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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连你都不要我了,我要……


    江随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的怯弱和动容, 可不知道是这一刻,因为她一句斥责似的关心,叫他强撑的韧力, 戛然崩断。还是他今天真的有些难受, 头疼得像要炸开。


    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林鸢有片刻的怔愣, 不知道是这句话, 还是掉在手背上的, 出乎意料的热意, 仿佛一刻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可那点忽略不计的涟漪,眨眼便消失不见。


    林鸢垂睫, 神色淡下来, 放开他手,不再去管他。


    只抬头又问:“你还做了什么别的, 没告诉我的吗?”


    失落的指节还没来得及垂回身侧, 江随微愣了瞬, 有一刹那几不可见的犹豫,随又沉默, 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林鸢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想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可又似乎没有任何端倪。


    她眨了下眼, 最终没再问什么。


    江随却蓦地不知道是才发现, 还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微敛着下颌, 低声问她:“那条手链, 你为什么不戴了?”


    林鸢下意识蹙了瞬眉,淡道:“离开曾家的时候,没拿。你要的话, 自己去取吧。”


    江随刚要点头,就听林鸢气声般笑了声,又说:“反正,你不是能自己找到我妈,问她我去哪里了吗?”


    江随骨节里的酸涩,一下蔓延攀附进胸腔,压得他呼吸都不畅。


    他捏了捏拳,勉强撑起笑意,低祈的语气:“阿鸢,我们再试试,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可以吗?”


    林鸢看着他狼狈苍白,漂亮眸子隐现期冀的一张脸。


    “我是想忘掉过去。”她弯了弯唇,平和道,“但不是我和顾淮的。”


    江随颤了颤唇,默不作声看着她,再一次,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坠落谷底-


    林鸢回房,呆呆地坐了许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许多画面,从前的,如今的,在眼前不受控地交替出现。


    直至察觉到热意从脸颊上滑落。


    林鸢偏眨眼,低头,用手背胡乱掖了掖,将手心里那只丝绒盒子盖上。


    她留下了这副耳夹,将钻戒寄去了顾爸爸顾妈妈那的地址。


    或许是叔叔阿姨,并没有告诉顾淮。


    或许是,她和顾淮,从前玩笑似的说过,互相喜欢过的两个人,分手后,是做不成朋友的。


    没人告诉她,那枚戒指他们有没有收到。


    林鸢无声笑了笑,吁了口气,站起身,将丝绒盒子放进梳妆台下的抽屉里。


    她刚才向江随说,遇到了仇欣的事,江随下意识的意外反应,骗不了人。


    所以这场“偶遇”,并不是江随安排的。


    按仇欣的意思,当年帮她们“善后”的,除了江随,还有陆靖。


    那她现在唯一可以尝试的渠道,可能只剩下江随的奶奶了-


    林鸢是在临睡前接到的江随电话。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串号码,林鸢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闭了闭眼,无声接起。


    电话那头像是有意料之外的片刻安静,下一秒,又仿佛怕她挂断一般,急切开口:“阿鸢,你……能下来帮我拿些药吗?”


    只是声音,虚弱又黯哑。


    林鸢一顿,想了想,淡声问:“怎么了?”


    “应该是发烧了。”江随撑着精力,低声解释道,“我想去自己拿的。”顿了片刻,狼狈道,“摔了一跤。”


    林鸢一时有些无言。


    本想说你不会叫救护车吗?又想到有些新闻里,年轻人一人在家高烧不退,想去拿药,却爬到半路失去力气,被人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的惨剧,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


    林鸢下楼,找到客厅柜子里的小药箱,去厨房倒了温水,走到他卧室敲了敲门。


    “门没锁。”江随在里面努力大声说。


    林鸢摁下门锁,推门进去。


    只亮了盏墙角落地灯的卧室,男人穿着套霾灰色的真丝睡衣,像是真的有些脱力般,支着一条大长腿靠坐在床边。


    见她进来,有些撑不开的薄薄眼皮半阖着,努力冲她弯了弯唇,低声道:“麻烦你了。”


    林鸢盯了他两秒,撇了撇嘴。


    只觉得这样虚张声势般的模样,骂他都有些没劲。


    “要扶你吗?”林鸢干脆问。


    江随受宠若惊地抬起胳膊,轻声道:“谢谢。”


