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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在凛冬的院子里放了两天的火车头被运送到卡利斯学堂山下规划好的一片空地上, 虽然活动场还没有建好,但卡利斯先生十分感激凛冬的慷慨,让他按自己的喜好铺设轨道, 今后别的设备到了,用剩下的空间就是。


    凛冬倒是没有特别的喜好, 只跟卡利斯先生提了一个小要求,希望等整个活动场修好了,在轨道周围铺上草坪, 最好再弄一个树洞。卡利斯先生立即答应。


    工人们被凛冬招待得很好, 干起活来也卖力, 中午,轨道就安装好了。一位工人跟凛冬说:“凛老板,你们生意人, 脑子就是转得快, 一下子就找到了放火车的好地方!这么个大东西, 还是放在这种宽敞的地方好啊!”


    凛冬笑了笑。


    临近傍晚,火车头和后面的露天货箱在轨道上启动起来,哐当哐当,像是要驶进远方的夕阳里。卡利斯先生下午回学堂跟孩子们说, 谁表现最好,就奖励下山开火车。齐穗毫不意外拿到名额, 凛冬正望着嘟嘟喷着白气的火车发呆时, 就听见稚嫩的喊声:“冬冬哥!我来坐火车啦!”


    凛冬转身, 看见齐穗朝自己和火车跌跌撞撞地冲来。刹时,他想到韩渠与他描述的情形,小时候的韩渠个头小小的,打不赢胖男孩, 为了当司机,每次都要狂奔,靠速度占领火车头。韩渠跑起来也像齐穗这样吗?凛冬在想象中弯起眼,目光格外温和。


    齐穗跑到他身边,弯腰喘气,一张脸热得通红,“冬,冬冬哥,我来了!”说着,他朝凛冬张开双手,眼中满是希冀。凛冬将他抱起来,放在火车头里。他惊喜得接连叫道:“哇——哇——”


    凛冬好笑,“你是小青蛙吗?”


    齐穗拍着方向盘,“冬冬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玩具!”


    孩子的用词单调而天真,凛冬并未纠正,“喜不喜欢这个大玩具?”


    “喜欢!喜欢!”齐穗眼睛都湿了,“以前都是我抱着玩具玩,现在我坐在玩具里面耶!”


    凛冬揪了揪齐穗的脸,“那就开开心心地玩,来,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的轨道,它往哪边转弯,你就往哪边拨方向盘。”


    齐穗又激动又紧张,抓了半天方向盘,却不敢转动,眼巴巴地看着凛冬,“冬冬哥,你和我一起坐吧。”


    火车头宽敞,坐两个成年人都没问题,凛冬上去,朝调试员眨了眨眼,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火车开始喷气,震动从下方传来。


    齐穗吓得抓紧凛冬,却小声给自己打气:“我不怕,我不怕。”


    凛冬捉住他的手,教他握着方向盘,耐心道:“前面轨道朝左,我们朝那边转?”


    “左!”


    “那你转转,对,用力,小穗好聪明。”


    “哇!我会开火车了!”


    一圈下来,齐穗脸上已经没了刚坐上去的紧张和胆怯,他甚至站了起来,无需凛冬指挥就能准确转动方向盘——当然无需他转动,火车也会沿着轨道安全行驶。


    火车在终点停下时,其他小孩兴奋地冲了过来,争先恐后当司机,卡利斯先生和蔼地维持秩序:“排队,排队,都可以坐。”


    凛冬要把齐穗抱下来,齐穗却因为当了司机,这会儿浑身勇气和力气,坚定地摇摇头,“我要自己下来。”说完,他从火车头上一跳,落地时没站稳,双手在地上撑了撑。


    小家伙一刻也不在地上待着,迅速站起来,手往身后一背,昂首挺胸,装作无事发生。


    孩子们的欢笑充斥着落日下的这方角落,齐穗牵着凛冬的手,抬头认真地说:“冬冬哥,我长大后要开真正的火车!”


    凛冬逗他,“不是说要来给我当货车司机吗?”


    “哎呀这个……”齐穗心虚地说:“我白天开货车,晚上开火车。”


    “那我可不敢雇你这疲劳驾驶的司机。”凛冬眼中的色彩在渐渐暗去的晚霞中淡了淡,“还当警察吗?你哥哥那样的警察。”


    齐穗纠结得脸都皱起来了,“想当的,但是现在更想开火车。冬冬哥,你不要跟哥哥告状。”


    凛冬望着远处,轻声道:“好,不告状。”


    成年人的左右摇摆、三心二意时常令人生厌,但小孩今天想要星星,明天想要月亮,却没人会去指责,尤其是卡利斯学堂这些从战乱中活下来的孩子。


    夜幕降临,卡利斯先生领着孩子们上山,齐穗走几步就转过来挥手。凛冬看着这大大小小的背影,连日来的焦躁被冲淡几许。他有为他们造梦的能力,即便这个火车头最初并不是送给他们,但在这个傍晚,还有今后的许多个周末,“成为火车司机”会是许多孩子的愿望。


    有愿望,明天就是值得期待的。


    回村里的路上,凛冬难得地平静,他的手机里有几段火车开动的视频,还专门给齐穗拍了一段,想以后找个合适的时候发给韩渠。


    完成普老板安排的任务,工人们要回千山城了,凛冬又请他们吃了一顿早午饭,每人包了个红包。工人们美滋滋的,“凛老板,你太大方了,下次你来千山镇,我们请你吃饭!”


    送走工人,凛冬知道自己该回到工作中了。他离开纱雨镇这段时间,白闪的殡葬公司走上正轨,业务逐渐扩大到周边城镇,招了一些勤恳好学的年轻人,已经不需要他操心。


    “大冬物流”在白一的管理下正常运作,虽然大的运输业务被卷价格的新公司抢去一些,但好在他是整个纱雨镇最早做快递业务的,当初担心他跑路的小杜嗜钱如命,为了赚钱把镇里犄角旮旯都疏通遍了,收寄快递镇民们就认“大冬物流”。


    摆在凛冬面前,需要他自己来处理的,是进出口许可,以及和电器进口商林顿的合作。


    早前凛冬已经在向兄弟那里递交了申请资料,其中缺少的也由白一补充完毕,向兄弟早就提交了上去,等待批准。凛冬这次一到办事处,向兄弟就说:“凛老板,你来得正好,你们公司的许可证下来了,我正要通知白一呢!”


    凛冬接过厚厚的文件夹,将里面的证件一一拿出来翻看,向兄弟逐个介绍,看起来比凛冬还要兴奋。凛冬点点头,“向先生,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我这也是给自己做业务嘛,麻烦什么!”向兄弟热情道:“对了,你和林顿先生碰得怎么样了?”


    凛冬说:“互相了解了一下,细节还要慢慢敲定。”


    “那好那好!你是我弟的朋友,我绝不给你挖坑,这位林顿先生有资金有门路,你刚做进出口,有他帮忙,肯定不会吃亏!”


    凛冬再次谢过向兄弟,将文件夹放在副驾,坐了会儿,并未因为顺利拿到许可而兴奋。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货车,他的眼里甚至浮起一丝迷茫。


    他在被推着走,无论是帮白闪入行殡葬,还是做进出口贸易,现实犹如洪流,将他从最初的路上冲走。他没有被冲到荒郊野外,而是另一条看似更加优越的路上。


    白一的电话来了,激动不已,“哥,我们拿到许可了?”


    凛冬说是。


    白一畅想着光明的未来,“那我这就联系林顿先生,我们已经承担了小部分他那边货物的运输了,有这个许可,我们才能自己做!”


    凛冬说:“好,约个时间吧。”


    林顿在临近的城镇,约好明天和凛冬见面详谈。凛冬随便穿了套低调的西装就去了,白一却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头上还抹了发胶。凛冬打量他,“我们是去谈生意还是相亲?”


    白一本来在照镜子,赶紧将镜子推回去,“哥!不是你说的,谈生意要穿好点,不让人看不起吗?我今天还想让白闪给我化个妆来着。”


    凛冬无语,“是不是被她骂了?”


    “是啊!莫名其妙就冲我发火!”白一数落妹妹,“我只是想化帅点而已!”


    “活该。”凛冬说:“白闪没扇你算好了。”


    白一琢磨了一路,恍然大悟,“她觉得我在诅咒自己?”


    凛冬习惯了他这时不时少根筋的状态,摇摇头,懒得说话。


    见面地方在咖啡厅,比在办公室少了些许正式,倒真有点相亲的氛围。林顿比凛冬大几岁,熟络地招呼两人落座。一番客套,林顿问凛冬合作上的意向。凛冬将球抛了回去,半是谦虚半是事实,“我做物流起家,在贸易上还是个门外汉,林顿先生觉得我这第一步应该怎么走?”


    林顿仿佛猜到了他会这么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南边的发展一直被北方、首都压了一头,政策向首都圈倾斜,他们不肯到南方来,我抓住机会,吃下南方部分市场。但现在也有人盯着南方这口肉了,我的扩张速度一旦慢下来,地盘就会被蚕食。”


    “所以你需要我的物流线和投资。”凛冬说。


    “是,这是我接下去准备拿下的几个城镇。”林顿点开地图,指给凛冬看,“铺货速度必须快,据我所知,这几个地方今后会连成一条经济带……”


    林顿还未说完,凛冬在地图上点了下,“千山城?”


    “对,千山城是我的重中之重。”林顿说。


    白一小声说:“哥,我们的项目也在那边。”


    凛冬嗯了声,“林顿先生,放不放心让我在这儿试个水?”


    林顿凝视凛冬几秒,“坦白说,我需要你的决心。”


    凛冬没有立即作答,他人生唯一一次野心勃勃孤注一掷,都倾注在对羽风的塑造上,别的,他可以用心,但达不到野心家的程度。而面前的林顿,显然是个野心家。


    “哥!”白一拉住凛冬的衣角,又小声说:“我们有决心啊!”


    他的小动作被林顿尽收眼底,林顿什么都没说,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


    而林顿的反应,凛冬也看得真切。他转头轻声问白一,“真有决心?”


    白一就差起立敬礼了,“有!”


    凛冬朝林顿笑道,“林顿先生,你也知道,我在千山城投资了一个游乐场,那是南边目前唯一在建的游乐场,围绕它,千山城将打造一个娱乐文化中心。我的钱在那里,心就在那里。你说我有没有决心?”


    一声清响,杯子落入盘中,林顿朝凛冬伸出手,“那就祝我们的钱在千山城开枝散叶。”


    合作敲定,白一欢欣鼓舞,回晴天巷的路上就拉着凛冬加班。凛冬赶他下车,“谁有决心谁加班。”


    白一不可思议,“你是老板你都不卷?”


    “你早就把卷学过去了。”凛冬认真道:“你既然铁了心要做贸易,就跟着林顿好好干,别指望我。”


    “我肯定好好干……不是,那你呢?”白一问。


    “我当翘脚老板。”凛冬说。


    白一不知道翘脚老板是什么意思,凛冬用M国语给他解释了一遍,他正要跟凛冬理论,凛冬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白一愣了愣,小心地问:“是和韩哥有关的事吗?”


    凛冬没回答,回晴天巷待了会儿,便独自开车去了码头。码头比之前更加热闹了,货物源源不断地送来,货车忙碌得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不久之后,属于“大冬物流”的货物也将在这里装卸,血液一般送去各个城镇。


    他深呼吸一口海风,想起和韩渠坐在这里吃盒饭的情形,于是买了一份和当时一样的,坐在梯坎上吃起来。那时他吃得有滋有味,此时却觉得味道一般,剩下大半就吃不下了。夜色降临在海面,吹送来远方的海风。他待了很久,直到工人们换班,才汇入人流,一同离开。


    三天后,凛冬接到了一位货车司机的电话,“凛老板,你上次托我打听的那个女人有消息了。”


    第42章


    联系凛冬的人叫阿羊, 是给凛冬干过活的货车司机,早前在纱雨镇待过一段时间,嫌小地方屈才, 攒钱买货车,天南地北揽活儿去了。


    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货车是许多货车司机的梦想, 当时他差一点钱,凛冬二话不说借给他,他感激不已, 虽说钱不多, 但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北上讨生活之后, 他一直和凛冬保持联系,不久前还清了借款。


    得知阿功姐姐阿谨的遭遇后,凛冬找到不少司机、客户, 请他们留意阿谨的消息, 但在M国这种地方想要找一个生死未知的女人, 无异于大海捞针。之前凛冬也得到过一些疑似阿谨的消息,但最后都证明并不是阿谨。


    在凛冬拜托的所有人里,阿羊是最上心的,因为他的妹妹也被人拐走,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阿羊在打电话时还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 环境杂乱, 除了画面中心的女人, 周围都是粗鲁的男人。女人被两个男人拉扯,衣服被扯掉了一半,她显然非常不愿意,但脸上是逆来顺受的表情。凛冬对比阿谨的照片, 皱起眉,这女人八成就是阿谨。


    “这是哪里?你是怎么见到她?”凛冬问。


    “月文城,凛老板,你有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月文城?”凛冬觉得自己听说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在最北,偏东的位置。凛老板,你是外国人,不知道也正常。北边本来就是M国以前乱得最厉害的地方,现在虽然好起来了,但还是比其他地方难搞。嘿,不过越难搞,搞头越大,我最近都在这附近做买卖,赚了不少。”


    阿羊对搞钱野心勃勃,月文城那一圈聚集着不少土匪恶霸,又穷又不安全,投资商们惜命,不敢去,倒是给了阿羊之流发家致富的机会。阿羊起初在月文城给人送货,现在还搞了个砂石厂,已经是当地人口中的羊老板了。


    但再大的老板,在月文城都比不上地主。阿羊经常给地主们送礼,混个脸熟,最近终于受邀参加刘地主的宴会。就是在这个宴会上,阿羊看到了很像阿谨的女人。


    所谓的宴会乌烟瘴气,男人们喝酒吹嘘,阿谀奉承,一些有姿色的年轻男女在一旁服侍。阿羊悄悄拿出照片对比了几次,越看越觉得那就是凛冬要找的人。女人被人呼来唤去,强颜欢笑,一张苦楚的脸扫了客人的兴,被一个男人狠狠甩了一巴掌。那男人阿羊认得,是宴会主人的儿子之一,叫刘当,家中女人成群是出了名的。


