有小孩经过,想要进去,凛冬轻轻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白闪出来时,已经擦掉了眼泪,凛冬假装刚刚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儿,回去吗?”
白闪再次露出笑容,“今天又上了两节课,哎呀累死我了!”
下山的路上,白闪一直说着回到学堂的点滴,学堂有汉语教学的需求,但是老师很少,而且都是她这种M国人,自己都只学了个皮毛,教孩子简直是误人子弟,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凛冬问:“你知道齐穗吗?”
“知道啊!小穗最认真了,恨不得把字典吃了。”白闪说:“他学得比我教得还快,听说这阵子都在自学。”
“他为什么那么积极?”
“这我就不知道了,回头问问去。”
凛冬沉默了许久,即将到白家时,才说:“我可以试试教汉语。”
白闪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凛冬皱了皱眉,这个决定来得很突然,脱口而出时,他自己也很不确定。不喜欢小孩,不爱亲近小孩,但很在意蹲在草丛中的小男孩为什么那么想学汉语,没有听懂,他跟自己较起劲来,要么赶紧把M国语学好,要么教齐穗把汉语学好。
“嗯。”凛冬说:“找时间你帮我推荐一下。”
白闪双手合十,感激得眼中都有了泪花,“太好了,凛哥,你真是……”
凛冬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好了,不要给我发好人卡了。”
车停在白家所在的老旧巷子外,白一冲出来接妹妹,“凛哥,来一起吃吧,我炖了排骨!”
凛冬拒绝了。
下车前,白闪忽然说:“凛哥,今天谢谢你。”
凛冬无奈道:“已经谢过很多次了。”
白闪摇头,“不,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自己要谢。我知道你在教室外面。”
凛冬看了看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毫不介意腿的缺陷呢?她只是不想让周围的人因此难过罢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知道言语的无力,凛冬最终只道:“没事。”
“嗯。”白闪深呼吸,“凛哥,你不要告诉我哥,我哭那一下就好了,马上就振作,你给我保密,好么?”
凛冬郑重道:“不告诉他。不过,也不需要马上振作,对自己好点。”
白闪笑了,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在车里说什么?我也要听!”白一急得敲车窗。
白闪钻出去,“来了来了,都怪你脾气坏,凛哥才不愿意吃你做的菜……”
接下去几天,凛冬忙着谈合作,白一张罗招人,忙碌之余,凛冬有空就学M国语,强迫白一用M国语和他说话,还让人从蕉榴市带回来所有能买到的汉语教材。白闪带他去卡利斯学堂试讲时,他已经在基础教材的每一页都做上笔记。
他又看到齐穗了,小家伙一见到他,眼睛就亮成了星星,抱着他的腿,哪里都不让他去,“冬冬哥!你说话好好听啊冬冬哥!”
他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冬冬哥”这个称呼,有点幼稚,有点可爱,和他这一身冷飕飕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被孩童软糯的声音叫得心头柔软,不自觉地应下来。
学堂的教学主任和卡利斯先生都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卡利斯先生更是赞不绝口,夸扬他的语言天赋。如果是夸别的,他或许会觉得只是恭维,但语言天赋,他确实有。
听到这儿,韩渠没忍住打断,“我也发现了,你好像会很多种外语,还都说得很好。”
凛冬有点尴尬,“你……怎么发现的?”