    林鸢瞥他一眼,这才发现他回来时的伤口,被清水冲刷地干干净净,却没有上药的痕迹。浓墨似的发,还带着些未干的水汽。


    林鸢咬牙翻了个白眼。不烧死你烧谁。


    量了体温,39度,对一个常年不发烧的成年人来说,的确是有些难熬。


    吃了退烧药,又喝了半杯温水,江随忍不住看了她淡淡的脸色一眼,像个懂事的孩子般没多言语,乖乖躺下,有些费劲地拉过被子,替自己盖好。


    林鸢转身欲走,却被他一下拽住手腕。


    蹙眉,林鸢拧身看他。


    “你能,留下来陪我会儿吗?”江随看见她越皱越深的眉心,赶紧说,“我怕退烧药不起效。到时候……你帮我叫下救护车。”


    他就是希望,她能多陪陪她。


    后面半句是托词,但也没敢说,让她送他去医院。


    胸腔起伏,林鸢出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坐到床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过来的软凳上。


    江随知道自己该知足了,重新躺回去。


    困顿和生理上的难受,让他想多看她两眼,却还是撑不住力气地缓眨了两下眼,便阖上眼睫。


    卧室里,静得壁角溢出


    微弱的电流声。


    林鸢看着他那张,此刻精致无害,又脆弱苍白的漂亮面孔,鸦羽似的长睫,似乎因为难受,轻轻颤动,没来由的,有些怅然。


    可没片刻,他却像个小动物般,将脑袋往巢窠般的被窝里缩了缩。


    直到只露出被额发掩盖伤疤的,白皙的额头。


    林鸢听他小声地,闷闷地说:


    “我母亲爱过他,是真的。控制不住欲。望,抵挡不住新鲜感和刺激,和别人在一起,也是真的。”


    “所以当年在她说出,我不是她和我父亲的孩子时,没人怀疑。也没人去查证。”


    “我真的害怕,阿鸢。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段婚姻,都会变成这样。每一对相爱的人,都会褪掉热情,互生怨恨。”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去想,如果我们变成那样,我要怎么办。”他窒闷的声线里,染上克制不住的哭腔。


    林鸢都不知道,他在人后,是一直都这么爱哭的,还是生了病的缘故。


    直到他又说:“阿鸢,对不起,是我把事情弄成了一团糟。”


    “可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我真的没办法去想……连你都不要我了,我要去哪里。”


    林鸢看不见他的脸,心脏却蓦地一缩。


    她突然有些不愿意,再拿他的父母亲情去攻击他。却也答应不了他其余任何。


    不知是没听见她的回应,还是调整好了情绪,他将脸露出来,只剩眼眶余红,小心翼翼问她:


    “你给我些时间,再和我试试,我改成你喜欢的样子,好吗?”


    林鸢安静地看着他:“如果不能呢?你会放手吗?”


    江随蓦地一滞,沉默下去。


    林鸢气音似的笑了声,仿佛在说:你看,问题又无意义地绕了回来。


    “闭眼,睡吧。”她说。


    江随嚅了嚅唇,最终低道:“好。”


    时间似乎又静了下去。


    林鸢偏开脸,静静地起身。


    却不料,蓦地被人从身后抱住。


    “再陪我一会儿,可以吗?”他真的不想像刚才那样,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备受煎熬。


    身后滚烫的体温熨帖上来,林鸢一刹那僵硬。


    “江随,你能放开我吗?”她绷着身子说。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抱你一下。”江随沙哑低道,鼓起勇气,“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儿。”


    林鸢蓦地一滞,闭了闭眼。


    “也别和我说这句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疲惫道,“我一听到,就会想到顾淮。”


    江随脑袋骤然一阵轰鸣,喉间灼痛滚烫翻搅。


    他颤了颤唇,没能出声。


    他此刻多想向她说:阿鸢,这句话,其实……是我先想向你说的。


    可如今,却成了她和别人磨不去的回忆。


    再说,仿佛就成了拾人余唾的情话。


    江随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感觉。


    或许只是……躯体不习惯许久未发烧带来的难言的痛苦。


    每一寸肌肉与骨骼的酸痛、灼烫,都弥天盖地地往他心脏上攀缠,叫他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疼得想哭出声来,却又怕她像刚刚那样,因为看见他的软弱,刚起的一点关心,又成了漠然的无视。


    “对不起,”于是他沙哑出声,克制着哭腔,努力用温和平静的语调向她说,“那我……重新学着喜欢你,学着对你好,学着表达,学着体谅,可以吗?”