    宴会后,阿羊打听到,女人叫吟姐,是刘当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女人,脑子有些问题,说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反抗。刘当早前还挺喜欢她,后来玩腻了,经常将她当做礼物送给老板们。阿羊拍到的,就是两个老板争抢吟姐的画面。


    “女人在月文城都快成为和钱一样的物资了。”阿羊说到这个就气愤,不知道自己妹妹是不是也在经历相同的事。


    他骂完继续说,地主们看到其他地方发展,眼红归眼红,却不愿那些大投资商来影响自己的位置,更排斥李东池的势力,最欢迎的便是没什么背景的小商人。小商人投钱搞建设,他们便用女人作为回报,还说女人们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攀一种虚伪而恶毒的亲。


    “凛老板,我真的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多积德,说不定我妹妹才会回来。”


    凛冬谢过阿羊,挂了电话后第一反应是找韩渠。但拿起的手机不久后放下,他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逐渐清醒过来。


    阿谨是他执意要找,韩渠只是来M国交流,不应该再牵扯进M国的犯罪里。月文城那种地方,如果真如阿羊所说,是连李东池都没有搞定的土匪窝,他就更不能让韩渠知道。一想到韩渠差点丧命在M国,他的胸膛就像压着一团气,排解不了,难以呼吸。


    水顺着脖颈、手臂滑落,不安和亢奋却盘旋而上。阿功的死有他一份的责任,不管那女人是不是阿谨,他都要亲自去一趟月文城,如果是,他要把阿谨救回来。


    打定主意,凛冬开始思索该怎么做。月文城险恶,他一个外国人,自然不可能和地头蛇硬碰硬。不过他的外国人身份倒是一张好牌,地主们需要投资商,对外国投资商的忌惮远不如M国自己的投资商。他假扮成比阿羊有钱,又没有有钱太多的商人,大概很容易接触到地主们。按阿羊的说法,地主会将女人送到他面前,到时候再找机会和那个叫吟姐的女人对话。


    如果要带吟姐逃走,人当然是越少越好,但他还是需要保镖,外国商人身边有保镖,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计划清晰,凛冬开始做准备。纱雨镇的犄角旮旯鱼龙混杂,曾经的雇佣兵们眼神阴沉,等待着新的雇主。凛冬从他们中间挤过,甩下审视的目光。他要招保镖,但并不急于一时,今天他有另一件事要做——弄一个新的身份。


    巷子尽头的低矮居民楼乌烟瘴气,有人打牌,有人围在游戏机和台球桌前,骂声不绝于耳,仿佛下一刻就要抄起家伙干架。凛冬的到来引来不少目光,有人朝他吹口哨,他睨去一眼,“黄三在吗?”


    “谁找我?”黄三从牌堆里探出头,声音跟没睡醒似的。


    凛冬扬了下手,“我。”


    “凛老板!”黄三牌也不打了,在一片骂声中钻出来,“找我有事儿?”


    凛冬将他当初塞给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还接活吗?”


    黄三精神来了,“接啊,给钱就接!”


    凛冬将事先写好的纸递过去,“做点新买卖,老身份不合适。”


    黄三看了看,他做这一行,懂规矩,没多问,只说:“取个好听点的名字呗,李大东算什么事儿?”


    凛冬说:“在我们那儿,越土的名字越好活。”


    三天后,凛冬拿到了新身份。从那条群狼环伺的巷子挤过时,他点了两个从第一天就盯着他的保镖。两人都挺过了残酷的战争,一人叫卡里,一人叫林富。凛冬花了三天时间调查他们的品性家庭,在一些备选者中,他们是相对合适的。凛冬并不信任他们,但现在也没有更多选择了。


    白一近来忙着和林顿合作,很少在凛冬面前晃荡,没有他问东问西,凛冬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但离开纱雨镇的事不可能瞒着白一,“大冬物流”的诸多事宜也必须交给白一。凛冬反复打过腹稿后,约白一在晴天巷见面。


    “什么?哥,你要去蕉榴市?”白一情绪变得飞快,先是惊讶,接着兴奋,然后担心起来,“你一个人去?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走了公司怎么办?林顿那边不管了?千山城的两个项目都需要你盯着。”凛冬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娓娓道来:“我这趟只是去考察,熟悉一下蕉榴市和周边的情况,当旅游了。我考虑过了,我们以后还是等往中心发展,要早点做打算。以后敲定了具体的项目,你再跟我一起去。”


    “可是……”白一皱眉,“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凛冬笑他,“操心完白闪,又来操心我了是吧?没你想的那些危险,蕉榴市都不安全,那M国还有安全的地方?”


    白一想了想,也对,忽然一脸懂了的表情,“哥,其实你是去找韩哥吧?”


    凛冬要的就是他这么想,一方面能打消他的担心,一方面知道这是两人间的私情,他才不会给韩渠打电话说“韩哥,我哥走了”这种话。


    凛冬故意尴尬地咳了声,“别乱想,我是去做正事。”


    他越是这么说,白一越信,心情很好地挥手,“哥,你放心追爱,工作统统交给我!”


    凛冬松口气,这两天阿羊陆续传回更多消息,月文城像刘家这样的地主有十来个,刘家的人不行,早就在和其他地主的争夺中落了下风,如今眼看着别人赚钱,一方面气急败坏找茬搞破坏,一方面恨不得马上就搭上几个有钱的投资商。


    刘当就是急着找投资商这一派的,上次宴会后,阿羊就和他套近乎,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月文城,鼠目寸光,阿羊吹嘘自己不仅走遍了M国,还去过十来个国家,他连忙问阿羊认不认识外国投资商,要阿羊给他推荐。


    阿羊面露难色,说认识的倒是有,但不方便介绍。刘当立即烦躁起来,逼着阿羊说。阿羊这才道,自己认识的外国投资商都太有钱,不像自己,只能搞点砂石来卖。月文城不欢迎大投资商,所以有认识的,也不好介绍。


    刘当一听就大笑起来,催着阿羊赶紧给他介绍。阿羊嘴上答应着,但迟迟介绍不来人,给刘当吊着。


    “刘家这是真急了,为了干掉其他地主,都敢招惹大投资商了。”阿羊说:“凛老板,这铺垫我可打好了啊。”


    凛冬说:“辛苦了,之后你就别插手了。”


    “不,我要跟你一起。”阿羊却说。


    凛冬皱了皱眉,“你参与进来,你那买卖就做不成了。”


    “多大点事!砂石生意能赚几个钱?我本来就打算走了。”阿羊很坚定,“凛老板,这事你别拦着我,万一有我妹的线索呢?”


    凛冬确实需要一个接应,答应下来。


    一切准备妥当,凛冬收拾行李时,将战术背心收进箱子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排作战匕首,挑选出三把收好。两辆越野车停在院子外,卡里进院子里来帮忙拿行李。


    卡里正要说话,凛冬手机响了,一看显示,他立即朝卡里做了个“嘘”的手势,快步走回房间,关上门,又犹豫了片刻才接起来,“韩队。”


    韩渠那边沉默了下,“在忙吗?”


    凛冬下意识说:“没,怎么了?”


    “以为你在忙,都要挂断了。”


    “手机放桌上,没听到。”凛冬看到来电显示时的紧张平息下去,忽然想,韩渠打电话来,是不是要回国了?


    他们正在疏远,电话很少打了,有时发点消息,韩渠在蕉榴市的行程被李东池安排得满满当当,大多数时间和特警们待在一起,中途还被李东池带去了另外几座城市,这些韩渠都发消息给他说过。


    他们之间好像不需要再打电话,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事。凛冬思来想去,也只有韩渠要回国这件事。


    “韩队,你要回国了?”凛冬问。


    韩渠明显顿了下,“快了,不过不是现在。回去之前我会跟你说。”


    凛冬看着一屋子韩渠做的家具,缓缓坐在床边,“那你……”


    “想知道你在干嘛。”韩渠的声音贴在凛冬耳边,空气仿佛都热了起来,“是不是打搅你了?”


    凛冬连忙摇头,“没有,我没在忙。你呢,李东池又给你安排任务没?”


    “忙里偷闲一下。”


    听到韩渠那边热闹的人声,凛冬不由得叮嘱:“韩队,你不要太累,你又不欠李东池。”


    韩渠说:“担心我?”


    凛冬反而沉默。那个借着酒意放肆的夜晚,他与韩渠的关系不再普通,可也正因为此,他不得不更加谨慎。


    “有阿功姐姐的消息了吗?”韩渠忽然问。


    凛冬吓一跳,以为韩渠知道了,警惕地说:“是不是蕉榴市那边打听到了什么?”


    “没,就是问问你。”韩渠说:“有消息的话跟我说一声。”


    凛冬轻轻按着胸口,要不是曾经磨炼过演技,此时已经露馅儿,“好,到时候找你帮忙。”


    又聊了些最近的生活,挂电话之前凛冬忍不住喊:“韩队!”


    “嗯?”


    凛冬不自觉地抓着衣料,笑了笑,“没事,想喊你一声。”


    “那下次你主动给我打电话。”


    “好。”


    凛冬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心情许久难以平复。自从得到阿谨的消息,他冷静地计划、执行,冷静得过了头。但接到韩渠这个闲聊的电话,所有和理智、沉着有关的词语都失灵了,韩渠的声音和话语就像海浪,他是海浪上的风帆,随着海浪高低起伏。


    出发的时间到了,凛冬锁好门,上车时已经恢复成他人眼中城府深沉的凛老板。两辆车离开纱雨镇,进入镇外荒凉的公路。从M国西南的纱雨镇到东北的月文城,开车需要两天,倒不是有多远,而是路太差,一些地方连路都没有,只能绕远道。


    凛冬和卡里、林富交换开车,在第三天中午来到离月文城十多公里的休息站。阿羊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再次见到凛冬这件事让他很高兴,往车里一看,却没有熟面孔,“小白没来?不是,凛老板,你就一个人啊?”


    凛冬朝保镖抬了抬下巴,“我带人了。”


    阿羊将凛冬拉到一旁,“月文城和纱雨镇可不一样,你人带少了!”


    “人多让人生疑,况且这种地方,我带的人多就有用?”凛冬说:“李东池的人多不多?”


    阿羊说:“这倒是,咱们用软的。走,我安排好住的地方了,跟我来。”


    第43章


    月文城比纱雨镇大上许多, 却因为缺乏发展的活力,显得冷清。阿羊带凛冬来到城里最豪华的酒店,车一停下, 立即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阿羊低声道:“这些人都是那些老板、地主的人,每天守在几个酒店, 一看到有钱人,就回去通报。”


    凛冬这一身行头,再加上车, 毫无疑问是有钱人, 凛冬朝不善的目光冷淡地扫去一眼, 走进酒店。


    酒店是月文城现在风头正劲的地主联合投资商开的,定价过高,入住者少之又少。前台看着衣着考究的凛冬, 眼睛都亮了, “先生, 很高兴为您服务。”


    凛冬浮夸道:“带我去看看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


    经理闻讯赶来,亲自带凛冬看房。凛冬故意挑剔,看了几间都不满意,最后盯上了一间早就被预订的。


    “这间……”经理为难道:“李先生, 要不你还是看看别的吧?”


    “怎么,得有什么身份才能住这间?”凛冬对李大东这个新身份适应良好。


    “不是, 这是我们东家的房间。”


    “开门做生意, 却自己占着最好的房, 这不合适吧?”


    月文城一个小地方,经理没什么见识,被凛冬一张冷脸唬着了,连忙说了串好话, 暂时将人安抚着,赶紧联系东家。


    房间的主人叫也明,是也姓地主家的小儿子,也明对这个非要住他套房的商人很感兴趣,让经理先安排着,他很快就来。


    凛冬如愿入住,却又挑三拣四,要经理将房间彻底清理一遍。经理暗骂他事多,这套房虽然是也明的,但也明只是偶尔在这里见见客人,从不住,根本没什么可打扫。然而这酒店本就是也家修来吸引投资商的,经理不敢怠慢,立即照做。


    凛冬给林富和卡里也开了房,在酒店里转悠。也明赶来会一会这挑剔的客人,一见凛冬,却有些傻眼。为了不让容貌吸引过多注意,凛冬通过化妆,让肤色深了两个色号,鼻梁眉骨的锋利被含糊抹去,还戴着一副浅茶色的墨镜。即便如此,在人群中,他仍是惹眼的。


    “李先生,下午好。”也明递上名片,“很荣幸能接待你。”


    凛冬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名片,“也先生,不好意思,借用了你的房间。”


    也明三十出头,眼中透露着精明,“哪里哪里,本来就是为贵客准备的。”


    寒暄之后,也明提出带凛冬在酒店内走走,凛冬从善如流。酒店的整体风格十分华丽,也明说,这儿本来是也家一位远亲的豪宅,远亲在战火中遇害,战争结束后,也家便将豪宅改造成了酒店。


    凛冬笑眯眯地听着,却早就从阿羊口中得知另一个版本——也明口中的这位远亲,实际才是月文城的第一地主,也家起初不过是该家族的附庸,战争中也家靠着投机,脱离本家,战争末期干掉了本家,成功上位。如今也家在月文城的地位和财富已经超过了原来那几家地主,和各路投资者都有往来,足以说明他们很有商业头脑。


    果然,也明将话题引到了投资上,“李先生来我们这里,不会只是观光吧?”