“我是你的粉丝啊。”韩渠一点儿不藏,“我把你的剧,你的综艺,反正你所有在网上找得到的资源,我都看了。你和外国人交流,发音和他们一样。”
凛冬觉得自己都快喷气了,“全,全部看了啊……”
“你怎么学的?我学M国语好费劲。”韩渠手上的活儿也不干了,凑到凛冬近前。
太近了,凛冬心想,可是这么近看韩渠,这人的鼻梁和眉骨真的很优越啊,眼睛也很深邃……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凛冬连忙甩了甩头,“我就这点天赋,别的没了。”
凛冬的家庭普普通通,母亲这边出了好几个中医,父亲那边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生活水品中等。父母对他的要求是好好读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组建家庭后儿女双全。外公希望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对他要求最是严格。
可他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成绩始终徘徊在中等。外公恨铁不成钢,自己拿钱给他请家教,也没把他的成绩提上去,反而让他厌学了。
班级组织大家讨论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有明确的目标,只有他,什么都不想,班上有个调皮孩子想当小偷,不劳而获,惨遭请家长。但他觉得对方都比自己好,起码有个梦想。
他第一次因为学业被夸奖,是在英语课上,虽然他还是像上其他课一样没有兴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轻松模仿老师。当其他学生还在为发音痛苦时,他已经能一边看原音片,一边口音纯正地重复了。年轻的英语老师很喜欢他,时常夸他厉害,说他是她见过的最有语言天赋的学生。
但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没有兑现天赋。
天赋这种东西,可以看做是命运的馈赠,有人没有,于是倾尽全力追寻,求而不得,有人生来就有,于是毫不珍惜。
凛冬英语成绩过于突出,每次都能考年级第一,对他有些失望的班主任看到希望,找他、他父母谈过几次,要他努一把力,一边靠英语拉分,一边将拖后腿的数学和理综补上来。
被班主任一说,他的父母打起鸡血,又是给他报班,又是天天给他讲谁谁谁的励志故事。他逆反心理一上来,别说数学理综,就是英语也不学了。
中学阶段正是叛逆的时候,他的骨相已经显现,女生们将他捧为校草,他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却琢磨着怎么更受欢迎,于是他学起吉他,和校队的人打篮球,又通过校队的人,和外面的混混勾搭上,学习没有他,打架少不了他。
高中三年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未来想成为什么,意识到应该好好做打算时,时间已经溜走了。最后连英语老师也对他失望了,高考结束后遗憾地对他说:“我以为你能吃专业外语人才这碗饭的,同传,甚至外交家……算了,今后有机会多多出国看看,以你的天赋,到了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快速学会一门外语不成问题。不要再混下去了。”
他对总是温柔劝诫他的英语老师感到抱歉,但也只剩下抱歉。回头看碌碌无为的中学生活,他不是没有好好学习那么简单,他是得过且过,没有信念。他头一次有了危机感,冥思苦想,外语是指望不上了,那音乐呢?他吉他弹得还行,其他乐器也学过,玩音乐试试?成年后,他的长相在普通人里成了惊为天人的那一类,进入娱乐圈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来钱快,不累,轻松收获无数人的爱。
但父母非常反对,外公更是不再与他说话。而他就像他的名字,凛冬,和家人虽然没有仇恨,却也亲密不到哪里去,亲情寡淡。离家追逐明星梦,他鲜少回家,两年多以后,父母才联系他,说家人都想通了,愿意支持他,过年有空的话,就回家吃个饭吧。