    “江随,放手。”林鸢冷淡道。


    江随牙关都咬得发痛,眸底灼人地发疼,强迫自己松开手。


    林鸢头也未回地向前,江随却突然在她身后说:“阿鸢,从前的我们,大概都以为各自藏得很好。可即便没有你那本日记,我依旧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林鸢脚步猛地一顿。


    江随苦涩地牵了牵唇。


    她知道了,或许会更恨他,更怨他。


    可也好过,他于她而言,变得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林鸢滞顿地转过身,看向他。


    男人跪坐在床上,抬眼仰视她,眼眶晕红,低声沙哑道,


    “就像于我而言,这么多年来,喜欢你这件事……不是我不想说,不愿面对,不肯承认,就不存在的。”


    第52章 第 52 章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恨……


    或许是已经知道江随, 一早知晓自己喜欢他这件事,让她对江随见过她的日记,并没有先前那样极度的愤怒与难堪。


    那样炽烈纯粹的少女心事, 并不是她的错。或许江随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她实在没必要, 再维护她那点弱不禁风的自尊心了。


    又或许是, 江随如今这些, 曾经对她来说极具杀伤力的表白, 像错过场次的电影票,只剩难言的怅然, 并不能激起她多大的情绪。


    林鸢看着他苍白又企盼回应的脸, 竟也没了那么强烈的,要和他争锋相对的力气。


    她只想知道原委, 于是只问:“你看了多少?又是怎么看见的。”


    “看了一页。”江随盯着她, “它当时, 掉在了地上。”


    林鸢看着他,片刻, 不置可否“嗯”了声,向他说:“睡吧。”


    卧室门关上,周遭重新安静下来。


    江随颓然地躬身, 躯体的痛感, 都盖不住他没来由的恐慌。


    仿佛置身于孤岛,看着呼天啸地的海潮骤涨, 却束手无策。


    他只怕, 她越平静,就是越不在意。


    但,一定还有办法的。


    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多-


    林鸢没想到的是, 第二天一早下楼,江随竟起得比她还早。


    她瞥了眼他面色,似乎好了许多。


    她本能地就想吐槽一句,狗一样的恢复力。


    江随冲她笑笑:“来吃早饭吧。”


    桌上已经和前些天一样,摆好了早餐,林鸢没有饿着自己的习惯,自然坐下来吃。


    进食不久,餐桌对面的江随,状似随意地问她:“阿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咀嚼的动作停下,林鸢平淡地看着他。


    “你别多想,”江随说,“我不是……又要安排你的人生。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从事游戏或动画产业的工作。”


    林鸢蓦然晃了下神。


    说丝毫没有触动是假的。却不是因为江随这些话,而是她从前,的确有过这些念头。


    江随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她也在里面协助做过一段时间游戏分镜。


    只不过,那时候只当是玩票来做。


    没有系统的学习、现实经济的压力,还有毕业时和江随的那场矛盾,让她最终没有踏进这个行业。


    或许是身边太多人,按部就班地生活,她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闲余时间,也算是在用自己的兴趣赚钱,本来已经觉得挺满足,如今,当初的念头被江随重新挑开,就让她有些触动。


    咽下嘴里的食物,林鸢淡道:“和你无关吧。”


    江随一窒,平了下呼吸,缓声道:“阿鸢,我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我……郑老师虽然算不上多喜欢我,但对我的教养,也并不比我哥少。我知道你喜欢画画,也喜欢这些相关的行业,可也明白,你那时的境况,不可能向你母亲开这个口。”


    “可如果当年,我直接提出由我出资,让你去学美术,让你去美院,替你请最好的老师……或者甚至只是,让你去个普普通通的教培班,你会接受吗?”


    林鸢微滞一瞬,咽了口,轻笑:“那凭什么,我现在就要接受呢?”


    “我欠你的。”江随毫不迟疑地说,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如果你愿意,我名下极乐的股份,可以随时转给你。具有法律效力的合约,我很早……就叫律师拟好了。”


    “你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林鸢沉默地看着他,捏着瓷勺的指尖,不经意地在坚硬勺柄上,缓慢抵刮。


    她谈不上感动,却也不像先前那样,生出极度的怨愤。


    或许是因为,他说得太真诚,又或许是因为,“你喜欢做什么,将来又想做什么”,这样的话,只有老林问过她。


    可她也只是笑了笑。


    “江随,可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林鸢盯着他,“你知道的。”


    心脏骤然抽跳,男人鸦羽似的睫尖轻颤了瞬,努力笑了笑,问她:“粥好喝吗?”