    凛冬看了看也明,不紧不慢,“我是外国人,早前去了几个城镇考察,都不太合适。”


    也明笑道:“我们月文城可是大有前途。”


    凛冬也笑,“是吗。”


    “不着急,李先生,你慢慢考察,有什么需要,联系我就行。”也明点到为止,钓大鱼还需从长计议。


    凛冬安顿好,带着两名保镖在城里闲逛,又是购物,又是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当天,李大东的名字就在地主圈子里传遍了,也家更是将他的来路打听了个七成——李老板是进出口商,主要做电器进口,在南方几个城镇早就打下基础,这次来月文城,是想占据北方的市场。


    凛冬住在也家的酒店,还要了也明的房间,透露出的讯号其实很明显,他想和也家做生意。但也明却在一番了解后,冷静下来。月文城不需要和地主们抢夺话语权的大商人,虽说外国人这个身份对他们威胁不大,但显然李大东野心很大。也家一方面想要抓住机会,一方面担心李大东做大之后分割他们的利益。也明打算先和李大东接触着,静观其变。


    也家按兵不动,刘家却恨不得立即拿到李大东的钱,尤其是刘当。地主们接触过不少小投资商,他们大多客客气气,唯唯诺诺,对地主们很是巴结。李大东却一来就敢使唤也家,足以见得财大气粗。


    刘当早就想勾搭上大投资商,抢回刘家的地位。现在眼看着来了一条大鱼,却住进了也家的酒店,他急不可耐,到处打听有没人能牵个线。得知李大东是阿羊请来的时,他震惊又气愤,连忙赶到阿羊的砂石厂,把阿羊吓得够呛。


    “我平时没少给你好处吧?你这生意是谁照顾的?啊?你上次是怎么跟我保证?”刘当指着阿羊的鼻子就是一通输出。


    “刘老板,刘老板,你听我解释,这事真不是我没提,但李先生他,他固执啊!”阿羊急得满头大汗,“李先生打小就金贵,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出门在外从来都住最好的。我以前给他当过司机,就被他使唤得够呛。我本来是希望他来咱们酒店住的,但他一看那也家的,就非要住。你也知道,那确实是咱们这儿最豪华的酒店。”


    看阿羊这么低眉顺目,刘当气消了些,“那现在怎么办?又让也家给吃了?”


    “不急嘛刘老板,我看李先生的意思,还在考察呢,我想办法让他和你见个面,你们详细聊聊?”


    “行,这事给我办好了,好处少不了你!”


    李大东的到来,搅起了月文城的暗涌。凛冬将地主们的心思看在眼里,他们按兵不动,他也静观其变。阿羊带来刘当气急败坏的消息,凛冬说:“那就尽快安排时间。”


    阿羊和刘当周旋的同时,凛冬找也明,在酒店中划出一部分场所,作为进口电器展示区。三辆货车抵达,各类家电依次摆放,主要是电视、洗衣机、冰箱、空调,小件还有电饭煲、微波炉、洗碗机、扫地机器人等。


    这些普通家电对刚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国家来说,都是稀罕物,几个恢复得快的城市逐渐普及,但月文城这样的,只有富人家里才有。凛冬能拿到这些货,多亏和林顿合作,全是最新的高档家电,连也明都看得瞪大了眼。


    但正因此,也家更不敢轻易和李大东合作,这是个背景和身家都了得的人,也家可以和他做朋友,却很难和他做生意。


    刘当哪里管这么多,参观完电器后更是催命一般催阿羊,阿羊故意拒绝两次,最后才勉强说,李先生今天下午有空。


    刘当没接触过李大东这种大老板,一时拿不准喜好,问:“李先生喜欢什么?我准备着。”


    “这……”阿羊欲言又止。


    “说啊,吞吞吐吐干什么?”


    “李先生他……好色。”


    闻言,刘当先是愣住,继而哈哈大笑。好色?太好了,同道中人!李大东有别的爱好,他还不一定能满足,喜欢女人,他屋里一把大,还怕不够李大东挑?


    豪车停在刘家的茶楼,凛冬一下车,刘当就热情迎上来,身后跟着五个美女。刘当伸手要握,凛冬一脸审视,刘当拉过身后的女人,凛冬脸色顿时亮起,眼中的猥琐流露无遗。刘当一看就知道自己这招对了李大东胃口,赶紧说:“李先生,进来坐吧。”


    茶楼今天包场了,一落座,刘当就让美女陪李大东坐着,急切地表达希望和李大东合作。


    凛冬不怎么看他,听得心不在焉,目光在周围的女人脸上流连。在娱乐圈时,他演过类似的角色,当时因为眼神不够油腻好色,被导演调教过,现在拿来对付刘当正好。


    刘当越看李大东那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就越十拿九稳,一边保证,如果李大东让他来代理,他保证不让其他电器商进入月文城,一边眯眼搓手,“李先生,有没有看得上的?”


    凛冬显然对他后面的话更感兴趣,“刘先生,我听阿羊说,你经常办宴席?”


    刘当上套,“李先生要是有兴趣,我专门为你办一场!”


    离开茶楼,凛冬伪装出来的油腻一扫而空,眼神有几分嫌恶,“吟姐不在里面。”


    阿羊开着车,“吟姐脑子有些问题,年纪也大了,刘当今天找来的全是不到20岁的姑娘。”


    凛冬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按了按眼眶,刚才那些女人里,有的眼神哀怨,手臂上还有伤痕,恐怕也是被买来的。他的心中压抑着的东西开始翻腾,催促着他为她们做些什么。


    来月文城,只是为了救走阿谨,但在这里待得越久,他想做的便越是不止于此。


    刘当急着拿下李大东,很快组了个局,除了李大东,还邀请了不少刘家的狐朋狗友,一起撑场子。


    “你和李先生认识得久,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刘当问阿羊,“我上次挑的,他好像兴趣不大,是不是跟我装矜持?”


    “我以前看到李先生和大他很多的女人在一起,可能喜欢成熟的?你这儿有没有稍微大点的?”阿羊说。


    “成熟的……”刘当琢磨了会儿,打发阿羊,“行,我想想办法。”


    凛冬到刘当的宅院之前,接到阿羊消息,刘当将吟姐带来了。


    凛冬打扮得油头粉面,手上戴着四个大戒指,和刘当之流如出一辙。他一到,刘当立即向其他人介绍,恨不得通知整个月文城,这外国大老板刘家已经拿下了。


    凛冬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吟姐,他没有见过阿谨,只能凭照片判断。吟姐看上去苍白憔悴,显然受了虐待,茫然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没有焦距。


    他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盯着吟姐的举动引起刘当的主意,好在他已经立起好色的人设,浅茶色眼镜又遮挡住了他眼中真正的情绪,刘当看看他,又看看吟姐,恍然大悟,“李先生,原来你好这一口啊!”


    凛冬别开视线,故意道:“刘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刘当哥俩好地和他碰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李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叫她过来?”


    凛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刘当立即招手,“吟姐,过来。”


    吟姐愣了下,反应很慢,半天没动静。刘当心里有些火气,他专门准备了几个成熟美女,吟姐是拖来凑数的,没想到姓李的看上了她。暗骂了声笨女人,刘当走过去,一把将吟姐抓住。吟姐挣扎了下,要是换做平时,刘当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此时却不好发作,拉拽着吟姐走来。


    “叫人!”刘当难以掩饰嫌弃。


    吟姐虽然脑子不好使,却不完全是傻子,她看着眼前的花花公子,小声说:“李,李先生好。”


    刘当将人往前一推,换脸似的谄媚笑道:“李先生,今晚吟姐先陪着你,想换人随时跟我说。”


    凛冬看着低眉顺目的吟姐,将她的下巴勾起来。明亮的灯光下,吟姐的五官和阿谨别无二致,“多少岁?”


    吟姐垂着眼,“30岁。”


    她一开口,周围的男人哄笑起来。30岁的女人,在这些行尸走肉眼中,早就是不值钱的老婆娘了。凛冬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笑声止歇。凛冬在心里盘算,年龄也对得上,如果是同一人,她也许受了很大的刺激,才变成现在这样。


    整个晚上,刘当时不时就带着女人出现,凛冬适当显露兴趣,但又让刘当看到,他最喜欢的还是吟姐。


    宴会结束,刘当心满意足地将李大东送回酒店,“李先生,我们这算是说定了吧?什么时候搬来我们家里住?”


    刘当说的是刘家的酒店,和也家这栋富丽堂皇的相比逊色不少,但方才李大东已经答应和刘家合作,继续住在也家不大合适。


    “我尽快。”凛冬并不将时间说得太死,“毕竟展销会的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搬完。”


    刘当认为他这是在向自己讨要好处,准备好的话脱口而出,“李先生,你搬过来后,我让吟姐陪你,怎么样?”


    凛冬立即转过脸,他这急切让刘当很是受用。“你让她等着吧。”


    刘当喜上眉梢,“好!好!”


    也明在酒店楼上,看着李大东回来,并不意外他的退房要求。也明惋惜地笑了笑,“李先生,不打算和我合作了?在我这里住得好好的,何必……”


    凛冬看了他一眼,“是也先生不愿意和我合作吧?”


    也明挑起眉。


    凛冬又道:“我虽然初来乍到,但也知道哪座酒店住得舒服,可惜也先生不认为我是值得合作的伙伴。”


    也明叹气,“李先生误会了。”


    凛冬并不打算解释,他住进也家酒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家是月文城风头最近的地头蛇,刘当眼红得滴血。他大张旗鼓住在也家的酒店,行事夸张,才能最快引来刘当注意。而也家狡猾,深思熟虑后不可能和他这样要求主导权的投资商合作。从一开始,他真正瞄准的就是刘当。有也家这个障眼法,刘当对他必然有求必应。拿下他,刘当在刘家简直要横着走。


    凛冬从也家酒店撤走的这天,刘当派车又派人,直接让吟姐坐在后座上。她化了很浓的妆,衣着暴露,刘当似乎觉得,李大东一定喜欢。


    看见座位上瑟瑟发抖的吟姐,凛冬皱了皱眉。吟姐胆怯地行礼:“李先生,好。”


    车里坐着刘当的司机,凛冬不得不将吟姐搂在怀中。


    抵达酒店,凛冬在吟姐的陪同下在花园散步,他轻声道:“你认识阿功吗?”


    听到这个名字,吟姐在短暂的失神后,双眼睁大,张开嘴,“阿,阿功——”


    无需更多言语,凛冬明白,眼前的吟姐的确就是失踪的阿谨。


    第44章


    拿下李大东这条肥鱼, 刘当志得意满,赶紧张罗起家电展销会,要把也家的风头都抢过来。李大东之前在也家的酒店展示过电器, 场子还搞得有点大,他不愿落下风, 和自家长辈一合计,打算将刘家的大宅子拿出来,搞个临时商场。


    凛冬听刘当眉飞色舞地说完, 客气道:“那就要辛苦刘先生了。”


    “辛苦什么!你放心, 李先生, 你跟我合作,我保证让你赚得盆满钵满!”刘当保证完,看见一旁的阿羊, 语气很不客气, “阿羊, 你那砂石厂就别搞了吧,能赚几个钱,你跟李先生的货熟,来帮我策划策划!”


    “这……”阿羊故意面露难色。


    “阿羊, 你就听刘先生的吧,买卖做好了, 几个砂石厂赶得上?”凛冬接过吟姐送到面前的水果, 当着刘当的面, 将吟姐搂住。


    刘当一看,哈哈大笑,“吟姐,你可要把李先生照顾好啊。出了差错, 有你好看!”


    吟姐恐惧得颤抖,凛冬脸一沉,“刘先生,别这么对她说话。”


    刘当心中更喜,“我的错,我的错,各国风俗不同,你们外国尊重女人,我们这儿吧……吟姐幸运,跟着李先生你,以后就照你们的风俗来!”


    阿羊似乎考虑好了,暗中和凛冬交换一个眼神,颇为不舍地说:“行,刘老板,我就跟着你干,今天就回去把砂石厂关了!”


    刘当哼哼两声,“这才有志气嘛!”


    为了展销会,刘当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阿羊在他身边见机行事,时不时跟凛冬传递消息——刘当请了月文城和周边乡镇的所有地主、投资商,连也家也被邀请,根本无暇管吟姐。展销会前一晚,刘家有一场隆重的晚宴,这可能是逃走的最佳时机。


    凛冬敲了敲吟姐的房门,吟姐很快打开门,眼神比刚见面时清澈了一些,“李先生。”


    “我可以进去吗?”凛冬问。


    吟姐点点头,将凛冬让进去。相处几日,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害怕了,凛冬尝试提到纱雨镇、阿功,她总是流泪,却不肯道出原委。凛冬没有追问,她的状态不适合受刺激。但逃离的最佳时机迫在眉睫,继续待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凛冬不得不冒险。


    “我想叫你另一个名字。”凛冬看着吟姐的眼睛,她的眼中总是满含无尽的苦楚,说不出来,不曾消退。


    她颤了颤,低下头。


    “阿谨。”


    她的呼吸猛地一顿,再抬头时,眼泪在眼眶里盘旋。


    “听着阿谨,我知道你能听懂,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凛冬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想不想回家?想不想见到你的弟弟阿功?”


    阿谨捂住脸,无声哭泣,片刻,她用力擦掉眼泪,“阿功,阿功还好吗?”


