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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去世的女孩名叫小珠, 心脏病夺去了她的性命。小珠家所在的巷子已经挂上挽联,地上铺满当地人办葬礼使用的礼花碎屑。凛冬在车上几次看向白闪,她身体绷得很直, 似乎急切地想要到达目的地。下车后,白闪直奔摆放着小珠尸体的房间, 无声垂泪。凛冬这才后知后觉,白闪和小珠应该认识。


    小珠的家人围上来,眼含期待, 小珠母亲更是颤抖着抓住凛冬的手, “凛先生, 谢谢你,谢谢你,我们准备了晚餐, 你先……”


    凛冬看到了那一大桌子为他准备的餐食, 可他没有胃口, 摇头打断小珠母亲的话,“我不饿,先化妆吧,时间不早了。”


    小珠不火葬, 今晚就要放入棺材,去镇外下葬。


    众人面面相觑, 似乎都觉得待凛冬不周, 小珠父亲上前, “凛先生,多少还是吃一点吧。”


    白闪赶过来,因为哭过,嗓音有些沙哑, 凛冬听她用M国语快速和小珠家人们解释,他们犹豫片刻,往后退去,小珠母亲哭着说:“那就拜托你了,凛先生。”


    凛冬来到遗体前,端详女孩的面容,白闪递上小珠的生活照,是个圆脸的大眼睛女孩,长相在M国这边很常见,不算漂亮,但笑容很有邻家妹妹的味道。可惜病痛和死亡已经让她面目全非。


    “她是你的朋友。”凛冬一边查看小珠母亲送来的化妆品一边说。


    白闪很轻地“嗯”了一声,“我们在战争快要结束时认识,都灰头土脸,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夜里在山洞躲避炮火,她给我说……我们的家园,以后会有很多孤儿。”


    小珠的脸被家人擦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紫色的精美长裙。凛冬给她补了一层水,继续听白闪说。


    “所以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做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让他们好好长大,教他们和平的重要——小珠这么跟我说。其实是小珠最早去卡利斯学堂,但那会儿她已经查出患有心脏病了,一天比一天虚弱,上山对她来说,是很要命的事。不过她直到去世,都在为孩子们做力所能及的活。”


    凛冬沉默地上着底妆,遮瑕膏渐渐覆盖住女孩脸上的死亡痕迹。刚进小珠家时,他看到一筐筐彩色的手织物,学堂的许多志愿者手都很巧,织出来以学堂的名义售卖,充当学堂开销。


    “她很聪明,织东西这种事,她一看就会,不像我,我哥都学会了,我还是不会。她最喜欢织手套和挎包,还自己设计图案,学堂里好多老师都照着她的样式织,每周我都来拿她织好的。但这个月,她睡在医院,织不动了。”


    色彩在小珠脸上出现,她逐渐又有了生气,仿佛只是睡着了。凛冬直起腰,观察片刻,拿起眼影盘,刷子在小珠眼睑上轻扫。


    “这是……浓妆吗?”白闪走近,看到不再苍白的好友,眼泪又掉了下来。


    凛冬摇头,“不算,只是比日常妆更隆重一些。”


    白闪捂着下半张脸,用力忍住哽咽,好一会儿才说:“她会喜欢的。她病了很久,最后一次清醒时,还跟我说,如果早点学会化妆就好了,好想将自己化得漂漂亮亮,这样去另一个世界也不害怕了。”


    凛冬化了客串入殓师以来最精致的一次妆,甚至给小珠贴上了亮片。小珠母亲颤巍巍地来到女儿身边,只看了一眼,便靠在丈夫肩上嚎啕大哭。小珠的其他家人们相拥而泣,一位姑姑走上来,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硬要塞给凛冬。“谢谢,太谢谢了,把我们小珠化得这么漂亮。”


    凛冬只收取了化妆的劳务费用,其余的全部退了回去。


    下葬的车早已在巷子里等候,白闪要去送小珠最后一程,凛冬并不打算去。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凛冬说,但这时实在没有机会。凛冬朝她摆摆手,“空了找我。”


    送葬队伍离开后,巷子冷清下来,凛冬踩在碎屑上,沙沙作响,像是纱雨镇永远不会有的积雪。只走了一会儿,他就走不动了,不是连走路这点力气都没有,只是太累,突然懒了起来。他靠在墙边,微仰起头看着天空,黑夜上有几颗孤零零的星辰。看了会儿,他闭上眼,任由大脑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光从眼睑上略过,投下暗红色的影子。他知道是有车开过来了,睁开眼让路,眼皮垂着,看都没有往车的方向看。车却在他身边停下,熟悉的声音传来,“流浪汉先生。”


    凛冬一怔,连忙抬头,只见韩渠解开安全带,从车里下来。“你怎么来了?”他惊讶道。


    “不来怎么知道你在外面当流浪汉?”韩渠明明是在说笑,凛冬却看到他眼里的关切。


    “我……我休息一下。”


    “那我来陪你。”韩渠也往墙上一靠,侧头看凛冬。


    凛冬忽然觉得没有那么累了,“巷子中间不能停车,别人的车来了怎么办。”


    “噢,那就得请流浪汉上车了。”


    “有穿得这么好的流浪汉吗!”


    韩渠想到今天运送的那一车衣服,笑道:“还挺有自知之明。”


    凛冬正在关门,没听清,“什么?”


    “说我来接你下班。”


    凛冬拉着安全带的手不动了,两眼笔直地看着前方。


    巷子狭窄,是条只进不出的单行道,想要回到主干道上,得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一圈。车缓缓行驶,灯光破开黑暗,车轮从那一地的碎屑上碾过。凛冬的心扑通扑通,唇角迟钝而缓缓地弯起来。


    他忙得几乎忘了一件事,从今天开始,韩渠正式住进他的院子了,这一天本就值得纪念,正好在这一天,韩渠还来接他“下班”,接他回那个可以称作家的地方。


    晴天巷的门面不是家,疗养所也不是,只有他的小院是。


    主干道上明亮的路灯从窗外照进来,一道道光柱从凛冬脸上划过。他拿出手机,想给今天做一个标记,这才看到韩渠打过电话,也发了消息来,而自己因为化妆,一直没有留意到。


    “我没看手机。”凛冬有点抱歉地说。


    “没事,我这不也找到了吗。”韩渠说,他直接上晴天巷找人去了,白一说了小珠家的地址,但他估算了下时间,没有立即来,和守在“大冬物流”的逝者家属们聊了会儿天。


    凛冬皱眉,“他们……没有走吗?”


    “能理解,以前不知道人走了还能化妆,现在知道了,谁不想让亲人好看一点。”韩渠说:“人已经劝回去了,但长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满足不了所有人,我听说今天还有人打起来,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被打的也不会只有家属。”


    “还有我。”凛冬现在脑子很清晰,下午警察来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潜在的危险。人性向来如此,他无法给每一位逝者化妆,这本就不是他的工作,但逝者家属不会这么想,你帮了他们,你就是好人,你帮了别人却不帮他们,他们就对你有怨言,久而久之,怨言便会发展成暴力。


    “纱雨镇需要扎根在这一行的人,现在已经有了需求。”韩渠语气不知不觉严肃起来,“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但如果你今后不打算深耕,那就尽快脱离。你不做了,自然有别的人做。”


    “我明白。”凛冬从未想过靠给遗体化妆赚钱,但除了阿功和韦警官,他都收了一定的费用。他现在是个生意人,深知完全不收费是扰乱市场,给将来会出现的入殓师添乱。


    “但人都往我这儿走,我一时没办法完全放开。”凛冬叹了口气,“他们那么信任我,我听说已经有一些会化妆的人在接生意了,但大多数人家还是想来找我。”


    “不用急,事情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韩渠说:“如果有人既有能力,又能借你的名气,那就顺利得多。”


    终于回到小院,韩渠收起严肃,“不想了,顺其自然,我们流浪汉先生回家了!”


    听到“回家”,凛冬弯着眼,怪道:“都说了不是流浪汉。”


    小院里所有灯都开着,韩渠居然买了小彩灯挂在树上,五彩缤纷一闪一闪,有些国内过年的气氛。凛冬眉目舒展,“今天都没能和你一起搬家,累不累?”


    韩渠一点不给面子,“累死了。”


    “呃……”凛冬心道,怎么不按理出牌说句不累?


    “主要是搬你的衣服。”韩渠指了指房间,“柜子塞不下了。”


    凛冬进去一看,衣服虽然一件件整齐挂着,但因为太多,已经将柜门挤开了,另一些不需要挂的叠放在箱子上,高高一撂。


    “都是我的?这么多?”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难道是我的?”韩渠拿起其中一件有破洞的外套,在身前比划两下,“我想穿也穿不了啊。”


    凛冬脸颊彻底红了,“我自己来收!”


    韩渠站在一旁笑,凛冬无效忙碌半天,发现没什么好收,韩渠都给他收好了,现在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新的衣柜。


    “院子里那个……”他不太确定地说。


    “给你打的衣柜。”韩渠笑道:“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凛冬低着头,有点难为情,但开心牵着唇角,根本压不下去。


    韩渠搬家花了小半天时间,次日一早就要去治安局上课,他一起来凛冬就跟着起来了,干劲十足的。韩渠笑了笑:“又要争当‘大冬物流’第一个打卡的?”


    “我们从来不打卡。”凛冬飞快洗脸,“老板开明。”


    出门时凛冬抢着开车,他的脚已经彻底好了,韩渠便让他开。车到了治安局附近,两人一起吃了粉,韩渠去治安局,凛冬去晴天巷。“等我晚上来接你啊!”凛冬大声说。


    “好。”韩渠站在治安局门口挥手。


    凛冬心情很好,到晴天巷时都哼着歌。白一值班,顶着一头乱毛买了早饭回来,“哥,来这么早!”


    凛冬脱口而出,“送韩渠上班。”


    空气突然安静。片刻,白一爆笑出声。凛冬利索地转移话题:“白闪什么时候回去的?”


    “凌晨都过了。”说到妹妹,白一不笑了,“哥,你说我是不是有问题?”


    凛冬本来没打算跟白一聊他们兄妹的矛盾,但白一自己提出来了,他便听一听,“又吵架了?”


    “吵还好呢,她不跟我吵了,还总是待在家里,做饭等我回去,还很关心我工作得怎么样。”白一难得地支吾,“我不想她去学堂,不想她辛苦,她能在家好好待着那最好,但她真这样了,我又觉得不对,她……她不快乐。”


    凛冬说:“她去学堂你又不快乐。”


    “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办。”白一很苦恼,“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现在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当哥哥了。她那个朋友,就昨天下葬那个,年纪轻轻的,突然就走了,我昨天接她回来,很怕有一天她也突然离开我。”


    生命很脆弱,凛冬经历过,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对兄妹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他能充当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员工陆续来了,白一振作起来,干活去了。凛冬也早早开车去工地,一方面确实有事,一方面不想再面对挤在院子里的逝者家属。


    下午,跟完一趟货之后,凛冬接到白闪的电话,“冬冬哥,今天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白闪说的地点是商业街的咖啡馆,纱雨镇慢慢开起了这些休闲性质的小店,客人还不多。


    “我第一次来,还是你带我来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进过咖啡馆。”白闪今天化了淡妆,长发在头顶挽了个团子,看上去很漂亮。


    凛冬面前放着冰拿铁和芝士蛋糕,都是白闪点的。白闪说的事他记得,当时白闪因为腿偷偷伤心,却在所有人面前努力微笑。一次从卡利斯学堂回来,经过商业街,他忽然很想带白闪来吃点甜的。白闪很抗拒,接连摇头:“太贵了。”


    “偶尔犒劳自己一下,贵又怎么了,你值得。”凛冬带她进了咖啡馆,点了巧克力和草莓蛋糕,两杯咖啡。她小心翼翼地舀了勺蛋糕,尝过后不由得笑起来,“真甜。”


    蛋糕很甜,白闪的笑容也很甜,不再像挤出来的笑容那样带着苦涩。


    短暂的咖啡时光很短暂,人终于还是要回到现实中,但至少在那一刻,白闪是真的很开心。


    “后来我特别难过时就来,还带小珠来过,她最喜欢草莓蛋糕,但她不能吃太多。”白闪脸上挂着怀念而哀伤的笑容,“如果她健康就好了,就可以和我一起尝试更多的蛋糕。”


    凛冬没有打断白闪对好友的回忆,看着窗外,渐渐有些失神。直到白闪说:“哥,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学着成为一名入殓师?”


    第32章


    凛冬没有立即回答白闪的问题, 却反问道:“昨天那个情况,来不及和你多聊。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小珠是你朋友?”


    白闪怔了下, 低下头,“我……”


    “如果我最后没有答应小珠的母亲, 你会告诉我吗?”凛冬看着白闪的额发。


    片刻,白闪摇摇头。


    “她是你的朋友。”凛冬皱眉道。


    “但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白闪眼里有了一丝坚定和认真, “不是吗?”


    凛冬早就知道这姑娘执拗, 此时这认知又加深了几分。


    “帮人化妆, 对你来说本来就是一桩麻烦事,你又不靠这个吃饭,收的那点钱不够公司每天餐补的零头, 你不想做, 但又同情那些家属。”白闪慢慢说:“上次我哥的朋友找到我哥, 他来找你,你同意了之后,他都很过意不去。我不想再当这个负担。”


    凛冬说:“不至于。”


    “至于的!”白闪有些急,身子都往前倾了倾, “我哥有朋友,我有朋友, 朋友还有朋友, 这么拜托起来, 无穷无尽了!”


    白闪喝了口咖啡,稍稍冷静,“如果你昨天没有答应的话,我会试着给小珠化妆。生病以前, 她是个很自信,也很爱美的女孩。生病后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说,自己好像又变丑了,想学习化妆,不知道化妆能不能让自己变得好看一点。”


    “所以我也开始学化妆,想给她化漂亮的妆,让她心情好一些。我们以前不懂化妆,能活命都不错了。”说着,白闪有些哽咽,她顿了下,又说:“但我没想过在她的……她的遗体上化,我,我没那个意识,也不敢。”


    凛冬说:“如果我没有答应,你会……”


    “嗯。我做好了准备。”白闪很轻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想让她漂漂亮亮地走。”


    凛冬端起咖啡,“昨天我看到你安慰小珠母亲,和她一同流泪,心想你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据我所知,好的入殓师需要这种素质,我就不行。”


    白闪睁大眼,心脏跳得有些快,想要驳斥凛冬“我就不行”的自我认知,开口说出的却是:“所以我能……”


    凛冬又道:“但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小珠是你的朋友。你的眼泪、悲伤都出自对朋友的缅怀。”


    白闪抿着唇,用力捏了捏手指。


    “可顾及我,让我自己决定是不是要去化妆,是你另一种善良。”凛冬说:“何况你做好了准备,不需要问我你能不能成为入殓师,只需要问问你自己。”


    白闪沉默着,眼中的光逐渐定下来,“我想试试。如果有不懂的……”


    凛冬说:“尽管来找我。”


    说完,他忽然想到昨晚韩渠说的话,纱雨镇奇缺入殓师,也已经有人看到了商机,正在积极准备,只是他们毫无名气,不比他这位有警方亲自背书的。他看了看白闪,又道:“我最近可能会多接几单,你安排好时间,每次都跟着。还有,如果认识的人里也有想进入这一行的,可以都带来。”


    白闪很惊喜,“你的意思是,给我当师父?”