    林鸢舀粥的瓷勺抵在碗底,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淡道:“我不需要你自我感动


    做了什么,然后再来告诉我。”


    “我只是,”江随动了动唇,“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一些。”


    “江随,”林鸢平静地告诉他,“可你现在的样子,我一点都不喜欢。”


    拧绞般的闷痛在胸腔里蔓延,喉间哽痛滚烫,江随低哑问她:“煮得不好吃吗?我叫阿姨教我的,可能是第一次做,以后……会好的。”


    “你相信我。”最后几个字,轻得淹没进沙哑嗓音里。


    林鸢沉默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口憋闷得难受。


    他锐利又精致的眉眼,仍带着几分天生的骄矜贵气,可整个人的神色,却仿佛寄人篱下的孩子,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努力收起骨子里的傲气。


    就如同她在外婆家待的那一年。


    如同,她在曾家生活的那些年。


    林鸢只觉得没来由的烦躁和心慌,忽然道:“江随,你从前没这么多废话的。”


    江随笑了笑,什么也没再说。


    脑袋仍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低头,一勺勺地,机械地咽了几口。


    的确不好吃,寡淡无味。


    她说她,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可他哪里,还敢和从前一样。


    他如今连演,恐怕都演不像。


    因为他无法自控地,总会想起从前的他们,即便安安静静,坐在一起什么话都不说,也仍叫他感到安心与悸动。


    可如今,这份安静却叫他心慌、叫他害怕。


    他害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就会离他越来越远。


    他只能赌,赌她终究对他,能有一丝例外-


    江随等彻底退烧后,去曾家拿了林鸢的东西。


    郑敏接待的他。  :


    打电话问了林鸢,确定可以给他,就帮他一起整理。


    电话里,林鸢只说,和江随是一个公司的,让他帮忙来拿。郑敏没有太多怀疑。


    或许是上次碰过面,或许是林鸢的柜子里,藏了许多他的相片。


    郑敏对他,似乎并不陌生。


    他没有看见当年那本日记,不知道,是不是林鸢离开的时候已经带走。


    他将影集,她的一些小东西整理好,放在置物箱里。


    又在触到郑敏说的,她放手链的盒子时,因那些相册,已经有些难抑的酸涩,一瞬间化成眸底胀热,几乎要克制不住滚落下来。


    那是一只印着小熊的铁皮盒子,他当年去港城参赛,带给她的,无足轻重的小礼物。


    “江先生,我看见阿鸢把不少宝贝的东西,都放在这个盒子里。”郑敏低笑了声,慢道,“许多年都舍不得扔,应该是很喜欢,麻烦你一起带给她吧。”


    “嗯,好。”


    江随蹲在她小卧室的柜子前,用躬身整理的姿势,来掩饰自己此刻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恨自己。


    恨他的自私,恨他的懦弱,恨他的胆怯。


    他到底将她的心意,践踏到何种地步,才能叫一个……曾经连这样无关紧要的包装盒,都要妥帖保管的少女,如今厌恶他成这样境地-


    老林的手机,林鸢是在离开曾家时就带走的,那天晚上还能正常开机,可这两天,却无缘无故地没了任何反应。


    林鸢跑了好几家维修店,都说型号太老,甚至那个品牌都已经被收购,没有零件,没办法维修。


    不是钱的问题。


    林鸢不知道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仿佛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要这样再一次,在她眼前消失。


    她真的有些接受不了。


    可偏偏,她刚回去,站在客厅里,想问问谢师哥,曾经的同学,或是随便谁,能不能帮她想想办法时,江随却回来,问她说:“阿鸢,能陪我出去吃顿饭吗?”又道,“如果不想出去,在家吃也行。”


    林鸢咬了咬牙,抬头看他。


    江随一下看见她耳垂上的浅蓝,嚅了嚅唇,低道:“今天……能不戴吗?”


    “我喜欢。”林鸢平静地告诉他。


    “阿鸢,今天21号。”江随有些忐忑,“是我的生日。”


    林鸢微顿,沉默又固执地看着他。


    江随攥了攥掌心,从口袋里拿出那条,藏在身边好多天,没敢给她的手链,艰涩笑道:“那你可不可以……都戴上?”