    这是个凛冬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想欺骗阿谨,但如果实话实说,阿谨可能会丧失回家的动力。


    “他在等你。”凛冬说:“他很自责,因为他知道,你是因为出去给他找医生,才被坏人拐走。伤好之后,他在纱雨镇的集市打工,做了很多份工作,就是为了攒钱,去找你。”


    阿谨不停念叨着“阿功”,自言自语:“是姐姐不好,姐姐这就回去看你。”


    带阿谨离开之前,凛冬需要掌握尽可能多的情况,等她平复之后,问:“纱雨镇和月文城离得这么远,你是怎么……”


    阿谨按住自己的头,轻轻说:“李先生,我这里受过伤,很多事情记不清,脑子也不够用。”


    凛冬安慰她,“没事,告诉我你记得的,越详细越好。”


    阿谨点点头。她的记忆呈片段,阿功受伤是其中最鲜明的一段,她去找医生的途中,遇到流窜的雇佣兵、流氓,她都想办法躲过了。镇里很混乱,大晚上她根本找不到医生,后来撞见个男人,对方见她急得发疯,听她说了阿功的情况,说自己认识医生。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也不想就跟随男人而去。她根本无暇想到,男人是人贩子,她被推上车,送到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关在地下室,周围是同样被拐来的女人、小孩。她求人贩子放她回去,她的弟弟就要死了,可无论她如何声泪俱下,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一同被关的人陆续被卖出去,第一批出去的都是比较配合的人。M国的战乱环境,被卖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大家都接受了。她原本也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想到病危的阿功,她不能离开纱雨镇,她必须反抗。


    于是,她成了最难卖出去的女人,每天都被毒打,她尝试逃跑,被抓到时以为会被打死,但人贩子没有再送她回地下室,而是把她扔到了男人堆里……


    凛冬听得脸色越来越冷,阿谨的叙述却平铺直叙,好似早就消化了发生于自己身上的悲剧。只是在说到记不清那几个夜晚时,仓促地擦了擦眼泪。


    她的脑子就是在那段时间坏掉的,千疮百孔的身体在无人能救她的时候,充当了她最后的卫士,为她模糊掉那些不堪的回忆。


    她记不得是怎么一路辗转,被卖到月文城,可能是那些人终于腻了,随便丢给雇佣兵或者保镖。刘当正是从一个保镖手上买的她。


    提到刘当,阿谨停顿了好一会儿。在她的描述里,刘当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愚蠢又歹毒,从来不将女人当做人看,嫉妒心非常强,却没有什么本事。阿谨经常听到他用恶毒的语言大骂其他地头蛇,也家首当其冲。


    最近刘当大约是想争夺刘家的话事权,动作频繁,勾结了几个失势的地主和外来投资商,手段却十分单调且鄙陋——送女人。


    阿谨含泪看着凛冬,“李先生,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吗?”


    “是。”凛冬递给她纸,“你的家乡现在发展得很好,拐走你的人贩子也已经被抓,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阿谨抽泣起来,“你是,你是阿功的朋友吗?是阿功拜托你来救我,是吗?”


    凛冬张开嘴,“我……”


    “阿功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他现在一定也过得很好。”阿谨脸上终于浮起笑容,坚定地说。


    凛冬避开她的视线,“我们过两天就走,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回纱雨镇。你可能还会见到刘当,注意在他面前维持原状。”


    “我,我不会和他说话的。”


    事情发展得比凛冬想象的顺利,刘当整个心思都在展销会上,虽然每天都要来凛冬面前装模作样展望前景,但已经将他当成了色令智昏的冤大头。阿羊扮演勤勤恳恳的跟班,充分取得刘当信任,刘当甚至跟阿羊说,要让李大东和吟姐结婚,再送李大东几个女人,把李大东彻底套在刘家。刘当给阿羊派了任务,打听李大东还看上了哪些女人,他一块儿给凑齐。


    阿羊当吐槽说给凛冬听,凛冬却走神了好一会儿。阿羊见他没反应,想了想,惊讶道:“凛老板,你不会是在想,趁机带走更多被拐的女人吧?”


    凛冬皱眉,陷入沉思。他的确是这么想的,目前看来,带走阿谨并不困难,在月文城的每一天,他都亲眼看到被拐女人的遭遇,虽然他无法解救她们所有人,但增加几人,似乎也能办到。只是这样风险就更大,所需要的时间也更多。


    “凛老板,别的我不懂,但做生意教了我一个道理。”阿羊说:“不能贪婪。”


    一盆冰水浇在凛冬头上,令他顿时清醒。他的计划里只有救阿谨这一项,雇的保镖也只有两人,不足以“顺手”帮助更多人。也明在他眼中也是个变数,这人太精明,也许已经看出他的来意不简单,夜长梦多,必须尽早离开。


    客观难处摆在面前,凛冬最后决定,这次先带回阿谨,再找机会让警方插手月文城。


    刘当策划的宴会如期到来,凛冬受邀前往,受尽追捧,宴会进行到一半,凛冬以明早还要主持展销会为由提出离开,刘当赶紧让阿羊送他回去,喜形于色,“李先生,今天太给我面子了!快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大展身手!”


    夜里的月文城寂静,热闹集中在刘家大宅。凛冬回到住处时,阿谨已经换上客房服务员的衣服。林富和卡里两名保镖在车中等候。阿羊带着阿谨先行离开,凛冬待了会儿,在酒店外的巷子与他们汇合。两辆车趁着夜色飞快开到城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阿羊激动得大叫,“这一票刺激!比赚钱还爽!”


    凛冬心中也涌起巨大的满足,他在乱象丛生的M国,救下了一个被拐的女人,身后的魔窟还有更多等着救援的人,等他顺利将阿谨送回纱雨镇,就能着手下一步!


    阿谨无声地流泪,轻轻说着:“谢谢,谢谢。”


    月文城以南是一段盘山公路,路况不好,好在夜里基本遇不到别的车。只要翻过一片群山,就算是彻底逃出月文城了。宴会会持续到深夜,刘当酩酊大醉,绝对不会知道自己的“贵客”已经逃走。而等到明天需要李大东亮相的场合,凛冬已经身在M国中部,那里处在首都蕉榴市的辐射范围内,再大胆的犯罪分子也不敢造次。


    凛冬透过车窗,看向身边的树林,越野车在弯道上穿行,树林迅速后退。他的视线顺着树干向上,眼神忽然暗了下来。他看到了悬挂在树枝上的,明亮得刺眼的月亮。


    巨眼一般的月亮。


    他对月亮的恐惧源自于那段被犯罪组织绑架的经历,后来韩渠抚平了他的恐惧。可在今夜,高悬的月亮再次成了邪恶的意象,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下意识让林富再开快一点,但随着车速增加,月亮似乎也跑得更快了。


    他深吸气,试图将莫名的恐惧赶走,耳边响起韩渠的话:害怕的话,就叫我来陪你。


    他抓住手机,几乎要拨出去,却发现山里没有信号,这也不是他常用的手机。为了演好戏,他准备了两个手机,属于凛冬的那个今天一直关着机。


    林富当了多年雇佣兵,是车里最平静的人,在他看来,他们根本不会遇到危险,“凛老板,这条路开急了容易出事,要是翻在山沟里,才是真的完了。按我们的速度,不到12点就能到下一个城镇,月文城的人窝里横,不敢在外面闹事。”


    凛冬稍稍安下心。车又开了一段,前方忽然出现灯光,有车过来了,不止一辆,有货车和轿车。


    “送建材的吧?”阿羊在另一辆车上,在对讲机里说:“我以前开货车,也经常在夜里送货。”


    凛冬心跳变得很快,明知道从对面过来的车不可能是刘当的追兵,还是七上八下得厉害。他又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月亮,它仿佛正投下一抹嘲笑的冷光。


    车道很窄,车辆擦肩而过时,彼此都放慢了车速,凛冬不由得向对面看去,这一眼,他周身的血顿时凝固了。


    那辆车里坐的居然是温省!


    “快开。”凛冬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对林富道:“快!”


    林富不明所以,加速的同时在对讲机里喊话另一辆车,“我们加速了,跟上。”


    凛冬死死盯着前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温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逃出来了?他不该看那一眼,他看到了温省,温省有没有看到他?也许没有……后视镜里,温省的车正在变小,温省如果是越狱,急于逃跑,可能根本无暇看清他。


    他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但下一瞬,阿羊在对讲机里叫了起来,“怎么回事?他们调头了!”


    凛冬猛然往后看去,只见三辆越野车飞速追来,中间正是温省所在的那辆。他瞳孔缩了缩,毫不犹豫将阿谨按到后座上,“快开!”


    “老板,把枪给我。”林富也许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我们换位置,你来开车。”


    话音刚落,只听枪声四起,火光在车身上飞溅,弹片擦过越野车,发出刺耳的尖啸。对讲机里传来阿羊的怒吼,开车的是他,卡里已经和对面对射起来。


    林富急打方向盘,车在避过子弹的同时,朝栏杆冲去,凛冬抱着枪,一头撞在门框上,温省追得急,此时他和林富根本没有换位置的时间。勉强稳住身子,凛冬看向后方,阿谨抱着头瑟瑟发抖,一股粘稠忽然遮住他的视线,他这才发现,额头流血了。


    “老板,会用枪吗?”林富问。


    凛冬在瞄准具中看着温省的车,咬紧牙根,汗水不断滑落,他的食指压在扳机上,手指抖得厉害。


    他不会。


    一切原本进行得都那么顺利,他已经带着阿谨逃出魔爪,怎么都想不到路上会遇见温省。枪在脸颊因为汗水而打滑,他仓促地抓稳,瞄准具中,温省的车越来越近。


    爆胎的巨响令山岭震颤,阿羊的车失速撞向护栏,追兵近在眼前,林富将油门踩到底,子弹如暴雨,一声尖锐的刺响,凛冬感到天旋地转,月亮出现在扬起的前挡风玻璃上,接着车身急速坠落,翻滚,被黑暗的丛林吞噬。


    第45章


    一周前, 蕉榴市特警抓捕了一批贩卖人口的团伙,其中一些和温省有牵连。李东池决定将关押在各地的贩卖头子全部弄到蕉榴市,集中起来审问、判决, 卢克也接到转移温省的通知。


    韩渠被李东池十万火急叫到蕉榴市,其实并不是切磋, 而是参与到抓捕中来。M国的战火停止后,弱势人群被拐卖成了最大的问题之一,李东池虽然有魄力也有财力, 但北方一些地方, 他暂时够不上, 只能集中火力,重点收拾蕉榴市周边、M国中部的犯罪团伙。韩渠丰富的特警作战经验帮了他大忙。


    确定温省由纱雨镇治安局负责转移,韩渠立即联系卢克。温省留在纱雨镇是个麻烦, 审也审完了, 该抓的都抓了, 只能关着,加上他和其他案子可能有关,蕉榴市随时可能要人,卢克又不能将他弄死, 还得喂着,想想就憋气。终于可以将这瘟神送走了, 卢克连忙保证, 一定将这帮人完完整整送到首都监狱。


    韩渠又问了下纱雨镇的治安情况, 得知一切正常,最后忍不住叮嘱卢克:“找几个警惕心高的特警送温省,这人狡猾,路上千万不能出事。”


    “嘿!我亲自送, 放心了吧!”


    韩渠对李东池大规模转移人贩子的决定其实不太赞同,M国真正安全的只有蕉榴市周边,蕉榴市的警力无法散到地方,所以负责押送的只能是各地自己的警察,良莠不齐,路上一旦出了问题,就很危险。但李东池很有信心,将人集中到蕉榴市,也是树立警方威信的方式。韩渠虽然有担忧,但也没有过多干涉。


    凛冬今天刚发来消息,跟他分享吃的牛肉粉,问他吃了没。他往上划了划,近来他们的对话几乎都是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凛冬似乎很忙,回消息很慢,前几天还说要去千山城出差。他也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本以为暂时离开,能够理顺心中那个念头,但一到蕉榴市就连轴转,根本没有精力好好思考。


    手指停留在对话框上,没打下半个字,他索性拨去电话,听到凛冬的声音时,险些说出“小心温省”这样的字眼。


    温省现在还好好关着,卢克很有把握将他安全送到,一旦温省到了李东池手中,要么判死刑,要么坐一辈子牢,不可能再威胁到凛冬。这时候让凛冬小心温省,只会让凛冬忧惧。


    凛冬似乎听出他的迟疑,“韩队,怎么了?”


    “没事,我在这边抓了些趁乱搞事的人,就想问问,纱雨镇最近还安全吗?”


    然而凛冬关注的重点立即转移到了他身上,“危不危险?你有没有受伤?”


    他摇摇头,“别担心,我只是顾问,不用冲锋陷阵。”


    他听见凛冬轻轻松了口气,他一句“最近要注意安全”还没出口,凛冬抢先道:“韩队,你自己多注意,不要又受伤了。”


    他张了张嘴,“好。”


    各地转移人贩子的行动正在进行,韩渠密切关注,时不时和凛冬发消息,确定凛冬的安全。


    两天前,押送温省及其团伙的警车从纱雨镇出发,卢克和数名特警随行。韩渠收到的消息是一切顺利。当天,韩渠有别的任务,而从纱雨镇到蕉榴市,有几段路没有信号,卢克每到一个地点,都会向指挥部汇报,韩渠从指挥部得到的消息是正常押送中。


    次日,韩渠又与凛冬联系,风平浪静。


    韩渠发现不妥已是傍晚,原定下午抵达的温省不见踪影,指挥部说暂时联系不上卢克。韩渠已经将转移路线记熟,警车正常行驶的话,今天下午之后,就会进入蕉榴市的辐射区,不存在信号问题。卢克这么久联系不上,一定是出事了!


    韩渠马上找到李东池,申请出动特警。李东池大惊,亲自打给卢克,半小时后,卢克的电话终于接通。


    “人呢?”李东池盯着时间,“你们在哪里?”


    卢克支支吾吾,“李,李先生,温省我们,我们马上送来。”


    “现在是7点,你在4点就应该到达。”李东池压抑着怒火,“出事立即汇报,时间你耽误不起!”


    “我……我……”卢克捶胸顿足,“温省昨天半夜就跑了!”


    押送温省的前半程卢克提心吊胆,南方相对于中部还是很乱的,卢克只在纱雨镇周边有安全感。尤其是下午和傍晚连续进入山野荒村,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好在进入深夜后,到了城镇,信号恢复。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城镇停留一宿,但担心了一天,卢克只怕夜长梦多,干脆连夜赶路。


    问题就出在后半夜。


    一辆警车被半路杀出的改良装甲车给撞了,两名特警重伤,温省被劫走,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卢克负伤追击,眼睁睁看着温省逃走。自责和恐惧侵蚀着他,他不敢也不愿意向蕉榴市汇报,他是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勇士,人在他手上弄丢,就一定要由他找回来。他命令手下按时联系指挥部,但根本没有再向蕉榴市行驶,警车扑向温省逃窜的方向,他发誓要将功补过。


    然而直到瞒不下去,也没有发现温省的踪迹。


    在得知温省逃走之后,韩渠立即联系凛冬,然而凛冬居然关机了。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给白一。


    白一那边非常吵闹,应该是在什么工地。“韩哥……什么?我哥,我哥不是找你去了吗?”