    “呃……”凛冬忽然难为情起来,他当过明星,当过老板,还没给谁当过师父,下意识就要拒绝,但也明白,白闪需要凛冬徒弟这个名头,他也只能借着白闪,逐渐将自己的名声转移出去。


    “再说吧,化妆那一套我会教你。”凛冬正色道:“不过你确实考虑好了吗?做这一行,就得长期和遗体、痛苦的家属打交道,做得久了,外界对你可能也会有一些非议。”


    “我想好了,这可能是一个比较折中的选择。”


    “折中?”


    白闪笑了笑,“做能帮到别人的事,有意义的事,一直是我的心愿。我哥觉得这是纯付出,其实不是,我汲取的是他们‘感谢’的心情,我靠这个活着。但当志愿者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个腿,经不起孩子们长时间折腾,我天天去学堂,我哥会很痛苦。做入殓师的话,这是个有前途的职业,发展好了能赚钱,虽然累了点,但是在镇里活动,我也算是有正经的工作了。”


    凛冬没说话,面前的姑娘在讲述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或对或错,他都不想打断。


    “至于学堂,我可能一个月能去个四五次吧,就像你一样。”白闪说:“等我赚多了钱,还能像你一样捐献物资,这样也挺好。”


    凛冬点头,“挺好。”


    跟凛冬说完,白闪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又拜托凛冬,如果白一生气,他一定要帮她说话。凛冬看看时间,白一可能刚回到晴天巷算账,便提议白闪和他一起回去。


    进了“大冬物流”,白闪忐忑地喊了声“哥”,白一惊讶,“你们在路上碰到了?”


    “没有,白闪找我商量点事。”凛冬说完就倒水去了,白闪来到白一面前,说已经决定好的事。


    凛冬背对他们,却一直没有走开,白闪的语气很郑重也很小心,白一半天没有动静。正当他快要忍不住开口时,白一突然爽朗地说:“那好啊,正好给冬冬哥减轻负担!你看这一天天找他的人有多少,我都怕他跑路去当入殓师,不要我们‘大冬物流’了。”


    凛冬啧了声,将房间留给这对兄妹,开车接韩渠去了。


    治安局门口,巡逻执勤的特警们收队回营,未参与执勤的则刚结束一天枯燥又繁重的特训,都是精疲力竭,不想吃食堂的三两成群外出觅食,在镇里有家的匆匆回家。


    韩渠今天收获了“魔鬼教官”的名头,特警们都不跟他说话了,也不邀请他一起吃饭了,只有卢克美滋滋地和他一块儿站着,为了感谢他狠狠操练自己不成器的手下,热情请他吃纱雨镇第一的烤肉。


    “不了。”韩渠笑道:“我回家吃。”


    卢克夸张地往周围一扫,没见到他等的人,苦口婆心起来,“我说韩先生,你就不该搬走,我这疗养所住着多舒服啊,你非要搬到村里去。交通又不方便,吃的也没有。”


    “怎么不方便,有车。”韩渠说,“吃的也囤了不少。”


    “嘿,车,哪呢?”卢克正喋喋不休,只见一束光打过来,回头,韩渠已经向停下的车走去。车窗放下,凛冬的脸露出来,“晚上好,卢克先生。”


    “凛先生啊,晚上好晚上好。”卢克说:“我正和韩先生说去吃烤肉,凛先生也一起吧。”


    “烤肉?”凛冬看了看韩渠。韩渠已经上车并扣好安全带,“不了,我们回家吃。”


    卢克被留在原地,大哼一声,“一句话用得着说两遍吗,我听得懂!”


    凛冬本来不知道晚上吃什么,刚才听到卢克说吃烤肉,他第一反应是回答“好啊”,但韩渠说要回家吃。“回家吃什么?”


    韩渠准备下个厨,“你想吃什么?”


    凛冬脱口而出:“烤肉。”


    韩渠:“……”


    凛冬笑道:“上回买的碳还没用完,这次用掉。”


    韩渠只想简单下个厨,这么复杂的晚餐还是算了吧,他还要精修一下床。


    凛冬说完也嫌麻烦,忽然想起小卖部黄老头给的宣传单,问韩渠还在不在,韩渠从后座一件衣服里找出来了,“‘三兄弟烧烤’。”


    凛冬将方向盘一打,一刻钟后两人来到“三兄弟烧烤”门口。这是一家丁点大的烧烤店,桌子没几张,外面等着许多排队的人。


    “黄老头还说这是纱雨镇最大的烧烤店。”凛冬一看要排队就打起退堂鼓,照这架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上。正要收起宣传单,突然被叫住。


    “这是老爹写的条子?”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浑身烧烤味。韩渠看了看墙上的照片,确定这人就是兄弟中的一位,“对,黄大爷是我们邻居。”


    “进来进来!有条子不早说!”男人连忙将他们引到店中,菜单一摆,“想吃什么点。”


    凛冬这才知道黄老头签过名的宣传单还有这种作用,立即点了招牌套餐,等餐的时候和韩渠说起白闪的想法,韩渠和他想的一样,“那这阵子你可能得多接些单子了,白闪名声打出来,你才能尽早放手。”


    和韩渠不谋而合这件事让凛冬很高兴,开始详细说自己的计划,想得很仓促,许多细节还不到位,韩渠一一指出,一顿烤肉吃得跟商务会谈似的,回过神来,盘子已经空了。但凛冬反而很满足,恨不得立即天亮,他要好好带带白闪这个首徒。


    结完账,凛冬揉了揉肚子,才意识到吃得太撑,跟在韩渠身后小声嘟囔:“奇怪,我没怎么吃啊。”


    韩渠听到了,回头笑他,“你还没吃啊,小臂那么长的肉串,你两口一串。”


    凛冬还没来得及争辩,就感觉到一束目光在自己身上燃烧,充满敌意和怨气,他下意识抓住韩渠的衣角,正要开口,就听见熟悉的咆哮,“你们不是回家吃饭吗!”


    卢克和被他随便抓来的特警正排在队伍里,虽然马上就要排到了,但看上去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我,我们……”凛冬心虚起来。这和他没关系啊,又不是他说回家吃饭。


    “卢克先生,你们也来这里啊。”韩渠也没想到,“快进去吧,这家不错,多吃点。”


    卢克还要骂,中年男人不由分说将他推到店里,用M国语说:“到你们了,磨磨蹭蹭干什么!”


    “卢克说的就是这家?”凛冬太撑,换韩渠开车。


    韩渠说:“他说纱雨镇最大的烧烤店。”


    “黄老头也是这么说。”凛冬恍然大悟,“原来大是最受欢迎、人最多的意思,我们M国语学得不行啊。”


    韩渠见他又开始对外语较真,轻轻笑了笑。


    白闪比凛冬想象的更有行动力,三天后,就找了四个想成为入殓师的年轻人来。凛冬只问了姓名年龄等基本情况,没有过多询问家庭、教育背景。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首要目标是将白闪带出来,只要人们认可了白闪,后续一切事宜都可以交给白闪。


    一批化妆品和工具送到晴天巷,白闪一看傻了眼,“这么多?”这都赶上开店的量了。


    “你本来就要开店,只不过是殡葬类的店。”凛冬似乎真有了给人当师父的架子,“你觉得我化得好,卢克先生、其他家属也觉得我化得好,那是因为我早就在自己脸上练习了无数次,想被人接受,就要不断练习,不是给你化妆品,你就能给逝者化好妆。”


    白闪认真起来,“我明白。”


    “我从今天开始密集接单,你们必须跟着我,尤其是你,我会跟家属介绍,你是我的助手和徒弟,但在你能化出让我满意的妆之前,我不会让你接触遗体。”


    白闪握了握拳头,“是,师父!”


    凛冬被喊得脸红,放缓态度,“你们人多,可以互相试妆,让他们都进来,我先讲一下基础。”


    五个年轻人齐齐望着凛冬,凛冬不大适应为人师表的角色,讲了会儿就不太自在了。白闪很快看出他的不适,和其他人低声说了几句,等他们走了,才对凛冬说:“冬冬哥,你还是先教我一个人吧,我学会了,再去和他们说,这事急不来。”


    身为师父,却被徒弟安抚了,凛冬一边整理化妆品一边生自己的闷气。白闪过来和他一起收,“哥,那天给小珠化妆,你怎么想到给她化个大浓妆来着?我一直很好奇。”


    凛冬回忆了下,“你们拿来的化妆品很多,而且都很新,没怎么动过,其中几种不适合化日常妆。还有你给我看的照片,她几乎不化妆,整体风格也不适合浓妆艳抹。”


    “那……”白闪不解。


    “这么一个喜欢素颜、不擅长化妆的女孩,为什么有那么多彩妆?听说彩妆是她自己买的,或者拜托家人买的。我猜,她可能很想在生命的最后,好好打扮自己,化一些以前不会尝试的妆,只是可能没有成功,也没有力气再化了。”凛冬说:“我擅长舞台妆,那就帮她尝试一下吧。”


    白闪眼中又泛起泪意,克制片刻,微笑道:“师父,你还说你没有共情能力,不适合这行,但你真的很有天赋啊。”


    “天赋?”凛冬挑了挑眉?


    “你明明那么细腻,小珠走了,我和她的家人忙她的后事,反而忽略了她这个小小的心愿,我们谁都没给你说,但你为她实现了。这不是天赋和善良,是什么呢?”白闪擦了擦眼泪,郑重其事,“师父,我会快快成长起来,你放心。”


    带白闪上路迫在眉睫,凛冬暂时将“大冬物流”的事务交给白一,连续接单,空下来便给学生们指导一二。化妆这回事,单是嘴上说不行,必须要上脸实践,凛冬起初只是让他们互相化,后来终于忍不住,自己当了模特。


    他这一张在娱乐圈都能横着走的脸已经许久没有沾过化妆品,难得化了个浓妆,所有人都看呆了。白一忙了一天回到晴天巷,震惊得结巴,“这,这,啊这……”


    凛冬有些尴尬,一看时间,才发现教学太专注,已经很晚了,平常这个点,他已经把韩渠接回家了。“今天就到这里。”他匆匆向水池走去,想赶紧卸妆去治安局。


    但韩渠没等到他,发消息没收到回信,知道他又在忙,于是自己来了。


    第33章


    凛冬为了给白闪他们展示层次和阴影对面容的修饰, 化的是浓墨重彩的女性舞台妆,他的五官本就清晰深邃,此时更显凌厉夺目, 略长的头发潦草地扎着,几缕落在额前脸颊, 涂着口红的嘴唇张了张,“韩队……”


    韩渠眼中十分难得地涌起惊讶,他知道面前的人是凛冬, 但开口时语调还是带着些许上扬, “凛冬?”


    “韩先生来了!”白闪反应最快, 赶紧推着凛冬道:“师父今天教我们化女士妆呢,怪我怪我,半天没学会, 耽误了时间。师父, 你快回去吧!”


    凛冬愣愣地被推到韩渠面前, “啊,我……”说着胡乱在头上一抓,将皮筋扯了下来,束起的头发一下乱了, 额发搭下来,遮住额头和眉脚, 那种凌厉得动人心魄的美将将被覆盖几分, 整个人似乎柔和了下来。


    韩渠看着凛冬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这样的距离,冲击感比刚才更强。虽说凛冬化的是女妆,但骨相却是男子的,两相撞击, 让人难以移开眼。


    “我去卸个妆!”凛冬有些窘迫,转身就要走。手臂却被拉住了,韩渠朝水池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没你位置了。”


    凛冬一看,学生们今天个个化着大浓妆,都忙着卸妆。


    “化这么好看,这就卸了,有点可惜。”韩渠笑道,“起码回家再卸吧。”


    凛冬走向驾驶座,被韩渠赶到了副驾上,一坐好连忙将镜子放下来,想了想说:“韩队,你刚才是不是没认出我?”


    “怎么会?”韩渠说:“我一进来就看到你了。”


    “那你……好像很惊讶。”


    “看到好看的人,还不准惊讶啊?”


    凛冬低头玩手指,“只有,只有今天好看?”他最后几个字轻得跟蚊鸣似的,韩渠没听清,“今天什么?”


    凛冬不好意思再说,又很想知道答案,憋了一会儿,韩渠自己猜到了,“一直都很好看,你可是凛冬诶。”


    凛冬脸颊一热,扁了下嘴,“那你还惊讶。”


    “不一样嘛,平时的凛冬是平时的,天天和我在一起,今天的凛冬是电视上才有的,我刚才一看,像你从电视里走出来似的。”韩渠侧过脸又看了看他。


    “你,你转过去,好好开车。”凛冬在韩渠手臂上点了点。


    “好好,开车开车。”韩渠笑道:“回去再看。”


    小院里的灯光比车里明亮多了,凛冬为了卸妆,再次将头发扎起来,整张脸暴露在光明里,仿佛置身舞台上。他已经挽起衣袖,忽然想起卸妆油没拿,家里也没备着,好在这阵子教白闪化妆,车里放着一些化妆品。“韩队,帮我拿下后座那个透明袋子!”


    韩渠照做,但拿回来后却没有立即给他,当着他的面打开,“哪个是卸妆油?”


    凛冬伸手去拿,韩渠却挡了一下,拿起瓶子摇了摇,“像洗面奶一样抹脸上吗?”


    “不是,要卸妆棉。”凛冬说着又去拿,但又被韩渠挡住了,他终于意识到韩渠不对劲,疑惑地歪了下头。


    “你看,我连怎么卸妆都不知道。”韩渠捏着化妆棉,“说出去会被嘲笑。”


    “这有什么好嘲笑?”凛冬说:“你本来就不化妆。”


    韩渠摇头,“凛老师教教我吧,趁现在本来就要卸妆。”


    凛冬睁大双眼,“韩队?”


    “没有拜师,所以不能教喔?”韩渠还抓着化妆棉不放,双手抱拳一鞠,“这样。”


    “哎呀!”凛冬见韩渠鞠,自己也跟着鞠。


    韩渠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凛老师收了那么多徒弟,多我一个又不会怎样。他们在你脸上化,我帮你卸。”


    凛冬觉得自己再不答应,就太见外了,“那我教你。”


    “好啊。”


    凛冬拿过卸妆油,往韩渠手中的化妆棉上倒,“就这么多,你先帮我卸眼妆,按在眼睛上,唔……要停一会儿,轻一点。”


    右眼被湿润的化妆棉覆盖,韩渠的掌心触碰到他的鼻尖和嘴唇,温热,带着卸妆油淡淡的香气。他连左眼也一起闭上,小声说:“还要按一会儿,左边也要,等下化开了再揉揉……”


    韩渠动作很轻,手指覆盖着枪茧,却还是能感知到凛冬的眼睑正在轻轻颤动。小时候,他捉过那种最常见的白色小蝴蝶,拢在手心,然后放掉。此时凛冬就像他手中的小蝴蝶,扑簌着翅膀,牵起阵阵痒意。


    “你按得太久了!”凛冬皱起眉控诉,睁不开眼,双手摸索两下,要自己拿化妆棉。韩渠只好丢开按住他右眼的化妆棉,将他乱动的双手抓住,“这就给你擦。”


    他的手真大,一只就把我抓住了。凛冬心想。化妆棉在颤抖的眼皮上划过,一点点带走色彩、亮粉,显露出眼睛本来的轮廓。因为看不见,凛冬有些不安,总觉得韩渠好像在注视自己,韩渠平时也注视他,但此时的视线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凛冬想要看到。


    “口红也是这样卸吗?”韩渠问。


    “我先冲一下水。”凛冬摸水龙头,“我要看看。”


    韩渠帮他把水拧开,他往脸上扑了几下,右手又去抓韩渠,韩渠这回配合得很好,将化妆棉递上去。


    终于可以睁开眼,凛冬照了照镜子,连最麻烦的眼线都卸干净了,“可以诶。”


    韩渠抬着手上的化妆棉笑道,“继续?”