走红的明星,过年是回不了家的,但他落魄,已经许久没有工作,几乎要放弃这一行。那年回家修复家庭关系,他看见一直没有被丢掉的英语课本,无聊拿来看了看,想着反正没事,不如将英语捡起来,还顺便接了个英文电台的工作。
不过因为和公司的卖.身约,即便是这种小工作也要告知经纪人。经纪人正为他们这群小明星的工作焦头烂额,起初不信他英文好,听过之后眼睛马上亮了。年后回到公司,他便被经纪人带去一档外文歌综艺,钱不多,但终于有了露脸机会,收获少量粉丝。
韩渠之前恶补凛冬的节目,也看过这个综艺,由衷道:“那很好啊。你唱得比其他人都好。”不过因为当时凛冬所在的还是个小公司,毫无背景,凛冬在第二轮就给别人当了垫脚石。
凛冬摇摇头,“但那次之后,我更对以前挥霍的时光感到可惜。如果能回到高中,我想好好规划今后的人生。”说着,凛冬看了看韩渠,“我很羡慕有信念的人。”
如此明确的指向,韩渠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是自己。
“但人生没办法重来的。”凛冬深呼吸,笑了笑,“在娱乐圈混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我那点天赋了。来M国之前还很担心语言不通怎么办。”
可落地之后,语言并没有成为障碍,这边华国人很多,会汉语的M国人也不少,他最初只能用汉语、英文、西语来交流,没多久就学会了M国语的日常对话,再在书面语、语法上花点功夫,阅读也没问题了。
凛冬学M国语是野路子,去卡利斯学堂教汉语也是野路子,一半小孩很喜欢他,另一半因为听不懂,老是去告状,欺负齐穗的胖男孩就是其一。
每次下课,齐穗都要缠着他,要他用汉语和自己对话,下堂课开始了也不肯回去。他决定成为志愿者,本就是因为齐穗,齐穗又黏他,谁都知道,齐穗是学堂里他最疼的小孩。他最初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齐穗亲口告诉他,自己的命是华国的一位哥哥救的,在和哥哥重逢前,自己一定要精通汉语。
齐穗说这话时非常认真,眼中是和年龄不符的坚定,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一切都不能使他动摇。凛冬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心中动容。
他未曾拥有的信念,就在这个孩子的眼中、手中。他的人生不可能从头再来,齐穗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忽然笑了,将齐穗揉进自己怀里,那一刻,心中涌出陌生的热情,他有了目标,他要教好这个孩子。
凛冬眼尾泛起笑意,告诉韩渠的话点到为止,齐穗之于他的更多意义,此时他尚无法说出口。
韩渠、陈争、虚构的羽风,甚至是李东池,这些人像是茫茫大海上的星辰,他想稍稍接近他们。然而来到M国后,他帮助当地人搞建设,用工作填满自己,却还是感到迷茫和空虚。
直到齐穗的出现,他所追求的意义具象化了,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感到自己有用,他帮助齐穗的同时,齐穗也在一点一点,缓慢却有力地将他往上拉起。
他还记得第一次被几个小孩投诉,他们说他教得乱七八糟,听不懂。小孩的怒气伤害不到他,但他还是有些失落,独自来到田埂上,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思索是不是应该改变上课的方式。不久,身后传来着急忙慌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齐穗跑过来。
“冬冬哥。”齐穗扑进他怀里,小脸蛋上挂着担忧,“你生气了吗?”
他好笑,“我怎么会生气?”
“他们那样说你,可是,可是你很好!”齐穗急切地说。
他那点消沉轻易就被齐穗扫走了,一大一小在高草里捉迷藏,累了便坐在石头上,他扯下狗尾巴草,编飞机给齐穗玩,齐穗高兴得围着他跑。“冬冬哥最好了!最喜欢冬冬哥!”
他笑着问:“冬冬哥为什么最好?”齐穗上课那么认真,他以为齐穗会说:冬冬哥汉语教得好。然而小家伙说的却是:“冬冬哥,你长得好漂亮呀!”
