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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凛冬甩掉喋喋不休的白一, 骑着摩托没什么目的地在晴天巷周边溜达。快到中午了,餐饮铺子已经开张,凛冬是其中几家的常客, “大冬物流”没人做饭,伙食都是从这些铺子直接买。凛冬在路边支着腿, 脚受伤之后,他就再没有来这边的店吃过了,今天来都来了, 不如……


    这么想着, 他往最近的铺子看去, 熟悉的老板娘本来就站在门口,和他视线一对,居然转身走了。凛冬皱了皱眉, 这老板娘颇为热情, 以前他一经过, 她就会大着嗓门招呼,天热的时候,就算他没在她店里吃饭,她也会招待他喝凉茶。


    凛冬只思索了一会儿, 就明白过来,和小杜一样, 老板娘大约也是听到了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凛冬不自觉地笑了声, 心里倒是没有多大负担, 这会儿的谣言和他当明星时铺天盖地的谣言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是他停好摩托,大步朝铺子走去时,心下也泛起一丝诧异。过去他最不爱理会的就是谣言, 无关紧要的人,爱怎么传怎么传,说白了就是习惯于逃避。可现在,他偏要去直面。


    老板娘看见凛冬进来,尴尬得搓起围裙,上门的客人,总不能撵走,但她一想到近来听到的话,又感到不安,不想招待凛冬。凛冬淡定地走到台边,用小夹子夹小料,泡萝卜、豆角、番茄、海带……密密麻麻摆着十几种,他最喜欢泡萝卜,“还是要牛肉粉,加一份牛肉,谢了啊,米姐。”


    老板娘还在搓围裙,也许是被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惊到了,半天没有动作。


    凛冬已经装好小料,抬起头,笑了,“有阵子没来,记不得我了?”


    老板娘打了个摆子,回过神,“啊,记,记得啊,我还说怎么好久没见你来吃粉了呢。坐吧,我这就去烫。”


    凛冬坐在常坐的座位上,又轻车熟路去饮料柜拿了瓶汽水,这也是他过去从来不碰的东西,现在好喝爱喝。


    粉一烫就好,但锅子又烫又重,老板娘先将它摆在台子上,再从里厨转出来端。凛冬快步走过去,“我来吧。”店里人多忙不过来时,他和白一总是自己端,老板娘很是感激。这次他再次赶在老板娘之前拿起盘子,老板娘张了张嘴,只为难地说了句:“谢谢啊。”


    吃午餐的大军还没有杀到,店里暂时只有凛冬一个客人,他优哉游哉地吃着粉,小料吃完了,又起身去加,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此时是个不大受欢迎的客人。


    老板娘到底是藏不住事的性子,凛冬是她最喜欢的客人,刚听到流言蜚语时,她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慢慢地,大家都那么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她不信也得信了。她以为凛冬不会再出现了,就算出现,也肯定见谁都尴尬,但人家好好的呢,举止都跟以前没有两样,衬得她最尴尬。


    咳了两声,老板娘端着茶水坐到凛冬对面。凛冬抬起眼皮,“对了米姐,中午送五份牛肉粉去我店里吧,多了就让白一吃两份。”


    听他这么说,老板娘终于忍不住了,“小凛老板,你这阵子干什么去了啊?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怎么说你?”


    凛冬继续吃粉,“嗯?怎么说?”


    老板娘听到的比小杜他们说的更加龌龊不堪,凛冬俨然成了温省犯罪团伙的一份子,是温省包养的小白脸,温省在南边拐卖妇女儿童,凛冬仗着脸好看,出了不少力,许多女人都是被凛冬骗了。现在凛冬和温省鱼死网破,双方火并,凛冬打死了温省的保镖,被治安局给抓个正着。


    凛冬面不改色地听着。老板娘一口气倒完了,心中舒坦许多,旋即又着急地看着凛冬,“小凛老板,你跟米姐说实话,是不是这样啊?”


    “不是。”凛冬扭开汽水瓶盖,“我要被抓了,还能来吃粉啊?”


    “那……”


    “我跟温省的恩怨单纯是因为他拖欠我工钱,他别的生意我一概不知。”凛冬简单解释,老板娘因为紧张耸着的肩膀渐渐放下去,愤愤道:“我就说你不可能做那种事,我们家那个非要去信,气死我了,你放心,我保证给你挽回名声!”


    凛冬笑了笑,显得很不在意,“没事,别人想说就说去吧。”


    “那怎么行?你还没结婚,男人的清白很重要的!”


    纱雨镇就这么大,生意人之间有个什么八卦,半天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凛冬吃完粉离开铺子,老板娘已经给隔壁卖糯米饭的纠正关于他的谣言了。


    他骑上摩托,唇角的笑渐渐消失。看来上午打的那几通电话还不够,温省作恶多端,他又刚好在谣言最凶猛的几天躲着养伤,这莫名的“失踪”已经成了他的罪证,他必须亲自和合作商们见个面。


    一整个下午,凛冬骑着摩托跑了五个工地、三个驻地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电话没有完全打消合作商们的顾虑,直到见到他亲自上门,说清楚缘由,看到了他贴着膏药的左脚,工头老板们才露出放心的笑容。


    “凛老板,还麻烦你病着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但你也知道,我们搞投资,就怕风吹草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和温省搅和在一起。放心,咱们的项目继续做,我这还有个新的合作方案,你看看。”


    “凛总,终于见着你了。你们那小白,虎头虎脑的,我不放心呐……”


    忙碌一下午,凛冬靠在一个饮料摊子上喝水,头脑短暂放空。以前他很反感应酬,经纪人给他安排的,他能拒就拒,硬着头皮去了,也很难挤出笑容。现在他也不喜欢假笑打官腔,但不知不觉就适应了许多,除了累一点,心里倒是没有多余的排斥,甚至感到一种做事的踏实。


    但这一放空,脑中便慢慢浮现起韩渠昨晚跟他说的话,害他失眠大半夜的话。


    你吸引我的不止脸。


    他吸引韩渠了。


    但韩渠话不说完,丢了半截就跑。他这样的人,到底有哪里吸引韩渠?韩渠有的,他一样没有。唯一被客观肯定的是脸,但韩渠说不是因为脸。


    他手里拿着的是冰水,但水好像被他掌心的温度加热了,一口下去,一点降温的作用都没有。他用瓶子贴住耳朵和脸颊,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又变红了。


    几个买水的小孩跑过来,撞到了摩托,他立即扶住,左脚稍微疼痛,明明不用在意的,伤脚偶尔痛一下很正常。但刚才想到韩渠,于是白一的玩笑话也冒了出来。


    “告什么状。”他嘀咕着,“不关韩队的事。”


    时间不早了,回去也行,再去一个工地也行。凛冬算了下距离,这儿到普老板的工地骑车也就不到十分钟,干脆一块儿去了。


    普老板算是凛冬的合作商中,项目做得比较大的,世面也见得多,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谣言深信不疑。凛冬一到,他就和气地笑起来,不提温省的事,“小凛,上次多亏你们车队,我这些货才能提前送到。”


    凛冬主动解释这段时间的变故,普老板摇摇头,“我看人还是有眼光的,你不是那种人。不过你年轻,M国整体环境又不是特别好,今后你得多多注意,别招惹上那些……”普老板想了想,“亡命之徒。”


    凛冬点点头,谢过普老板。普老板请他喝茶,说一会儿有个饭局,约他一起去。


    凛冬谢绝饭局,但茶还是能坐下来喝一喝。普老板说起自己的项目,眼中放光。纱雨镇和周边的镇子都太小,不适合发展,但适合被整合,以东的千山城规模很大,有更多机遇。普老板的游乐场已经在千山城建设,今后千山城到纱雨镇这一片会连起来,成为南方的经济带。


    普老板滔滔不绝,说M国很多小孩都是孤儿,但孤儿也值得一个有游乐场的童年,而且将来还会诞生更多小孩,他要为他们打造长大了也值得回忆的游乐场记忆。


    起初,凛冬只是觉得普老板是个既浪漫又务实的商人,他或许也能参与到游乐场项目中。可当普老板拿出设计图,凛冬眼睛忽然亮了。


    图中有一串小火车,在潦草的背景中,像是从童话中开出来。


    普老板见凛冬对小火车感兴趣,笑道:“我小时候家里没钱,游乐园只有这个是免费的,我每次都坐。所以我的游乐园,也要有这个!”


    凛冬问:“这个是专门订购?和其他设施一起?”


    普老板哈哈大笑,“其他设施,大一点的得从国外搞,但小火车这种小的,我们这边的厂就能造,我已经谈好了。”


    凛冬脱口而出,“能帮我加一单吗?只要一个火车头,带一个露天货箱。”


    普老板愣住了,“你是想……”


    凛冬站起来比划,“这么大就行,还要有轨道,两个成年人坐。”


    听凛冬说完他的乡村小院装饰计划,普老板得到了启发,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回头我往家里铺一条轨道,我儿子就有得玩了!”


    普老板和M国的制造工厂合作颇多,当即答应凛冬,给他搞小火车和轨道。两人越谈越高兴,凛冬走的时候,普老板还叮嘱他早点来签游乐场的投资协议。


    太阳落山,凛冬跨上摩托时,不由得低头笑了笑。这一天真够他忙的,不仅击破了谣言,还定下新的工作,最后居然给韩渠买了火车。


    别人给喜欢的人送礼,送的是豪车。他倒好,出手就是火车。


    想到这儿,他又笑起来。这时,手机响了,韩渠的名字在夜幕下闪闪发亮。他笑容凝住,心道糟糕,韩渠不会是回去了,发现他没在家吧?白一还说要告状,不会已经告了吧?


    “韩队啊——”接起来,凛冬拖长声音说。


    “我回来了,家里顶楼都没找着你呢?”韩渠的声音传来,不像接到告状电话的样子。


    凛冬想到韩渠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一圈,又去顶楼转一圈,压着的唇角又扬了起来,“我……我回晴天巷办点事。”


    “你把摩托骑走了?”


    “……”


    “脚有没事儿?”


    凛冬左脚悬在空中,整天都没怎么使劲的,“好着呢,我马上就回来了。”


    “还骑你那摩托啊?”韩渠已经下楼,凛冬听见电梯的提示音,“我去你那接你吧,你吃晚饭没?”


    一听韩渠要去晴天巷,凛冬差点一个油门将摩托踩出去,“啊,行,你来吧,我等你。”


    挂了电话,凛冬来不及思索,连忙朝晴天巷驶去。要让韩渠知道他骑着摩托满镇子转了一天,肯定要说他。一口气飙回“大冬物流”,韩渠还没到,凛冬心虚地吁了口气,摘下头盔,在后视镜上照了照,还行,脸不红心不跳,头发抓抓就很好。


    白一也刚回来,探头探脑地问:“哥,你怎么又来了?”


    “休息一下。”凛冬说完不放心,将他抓来叮嘱,“一会儿韩渠要来,你就说我一直在这儿,查查账,算算工资什么的。”


    白一嘿了声,大声道:“你怕他什么呀?”


    凛冬生怕人来了,一脚把白一踹进屋。心想,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成年人,脚也好了,骑一天摩托怎么了?这儿本来就是我家……


    不对,那韩渠到底来接他干嘛?他也不是非要跟韩渠回去,这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啊!


    路灯的光将人影率先投入院门,凛冬的思绪戛然而止,抬起头,韩渠已经出现在面前。


    白一高兴地挥手,“韩哥,来接我哥啊?”


    凛冬本就满腹心事,听到这个“接”字,下意识想辩驳。但韩渠顺理成章地回答:“啊,我开车来的。”说着转向凛冬,笑道:“让你亲爱的摩托歇会儿吧。走?”


    凛冬视线乱飘几下,忽然搜索到炉子,“等下,韩队,麻烦你个事。”


    “又客气了,什么?”


    凛冬走到炉子边,将最上面的架子取下,“我想把这个搬到我那个院子里去。”


    韩渠有些意外:“现在搬?不在这儿用了?”


    凛冬说:“我买电炉了,镇里面用这个不方便。”


    韩渠点头,将炉子整个抱了起来,大步出门,凛冬拿着架子跟在后面。白一目睹全程,傻眼了,“不是,你们拿我炉子干什么?我还煮麻辣烫呢!”


    凛冬头也不回地喊:“电炉早到了你不用?你用电炉煮!”


    白一跺脚,“人抢了就算了,怎么炉子也不放过!”


    第22章


    凛冬没有关车窗, 夜晚的凉风灌进来,额发像雨中的花枝般胡乱打在眼前。车在经过疗养所前面的路口时没有停下,凛冬扭头问:“不回去吗?”


    韩渠反问:“你不是想把炉子搬回家?”


    凛冬是这么想的, 但今天太晚了,炉子在韩渠楼下暂时放几天也没关系, 等他腿脚好利索,可以自己开车搬过去。但韩渠愿意今天搬,那自然更好。他笑起来, “又麻烦你了。”


    韩渠斜了他一眼, 也笑, “一点儿不真诚。”


    凛冬坐直,安全带都被他带得绷起,“我怎么不真诚了?”


    “以前‘麻烦’我都是小心翼翼感谢, 今天感谢得跟个大爷似的。”


    “……”凛冬往回一靠, 又大爷起来, 小声说:“真诚感谢你你又不高兴。”


    “说我什么?”韩渠假装没听清。


    “刚才真诚地感谢了您一遍!”凛冬睁眼说瞎话。


    一到村里,四处漆黑,路灯很少,只有稀疏的房屋透出些许光亮, 空中的星辰变得明亮许多,银盘似的月亮高挂, 凛冬觉得它像树枝上的眼睛, 冰冷而诡异。


    车停下后, 凛冬先下去打开铁门,韩渠绕到后备箱搬炉子,凛冬赶过来要搭把手,韩渠很嫌弃地说:“用不着你。”


    院子里的灯全部开上, 视野一下子变得明亮,凛冬再看那月亮,它已经没那么可怕了。韩渠问:“炉子放在哪儿?”


    凛冬四处看了看,指着墙角的空地,“就这儿吧,挡风,没树。”


    炉子安顿好,韩渠直了直腰,往屋里看,“有没吃的?垫垫肚子。”


    凛冬许久没在这边住过,食物早就清空了,韩渠不说还好,一说他也觉得饿,今天耗费了不少体力,上一顿还是中午之前吃的那碗牛肉粉。“我们赶紧……”


    “这炉子现在就能用吧?”韩渠蹲在地上弄了下炉子,炉子里本来就有没烧完的碳,他抬起头,“卢克给我装了一箱海鲜,要不就在这儿解决掉算了?”


    凛冬立即去后备箱看,里面果然放着一个保鲜箱,打开,冒着冷气的冰袋下面,有好几包海鲜。从未想过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和韩渠在远离尘嚣的地方烤海鲜吃,凛冬克制着兴奋,“好是好,但你会吗?我没佐料。”


    “我刚看到村口有个小卖部还开着门,可能有我们需要的。”韩渠行动力过强,起身道:“我去看看,你把这些鱼虾冲一下?”


    凛冬立即揽下清洗海鲜的活儿,一刻钟后,韩渠从村口回来了,不仅买回杂七杂八的佐料,还买了一口袋碳、竹签、土豆玉米。


    凛冬湿漉漉的手拿起竹签,“这都有?”