    凛冬扬起脸,韩渠视线落在他的嘴唇,手指压在化妆棉上,停一下,揉一下。


    刚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知,这次却连韩渠的睫毛都数得清,凛冬目光描摹韩渠的眉骨、鼻梁、眼睛,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忽然,韩渠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瞳孔一缩,根本来不及别开眼,往后退了一步。韩渠已经学会了卸妆,将他的粉底也一并抹掉了。


    凛冬冲了几次清水,舒服地吁了口气。过去几乎每天都要化妆,日常妆也是妆,不管是自己化还是别人化,脸上覆盖着东西,总是不舒服,卸妆更是让人烦躁。如今他已经习惯了“糙汉洗脸法”,韩渠打磨工艺品似的给他卸妆,他耳朵都红了起来。


    “凛老师,我技术怎么样?”韩渠问。


    “比我好。”凛冬真心地说。


    韩渠笑道:“那以后你要是化了妆,不想卸,我都给你卸。”


    凛冬眨眨眼,抬头看韩渠,韩渠正哼着歌收拾他的化妆包,似乎对那些瓶瓶罐罐很有兴趣,一个个拿起研究。


    “你是怎么教他们?”韩渠忽然问:“会在他们脸上化吗?”


    凛冬点头,“要在脸上操作才能真的学会。”


    “你以前呢?有人教你吗?”


    凛冬回忆一番,“我自学,对着镜子化,刚开始化不好,眼线歪七扭八,久了就好了。”说完,他愣了下,过去那些艰难的日子,现在也能像讲别人的故事一般轻巧地说出来了。


    倒是教学生更辛苦一些,白闪还好,有两个男孩子很好学,但手笨,他都教得有点生气了,在他们脸上化,他也化得不太适应。


    “为什么不适应?”韩渠问。


    “不熟。”凛冬说:“离太近感觉很怪。”


    韩渠把粉底、刷子找出来了,“那在我脸上适应一下,我也学学。”


    凛冬猛地看向韩渠,刚才还有些懒散的眼神荡然无存,他紧皱着眉,眼里泛起恐惧和烦躁。韩渠有些意外,立即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认真道:“怎么了?”


    凛冬死死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是韩渠,他还在自己眼前。


    韩渠也皱起眉,“抱歉,我是不是说了不好的话?”


    凛冬仓促地摇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没事,我就是……”


    韩渠按住他的肩膀,“告诉我,刚才怎么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凛冬眼底红了,“我不会给你化妆!”


    韩渠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着急,只得安抚道:“好,不化,我们不化。”


    凛冬还在摇头,喃喃道:“他们学化妆,是为了给死人化,就算现在学的是日常妆舞台妆,最后还是要给死人化。”


    韩渠顿时意识到凛冬刚才的恐惧来自什么,立即将凛冬抱住。凛冬双手抓住他的衣服,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非常闷,“所以我不喜欢你这样,你别吓我。”


    韩渠轻轻在凛冬背上拍着,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你看,我没事,以后我不吓唬你了。要不要捏捏我的肌肉?”


    凛冬渐渐缓过来,报复似的,狠狠在韩渠手臂上捏了一把。


    “嘶——”韩渠忍痛道:“真捏啊?”


    凛冬吸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又往韩渠手臂上捶了一下,转身跑了。


    “怎么还搞偷袭?”韩渠笑着摇摇头,打磨家具去了。


    白闪是众学生中最早出师的人,最擅长的是给小珠那样的年轻女性化妆。这天,凛冬接下的单子里,有一位27岁的女性,死因是疾病。凛冬和家属沟通,白闪从容地戴上手套和口罩,熟练地对比逝者生前的照片和此时的容貌。


    最近白闪给凛冬当了许多次助手,已经有了名气,找到凛冬请求化妆的人不少都知道她是凛冬带出来的。家属们起初有些为难,当然更希望凛冬出手,但凛冬给他们看了看自己右手被水果刀划出的伤口,“我操作不方便,白闪是女性,比我更会给女性化妆,只是缺一些经验,我会全程在一旁看着。”


    家属们同意了。白闪也没有让人失望,化完后,家属们哭着感激,她也默默掉了泪。


    这之后,凛冬还是经常接单,但亲自化的次数越来越少,白闪和其他学生化,他站在后面盯着,偶尔指点两句。白闪找来的这四位年轻人和她心性相似,都肯学,不怕辛苦,那两位领悟能力差点的男生很会给中老年男性修复面容,也取得了家属们的信任。镇里再有哪家死了人,不再只说找凛老板,也会说找阿闪、阿宾。


    凛冬松口气,再带一段时间,他就可以放手了。白闪越发熟练,隔壁镇的人都找上门来,他打算和白一商量一下,以白闪的名义注册公司,到时候其他入殓师都挂在公司名下。


    许久没有关心过“大冬物流”,凛冬找白一要最近的进出账,看完神情稍显凝重。纱雨镇和整个M国一起正在飞速建设,他们这样的公司,正是红利拿得手软的时候,但现在的净收益增长却没有前几个月快,在整体环境下,这就是有问题。


    白一说,新的运输公司越开越多,价格已经卷起来了,“大冬物流”的老客户里,大客户虽然继续合作,但小客户被卷走了一些。


    “哥,我们可能也要让点利出去了。”白一担忧地说。


    凛冬同意让利,但这只是稳住合作商的暂时之举,不可能长久。公司发展遇到瓶颈,只能找到新的出路,投资普老板的游乐场是一种,还有……


    凛冬想到了人头攒动的码头,那里有更大的商机。物流公司本就是码头链条上的一部分,却处于被动位置,凛冬不是没有想过占据主动,只是以前“大冬物流”一直在上升,没有必要扩展业务。


    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凛冬提到给白闪开公司,白一马上说:“哥,你不会害我们,我都听你的。白闪现在……”他露出自豪又有些遮遮掩掩的笑,“白闪忙,家里只能我做饭了,但她这个有前途,我这个当哥哥的,别的没有,但钱我都给她攒上了!”


    凛冬笑道:“你那点不够,我……”


    “不行!”白一打断,“哥,你帮我们够多了,我欠你的钱你不让还,我们怎么还能找你要?”


    “不白给。”凛冬说:“我这是入股,怎么,白闪当了老板,就把我这个师父丢门外了?”


    白一说不过,要凛冬跟他一起回家吃饭。


    “我没家啊?”凛冬摆手,“走了。”


    韩渠今天有半天假,下午就回小院了,凛冬忘了,车开到治安局门口才想起来,索性去市场买了两人都喜欢的粉。


    小院外堆着木料,还有一些包装纸,应该是要丢的,凛冬走进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总是放在树下的床不见了。韩渠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笑着朝他招手,“来,看看新床。”


    第34章


    隔壁房间的破床破家具被搬出去后, 显得空荡又整洁,房型是标准的长方形,和凛冬住的卧室一般大。此时房间的右侧中间放着一张崭新的双人床, 整体呈白灰色,有隐约暗色的纹路, 像是冬季的早晨,流淌着薄雾。


    凛冬睁大眼睛,里面装满了欣喜, 手指从光滑的弧面上划过。上次韩渠当着他的面将床组装起来时, 它还只是个潦草的架子, 后来韩渠将它拆开打磨,零零散散的板材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怎么样?”韩渠双手撑在床尾,抬头看凛冬。


    凛冬扬起的唇角用力压了压, “这个, 和我的帽子好像是一套。”


    韩渠笑起来, “还行吗?”


    “何止还行,我很喜欢。”凛冬往床上一躺,接着滚了两圈,肩膀撞到了韩渠撑着的手。他睁开眼, 望向韩渠,半天身子被笼罩在韩渠的影子里。


    韩渠笑他, “这么硬的板子, 不磕得慌?”


    韩渠说话时没动, 凛冬也不想动,甚至抓住了韩渠的手腕,韩渠垂眸看了看,“嗯?”


    “我们今晚搬过来吧。”凛冬头脑一热, 眼底跟着泛起薄红,“我想睡这边,你也别睡沙发了。”


    韩渠眸光微妙地动了动,抬手在凛冬额头上一拍,“睡板子啊?”


    凛冬愣愣的,调子扬着,“啊~”


    “那你自己睡,这么硬,不陪你。”韩渠直起身。


    笼罩着自己的影子消失了,凛冬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连忙坐起来,拍拍床板,“是好硬,怎么没床垫?”


    韩渠笑道:“床垫我可做不了。”


    现买床垫,运过来起码需要一辆小货车,看看天色,凛冬果断打消这个念头,但又实在想睡睡这张床,两间屋流窜数次,喊道:“韩队,来搭把手!”


    韩渠进屋时,他已经将卧室的床垫扛起一半了,韩渠连忙上前,接过大部分重量,“今天就要睡?我订了床垫,过两天就能送到。”


    “今天就要!”凛冬很久没这么用力过了,说话都不得不咬牙切齿。


    韩渠看了看他太阳穴周围爆出的青筋,不声不响将重量又往自己这边转移了些。


    “砰——”床垫重重砸在床板上,还往上弹了弹。凛冬见这阵仗,心痛得跟韩渠急,“我还没准备好,你怎么松手那么快!”


    “放床垫不都这样吗?”韩渠边说边摆姿势,“难道你还跟护工似的缓缓放下去?”


    “那也不至于。”凛冬蹲下来,将床垫抬起一点点,检查床板有没有被砸烂,没有看到断裂,但还是很心痛,嘀咕:“新床呢,都不爱惜。”


    韩渠笑着说:“就对我的手艺那么放心不下啊?新床呢,能被这一下就砸个洞?”


    凛冬这时候对韩渠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满心都是他的新床,这里呼呼那里摸摸,安抚好了,又跑去拿床单被子。抱着一堆床具经过沙发时,他站住了。韩渠已经在沙发睡了很久,现在有了新床,虽然他之前的玩笑话被韩渠拒绝了,但……


    那不是真的玩笑话。他是真的想和韩渠睡在一起。


    这么想着,他鬼使神差地抓起韩渠的枕头,跌跌撞撞走到隔壁屋。


    两个枕头抛下的时候,他不敢看韩渠,但感觉得到韩渠正在看他。


    “韩,韩队,我把你的枕头也拿过来了,今天你,你也睡这边吧。”他背对着韩渠说。


    韩渠没有出声,安静在这没什么家具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凛冬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有了回音,赶紧抖开被子,借着夸张的动作掩饰内心的忐忑。


    韩渠走了过来,帮他将被子展平,“两个人一起睡,是什么仪式吗?”


    凛冬脱口而出,“是啊,这边的习俗,新床需要阳气重的人压一压,不然会,会做噩梦,我们两个,阳气比一个人重。”


    韩渠说:“噢,冬冬哥害怕了。”


    “不是害怕!”


    韩渠拿起自己的枕头,“不害怕就自己睡。”


    “韩……”凛冬转身时,韩渠已经走到门口,他闭了嘴,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个邀约实在是很突兀。


    换床的第一夜,凛冬意料之中地失眠了,这阵子每天都跟韩渠在同一间屋睡觉,现在床做好了,他们却被一道墙壁隔开。他忽然有些后悔非要睡新床。韩渠是不是本就不想和他睡一屋?所以才赶着将床做好?他侧过身,摸着床头的暗纹,这些都是韩渠的心意,韩渠不会排斥他。


    想得越多,越是睡不着,凛冬的思绪渐渐从韩渠转移到白天那些繁杂的事情上。进出口资质他要尽快拿到,这样在和码头的周旋上才能取得主动权,还有给白闪开公司的事也要马上落实。千山城那边,普老板催他出差已经几次了,他得抽空去游乐场看看。


    手臂压在眼眶上,他忽然有些迷茫,需要解决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扑面而来,他应接不暇,似乎有什么被他遗忘了,他费劲地想了会儿,却想不起来。


    清晨,凛冬因为失眠有些精神不振,出门时韩渠也刚起,“早上好。”


    “好,好。”凛冬拿着牙刷,头一点一点的。


    “新床睡着不舒服?”韩渠问。


    “有点。”凛冬起床气发作,气韩渠昨天不跟他睡,眯着眼睛一摇一晃地说:“我一个人压不住。”


    “做噩梦了?”


    “梦到被床吞了!”


    这话一听就没什么可信度,韩渠说:“那今晚回来睡吧,把床垫搬回来。”


    凛冬也想回来睡,但还在赌气,咬着牙刷不吭声。


    “今天中午我去接你?”韩渠说:“你在公司吗?”


    凛冬漱干净口,疑惑道:“中午?你不去治安局吗?”


    韩渠说:“我今天只有半天训练,不是跟你说过吗?”


    “啊!”凛冬短促地惊讶了一声,想起来了。前天他和韩渠闲聊时,韩渠说要到休息日了,打算去卡利斯学堂看看齐穗,他想也没想就说,自己也要去。韩渠还问他抽得出来时间吗,看他每天都很忙。他满口应下,想看看齐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确实很久没去给孩子们上课了。


    但答应的事就这么轻易被他忘掉,昨天下午他已定好今天的安排,要和几个合作商见面,特别要拜托其中一人为他拿进出口资格牵线搭桥。


    韩渠一看凛冬的反应,就知道他没有时间,笑了笑,“我今天先一个人去,齐穗问到了,我就跟他说冬冬哥过两天去看他。”


    凛冬心中不止是过意不去,还有一种他说不清的难受,“我把下午的……”


    “别。”韩渠打断,“我又不止休息这一回,有的是机会。你放心忙你的。”


    “对不起。”凛冬丧气地垂下头,“我下午给你打电话。”


    凛冬的低落没有持续太久,见到合作商,就必须打起精神,变成敏锐狡黠的商人。


    齐穗在学堂门口翘首以盼,看见韩渠从车里下来,兴奋地冲上去,一连串“哥哥哥哥”之后,开始显摆最近学的新词。韩渠将他夹在臂弯里,他连忙往后看,“哥哥,冬冬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冬冬哥忙,下次再来看你。”韩渠说。


    齐穗眼中的快乐熄灭几分,愣了会儿,忽然害怕起来,“冬冬哥是不是生病了?”