    林鸢一滞,心口有一刹那隔着鼓皮,闷敲似的疼。


    她没来由地怨愤到极点,嗤笑了声,伸手接过,又在江随眸底浮起意外的欣喜与动容时,猛地双手合力,将那串手链用力一扯。


    崩坏的零星碎宝石,溅落到大理石地面上,手里断裂的金属,砸到江随外套上,又掉落到他脚边。


    她看着眼前呆住的男人,攥紧拳,狠狠咽下喉间哽痛。


    林鸢知道单就这件事而言,她是迁怒。


    迁怒地想,如果不是江随,老林的手机,是不是就不会被曾友安摔坏。


    就好像人总要为自己的倏忽找个理由,于是借题发挥,将责任推卸给旁人。


    可她这些年,怪自己的时刻太多,也太累了。


    她怪自己当年的任性,怪自己为什么非得那天拉着老林出门。怪自己是不是不够听话懂事,才叫郑敏宁愿站在别人那边,也不愿维护自己。


    怪自己是不是不够好,不够漂亮,不够聪明,所以江随才不喜欢她。


    也怪自己,是不是不够优秀、不够有能力,面对顾家的危机,出不了半分力气。


    所以正如江随踩住她痛处时所说……面对感情,但凡有一点外部阻力,她或许都会放弃。


    因为她承担不起别人的人生,也不想承担。她背了太久的壳,实在精疲力尽。


    她又何尝不是和江随一样胆小怯弱,一样想逃避。逃避可能发生的,一段感情未来的面目全非。


    可她也同样,真的不再需要江随的好意,也给不了任何回馈。


    江随抬眼看向她,看着她眼底的固执和怨愤,克制压抑的悲伤与嘲讽。


    和她指骨间勒压的红痕。


    眼前的女孩子,连他曾经送他的饼干盒子,都几乎全新地保存至今,却把这条,那时欢喜到藏不住心事的手链,毫不犹豫地拆断,扔还给他。


    江随都不敢去想,她如今到底……是有多恨他。


    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过这样一句话——一道刺破黑夜的光,让迷失的人找到了路。无论这条路能否带他回家,至少提供了前进的方向。[注]


    他曾经觉得,夜空里的星芒,就是一簇簇刺破黑暗的光点,所以在孤单的年幼时光,他总喜欢仰望这片广袤宇宙,憧憬那点遥远的炽热。


    又渴求地祈盼,他也能拥有一颗,为他引路的星。


    可如今,这颗原本只属于他的星星,好像真的不愿再照亮他了。


    喉结艰涩划滚,咽下滚烫的灼痛,江随僵硬地走上前。


    “脾气这么大。”玄关台阶下,他低下头,小心翼翼,牵过她手腕,努力学着从前的样子,散漫轻笑,涩哑低问道,“手不疼啊?”


    第53章 第 53 章 等我离开了,你也向前走……


    江随握着她腕骨的指节, 有轻微的颤抖。可林鸢明白,这已经是他克制后的结果。


    因为即便他低着头,她依旧看见了他眼里的潮意。


    这个男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像一个敲碎了壳的软体动物, 将自己荡然无余地抛进这个世界里。


    任何一点触碰, 都能随意刺痛他, 叫他疼得无处可遁。


    林鸢滞在原地,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迁怒的发泄,还是因为别的, 整个人心悸般, 微微发抖。


    她感到心慌、极度不安。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 为了一份感情, 能将尊严、傲气、原则, 全踩在脚下,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到底是因为爱, 还是已经成了执念?


    林鸢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整个人, 就像被某种矛盾的情绪死命地拉扯。


    明知道理智上, 她该恨他、怨他。


    可竟然还会不可思议地,并不想看见他这样。


    仿佛有个更年轻的灵魂飘在半空, 盯着她, 指挥着她,控制着她。而她只能呆站着,任由那个灵魂抽动手里的丝线, 让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闷痛。


    可她需要的感情,绝然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控制,也不是一方对另一方,无止境的迁就和讨好。