    “那家做烤肉生意呢,听说几个儿子现在还在镇里忙,小卖部就两个老人家,我看他们有碳,问了句能不能卖点给我,老头儿听说我们在家里烤东西吃,就送了把竹签。”韩渠挽起袖子,拿起一只大虾看了看,麻利地将竹签扎进去。


    “这都能遇上。”凛冬心中高兴,端来两个矮凳子,和韩渠一人一个,也开始串虾串章鱼。串好一半,韩渠又有别的事做了,调料一瓶瓶拿出来,点火,煞有介事地将油刷到架子上,然后丢了两个玉米上去。


    凛冬总觉得要翻车,“韩队,你弄过烧烤吗?”


    “弄过啊,我们搞野外拉练,有条件的时候还是可以生个火,烤点东西吃。”韩渠在串好的海鲜里挑了挑,拿章鱼试水。刷满热油的架子上,章鱼立即卷起,韩渠又连刷几下。


    凛冬喜欢听他说训练、执行任务,“有条件?那没条件呢?吃什么?”


    韩渠回头,眼神幽幽的,“你不会想知道。”


    “我想知道!”


    韩渠叹了口气,“捉到什么吃什么,生的。”


    凛冬想了想那画面,抬头望天,月亮怎么又阴森起来了。


    为了避免他继续联想,韩渠指挥,“来,把你想吃的放上来,我去调个酱。”


    凛冬饿着了,也不挑,抓起一把竹签就放上去,利落地刷油。烧烤本身并没有什么难度,只是需要炉子和碳,还得在户外,所以一般人很少自己弄。真烤起来,倒是简单。


    凛冬刷油翻面,韩渠上佐料,不久,最先放上去的虾、贝就能吃了。凛冬用手去扯虾头,指尖被烫得通红,却没扯下来,韩渠拿过来,飞快连头带线一起撕掉了,凛冬看得震惊,“怎么做到的?”


    “唯手熟尔。”


    礼尚往来,凛冬给韩渠剥了好几个贝,正想也自夸一句“唯手熟尔”,韩渠直接拿起一个没剥的贝,咬下了里面的肉,笑道:“这不需要剥吧?“


    凛冬转头就把剥好的贝全吃了,韩渠在一旁笑得肩膀颤抖。


    两人都饿,第一轮吃得狼吞虎咽,地上渐渐堆起竹签时,速度才慢下来。韩渠拿起炉子边上的土豆,很烫,拿在手上倒了好一会儿才剥得了皮。剥下一半,他递给凛冬,又拿了一个重复刚才的动作。


    凛冬没这么吃过烤土豆,“不用放佐料吗?”


    “就这么吃,很香。”韩渠说着,自己先咬了一口。


    凛冬咬一小口,很热很暖,虽然说不上特别好吃,但吃过重口味的海鲜后,来上这么个清淡的,着实舒服。


    炉子继续烧着,凛冬吃得饱足,整个人被烘得发起呆来。韩渠看了看他,“你今晚老盯着月亮。”


    凛冬已经很久没有欣赏过月色。大约是此时韩渠陪在身边,气氛又格外好,他望着月亮,倾述道:“我有时不敢看它,今天你在,我才多看两眼。”


    韩渠放下刷子,转过来,“为什么?”


    凛冬抿住唇,片刻后开口,“他们带我去西北时,那一路,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月亮。野外,没有人,也不怎么看得到房子,全是很高的树,没有灯光,月亮特别大,特别亮,在车外一动不动,像有人在监视我。它太亮了,我一回头,就看得清黑暗里那些脸,他们用枪指着我的头。”


    被绑架,一路从洛城押到西北边境村庄的经历,凛冬不大会去想,除了被陈争救回来之后接受问询,他几乎没有和人说过。但倾诉的对象是韩渠,他发现自己也能很平静地提及。犯罪分子逼迫他假扮被警方重点盯防的人,以混淆警方的视线,他在刺目的月光中看着绑匪手中的枪,好几次希望他们直接开枪,打死他算了。


    也许是在回忆里沉浸得太深,冷意在他周身蔓延,他不由得缩起肩膀,轻轻颤抖。忽然,视线被遮挡,哆嗦的肩膀被手掌按住。他抬起头,看见韩渠在他面前蹲下来。灯光和炉子的光在韩渠身后,韩渠的眼睛却从深处映出光亮,随着视线,落到他心中,火种一样,驱散了回忆带给他的寒冷。


    “都过去了。”韩渠在他肩上拍拍,“不要再自责,后怕的话,就叫我来陪你。”


    凛冬鼻腔微酸,深吸气,“我不怕了,一点儿都不怕了。”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从那段经历中走出来,凛冬说完就拿起海鲜,刷油刷酱,“我全都吃完。”


    “别啊,还是给我留点儿吧。我干的活比你多呢。”韩渠开了瓶水递给他。


    “是是,你‘手熟尔’。”凛冬说完就想到韩渠刚说的野外训练,凑过去在韩渠身上嗅了嗅,然后满腹狐疑地盯着他。


    今天见到韩渠时,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一心忙着掩饰自己骑了一天摩托的事,把那点不对劲放过了。现在越想越觉得怪,韩渠昨晚都没说今天有野外拉练,怎么今早突然接到任务?卢克真的有安排的话,顶多瞒着特警们,不可能连韩渠这个带训的也一起瞒着。还有,韩渠这一身干干净净的,在弄烧烤之前没有生火烧饭的味道,哪有去过野外的样子?


    韩渠被盯得发毛,战术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韩队,我今天其实没有一直待在晴天巷。”韩渠有事瞒着自己,凛冬不直接问,反而自己先招,他隐约猜到韩渠瞒着他的事和温省有关。


    韩渠取出几块碳,“我知道。”


    凛冬有些惊讶,“白一告状了?”


    “我到的时候,你呼吸不太稳,像刚赶回去。”


    “你这都能看出来?”


    “我这都看不出来?”


    凛冬很有挫败感,但迅速想通,韩渠是什么人物,他居然敢和韩渠玩花样!


    “干什么去了?”韩渠反客为主地问。


    凛冬只得交待,但没重复谣言里那些龌蹉的话语。即便如此,韩渠还是皱起眉,“对你工作影响大吗?”


    “怕什么?”凛冬这时倒是很轻松,“有人不想合作了就随他去,有的是人想和我合作,我今天还……”差点说出订了小火车的事,凛冬连忙改口,“还多签了几个合同,生意都做到纱雨镇之外去了!”


    凛冬说起普老板和千山城的游乐场,只字不提游乐场里有小火车。韩渠眼中浮起笑意,但再开口时似乎多了一丝顾虑,“你要往纱雨镇之外发展了?”


    “纱雨镇太小了,迟早的事。”


    顿了会儿,韩渠说:“在这边定下来的话,还回国吗?”


    凛冬张嘴,“我……”


    韩渠投过来的眼神就跟昨晚一样,昨晚韩渠说他对他的吸引不止是脸,今天问他回不回国。他不是傻子,很难忽视潜藏在这些话语中的意思。但他又不敢,或者说不知道怎么往深处想。


    “我都坦白了,你呢?”他像韩渠那样咬掉贝肉,“你今天肯定不是去野训。”


    韩渠承认,“卢克一早跟我说,接到情报,彩安镇那边有温省的窝点。当时不清楚情况,没直接告诉你。”


    凛冬知道卢克的窝点和拐卖人口有关,心立即提起来,“今天发现什么了?抓到人了吗?”


    韩渠说:“抓了一些人,但阿功的姐姐还是没有消息。”


    卢克得到的这条情报和阿功的姐姐阿谨有关,阿谨最初可能被温省安排在彩安镇的窝点。温省被抓后,这窝点浮出水面,有温省的手下和合作者没来得及撤走。卢克不敢打草惊蛇,连忙通知韩渠。


    两个镇的治安局今天一同行动,将窝点翻了个底朝天,韩渠亲手抓了两个温省的合作者,特警在牢房中带出十来个等待被转移的妇女儿童。行动算是成功了,但警方未能问出阿谨的下落。


    凛冬听完,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带着些鼻音,“一直查下去的话,阿功是不是还得在冰柜里待着?”


    韩渠挪了挪矮板凳,和凛冬面对面,“不用,尸检已经做到位,卢克说过几天就该送去火化了。”


    凛冬点点头,“我可以去送他一程吗?”


    “我和你一起。”韩渠把剩下的食物放在炉子上一起烤了,见凛冬盯着碳出神,在他背后一拍,“这么没精神,等会儿怎么回去?”


    凛冬一天的倦意在这时候爆发出来了,腿一伸,“那就不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就是累到了,烧烤吃着舒服,但收拾起来累,他不想收拾,想先睡一觉再弄。


    韩渠问:“不回去了?”


    凛冬一下子反应过来,院子里房间虽多,但能睡的床只有一张,“我不是……”


    这个意思。


    “行,我也懒得走。”韩渠却说:“在你这借助一宿好了。”


    第23章


    不久前还累得能在炉子边席地而卧, 现在和韩渠一同进了房间,凛冬顿时觉得自己还能骑着摩托绕纱雨镇飙车到天亮。


    韩渠上回就帮凛冬打扫过清洁,这次更是轻车熟路, 看了看凛冬的房间,转身道:“我在隔壁睡。”


    “隔壁睡不了。”凛冬行动快过思索, 一把将他拉住。


    “收拾一下就行,我看有个床。”


    “那个床……早坏了,躺上去就塌。”


    凛冬买这院子时就知道只有一张床能睡, 但每次想找人来将不要的家具拉走, 最终都因为忙而作罢。


    韩渠挑了下眉, 偏要试试,推门进去,空气里漂浮着灰尘, 他抬手在面前扇了几下, 走到看似正常的床边, 右手在床沿按压,一路按压到中间,除了发出一连串嘎吱声,似乎也没有别的情况。不等凛冬阻拦, 韩渠已经坐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 床下半部分整个塌下去, 韩渠被卡在正中。


    凛冬露出惨不忍睹的神情, 上前拉韩渠,韩渠却像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抓住递到近前的手,却没怎么用力, 腰肢一撑,站了起来。“抱歉啊,真把你床压坏了。”


    这道歉听起来毫无诚意,凛冬嘀咕:“跟你说了这床没法睡的。你得赔。”


    “行,给你打个新的。”韩渠笑着接话,又在周围的柜子上敲了敲,“板材其实都不错。”


    凛冬狐疑,“你自己打?”


    “啊,又不难,材料都是现成的。”韩渠蹲在地上研究床的结构。


    凛冬也跟着蹲下,“我本来想抓你这个苦力,帮我把这些都扔掉。”


    韩渠笑道:“这些家具虽然老了,但材料都是好的,现在买好材料不容易,丢了多可惜。”


    凛冬将信将疑,“你什么都会?”


    “那也不至于。”韩渠和凛冬对视,“刚好你知道的这几样都会。”


    隔壁屋住不了,两人又回到凛冬的卧室,凛冬床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不过这是整个院子最大的一个房间,靠墙摆着一排沙发。韩渠说:“我睡这儿。”


    凛冬皱眉,“这怎么行?”


    “嗯?”


    “我在你那儿,你睡沙发,你来我这儿了,还是你睡沙发?”


    韩渠笑起来,“你们资本家,脑瓜子里就天天计算谁获利谁吃亏啊?”


    凛冬反驳,“什么资不资家,我是主人家……”


    “我去冲个澡,一身烧烤味儿。”韩渠朝衣柜走,“主人家,借身衣服换换?”


    凛冬一个箭步冲上去,被韩渠勾手拦住,“慢点,小心脚。”


    凛冬衣服要多少有多少,翻出一套因为太大而没穿过的运动服递给韩渠,想拿新内裤,下意识往韩渠下方扫了眼,他这里什么都有,但没有合适韩渠的尺寸。


    韩渠在他拿的时候就发现运动服又大又新,接过,没问内裤,“谢了。”


    浴室在院子的另一头,安静的夜里,沙沙的水声传过来,凛冬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的浴室门出神。很快,韩渠洗完了,凛冬立即转开脸,余光却还是捕捉到韩渠将拧干的衣服晾起来,他没忍住仔细看了一眼,韩渠的内裤也晾上去了。所以韩渠现在……


    韩渠刚进门,凛冬就抱着换洗衣服撞开他,直奔浴室。韩渠这次没拉住人,喊道:“冬冬哥,说多少次了,不要跑,稳重点。”


    凛冬脚步一顿,然后溜得更快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炉子残留微温,刚洗的衣服在夜风中晃荡,凛冬轻手轻脚回到房间,韩渠已经面向沙发背睡着了——至少看上去是睡着了。


    凛冬原地站了会儿,拿出一张薄被轻轻搭在韩渠身上,这才躺下。本以为和韩渠共室而眠,肯定会彻夜失眠,没想到刚开始在脑海里过今天的片段,思绪就被睡意阻断了。


    直到睡着前的一刻,凛冬还在想:我要比他早点醒,洗脸刷牙……


    但一觉醒来,沙发上已经没人了,薄被整齐叠好,枕头一般放在一头。凛冬迷糊片刻,连忙坐起来,这才看到桌子上还放着韩渠的手机。窗外,初阳灿烂,角度问题,凛冬起初没看见韩渠,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打开门,那声音大了些,也终于看到韩渠。


    好家伙,韩渠已经将隔壁屋的家具搬到墙根,右脚抬起,踩在长凳上,正拆得火热。


    凛冬盯着他这姿势,当即想到他里面没穿,心中哎呀一声,可再一看晾衣杆,上面已经没有内裤了。夜里有风,可能已经吹干了。


    “哎——”来路不明的叹息还没叹完,凛冬就赶紧打住,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韩渠停下手上的活,转过身来,“起来了?早上好。”


    凛冬远远说了声“早上好”,便跑去池子边洗漱,偷偷将院子观察一番,发现烧烤的烂摊子已经被收拾好了,不由得感慨,韩渠真是贤惠,会过日子。


    这念头像是蒸汽,迅速将他的脸蒸得绯红,他连忙吐掉泡沫,用冷水使劲洗脸。


    搬过家具,韩渠身上的运动服有些脏了,见凛冬过来,韩渠指着拆好的板材说:“这些都是好的,能用,那边的不行,等下有大爷过来收。”


    凛冬说:“你都找好大爷了?”


    韩渠说:“就昨天送我们竹签那家,我早上出去溜达,遇到他,老头儿话挺多,问我们烧烤吃得怎么样,还让我们去镇里照顾他儿子生意。聊了会儿,我说家里有些板材想处理掉,他说找个板车来收。”解释完,韩渠问:“我看你没醒,擅自给你做了决定,不行的话……”


    “太行了!”凛冬喜出望外,他烦这些家具很久了,一直拖着没有把每个房间都打扫出来,很大原因就是没空找人处理家具,韩渠这一来,全都给他解决了。


    韩渠笑笑,听见外面的M国语吆喝,说:“走,大爷来了。”


    大爷姓黄,骑着板车驾到,车里还坐着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黄大爷一下车就叫年轻人下来干活,年轻人不情愿,被一脚踹了屁股。黄大爷力大如牛,一边搬家具一边数落不争气的小儿子。


    凛冬在一旁听了个大概,黄大爷这小儿子叫黄三,不肯跟着哥哥们好好做生意,成天搞些歪门邪道混日子,还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帮人伪造身份,被两个大哥抓了回来,现在正在家中关禁闭。


    搬完家具,黄大爷正准备讨价还价,凛冬赶紧摆手,“不要钱!”黄大爷大喜,连忙拿出自家烤肉店的宣传单,在上面签上名,“下次你们去吃,带着这个,有好处!”