    韩渠在齐穗脑瓜子上轻轻弹了下,“你冬冬哥好着呢,不准咒他。”


    “那他怎么不来看我?”齐穗像模像样地皱起眉,比起难过,更多的是担心,“上回他受伤,老师也说他忙,我后来才知道他腿断了,呜呜……”


    小孩子的眼泪说掉就掉,韩渠赶紧给擦擦,纠正道:“冬冬哥那是扭了脚,不是腿断了。再胡说我要生气了。”


    齐穗花着一张脸,“哥哥,你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想到那顶花帽子,齐穗相信了,“那你要回去告诉冬冬哥,我很想他,也很想白闪姐姐,他们都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韩渠揉揉齐穗的脑袋,“来,今天我教你汉语。”


    事实证明不是自己会说就一定会教,韩渠这个水货老师只给齐穗上了半节课,齐穗就要炒了他,可怜巴巴地说:“哥哥,你还是把冬冬哥换回来吧。”


    韩渠教汉语不在行,当孩子王还成,一下午领着一波小屁孩穿梭在田间,把后面几天的农活都干完了。


    与此同时,凛冬正在和合作商交涉。对方是“大冬物流”的老客户,单子全都是给凛冬做,但由于新的物流公司报价低太多,他们已经拿出小部分单子试水,今天和凛冬谈,就是要凛冬将价格压下来。


    凛冬给出的新报价对方仍不满意,暗示如果价格不能比别家的报价低,那完成目前的合同后,就不再合作了。凛冬笑了笑,感谢对方一直以来的信任。


    大约没想到凛冬说不干就不干,对方有些慌张,又说起好话,诸如还是信任“大冬物流”云云,凛冬咬着报价不动,对方虽然不满,但还是签了新报价的合同。


    搞定这一家,凛冬疲惫地放了会儿空,直到手机响起来。找他的是“雨林情”的向老板,一个在夜市街那种地方做生意,却从来不跟警方对着干的“老实巴交”的商人。


    向老板家里有个兄弟在M国进出口部门工作,职位虽然不高,但办手续、盖章都需要他经手。凛冬找到向老板,说起现在物流生意不好做,想往进出口贸易方面转个型。向老板自己对这一行一窍不通,但凛冬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十分干脆地将凛冬引荐给自家兄弟。


    凛冬跟向兄弟咨询获取进出口许可证的流程,向兄弟健谈,感激他帮助过“雨林情”,跟他说了不少M国的贸易趋势,家电、电子设备之类的需求量将越来越高,对能源的需求也很高,但那不是普通公司能够涉足的。凛冬谢过向兄弟,约好择日准备好资料来办手续。


    白一很激动,“大冬物流”只是个小小的运输公司,等进出口贸易做起来,那些恶意压价的公司,谁还敢骑在他们头上?凛冬奔波一天,心不在焉听着他滔滔不绝,想起还没给韩渠打电话问问在学堂待得怎么样。手机已经拿起来了,又觉得自己还没有缓过那阵疲惫劲儿,嗓音一定不好听。


    白闪和另外两位入殓师回来歇脚,等下还要赶下一场。白闪坐在凛冬身边,眼睛红红的,给凛冬讲今天的逝者之一。那是个才十岁的小男孩,父母都在工地干活,早出晚归,他心痛他们,总是一个人走去工地给他们送饭。前两天,那条走过无数遍的路上冲下来一辆货车,小男孩当场毙命。


    白闪叹了口气,忽然说:“我今天很想学堂的孩子们,我都好久没有去看过他们了。”


    凛冬握着文件的手顿了顿。白闪没有注意到,继续说:“我现在也很有干劲,让那些死去的人整洁体面地和家人告别,我一点儿不后悔做这一行。但是想到学堂,我就有点难过。我好像为了我自己的事业、前途放弃了他们。”


    凛冬张了张嘴,只说:“你又不是再也不去了。”


    “但我忙起来,就会忽略他们,这也是事实。”白闪说:“他们总说我很好,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好,没那么有信念。”


    白闪填了点肚子,立即又去下一家了,白一开车送她去的。凛冬一个人待了会儿,忽然想通昨晚睡不着时被遗忘的是什么了。


    他忘记了来M国的初衷。这里是韩渠险些将命交待了的地方,韩渠救了这里数不清的陌生人。他想看看M国,M国人,他们为什么值得韩渠这么做。他更想离韩渠更近一点,不是地理距离上的,是想靠近韩渠的信念。开物流公司,协助纱雨镇重建,去卡利斯学堂教汉语、捐送物资,在这些与奉献有关的点滴中,他以为自己走近了韩渠。


    但今天他终于发现,他并没有。他的目标不知何时变成了在M国赚钱,连韩渠约他去见齐穗,他都抛在了脑后。


    不止是他,白闪也一样,他和白闪都是普通人、俗人,韩渠站在他伸出双手,也够不到的地方。


    重逢之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远离韩渠。


    第35章


    “冬冬哥?凛冬?”韩渠举着烤好的章鱼在凛冬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


    “啊——”凛冬连忙接过,却没有看韩渠的眼睛,“没事, 已经烤好了吗,谢谢。”


    小院又一次生起碳火, 韩渠从卡利斯学堂回来时还早,去渔民那儿逛了一圈,买回活蹦乱跳的海鲜, 打电话通知凛冬, 凛冬回来时看上去很高兴, 但笑容有些勉强。起初韩渠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两个人一起串海鲜、生火,凛冬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眼神也时常躲闪。


    “发生什么事了吗?”韩渠一边给大虾刷油一边说。


    凛冬摇摇头, 转移话题, “这章鱼好弹。”


    “要不再多烤一会儿?”


    “不了不了,我喜欢弹的。”


    “但你上次说软一点的更好吃。”


    凛冬顿了顿,又别开视线。自从意识到自己还是未能靠近韩渠,他就十分不安和焦躁, 许久没有出现的自厌情绪又冒了头。听韩渠说今晚回家吃烤海鲜时,他非但没有感到兴奋开心, 反而想逃避。


    他害怕在热烘烘的碳火边, 与韩渠围炉而坐, 享受韩渠烤的海鲜,听韩渠分享和齐穗共度的时光。这会提醒他的缺席,他的不好。


    原本处理完手上的事,他就可以回家, 但明知韩渠在等着他一起串海鲜,他却在晴天巷磨蹭到了天黑,最后不得不回家时,也开着车神经质地绕了很大一圈,甚至希望白闪突然叫自己,说有化不了的妆需要他去一趟。


    最终开到家门口,看见树上、院墙上挂的那些小彩灯,闻到飘浮在空气中的碳火味时,他在车里急躁地整理情绪,想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高兴一点。


    但好像还是失败了,韩渠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我就是有点累。”他放下签子,揉了揉额头,唇边勾起一丝苦笑,“今天事情太多,脑子现在有点罢工了。”说这话时,他终于直视韩渠的眼睛,看见韩渠皱了皱眉。


    “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韩渠说:“不该自作主张弄这些。你想不想吃面?我去煮点。”


    凛冬立即拉住正要起身的韩渠,“不不,我不想吃面,这些我都能吃完,可能吃完精神就好了。”


    韩渠还是站起来,不知道去厨房干什么。凛冬没追上去看,他盯着明明灭灭的碳火,慢慢抱住自己的膝盖,自责的情绪疯长,是自己没有做好,为什么却在内心排斥韩渠?你快点开心起来啊,去看看韩渠在给你做什么——脑中有个声音焦急地喊着。可他就像被按在凳子上一样,动不了。


    韩渠回来了,端着一碗烫好的青菜,“不舒服的话,先吃点菜。”


    “好。”接过碗,热气将凛冬的眼底染红了,他认真吃下半碗,胃里温热,情绪稍稍被熨平了些。他长呼吸,往架子上放海鲜,尽量用不那么扫兴的语气说:“韩师傅辛苦了,换我来烤,你负责吃。”


    韩渠没阻止,笑道:“好啊。”


    手上的忙碌让心不再无休止地下沉,凛冬不断给海鲜翻面,额头上已经有了汗珠,主动提到学堂,“齐穗最近好吗?你们今天玩什么了?学堂的其他人呢?”


    韩渠吃东西比凛冬豪放多了,来一串消灭一串,凛冬觉得韩渠像大海里吃小鱼的鲨鱼。


    “小家伙气人,没见到你,还觉得是我把你藏起来了,跟他说半天他还将信将疑,让我给你带话,下次一定要去看他。”


    凛冬声音抖了下,“你怎么跟他说?”


    “照实说啊,你工作忙,小家伙表示理解。”韩渠笑了,“他汉语越说越好了,还问我以后可不可以带他去华国玩玩。”


    “带啊,肯定的!”凛冬嗓音顿时提高,仿佛只有满足齐穗的心愿,才能缓解自己的内疚。


    韩渠看了凛冬一眼,凛冬此刻的亢奋和愉悦无关,但他不明白缘由,凛冬显然也不愿意说。


    “这个不急。”韩渠接着说:“噢,他还说想白闪了,白闪这阵子也没去学堂?”


    凛冬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她天天去化妆,我明天跟她说一声。”


    “小家伙心里也有数,不会生气,他就是担心你们出事。”韩渠说:“这儿的小孩儿,从小经历生离死别,早熟。”


    “嗯。”凛冬握着刷子的手用力收了收。后半程为了遮掩烦躁,开始狼吞虎咽,韩渠跟他说了几次慢点。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他才停下来,抬头看见高悬的月亮,今晚没有乌云,它明亮得近乎刺眼,再次让他想到西北荒野上,那渗人的月光。


    收拾厨余垃圾时,手机响了,韩渠一看是李东池打来的,没有避着凛冬,“晚上好啊李老板。”


    “哼!兴致高啊韩老板!”李东池大叫。


    凛冬知道自己不该偷听,但还是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专注听着韩渠那边的动静。韩渠是李东池请来的,却一直没有去首都蕉榴市和李东池见面,想也知道李东池有多不满。


    “兴致是不错,整了点儿烧烤,你们这儿的海鲜不错哈,还剩了些,你要不要开你的武装直升机来一趟?”韩渠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么不说你出海捞了海鲜!”


    “这个提议不错,我明天就问问卢克先生有没有渔船能借我用用。”


    “不准!”李东池说:“你在卢克那儿待多久了?再待下去都要回国了吧?赶紧的,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来蕉榴市!”


    这一声凛冬也听见了,肩膀顿时耸了一下。平静快乐的日子给了他一种错觉,韩渠会留下来,他铺设草坪、等待轨道和小火车,韩渠做衣柜、床,这个异国乡村的小院子将成为他们共同的家,他们一起丰富它,长久地占据它。


    他忘了,或者说刻意不去想,韩渠只是和其他华国警察一样来短暂交流一段时间,好像是三个月,也许更短。有韩渠陪伴的日子做梦一样,转眼已经过去大半。


    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可明明空着,却回音一般震荡着疼痛。


    李东池的喊叫犹如午夜的钟声,敲醒了沉醉在美梦中的他。正在靠近韩渠是假的,韩渠将要离开是真的。


    他听不下去了,匆匆将垃圾收进口袋,快步向院门走去。韩渠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看,“我……”


    “你什么你!你这次又要找什么借口?”李东池说:“别给我搬陈争,我又不怕他!”


    凛冬是去丢垃圾,饭后都是要丢垃圾的,韩渠注视凛冬的身影从院门拐出去,忽然觉得凛冬太单薄了。


    凛冬在外面缓了片刻,回来时至少表面已经正常,韩渠没打电话了,正在搬炉子。凛冬走过去,“韩队,你什么时候去蕉榴市?”


    韩渠眉梢抬了抬,少倾,笑着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待不了多久。”


    凛冬惊讶,“我也去?”


    “啊,蕉榴市那边不用担心住宿,李冬池都安排好了。”韩渠在开口之前,其实并未想过邀请凛冬,他亲眼看到凛冬现在有多忙碌,但凛冬刚才的背影莫名让他觉得凛冬很孤独、难过,所以邀请的话一下子就说了出来。


    “我……”凛冬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蕉榴市是最后一站吗?”


    韩渠想了想,“在那边应该还有一些任务和活动,完成后时间可能就差不多了。”


    凛冬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慢,将气送出去,却没有新的气进来。他还没有将自己变成一个足以长久陪伴韩渠的人,韩渠就要回去了,而这短暂的相遇本来就是他意料之外的礼物。


    “我就不去了。”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大片阴影,“我这边还有很多事,实在是走不开。”


    凛冬虽然没有道歉,但整个人仿佛被歉意笼罩住了,韩渠立即说:“没事,是我考虑不周,想和你一起去,随口就说出来了。”


    凛冬眼中又闪过一缕光,“我再去安排一下时间。”


    “没关系,按你的想法来。”韩渠说:“我也不是马上就要走。”


    凛冬早早回到房间,韩渠却在院子里继续做衣柜,衣柜比床麻烦一些,韩渠拆了好几回。关灯躺在床上,凛冬冷静了许多。听见韩渠说想和他一起去时,他差一点就要同意了,现在想想,庆幸没有冲动。


    他不能跟韩渠一起去,他以什么身份参与到那种隆重的邀请中?


    韩渠,还有其他已经在蕉榴市的华国警察、M国的警察,他们都是将这片土地从战火中拯救出来的英雄,最平凡的也如韦警官。而他白天琢磨的是怎么扩大生意。和他们相比,他自惭形秽。他不能成为韩渠身边的污点。


    闭上眼时,他消沉得几近绝望。韩渠分明就在窗外,打磨板材的声响近在咫尺,可与生俱来的本性将他挡在韩渠的人生之外,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害怕得不到,所以不敢再去争取,这天之后,凛冬渐渐避着韩渠,分明厌恶唯利是图的自己,却将时间、精力统统投入和合作商、对手的博弈中,无法再接韩渠一起下班回家,有时深更半夜才回,有时干脆像没有和韩渠重逢时那样睡在晴天巷。


    韩渠似乎也比之前忙了一些,大概是要去蕉榴市了,治安局这边恨不得将他掰成两个人。双方都早出晚归,见不着面,凛冬反而安心了些,一边厌恶害怕对面韩渠的自己,一边烦躁地等待韩渠离开的那一天。


    偶尔歇下来,他总是想到齐穗那张期待的脸。他还是没去学堂,放任自己做个自私的人。白闪却硬是抽空去上了一个上午的课,课后马不停蹄赶去化妆,回来跟他说,齐穗缠着自己问冬冬哥真的没有生病受伤吗?


    他自觉对不起齐穗,齐穗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却因为逃避韩渠,连齐穗也一并逃避了。


    “哥,你最近怎么了?”白闪也看出他的失常,“你是不是太累了?殡葬公司的事我和大家,我们自己能办好。你这边我帮不上什么,听我哥说你天天都在见客户,我别的不懂,但我觉得你现在不太对,休息几天比较好。”


    他只说:“我没事。”


    白闪看看他拒绝交流的样子,只得作罢。


    拿进出口许可本来不用着急,只是凛冬心里矛盾,干什么都急躁,主动联系向老板,要去“雨林情”演出,做个人情。他有阵子没去了,向老板当然欢迎,他人还没到,就亲自跑去催向兄弟,要人赶紧把凛冬的需求都满足了。


    “雨林情”的调酒师许久没见到凛冬了,拉着凛冬尝他开发的新品。“我都知道了,你和那个警察哥哥在一起!”


    凛冬手中的酒差点撒了,皱眉道:“我们没在一起。”


    “还想骗我?治安局里的警察说的!”


    “他们胡说。”


    凛冬接连喝了四杯,度数虽然不高,但近来压抑着的情绪被酒精催发,他晃着杯子问:“还有吗?”


    调酒师惊喜道:“哟,自己找我要,稀罕呐!等着,我的酒管够!”