“……”
韩渠大笑起来,凛冬脸有些红,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借着小孩的口自夸了,“小穗夸张了。”
“小孩才不会说谎。”韩渠很赞同地点点头,“冬冬哥就是很好看啊。”
凛冬正在战术喝水,一听,呛得喷了韩渠一手。“对不起……”凛冬噌地站起来,咳嗽还没止住,就忙着给韩渠拿纸。
“别管我。”韩渠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笑道:“这又没什么,不过帽子今天织不成了。”
线被打湿一部分,不方便操作,韩渠将它们放在桌子上。凛冬实在汗颜,他最不想在韩渠面前出洋相,但总是让韩渠看到他不大美好的一面。气馁地往凳子上一坐,他侧脸贴住膝盖,不想动了。
韩渠擦完水,发现他一动不动的,笑了,走过去蹲下,从下面看他。对上韩渠的目光,他将脸埋得更深一些,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韩渠笑出声,干脆坐在地上。两人互相看了会儿,凛冬先绷不住了,“韩队……”
“你总对你自己不满意。”韩渠双手撑在身后,整个身子斜倾着,睡衣贴在胸腹,隐约看得见些许腹肌。
凛冬很意外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不由得抬起头。
“我来数数。”韩渠右手抬起数数,单手支撑时,腹肌更明显了,“你不满意自己浪费了天赋,不满意自己没有目标,明明长得很好看,被夸了还要害羞……”
“因为是事实。”凛冬低声说:“我就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俗人,学生时代当个混子,进了娱乐圈也……”他停了下,客观来说,他在娱乐圈不算混子,为了出人头地,他也是付出过决心和努力的,但和那些野心勃勃的同行比,他的努力还是逊色,否则也不会毫不眷恋地退圈。
凛冬甩了下头,韩渠不在娱乐圈,理解不了娱乐圈里真正的野心家是什么样子,“你们夸我长相,我当然也开心,但总有种作弊的感觉。”
“为什么?”
“我只有这张脸能打。”
闻言,韩渠又笑起来,凛冬也有点尴尬,不说话了。
“不止脸能打。”韩渠在凛冬又要说话之前,忽然按住他的膝盖,“你要再否定,就是说我肤浅了。”
凛冬一怔,没能立即明白韩渠的意思。
“总之你吸引我的不止脸。”韩渠咳了声,似乎也因为这句话有些不自在。
凛冬更是惊讶,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上扬的:“啊?”
“呃……”韩渠组织了一通话,被凛冬这声给啊没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早点睡。”
凛冬倒是很快就躺在床上了,可是根本没法早点睡。韩渠这床的催眠效果消失,直到凌晨3点,他还思索着韩渠的话。韩渠想说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这让他怎么睡?
翌日,凛冬因为失眠,天亮前才睡着,起来时韩渠已经去治安局了,给他发了条消息,说卢克临时安排野外拉练,要很晚才会回来。
他愣愣地坐在餐桌边,游魂似的把韩渠做的煎蛋吐司吃完,用力揉了一把脸,振作起来。晴天巷有阵子没去了,不能总是在电话里遥控白一做事,卢克将温省的人都抓了,外出一般不会遇到危险。凛冬打算回“大冬物流”一趟,正好也该结算这个月的工资了。
上回借给韩渠的摩托,凛冬一直没要回来,这会儿就停在疗养所里,凛冬骑上就走,久违地感受到了驾驶的快意。晴天巷还是那么拥挤嘈杂,凛冬刚回到门面,就听见一阵争执声。
有几个员工几天没见着凛冬,又听到些风言风语,觉得他要卷钱跑路了,眼看要到发工资的时间,要是他真跑了,这个月就白干,于是找白一要钱,白一一听就火冒三丈,“出什么事?跑什么路?凛老板好端端的,我看你们才是没事找事!”
“好端端的?那怎么不见他人?那个姓温的老板都被抓了,治安局抓了好多人!他和姓温的签了合同,你当我们不知道?”
“他的合同跟你们有什么事?姓温的是姓温的,凛老板是凛老板,我人还在这里,你们到底怕什么?”
“你算什么!你就是个马仔!”
“你!”
眼看就要抄家伙了,凛冬将摩托往门上一撞,争吵立马停下,几双眼睛全都向他看来。
提前讨薪的员工惊讶,“凛……凛老板,你回来了?”
白一仿佛顿时有了靠山,当即冲上前,“哥,你怎么来了!”