    “找我?”韩渠眉心紧皱。


    “是啊,他早就去蕉榴市了,说去考察,我问他是不是去找你,他没否认。怎么,你们没在一起吗?”


    韩渠喉咙发干,“他可能在千山城。”


    “不会!他在千山城那我在哪里?他去蕉榴市之前就给我安排好任务了,让我来……”白一顿住,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韩哥,我哥不见了?”


    无暇和白一解释太多,韩渠警告他注意安全,温省逃走了。白一一个激灵,韩渠已经挂掉了电话。


    盯着地图,韩渠提醒自己专注,担心和着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尽快找到温省,确定凛冬安全才是当务之急。可是,他按着额头,杂乱的想法不断干扰着他的思路。凛冬想干什么?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瞒着他和白一?凛冬根本没有来找他,那会去哪里?仓促的思索中,他甚至产生了一丝侥幸想法,凛冬其实就如白一所说,早就到蕉榴市来了,只是一直躲着他,暗地里看着他。


    他再次拨给凛冬,心跳剧烈。还是无法接通,凛冬仿佛被M国巨大的信号盲区吞没了。他甩了甩头,将这一丝侥幸扔了出去。凛冬不可能在蕉榴市,一定是有什么必须要做,却不想让他和白一知道的事。


    是什么……


    他撑着桌子的手上爆出条条青筋,近来和凛冬聊天的字字句句出现在脑海,他很清楚凛冬在逃避,但凛冬没有理由连白一一起欺骗。那么凛冬的消失一定和他们之间的事没有关系。


    重逢之后,凛冬和他最初遇见的明星不一样了,光芒收敛,甚至有些自卑,凛冬亲口对他说过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在意被绑架时没有抵抗到底,成了犯罪分子欺骗警方的一环。《羽事》是凛冬的代表作,他很喜欢,几次提出和凛冬一起看,凛冬都找借口拒绝了。他隐约察觉到凛冬排斥《羽事》,却想不通为什么。此刻,电光火石,他好像明白了凛冬的心结在哪里。


    羽风是英雄,饰演羽风的凛冬却不是。


    正是在他又一次提到看《羽事》之后,凛冬逃去千山城出差。


    韩渠的呼吸渐渐粗重,一些片段飞快在眼前切割,在阿功的墓前,凛冬说过,要把他的姐姐带回来。卢克从温省的窝点铩羽而归时,凛冬也说过,他认识很多人,有门路也有钱,总有一天会打听到阿谨的消息。


    凛冬消失,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单枪匹马去找阿谨?


    M国警方目前的技术,无法通过通讯设备定位,凛冬刚好是在温省逃走的时间里失联,温省给凛冬布下陷阱?凛冬已经在温省手上?


    不对,温省没有能力来策划这件事,凛冬计划离开早在李东池转移温省之前。


    这时,卢克传来了温省的预计逃走路线,温省一定不敢往中部走,要么逃回纱雨镇,要么沿着小路去往东北方向。卢克判断温省会往南边逃,那边有他过去的窝点,警力也已经扑向南边。


    “不对,温省不会自投罗网。”韩渠说:“我没记错的话,凛冬提过,温省是在北边发家。”


    “那就是东北?”李东池看清地图上那些小城小镇,忽然神色一凛,“月文城。”


    韩渠问:“这地方有问题?”


    李东池一拳捶在桌上,月文城的问题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他一直想收拾月文城里那些地主,但考虑到M国的实际情况,不得不先把其他地方稳定下来。


    韩渠听了几句,“越落后的地方,人口买卖就越严重……东池,给我人,我立即去月文城!”


    疼痛非常钝,却在有意识的一刻,卡车一般碾压着身体,凛冬睁眼,眼皮一沉一沉,视野是模糊的,被血和黑暗覆盖。他本能地挣扎着,一动,钝痛立即变得尖锐,他皱起五官,喉咙还未挤出一声闷哼,头发突然被抓住。他被迫扬起脸,视线逐渐在一张熟悉的脸上聚焦。


    “温……温省……”


    头被狠狠撞击在地上,如此数下,他几乎再次失去知觉,浓稠的血从额头流下,涂满了他整张脸,头皮传来撕裂的痛,温省的恨意嚣张地笼罩着他,要将他活活折磨至死。


    “凛冬,你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吧?”温省喝了酒,浑身酒气,将酒举在凛冬顶上,兜头浇下,酒精渗入伤口,凛冬痛得抽搐。温省猛地将酒瓶在他脸侧砸碎,尖锐的玻璃渣险些扎入他的眼睛。


    温省哈哈大笑,“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一把捏住凛冬的下巴,凝视那张被血涂抹得看不出原貌的脸,啧啧称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纱雨镇那些警察不都被你迷惑了吗,你好好待在他们的庇护下不好?非要和我来个偶遇!”


    凛冬昏昏沉沉,已经无法思索。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车失控冲出护栏,滚落山崖,他没死,其他人呢,还活着吗?


    “命运真是厚待我,我逃脱路上居然能逮着你!”温省一边喝酒一边大笑,“凛冬,你害得我身败名裂,差点牢底坐穿,但其实我根本没想过报复你。”


    凛冬在血泊中艰难地动了动。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对你有意思啊?”温省一脚将他踩住,“我有那么贱?我恨不得把你丢给那些你看不起的强j犯,喂饱了他们,再去喂狗!”


    “但你身边那个警察……”温省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一丝畏惧,“啧,我其实已经放过你了,你偏要跑到我跟前来,那我还不报复,我才是真的贱!”


    “你……”凛冬声音嘶哑,吐出每个字,肺都像被戳出一个洞,“你想,怎样?”


    温省用破酒瓶摩挲凛冬的血脸,“那些警察现在一定在到处找我,我也没信心能逃出他们的魔爪啊,不过你送上门来,我至少多了个人质。放心,在我脱险之前,你想死也死不成。”


    凛冬的头再次被砸向粗糙的地板,温省在他耳边怪笑:“想活,也活不成什么样。”


    前往月文城的路上,韩渠再一次梳理路线,尝试理解凛冬的想法。凛冬瞒着身边的人去找阿谨,月文城应该有人接应。凛冬并非毫无准备,说走就走,那么凛冬必然想到,自己和阿谨都来自纱雨镇,为了掩盖这一点,就需要改变身份。


    韩渠眼神一顿,忽然想到当初黄老头的小儿子黄三曾经自荐过,他会伪造身份!


    韩渠立即通知白一,让他去村里找黄三。


    刘当在宴会上醉生梦死,最早得知蕉榴市特警赶到消息的是也明。


    月文城形同虚设的治安局深夜被荷枪实弹的特警包围,名义上的治安长官却在刘家烂醉如泥。夜里搜索难以展开,地主们派保镖和警方对峙,虎视眈眈。


    另一边,白一在黄老头的帮助下找到黄三,黄三起初一个字不肯说,扬言他是业内标杆,要为客户保密,被黄老头和两个哥哥一通揍,鼻青脸肿,终于曝出凛冬的新身份:李大东。


    “李先生?”也明主动走向警方阵营,看着凛冬的照片,“我认识李大东先生。”


    第46章


    特警冲入刘家宅院时, 刘当正像条疯狗似的追逐陪酒的女人。韩渠一把将他的衣领扯住,他醉醺醺地喊:“谁?干什么?滚——”


    话音未落,他的后背已经轰然撞在墙壁上, 激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看清韩渠身后穿着M国警察制服的人, 眼神惊恐,“你们,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李大东在哪里?”韩渠掐住刘当的咽喉, 刘当只觉周围冷意森然, 凶兽的獠牙近在咫尺。


    “李大东……李先生?你们找他?”刘当混乱道:“他在酒店啊, 他是我的贵客!”


    也明看似好脾气地上前,“刘哥,这李先生恐怕有问题, 你赶紧带韩先生去找他, 晚了要出事。”


    刘当经不起吓, 酒彻底醒了,揉着几乎被韩渠捏断的脖子,“他,他在我家的酒店, 你们跟,跟我来!”


    数辆车停在刘家的酒店外, 韩渠下车后飞奔上楼, 凛冬住的房间却空无一人。韩渠嗅到屋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香皂味, 指骨用力到发出响声。


    刘当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跑了?他为什么跑了?我是不是被他骗了?”


    韩渠将刘当拎起来,“阿谨在你手上?”


    刘当大叫:“什么阿谨?我不知道谁是阿谨?”


    也明说:“韩先生是说吟姐吗?据我所知, 李先生和吟姐走得很近。”


    “那个贱女人?”刘当这时才意识到吟姐也不见了,“他们都跑了?”


    韩渠拿出阿谨的照片,也明一看,“对,这就是吟姐。”


    韩渠早前的猜测得到印证,凛冬瞒着他和白一来到月文城,的确是为了救阿谨,现在人已经走了,可……韩渠眼中泛起血色,温省的逃跑路线和凛冬的撤离路线可能重合,一旦遇上……


    韩渠深吸气,立即联系李东池说明情况,调附近城镇的特警增援月文城,一旦温省出现,马上实施抓捕,他则与一同前来的两位蕉榴市特警队长带队,沿着凛冬出城的路线搜索。


    凌晨,警车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地行驶,山野寂静无声,足以吞没任何生命。韩渠锋锐的目光刺向前方,一言不发,却心急如焚。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这大半年来,他的任务是休养生息,即便带带特警,也不过是挠挠痒。而此时,有个人的性命等着他去拯救。


    十多年的特警生涯,他拯救过许多人,男女老少,他们的面目逐渐模糊,化作一声声潮水般退去的感谢。


    耳边风声如潮,潮落之后,海滩上只剩下贝壳。那是一枚无比美丽,仅属于他的贝壳。他疾步上前,想要将它捡拾起来。然而巨浪袭来,顷刻间带走了他的贝壳。


    贝壳,凛冬。


    漆黑的山路上,韩渠眼前浮现一个个和凛冬在一起的片段,凛冬之于他,不是陌生人,亦不止是熟人,凛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特警的身份去营救凛冬,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可以失去凛冬。


    明亮的月色下,断裂的护栏、烧成空架子的越野车犹如生锈的刀,扎入韩渠视野。警车停下,韩渠走向护栏,下方的山崖有一串车滚过的痕迹,但视野受限,看不到底下的情况。


    韩渠心跳轰隆作响,飞快跑向另一辆车,车被撞变形,车身上有大量弹孔,轮胎亦被击中。车里有大片鲜血,但没人。韩渠抹了抹方向盘上的血,一阵胆寒。


    特警们在周围搜索、警戒,韩渠回到护栏边,片刻,飞身翻了下去。身后的特警见状,惊讶喊道:“韩先生!”


    这处山崖从上方看陡峭,但其实并不深,韩渠翻滚至底部,沿途搜索,找到了一辆严重损毁的越野车,和上面那辆相似,这辆也有弹孔、血迹。电筒在车里扫过,光已经照向别的地方,又突然照回去,韩渠瞳孔忽地一缩,指尖不禁颤了一下。


    灯光下,落在座位下的那一团失去本色,犹如苍白的雪花,下一刻就要在光芒里融化。韩渠在短暂的失神后,迅速钻进去抓起那顶他亲手织的帽子。


    “凛冬”,这是他为帽子起的名字。


    手中的“凛冬”有一个弹孔,丝线断裂,最大的那一朵雪花沾满污血。犹如一枚子弹,洞穿了那人的头颅。


    韩渠左手狠狠抓着车门,脑中掠过血腥的画面。但下一刻,他甩了甩头。无数次作战经验告诉他,凛冬必然还活着,帽子应该是在掉落后被流弹打中,否则不会只有这一点血迹。温省带走凛冬的意图很明显——报复,以及拿捏警方!


    M国的特警也有几位下来了,“韩先生,车我们已经详细检查过,从出血量看,人至少当时没死!出山只有两条路,往东北到月文城,往东南到月宝镇!”


    韩渠将帽子揣入怀中,“去月宝镇!”


    月宝镇在M国东北边境,和月文城相似,是M国最能藏污纳垢的地方。温省一路逃到月宝镇之后,本以为万事大吉,只要经过群山,就能进入月文城,那里不仅是法外之地,还能轻松出境,他早前结交了城中几位地主,也能为他提供庇护。没想到天降大礼,将凛冬送到了他面前。


    他起初并不明白凛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直到在翻入山谷的车中,看到被凛冬护在怀里的阿谨。哈,凛冬居然惦记着那个替死鬼的姐姐!纱雨镇警方当初对他严刑拷打,非要他说出阿谨的下落,他是真不知道这小娘们儿逃到哪里去了,原来在月文城?


    他心中大喜,两个害他落到如今境地的人都在他手中,他还有什么可抱怨?凛冬、阿谨,还有其他垂死挣扎的人被转移到他的车队里,手下问,是不是继续往月文城开。他思索一番后,决定暂时回到月宝镇。凛冬是从月文城来的,警察一定会去月文城,他再去就是自投罗网。至于月宝镇,他也并不想去,但在枪战中,他的手下也受了伤,必须尽快处理。


    月宝镇不能久留,他打定主意,暂留一宿就离开。


    镇里的医院夜里没有患者,值班医生正打着瞌睡,太阳穴上就被顶了一支枪。半个医院被温省占领,药品被洗劫一空,医生护士被迫给受伤者治疗。


    而伤得最重的凛冬被温省丢在太平间,头颅一次次撞向地板,能活下来就给他当人质,要是死了,直接扔在太平间就好。


    但即便手上有包括凛冬在内的五名人质,随着时间的推移,温省还是越发七上八下。凌晨4点,他忽然不敢继续待在月宝镇了,脑中不断出现那个来自华国的警察,他忘不掉对方看向他的视线,冷漠,充满警告意味。


    “老大!”手下神情悚然地来报,“好,好像有人来了!”