    凛冬上台时,整个人已经晕乎乎的了。他今天兼任主唱,怀里的吉他震响,视野和嗓音一般朦胧不清。


    韩渠正在治安局食堂吃饭,接到白闪电话。白闪语气有些犹豫,说凛冬去夜市街了,虽然凛冬只是去客串乐手,但她有点担心,觉得凛冬状态不好。


    “冬冬哥有什么事不会跟我和我哥说,但他听你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但,韩先生,你有空的话去看看他吧。”


    韩渠收起手机就朝夜市街赶去,即便白闪不说,他也想找凛冬聊聊了,那天烧烤后,凛冬就老是避着他,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凛冬也并不是耍小脾气的人。


    “雨林情”因为凛冬的到来掀起一波小高潮,韩渠一进去,就看到舞台上疯狂刷着吉他的凛冬。


    凛冬身上的衣服很眼熟,但凛冬却没有穿给他看过,是凛冬受伤后,他带凛冬去拿衣服时看到的红色西装,它狂野又精致,在跳跃的射灯下,像一枚盛开的果实。


    舞池里的人们随着节奏狂欢,为乐手们忘我的表演贡献尖叫。韩渠皱眉盯着凛冬,凛冬却一次都没有看向他的方向。


    半醉的凛冬终于放下束缚,配合着越来越热烈的旋律晃动身体,柔和的唱腔变得嘶哑,用不断爬高的吉他声挑动着整个“雨林情”的气氛。


    韩渠却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里,也许只有他不为所动。


    鼓手说这是最后一曲时,周围的人都在尖叫,韩渠已经向后台挤去。隔着一面幕布的遮挡,乐器和凛冬和歌声都变得很钝,韩渠出了片刻神,等到音乐终于停歇,音箱发出刺耳的声响,凛冬用M国语说谢谢。


    乐手们回到后台时,韩渠站直,凛冬最后一个经过,跌跌撞撞,马上就要摔倒。韩渠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腰,闻到浓郁的酒气。凛冬下意识抬手推,扬起头,视线在韩渠脸上晃了晃,没能聚焦。


    此时的凛冬是韩渠没有见过的,美丽,甚至比平常更美丽,这份罕见的美里藏着破碎、脆弱,以及堕落、偏执,而这些与正直无关的东西轻易勾起浅薄的念想。


    韩渠蹙眉凝视凛冬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是我。”


    凛冬双眼终于聚焦,他怔怔地望着韩渠,看清韩渠,过量的酒精却在这一刻提起他的身体,他双手忽然环住韩渠的脖子,猛然吻了上去。


    第36章


    凛冬从不认为自己向往的是柏拉图式的恋爱, 他对韩渠的爱绝不仅仅是敬仰。所以他幻想过许多次和韩渠亲吻的画面,但没有哪一次,他像现在这样疯癫、狼狈, 像头未经驯化的野兽。


    韩渠就要走了,他这样的人, 一辈子都再无法靠近韩渠——今晚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早早让自己半醉,在舞台上肆无忌惮地发泄,拨片丢了, 就换成手指, 细密的疼痛也无法让他清醒。


    他的脑中闪过韩渠两次来“雨林情”的画面, 试图在乱舞的人群中寻找,但酒精和汗水扭曲着他的视线,他看不到韩渠。吉他弦因他的暴力断裂, 那一声嗡鸣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将他残存的理智崩碎。他想, 如果能见到韩渠,他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强迫也好,耍赖也好, 他要得到这个人。


    离开舞台前,他又一次扫视乌泱泱的人群, 依旧没有他想见的人。失落和丧气压在他的肩头, 他走得摇摇晃晃, 回到后台的一刻,却不可思议地看见了韩渠。


    假的吧,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在这时出现?是要验证我刚才说的话吗?可是你又为什么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韩渠的身影晃了两下, 向他走来,他视线越发模糊,烦躁地闭眼甩头。


    忽然,他又闻到了韩渠身上浅淡的柠檬香味,这味道在夜场简直像是一朵小白花。他想起来了,他们的衣服都是放在一起洗,用的是他在杂货店买来的柠檬味洗衣粉。可是为什么只有韩渠身上有柠檬香味,他的呢?噢,他的已经被腻人的香水、恶臭的酒气侵蚀。


    韩渠更近了,向他伸出手。韩渠总是在向他伸手,扮演拯救者、英雄的角色。他小心翼翼,又心怀憧憬地牵住韩渠的手,他是被韩渠拯救的人。


    可今夜,他唾弃自己的身份。什么拯救者被拯救者,他不要,他只想占有韩渠,他要做那歹毒恶劣的侵占者。他粗暴地扯过韩渠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的同时,掠夺了韩渠的呼吸。


    他无暇,或者说不敢关注韩渠的反应。要做个恶人,那就做到底,只关注自己的感受,只在乎这分秒的拥有。他紧紧地拥住韩渠,吻得毫无章法,脑中空白一片,他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化身海中的巨型章鱼,这样就能禁锢住韩渠,纵使这个男人是鲨鱼,是三头六臂的英雄,也无法将他推开。


    温热从脸颊淌过,眼底早已是汹涌的红,可他毫无察觉,直到嘴角溢满泪水的微咸。


    怀中的人几乎站不住了,双手却勒着他不肯放——尽管这勒的力量微不足道,他不用动手都能挣脱开。韩渠紧皱着眉,托着凛冬的后背,纵容他毫无技巧的吻,整个人有片刻的怔愣。


    凛冬扑向他时,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将人抱住,凛冬看上去难过极了,委屈极了,醉眼朦胧,似乎要靠在他的怀里哭泣。可是凛冬将他抵在门上,是为了亲吻他。


    凛冬在颤抖,他想拍拍凛冬的背,就像每次安慰凛冬时那样,可这次却明显摸到了高高耸起的肩胛骨,他眼中一沉,凛冬怎么这么瘦了?


    呼吸里有了血的味道,微小的疼痛并不足以让他失神,可是他看到了凛冬的眼泪,潮水一般打湿了他的脸庞。


    压在凛冬后背上的手不动了,下一刻,他按住凛冬的后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凛冬的心跳好似停在了最高峰,他睁大的双眼里,瞳仁停驻着明亮的光。想象中“章鱼”般有力的手向下滑落,抱不住,也站不稳。可是他没有真正掉下去,韩渠支撑着他的身体,不准他掉下去。


    酸涩从胸膛冲向咽喉,冲向眼眶,泪水泛滥,韩渠早就看不真切了,他被吉他弦割破的手指哆嗦着抓向韩渠,唇角挤出一声声呜咽。


    夜市街的背街,灯光昏暗,无人经过,韩渠将凛冬扶上早前凛冬停在那的车,正要给他扣安全带,他突然挣扎着推开安全带,抓住韩渠的衣服,直勾勾地看着韩渠。他的眼泪并没有彻底擦干,湿漉的睫毛一簇一簇沾在一起,眼底和鼻尖发红,嘴唇破了,血还未干,脸色却苍白。他固执地抓着韩渠,不让韩渠离开。


    也许是刚才韩渠的回应给了他得寸进尺的勇气,他再次一点点凑向韩渠,他想,也许他和韩渠之间,只有这一个夜晚,失控也好,没有未来也好,他不要再假装一个正直的人,他本就那么贪婪,在放弃之前,他要为所欲为。


    “先回家。”韩渠安抚似的在他唇上亲了亲。


    他却用力摇头,眼中的红又要变成泪,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双手扯住韩渠的衬衣,中间一枚纽扣已经被他扯掉了,浅色的布料上染着一片从他指尖渗出来的血。


    韩渠眉心皱得更紧了,将他的双手抓住,“这里不行。”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低低在车中回荡,凛冬一双泪眼望着韩渠,双手尽管被控制住了,仍旧不肯放弃地挣扎。他的手上有伤,挣扎得越厉害,血就越多,韩渠不得不放松力气,一挣脱,他立即又扯韩渠的衣服,当指尖的血染到了皮带的锁扣上,韩渠眼底的克制终于被另一种色调冲去。


    ……


    凛冬躺在崭新的床垫上,很清醒,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这是他的小院,但不是他住惯的房间,床是韩渠亲手为他做的,床垫前几天才送到,很重,本该由他和韩渠一起将旧床垫搬回原来的床,再将新床垫放上来,可他选择逃避,韩渠一个人,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两个床垫各归其位。


    他望着天花板,对自己感到错愕。他连回家见韩渠都不敢,能逃避则逃避,今天哪来的疯劲索吻,不止索吻,还……


    他忽然翻身,蜷缩起来。流血的手指已经上过药,此时被创可贴好好地裹了起来,嘴角的伤韩渠没有帮他处理,现在好像也结痂了。


    从夜市街背街回到家里,是韩渠开的车,没有跟他说话,他衣衫不整歪斜在后座,一边流泪一边看后视镜里的韩渠。韩渠和他一样,也衣衫不整,有些糟糕,身上好闻的柠檬香味消失不见,染上了他那些庸俗的、丑陋的味道。


    韩渠不该这样,可他害得韩渠与他同流合污。


    韩渠看向后视镜,他们的视线在那里纠缠,他睫毛颤了颤,下意识要移开目光,韩渠已经重新看向前方。他摸索着将韩渠的外套拿过来,是重逢时韩渠披在他身上,为他挡风的那件,悉悉索索将自己裹起来。


    上次挡风,这次遮盖住身上的狼狈。


    夜里的村庄出奇安静,只要他不发出响动,就听不到任何声音。韩渠与他一墙之隔,抱他去了浴室,又抱他回到这间空荡荡的卧房,甚至还问过他,想不想回原来那间睡。他那被酒精点起的疯劲已经在车上被包容、消弭,红着脸接连摇头。韩渠点头,处理完他手上的伤,就回到隔壁屋。起初他能从窗户看到隔壁投在院子里的光,不久,那光也消失了。韩渠睡下了。


    夜越是深,他越是清醒,不久前的放纵是他借着酒疯胡搅蛮缠来的,他和韩渠,顶多也就走到这里了。他可以迫使韩渠陪自己堕落一次,不能长久地将韩渠按在他的泥潭里。他没有办法走到和韩渠相匹配的位置,再纠缠下去,对韩渠不公平。


    他坐起来,找烟,但没有找到,这才想起他好像没有在韩渠面前抽过,也没有什么瘾,只在晴天巷放了几盒,偶尔抽一根。


    没有烟,也不想出去拿酒,长夜过于难熬,他在屋里踱步,不知不觉走到了紧挨隔壁的一侧。墙的另一边,是韩渠的沙发。他将脸贴上去,屏住呼吸倾听。但什么也没有听到,车上近在咫尺的心跳、急促的呼吸,现在一分一毫也听不到了。


    他开始后悔,韩渠问他睡哪边时,他应该说睡原来那屋的。那样他们就可以共处一室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睁眼就看见睡在沙发上的韩渠。


    他们尝试了不可告人的事,他如果开口,韩渠应该会同意拥着他入眠,就算不愿意,黑暗中,他也可以悄悄来到沙发边,挤到韩渠的怀里。


    凛冬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坐下,看着窗外的夜色从浓郁得稀薄,熹微的晨光照亮了院子里还未完成的衣柜。


    隔壁门打开,凛冬背脊忽地绷起,他立即起身走到窗户视线的盲区,躲在窗帘的阴影里往外看。韩渠去卫生间洗漱,没有往他这边看。他站了会儿,提起气来,迅速换上外出的衣服,但照镜子时还是犹豫了。一夜没睡,他看上去像一株枯萎了的绿萝。


    可再糟糕,他也不能将自己一直关在房间里,推门而出时,韩渠拿着牙刷看过来,他心跳激烈,冲上来的血色让他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出演过不少都市剧,什么深情男二、风流男三手到擒来。拜演技所赐,他若无其事地上前,甚至扯出客气的微笑,用成年人的从容看着韩渠,“早上好。”


    除了嗓音有些沙哑,他这用尽全力的伪装无懈可击。


    韩渠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双眉微蹙,大约为他的轻松感到惊讶,嘴唇张了张,没立即说出话来。


    “我马上要去工地,就不一块儿走了。”凛冬说着拧开水龙头,飞快刷牙洗脸。


    韩渠站着没动,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审视。


    水冲刷在手上,打湿了创可贴,凛冬撩起沾水的额发,不在意地将创可贴撕去,那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伤,保护一晚上,早就结痂了。他将水开到最大,余光里,韩渠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假装的镇定已经出现裂痕,催促着他赶紧远离。他从韩渠身旁快步走过,手臂忽然被抓住。他的肌肉紧缩,看着被抓住的地方,却不敢抬头看韩渠。


    韩渠将他的手抬起来,粗糙的拇指在他刚结的痂上擦了擦,似乎确定没有大碍了,却还是没有松开他。他用力挣了下,不像昨晚,韩渠将他放开了。他仓促地看了韩渠一眼,韩渠只是皱着眉。谁被这样挣脱开,都不会愉悦,但他来不及多想,跨上摩托,落荒而逃。


    摩托在乡野间狂奔,海风呼啸,将他一层一层吹落。他脑海中荒芜,长满了无边无际的野草。他已经有阵子没有骑过摩托了,有意逃避之前,他每天都和韩渠开一辆车,后来他没有去接韩渠,韩渠借了治安局的车。此刻治安局的车还停在“雨林情”外面。昨晚开回来的那辆是他的,那辆车……他无法再去回忆,眼前浮现出逃走之前,韩渠看他的那个眼神。


    韩渠应该是生气了,他昨天的行径足以惹怒一个正常人,韩渠还为他收拾残局,今天他理应向韩渠道歉,至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胆小鬼,窝囊废。他在心里责骂自己。可是他无法回头再去面对韩渠。他干涩地笑了两声,嘲笑自己健忘。一直以来,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面对不了,患得患失,索性逃走,卑鄙懦弱者的那一套。


    “哥,今天林顿老板……”白一停下来,担忧地看着凛冬。


    凛冬神思不属,注意力强制集中一会儿,就又溃散了。白一的声音中断,他才回神,“嗯?说到哪里了?”


    白一摇头,“哥,你留下来好好休息,我等下去林顿老板那边一趟。”


    凛冬快速翻看面前的资料,“我们一起去。”


    “我自己就可以。”


    “走吧,我没事。”


    这次要见的林顿是向兄弟给凛冬牵的线,从事家电进口,凛冬有他带着,会少走许多弯路。当然,他也不是单做好事,愿意和凛冬合作,看中的是“大冬物流”运输线打下的基础。


    今天只是初步接触,凛冬靠着当演员时打磨出的演技撑着,对方说了什么,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结束前林顿邀请他和白一共进晚餐,他才因为不愿意而露出些许破绽。林顿倒是不在意这些,双方能合作的话是双赢,成熟的商人不会拒绝。


    凛冬拿出手机看了看,今天他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几乎有些强迫症了,但韩渠没有发消息、打电话来。他点开对话框,写写删删,最后终于打出一段完整的话:我想见你。


    手指停留在“发送”上,几番想按下去都无果。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叹气,沿途路灯的光不断在他脸上切割。


    睁开眼,下定决心按下去,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心脏乍然跃起,可是下一秒,当他看清来电显示上不是韩渠的名字时,急切荡然无存。


    “哥,哥,你手机在响。”白一一边开车一边提醒。


    打来电话的是普老板,凛冬索然无味,被铃声吵得烦了,才接起来。


    “小凛老板。”普老板的语气总是欢欣鼓舞,“最近有没有空啊?跟我去看看游乐场吧!”


    第37章


    凛冬将车窗开得更大一些, 车里顿时灌满纱雨镇随处可见的嘈杂,将凛冬声音里的疲倦冲淡,“普老板, 不好意思,这几天太忙了, 我抽出时间一定……”


    普老板笑着打断,“嘿,你哪天不忙!你现在可是咱们这儿的名人, 哪家哪户走了人, 都想请你去帮忙, 我都不好找你。听说你那些徒弟已经把公司拉扯起来了,你总有时间了吧!游乐场也有你的投资啊!还有那什么,火车头!”


    凛冬怔然地睁了睁眼, 片刻说:“这样, 普老板, 你给我点时间安排这边的工作,我尽快联系你。”


    “好好好,可别食言啊!”


    挂了电话,凛冬盯着前方的车流。普老板断断续续约了他几次, 他明白普老板的意思。他从华国来,又曾经是明星, 手里有钱, 普老板觉得他见多识广, 有远见,有审美,想让他看看建设中的游乐场,给点建议, 能再投点钱,那就再好不过。


    据说游乐场的环境铺设已经差不多了,大型设备正在安装。他拒绝普老板的那几次确实有忙的原因在,但更关键的是,他不想错过和韩渠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出差,那最少都要耽误三天时间。


    可现在,他皱起眉,主动离开的借口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哥,你要去千山城吗?”白一问。之前凛冬带着白闪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时,白一替他去游乐场送过文件。千山城是M国南部这一片小城镇中体量较大的城市,继续发展的话,将来纱雨镇会进入它的辐射圈。


    “你上次去花了多少时间来着?”凛冬问。


    “时间……我想想。来回12个小时,路没修好,走走停停的。普老板招待我住了一晚上。哥,那园子真大,等开放了,我要带白闪去!”