    凛冬一看,宣传单上写着“三兄弟烧烤”,没在意,随手递给韩渠。


    黄大爷上车,催黄三赶紧上来,黄三却溜到凛冬面前,动作和黄大爷刚才一模一样,但塞的是自己的名片,沙哑着声音说:“你们有需要也可以找我,给你友情价。”


    凛冬看着叮叮当当开走的板车,有点无语。


    韩渠在一旁笑,“可以收黄老头一点儿钱的。”


    “我还想给他钱。”凛冬在国内处理家具,都得给对方钱。


    韩渠说:“那回头照顾老头儿儿子生意去。”


    凛冬对剩下来的板材很好奇,摸摸看看,“这些真能打成新的家具?”


    “还缺些材料,暂时放着,齐了先把床打好。”韩渠洗干净手,“饿了。”


    食物昨晚都吃完了,凛冬看看时间,“你去治安局迟到了。”


    “卢克让我歇半天。”韩渠说:“你又催我上工。”


    不用去治安局,但早饭要解决,缺的材料也得去镇上采购,两人很快上了车,韩渠还是穿着凛冬的大号运动服,晾得半干的衣服放在后座。


    “这身你是不是穿不了?”路上,韩渠问。


    “啊,买错了。”凛冬回答时下意识扭头看窗外,衣服的确买错了,但退换很方便,他鬼使神差留下来,抱着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给我穿?我换洗衣服少。”


    “行,行啊!反正我也穿不了。”


    早餐是在疗养所旁边的市场吃的,凛冬常去的那家,经过治安局,凛冬又想催韩渠进去搞训练,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韩渠瞪了一眼。


    “我什么都没说!”凛冬退后。


    “没来得及说而已。”韩渠朝前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我还真怕了你了。”


    凛冬没听清,追上去,“什么怕?”


    韩渠一直没提这事,这时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忽然想提了,“陈争说,你说我怕你。”


    凛冬愣住,对着韩渠那没底的视线,“啊,我,那个……”


    他也不知道,韩渠那是真没底,并非什么深邃,只是先发制人,显得没他这么惊慌。


    见凛冬一下子无措起来,韩渠一时也有些怔,他想看凛冬的反应,看到了,又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分,片刻,只得假装云淡风轻地补了句,“我最怕你们这些天天催我干活的人。”


    这时,卢克的车来了,大嗓门顿时从车窗飘出,“韩先生,来搞训练啊?”


    倒是凛冬抢先道:“不是给我们韩队放假吗!”


    卢克吓一跳,“是放假啊,没有压榨你们韩队!”说完车窗一降,压榨手下的特警去了。


    多出来的一个上午,韩渠去镇上几个建材店看了看,凛冬起初跟他一起,买了油漆、板材、工具,但中途接到合作商电话,需要他去现场看看。


    “我自己去吧。”凛冬说。


    “怎么去?骑摩托?”


    “……”


    凛冬恨自己这破脚,骑摩托还成,开车的话还是不太灵活。


    “给你当司机。”韩渠翻了半天,找出一双白手套,“工钱我想想……”


    “先记着。”凛冬在他肩上拍了拍,“小韩不是还要给我打床?”下意识就顺着韩渠的话开了个玩笑,说完凛冬才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


    但韩渠对“小韩”接受良好,“凛总请系好安全带,小韩这就踩油门了。”


    直到和合作商见面,凛冬的唇角都没降下去。需要他到现场的情况,一般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物品在运输过程中有损耗,就是别的需要拿钱解决的问题,很多时候甚至是合作商有意找茬。


    凛冬不缺钱,但别人让他赔钱,他也不至于无所谓到心情好,每次这种场合,气氛都不会愉快。不过今天凛冬满脸春风,拿起架势准备大干一场的合作商都愣了。


    白一已经在仓库等着,查看完之后小声对凛冬说:“哥,泄露确实是我们司机的问题。”


    凛冬点头,先表达了歉意,然后承诺“大冬物流”不仅会照价赔偿,还会支付误工费。前者有凭有据,后者就要看合作商的良心了。


    凛冬这态度,一下子堵了对方的嘴,伸手不打笑面人,对方也和气下来。双方坐下来商议,凛冬主动让步,事情解决时,合作方的头儿感激万分,“凛老板,我们这就是个小项目,我的资金跟别人差得远,我听说,听说你一些……以为你根本不会和我谈赔偿,哎,是我误会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谣言无非是说凛冬心黑手辣,和温省这种人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话。凛冬笑了笑,“我们负责物流,出了问题肯定该我担责,至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以前没做过,今后也不会。”


    “是,是。我都了解了。”


    韩渠下午得去治安局,没能继续给凛冬当司机。合作商非要请“大冬物流”的诸位吃饭,完事后凛冬坐的是白一开的车。


    白一不习惯用电炉,之前凛冬买了电炉放在门面,他也还是守着炉子,现在炉子被拿走,他只得用电炉,短短一天就尝到甜头,“哥,还是你买的电炉方便。”


    凛冬哼哼两声,闭目养神。


    白一一个人就能说不停,叽叽呱呱的,凛冬听到他说“还是你们这些外国人懂生活,什么都买现成”时,才搭腔:“我们自己打家具呢。”


    “什么?”白一兴致勃勃,“谁要打家具?你?我给你打啊!”


    “韩渠。”凛冬咳了声,“给我那院子打点。”


    话多的白一突然停下来,好一会儿凛冬才发现没声儿了,扭头看了看。只见白一看似认真地开着车,脑子却不知道在转些什么。


    “喂,你看路。”凛冬还不想挂在白一车上。


    “你们,都到打家具这一步了啊?”白一咽了咽唾沫,“我,我还没准备好。”


    凛冬皱眉,“要你准备什么?你给我看好店。”


    “不是,你们都要结婚了,我还没把礼金攒够!”


    要是坐在驾驶座上的是凛冬,白一已经被刹车甩飞出去了。“我怎么可能和他结婚?!”


    “你们都打家具了!”白一喊道,“我以前是木工啊我的哥!我再清楚不过了,谁不结婚打家具啊?”


    凛冬小时候,也听说过老家有打家具结婚这个习俗,但那太久远了,没想到纱雨镇这边也兴这个。平心静气半天,凛冬说:“首先,我们没有结婚。其次,没有结婚也可以打家具。再次,好好开车,不然滚下去。”


    白一说:“吓我一跳,那你们慢点,让我再攒攒钱。”


    凛冬更是无语,“你攒这钱干什么?花在你自己和白闪身上去!”


    “那不一样,都要攒。”白一在这事儿上很坚定,“反正你们以后也要结婚。”


    凛冬心想还好韩渠不在,又连忙叮嘱白一不要在韩渠跟前胡说八道。


    “知道知道。”白一答应得好好的,话一转却说:“孩子都有了嘛。”


    “……”


    威逼利诱完白一,凛冬回疗养所,韩渠也才回来不久。弄脏的运动服已经洗好晾着了,灯光下,韩渠又在用那双摸惯了枪的手,织着那顶名叫“凛冬”的帽子。


    第24章


    三天后, 纱雨镇上空浓云滚滚,在停尸房的冰柜里待了许久,屡次被抬上解剖台的阿功将奔赴他此段人生的最终途。


    对治安局来说, 这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大门口、主楼、训练场不见任何不同, 只有本该来到训练场指导的韩渠提前跟卢克说明了情况,此时正和凛冬、负责运送阿功的数名警察等在停尸房外。


    凛冬身着黑衣,神色肃穆, 眉心浅浅皱着。只有他和韩渠没有穿制服, 看上去他们像是阿功唯二的亲人。不久, 停尸房的门被再次打开,两名警察将一辆狭窄的推车推出来,灰色的裹尸袋小幅度隆起。凛冬喃喃道:“他, 那么瘦吗?”


    韩渠在凛冬肩上拍了拍, 上前帮忙将裹尸袋抬上运尸车。凛冬在短暂的怔愣后也跑过去, 拉住裹尸袋,隔着裹尸袋,碰触到了里面冰冷的尸体。


    那一刻,凉意顺着指尖, 针一般扎向血肉,凛冬猛地松开。裹尸袋擦过他的手背, 被推上车。车门已经关上, 他还瞪眼站在原地。韩渠先是碰了碰他的小臂, 见他没有反应,抓过裹尸袋的手僵硬地抬着。


    “凛冬。”韩渠难得地叫了他的全名。他这才清醒过来,转身,“我……”


    “没事, 不要紧。”韩渠捉住他的手,将他往前带了带,“我们上那辆车。”


    韩渠掌心温暖粗燥,有力地包裹着他的手指,轻易将那些矫情、纤细抹平。韩渠还晃了晃手,他忍不住抓紧了韩渠的手指。


    警车跟在运尸车后面,往海边开去。M国只有首都蕉榴市一带才有正规的火葬场,其他小地方大多还是实行土葬,普通人家死了人,都是打口棺材,埋进祖坟,治安局一时半刻管不了。但进了治安局的尸体,只能按照治安局的流程办,一律烧成骨灰。纱雨镇和临近几个镇共用火葬场,从镇里开过去,要一个来小时。


    警车上还有两名警察,有位上了年纪,又总是干送葬的活儿,话多一些。“这个阿功啊,走得冷清噢!要不是咱们几个,他骨灰都只有往海里撒!嘿,韩先生,你们知道火葬场为什么要搞在海边吗?那么远,镇旁边那些村子又不是没有荒地。”


    他都这么说了,韩渠猜也猜得到答案,“因为方便扬进海里。”


    老警察点点头,说自己要是死了,还是更愿意全尸下葬,但牵扯进案子的没得选。有亲戚朋友的,骨灰交给亲戚朋友,啥也没有的,骨灰就撒进海里,让浪涛卷走,一了百了。


    凛冬越听,心情就越是沉重,半天哑然开口,“那今天,阿功也要扬了吗?”


    “那不然呢?”老警察说:“我倒是想给他留着,但他那个姐姐不是还没下落吗?扬了也好,他这辈子又短又苦,早些魂归天地,早些投胎个好人家。”


    凛冬喉结动了动,脑中忽然冲出一个念头,但没能说出来。韩渠看着他的侧脸,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他抬起头,韩渠冲他笑了笑。


    今天天气本来就不好,海边更是黑云低垂,火葬场的大烟囱喷出黑烟,和云无缝连接。凛冬从车上下来,风衣的衣摆顿时被狂风掀起,他闭上眼躲过扑面而来的海风,头顶掠过几只孤独的海鸟。


    警车停在火葬场大堂前,运尸车则要直接开到后面,由火葬场的人将尸体整理一番后,进行火化前的仪式。老警察招呼韩渠和凛冬到大堂里等待,那儿避风。大堂里人影稀稀落落,警察比普通人多,看来今天火化的尸体大多是从各镇治安局送来的。


    凛冬四处看了看,走到卖骨灰盒的柜台前,沉默地看着坛子和盒子。这里需要骨灰盒的人不多,所以骨灰盒的款式也很单调。


    韩渠来到他身旁,和他一起看。


    “外公走之前,才肯和我说话。”凛冬轻声道:“但那时他都快说不出来了,只能看着我哭。最后跟我说,希望我可以帮他选一个盒子,我们家里,他只认可我的审美。”说着,凛冬无奈地笑了笑,“明明认可我,却不认可我选择的路,老觉得我会害了自己。后来想想,他好像是对的,我在娱乐圈,确实……过得不好。”


    韩渠问:“你选了哪种?”


    凛冬看着面前的,摇摇头,“没有相似的,我给他买的那个很贵。他应该会喜欢吧。”


    “老爷子的盒子,也是我选的。他没别的至亲,只有我能给他选。”韩渠笑着说:“也很贵,我跟殡仪馆的人说,哪种盒子最贵,给我。”


    凛冬转身看着韩渠,“爷爷肯定很满意。”


    韩渠点头,指了指盒子,“想不想给阿功也选一个?”


    凛冬张张嘴,有些为难,“但是阿功不需要骨灰盒。”


    “但你不大想直接将他扬入海中。”韩渠用肯定的语气说。


    凛冬沉默几秒,“是,这一路我都在想,也许我应该将他好好下葬,将来如果他姐姐回来了,也有个能够凭吊的地方。”


    “那就选吧。”韩渠说:“这个金色的怎么样?”


    大堂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时,凛冬已经买下了金色的骨灰盒,问老警察一会儿能不能将骨灰交给自己。老警察惊讶半天,“能,当然能,不过你们不会把骨灰就放在家里吧?要下葬的!”


    凛冬说:“我们带回他村里下葬。”


    老警察松口气,“那好,那好!哎,我也不希望将他们的骨灰往海里倒啊!”


    韩渠往嘈杂的人群抬了抬下巴,“那边怎么回事?”


    “嗐!人死得太难看了,家属心里难受啊!”老警察说,那家人的儿子和人斗殴,被打死了,脸都烂了,家属以为火化前能够恢复遗容了,但火葬场有人烧锅炉主持仪式就不错了,化妆的东西倒是有一些,但那是给女的、非用不可的用的,男的谁给弄啊。”


    凛冬问:“那也没有人给阿功化一下吗?”


    “阿功还好,起码脸是干净的。”


    这时来了通知,阿功已经换好衣服,可以开始告别仪式了。去告别厅的路上,凛冬蹙眉思索,看见花团中的阿功时,终于忍不住道:“我,可以让我给他化个妆吗?”


    老警察和火葬场的人都看过来,韩渠也回过头。


    凛冬心中忐忑——他从未给死人化过妆,更未碰触过亲人以外的尸体,但此时随着话语出口,他的态度坚决起来,“耽误一点时间,我想让他走得和生前更像一点。”


    如老警察所说,阿功的头脸还算干净,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已经被法医缝合,布料挡住脖子的话,几乎看不到。但阿功毫无生气的脸异常陌生,青白,凹陷,凛冬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阿功满是冷汗的脸近在咫尺,呼吸都几乎喷在他的脸上。他手中的作战匕首洞穿阿功的手腕时,阿功痛苦扭曲的表情也是那样鲜活。


    人死了,连皮相也彻底改变。凛冬不能挽回他的性命,但至少,可以让他的面容稍微不那么陌生。


    尸体被重新送到准备间,几位火葬师正在清理其他尸体,桌子上有简单的化妆品。凛冬洗手之后挨个拿起查看,都很旧了,但几乎没有用过。


    “来,穿上。”韩渠跟过来,什么都没问,递上一件一次性隔离衣。


    凛冬想解释,韩渠却做了个嘘的手势,“需要帮忙叫我。”


    从做出为阿功化妆的决定开始,凛冬心跳一直很快,因为过去的职业,他学过化妆,手艺虽然比不上圈中的化妆师,但在普通人里绝对够用,当年不火时,他的妆都是自己化。但给死人化妆,对他而言太离奇了,可这里只有他能做这件事。


    深吸一口气,凛冬穿好隔离衣,来到操作台前。阿功的眼睛早已闭上,脸上血色褪尽,像一张被青苔打湿的纸。他开始将粉底打在阿功脸上,一点点抹开。


    死人的脸部肌肉原来是这样的手感,没有生命,没有任何阻力。凛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渐变得专注,声音隔着口罩传出去,跟韩渠要棉签、纸巾、刷子。韩渠无声地照做,离开几步后,又迅速靠过来,全程没有离他太远。


    半小时后,凛冬摘下口罩,额头上已经布满汗水。操作台上的阿功依旧闭着眼,但在色彩、阴影的打磨下,终于不再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他只是不会呼吸了,可他曾经活着,那些活着的痕迹被凛冬留在了他的脸上。


    “呼——”凛冬吐出一口气,汗水落下,挂在睫毛上。眼睛不舒服,凛冬抬手想擦,手臂被韩渠抓住,他还没反应过来,纸巾已经贴上他的眼睛,擦掉汗水,又随着韩渠的手移动到额头,轻轻擦拭。


    “谢谢。”


    “客气。”


    告别仪式短暂,除了主持人,无人说话。凛冬将一束花放在阿功胸口,沉默地为他祈福。


    小镇火化技术落后,等了两个小时,阿功的骨灰才被装进金色的骨灰盒。老警察将骨灰盒递给凛冬时,说了句唏嘘的话:“嘿,这小子,活着的时候灰扑扑的,死了倒是住进金房子了!”