    她必须尽快离开。


    离开他,去到完完全全,没有江随的


    地方-


    林鸢回房后,一直到夜里,隐隐约约听见楼下客厅,总有细微克制的动静。


    知道江随并没有走。


    她想了许久,最终下楼。


    客厅里,只餐厅连着厨房岛台那一片的灯带亮着,并不明亮,林鸢却一眼看见,一个人安安静静,微垂着眼,默然坐在餐桌前的江随。


    餐桌上几道摆盘精致的中餐,酒器里不知道醒了多久的红酒,还有一只造型清雅可爱的草莓小蛋糕——不是从前那个牌子。


    他像是在发呆,她下了楼梯,顿下脚步很久,他才迟钝地抬起头来。


    在看见是她的那一刻,潋滟的眸子,闪过一刹那克制不住的欣喜,又在下一刻,小心翼翼地掩饰下去,动了动唇,没说话。


    林鸢捏了捏指节,走过去,低眼看着桌上几道,都是按她口味做的菜,笑了笑:“饿了,下来吃点东西。”又抬眼问他,“你吃了吗?”


    江随有些茫然地摇头:“……还没。”


    像是不敢相信,她竟会关心他。


    “江随,抱歉。”林鸢看着他,平和道,“我今天……心情有些不好,所以……”


    “应该的。”江随打断她,嗓音有难言的哑意,笑了笑,低道,“应该的。”


    林鸢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默契地都明白,江随所谓的应该,是什么意思。可这样我扇你一巴掌,我回你一拳似的互相伤害,林鸢不想要。


    “菜都凉了,我再叫人……”


    “不用,”林鸢笑了笑,“我们热热,一起吃了吧。”


    江随微愣,像个小心观察大人神色,是否是真的没在生气的小孩,点了点头。


    厨房里,俩人将那一小锅莲藕排骨汤架到灶台上,打上火。其余的,按林鸢说的,简单加热一下就行。


    只是林鸢盯着浓白色的汤汁,泛起细微的气泡时,突然问:“江随,我们在一起的话,你是准备,和我结婚吗?”


    江随猛地一怔,手里的餐盘都差点掉落。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是林鸢在考验他,还是反讽他。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有回应,林鸢偏头,笑道:“怎么不说话?”


    “嗯,我想。”江随一下慌张起来,赶紧说,又无所适从地放轻了声音,“我……可以想吗?”


    林鸢一顿,看着他,胸腔里有细细密密的隐痛,却轻声笑起来。


    点点头,又问:“可要是……你家里人不同意呢?”


    “阿鸢,那你试试。”他像个急于表现的孩子,毫无迟疑地说,“你看我选你,还是要他们。”


    林鸢猛地呼吸一窒,被他眼里,仿佛终于得见一丝希望,病态的执拗激得一个冷颤,咬紧牙,没说话。


    顿了好久,直到江随又有些无措。


    “江随,”林鸢安慰道,“我只是随便提个假设,你不要这样认真。”


    江随一愣,有些茫然地安静了会儿,又点点头。


    “先把菜端出去吧。”林鸢弯着唇,偏头指了指餐厅,“再不吃,你生日都要过了。”


    他懵懵地弯起唇,又高兴,又有些慌乱,心跳都克制不住剧烈跳动,点头道:“好。”


    按她的指挥,去端那些加热过的瓷盘。


    他将掌心严丝合缝地托住灼烫的瓷器,死死贴着,不敢松开。


    直到走到餐桌边,放下瓷盘,江随捻了捻一瞬间有些模糊的指纹。


    那么烫,那么疼,他也没有醒。


    真好,不是做梦。


    林鸢坐下,吃了些菜,又端起江随替她倒的小半杯红酒,举杯向他道生日快乐。


    “所以,你会把我带回家见你家人,是吗?”放下酒杯,林鸢问他。


    “明天,”江随心脏的跳动难以平缓,有些迫切地说,“明天我就向郑老师说,可以吗?”


    林鸢看着他,努力平缓了一下呼吸,笑了笑。


    “也不用这么着急,我就是……想和你先试试。”她寻找着合适的尺度——总要为自己蓦然的改变找个理由,顿了下,平和道,


    “毕竟,人总要向前走的,不是吗?”