凛冬刮他一眼,“你不是跟我说一点事没有?我再不来,房都要给我拆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是说给白一听,其他人听不见。带头的员工正是小杜,叔叔给凛冬草药那位,干活倒是认真,但就是太认真了,最怕付出没有回报,听风就是雨,凛冬没来,他便认定老板跑路,此时见着凛冬了,不知道刚才的话被听去多少,尴尬地退到其他人中。
“他们……”白一很是气愤,凛冬抬手挡住他,朝院子里走去,他的脚本就没有完全好,骑摩托时放肆了一把,刚才还故意撞门,坐着感觉不到,落地才察觉有些不适。最近他习惯了右脚受力,走起来有些瘸,大家一眼就看出他左腿的异样。
小杜开了口,“凛老板,你这是?”
“我腿都这样了,还能跑路?”凛冬索性瘸得更明显一些,白一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扶住他。面对这几位找事儿的员工,他笑了笑,就跟刚才他们只是在开玩笑,“前阵子腿摔着了,没法出门,就在家休息。”
小杜和其他人面面相觑,还是没能彻底放心,“凛老板,那个温老板……”
“被抓了。”凛冬眼中掠过一丝嫌恶,仿佛听到这个名字就恶心,“因为他,我也去配合调查了几次。”
“那你,那咱们……”
“我要有问题,治安局能让我回来?”
“也是,也是。”小杜擦擦汗,终于放松了些。
凛冬视线从他们几人脸上扫过,没人跟他对视,他笑了声,“我今天赶着过来,主要是要对账了,对完马上发工资,白一糊里糊涂,搞错了麻烦。”
一听工资有着落,小杜等人的心这才彻底放下,脸上的忧愁一扫而空,连忙张罗着要去干活。凛冬也没多说,人活一口饭,尤其是M国这些底层打工者,谈钱俗气,但钱就是他们为之拼死拼活的东西,他理解。
白一跟着凛冬进到屋里,将最近的货单、进出账拿出来给凛冬看。凛冬刚才那话就是说给其他人听,并不是真的嫌白一糊涂,白一正儿八经要他过目,他倒是烦起来,让白一别烦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小杜搓着手,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头。
“怎么了?”凛冬问。
“就是那个……”小杜抓着后脑,很不好意思,“凛哥,对不起,我那样说你。”
这事在凛冬这儿已经过了,但小杜要道歉,他也接受,“我暂时还跑不了路,也需要踏实做事的人,至于外面怎么说,我管不着。”
“好,好。”小杜点点头,“我肯定踏实做事!”
凛冬也点头,“那钱就少不了你的。”
得了保证,小杜这才挺起腰杆走了。白一拿来刚买,一口没喝的奶茶给凛冬,凛冬想到小杜听来的那些传言,摆摆手让他自己喝,开始给合作商们打电话。
白一蹲在地上叼着奶茶,听凛冬拿腔拿调地打电话。他习惯了报喜不报优,凛冬又确实受了伤,那些难听的话他都没给凛冬说,有些老板找上门要见凛冬,他也找理由给挡回去了。每次汇报工作都装得轻松,其实放下电话就焦头烂额。凛冬要是还不回来,他都想跑路了。
凛冬打完电话,不仅给合作商吃了定心丸,还了解了几个新的项目。白一一听就精神了,连蹦带跳,“哥,还是你厉害。”
“是谁骗我说没我比我在还顺利?”凛冬挑眉看着他。
这话题就不能开,白一咬到舌头,眼珠子一转,连忙将火力转移到凛冬身上,“哥,你这腿好得还挺快。”
凛冬晃了晃左脚,“还快?没看见我刚才拐着进来的?”
“没好你还敢骑摩托?”白一夸张地喊起来,“你还敢撞门?”
凛冬站起来,端正地走了两步,“好了好了!别叫唤!”
“好了你还住韩哥家里?他不放你走还是你住上瘾了啊?”
凛冬踢出去的正步收不回来了,“我……这……我还没完全好。”
白一乐了,立即绕回去,“你没完全好,就敢骑摩托,还撞门?韩哥知道吗?”
凛冬彻底被他说毛了,冲回院子,骑上摩托就走。白一的声音还追着他:“你又骑摩托!我要告诉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