    一行人离开火葬场时,沉沉压下的黑云终于化为雨点,在车上砸得劈啪作响,天因此露出光芒,在翻涌的海上落下条条金柱。有光线从车窗照进来,洒在金色的骨灰盒上。凛冬看了看座位上的骨灰盒,阿功的照片直面阳光,像是融化了一般。


    回到治安局,警察们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卢克得知凛冬将骨灰盒领了回来,感叹道:“凛先生,你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


    卢克又何尝不是,他当即安排人手,和凛冬、韩渠一起去了阿功过去住的村庄。


    老村没什么人,山上到处是坟头,有的有墓碑,有的也就一堆拱起来的土。凛冬对M国丧葬这一套并无研究,做主选了面向阿功家的位置,卢克叫来的送葬师就开始边唱边挖土。


    那是很嘹亮的歌曲,空旷而悠长地在山中回荡,用的是古语,凛冬听不懂,却能从曲调中感知到苍凉。


    坑挖得很深,但和棺材相比,埋一个骨灰盒对送葬师们来说轻松太多。凛冬站在新挖成的坑边,看着土一点点填下去,直至金色终于被淹没。


    “安息吧,我会把你姐姐阿谨找回来。”凛冬轻声道:“带她来看你。”


    一块简单的木头墓碑插上去,下葬仪式就彻底结束了,有些仓促,犹如阿功这潦草落幕的一辈子。


    送葬师们结款离开,韩渠和凛冬落在最后。这一天从停尸房开始,到坟冢结束,大约算是一场死亡之旅。此时已是傍晚,降过雨之后,山间空气清新,天空清透无云,霞光笼罩着整片天地。


    下山的路不像上山那么好走,凛冬脚滑了两次,好在都站住了。韩渠在他前面,他低头看看自己被韩渠牵过的手,又看看韩渠的,快步跟上。韩渠听见他的动静,回头正要叫他小心一点,手就被抓住了。


    韩渠动作微顿,凛冬装作若无其事,抓得更紧了一点,“差点摔跤,让我牵一下。”


    韩渠低笑一声,反握住凛冬,“好啊。”


    第25章


    凛冬早前从蕉榴市采购的教材送到了, 不仅有汉语基础书籍,还有适合小学生的各类教科书,小货车装了满满一车, 卡利斯学堂每个孩子都有份。


    白一开车送凛冬上山,白闪也来蹭车。学堂门口, 卡利斯先生和老师们带着孩子们迎接,那阵仗搞得凛冬都不好意思下车了。


    白一和白闪先跳下去,指挥大家搬书。小孩子叽叽喳喳, 几家欢喜几家愁。齐穗垫着脚, 急切地想要抢到汉语书, 看见白闪抱起一大撂,赶紧冲上去,“我来我来!你是女士, 你歇着!”白闪笑道:“你还是小孩呢!”齐穗不管, 从白闪手中分过一撂, 吃力地向前走去。


    和齐穗相反的是胖男孩及其伙伴,也不知道是谁造谣,说今天送来的书里有很多漫画书,他们激动了一宿没睡, 大清早就蹲门口守着了,准备将漫画书包圆, 结果哪有什么漫画书, 全是看不懂的天书!


    凛冬看着哀嚎的小屁孩, 没忍住笑出声,下车加入搬书队伍。但刚抱起一箱,齐穗就跟个小炮弹冲过来,“冬冬哥, 你不行!”


    凛冬:“……”谁敢说他不行?


    见凛冬执意要搬,齐穗耍赖那一套用上了,抱住凛冬的腿,吱吱哇哇挂着,凛冬左脚本来就没好利索,他这么一挂,彻底别想搬书了。


    “我哥哥说了,你还伤着,不能辛苦。”齐穗跟被韩渠附身了似的,念叨个不停。凛冬听得头痛,拗得过韩渠拗不过小孩,只得看其他人搬。齐穗搬得最积极,小短腿不停地跑,一次却搬不了多少,几个来回下来,额头上全是汗,脸都热红了。


    凛冬没怎么带过小孩,觉得这也没什么。但白闪连忙招呼小孩们停下来,检查他们的衣服,汗湿了的带回宿舍换衣服。凛冬这才将齐穗拉到身边,一摸,这小子,里衣都快能拧出水了,再穿下去一准感冒。


    “走,换衣服去。”


    “我还可以搬!”齐穗倔强地说。


    凛冬这次由不得他了,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手臂里,他惊恐地叫了两声,发现这么被抱着很新奇,又笑起来,“冬冬哥,我好像在坐飞机啊!”


    凛冬是故意这么抱的,另一只手空出来,还能顺路捎一个。但就在他要抓另一个小孩时,齐穗冲对方喊道:“他很笨,抱不稳的,我都摔一次啦,好痛哦!”


    那小孩吓一跳,连忙退后,说什么都不让凛冬抱。凛冬无语地看齐穗,齐穗缩起脑袋,小声用M国语说:“我这是为你好呢……”


    凛冬哼笑,“我听得懂,小朋友。”


    学堂的宿舍是多人寝,并非常见的上下铺,而是拉通的床铺,齐穗这一屋能住十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小柜子小桌子。屋里已经有小孩在换衣服了,凛冬拉开齐穗的柜子,正要找衣服,齐穗已利落地找出一件,脱下汗湿的衣服,擦掉汗,换上干净的,一气呵成,半点不让人操心。


    凛冬看了看一旁正给小孩擦背的老师,又看看齐穗,心想自己这志愿者当得也太轻松了。正要关上柜门,凛冬瞧见放在最上一格的帽子,韩渠织的那一顶。齐穗宝贝得不行,将它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一分不偏。那哪里是帽子,简直就是皇冠!


    摆得这么好,凛冬都不忍心拿了。齐穗抬头一看,开心道:“我的帽子!”


    凛冬帮他拿起帽子,想给他戴上,但他摇摇头,居然忧愁地皱起眉,“冬冬哥,我哥哥给你织好帽子了吗?”


    韩渠最近在治安局被卢克压榨,虽然每晚都要织一点,但进度不太行。凛冬倒也不急,“还没,不过快了。”没想到齐穗听完嘴一撇,“那,那,我这顶你先戴着。”说着就将帽子高高举起。


    凛冬是绝对不会戴这妖艳帽子的,但小家伙的心意让他心中一软,蹲下来,揉了揉齐穗的脑袋,“我今天就回去催韩渠哥哥,让他快点给我做。”


    齐穗用力点头,“他下次来,我也会狠狠催他的!”


    书搬完后,凛冬和白闪留下来讲课,白一将小货车开回去,傍晚开另一辆车来接。白闪上车就直呼累死了,凛冬也挺累的,小孩们过于活泼,把他的精力都吸干了,他嘴都不想张开,靠在副驾上发呆。


    白一心痛妹妹,白闪的腿就是在学堂弄坏的,他对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但白闪热爱小孩,做的也的确是善事,他很难说出阻止的话。但今天白闪站了一天,白一看着她揉了好几次腿,终于发作了,“你打算今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吗?哥现在有本事了,别的轻松一点的工作都可以给你找,你想不想……”


    白闪打断,“我不想。哥,你答应过不干涉我的决定。”


    车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凛冬也不发呆了,竖着耳朵听这对兄妹吵架。


    白一是急性子,白闪这么一说,他就生气了,“我是说过!我也说过我卖命工作,是为了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就算什么都不干,我也能养你!”


    “我是什么蛀虫吗?我就不能有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把你腿都废了!”


    一阵紧致的沉默后,白闪冷冷地说:“停车,我要下去!”


    白一当然不可能停车,白闪又喊了几声,见白一非但不停,还加了速,于是拉住车门把手,想跳车。


    凛冬终于开口,“要不你们把我放下去,吵够了再叫我回来?这荒郊野岭,我先去打个猎。”


    “还打猎,熊一口就能把你吃了。”白一愤愤道。


    白闪不闹了,低声道:“凛哥,对不起。”


    后面一路沉默,白一先把白闪送回家,烦躁地砸了砸方向盘,“哥,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轻点儿,我车痛。”凛冬说。


    白一气笑了,心情放松了些,重新将车发动起来,“回咱晴天巷还是疗养所啊?”


    凛冬:“咳——”


    白一:“啧,我就知道。”


    白闪不在,白一放开抱怨,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可以不顾自己,但一定要白闪过得好,白闪伤了腿,他至今不能完全接受,于是想对白闪更好,最好是能将白闪天天关在家里。


    凛冬忍不住打断,“你这就变.态了啊兄弟。”


    “我不也没关她吗!”白一继续说,白闪心气高,不愿意做小镇上许多年轻人做的工作,觉得只是为了温饱,那没有意义,好像只有帮助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在她看来才是有意义的。“我支持她做有意义的事,但不想她再受伤害。”


    凛冬手指在下巴上摩梭,眯着眼,眼前浮现着韩渠的身影。也许白闪和韩渠是同一类人,白闪虽及不上韩渠,可他们的本质是类似的。而他就和白一相似,理解,支持,却也害怕、担忧,是“大义”的旁观者。


    “那你就多给我干点活,再辛苦辛苦,争取早日自立门户,让白闪更有底气。”凛冬把话题茬了过去。


    白一骂骂咧咧,“我还不够努力吗!”


    车在疗养所外停下,白一将引擎轰得震天响,气冲冲地走了。凛冬抬头,看见熟悉的那一户灯光明亮。韩渠先回来了,说不定又在织帽子。


    “韩队,我回来了。”一开门,凛冬白天那些疲惫就烟消云散。


    客厅几盏灯都开着,擦得干净的餐桌正中放着一个镭射礼品袋,灯就在礼品袋上方,将它照得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钻石。韩渠似乎刚布置好,手里还拿着剩下的丝带,“快来看,‘凛冬’做好了。”


    凛冬眼中映着流转的光芒,韩渠那声“凛冬”在他耳边点起一簇火,火苗撩着他耳垂和脸颊。


    凛冬,是他,也是那顶此时被装在礼品袋中的帽子,也是这个和M国格格不入的季节。


    看见凛冬鼻尖红了,韩渠上前,解释:“我去上次那家买的,就是蝴蝶结扎得没你扎得好看。”


    凛冬摇摇头,长长的睫毛遮掩着眸中的欣喜。


    韩渠催促,“快拆开看看。”


    镭射纸将凛冬的手衬托得更加纤长白皙,他解开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手指触碰到帽子,像是被一团柔软牵住。取掉礼品袋,帽子在灯光中显得温柔而温暖,紫色和粉色的搭配并不俗气,线自带的浅灰综合了鲜艳,粉色的不规则线条和雪花铺陈在紫色的底上,似冬雪夜里,窥见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奇妙。


    “凛冬”本该是料峭寒冷的,可它带给凛冬的,却是降落在双手的温度。


    “怎么样?”韩渠扬起眉,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收到反馈。


    凛冬将帽子拿到头上,手顿了下,看向韩渠,“帮我戴吧。”


    韩渠眼神略深,接过,认真地给凛冬戴上,帽子的绒毛被灯光照得透明,韩渠欣赏片刻,笑道:“你看起来毛茸茸的。”


    凛冬也被这形容逗笑了,来到镜子前,打量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自己。


    他没有戴过这种颜色的帽子,最大的那一朵雪花在他右眼斜上方,帽沿遮住眉毛,神秘的配色衬托出他脸上完美的骨相,冷清中带着一丝欲.望。他不知道自己感受的是否准确,韩渠拿着线说和他很像时,是不是有和他相同的感受。


    “还行吧?”韩渠也来到镜子前。


    “何止还行,我现在就将它封为我帽子后宫的皇后。”凛冬说完有点后悔,悄悄看了韩渠一眼。韩渠却很受用,“我的荣幸。”


    不过帽子虽好,却不大适合在纱雨镇戴,凛冬将它收起来时,韩渠说:“回去再戴吧,洛城的冬天很冷。”


    凛冬背对着韩渠,微抿了下唇,系蝴蝶结的动作短暂停住。韩渠屡次提到回国,但他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片刻,他笑道:“总有机会戴的。”


    一周后,凛冬赶在韩渠还没回来之前,独自开车去看了医生,脚上的伤已经彻底好了。回来的路上他有些伤感,跟韩渠一块儿住,起初就是因为他脚不方便,再加上温省这个麻烦。后来温省的人陆续被抓,他也能骑着摩托回“大冬物流”了,但还赖着不走。现在,连赖下去的理由都没有了。


    凛冬没有上楼,在治安局附近闲逛,思索要不要搬走。要问内心,他当然不想搬,韩渠以前提过,可能会在M国待三个月。当时他还很开心,觉得三个月很长,现在却嫌太短,既然这么短,为什么不能在韩渠这儿赖满?


    但理智地想想,他不走,韩渠就只能睡沙发,韩渠带特警那么辛苦。再者,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和韩渠之间的一些变化,他不确定那些变化之于韩渠来说是什么,但他很清楚之于自己来说是什么。


    韩渠不属于这里,总有回去的一天,和他只是又一次短暂相逢。他还是那个无法和韩渠站到一起的人,他害怕得到之后失去。早点搬走的话,那些还未言明的东西,或许会戛然而止。


    对着天空叹息,他几乎已经决定,今晚就告诉韩渠,自己要搬走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治安局,绕到训练场的一侧,隔着围栏,凛冬沉默地看着里面的特警。在顶楼看时还不觉得,此时离得近,才体会到那些障碍器械简直是庞然大物,爬都很困难,韩渠却能在上面“飞来飞去”。


    凛冬又看了看,韩渠不在,时间不早,教官可能已经收工了。凛冬朝大门走去,果然看见韩渠和几名警察一同出来。他还没开口,韩渠已经看到他了,笑着挥手,大步走来。


    “韩队,我今天……”他还未说出酝酿许久的话,韩渠就将他打断了,“我订的材料到了,设计图也画好了,明天休息,上你院子打家具去。”


    第26章


    韩渠对打家具似乎有非比寻常的热情, 晚餐都还没吃,就带着凛冬去看新到的材料。凛冬对各种板材、油漆一窍不通,但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心中那些挣扎逐渐放下,算了, 搬走的事过阵子再说吧。


    “我想今晚就把这些搬过去。”韩渠嗦着猪蹄粉,“明天起来就能开工。”


    凛冬其实也很雀跃,“好啊”差点脱口而出, 但忍住了, “今天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你都被压榨一天了。”他故意用了韩渠经常吐槽卢克的话,韩渠听完就笑起来,“那我真是劳苦命, 要给他打工, 完了还要给你打工。”


    凛冬哼哼, “给他打工还有钱赚,给我打工只能倒贴。”


    “给他打工也没有。”韩渠吃完了,放下筷子等凛冬。


    凛冬有点意外,“你大老远来帮他们训练特警, 没酬劳?”