    却不料对面的男人,仿佛丝毫没怀疑这点转变的突兀,高兴又激动地措词都有些混乱。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回家,你……你不要着急,你慢慢来,我多久都可以等,多久都可以的。”


    林鸢颤了下睫尖:“好,点蜡烛吧。”


    “好。”


    江随只觉得,这是他过得的,最快乐的一个生日。


    他看着她,看着她隔着烛光,美好又柔和的脸,弯起笑,鼻腔酸涩难抑。


    林鸢看着他那张漂亮又精致的面孔,在烛火温染下,仿佛中世纪教堂里的油画。


    她曾经第一眼见到他时,便觉得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就该是这副模样,故事结尾那句“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才有说服力。


    轻眨了下眼,林鸢说:“许个愿吧。”


    “我希望,”那双深挚的桃花眼,执着地望着她,低低道,“明年生日,还和阿鸢一起过。”


    林鸢轻笑,在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垂下眼,安静向他说:等我离开了,你也向前走吧-


    江随和郑老师提及林鸢的结果,就是由她亲自带着,又去了趟顾家。


    不是没有人向她说起江随这段时间的动作,只是弄清事情原委,也知道这小子自己善了后收了尾。


    就等着他自己送上门。


    顾玉鸣夫妇,着实有些意外。说被宠若惊都不为过。


    上回江随来,自家儿子将人家揍得一身伤,该有的礼数道歉,经济上的赔偿,更是不遗余力。


    如今罚金和滞纳金一应缴纳,那几家出了事的分店,整改完成也重新营业,这一道槛安然度过。


    按顾玉鸣的想法,这样踩红线的事,越早发现解决,后遗症越小,如今一切揭过,反倒让他安心些。


    没想到,郑老还带着江随一道登门。


    更让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是,还请了家法。


    “他是没犯法,可他犯了错。道歉几次都不为过。”郑老师道,“明文律法奈何不了他,那就家法教训他。”


    “跪下道歉,”郑老师冷脸看着江随,“是你长辈,没什么不能跪的。”


    江随看了她一眼,单膝曲起,抵到地上,又落下另一处膝盖。


    顾玉鸣夫妇想劝,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江随身后警卫扎扎实实落下一军棍的时候,夫妻俩似乎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明白,江随为何会这样偏执了。


    至少他们对待顾淮,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绝对下不去这样的手。


    “该他承担的责任,都让他承担,我会叫人盯着他的。”郑老师又道。


    原本默不作声的江随,却猛地抬头,仿佛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即便此刻自愿受制于人,却依旧警惕地盯着她,时刻戒备着,不能叫任何人毁了他的家。


    郑老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补充:“任何经济损失,都叫他负责。”


    江随肩线一松,重新低下头。


    从顾家出来,江随忍着每呼吸一下,


    就从后背肋骨两处传来的扯痛,别扭地向她说:“谢谢郑……谢谢奶奶。”


    “浑小子。”郑老师好气又好笑。


    “我让你赔别的,你会肯?”到时候怕是连郑老师都不会叫,直接叫她老太婆了。


    江随不说话。


    郑老师看着他冷汗涔涔,惨白的一张脸,没好气地说了句:“叫小赵陪你去医院看看,别真有个好歹,人好好的小姑娘,总不能找个残疾。”-


    林鸢是元旦前,和江随一道去的华盛胡同。


    原因无他,背部左后两根肋骨骨裂,虽不用像其它部位一样上石膏,却每次呼吸,每次起坐都得复习一遍当时的剧痛。


    郑老师说不想看见他那副病恹恹的小白脸模样,让他好了再去。


    林鸢去杨梅胡同时,见的多是宋朝欢那样的一进小院子,或是两进院落,隔成好多户人家。


    她扫了眼院子里那株落了叶的白蜡树,淡淡收回眼。


    她也不清楚江随是怎么和郑老师说的,这位老人见了她,同那次高中时偶然的一面无差,爽朗又慈爱。


    她进了主屋客厅,老人笑着向她说:“阿鸢,还记得奶奶吗?”


    林鸢一怔,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郑老师的样子,不像是……不同意她和江随。


    面上却弯起笑:“郑老师,您好。记得的。”


    两人寒暄了几句,郑老师将江随打发走,叫林鸢一起,去厨房和她包包子。


    案台前。


    “年纪大了,不让我吃太多荤腥,你看这个萝卜丝肉包,”挑了点儿提前备好的馅料,郑老师嫌弃道,“几筷子都见不了一点儿肉腥。”


    林鸢笑。


    她没和这样脾性的隔代长辈相处过,却在她身上莫名体会到了一点儿老林的调性。


    一点本能的亲近,叫她放松下来。却也犹豫,是今天就向她求助,还是先捉摸下老人的意思,再做别的打算。


    却听郑老师道:“阿鸢,江随这小子呢,就是学杂了,从资本主义那儿学来的冷血无情高高在上,在他哥部队耳濡目染那些兵痞子的坏嘴,又不知道从哪儿自学成才的拐弯抹角口是心非。”