    抵达月宝镇之前,韩渠和李东池已经进行过详细沟通。李东池遥控不了北边这些偏远城镇的治安局,寄希望于他们,反而会坏事。李东池调遣中部地区的特警前往支援,但最快也要天亮后才能到。


    韩渠算了算人手,虽然不多,但全是和他一样来交流的精英,以及李东池的嫡系特警,凛冬危在旦夕,不可能等到天亮再行动了。


    小镇安静得诡异,韩渠看过地图后,首先锁定的就是唯一的医院。温省如果在月宝镇停留,最可能的就是有人受伤,他不得不暂时安顿。果不其然,韩渠一到医院,就看到可疑者一闪而过,而本该灯光大亮的门厅漆黑,无人值守。


    警车迅速堵住医院的各个出口,当地地主的保镖、名义上的治安队员悄无声息赶来,有的隔岸观火,有的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韩渠安排一队特警盯住这些人,以防他们趁乱袭击,亲自带着其他人进入医院。


    医院的灯不是被关掉,而是被子弹打碎,整个门诊大厅全是玻璃碎片。韩渠握着枪,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前。忽然,前方闪过人影,他迅速伏低,果断开枪,子弹掠过他身侧,而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


    枪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韩渠和队友互相掩护,扑入枪林弹雨中。子弹打入身体的钝响被淹没在枪声中,韩渠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深,漆黑的巷道浮起浓重的血腥气,他从抽搐的雇佣兵身上跨过,毫不犹豫奔向门诊楼的尽头。


    通讯仪中,特警吼道:“太平间!太平间有情况!”


    韩渠一迈出门诊楼的后门,立即看到一排青灰色的平房,磨砂玻璃没有透出任何亮光,月色下,人的轮廓在楼顶忽然出现。他一个闪身,躲入柱子,子弹倾泻,震撼着身后的立柱。


    “韩先生,保镖招了,温省把人关在太平间,他们全都是人质!”通讯仪里传来特警焦急的声音。


    枪声停歇的一瞬,韩渠迅速掠至前方花坛,在屋顶保镖冒头开枪之时,精确扣下扳机。


    死一般的寂静。


    好吵。凛冬在枪声中转醒,鼻腔里全是血腥,眼睛好像睁开了,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色。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头脑空茫,子弹射向墙壁的声响在他听来像是沙沙的雨声。


    他在血泊中缩了缩,头部的剧痛顿时令他狰狞地抽搐起来。忽然,一双手将他抓起来,暴怒地在他耳边嘶吼。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但好歹是想起来了,他被温省抓住,被报复虐待,头已经破了。他双目失焦地看着温省,觉得这个人好像比他还狼狈。为什么呢?他不由得笑了一声,口中顿时呕出鲜血。


    他的举动激怒了温省,温省抓着他的头发,拳头招呼在他脸上,“你就要死了,还笑得出来!他来了,被你引来的!老子今天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凛冬迟钝地想,“他”是谁?谁被引来了?


    受伤的大脑已经不能让他思考,忽然,他看见前方破开一道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想抬手挡一挡,但手断了,木偶一样垂着。刚才还抓着他头发的温省忽然将他推到身前,在他耳边嘶吼,“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意识到顶在他脖子上大动脉的是枪。那枪抖得比他抽搐的还厉害。他有点想笑,但只是呼吸,肺就好痛。


    没有人回应温省,但凛冬在强光中看到一道人影,心头忽然一悸。他的视野是模糊的,可那道身影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辨识出来。


    “韩……”他下意识呼喊,发出的却是丧尸般的“嚯嚯”声。温省恐惧地抓着他迅速后退,他感到自己这个盾牌快要散架了。


    “我杀了他!你再过来我就和他同归于尽!”温省发疯地喊道:“你不怕吗!”


    枪声响起,凛冬下意识闭上双眼,但就在这锐利的枪声中,他听见一声很轻的回应——“怕。”


    血溅射在脸颊,身后的力道颓然消失,凛冬失去支撑,和温省一起倒在血泊中。仅剩下的意识支撑着他抬起头,看向光明处。熟悉的脚步声急促地冲向他,“韩……”他奋力发出音节。来人极其小心地将他从血泊中抱了起来,揉进自己的怀中。他将脸颊贴在韩渠的心口,最后听到的,是那颗心脏上传来的隆隆的跳动。


    太阳升起,李东池紧急调派的特警赶到月宝镇。向来和蕉榴市不对付的地主们权衡利弊,不敢正面交锋,一直围在医院的保镖各自退去。


    急救室的灯还亮着,凛冬在里面,小镇最好的外科医生也不能保证能够将他救回来。韩渠满身是血,守在急救室外,没有人敢上前与他搭话。


    特警们找到了昏迷的阿谨、阿羊等人,阿羊和林富也伤得很重,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温省的手下死了大半,活着的已得到救治。


    只有凛冬,还徘徊在生死之际。


    韩渠看着窗外的天空由暗变明,霞光竟是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一闭上,脑海中就是凛冬满脸血污的一幕,他甚至不敢抱他,生怕一将他抱起来,就要碎掉。


    在纱雨镇,凛冬跟他讲从债主手中救下白一。海边的仓库,凛冬拖着沾着血的棍子,满脸是血站在门口。凛冬说的时候洋洋得意,正是这副修罗之貌,唬住了债主。


    “我那样子,你看到了都要吓死。”


    记忆里的玩笑话在耳边回荡,而现在,血淋淋的凛冬被他亲手送进急救室,奄奄一息,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害怕。


    第47章


    李东池赶到月宝镇时, 带来了蕉榴市的医疗团队,凛冬情况危急,需要尽快转移到最近的城市。韩渠一路护送, 两天没有合过眼。第三天,医生告知, 凛冬的伤情虽然暂时稳定下来了,但不排除会进一步恶化的可能。韩渠守在凛冬床边,轻轻握着凛冬的手, 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头上缠满绷带的人, 许久, 仰面将泪意忍了回去。


    他将凛冬的手抬到面前,低头吻了吻,自言自语:“听得到我说话吗?冬冬哥。”


    凛冬毫无反应。


    “以前你守着我的时候, 我听不清, 也看不见, 但我感觉得到有一只小贝壳,一退潮就会来到我身边,跟我说话。有很多次,我快要睡着了, 我知道一睡着,应该就真的再也醒不来了。醒不来也好, 我那几年过得……实在太辛苦。但每次我真的要睡着, 小贝壳就在一旁叫我。”


    “我后来想, 我能醒来,要感谢很多人,救我回来的队友,医术精湛的医生, 还有小贝壳的呼唤。我那时很好奇,小贝壳是谁,等我醒了,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


    “你好奇吗?你醒过来,我跟你说小贝壳是谁。”


    床头的仪器单调作响,是韩渠得到的唯一回应。一阵沉默后,韩渠笑了笑,“算了,不卖关子,你就是小贝壳。”


    “小贝壳,你能醒来吗?”韩渠沙哑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小心地将凛冬的手放回去,“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探视时间有限,韩渠更多时候只能待在病房外,透过窗户,他看见凛冬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就像被海浪推得很远很远,再也回不到海里的贝壳。


    李东池安排特警值守着这一层病房,除了凛冬,其他伤者陆续能够接受问询。


    温省的手下交待,他们这一支是温省的心腹,温省出事后,他们立即离开M国暂避,最近才回来,策划劫狱。计划还未实施,就得到温省将被转移到蕉榴市的消息,这简直是天降馅饼。


    温省认识月文城的一些地主,打算到月文城落脚,中途遇到凛冬打乱了所有计划。在温省下令追击凛冬的车之前,手下就劝他不要节外生枝,他却非报仇不可。凛冬的车滚落山崖,车里三人全部昏迷,手下又劝不如直接射杀,温省不同意,要带走当人质。其余人质并未受到折磨,温省眼中只有让他吃过大亏的凛冬。


    审问进行到一半,韩渠就离开,但只在外面站了片刻,又红着眼回到门口。


    凛冬重金雇来的两位保镖卡里和林富骨折、中弹,但由于没有伤到要害,身体素质好,醒得最早。他们交待得不多,凛冬并不会和他们说详细计划,他们的任务只是提供安保。林富最后说:“我跟过很多雇主,谁给我钱,我就给谁卖命,但凛老板这样的,我以前没有遇到过。好人平安,他醒来后,我愿意继续跟着他。”


    阿谨在得知凛冬伤重未醒时,泣不成声,医生说她不能受刺激,问询只得暂时停止。警察离开后,韩渠敲了敲病房门,用M国语说:“能和你聊一会儿吗?”


    阿谨一听他的发音,眼泪又出来了,“你是李先生的朋友?”


    “他叫凛冬,料峭的冬天。”韩渠在纸上写下凛冬的名字,拿给阿谨看,“李大东只是他的化名。”


    阿谨重复着“凛冬”两个字,将纸捂在手心,“凛先生,是凛先生保护了我。”


    车失控翻落时,是凛冬紧紧抱住她,她在恐惧和撞击中失去意识,最后一点认知,是凛冬强有力的怀抱。


    “对不起,对不起……”她伏在床上,无颜见韩渠,自责不已。


    “不要说对不起。”韩渠说:“能下床的话,去看看他,他会醒来,到时候再跟他说句谢谢。”


    阿羊的伤势也很重,和凛冬不同的是,他是在车祸中受了重伤,两枚子弹贯穿内脏,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清醒后,阿羊对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有完整的认知,警方花了些时间告知他经过,他消化了许久,又过了两天,才能讲述和凛冬一路北上营救阿谨的计划。


    “我妹妹也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我和这些人不共戴天!”


    “月文城里那些女人孩子很可怜,地主们仗着治安局不敢管,养了一屋子女人,成年的,十几岁的,还有几岁的!简直就是畜生!”


    “你们为什么不管月文城?就因为那里偏僻,就让地主乱来吗?”


    阿羊的愤怒经过视频,呈现在李东池面前。而同样在李东池面前的,是被逮捕的地主们。


    月文城一带,李东池不是不想管,是暂时还没管到那么远去,也没找到处理这些地主的理由。如今凛冬仿佛一把刀,撕开了月文城和蕉榴市之间摇摇欲坠的和平,特警已经进驻,月文城的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东池自然趁热打铁,将地主、犯罪分子一网打尽。


    经查,月文城的治安局和地主狼狈为奸,地主又为温省之流提供庇护,除了也家,所有地主都是人口贩卖、军火走.私的获利者。也明率先站到警方一边,提供各家的大量犯罪证据。在这场风暴中,也家是唯一没有倒的地主。


    围剿月文城之余,李东池抽空回到蕉榴市,隔着病房窗户,看了看里面的凛冬,“他还没有醒来吗?”


    韩渠平静地说:“快了。”


    李东池的目光停驻在韩渠脸上,须臾,叹了口气,“等凛先生醒来,我想跟他道谢。”


    “嗯。”韩渠点头。


    李东池靠在墙边,“多亏凛先生,我们才有理由去月文城。我们……不对,他救了很多被拐卖、关押在那里的妇女儿童。”


    韩渠说:“这些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说,他会很愿意听。”


    “好,我亲自跟他说,他愿意的话,我带他去见那些被解救的人。”李东池顿了顿,说起另一件事,“那天是也明带你去找凛冬?”


    韩渠说:“我听说他现在是你的功臣?”


    李东池笑了声,“算是吧,这人很狡猾,凛先生拿他来引起刘当的注意,他也一早看穿凛先生的目的不单纯。要不是他,我们在月文城的行动不会这么顺利,我查过他,居然没查出什么问题来。”


    “你想查的那些问题,他身上没有,不然为什么站到你一边?”韩渠倒是看得明白,“也家谋的不是老地主那些利益,他要成为月文城遵纪守法的新贵,你以为是他给你开路,你又何尝不是为他扫清了障碍?”


    李东池眼前浮现也明那张微笑的脸,“确实如此。”


    月文城的动荡逐渐平息,来交流的华国警察也到了既定的回国时间。韩渠申请延长半个月,上面立即批准。


    “阿羊、阿谨,还有你的两位保镖都已经出院了,你呢?什么时候醒过来?”韩渠轻轻碰着凛冬刚长出来的短发。


    抢救时,凛冬那可以扎成团子的头发全部剃掉了,现在已经长出来一截,短短的,很扎手。他被转移出ICU,韩渠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了。


    “李东池说要给你颁奖,好像给你弄了个什么……荣誉市民,你什么时候去领奖?”


    “还有阿谨,她很配合治疗,最近她问过我几次,她弟弟呢?我没跟她说,但一直瞒下去,对她也不公平。你快醒来,亲自跟她说。”


    “那个不要命的阿羊,你肯定猜不到,他成李东池打击人口贩卖团队里的顾问了。他的妹妹还没有找到,但他很乐观,说他救了阿谨,一定有人会救他的妹妹。”


    韩渠语速很慢地和凛冬说话,抚摸凛冬的手背。


    “小贝壳,你听得到吗?”


    凛冬睁开眼的时候,韩渠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睡着了。他的视野起初很模糊,光线落在床上,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韩渠。


    混沌的头脑忽然清晰,韩渠怎么又变得这样憔悴?他挣扎着,想摸摸韩渠紧皱的眉心,费了好大的力气,手指才轻轻动了两下。


    韩渠感知到手心的跳动,猛然醒来,与凛冬四目相对。


    静止的一刻,韩渠眸光闪烁,喉结几番滑动,凛冬张了张嘴,“韩……队……”


    韩渠紧紧抓着他的手,医生赶来时,他都忘了放开。


    “韩先生,我们先查看一下情况。”医生不得不提醒。


    韩渠慌忙退到一边,通红的双眼却始终盯着凛冬。凛冬也看着他,医生遮住了视线,凛冬立即偏过头,追逐韩渠的身影。


    繁复的检查之后,医生送来让人松一口气的报告,凛冬的伤主要在头部,目前看来恢复得不错,前期的血块已经消失,暂未发现其他病状,再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韩渠回到病房,凛冬醒着,白一和白闪在凛冬出事后就赶到了蕉榴市,得知他醒来,立即送来清淡却滋补的食物。白闪眼睛很红,刚哭过,凛冬轻言细语地安慰她。看到韩渠回来了,白一拉着白闪起身,“哥,我晚上再来。”


    韩渠朝两兄妹点了点头,弯腰仔细端详凛冬,凛冬刚醒时不回避他的视线,此时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别开脸。


    “医生说你可以活动活动了。”韩渠问:“想下楼走走吗?”