    韩渠笑起来,没解释。


    凛冬追问:“真没有啊?那你这几个月, 什么收入都没有?”


    “啊~”韩渠尾音上扬, “怎么办呢?”


    凛冬皱起眉。他明白韩渠这样的人, 付出不应该用酬劳来计算,任何酬劳都配不上韩渠几乎搭上的那条命,但白打工也太过分了,韩渠不吃饭吗?凛冬忍了又忍, 尽量克制地说:“洛城那边,还是会给你基本工资的吧?”


    见凛冬担心得都快发火了,韩渠终于举手投降,笑道:“冬冬哥,我穷不到哪儿去,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老爷子挺有钱的,而且只有我一个孙子了?”


    老韩虽然被骗走了三百万,但多年经商、投资积累下来的钱,全都由韩渠继承,韩渠只是不张扬,对大手大脚花钱没兴趣而已,不代表没钱。


    “那不一样。”凛冬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那是爷爷给你的钱,不能因为你有钱,他们就让你白白付出吧?”


    “哪个他们?”韩渠仍旧笑着,但看到凛冬为他着急,他的眼神温柔下来,“陈争、他那个小男朋友,还有我们局长?”


    坏话都说到韩渠的好哥们儿和顶头上司上了,凛冬有些尴尬,但也因为既然都说到这了,凛冬索性接着说:“你值得最高的荣誉,和与荣誉相配的物质奖励!”


    韩渠凝视着凛冬,眸中流淌细腻的光。凛冬起初迎着这道视线,片刻,有些不自在了。正当他要别开视线时,韩渠说:“物质奖励落实的时候,你离开洛城了,所以不知道。”


    凛冬眼皮轻轻跳了下,“我……”


    “所以真的不用担心我的付出没有回报,都有的。”韩渠目光灼灼,“但有个人替我想到这么多,我还是很开心。”


    凛冬低下头,韩渠的视线像有火,哪里都不烧,净往他心脏上烧,偏偏隔着胸膛,他扑不灭着火。好一会儿,他才挤出一声:“哦,哦。”


    韩渠已经站起来,走到他这边,“走不走?搬材料去。”


    凛冬这会儿就嫌浑身是劲儿没处使,连忙道:“走就走!”


    送货凛冬是专业的,各种材料从车上卸下来,占了院子四分之一的位置。体力活之后,两人都汗流浃背,累得坐下就不想动。于是和上次同样的问题出现——今晚不想回去了。


    “还回吗?”韩渠靠在树干上,低头看躺在地上摆大字的凛冬。


    凛冬坐起来,揉了揉肚子,答非所问:“我饿了。”


    韩渠笑得偏过头,“这次没烧烤了。”


    凛冬后悔没有从镇上买些吃的来,又灵光一现,“黄老头家呢?”


    韩渠点点头,“我去看看。”走到院门口,韩渠回头问:“想吃什么?”


    凛冬已经又躺下了,对着天上的月亮喊:“随便!”


    一刻钟后,韩渠带着“随便”回来,塑料口袋往凛冬脑袋边一放,凛冬立马撑起来。


    “小卖部没什么东西,我看着拿了点。”韩渠说着拿出一瓶汽水模样的饮料,打开却闻到一股酒味,“这是……”


    凛冬凑近看了看包装上的花体字,笑起来,“这是酒!”


    韩渠会说M国语,但阅读不太灵光,尤其这种花体字,基本看不明白。“花里胡哨的,我以为是汽水。”


    凛冬把口袋里的饮料都扒拉出来,好家伙,全是假装成汽水的酒。不过纱雨镇这边的酒度数都不高,今晚不开车的话,喝点也没问题。


    但问题就是,要是喝了,今晚就铁定回不去。


    凛冬拿着瓶子愣了会儿,抬头就灌。韩渠拿出两盒自热米饭,一盒是红烧肉,一盒是鱼香肉丝,凑合着解决。这俩倒是写着汉语,一看就是卖给华国人吃的。但凛冬来M国后就没吃过自热米饭,吃到一半就嫌弃起来,“我明天得回镇里一趟,买点正经吃的。”


    吃完这顿不正经的,两人谁都没提酒驾回镇的事,默契地回到唯一能住的房间。但这次凛冬醒得更早,一边装睡一边偷看沙发上的韩渠。


    韩渠面朝外躺着,睡相不大老实,薄被大半已经被蹬到地上,胸膛在运动服里平稳地起伏,面部投着深刻五官的阴影。凛冬不自觉地将呼吸放轻,心跳却越来越明显。


    韩渠清醒后,他没有什么机会再仔细看韩渠睡着的样子,记忆中,躺在病床上的韩渠非常瘦,脸都凹进去了,那样的韩渠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但现在,韩渠再次有了旺盛的生命力,他很想凑近,摸一摸现在韩渠的眉心。


    韩渠醒了,醒得丝毫不给他反应机会,四目相对时,他连忙缩进被子里,听见韩渠轻笑了声。过了会儿,他没听见动静,这才警惕地将被子移开一点,眼珠一顿,韩渠居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他床前!


    “韩……你……”面对近在咫尺的脸,凛冬晨起的那点迷糊烟消云散,明明搞偷袭的是韩渠,他却更紧张。“你干嘛?”


    “叫你起来。”韩渠不慌不忙地说:“今天活儿多,别赖床。”


    那你也用不着拿脸来叫醒我吧。凛冬心中嘀咕,行动上却很老实,和韩渠一块儿去院子洗漱,吃过昨晚买的早点,就开始干活了。


    准确来说,是韩渠干活,他在一旁看韩渠干活。


    早上有点凉,但韩渠只穿了件背心,下半身是一条宽松有很多荷包的长裤,扳手、起子、钉子等小一点的工具就放在荷包里,走起路来叮当响。


    韩渠正在锯一块板子,板子架在长凳上,韩渠踩着一端,手臂肌肉绷起,青色的血管蜿蜒,凛冬觉得那血管里的血液一定正在跳跃,噗通噗通,牵动着他心脏的节奏。


    锯完一块,韩渠单手拎着放下去,又拿起一块更大的,凛冬上前帮忙,韩渠问:“想不想试一试?”


    “我抓不住。”


    “你锯就行,我帮你扶住。”


    凛冬一锯下去,无事发生。“……”


    韩渠撑着板子笑弯了腰。凛冬不服气,铆足了劲连拉十几下,拉得浑身是汗,一看,歪了。


    “修一下就好。”韩渠拿回手工锯,将被凛冬弄废的修了回来。


    凛冬别的不懂,工具好不好用还是看得出来,这手工锯除了能展示韩渠的肌肉和力量,就是个纯纯的废物,韩渠需要电动锯。


    “我给白一打个电话。”凛冬说着走到一旁。白一在跟他之前,就是做木工活儿的,技术没得说,可惜太单纯,被骗得差点连命都没了。


    白一听说韩渠开工了,当即就要来,嗓门特别大,凛冬将手机拿远,“你别来,电动锯在哪?我自己来拿。”


    白一不依,非要亲自来,还问韩渠需要什么别的工具。凛冬索性将手机递给韩渠。韩渠手不得空,躬身贴近凛冬。凛冬举着手机,近距离看着韩渠的侧脸。


    韩渠很快说完,凛冬收回手机,“那我去买点吃的。”


    “我想吃红烧鸡翅,很久没吃了。”韩渠不客气地点菜。


    凛冬开车回镇上,采购了一堆食材,不止今天的,将米面粮油锅碗瓢盆也都补充上了。要不是赶着回去,他还想再买几块草坪。


    院子里很热闹,电动锯声势惊人,白一已经到了,但凛冬没想到的是,白闪也跟来了。按理说白闪今天应该去卡利斯学堂,她总是对那些孤苦的孩子怀揣最大的善意和热情。


    “哥!”见凛冬回来,白一挥手大喊。他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不仅将当木工时的全部家当送来了,还穿着一套工装连体服。一旁的韩渠则在研究他带来的防护服。


    “冬冬哥。”白闪也笑着打招呼,她穿了一身方便干活的运动衣,正在看韩渠的图纸。


    “你怎么来了?”凛冬搬食材去厨房,白闪跟在他后面,要给他打下手。


    “我今天在家,我哥说要给你做家具,我反正没事干,就来玩玩。”白闪做事很麻利,立即将青菜丢进水池里。


    “你这是玩啊?”凛冬虽然和白闪没有和白一那么熟,但也是了解这个小姑娘的,她虽然笑着,但眼中藏着不安和焦虑,主动不去学堂也很奇怪。


    “怎么不是?”白闪笑嘻嘻地说:“本来想帮韩哥钉钉子,他们不让。”


    “那帮我洗下菜,我出去看看他们。”


    “好!”


    凛冬回到院子里,白一还在专注地锯板材,韩渠将早前拆下来的老板材搬到墙边,那儿已经放着油漆桶了。


    “要上漆吗?”凛冬问。


    “对,换个颜色,也算是保养一下板材。”韩渠将防护服穿上,“小白的,本来我觉得不用,但他专业,听他的。”


    油漆买的是最环保的一种,据说是当地的自然漆,但白一说还是保护一下更好,拿了两套过来。韩渠一套,他自己一套。但凛冬一看韩渠穿上,立即将白一的拿走。白一喊道:“那是我的!”


    “锯你的木头去!”凛冬迅速穿好,和韩渠站一块儿。


    韩渠正在调油漆,抬头看了眼,“哟!”


    凛冬觉得他下一句一定是:又来搞破坏?


    “我好歹以前是个演员,演员也算是艺术从业者吧?”凛冬拿起刷子,“这一块儿我还行。”


    韩渠笑道:“没说你不行。艺术从业者,想漆成什么颜色?”


    现在上的是修复漆,外面一层颜色要过阵子才能上。凛冬抬手就刷,“就我帽子那个颜色吧,好看。”


    韩渠回头,“粉紫粉紫的啊?”


    凛冬说完觉得不妥,谁家的床是那种颜色?正打算改口,韩渠却道:“确实是艺术家的审美。”


    凛冬用胳膊撞他一下,“怎么还阴阳我呢……”


    韩渠被撞的是拿刷子的手,一下就刷歪了。凛冬赶紧把歪的那点补上。韩渠起了玩心,给他撞回去。


    “谁阴阳了,我真觉得‘凛冬’配色不错。”


    “……”凛冬在面罩下感到脸颊很烫,胡乱上了一把漆。


    白一认真锯完板材,想叫凛冬和韩渠来看看他的杰作,就看见这俩幼稚地举着刷子撞来撞去,油漆在防护服上洒得到处都是。


    “你们是来干活的还是来玩的!”老匠人看不得这些,气得吼了起来。


    凛冬正往韩渠身上撞,韩渠却紧急刹车,手一搂,将凛冬抱住了,“嘘,小白哥生气了。”韩渠话中含笑。


    凛冬借力站好,装模作样刷了两下,想起红烧鸡翅还没做,把烂摊子都给韩渠就跑了。


    第27章


    “开饭啦!韩哥, 先吃饭!”白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端着脸盆那么大个钵从厨房出来,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凉面。


    院子里本来有张桌子, 但被两个“木匠”征用了,凛冬只得另搬一张出来。白闪将钵放在桌上, 转身就去端别的菜,没有叫另一人的意思。凛冬只得喊:“白一,等下再忙。”


    白一平时听见开饭, 跑得比谁都快, 这次却等到韩渠都走到他身边了, 他才说:“韩哥,你先去,我得洗个手。”


    韩渠笑道:“我不洗手啊?”


    两人在水池边洗手洗脸时, 凛冬和白闪已经将菜布置好了。主食是凉面, 白闪按照当地口味拌的, 加了许多香料和青菜,插着一双公筷,要是没有白一在的话,他们三个人大概吃不完。凛冬烧了韩渠点的红烧鸡翅, 又炒了盘番茄牛肉,白闪焖了份海鲜。菜的数量虽然不多, 但分量很足。


    韩渠本来坐在红烧鸡翅对面, 隔着高高的钵, 凛冬看是看见了,但觉得韩渠手长脚长的,肯定夹得到,而且白闪做的焖海鲜更好吃, 就在韩渠手边,倒也没必要特意将红烧鸡翅换到韩渠面前。但动筷子之前,韩渠自己端着碗绕过来了,“小白,跟你换个位置。”


    白一坐哪里都行,叼着鸡翅换了位置。


    韩渠坐下,优哉游哉地夹鸡翅,尝过后转头跟凛冬竖大拇指。凛冬心中开心,帮他夹了一大碗凉面。


    吃到最后还在埋头苦干的果然只剩下白一,见所有人都吃完了,他索性将钵端到自己面前,其他菜拨进去,吃了个精光。


    饭后白闪要洗碗,韩渠将她拦在厨房外,“饭都是你做的,怎么还抢着洗碗?”


    “该我洗的,你们还辛苦了一上午呢。”白闪说着往里挤,“韩哥,你快去弄板材吧。”


    “一点儿午休时间都不给我?”韩渠对走过来的凛冬说,“你们‘大冬物流’的怎么回事?”


    白闪连忙说:“我不算‘大冬物流’的。”


    “休息去,和白一在周围逛逛也行。”凛冬这回和韩渠一头,“小姑娘洗什么碗。”


    彻底被拒之门外,白闪跺脚,“你也做饭了,你为什么要洗碗!”


    “这是我家,我批准我洗,不批准你洗。”


    锅碗瓢盆往池子里一扔,韩渠利落地洗起来。厨房池子不像院子里的池子那么大,凛冬虽然也想洗,但没占着地方,只得看韩渠洗。


    韩渠挽着衣袖,即便没用力,手臂上的血管还是十分明显,结实,隆起,隐没于衣袖。他一直觉得血管的走势很性.感,无关乎欲.望,那是澎湃生命力的外在标志。当这种性.感出现在喜欢的人身上,那又是另一种吸引。


    看得入神,忽然听见韩渠说:“这兄妹怎么了?”


    凛冬挑眉,“你都看出来了?”


    韩渠笑,“我那么迟钝啊?”


    “不是,主要你也没怎么和白闪接触。”


    “和白一接触得多啊,他那性格,和亲妹妹不至于这么生分。”


    凛冬往外看了看,白一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白闪坐在屋檐下发呆。


    “白一最宝贝他妹,就是太宝贝了,才会有矛盾。”凛冬感慨。


    韩渠问:“白一好好一个木匠,技术不错,你们怎么认识的?”