    “12个小时。”凛冬喃喃自语,在地图上找到千山城。两地之间的距离其实并没有多远,但路况太差了,有几段毁在战争中,至今没有修好,只能硬开。


    白一想到来回的路也是直摇头,“哥,你懒得去的话,这回还是我去,我铁腚。”


    凛冬笑了声,“这也值得你骄傲的。回头我对一下时间,普老板提那么多次,我也该去一趟了。”


    白一想了会儿,语气郑重起来,“哥,你跟,你跟……”


    凛冬见不得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结巴了?”


    “是,是结巴了。”白一咂嘴,“你和韩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韩哥好着,别咒他。”凛冬皱了下眉,下意识抵触韩渠这个名字和“出事”联系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闹矛盾了?”白一急起来汉语表达不好,索性用M国语说:“最近也没见他来咱们晴天巷了,你也不去治安局找他,白闪跟我说你心不在焉,老是走神……”


    “八卦的兄妹。”凛冬不想听白一说下去,以玩笑的语气堵了他的话,“天天在背后蛐蛐老板。”


    白一瞪眼,“我们没有!”


    “就是忙,没别的。”凛冬说:“韩队又不会扎根在这儿,他很快就要去蕉榴市了,在那边待阵子,回国。时间短,所以事情就密,哪有空天天来晴天巷转悠?”


    白一不大相信,但犹豫了下,没有继续说,“你们好好的就行。”


    “好好的。”凛冬低下头,很轻地叹了口气,“他一定会好好的。”


    千山城要去,但并非着急的事,凛冬对完往后一周的安排,时间上抽得出空来,但一想到韩渠,还是很难下决心。相处的时日本就不多了,如果没有发生昨晚的事,他甚至考虑过和韩渠一起去蕉榴市,就当做考察今后可能做生意的地方。现在要假装得若无其事,却很困难。天已经黑了,他应该回去,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也许韩渠也可以当昨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但刚来到摩托旁,他就看到了韩渠,捏着钥匙的手指顿时收紧。


    韩渠刚到,影子被路灯投在院子里。他首先看的是正对的房门,然后视线才移动,看到了凛冬。


    “韩队。”凛冬率先开口,就像他们之间每一个正常的招呼。


    韩渠走到他跟前,眉心像昨天一样皱着,只是没有那么深,目光短暂停留,说:“回去吗?”


    凛冬点头,“嗯。”


    停在巷口的是治安局的车,凛冬上车时想,他没有开我的车。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以前不是这样,凛冬很喜欢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跟韩渠分享有趣的事、讨厌的人,说得起劲时,还会拿出演员那一套,直观地表演一段。只有和韩渠一块儿,他才这样,跟白一他们,他整个人都是淡淡稳稳的。说完自己,他还会急切地问韩渠搞了哪些训练,韩渠也乐意和他细说。他们的话能从车上说到家里,韩渠打磨家具,凛冬还待在旁边喋喋不休。


    可此时,车里安静得就像坐着顺风车司机和乘客。比那更加糟糕,司机和乘客倒是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事,凛冬却被这不安的安静勒得胸口发闷。


    “今天我去治安局迟到了。”韩渠打破安静,“去夜市街那边拿车。”


    “啊……”凛冬拨弄着手指,“抱歉。”


    “我没有指责你。”韩渠也不像往日那样轻松,“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好,好的。”凛冬绞尽脑汁,想将这对话继续下去,可话语斟酌得太久,就像烧糊的菜,端不出来了。


    车里又一次落入沉默。


    “今晚想吃什么?”韩渠问:“回去吃,还是吃了再回去?”


    “我吃过了。”凛冬说出口就已后悔,连忙说:“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吧。”


    车刚好经过他们曾经去过的粉店,韩渠说:“那就这里吧。”


    第一次来这里时,凛冬自己点了红汤猪蹄粉,给韩渠点的是寡淡的清汤牛肉粉。这次点单时,凛冬盯着桌子,韩渠看了看他,对老板说:“那就猪蹄吧。”


    粉上桌,凛冬混乱的脑海中才出现那天一起吃粉的情形,悄悄看韩渠,韩渠没抬眼,利落地吃着。


    沉默的一顿晚餐,回到小院,凛冬终于忍不住,在韩渠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叫住了他,“韩队。”


    韩渠动作停下来,侧过身看他,没出声,但他知道韩渠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顶灯的光让两人的顾虑都无所遁形,时间被拉长,他终于看了看韩渠的眼睛,眼神却是躲闪的,“我……昨天,对不起。”


    韩渠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抚他,但还没有碰触到,他用一种伪装出来的,却极其冷静的语气说:“生意不是很顺,一想不通就去酒吧发泄,酒喝多了,音乐也上头。所以对不起,把你也拉进来。”


    韩渠的手还是落在他的肩头,他很轻地颤了一下。


    “如果没有喝酒呢?”韩渠问。


    那我哪里有那样的勇气?凛冬在心里嘲笑自己,再次和韩渠对视时,演技已经让眼神变得从容、轻佻,仿佛这才该是成年人在一夜.情之后的正常反应——何况他们那不算是一夜.情,那就更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能没那么冲动?”凛冬摇摇头,“我也不是总在想那种事,没有发生的事,假设也没有什么意义。”


    “和别人呢?”韩渠却还在假设,剖根问底,非要找到答案。成年人不应该这样,凛冬想。


    “喝醉了吗?”凛冬仿佛在这种成年人应该有什么表现、不该有什么表现的对比中找到了自己的可圈可点,演技又醇熟了一些,“喝醉的话,一切皆有可能吧。”


    韩渠盯着他,目光许久都没有挪动,他却早早低下头,看着自己互相搓动的手指。


    门锁咔哒响了声,韩渠拿起后座上的口袋,“先进屋吧。”


    凛冬下车后才看到,口袋里放着的是往厨房补充的油盐食材。他跟在韩渠后面,后悔说自己吃过了,也后悔刚才假装无所谓的胡言乱语。他加快脚步,想追上去,像喝了酒那样死死缠住韩渠,但他只是走了几步,就慢下来。酒精只能短暂地打破现实的桎梏,酒醒就如钟响,挽留不住的。


    韩渠今晚没有打磨衣柜,凛冬不知道他是不是失去了兴趣,或者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情绪。昨夜凛冬透过窗户,看了柜子很久,此时蹲在柜子前,爱惜地摸着还有些扎手的板材。


    不知何时,韩渠出现在他身后,他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韩渠拿着手机,“韩……”


    “要不要一起看剧?”韩渠率先开口,还晃了下手机。


    “看剧?好啊。”凛冬站起来,“M国这边的剧吗?卢克推荐的?我还没看过。”


    但他看清屏幕,身体却一僵。


    “不是,看《羽事》。”韩渠笑道:“很久没看过了,也没有和你一起看过。”


    凛冬不由得退后一步。韩渠的态度,仿佛没有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但他记得比谁都清楚,韩渠邀请他一起看《羽事》不止一次,他每次都敷衍过去,韩渠也没有勉强。


    “我……”他张开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韩渠已经上前一步,“一起看吧,顺便给我讲讲拍摄时候的事,你进组前答应过我的。”


    被韩渠拉着坐下时,凛冬还很恍惚,他越是想找到借口,就越是找不到。而且韩渠今天连找借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一定要他陪着看。


    手机放在支架上,全屏,第一集 羽风出现的那一刻,凛冬的脑子就嗡了起来。屏幕里的那张脸意气风发,眼神坚定,明明就是他的脸,他却不停在心里否认,那不是他,从里到外都不是他!


    烦躁和厌恶疯狂地滋长,树上韩渠挂的小彩灯闪烁,照在他越发惨白的脸上。起初,他还能拼命克制,假装看得很愉快,偶尔流露出的焦虑,也能用看自己的剧不好意思来解释。但慢慢的,他控制不住了,身体里好像有风暴在肆虐叫嚣,他猛地站起来,韩渠立即看向他,他的脸颊冷汗淋漓,简直像一张被打湿的纸。韩渠也赶紧站起来,想拉住他。他跑进卫生间,锁上门,吐到只剩下酸水。


    韩渠敲门,他没让韩渠进来,看着镜子里大口喘气的自己,厌恶犹如浓雾一般将他包围。他将头伸到水龙头下,水淹没了他的呼吸,许久,他才抬起来。


    胸前的衣服被浸透,他颤抖着打开门,韩渠还在门外等他,看他这样,立即脱下外套罩在他头上。


    “抱歉,我今天不舒服,可能是昨天喝的酒还在作怪,白天就吐了两次。”他不知道如何跟韩渠解释自己现在完全不能看《羽事》,只能将呕吐推给酒精,“我先去洗个澡,就不陪你看了。”


    韩渠似乎想说什么,但他逃得很快,洗完澡时彩灯还亮着,树下却没有放着手机了。韩渠不在,车也开走了。他猜,韩渠肯定是去给他买药。


    懊恼、后悔、自责一刻不停地搅动,他用力按着太阳穴,希望自己能够在韩渠回来之前正常下来,他不要在告别之前,留给韩渠一个疯子印象。


    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凛冬在脸上连搓几下,韩渠快步走进来时,他努力挤出笑容。


    “我刚才去买了药。”韩渠端详他的脸,几秒后,低头给他看口袋里的药,“先吃这种,明天还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去看医生。”


    “谢谢。”凛冬接过来,“麻烦你了,大晚上还开车出去。”


    韩渠摇头,“怪我,你难受,我还要你陪我看剧。”


    凛冬目光再次躲闪,很快笑笑,“跟看剧有什么关系,我以后一定少喝酒。那我,现在先去吃药。”


    韩渠将他叫住,语气有些犹豫,“你是不是,很不喜欢《羽事》?”


    “怎么会?”他庆幸自己此时已经走到了灯光的阴影里,韩渠大约看不清他的表情,“要不是《羽事》,我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就白费了。”


    韩渠说:“但你也已经退出。”


    “那不一样。”凛冬叹了口气,他再排斥《羽事》,此时说的话也是真切的,“没有《羽事》的话,我就只是个混得惨淡的演员,收入少,开销大,年纪再上去一点,连最差的角色也接不到了,退圈找不到别的工作,也没几个存款。我有现在,全靠《羽事》,我财富自由了啊。”


    他说着炫耀的话,但韩渠没有听出半点炫耀的意思。说完他就进了屋,吃药,假装入睡。


    翌日,普老板接到电话,差点以为他在开玩笑,“明天就去千山城?真的?别拿我寻开心啊!你真有空啊?”


    凛冬的车停在治安局外面,看着训练场里背对着他的韩渠,“有空,这次想去千山城多待几天,麻烦普老板了。”


    韩渠在完成一项示范后,似有所感地向训练场外看去,车已经转弯,驶出了他的视野。


    第38章


    下午的村庄, 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凛冬驶过黄老头的家时,下意识在后视镜里看了看, 黄老头正优哉游哉地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凛冬踩下刹车,他睁开眼, 朝车的方向看过来。


    凛冬坐在驾驶座上犹豫,不知道韩渠还会在纱雨镇待多久,他想买点吃的用的放在家里备着。但细想, 又觉得没必要, 韩渠一个人, 肯定不会在家里开火,说不定也不回来住了。他继续向前开,但只开出十来米, 竟是倒回了黄老头家门口。


    黄老头已经坐起来了, 见他从车里下来, “嘿,凛老板,练车呢?”


    凛冬笑了笑,“我来买点东西。”


    “哟, 都是韩老板来照顾我生意,今天怎么你来了?”黄老头将他往店里引。


    “他……”凛冬看着货架, 这不过是小村子里的小卖部, 卖点小孩零食、油盐米面, 其他的几乎没有。凛冬什么都拿了一些,结账时说:“黄大爷,我要出差一段时间,韩, 韩老板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你帮我照顾照顾。”


    黄老头笑起来,“韩老板那么大个人,需要我老人家照顾啊?凛老板,你可真会瞎操心的!”


    凛冬将三大包韩渠应该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放在后座,开回了家,打开院门,看着未开的小彩灯,用塑料布遮起来的柜子,鼻子忽然泛酸。


    他几乎没有在这个时间回来过,韩渠住过来之后,更是一次也没有。他早出晚归,每晚回来,迎接他的都是院子里温暖的光,和闪烁缤纷的小彩灯。此时天光大亮,飘浮的尘埃都一清二楚,提醒着他,很快这里将恢复成韩渠没有来过的样子。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告诉自己必须快点收拾。他并不擅长告别,尤其当告别的对象是韩渠。他无法在面对韩渠的目光时,若无其事地说再见,只能偷偷摸摸回来,打个电话了事。不,连电话也不想打,也许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告知,对他来说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凛冬走进韩渠现在住的房间——他的大部分衣服还是放在那边,尽量目不斜视地拖出一个箱子,塞了几件衣服进去,看着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柜子,他一动不动站了许久。面前的衣服有一些是住在疗养所时买的,韩渠都给他搬回来了,也是因为衣柜塞不下了,韩渠决定给他做一个新的衣柜。


    他缓缓拉开一个抽屉,看到那灰紫和浅粉织成的帽子。指尖再次被柔软的毛绒包围,他的呼吸变快,将它拿起来,用力按在心口。


    “对不起。”他自语着,“对不起。”


    收拾完最后一件衣服,即将合上行李箱时,半截纸条从一件衣服里露了出来。他拿起来,展开,“啊……”


    那是他受伤之后,韩渠要早早去治安局,给他留的纸条,但还没写完,他就从卧室出来了。所以纸条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中”。


    等我中午回来。


    凛冬胸口仿佛压着气旋,仓促地将纸条塞了回去。他不会再等韩渠回来,他又要当落荒而逃的胆小鬼。


    治安局的训练场响起一片欢呼,卢克以为谁的表现特别完美,赶来看热闹,却发现刚好相反,韩渠演示时失误,从云梯上掉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卢克也跟着起哄,“韩先生,你也会失误!”


    韩渠拍拍身上的草,笑道:“我摔了你们就这么高兴啊?”


    “没见过啊!”特警们说:“再来一次再来一个!”


    “不来了。”韩渠仍旧面带笑容,“看你们的,谁也摔一个让我笑笑。”


    特警们摔的就多了,但韩渠看了会儿,最初的笑容消退,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几次向训练场外看去。之前被注视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但他很在意。那道视线没有任何恶意,是凛冬经过吗?他抽空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信息。


    训练结束前半小时,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韩渠给一位特警组长说了声,提前离开。他有些心神不宁,回村子的路上,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手指按住,指腹就像一面被敲击的小鼓。


    进村后,车速放慢,小卖部外,黄老头正在喂鸭子,鸭子挡住去路,韩渠不得不停下。黄老头一看,“韩老板,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韩渠听出异样,“黄大爷,凛冬回来了?”


    “啊,回来了。但又走了。”


    “走了?”


    “啊,就刚才,还在我这买了好些东西,让我照顾你呢!”


    韩渠立即拿出手机,给凛冬打去,占线,再打,还是占线。他有立即调转车头,追出去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先开回小院。


    小院一切如常,但地上有行李箱拖过的痕迹。韩渠一边给白一打电话一边拉开衣柜,凛冬的衣服少了几件,放帽子的抽屉里空空如也。


    “韩哥!”白一的声音传来。


    “小白。”韩渠语气如常,“凛冬和你在一起吗?”


    白一顿了下,“我哥,我哥没和我在一起,怎么了?”


    韩渠问:“他出差了?”