    凛冬看看放在窗边的轮椅,“我坐那个吗?”


    “我也可以扶着你。”韩渠说:“或者抱着你。”


    凛冬连忙说:“我坐那个就好。”


    但他还是被韩渠抱了起来,他下意识环住韩渠的脖子,几步后,被放在轮椅上。


    这是蕉榴市最好的私人医院,花园又大又安静,不远处是一片宁静的海滩。凛冬闭上眼,久违地感受着海风和阳光。韩渠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和分开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韩队,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吧。”凛冬抬头看他,“我看见你了,你为什么能来得那么快?”


    不快。韩渠心道,差一点就赶不上。


    花园里有一处西式回廊,韩渠将凛冬推过去,两人坐在一起,“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又得到温省逃脱的消息,后来我让白一去找黄老头的儿子……”


    韩渠说着那一夜的惊心动魄,凛冬听得很认真,得知李东池出动了那么多特警,愧疚地低下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是麻烦,李东池感激你都来不及。”韩渠将凛冬的下巴抬起来,“月文城那些被拐卖的人,都得救了。”


    凛冬弯起唇角,眼睛明亮,“大家都还好吗?”


    “出院了,就等你。”韩渠碰着凛冬的脸颊,昏迷让他消瘦苍白,更像他名字的意境。


    “我其实早就该醒了。”凛冬将韩渠的手捂在自己两手之间,“但有个梦把我困住了,我一直在那个梦里徘徊。”


    “什么梦?”


    “我梦见……有个声音,说我是贝壳。”


    凛冬笑起来,“我明明是人,怎么会是贝壳。但那个声音一直那么叫我,我好像就真的成了贝壳。”


    韩渠胸口涨得满满的,“后来呢?”


    凛冬望着远处的海,想了会儿,推翻刚才的结论,“我应该不是贝壳,我在贝壳里面。”


    他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动弹不得,一个很大的贝壳将他包裹起来,柔软地覆盖着他,为他遮风避雨,为他供给营养,他听到的呼唤,大约就是贝壳的心声。


    “韩队。”凛冬说:“我昏迷的时候,你一直陪着我吗?”


    韩渠没有回答,但凛冬已经知道答案,“肯定是你陪着我。”他牵起韩渠的手指,“所以跟我说话的不是贝壳,是你。”


    “我也做过一个和贝壳有关的梦。”韩渠说。


    凛冬很有兴趣,“什么时候?”


    “你守着我的时候。”韩渠在他的惊讶中说:“我梦见你是贝壳,跟我说话,叫我快点醒来。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你,所以我以为,你就是贝壳。”


    “我们……”凛冬讶然,他没有想到,他和韩渠连做的梦都那么相似。就像,他们在各自最危险的时候,跨过时间,来到了同一片大海。


    “今天我才明白,你不是贝壳。”韩渠说:“你是贝壳割舍不掉的那枚珍珠。”


    第48章


    “截止今日, 已经有215名被困于月文城的妇女孩童被解救,警方将继续行动。我们采访到了来自警方的顾问也明先生……”


    新闻每天传来捷报,李东池麾下特警在月文城及其周边的行动成了M国普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电视上反复播放相关内容,既是与安纪守法的人分享喜悦, 也是对犯罪分子的威慑。


    凛冬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看向电视里的“熟人”。醒来后的这段日子,他已经清楚自己受伤后发生的事, 也明这个人, 他一直有所忌惮, 这人太聪明,比刘当之流有远见得多。但尽管如此,他也没想到也明会如此迅速地和警方站在一起。


    说起来, 他在月文城活动时, 也明袖手旁观, 也算是帮了他的忙。如今也明在镜头前侃侃而谈,亲和的微笑掩盖着眼中的野心,成了最受民众欢迎的警方代表人物。


    韩渠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顺着凛冬的视线看向电视, 评价道:“野心家。”


    凛冬点点头,关掉电视, “我收拾好了。”


    今天是凛冬出院的日子, 李东池想留他和韩渠再在蕉榴市待一阵子, 但凛冬想尽快回到纱雨镇,一来已经在蕉榴市住太久,二来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带阿谨去看阿功。


    李东池人还在月文城,安排了一架飞机送他们。阿羊得知凛冬要走了, 连忙打来视频,他已经穿上了M国特警的制服,“凛老板,你好好养身体,我完成任务后第一时间去见你!”


    白一和白闪已经先行回到纱雨镇,飞机上除了凛冬、韩渠、阿谨,还有林富和卡里。他们和凛冬的雇佣关系已经终止,但经历了这么一遭,两人都愿意继续为凛冬工作。凛冬打算暂时将他们安顿在“大冬物流”。


    飞机穿梭在云层上,凛冬看了会儿云,渐渐有些困乏。韩渠揽住他的肩膀,轻声道:“眯一会儿眼睛?”


    他“嗯”了声,靠在韩渠肩头。韩渠手指在他手臂上一下一下拍着,须臾,他很轻地笑了声。韩渠挑眉,“怎么?”


    “你在哄小孩睡觉吗?”凛冬扬起脸。


    “那不拍了。”


    片刻,凛冬说:“还是再拍拍吧。”


    韩渠唇角勾了起来。


    纱雨镇没有机场,白一早就开车去临近的小城等着了,见到凛冬眼一红,眼泪还没掉出来,就被凛冬喊了声“白老板”。


    白一被口水呛住,震惊得瞪起双眼。凛冬走过去,向他介绍林富和卡里,“我招来的新同事,回头安排一下。”


    外人在场,白一很有分寸,没反驳凛冬这声白老板,只是一路上开得七上八下,总在琢磨凛冬这是什么意思。中途韩渠和他换了位置,车才得以安全抵达纱雨镇。


    已是接近傍晚的时间,白一在晴天巷准备了饭菜,凛冬却说:“今天不行,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


    阿谨历经坎坷,终于回到纱雨镇这片土地,却像个异乡人一般,不安地打量着大变样的街道。韩渠看了看她,又看向凛冬。凛冬对她说:“走吧,去看看你弟弟。”


    去村里坟冢的路上,没人说话,凛冬几次在后视镜中看阿谨,她一直看着窗外,脸上始终是悲苦的表情。阿谨的反应很迟钝,蕉榴市的医生为她诊断过,她可能这辈子都恢复不了,但医生也说,她并不痴傻,生活能够自理,只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了,以至于接收外界的一切,都比较慢。


    凛冬觉得,她可能已经意识到阿功没了。


    黄昏如血,荒山上,孤坟终于等来了唯一的亲人。阿谨抚摸着那单薄的墓碑,没有掉泪,仿佛终于得到了那个早已水落石出的答案。许久,她站起来,向凛冬鞠躬,“凛先生,阿功是怎么……”


    凛冬没有隐瞒,整个讲述的过程里,阿谨的情绪都很淡。凛冬说:“抱歉,他的不幸有我一份责任。”一直以来对什么都反应很慢的阿谨这次却很用力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凛先生,是阿功对不起你,伤害我们的是命运,你已经对他,对我,仁至义尽。”


    阿谨再次鞠躬,泪水砸落在地上,“对不起。”


    阿谨和阿功的家早已不能住人,凛冬本打算暂时让她住在酒店,白闪却开车赶来,“哥,人交给我吧,我那里有宿舍,也需要人手,阿谨姐姐先住着,看看有没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面前的姑娘明艳大方,已不再是那个向他诉苦的小女孩。他不在纱雨镇的这段时间,白闪带领殡葬公司一路向前,将白家隔壁的两个院子租了下来,作为员工的临时住所。


    凛冬将阿谨轻轻往前一推,“好,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白闪朝凛冬和韩渠比了个心。


    热闹的送别和回程,最终只剩下两人和安静的黑夜。韩渠看看凛冬,“去哪?”


    凛冬说了个韩渠有些意外的地点,“往卡利斯学堂开吧。”


    “现在去看齐穗?”小家伙还不知道他记挂的冬冬哥受伤了。


    凛冬摇头,“今天就不去打搅小穗了,我想带你看看山下面的一个……那本来是我送你的礼物。”


    这个时间,孩子们都回到学堂,山下的活动场空无一人,韩渠还未停车,就看到了路灯下的火车头,红色的小老虎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居然给它挂了两个蝴蝶结。


    “火车。”韩渠低声道。


    “我请千山城那边项目的老板订的,想装在院子里,给你一个惊喜来着,可是……”凛冬顿了顿,当时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执拗地逃避,韩渠亦留下打好的衣柜离开。可如今,那些纠结犹如海上的浮沫般飘散,他笑了笑,“可是我实力不大行,院子还是小了,放不下这庞然大物。所以就和卡利斯先生商量了下,送到这里来。”


    “这里好。”韩渠朝火车头走去,抓住扶手,跳了上去。凛冬在下面,抬头望着他。他弯腰伸出手,“来。”


    凛冬一握,立即被拉上去。


    “我以前最会开火车。”韩渠认真地观察操作台,回头跟凛冬确认,“我们可以开吧?”


    凛冬忍笑,“当然可以,本就是你的火车。”


    韩渠调取久远的儿时记忆,按下发动键,火车却全无反应。凛冬终于笑出来,“韩队,你会不会啊?”


    “我会啊,等下,我再看看。”这一番看下来,韩渠终于确定,这火车得靠中控台操作,面前这一堆都是假的。“现在这些玩具做得太智能了,都不能亲手开,这不是欺骗小孩吗?”


    凛冬眼泪都笑出来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小时候坐的也是假的?”


    韩渠瞪着眼,“啊……”最后一次开火车的小韩还是小学生,天真的小男孩从没想过自己的火车不是自己开的,长大后再没接触过,更是没有再考虑这个问题。


    凛冬趴在方向盘上,露出一只眼睛,看韩渠的梦碎时刻。


    片刻,韩渠的手压过来,揉了揉他依旧很短的头发,嘴硬道:“不一样,我小时候那种肯定能自己驾驶,我确定。”


    凛冬没有挣扎,在韩渠故意粗暴的动作中看着他。很快,韩渠停下,和他一起趴在方向盘上。


    四下寂静无声,偶尔听得到山上传来的小孩的笑声。


    “我过几天要回国了。”韩渠认真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很深,“我想带你回去。”


    凛冬说:“韩队,你知道你这邀请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韩渠凝视凛冬,脑海中浮现出凛冬血淋淋的模样,不由得皱起眉。


    这趟M国之行,起初名单上并没有他,他的任务是留在国内养身体。但凛冬在M国纱雨镇的消息传回来,他想也没想就提出要去M国。


    起初,他只是想确认凛冬的安全,问问凛冬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凛冬是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住院期间,总是悄悄看着他。就算嘴上不承认,但他心里还是特别在意凛冬。这种在意,成了凛冬眼中的“怕”,还让陈争他们都知道了。


    凛冬不告而别,给他留下巨大的疑问,以及……不爽。他来到纱雨镇“偶遇”贝壳,自认为只是关心朋友,但从哪一天开始越界,他早就找不到那个临界点。或许从他将凛冬看做贝壳的那一刻,凛冬就在他心里占据了最特殊的位置。


    羽风是他们的孩子,他轻而易举接受这荒唐的比喻,早早看清,自己其实喜欢凛冬。当年教凛冬模仿自己,就是好感作祟,那时他肩负任务,本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凛冬的鬼鬼祟祟和张牙舞爪都勾引着他。


    只是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爱情在他的人生里,似乎都是无足轻重的一环。他不太需要,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取代爱情。


    对凛冬的感情毫无疑问是爱,也毫无疑问地明白,凛冬更爱他。迟迟没有挑明,凛冬有顾虑,他也有。凛冬逃走之后,他待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从头到尾思考自己和凛冬的这段关系。


    凛冬也许能给与他全部,但他不行,爱情只是调剂,他这样的人,给不了凛冬同等的回应。如果真的在一起,他将对不起凛冬给与的爱。


    但看见盘山公路上被烧毁的越野车,看见山崖下被子弹撕开的帽子,看见停尸房里血淋淋的凛冬,他早已构建好的认知被击溃了。


    爱情是他人生里无足轻重的东西,但凛冬不是。子弹打穿温省的头颅,他在血泊中抱起凛冬,仿佛抓住了凛冬正在流逝的生命。


    凛冬在急救室、ICU昏迷不醒时,他红着眼盯着挡在他面前的门,无比鲜明地意识到,他不可以失去凛冬。


    “韩队,我想跟你要一些时间。”凛冬迎着韩渠的视线,“我暂时还不能跟你回国。”


    韩渠摩挲他的脸颊,“还没有走出来吗?”


    曾经韩渠不明白凛冬为什么排斥《羽事》,凛冬前往月文城的行为回答了他的疑问——当初被犯罪分子绑架,被迫假装犯罪头目干涉警方判断这件事,一直是凛冬的心结,他恨自己不能像羽风那样有无坚不摧的信念,在羽风面前,在羽风这个荧幕形象所代表的那些警察面前,他自惭形秽。所以重逢后,他才总是那么小心翼翼,收敛锋芒。


    可凛冬这次醒来后,得知阿谨获救,每天都有被卖到月文城的人获救,整个人明显松弛了下来,韩渠觉得他正慢慢放下精神负担,尤其有一天,李东池给他看了一个视频,获救的女人哭着叫他“英雄”。


    那一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瞬间就红了,视频结束后,他还不可思议地拉着韩渠,“她刚才,是在说我吗?”


    韩渠说:“肯定不是我。”


    凛冬用自己的手,解开了几乎成为死疙瘩的心结。


    “走出来了。”路灯下,凛冬脸上又有了被夸英雄时的红晕。安静片刻,他继续说:“但是还有一些事,我要认真处理,认真想一想。”


    凛冬说得很平静,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韩渠却不由得皱起眉,“不可以跟我说吗?”