    凛冬想起自己还没跟韩渠说过白一的倒霉事迹,白一将他看做救命恩人,但其实白一也帮过他不少。


    M国战乱期间,南边受到的伤害比北边少,白一一边保护家人,一边跟着一位老木工学手艺。老木工总是跟白一说,等到战火止歇,要带着所有徒弟开个家具厂,那时候百废待兴,各地都在搞建设,家具的需求一定非常旺盛。等赚了大钱,大家想自立门户,他会亲手打一套家具相送。但老木工和白一的绝大多数师兄弟都死在了战争中。


    白一等到和平来临,M国的情况确实如老木工所说,重建飞快展开,木工需求旺盛。他本可以去首都蕉榴市,那里是李东池的地盘,是整个M国最安全和规范的地方。但故土难离,他和白闪最终决定留下来。


    很快,白一找到了薪水不错的工作,老板是从蕉榴市来的有钱人,花言巧语,跟白一承诺,只要他干得好,公司就分他一半。白一年纪轻,没人教他,这世界上还有比割据武装、雇佣兵更可怕的人。他满怀憧憬,没日没夜地在家具厂干活。


    起初,老板的确给了他高昂的酬劳,但从第二个月起,老板就找理由拖欠工资。家具厂许多人走了,白一是最辛苦的,不肯什么都拿不到就走,留下来和老板周旋。老板躲工人,躲债主,白一就在他情妇家门口蹲着,终于逮着他。他破罐子破摔,咬定没有钱,最多能将家具厂送给白一。


    白一书都没读几年,根本不懂资产债务那一套,得到家具厂还喜滋滋的,一晚上觉都没睡着,做梦怎么做到纱雨镇第一,M国第一。


    翌日,天亮了,梦也醒了,前老板逃之夭夭,欠下的千万债务全都转移到白一这个现任老板身上,面对讨债的,白一话都说不清楚,他不明白自己从小踏踏实实做事,一碗饭都不曾欠人家,现在怎么就一下子有了千万债务。这让他怎么还?


    债主也是个老油条,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可怜白一,一边找来律师跟白一科普,一边□□威胁白一。得知白一还有个漂亮妹妹白闪,债主更是动了龌龊心思。


    白一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处境,疯狂打工,白天做家具,晚上去码头搬货。纱雨镇这边的码头经常有水货进进出出,白一想着尽快还钱,顾不上什么水货行货,没想到这工作刚干没多久,卢克开始严格管理码头,白一负责搬的货丢了,搬货的工作也没了。


    他实在是还不起钱,债主没了耐心,要将他和其他人一起卖到海上去。他带着白闪东躲西藏,就是在这时候遇到了来纱雨镇不久,整个人还很迷茫的凛冬。


    在温省的“帮助”下,凛冬已经做成了几个单子,但生意越多,人手不够的问题就明显。凛冬虽然有钱,但合适的员工不是只靠钱就能招到。那阵子“大冬物流”每天都在招人,每天都在走人,凛冬的时间几乎全耗在人员流动上,别说公司很难做起来,他来M国的初衷更是不得不抛之脑后。


    在又一次解聘了不合格的员工后,他负气关了公司大门,骑着摩托冲向海边。他出生成长在内陆城市,成名后虽然多次去海边拍摄,但直到来到M国,才切切实实感受到大海的震撼,以及孤独。


    摩托车沿着海岸线狂奔,猛烈的海风卷起腥潮的海沫朝他扑来,夜色下的海像是住满怪物的深渊,他听见祂们低沉的咆哮。疼痛开始激烈搅动他的大脑,眼前的色彩逐渐扭曲溃散。哐当巨响,摩托翻倒在铺满尖锐石头的泥泞地中。他浑身都痛得厉害,鼻腔中充满腥味,不知来自海水,还是他自己的血液。


    前面有灯光,是个仓库,一群人拖着器械走进去,里面传来惨叫。凛冬清醒了些,检查完身体,发现只是额头被撞破了,流了很多血,腿脚没有大碍。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那仓库走去,一些潜藏着的东西好像被血液激发了出来,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怕。


    在仓库被揍的就是白一,债主给他的时间只剩最后三天了,今天给他点颜色瞧瞧,最后如果还是还不上钱,他去海上,是器官被摘还是干脆喂鱼,就看他的命,他的妹妹归债主,命运可想而知。白一痛哭流涕,债主不为所动,正当这场折磨进行到高潮时,凛冬拖着一身的血出现在仓库门口。


    后来白一回忆,说他就跟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样,整张脸就没有一处没有血,连眼白都是红血丝,手上还拎着一根钢棍,拖在地上发出渗人的声响。


    但那钢棍并不是凛冬拿来打人的,在知道仓库里这帮人的恩怨之前,他并没有英雄救傻的打算。他只是压抑了太久,摔了个头破血流之后什么也不想管了,无聊,想看热闹,走到一半走不动,随手捡了根钢棍当拐杖而已。


    可他的出现对债主、打手们来说,却极有冲击力,他一张比杀人犯还凶狠的血脸,身上的衣服烂了,钢棍好像还沾着血,不知道刚才干了多少人。债主心狠手辣,更懂他这种人惹不得,立即让手下停下对白一的殴打。


    白一在求生欲下连呼救命,吵得凛冬头又痛起来。他高高扬起钢棍,猛地往下一砸,债主和白一都是一顿抖。“别吵,有什么,说。”


    那时他的M国语说得还很一般,简短,却因此更有威势。债主一时没看懂他和白一的关系,他这明摆着就是来救白一,但和白一好像不太熟。债主对外国人是有些忌惮的,但又不愿意示弱,装腔作势地将白一欠钱的事说了一遍。


    凛冬脑子是乱的,看了看被揍成狗的白一,又看了看债主,胃中突然翻腾出一阵恶心。白一蠢得他想笑,但和当初随随便便就和经纪公司签下卖.身契的他异曲同工,他在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上看到了一丝很久远很稀薄的,自己的影子。而债主,和娱乐圈那些戴着微笑面具的人亦是同类。


    他走过去,蹲在白一身边,“你欠多少钱?”


    债主说出数字。


    凛冬站起,充血的眼睛平视债主,须臾,冷笑了声,“多大点事,我还。”


    别说白一,债主也惊呆了,眼前的人是疯子吗?可正因为凛冬像个疯子,他更不敢惹。


    说完,凛冬将白一一把拉起,白一还愣在震惊中,凛冬看了债主一眼,让他跟上,现在就去银行转账。


    这话是句疯话,银行早就关门了,如此大一笔转账,要明早才能进行。债主生怕凛冬反悔,但不想表现得太小家子气,嘴上说你们再回去商量商量,然后派人一路跟踪凛冬和白一。


    白一被海风吹清醒了,顶着一张肿脸问:“哥,我还不知道你名字,你为什么要帮我啊?你真要给我还钱吗?”


    凛冬用破烂摩托载着白一,懒得说话,进了镇里,才问:“你住哪?”


    白一这副模样,不敢让白闪看到,“哥,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我……”


    凛冬不听他说完,就一踩油门,直接将他拉到了晴天巷。两个血糊糊的人冲进巷子,将周围吵架的人都吓了一跳。凛冬旁若无人,开门进屋,白一迟疑了会儿,跟着进去,还把摩托扶好。


    凛冬将人领回来,却没管,自顾自地冲澡,把一身血污全都洗掉,出来却发现没有药,白一在他洗澡时跑出去买了药,此时正站在桌边,一看他那还没止血的伤口,连忙将药一放,“哥,你这伤只是涂药不行,得去医院!”


    那晚,凛冬被白一拖去医院,缝针输液,中途白一又买来炒饭,非要他吃,他吃了两口,吃不下,剩下的白一全吃了。


    输液时,他已经冷静下来,问了白一家里的情况。白一也已平静,对他救了自己感激不尽,不认为他真会帮自己还钱。


    “哥,钱我会自己想办法,还有时间。你和我这才认识,我不能让你掏这个钱。”


    “啧。”凛冬冷漠地笑了声,“你怎么还?你妹妹怎么办?”


    提到白闪,白一捏紧拳头,他自己可以吃百般苦,可不能连累白闪。


    “我是什么说话不算数的人吗?”凛冬说:“五十多万而已,明天和我一起去银行。”


    这边的千万,等于华国的五十万,凛冬过去赚的钱,拿出这一笔不过是洒洒水。


    白一眼眶一红,竟是哭了出来,“为,为什么?”


    凛冬皱眉,他最不想应付哭哭啼啼的人。为什么要帮助这么一个陌生人?只是因为白一和曾经的自己有点像?不全是,可他懒得跟白一说。


    “你就当我人傻钱多,头脑发热吧。”最后他只丢下这句话。


    白一哭了好一会儿,冷静了,环视“大冬物流”,“哥,你还需要员工吗?我什么都会,不会的也能学,我给你打工,攒钱还你!”


    凛冬没想过让他还,但今天凛冬会去海边骑摩托,正是因为招不到合适的人,心情烦躁。打量白一一番,凛冬问:“会开车吗?”


    “我有驾照!”


    “那就暂时帮我送货。”


    次日,凛冬说到做到,给白一还清了债务。债主看见凛冬洗干净的一张脸,还以为换了人,但凛冬那不屑的眼神又让他回过味来了,这么又狠又有钱的人,他惹不起,收了钱后再没找过白一的麻烦。白一又大哭一通,发誓对凛冬忠诚不二。凛冬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让他回去给妹妹报个平安。


    白一人跑出去好一会儿,又急急忙忙赶回来,正色道:“凛哥,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瞒着!”


    凛冬不耐烦,“什么?”


    “不要让白闪知道,他们拿她威胁我。”


    所以到后来白一彻底在“大冬物流”安家,白闪和凛冬说起背上债务的事,最感激的也是凛冬救了自己的哥哥。


    白一这个有力干将的出现,将陷入用人荒的“大冬物流”拉扯了起来,他是本地人,对招工再熟悉不过,很快就弄来一批熟手,凛冬花大价钱买来的货车才有了用途。起初白一不要工资,被凛冬冷了几次脸,终于学乖了,白家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凛冬说完,发现韩渠正端详着自己,他下意识摸了把脸,心想也许是自己的描述太细致了,难道韩渠在想象他满脸血污的样子?


    血流得最多的时候他自己没看见,但白一和债主的反应,应该相当恐怖。


    “呃……我那个样子,能吓死你!”他随口打破这奇怪的安静。


    韩渠却不接招,问:“还有什么原因呢?”


    “啊?”凛冬愣了愣。


    “我是说,你帮白一,除了一时头脑发热,看他可怜,还有什么原因呢?”韩渠神情专注,以至于凛冬很难像敷衍白一那样糊弄过关。


    午后的阳光将院子照得仿佛开了水晶球的滤镜,白一溜达回来,提着一口袋汽水,白闪大约是看到他了,从屋檐下起身,走到另一边,背对着他。


    凛冬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来,正对韩渠的目光。“我以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对我很重要的人不是,我想尽可能帮助那些没有办法的人,这样,我可能会离他稍微近一点。”


    说完,凛冬不敢看韩渠的反应,转身走入院子中。


    第28章


    白一把一口袋汽水分了, 最后剩下一瓶樱桃酸梅汁,他拿在手里掂了半天,塞给凛冬。“哥, 一会儿帮我拿给白闪吧。”


    “像话吗?”凛冬接过这紫红梦幻的饮料,“你放我这儿, 我就自己喝了。”


    “你喝也成,反正都是给你们买的。”白一上午还生龙活虎的,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却蔫了。“我和韩哥干活去了啊。”


    凛冬一手拿着一瓶水, 看着白一朝韩渠跑去, 两人合作拆了块很大的板子, 正在讨论怎么切割。凛冬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下来。


    他想上去帮忙,就算他是个门外汉, 也可以打打下手, 给韩渠递递扳手钉子什么的, 还想像上午那样,在韩渠刷漆时捣乱,忙活半天漆没上多少,两人的防护服倒是五彩斑斓。


    但刚跟韩渠说了那样的话, 他拿不准韩渠心里怎么想,就算韩渠没放在心上, 他也有点拧巴, 没法跟个没事人似的在韩渠面前晃来晃去。


    犹豫片刻, 凛冬打消了和韩渠白一凑一块儿的念头,转身看见白闪在墙根踢石头,踢了会儿又蹲下来,拔墙边的草。


    这兄妹俩, 不知道在闹什么矛盾。


    凛冬走过去,弯腰,樱桃酸梅汁垂在白闪眼前。他脚步很轻,韩渠下锯子的声音又很吵,白闪不知道他来了,吓一跳,“冬冬哥,是你啊。”


    “白一也经常这么吓你?”


    “他喜欢恶作剧。”


    “你俩一样,你还在这儿祸祸我的草。”


    白闪连忙站起来,“我,我不知道做什么。”


    电锯声越来越吵了,凛冬看着那堆起来的板材,不知道韩渠要锯到什么时候,“出去走走,顺便采点冬香回来。”


    “我们出去一趟。”凛冬大声喊。


    白一没回头,韩渠停下电锯,“去吧去吧。”


    出了院门,凛冬明显察觉到白闪轻松了些。两人沿着村里的小道走着,没多久就到了村口,小卖部的黄老头抻长脖子,盯着凛冬看,凛冬只得说:“今天没有板材给你了。”黄老头又将脖子缩回去。


    “这边没有冬香,得去那个山坡。”白闪指着不远处的荒坡。


    “那就走吧。”


    这个季节,正是冬香漫山遍野之时,凛冬从衣服里摸出个塑料袋,随手薅一把丢进去。白闪说:“不能这么摘,最上面的才好吃。”


    凛冬于是将口袋里的倒出去,学着白闪的样子摘了几捧。


    “你跟白一怎么回事?”在白闪捧着冬香往口袋里放时,凛冬问。


    白闪动作顿了下,“我们……冬冬哥,其实我很想请你给我个建议。”


    凛冬本就觉得白闪今天来很奇怪,原来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山坡上有许多石头,凛冬找了相隔不远的两块,“累不累?坐一会儿。”


    白闪坐下后喝了口樱桃酸梅汁,将瓶子拿到眼前,对着阳光,光芒将果汁照得像紫水晶,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哥一直很疼爱我,什么好的都紧着我。最早我们家还算富裕,经常能喝到樱桃水,后来打仗,什么都没了,颠沛流离,我这里中了流弹,发烧差点死了,醒来时看到他不知从哪里给我买来的樱桃酸梅汁。”


    白闪按着右腹,战争带来的伤疤将伴随她一生。“我当时很痛苦,我哥不停鼓励我,将瓶子放在灯光下给我看。受伤之前我们已经在山洞里躲了半个月,一点阳光见不到。我那时看到果汁在瓶子里发出的光,忽然就哭了,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活下来。”


    白闪将瓶子抱在怀中,凛冬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花。


    “上次从学堂回来,我和我哥吵架,让你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正常。”


    白闪低头不语,凛冬也不催促,从这里的角度往山下看,居然能看到他的院子,韩渠和白一拖着板子比划,像两个小小的火柴人。他弯了弯唇角。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以前太自私了。”白闪再次开口,“我只顾着追求自己所谓的理想,生活的担子全都撂给我哥,还让他担心。”


    凛冬转头看白闪,张了张嘴。


    “冬冬哥,你别安慰我,让我说完。”白闪深吸气,声音轻轻发抖,“我最想做的事,的确是帮助学堂里那些孩子,将来有可能的话,我还想去外地参与救援。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家庭支撑不起这些开销。我需要一份没那么高尚,但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我哥总是说,他负责赚钱,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算我不工作,他也会一辈子养我。他说到就能做到。可我不能这样拖累他。”


    凛冬还是没忍住打断,“白一从没将你看做拖累。你别看他现在只是给我打工,他缺的只是积累,等他积累到一定程度,赚大钱是迟早的事。钱这方面他不是随便安慰你。”


    “我知道,我和我哥最大的矛盾还是在学堂。”白一仓促地擦掉不小心涌出来的眼泪,“因为我的腿,他不喜欢那里,只要我离开那里,他就会好受很多。”


    白闪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得紧握,“我考虑了很久,从前天开始,就没去学堂了,一直在家里,打算先找个普通的工作。所以今天我才有时间和我哥一起过来。”


    凛冬皱眉,“你决定不去学堂了?”