    “这……”白一吞吞吐吐,“他没有跟你说吗?”


    韩渠沉默。


    “我们在千山城有个项目,就游乐场那个,那边催他过去几次了,他答应去看看。”白一说:“他,他应该是忙忘了。他真的很忙。”


    “行,我知道了。”韩渠放下手机,半分钟后,再次给凛冬拨过去,这次没有占线,但凛冬在快要自动挂断时才接起来。


    “韩队。”凛冬的语气似乎有些急。


    韩渠说:“我刚回来,你出差了?”


    “嗯,没提前跟你说,抱歉,那边催得急,今天就要我过去。”凛冬说得很快,尾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意,“你下午在搞训练,我没打电话,你,你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韩渠没说提早回来是因为他,“嗯,没什么事就提前走了。你到哪里了?”


    “还在赶路,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千山城。”


    韩渠皱起眉,知道凛冬没有说实话。黄老头说凛冬才走不久,那应该还在纱雨镇,纱雨镇和千山城之间路况很差,绝不可能天黑之前赶到。


    “那边住宿安排好了吗?”韩渠问。


    “都安排好了,韩队,放心。”凛冬的声音变得小了。


    两边都安静下来,韩渠很想戳穿凛冬,但在他开口之前,凛冬忽然说:“路上信号不好,我先挂了,家里囤了些吃的,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韩渠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好,你注意安全,回头联系。”


    手机里已经没有韩渠的声音,凛冬手臂僵硬地放下来,掌心全是冷汗。此时他没有在去千山城的路上,而是将车停在镇里一处偏僻的巷子里。他停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安静,没人打搅,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法编辑出一条像样的消息。


    韩队,我今天临时被叫去看项目……删掉


    韩队,我要出差几天,我在家里……删掉


    韩队,对不起……删掉


    手机被拿得发烫,中途接到几个生意上的电话,当他挂断了继续编辑,韩渠的电话就来了。他手一哆嗦,差点点了接通,他还没有打好腹稿,不想在和韩渠的通话里慌慌张张,所以不想接,艰难地等待着自动挂断。但真到了时间,他又不假思索地接起来。


    他更不想不接韩渠的电话。


    韩渠没有问太多,他应该瞒过去了。但心情并没有因此有丝毫轻松,空洞和失落终于将气旋搅动起来,铺天盖地将他填满。他在车里坐了很久,巷口的路灯亮起,他才浑浑噩噩地将车开出去,来到离晴天巷、治安局都很远的一处酒店。


    和普老板约的时间是明天,他要在酒店住一晚。夜里11点多,他躺在陌生的床上,怎么都没有睡意,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外面安静的道路,忽然感到整个纱雨镇都变得像床一样陌生起来。


    手机振动两声,他飞快拿起,是韩渠的消息。


    [韩队:安顿好了吗?]


    他眼眶顿时热起来,连忙回复,[到了,刚收拾好,准备歇下了。]


    几分钟后,他收到了韩渠发来的[好。]


    韩渠将整个小院的灯全打开了,衣柜在灯光的正中心,好似在舞台上一样。韩渠修完一侧板材上的花纹,退到远处看了看,放下手上的工具,擦擦手,拿起桌上的袋装零食,仰头抖了一些在嘴里。


    那是一袋柠檬味的跳跳糖,工业糖精的味道,镇里的小孩子们很喜欢。他上次吃到这东西,都是二十多年前了。


    凛冬居然给他准备了这样的零食。


    跳跳糖在嘴里化开,细小的糖粒肆无忌惮地撞击着舌头和口腔,对小孩来说是新奇的痛,对大人来说,却无关痛痒。


    韩渠又看了一眼凛冬回复的信息,放下手机时看到放了满桌的零食,回到柜子边,继续打磨。


    翌日中午,凛冬和普老板的车汇合,前往千山城。凛冬没有开过这条路,紧紧跟在普老板的车后,不断走神想着韩渠,中途还跟丢了一次。


    普老板笑话他,“凛老板,你这样不行啊,要不到我这边来,我秘书帮你开?”


    他自然拒绝了,之后又走神几次,直到上了白一口中屁股都颠烂的土路。车的防震性能虽好,但在这种路上也很考验车技,他暂时将韩渠放下,集中所有注意力,傍晚抵达千山城时,身体又疲又麻。


    下意识地,他想给韩渠打电话,倾述这一路的辛苦。早前他总是这样,遇到芝麻大点不顺,都要跟韩渠说,夸大其词,每个眼神每个小动作都在表达自己的委屈,好让韩渠安慰他、逗他。那些幻觉一般的好时光里,辛苦成了他向韩渠讨要糖的理由,连辛苦都让人期待。


    手放下,他盯着韩渠的名字,清楚自己不可能打过去诉苦,是他主动选择离开,他已经失去诉苦的资格。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根本没有苦的时候,诉得起劲,现在是真的辛劳不堪,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看看,凛老板,你这趟来得好,千山城的机会可是比纱雨镇多得多啊!”普老板指着夜色下被灯光笼罩的工地,说得豪情万丈。


    凛冬一眼望去,塔吊、罩着挡灰网的建筑犹如黑色的怪物,机器声轰鸣,这番景象忽然让他想到韩渠被追捕的那个夜晚,建了一半的宏伟剧场,呼啸的警笛,他在万众瞩目中为韩渠遮掩,尽管当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帮到韩渠什么。


    那是他人生里惊心动魄的一夜,他的命运和韩渠的真正联系到了一起。大约没有人会在生活平静下来之后,缅怀过去的命悬一线,可他总是在回忆那些与死亡、暴露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这个浅薄的普通人,情愿用命挤入韩渠的世界里。


    “凛老板?凛老板?”普老板喊了好几声。凛冬回神,脸色有些苍白,“这就是我们的工地?”


    普老板哈哈大笑,“游乐场离得远,这是在建的商业中心,以后就是千山城的中心了。凛老板,我看你有点累了,我们明天再去游乐场。”


    凛冬在普老板安排的酒店住下,附近很热闹,一同到来的还有其他投资商,普老板设了个简餐聚会,凛冬没去参加。普老板表示理解,但将凛冬拉到一边,善意提醒,投资商里有在M国混得特别好的大老板,不要错过机会。


    凛冬一个商人,此时却对商机兴致缺缺,很早就睡下了。连日的不安终于在这个远离韩渠的夜晚带来沉沉睡意,仿佛一桩冷血的提示:你早就应该离开。


    游乐场正在加紧安装器材,普老板领着凛冬到处看,“摩天轮以后就在这里,这里有个自转公转摆锤,这里是旋转木马。”


    “小火车呢?”凛冬问。


    普老板愣了下,一拍脑门,“不说我差点忘了,小火车是免费项目,位置偏一点。”


    经过一条条正在施工的路,凛冬终于看到了草坪和轨道,草坪上有一团团还未修剪的低矮植物,等到开园时,它们会被塑造成孩子们喜欢的样子。轨道上并没有火车,普老板说,已经做好了,不久就要运送过来。


    千山城在山里,气温比纱雨镇低一些,凛冬戴上了韩渠织的帽子,凝视着空荡荡的轨道。早上的雾气还未散去,白茫茫一片,远处传来开工的号声,他仿佛听见了火车的鸣笛,红色的火车头从树洞里钻出来,轰轰嚯嚯,还是个小男孩的韩渠威风凛凛地坐在火车头上,向他挥手而来。


    第39章


    普老板跟个交际花似的, 有见不完的投资商,赶不完的饭局。他有心拉凛冬一起赚钱,也有人见到凛冬之后, 拜托普老板牵线搭桥,但凛冬都以暂时没有扩张业务为由拒绝了。


    “哎你这……”在又替凛冬拒绝了一个合作机会后, 普老板叹气,“我那一心搞钱的凛老板哪去了!”


    凛冬笑道:“原来我给普老板的印象是一心搞钱啊?”


    “搞钱好啊!谁不爱钱!你家物流公司做得这么好,纱雨镇给遗体化妆这条产业也是你做起来的, 你比谁都会搞钱!”


    凛冬没争辩, “我现在不也是在搞钱?游乐场这个项目不止是投资大收益大, 对千山城将来的发展也很有意义,我想多看看。”


    这话普老板爱听,“行, 你不想参与其他事, 我也不强迫你。你就在游乐场盯着, 哪里需要改进,你跟我说。对了,火车今晚就能送到。”


    凛冬不露声色,“我订购的那辆……”


    “一起送来!”普老板指了指不远处的货车, “到时候我让他们给你拉回去。”


    “那就谢谢普老板了。”


    “客气啦小凛老板。”


    投资商们看过游乐园之后,纷纷赶去其他工地, 凛冬独自和各种尚未安装完毕的器材为伴, 第一次看到海盗船、旋转木马等未完工的样子, 它们安静、庞大,像一座座钢铁怪物,但在不久的将来,当音乐响起, 彩灯亮起,它们会为无数小孩,甚至大人造一天的梦。


    唯一安装好,已经开始调试的是太空飞船,名字取得很大,其实只是将座位做成了飞船的样子,靠悬臂转圈,最高也只比成年人的身高高一点,是专门给小朋友准备的项目,即便还没有正式开放,也不会有安全问题。


    “我可以试试吗?”凛冬问调试员。


    调试员看看他,“好啊,需要我帮你拍照吗?”


    “谢谢你。”


    机器启动,凛冬坐在紫色的飞船中,随着飞船斜着上升,视线开始倾斜,地面被抛到身后,迎面而来的是天空。他有些喜欢这种脱离地面,微微失重的感觉,闭上眼,烦躁和焦虑似乎都暂时被放在地上。


    可惜音乐停下时,飞船降落回地面。调试员高兴地说:“我们还有几个机器要调试,正愁没人,凛先生,你要不要来?有人在机器上,效果会好一点。”


    凛冬反正没事,答应了。


    调试中的设备都是和宇宙飞船差不多的小朋友专属,凛冬从下午坐到太阳落山,原本是很繁琐的调试工作,他却乐在其中,成了调试员口中最善良的投资商。


    “天要黑了,凛先生,你还不回去吗?”调试员已经下班。


    凛冬摇摇头,“普老板说,今晚火车会送过来,我留下来看看。”


    “火车?”调试员想了想,会错了意,“啊,你说那个啊,那个今天调试不了的,安装都需要很久。”


    “没关系,我看看。”


    “你真是负责!”


    普老板估算错了时间,火车送到时已经是凌晨。工人们在刺眼的射灯中卸货,凛冬站在一旁,心脏跳得很快。遮布揭开的一刻,他屏住呼吸,眼睛不由得睁大,可看见那一堆钢铁时,心中涌起阵阵失望。


    它们还没有变成韩渠形容的,游乐场里火车的样子。


    凛冬将火车的零件拍下来,翻看相册时看到了调试员帮自己拍的照片。千山城微凉的风中,他戴着那顶名叫“凛冬”的帽子,向着铅灰色的天空飞去,像一片不会降落在这片大地上的,奇幻的雪花。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想将这些照片一起发给韩渠。打开对话框时却犹豫了。从犹豫到放弃,并没有经过太久,他现在没有立场给韩渠发这样的照片。


    对话框里最后一条对话,是今天早,不,已经是昨天早上了。韩渠问他在千山城工作得怎么样,哪天回纱雨镇。他说还有一些项目要考察,可能还得再待一阵子。韩渠说知道了,叫他注意安全。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有,大同小异,他与韩渠并没有因为分隔两地就断了联系,有时是韩渠主动发给他,有时是他主动问韩渠家里的东西吃完了吗。但一切都变得仿佛例行公事,如果有一天,韩渠没有给他发,他也没有给韩渠发,连公事都不必继续了。


    凛冬摁熄屏幕,没有在半夜给韩渠发去让人浮想联翩的照片。


    一早,火车的安装工作开始了。凛冬到得比工人们还早,殷勤地准备了加餐。没人知道他是因为火车,才参与到游乐场的投资中,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最好说话的老板,他看到哪里,工人就给他讲解到哪里。他原本对机械之类的一窍不通,一趟跟下来,也有了粗浅的了解。


    中午,韩渠发消息来了。[韩队:今天又在忙什么?]


    凛冬正和工人们一起吃盒饭,立即站起来走到一边,在输入框里写:我们今天安装小火车,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种,昨天送来时还只有一堆零件,今天已经装出雏形来了,比我想象中大一些。还有,我跟着这批货订了一个小的,也到了,我回……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兴奋地和韩渠说过话了,写一句改一句。他一直没有告诉韩渠订小火车的事,想着以后到了,给韩渠一个惊喜。此时他却忍不住了,想立即让韩渠看到他为他订的小火车。


    他急着将事情说清楚,又不想韩渠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越急就越是觉得没写好。一段话一改再改,韩渠新的信息已经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忽然不动了。


    [韩队:今天最后一次去给卢克打工,明天就要去蕉榴市了。本想等你回来再走,但那边有安排,来不及了。家里已收拾完毕,给我囤的零食也吃完了。回来后告诉我一声。]


    仓促看完一遍,凛冬飞快退出对话框,还神经质地将手机塞进口袋里,不再看一眼。工地上轰鸣的噪音仿佛都消失了,他耳边只有很远很远的空鸣。


    几分钟后,他扶住身旁的栏杆,用力呼吸几下,大脑延迟处理着韩渠即将离开纱雨镇的消息。


    明明早就知道韩渠要去蕉榴市,明明是为了躲韩渠,才赖在千山城不走,但这个期盼中的事实终于落下,为什么会感到所有力气和氧气一并被抽走?


    他缓缓靠在栏杆上,看着安装中的火车,眼中的光淡了下去。


    下午,韩渠在和卢克道别时收到回复。[冬冬:我知道了,韩队,一路顺风,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


    韩渠眉心蹙了蹙,收起手机,“卢克先生,凛冬的事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这还用说嘛!凛先生可是我们纱雨镇的宝贝,你放心,我绝对不让温省的人动他一根汗毛!”卢克说着感伤起来,“就是你这一走,我是真舍不得!”


    韩渠在卢克肩上轻轻捶了捶,“走了。”


    “凛老板,你在这里呀!”工人见凛冬一直没回来,找到他,一看,他放在地上的盒饭几乎没动,“凛老板吃不惯我们这边的东西吧!”


    凛冬被工人叫回神智,茫然片刻后捡起盒饭,狼吞虎咽,也不管饭菜是不是早就冷了。工人没看出奇怪,活多的时候,他们也这样干饭,“凛老板,我们要继续安装了,你还来看吗?”


    凛冬噎得双眼通红,点头,“来。”


    火车安装了四天,凛冬寸步不离守着。安装的第二天,韩渠到了蕉榴市,发来消息说安顿好了,他回复好的。之后,大约因为事情太多,韩渠没有再发消息来,他也没有发消息去。每天维持的问候,就这么断掉了。


    普老板在各个饭局舞了几天,终于想起游乐场,临时来当一回监工,听说凛冬一直在,找了半天,却没找着人。凛冬在工人中抬起头,摘下手套朝他走来,他惊讶道:“小凛老板,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怎么了?”凛冬此时穿着深灰色的工装,头上扣着安全帽,脸上有一些污迹,活脱脱一个安装工人。


    “你刚才拿,拿的那个扳手,大得能给我开瓢!”普老板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你怎么连工人的活都抢!”


    “我又没抢他们的工资。”凛冬从裤袋里摸出水来喝,“先学习一下,回头我还要装自己的那辆。”


    “我派人给你装!”


    “我也学点,没坏处。”


    “这也要学……”普老板嘀咕完,说起正事,“反正你人在这儿,今晚跟我去谈笔生意怎么样?”


    凛冬笑了声,“生意太多,我应接不暇了。”


    “你都闲得在这安装火车了!”