    “可以。”凛冬弯起唇角,握住韩渠的手,“我来M国,有自己的想法,但更多是迷茫。我想看看这个你差点付出生命的国家是什么样,来了之后我发现这里百废待兴,而我好像能出点力。出的力多了,也许就能靠近你。”


    “我没想过会遇见你。”


    凛冬停下来,往山上看了一眼,零星看得见学堂的灯光,它们就像夜里的星星一样。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早晚都要离开,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凛冬接着说:“我有牵挂,千山城的项目,进出口业务,白闪的公司,还有最初支撑我的,‘大冬物流’。我需要一点时间,将一切都安排好。M国到处都是烂摊子,我不能留下烂摊子。”


    凛冬说得很恳切,但韩渠知道,他还藏着话。


    一段安静后,韩渠说:“只是处理这些事吗?”


    凛冬点头,“嗯。”


    “不止。”韩渠靠近。


    四目相对,凛冬张了张嘴,终于道:“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将来。”


    韩渠眼神更深,“不可以和我商量吗?”


    “不可以。”凛冬竟是回答得十分坚决,“你会干扰我。”


    韩渠叹了口气,抱住凛冬,“至少告诉我一个时间。我不想你一个人在这边待太久。”


    回答他的是凛冬主动的亲吻。


    “不会。韩队,等我想清楚了,我就回去找你。我想自己去找你。”


    第49章


    千山城的游乐场开业了, 这是M国第一座真正的游乐场。凛冬看到宣传标语后,跟普老板确认了几次,“确定不是虚假宣传吗?蕉榴市都没有?”


    “没有!我们这真是第一个!”普老板很自豪, 朝凛冬挤眉弄眼,“没想到吧?我们跑在李东池前面了呢!别看蕉榴市什么娱乐场所都有, 但就是没有大型游乐场,不为孩子着想呢这是!”


    凛冬一个电话打给阿羊。阿羊前段时间跟随特警辗转于北方人口贩卖问题最严重的城镇,立了大功, 现在回蕉榴市休整, 很快又要出发, 寻找妹妹去了。


    “真没有!”阿羊证实了普老板的说法,“儿童乐园倒是有一个,但很小。不过我听说这边的投资商受到千山城启发, 要搞个更大的。嘿嘿, 到时候我要是把我妹找回来了, 我带她玩去!”


    凛冬说:“先带她来千山城玩吧,蕉榴市那个不知道还要修多久,我们已经开业了。”


    阿羊沉默了会儿,振奋道:“我一定会找到她!”


    千山游乐场在开业三天后, 迎来了一批特殊游客——卡利斯学堂的孩子们。凛冬和卡利斯先生找来车队,将他们安全送到千山城。


    凛冬头一次从纱雨镇往返千山城时, 被糟糕的道路颠得快魂体分离, 如今在各路投资商、地方管理者的努力下, 路已经修好了,载满小孩的车开得十分稳当,这些失去亲人的孩子战后头一回离开家乡,却不再如过去那样颠沛流离。他们在车上唱歌, 不知疲倦。


    齐穗一路都黏着凛冬,兴奋地说着近来学堂发生的事,还跟他展示韩渠从华国寄来的衣服。小家伙的成长速度令人惊叹,汉语已经说得非常流利,甚至会“考一考”凛冬了。


    韩渠送给齐穗的衣服看得凛冬发笑,那是儿童版卡车司机装,也不知道韩渠怎么买到的。


    “这个是哥哥让我转交给你的。”齐穗在荷包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精致的小袋子,郑重其事地放在凛冬手心,“冬冬哥,快看看。”


    韩渠拜托齐穗转交?凛冬很好奇。韩渠回国后,他们并未断掉联系,前天还互相发过消息,韩渠在搞什么?


    解开小袋子,一只造型稍显夸张的耳钉滑落在手中。那是一朵锋利的雪花,但和常见的雪花不同的是,它的中心有一根纤美的脊骨,犹如风雪中的利剑,周围围绕一圈旋转的气流,显得更加寒冷料峭。


    “哇!”齐穗惊讶道:“好好看啊!这是一朵正在跳舞的雪花吗?”


    “跳舞?”凛冬挑眉,他并未想到这一层。


    “是呀,它在转圈圈耶!它转得好开心,它好米!”


    凛冬将耳钉拿起来,对着阳光,雪花缓缓转动,晶莹剔透。他眯起眼,唇角勾起笑意。


    齐穗还在“好米好米”,凛冬收好耳钉,教育道:“净学网络话,不是好米,是好漂亮。”


    齐穗调皮道:“好米好米!冬冬哥好米!”


    “……”


    大巴直接驶入游乐场,一下车,孩子们望着对他们而言是庞然大物的摩天轮、海盗船、大摆锤,惊讶得呆若木鸡。普老板跟牧羊犬似的将他们赶上去。很快,胆子最小的孩子也敢坐上海盗船了。


    “小火车!”摩天轮上,齐穗看到了地上的火车,“冬冬哥,我们的小火车!”


    “是游乐场的。”凛冬说:“一会儿去不去坐?”


    齐穗想了想,贪心地说:“我今天要把学堂没有的坐完,小火车回家再坐!”


    凛冬笑道:“你还会算计呢。”


    齐穗靠在他怀里,“冬冬哥,哥哥在干什么?”


    “哥哥在上班吧,很忙。”


    “哥哥好可怜,都没有摩天轮坐。”


    “是啊。”凛冬刚附和完,就听见齐穗说:“我们来气气他吧!”


    “?”


    齐穗已经举起凛冬的手机——他有时会拿凛冬的手机玩游戏,镜头框住一大一小两人,还有身后的天空和大地,“耶!”


    一分钟后,正在听领导念经的韩渠收到消息——


    [冬冬:齐穗说,我们来气气哥哥吧!]


    韩渠笑出声来,一旁同样开会开得昏昏欲睡的陈争看他一眼,低声道:“看什么笑成这样?让我也笑笑?”


    韩渠将手机一收,“你没有男朋友吗?”


    陈争:“……你有病吧?”


    一天时间不够孩子们玩,普老板大手一挥,邀请他们住在游乐场附近的酒店,再玩两天。凛冬一直陪着,将多年未坐过的项目一次玩了个够本,大摆锤什么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坐了。


    “冬冬哥,你要回国了吗?”齐穗聪明,在凛冬陪他又开了一趟学堂山脚下的火车后,他望着凛冬问。


    凛冬摸摸他的头发,“嗯,但是我不是不来了,我们还会见面的。”


    齐穗很是不舍,但吸吸气,装得很勇敢,“冬冬哥,我长大了去‘大冬物流’当司机!这样你就是我的老板了!”


    凛冬哭笑不得,“不是说长大了要当哥哥那样的特警吗?”


    小家伙每天都在货车司机和特警中挣扎,为难道:“那我兼职货车司机!”


    “都好。”凛冬想抱起齐穗,但小孩子长得太快了,他有点抱不动,“年底我再来时,就彻底抱不动你了。”


    齐穗眼睛雪亮,“年底你就要来了吗?”


    “我在这里投了这么多钱,我不管了呀?”凛冬笑道:“哥哥有时间的话,我把哥哥也带来。”


    “好哦——到时候我开货车接你们!”


    “不敢坐不敢坐!”


    纱雨镇的建设一天快过一天,镇周边的荒地、村庄都被规划起来,晴天巷也大变样,小店铺搬了出去,“大冬物流”一再扩大,已经占了半条巷子。


    “凛老板。”林富正要出去送货,看见凛冬过来,下车打招呼。他已经不是保镖了,对“大冬物流”员工这个新身份相当适应。因为雇佣兵出身,长得又十分凶悍,白一经常派他和卡里去与那些狡猾难缠的客户落实款项,一次都没有吃亏。


    “下午好。”凛冬笑着说:“路上注意安全啊。”


    “知道,走了。”


    还没走到白一的办公室,凛冬就听见一阵骂声,“你小子,我没让你睡觉还是怎么?”


    凛冬在外面听了会儿,白一数落的是黄三,黄三被黄老头和两个哥哥押到他这里来打工,已经改邪归正,人很聪明,帮白一处理账目,不爱说话,每笔账都对得上,唯一的毛病是无时无刻不在打瞌睡,一张丧气死人脸。


    “我没睡,我只是看着像睡着而已。”黄三刚来时一声不吭,现在已经会和白一呛两句了。


    凛冬推门进去,黄三见到救星,马上开溜。白一洪亮地喊:“哥!你来了!”


    “还喊哥,像个老板样吧白总。”凛冬现在不常来晴天巷了,四处看了看。


    “你把‘大冬物流’给我,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哥!”白一说。


    “好好。”凛冬笑了,不跟他争辩。


    “哥,后天我去送你。”白一不等他拒绝,“工作我已经安排完了,有空。”


    “行。”凛冬转了一圈,渐渐生出一丝不舍。他刚来M国时,纱雨镇混乱贫穷,他也只有一个小小的门面,现在“大冬物流”已是很有口碑和影响力的货运公司,他投资的地产项目跟着开花,进出口贸易的障碍也已经扫清。


    更重要的是,一路走来,茫然、自卑、内疚……那些消极的不配得感荡然无存。他虽然不是韩渠、羽风那样的英雄,他也帮助了卡利斯学堂的孩子们,解救了阿谨,很多和阿谨一样的人也因他获救,他带来的资金成了纱雨镇、千山城走出创伤的一缕溪流,白一、白闪,不少人有了值得追寻的未来。


    他终于无比确信,自己可以站在韩渠身边。


    “哥,今晚跟我回家吃饭吧,白闪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弄了你喜欢吃的。”白闪决定就算凛冬不同意,也要把他拉去。


    但凛冬都没要他拖,“好啊。”


    白闪已是远近闻名的入殓师了,她的出众使得人们渐渐忘记凛冬,这正是凛冬希望看到的事。和白闪一起在厨房忙碌的还有阿谨,她现在给白闪当助手,应变能力虽然有些差,但做事踏实,上了年纪的客户对她很满意。


    凛冬也下厨做了一盘红烧鸡翅,白闪笑道:“韩哥上次嫌远,还专门换位子吃。”


    凛冬想到那一幕,眉目温柔,“回去做给他吃。”


    一桌丰盛的家常菜,白一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哥……”


    凛冬连忙打断他的施法,“我才安慰过齐穗,你也需要?”


    白一把眼泪收回去,“那好吧,你放心回去,下次来的时候,新家具我肯定给你们打好了。”


    “什么新家具?”


    “你和韩哥结婚的新家具啊!”


    说起家具,韩渠打的衣柜和床,凛冬已经提前装箱寄走了,现在大概正在海上漂泊,过阵子才会到国内。M国的住处依旧是他们的家,但那两件家具,他还是舍不得将它们放在这里。


    两天后,凛冬处理完所有业务上的事,被白一送到蕉榴市,次日,搭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落地洛城。


    洛城已经入夏了,下午的温度比纱雨镇还高,热浪中,他却惬意地深呼吸。去年离开也是这个季节,洛城连日暴雨,他走的时候,带着满身的潮湿。如今归来,已是晴空万里无云。


    凛冬没有回住处,在酒店开了个房,洗掉一身的疲惫,将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对着镜子戴上那朵转圈的雪花,又拿出最大号的墨镜,将半张脸遮起来。


    洛城正在举办一项全国性的商业活动,会场外停着许多警车,训练有素的特警正在执勤。凛冬停好车,坐在车里观察。


    不久,一位高大挺拔的特警从会场里走出来,戴着墨镜,看上去是个头儿。


    凛冬不由得扬起唇角。


    特警头儿已经完成白天的任务,和另一位头儿交班,聊了几句后挥手离开。凛冬一踩油门,跟了上去。


    特警头儿没走几步,被正在休息的队员拦住了,他们正切磋,非要和他比划比划。他在队员里声望很高,人又随和,经常被拉住过招。他笑了笑,摘下眼镜,外套脱了扔给队员,当场就玩起车轮战。


    凛冬悄悄下车,找到一棵适合藏身的树,躲了过去。


    队员们一个个败下阵来,又叫喊着还要继续,特警头儿却潇洒地将墨镜带回去,“你们,还得练。”


    在众人的起哄中,特警头儿向路边走来。凛冬藏身的树就在路旁。他心跳忽然快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明明,已经不是当年。


    那时候他也这样偷偷看着韩渠,那样有压迫感的队长,他紧张在所难免。时过境迁,同样的情形,他有什么可紧张。


    韩渠更近了,经过大树时,他下意识挪了几步,将自己藏在韩渠的视线之外。韩渠经过,似乎没有发现他,他松一口气,正想冲上去吓韩渠一跳,后背忽然被阴影罩住,一只手撑在树干上。他一愣,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熟悉的声音贴在他耳边说:“哪来的可疑分子?”


    “你……”凛冬贴着韩渠转过身,韩渠戴着墨镜,他看不见韩渠的眼神,但韩渠的唇角扬着,一副早就发现他了的臭屁表情。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他还是忍不住问。


    “你下车的时候。”韩渠又靠近了一点,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


    “这么快?”


    韩渠挑眉,嘲笑道:“你这三脚猫工夫。”


    凛冬挫败地“啧”了声,旋即想到了报复的办法,一把环住韩渠的腰,“我如约回来找你了。”


    韩渠果然僵住片刻,凛冬笑得耳边的雪花缓缓旋转,犹如跳着优雅的舞。不待韩渠开口,凛冬忽然伸手,将韩渠的墨镜摘了下来,比猎豹还敏捷的特警队长竟是没来得及藏起眼中的感慨,被扒了伪装,眼睛一时睁得有点大,一点都不威风。


    “还给我。”对视好一会儿,韩渠憋出一句话。


    凛冬双手背在身后,不还。韩渠侧身去拿,凛冬扬起脸,吻住他正好凑过来的唇。


    树影在阳光里摇曳,不远处的特警往这边看了看,光线太刺眼,又有树干挡着,没看出个名堂。


    风停下,树叶的沙沙声也跟着停止,韩渠拨了拨凛冬被他弄乱的头发,“回家了,这位可疑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