    白闪沉默许久,“先从减少频率开始吧,一周去两次,这样我哥也会放心一点。等我工作稳定下来,就抽业余时间去。”


    凛冬说:“所以你想我给你建议的是?”


    “我……”白闪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但整个人看上去很消沉,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我将来,会不会后悔。”


    凛冬的视线重新落到远处,韩渠在休息喝水,白一却从头到尾没停过。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凛冬给出冷冰冰的答案。


    白闪捂住双眼,泪水打湿了手心,声音颤抖,“你说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


    凛冬依旧望着韩渠,脱口而出,“能帮到别人的吧,很多人不愿意做的,没有能力去做的。”


    白闪没听明白,讶异地看着凛冬。凛冬回头,“你们都是这样的人。”


    太阳快要落山,凛冬和白闪提着满满一口袋冬香下山,白闪的问题并未解决,但畅快地倾诉一场,痛哭一场,情绪终于得到发泄,整个人显得轻松许多。


    经过小卖部的时候,黄老头的小儿子黄三在门口晃荡,凛冬随手把多的冬香送给他。


    凛冬对打家具太不了解,以为一天就能搞定,然而一天下来,院子里还是一堆板材。白一看见白闪回来了,立即用说话掩饰别扭,凛冬听了半天明白了,板材已经切好,组装一下就是床,但在组装之前,还得上漆剖光,精雕细琢一下。


    凛冬没看见韩渠,扭头找了找,白一说:“韩哥接电话去了,好像是警察打来的。”


    凛冬下意识紧张起来。


    韩渠此时正在破床原本的房间,背对院子,“刘队他们不是已经在蕉榴市活动好些日子了吗,还用得着我啊?”


    “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刘队来了,你就可以赖在纱雨镇不动了!”


    李东池声音太大,韩渠不得不将手机拿远。李东池汉语说得贼溜,字儿机关.枪似的蹦个不停,从陈争鸣寒骂起,骂他们个顶个的不讲义气,说了要来借他的私家海滩办婚礼,他每周都邀请,这俩跟七老八十得了健忘症似的。骂完狗情侣又骂韩渠,说好来交流,却不肯到首都来和他切磋!


    “我录音了。”韩渠说:“马上就给狗情侣听。”


    “我怕?我飞过去骂他们!”李东池话是这么说,但根本抽不出时间。


    “不管,你怎么都得来一次。”李东池威胁道:“不然我把那个啥学堂给关了!”


    韩渠听笑了,知道李东池不可能真关,最终还是答应去蕉榴市,“但要晚点,我在这边还有事。”


    “我去,你在我地盘跟我说你有事?什么事啊,我帮你解决!”


    “你不行。”


    李东池气得撂了电话,扬言要让他在纱雨镇没地方可住,又给陈争告状去了。


    韩渠从房间出来,白一和白闪已经准备回去了,凛冬想留他们吃饭,白闪笑着说:“我想回去给我哥做个圆子汤。”白一站在一旁,抓着头发傻乐。


    人少了一半,也没电锯的声响了,院子里变得安静。经过一下午,凛冬自个儿把那点拧巴给消化了,走到韩渠跟前,“我们今晚吃什么?”


    一刻钟后,撒了一大捧冬香的大杂烩面被放在桌上,卖相一般,但应有尽有。韩渠先吃完,凛冬挑冬香吃时,他就支着下巴看凛冬。凛冬和他视线对上,火速干掉剩下的面条。


    “吃这么急,我又不抢你的。”


    “不抢你盯着我碗?”


    说完两人都笑了。片刻,韩渠朝板材一抬下巴,“这一时半刻做不完,我想每天晚上都来做一点。”


    凛冬惊讶,“每天晚上?”


    韩渠织帽子时就是这样,每晚织点,不紧不慢的。但帽子好说,床却只能在院子里做,做完再开车回疗养所。


    “会不会太累了?”凛冬蹙眉问。


    “这点活有什么,就当娱乐活动了。”韩渠端碗去洗。


    话是这么说,凛冬还是担心韩渠累,其实从村里到治安局、疗养所开车都不远,只是晚上那一趟来回感觉很没有必要。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要不暂时就住这边?床做完了再回去住?


    凛冬甩了甩头,这话他说出来不合适。


    在自己的小院里住了一宿后,回到疗养所,凛冬有些不适应了,这里不是韩渠的家,也不是他的。他突然迫切地想要将小院装饰规整出来,起码……在韩渠回国之前,和韩渠在真正的家里生活几天。


    有了这个想法,凛冬一边怨恨之前偷懒的自己,一边找装修队,一上午就耗在这上面了。白一却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你现在装修,真住得等到明年下半年了。”


    凛冬一想也是,最后只请了清洁队和维修师傅——看看水电气有没有需要修的,中午又去了一趟卖花的集市,订了草坪。


    正当他忙得不可开交时,治安局打开电话,接起之前他还紧张了一下,听到一半,眼神逐渐困惑起来,“什么?请我给你们队友化妆?”


    电话是卢克亲自打来的,语气不像平常那样张扬,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韦警官是卢克最信赖的手下之一,M国还在打仗时,就和卢克一起出生入死。纱雨镇的治安局刚建立那会儿,整个社会还动荡不安,流窜的雇佣兵、武装兵到处打劫,制造恐怖袭击,韦警官带队抓了很多人,每天都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如今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韦警官也跟着卢克一再升迁,可仍有小型武装团伙作案。上周韦警官带着一队特警前往纱雨镇以北山林追击武装团伙,明明已经取胜,回来路上却遇到漏网之鱼偷袭,韦警官掩护其他人,惨死,送回治安局的只有半截尸体。


    凛冬立即赶到治安局,卢克被失去至交好友的痛压垮,跪在地上呜咽不止。韩渠蹲在他身边,手按在他肩膀上。见凛冬来了,韩渠起身走来,神情肃穆,拍了拍凛冬的手臂,两人走到角落里。


    凛冬已经知道卢克为什么会找自己。前阵子他在火葬场给阿功化了妆,这事不止一同去的警察知道,火葬场的员工、其他死者家属都知道。纱雨镇没有能给遗体化妆的人,他这半吊子竟然成了唯一能让韦警官走得不那么难看的人。


    “卢克想为韦警官最后再做点事,但你不必勉强。”韩渠说:“如果你不想……”


    “带我去看看他吧。”凛冬已经从最初的懵怔中平静下来,“我试试。”


    第29章


    警车逆着海风, 奔向海边的火葬场,凛冬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许多韦警官生前的队友红着眼等待。韩渠走在凛冬前面, 推开停尸间的门时,回头再次向凛冬确认。凛冬双眉紧皱, 点了点头。


    停尸间是专门为韦警官这样肢体不全、为公牺牲的警察准备的地方,和上次凛冬给阿功化妆的房间不同,房门一打开, 浓郁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熏得他不由得闭上眼。


    韦警官已经被放置在操作台上, 经过了清洗和“修补”。即便如此,死亡还是极其生动和残忍地展现在凛冬面前。他从韩渠手中接过口罩,跑去门外深呼吸数次, 这才强行平静下来, 走到操作台边。


    韦警官膝盖以下没有了, 右边肩膀连同小半张脸被削去。卢克说希望凛冬能让他体面些走,但这样的惨状,别说凛冬,就是专业的入殓师, 恐怕也无能为力。


    凛冬盯着韦警官那塌陷的脸和头颅,双手不由得握紧, 他与韦警官素未谋面, 但此时却被一股难以估量的恐惧和悲伤袭击。这是个在M国的乱象中为了他人而死去的英雄, 他是韦警官,可他也可能有许多别的名字,其中一个,也许就是韩渠。


    当初陈争他们的救援如果晚一点, 韩渠运气差一点,凛冬在国内等回来的恐怕就不是重症监护室里纸一样虚弱,却有一丝生气的人,而是这样一具残缺的尸体。


    泪意突然冲上凛冬的眼眶,他死死摁住胸口,将眼中的潮热压下去。韩渠一直在他旁边看着他,立即发现他的失常,唤了声:“凛冬。”


    就像是被一双手从恐惧的臆想中拉了出来,凛冬对上韩渠的双眼,狂跳的心缓缓安稳下去,这个人还在,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我没事。”他的声音因为过于翻涌的情绪而有些沙哑,“韩队,你帮我个忙。”


    “你说。”


    “我能力有限,只能给韦警官整理好左半张脸。所以我需要半张面具。不必多精致,再加上他们常戴的头盔,应该能遮住最……伤得最重的地方。”


    韩渠说:“我这就去找。”


    定了定神,凛冬开始清理韦警官的面容。血污已经被其他人擦拭过了,但凛冬还是亲自擦拭了一遍,给韦警官闭上仅剩的左眼。


    阿功的脸青白凹陷,韦警官的脸上却有多道伤痕,即便将渗出来的血擦干净,伤口在褪去血色的脸上还是格外狰狞。凛冬不得不使用大量修容膏,一点一点在伤口上描摹、覆盖。他专注于这些单独的伤口,不敢看韦警官的整张脸,有时视线不得不掠过,那种心脏狂跳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停尸房里有警察,也有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但他还是觉得冷,那不是对气温的反应,而是恐惧、孤独像雪一样压在他肩上。他手有些发抖,修复出了差错,只能反复涂抹。


    忽然,身后的门又一次打开,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由得直起身,看见韩渠正向他走来。他声音哽咽,“你怎么回来了?面具……”


    “我让卢克去准备,放心。”韩渠在他冰冷的手上握了握,“我来陪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凛冬眼眶再一次红起来,用力摇摇头。韩渠回到他身边,他能时刻感知到韩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注意力回到韦警官脸上,凛冬暗自调整,下手稳下来,一笔一笔让伤口不那么可怖。完成最后一步时,他终于敢端详韦警官,和照片里一样,这是一张平凡的脸,没有多少记忆点。看着看着,忍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凛冬知道,自己能为这位警察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不能让他起死回生,也不能为他恢复完整的容貌。


    面前出现一叠纸巾,凛冬抬头,韩渠说:“需要我帮你吗?”


    凛冬双手都戴着手套,双目垂泪地望着韩渠。韩渠眸光动了动,下一刻,凑近,替凛冬擦掉了眼泪。


    卢克带着临时找来的面具和韦警官的头盔赶到,看见韦警官被修复好的半张脸,哭得站不起来,不断用M国语说着“谢谢”。


    韩渠拿起面具和头盔,“我来吧。”


    面具是黑色的,应该是一整张,但已经切割成半张,因为仓促,边缘很粗糙。面具和韦警官的脸不太服帖,但也只能这样了,头盔扣上去之后,他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蒙面舞会。


    凛冬的泪已经止住,重新拿起修容用的刷子,细致地在面具周围涂抹,让面具和面部连接的地方稍微不那么生硬。做完这一步,凛冬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警察们沉默地将韦警官推向告别厅,那里有鲜花和挽联等待着他。


    “我们也去。”凛冬对韩渠说。


    韩渠却带他去了盥洗室,拿出香皂和干净的毛巾。


    温热的水扑在脸上,凛冬捂着脸颊,嚎啕出声,对韦警官的哀悼,对差点失去韩渠的害怕,对死亡本身的畏惧,在这一刻,统统发泄了出来。


    韩渠不做声,卫士一般站在他身旁,当他哭够了,才递上毛巾。


    香皂是柠檬味的,重逢那天,韩渠身上就是柠檬香皂味,凛冬在这浅淡的香味中渐渐平复,擦干净水,眼睛虽然还红着,但恐惧消失了,“我们去送韦警官。”


    “好。”


    告别厅回荡着肃穆沉重的旋律,卢克和韦警官的家人站在一起,向每一位来送别的人鞠躬感谢。韦警官一定是一位很好的警察,悼念的队伍排了很长,有警察,也有纱雨镇上的普通人。


    凛冬和韩渠走到透明棺边,卢克向一位女士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士是韦警官的妻子,忍着眼泪对凛冬深深一鞠。凛冬报以同样的礼仪。


    告别仪式将持续到夜里,韦警官的遗体会在次日凌晨火化。凛冬和韩渠没有待到那么晚,告别后就离开了。车沿着海岸线奔驰,凛冬故意将车窗全开,海风狂放地灌进来,将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用一根素色的发圈,额发全部顺到脑后,草草扎了个团子。


    海风迅速吹干眼泪,也将脸色吹得比平时苍白。韩渠看他一眼,将窗户升起来。他又将窗户按下去。


    “再吹下去,都要面瘫了。”韩渠说。


    “不会,我吹过。”凛冬手指划拉了一下,“纱雨镇这周边的海风,我都吹过。”


    “骑着摩托吗?像你遇到小白那次?”韩渠问:“在哪?带我去看看。”


    “不在这边,有十几公里。”


    “指路。”


    天气不怎么好的傍晚,车在大海的咆哮中从海岸线的一端驶向另一端,不算远的距离,却好像开了很久,死去的人长眠,活着的人一刻不停地前行。


    码头人来人往,无数货物从货轮上卸下来,搬入仓库。小贩叫卖海鲜焖饭,轮流休息的人们或蹲或坐,解决完餐食后如果还有时间,便随地躺一会儿,或者打个牌。


    “我饿了。”凛冬告诉韩渠,“但我没带钱。”


    M国这边电子支付覆盖率低,大多数时候需要现金,凛冬走得太急,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韩渠买来两份焖饭,选了最贵的,两人和码头工人一起坐在阶梯上吃。很快,韩渠停下来,看着凛冬吃。凛冬正在狼吞虎咽,管它什么海鲜,一股脑全往嘴里送,跟饿了好几顿似的。


    韩渠还没见过吃成这样的凛冬,越看越觉得有趣。凛冬一口气干下大半盒,才发现韩渠正在看自己,韩渠那一份没怎么动。


    “你……看什么?”


    “提醒我了,应该录下来。”韩渠说着拿起手机。


    “不行!”凛冬一把将手机抢过来,小声说:“吃饭有什么好录的。”


    “我想吃一口你的饭。”韩渠举着勺子说。


    凛冬疑惑地将盒子递过去,“我们的一样。”


    “但你的好像更好吃。”韩渠尝了口,凛冬将信将疑地问:“怎么样?”


    韩渠笑道:“我们的一样。”


    凛冬哼了声,拿回自己的盒子,背对韩渠,继续吃。韩渠跟着他挪,继续明目张胆看他吃饭。


    “我吃完要吃你的了。”凛冬抗议。


    韩渠大方奉上,“给你。”


    凛冬皱起眉,象征性地在他盒子里挖了几勺。


    韩渠说:“敞开肚子吃,是一件很满足的事吧。”


    “嗯嗯。”


    “所以你现在这样,挺好。”


    凛冬停下来,转头看韩渠。韩渠说:“按照你的心意生活,不再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没那么多人注视,挺好。”


    凛冬听懂了,韩渠说的是身为明星的他。他又吃了几口,认真点头,“我也觉得。”


    给韦警官化妆,这份工作在他的身体里挖出一个巨大的洞,他想用一切能够获取的东西填满它。食物、重要人的陪伴。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也许是个幸福的人,想要的,都得到了。


    耳边逐渐由寂静变得喧嚣,工人们热火朝天地打着牌,没打牌的鼾声震天,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围绕着他和韩渠。他打起精神,“走,带你去看我大显神通的仓库!”