    “安装调试完我就该回去了。”赶在普老板苦口婆心之前,凛冬道:“普老板,谢谢你的美意,我确实打算跟你在千山城做生意,才来这一趟。但来了之后才体会到,精力不足以应付这么大的场子。我在这边有游乐场这一个项目就够了,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凛冬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普老板不再劝,开玩笑道:“那这火车你得好好盯着!”


    “当然。”


    火车安装完毕的那天,凛冬成了第一个试坐员。走上画着老虎脸的火车头时,他将紫粉色的帽子扯了扯。这是司机的视觉,前方的草坪、树洞、植物组成的障碍十分清晰。小时候的韩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虎虎生风。


    “凛先生,你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我们要启动了!”调试员笑着喊。


    凛冬照做,抓住方向盘后还试着转了两圈。火车嘟嘟开动,喷气筒象征性地吐出白烟。凛冬竟是有些紧张,身体绷得直直的,看见轨道转弯,下意识就转动方向盘。


    调试员喊:“凛先生,别紧张,不转也没关系,那就是个摆设,火车可以自己转弯的!”


    凛冬也是这次参加组装,才知道游乐场里的火车根本不需要司机。小时候,他也和韩渠一样坐过小火车,但不像韩渠那样热衷,从来没有当过司机,也没想过火车不要司机也能开。


    他忽然很想问问韩渠,你小时候知不知道当了那么久的司机其实是白干?


    如果还能像普通聊天那样问出来就好了。他怅然地看着手机,对话框里是不再更新的聊天记录。


    小火车欢快地开着,经过树洞和障碍时还会发出友好的提示音,停下时犹如一趟旅途终结,稚嫩的童音邀请各位小朋友下次再来。


    凛冬安静地从小火车上下来,回头看了看,几个年轻的工人跳上去,它又再次启动了。


    可我的旅途好像只能到这里了。他想。


    一天后,凛冬开车回纱雨镇,普老板如约派货车将他的火车头拉回去。


    货车开进村子时,黄老头来看热闹,零件被塑料布罩着,还没有组装,看不出原样来,“你这是什么啊?”


    凛冬说:“火车。”


    “火车?”黄老头不信,“我们村里,哪里需要火车!”


    跟着一起来的工人说:“大爷,你不懂,这是玩具,放在家里开的。”


    黄老头还是摇头,“家里哪里放得下火车。”


    安装需要一天时间,凛冬给工人们订了镇里的住宿,请客吃饭,等他们全都安顿好了,他才回到院子里。刚才卸货时,他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但韩渠已经不住在这里的事实令他不愿意深想院子的任何变化。


    零件占据了院子里的空地,他绕到彩灯的开关处,打开,彩灯坏了一些,亮得七零八落。他往里走,忽然意识到改变的是什么——柜子不见了,打造柜子的板材、工具也都不见了。他脚步顿了顿,立即朝屋里跑去。推开门,新床的旁边,赫然是崭新的衣柜,和床一个色调,线条简单利落。


    他缓缓走近,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个韩渠打磨它的夜晚。韩渠并不专注,总是做一会儿玩一会儿,好像再做一年也做不好。他有个没有说出来的愿望,希望韩渠一直这么拖拖拉拉,做不好,就不能走。


    衣柜装的是滑门,指尖轻轻一碰,门就开了,那些原本快把旧衣柜挤破的衣服被转移到了这边,一件一件,挂得整整齐齐。


    他拨动着衣服,一张纸条掉在脚边,捡起来,上面是熟悉的,大个却很丑的字。


    “衣柜做好了,本来想等你回来再交给你。不知道你哪天回来,它等也是一样。韩渠。”


    第40章


    凛冬将挂着的衣服拨开一条空隙, 坐进衣柜中,将纸条按在怀里。他的心在这一刻被填得很满很胀,但那些填满他的东西又飞快消失掉, 剩下空空如也。


    坐了许久,他终于拿过手机, 打给韩渠,心脏在纸条下怦然跳动。


    “喂——”韩渠的声音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嘈杂声, 几乎将人声淹没。


    “韩队!”凛冬不由得提高音量, “我, 我看到你给我做的衣柜了。”


    “回来了?”韩渠说:“路上辛苦吗?”


    凛冬摇头,意识到韩渠看不到,又说:“韩队, 谢谢。”


    “客气。”韩渠似乎找了个不那么吵闹的地方。


    凛冬不知道该说什么, 懊恼这通电话打得太突然, 他没有做好准备。


    韩渠也没说话。无言让凛冬更加紧张,想来想去,只好抓着无关紧要的说:“韩队,你那边有点吵。”


    “嗯, 人多,李东池开会。”韩渠说。


    “这么晚了……”凛冬眼皮跳了跳,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了?那你先去忙。”他盼望着韩渠说不忙, 不用搭理李东池。韩渠不是没有笑着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韩渠说:“行,时间不早了,你赶了一天路,好好休息。”


    “好, 好,你也是。”


    通话结束,凛冬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失落像一条粗糙的绳子,将他紧紧勒住。


    天还未亮,凛冬已经洗漱完毕,等在院子里,有些神经质地看着即将被组合起来的火车零件。昨晚他辗转反侧,认定没找到话跟韩渠说,是因为火车还没安装好,今天调试妥当后,他拍视频给韩渠看。


    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小彩灯的亮色变淡。凛冬看着坏掉的那些,打算去一趟镇里,买新的回来。坐在车里,他很想问问韩渠是在哪里买的,但手机在手中停留片刻,还是放了回去。


    早晨,大部分商店还没有开门,凛冬在纱雨镇兜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小彩灯,眼看着工人们开工的时间快到了,他立即到酒店和他们汇合,一同回到村里。


    工人们铺轨道、装零件,一些村民凑过来看热闹,黄老头挤在最前面,“哟!真要开火车啊!”


    凛冬很坚定地说:“我说要开,就一定要开。”


    黄老头视线在院子里一扫,摇摇头,“不够宽敞。”


    凛冬说:“那也要开。”


    中午,白一也来帮忙,看见院子里多了个火车头,惊讶道:“好家伙!这也太大了!”


    凛冬看着已经组装好的火车头,皱起眉。它和游乐场里那个很像,也是红色的小老虎,但没有车身,后面只跟着一个露天货箱。当初正是考虑到院子塞不下火车,凛冬才定了个缩水版。但现在看来,即便是缩水版,也够呛放在家里。


    “凛老板。”工人为难地说:“轨道转不了弯。”


    此时火车头就放在一截轨道上,像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庞然大物。凛冬看着它,一瞬间失望极了。小火车承载着小孩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他异想天开为韩渠重现那份美好,却没有考虑到现实的问题。这么大的火车头,只有在游乐场,才是可爱的,让人快乐的,在家中,就成了怪物和累赘。


    凛冬叫了白一一声,白一跑过来,“哥,怎么了?”


    “我弄这么一个东西在家里,是不是很怪?”凛冬找不到别的人问了,他希望白一能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


    白一抱着手沉思,最后认真道:“哥,我觉得它不实用。”


    白一后面的话,凛冬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看着火车头,火车头也咧着牙看他。决定为韩渠造个火车时,他沉浸在不真实的幸福中,如今他已经被放回了现实,所以跟着他一同来到现实的火车头也变得格格不入。


    工人问:“凛老板,还要继续安装吗?”


    白一摇摇头,“今天辛苦了,收工吧,我带你们去吃纱雨镇的海鲜煲。”


    工人们倒是无所谓继不继续做,凛冬已经付了他们三天工钱,不做了正好跟着老板吃香喝辣。白一想的多一点,饭吃到一半,说:“哥,这火车头,是不是跟韩哥有关啊?”


    凛冬筷子停了停,欲盖弥彰,“没有,是我看到普老板的图纸,想给自己搞一个,结果翻车了。”


    白一皱着眉,“哥,你和韩哥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啊。”凛冬给白一舀了满满一碗,“操心我干什么,公司和白闪还不够你管?”


    “哎你每次都转移话题。”白一说:“其实你去千山城之后,韩哥来过几次。”


    凛冬立即转过脸,“他来干什么?”


    “你看,还说你俩没什么,没什么你这么在意?”


    凛冬不说话了,只是盯着白一。


    “我怕你了。”白一摆手,“我也不知道韩哥来干什么,他知道你不在,但还是跑来,说看看有没有什么他能帮的,又问有没人来找麻烦,有次还问你说没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肯定吵架了。”白一下结论。


    “没有。”凛冬转回去,轻声否认。


    白一觉得这两人的事自己插不进去,干脆不说了,吃了会儿,又问:“那哥,火车头怎么办?费劲弄回来,总不能随便丢了吧?”


    “不丢,肯定不丢。”凛冬没滋没味地吃着贝肉,觉得好柴,“我再想想。”


    “对了,哥,还有个事拜托你。”白一郑重其事,“下回有机会,你跟白闪说,她想去卡利斯学堂就去,我想通了,不干涉她,不要那么偷偷摸摸的,她已经为我改变很多了,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会学会改变。”


    凛冬问:“她偷偷摸摸去?”


    白一叹气,白闪现在有了自己的事业,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他曾经最希望的就是白闪能够放下学堂,找个正经的工作,白闪做到了,而且远远超过他的期望,他既自豪又心疼。前阵子,白闪跟他说接了邻镇的单子,要出去一天,但他后来发现白闪其实是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去了。


    “她顾及我的感受,所以才背着我。但是她也大了,已经那么辛苦,这种事不应该再偷偷摸摸。”白一垂着头,“我说不出口,哥,你跟她说。”


    凛冬答应下来。


    工人们还在喝酒,凛冬结过账,先行离开,经过一家灯饰店,拿着小彩灯进去一问,找到了同款。老板奇道:“这种灯很少有人买,不实用,我都想处理掉了,以后再也不进了。”


    “我买。”凛冬将剩下的全部买走,“这些坏掉了,我又来买。”


    送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老板说:“好好,我继续进。不过我想问问,这灯有什么用处啊?又不能照明,还容易坏。”


    “好看。”凛冬说:“有的东西,看着喜庆就足够了。”


    老板是从战乱中过来的人,被供货商忽悠买了小彩灯,尚不明白看着喜庆有什么用,但早前有个客人来买走一大包时,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漂亮,亮晶晶的多喜庆啊。”


    “也许是吧。”老板看着凛冬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之前的小彩灯是韩渠挂上去的,凛冬找黄老头借来梯子,将坏掉的全部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新的挂好,灯一亮,火树银花,闪烁得他眯起眼。


    转过身,他看见灯光阴影中的火车头,它安静地匍匐着,犹如一只受伤的小虎。


    凛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它,舍不得扔掉,也不大可能长久地摆在院子里,除非他今后都不在这里住了。


    手机很安静,韩渠没有发消息来,而他也失去了拍视频给韩渠看的理由。


    火车头无法启动,他爬上去坐好,不久,趴在方向盘上,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交织。事情山一样堆积在他面前,他却一件都不想做。想到白一拜托他的事,忽然抬起头,想去卡利斯学堂看看齐穗。


    工人们自由活动,凛冬采购了一批食物和衣服,用货车拉到山上。孩子们都在上课,凛冬和志愿者一同卸货。下课铃响,齐穗第一个冲出来,一头扎进凛冬怀里,眼里包着泪水,“冬冬哥,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好想你啊!”


    “冬冬哥不好。”凛冬将齐穗抱起来,发觉一段时间不见,小孩儿长势惊人,沉得他都有些吃力了。


    “冬冬哥好,不可以说他不好,冬冬哥自己也不能说!”齐穗着急地纠正,双手捧住凛冬的脸,还揪了揪,“冬冬哥,你受苦了。”


    “我受什么苦。”凛冬笑道:“我好得很。”


    “可是你瘦了。”齐穗说着,又担忧地揉了揉凛冬的眉心,“你这里也皱着,看上去很难过。受苦了才会这样。”


    凛冬愣了下,挤出笑容,“没有的事,我只是太忙了最近,都没空来看你们。”


    齐穗拍拍他的手臂,“冬冬哥,你放我下来。”


    “不让我抱啦?”


    “不是,抱着我你会更辛苦的。哥哥上次说过。”


    齐穗口中的哥哥是韩渠,凛冬眼睫颤了颤,将齐穗放下来。齐穗站好,他才看清,小孩儿确实长高了,裤子都短了点,好在他带了新衣服来。


    学堂现在发展得不错,有了更多汉语老师,主任跟凛冬说,他难得来一次,就别忙着上课了,陪孩子们玩玩吧。凛冬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玩得好的也就齐穗一个人,不让他上课了,他顿时有些无所适从,但齐穗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田埂上跑。


    齐穗喜欢草很高的地方,凛冬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在高草里朗读课文。以为他要和自己捉迷藏,凛冬打起精神,正要配合,齐穗却拍拍高草里的石头,“冬冬哥,你坐这里。”


    “怎么了?”凛冬揉揉齐穗的头,“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齐穗鼓着腮帮子看凛冬,“冬冬哥,上次哥哥来看我,你怎么没有和他一起来呢?”


    想到那次爽约,凛冬心中溢满愧疚感,可还没有说出话来,齐穗已经抓住他的手,“冬冬哥,我心疼你。”


    凛冬惊讶,“什么?”


    “哥哥骗我,说你只是有事来不了,我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对。”小孩的表达不那么准确,凛冬不明白这“不对”是什么。


    “你很难过。”齐穗说着,自己先难过起来,“你是因为难过,才没有来看我的。”


    凛冬一把抱住齐穗,“不是,没有,是我的错,我……”他无法向一个孩子解释,他究竟错在哪里,满腔的歉意最终还是归结于一句:“是我不好。”


    但齐穗从一开始就否认了他的不好,“冬冬哥,你和哥哥一样好。”


    凛冬睁大的双眼里浮起暗色,轻轻摇头,他不配和韩渠相提并论。


    “真的!”仿佛迫切地要凛冬相信自己,齐穗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你们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从来不撒谎。”


    凛冬再次抱住齐穗,“好,我相信。”


    齐穗松了口气,跟凛冬说了很多学堂的事,听到中途,凛冬忽然问:“卡利斯先生想建个活动场?”


    “有跷跷板,有秋千,有滑梯,还有迷宫……”齐穗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也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的实物,但是卡利斯先生给他们看了照片,他期待得晚上都没睡着觉。


    凛冬对学堂很熟悉,教室和宿舍周围没有空地,要建的话只能破坏这片田地,可是菜和果树都才种下去。


    齐穗又说:“卡利斯先生说活动场要修在山下,不然我们天天只顾着玩,不会学习了。”


    卡利斯先生今天正好就在学堂,凛冬在走廊上,等他上完数学课。


    “凛先生!”卡利斯先生开口就是感谢,“又给我们送来那么多好东西。”


    寒暄几句之后,凛冬直入正题,“学堂要在山下建活动场?”


    卡利斯先生点头,“M国渐渐好起来了,我们学堂的任务不再只是收容孤儿,也该给他们一个正常的童年。所以我想修个活动场,每到周末,或者星期五下午,让他们轮流去玩一玩。哎,凛先生,这些孩子们连秋千都没有见过。”


    凛冬一时很是感触,如今在M国打拼的人,虽然都是在商言商,但多少怀抱着一丝理想主义,普老板要为孩子们打造有摩天轮的游乐场,卡利斯先生要给孩子们修建有秋千滑梯的活动场。商人追逐钱财,但有的商人也不只是追逐钱财。


    “我那儿正好有个火车头,后面接多少车厢都没问题。”凛冬点开未能发送给韩渠的视频,“就这种小火车,需要的话,我可以送到活动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