    不过最后仓库没看得成,那里已经成了专人管理的下货点,外面围着一圈栏杆。凛冬不死心,在外面探头探脑,被保镖凶巴巴地赶走。


    “凶什么,一个仓库,我也能买!”凛冬跟韩渠抱怨。


    韩渠笑问:“买仓库干什么?放你们‘大冬物流’的板材?”


    “不知道,得想想。我做物流有先天优势,这儿不就是搞进出口吗,我也能做。”凛冬说着觉得不对劲,“韩队,我都胡说八道要买仓库了,你不是该阻止一下,还问我买来干什么?”


    韩渠给他开车门,“没啊,冬冬哥怎么会胡说八道,他肯定有主意。”


    凛冬坐好后摸了摸脸,有点烫手。


    耽误一天后,凛冬的小院整理工作继续进行,白天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院子里。草坪送来了,商贩还送了他不少盆栽,说是现在种着,来年就会开花。


    铺草坪时,维修工检查完水电气,热水器需要换个新的,别的没问题。凛冬立即开车去镇里最大的商场,当天就装上了。


    没人住的房间也全都打扫完毕,整个小院透出几分生活气息。


    凛冬惦记订购的小火车,打电话催普老板,反被对方催去游乐场的工地看看。凛冬以最近特别忙为由,将时间往后挪了挪。


    忙倒是不算撒谎,公司业务是一方面,他急着收拾小院是一方面,还有一项始料未及的业务也找到他,让他很是为难——接连为阿功和韦警官修复遗容,他突然成了镇里的名人。谁家里死了人,都想请他去化个妆。


    刚从战乱中走出来的人们起初不在意遗容,死亡都稀疏平常,谁还在意死了好看还是难看?但是亲眼见过阿功和韦警官火化前模样的人,逐渐明白遗体体面的重要。


    可以的话,谁不想让亲人、好友留在世上的最后模样是美好的?


    告别韦警官的人太多,“凛冬其实是入殓师”的话越传越广。连白一都受了别人的委托,来请凛冬化妆。


    凛冬拒绝大多数,但经不住母亲们的眼泪,不得不化了几次。


    “下次我一定坚定拒绝,真不能化了,我这算是哪门子入殓师,说出去都给入殓师丢人。”凛冬坐在树下剥橘子吃,韩渠在他对面组装床。


    韩渠每晚都来做床,他自然也跟着,厨房已经填满食物、调料,这几日的晚餐都在这边解决,疗养所的住处许久未开火了。


    床看上去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凛冬觉得,这和韩渠三心二意有关,他不仅要做床,还打算做其他家具,昨天还装了个柜子的雏形出来。


    “你这也算是给了大家一个启发,以后随着生活安定,他们会越来越需要真正的入殓师。”韩渠头也不抬,继续打磨板材。


    “那有真的入殓师之前,我怎么办?”凛冬跑到韩渠跟前蹲着,掰下三瓣橘子,“吃不吃?”


    韩渠朝他偏过头,他把橘子喂过去,这橘子太大,三瓣实在太多,韩渠一下没吃进去,咬了他一手橘子汁。


    “啧——”凛冬往裤子上一抹,韩渠笑他:“不讲卫生。”


    “我……”他想争辩,但刚才好像碰到了韩渠的舌头,触感还留在指尖。他连忙跑去水池,哗哗啦冲掉黏腻的糖水。


    “冬冬哥,跟你商量个事。”凛冬刚将自己平复好,就听见韩渠叫他那个幼稚的外号。


    “嗯?”凛冬装得很淡定。


    “我能不能搬过来和你一起住?”韩渠坐在刚装了个架子的床上,双手撑在身侧,笑着看凛冬。


    第30章


    “搬, 搬过来?”凛冬犹豫了几天没能说出口的话被韩渠说了,他睁圆眼睛看着韩渠,“好啊!但是……为什么?”


    韩渠唇角往下一撇, 神色竟是有几分委屈和伤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凛冬赶紧走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韩渠叹息,“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凛冬急了,“到底怎么了?”


    “还不是李东池和陈争, 一方邀请我来出差, 一方派我来出差, 结果都把我的出差费用给停了。”韩渠摇摇头,“疗养所也不是说住就能住,都是开销, 现在卢克得不到经费, 我要不搬出来, 他也为难。”


    凛冬听到一半就生起气来,韩渠要搬来和自己住的兴奋荡然无存,“怎么能这样!李东池是不是有病?”


    韩渠接连点头,“他就是有点病, 喜怒无常,不然卢克怎么那么怕他。”


    “陈争也是, 他自己不来, 让你来, 差旅费用又不管够!”凛冬越说越气,但想想自己认识的陈争不是这种人,矛盾起来,“陈队应该有什么苦衷。”


    “哪有, 我今天还跟他打过电话,他和他那小男朋友快活得很啊。”韩渠说得黯然神伤。


    凛冬双眉紧皱,想了想,拿起手机,“不行,我得问问陈队凭什么不给你差旅费用!”


    “诶——”韩渠这才知道演过头了,拿过凛冬的手机,“陈争要跟我们老大告状的,他最会告状了。”


    “是吗?”凛冬将信将疑。


    韩渠动作到底慢了点,陈争那边已经接通了,语气很谨慎,“你好,你是?”


    “我,打错了,拜拜^.^”韩渠飞快说完挂掉。


    陈争一脸莫名,半天吐出一句:“孙子。”


    “就这么挂了,不太礼貌吧?”凛冬拿回自己的手机,但一想陈争这事办得不地道,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的了。


    韩渠趁乱说:“你还存着他电话啊?”


    凛冬“啊”了声,尴尬地捋了下头发,“陈队,陈队帮了我很多,我在国外,万一遇到麻烦,可能会请他帮忙。”


    话是这么说,但凛冬来M国的事没有告诉洛城警界的任何人,更没有寻求过陈争的帮助。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住疗养所了?”凛冬这会儿冷静了些,觉得韩渠挂电话太可疑了。


    接收到凛冬狐疑的视线,韩渠笑起来,“李东池说我不给他干活,所以不让我住他的地盘了。纱雨镇其他宾馆酒店倒是可以住,但得等洛城那边给我申请经费,流程走起来需要几天。我就想看看能不能住你这里,打家具也方便。”


    这个理由好像说得过去,凛冬心中高兴,“别住那些酒店了,我这里差不多收拾出来了,除了远一点,其他都比酒店好!热水器也换了新的,吃的用的都够!”一口气说完,凛冬羞赧地低了低头,感觉自己热情得过了头。


    “太感谢了。”韩渠拍了拍床的架子,“你来试一下,看看稳不稳,需不需要调整……”


    凛冬先是双手在架子上压了压,严丝合缝,一点晃动都没有。他正要说“没问题”,忽然想到这张床做好以后是要放在隔壁房间的,到时候不管是谁睡,他和韩渠都会各住一间房,不像现在,他睁开眼就能看到韩渠。


    “怎么样?”韩渠问。


    凛冬用力将唇角压下去,露出不太满意的神色,往架子上一躺,滚到对侧,又滚回来,以仰面朝天的姿势说:“我觉得有点晃,还不够结实,我订的床垫很厚很重,我睡觉不老实,万一睡塌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韩渠眼睛都笑弯了。我是不是找茬找得太过分了?他正想着,一道阴影忽然压下来,他一愣,韩渠的手臂撑在他腰侧,整个身子几乎要覆盖住他。


    “你睡觉是不太老实,就这么滚一圈,就把衣服卷起来了。”韩渠左手拉住凛冬的衣角,将他不小心露出来的小腹遮住。


    这动作手指不可能完全不接触皮肤,而小腹正好是凛冬最怕痒的地方,他顿时僵住,薄薄的肌肉完全绷起。不待韩渠直起身,他已经“噌”一下坐起来,速度太快,一头撞到韩渠胸口。


    “嘶——”韩渠发出一声痛呼。


    凛冬手忙脚乱地扯着衣服,小腹被指尖划过的地方阵阵发热,心脏仿佛在那里激烈跳动,迅速将血色传递到脸上。


    韩渠见他这样,收了收笑意,“抱歉。”


    凛冬飞快摇头,“我,我就说我睡相不老实,真,真会压塌。”


    “那还是加固一下?”韩渠顺着他的话说。


    “要啊,这样不行。”凛冬还将白一搬出来,“白一是专业的,到时候让他来质检一下。”


    韩渠又笑了,“听你的听你的。”


    “今晚就不回疗养所了吧?”凛冬一身热得不行,“那我先去冲澡了,试试新的热水器。”


    “不回了,还有些零碎的东西,明天一趟就搬过来。”韩渠话还没说完,凛冬就没影了,他看了看浴室方向,笑着摇摇头,正要继续打磨床,手机响起来。


    “刚才那个电话是凛冬打的吧?他有话跟我说,但你抢了他手机?”陈争严肃质问,“你俩怎么回事?”


    韩渠惯于打岔,“他一直存着你电话你知道吗?”


    陈争果然被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那有你什么事?你管得着?”


    韩渠笑了笑。


    “还笑,李东池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说你跟他生气,不住他的疗养所了!”陈争说着也笑起来,“我说你哪会生气,是他自己小心眼。”


    韩渠说:“不,是我小心眼。”


    陈争:“……不是,你?”


    前两天陈争在李东池的例行抱怨中听说一件好笑的事,李东池几次三番请韩渠到蕉榴市和自己切磋,韩渠都不肯,李东池一气之下决定将韩渠逐出现在的住处,还挂了韩渠电话。李东池气过就忘,第二天又琢磨着怎么将韩渠骗过来,但纱雨镇的治安总长跟他汇报,韩渠要从疗养所搬出去。他大惊,又打给韩渠,韩渠不接电话,不用想就知道生他的气了。


    陈争好说歹说让李东池相信,韩渠哪可能因为这种玩笑生气。结果韩渠居然打他的脸!


    “我有住的,不住他们M国人的房子。”韩渠还很有道理,“把我安排在治安局对门,方便半夜叫我起来去搞特训。”


    陈争也不赞同韩渠被过度使唤,洛城这次让韩渠过去,那纯粹是给韩渠放假休养,顺道儿满足李东池,哪能天天工作?“那你现在住哪?”


    不等韩渠回答,陈争反应过来了,“怪不得你‘小心眼’,和凛冬住一块儿了?”


    “呃……”


    “你还编排我,说洛城不给你经费,所以凛冬才来质问我,你怕露馅,抢他电话!”


    在洛城市局的前刑侦队长面前,特警队长造的谣顷刻间土崩瓦解。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韩渠挂电话,“脑子够用多破案,别念叨我。”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陈争说了今晚的第二句“孙子”。


    凛冬冲完澡,思路清晰了许多,虽然不能和刑侦队长的逻辑媲美,但也找到了韩渠话里的漏洞。韩渠正活动着抬板材后酸痛的肌肉,就听见他说:“你不给李东池干活,所以他不让你继续住疗养所,但你在纱雨镇,天天给卢克干活,卢克没道理不解决食宿啊。”


    韩渠挥舞的手臂顿了下,“卢克是李东池下属嘛。”


    凛冬下意识觉得这答案不对头,但懒得想了,他这精心布置的小院从今天起将正式迎来新的住户——他的心上人。


    白天对凛冬来说,忙得有空喝两口水就算不错了,早上开车到镇里时,还说和韩渠一块儿搬东西回家,但一到晴天巷,事情就跟蔓藤似的将他缠住了。


    先是三个大合作商的货同时到了,都是急货,需要立即送去工地,货车的调度成了问题,凛冬不停打电话,能调的都调了,忙到下午才解决。


    其间老合作商急着签新合同,细节上双方讨价还价,凛冬喉咙都说干了。下午去码头接货的员工和对方因为手续起了争执,同样是接货,有进出口牌照的公司流程顺畅得多。凛冬第二次考虑在进出口行业投点钱。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大冬物流”所有人都跟陀螺似的转起来,居然还有七八位慕名而来的镇民坐在放满货物的院子里不走,非要凛冬跟他们回去,给逝去的亲人化妆。有三家人甚至因为凛冬先去谁家打了起来,惊动警察。


    凛冬前脚刚回到晴天巷,后脚就被这些悲伤而亢奋的镇民包围了,他们刚失去至亲,表现出的急切、无礼也是人之常情,凛冬烦归烦,却很难对他们动怒。再三推辞,最终也不得不答应一位四十多岁的母亲,晚点给她患病去世的女儿化妆。


    被拒绝的镇民依旧不肯离开,警察将那三家打架的带走,剩下的依旧留在“大冬物流”,寄希望于凛冬给那个女孩化完妆,能帮帮自己的亲人。白闪这两天来帮忙,看到这些人,眼眶很红,给他们倒茶,听他们述说悲伤。


    凛冬抽空往院子里看了两眼,白闪正在擦拭眼泪。他忽然想到“共情”这个词。当演员时,他经常从导演、前辈口中听到共情,一个好的演员,必须有和角色共情的能力。


    而他小偶像出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更没有表演天赋,起初连共情的门槛都摸不到,为此受了许多责骂。他不甘心,强迫自己从资深演员的片子中揣摩共情,一点一点掌握门道。


    他饰演的羽风,圈中公认,那不是他演技有多好,是他达成了与角色的共情。


    但时至今日,他很清楚自己的共情是后天打磨出来的,而非天生悲悯。他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即便给逝者化妆,情绪也是冷淡的。只有韦警官那一次不同,但那汹涌的情感来自韩渠,并非逝者本人。


    收回思绪,视线再次聚焦在白闪身上,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也许白闪比他更适合维护逝者最后的尊严。


    “韩先生,真不住了啊?”卢克接过韩渠交上来的钥匙,愁眉苦脸,“你这……哎,你不吃我的,不住我的,我还天天麻烦你给我练兵,我这不做人啊!”


    韩渠笑道:“我来交流的任务之一就是支援特警,卢克先生,不必这么客气。”


    “李先生也是,好好的和你吵什么架!”卢克恨不得骂死李东池那个神经病,但李东池是他上级,他一忍再忍,还是吐槽了几句。“你这是搬去凛先生那里吧?我送你。”


    韩渠谢过卢克的好意,独自在疗养所收拾,本以为没多少行李,打包时才发现这儿都快被凛冬的东西填满了。韩渠笑了声,从柜子里把凛冬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


    想起最初陪凛冬回去拿衣服时的情景,凛冬不肯拿多,声称两件卫衣一条运动裤就够了,可后来陆续拿、买,不知不觉占领了空荡荡的柜子。如果说凛冬还保持着一点当过明星的习惯,那就是衣服多,买衣服比买菜还频繁,一些穿过一次就放着了,恐怕凛冬自己都不知道在这儿堆积了这么多衣服。


    收拾完毕,韩渠才发现车装不下,跟疗养所临时借了辆小货车,搬回小院,又分门别类给凛冬挂好。这样一来,柜子便不够用了。但韩渠有先见之明,打床的同时,衣柜也已经做好了框架。


    傍晚,凛冬打完最后一个生意上的电话,才想起今天应该和韩渠搬家,韩渠发来一张家里的照片,写着:搬家完毕,请冬冬哥放心。


    凛冬扬起唇角,眼中的疲惫淡去,还没来得及回复,等了他几小时的逝者家属已经来到门边,神情悲苦地看着他。他心中一沉,收起手机。答应了这位母亲的事,他必须做到。


    白闪从院子里追出来,“哥,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