    林鸢一顿。


    “也就还有我,给他灌输吃苦耐劳立场坚定的优良作风。”


    林鸢听到后来有些想笑,老人故意自卖自夸的样子,真像个老小孩儿。


    “其实他16岁的时候,我就让他选过,要不要走他哥的路。”


    林鸢一顿,摁着手里的褶,低垂下眼。


    “他那时候脑子还没想清楚,心却诚实得很。”郑老师笑起来,“陆江两家的路,他都不选,他要做自己的主。”


    “毕竟,得了家族的好处,也该担起相应的义务。这是他们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她在江随16岁时让他选择。


    江随知道,如果选择陆靖的路,往后的许多事情,便不能自己做主。


    而若是不做选择,陆家也不会再为他铺路。


    权利和义务,总是对等的。


    林鸢有些怔愣,又有些茫然。她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动作,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小子和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事儿吗?”郑老师却好似看不出来般,继续道。


    林鸢回神,点点头:“嗯,说过一些。”


    老人笑了笑:“那他大概没和你说过,陆靖当年向我求情,让我把他留下来的时候,我知道他在书房外面。”


    林鸢一滞,突然有些不敢听下去。


    “但我还是和陆靖说,‘陆家不会养别人的孩子’。”


    林鸢狠狠咽了一口。


    “后来他去了他母亲那边,也给陆靖打过电话。陆靖说会接他回来的,”郑老师平和道,“但陆靖又能做得了谁的主?”


    “奶奶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就像个小猫小狗,本以为这里就是他的家,结果没几年,连着被转手送出去好几回,每次都满怀希望地以为,可以留下来,每次又被各种理由送走。”


    “其实能有什么理由呢?所有能找得出的理由,就是不够在乎罢了。就算真是个小猫小狗,怕也是要不再相信人。”老人放下一只褶子漂亮得包子,“何况,他是个人呢。


    林鸢胸腔里,突然有些难言的窒闷。


    郑老师爱江随吗?应该是爱的。前提是,他是陆家的孩子。


    并且必须是——不会妨碍家族前进与荣耀的孩子。


    陆靖爱他吗?或许是所有亲人中,最爱江随的。她从前就知道,江随和他哥关系很好。


    可陆靖依然有他的“身不由己”。


    所以在那个小男孩儿,问那个爱他的哥哥,会不会接他回来时,陆靖说:“会的。”


    却再也没去见过他。


    而他不知道,那个早慧的孩子,其实一早站在书房外,听见亲人说:“陆家不会养别人的孩子。”


    从某种角度来说,江随和她,其实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就好比,老林不在后,没人会因为她“懂事”,给她更多的偏爱。


    反倒是,会更变本加厉地认为,她本该这样。


    而江随,亦是如此。


    “至于江随的母亲。”郑老师道,“那样漂亮,那样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却因为是女性,即便比她哥哥优秀无数倍,即便她父母嘴上说她多好多好,却又总会加一句——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郑老师低嗤好笑道:“好像是个女孩子,家族的继承,就和她无关了一样。”


    “大概从小缺爱的人,面对感情,总会做出点儿不理智的举动。我能理解她,”话音停住,郑老师看向林鸢,“但不会原谅她。”


    林鸢心脏一跳,有些预感似的偏过脸,同样看向她。


    “所以孩子,怎么对待江随,你也可以自己选择。我也不会允许,我活着的时候,这俩孙子无法无天。”郑老师笑看着她,屈着指节,温和替她擦了擦脸上沾到的面粉。


    “但不管事情重来几回,当年我都会说:陆家不会养别人的孩子。”


    第54章 第 54 章 眼前早已不是他们期待的……


    周一, 林鸢在工位上看见谢松柏进了茶水间,拿上马克杯,不动声色地起身。


    谢松柏在挑零食, 林鸢走过去, 倒了半杯温水, 低声道:“谢师哥, 我年后, 就不来上班了。”


    谢松柏一顿, 看向她,拿着包薯片捏了捏袋子, 平和道:“准备去其它地方生活了?”


    林鸢看他神色, 只觉得他并没有多意外,倒是有些怔愣。


    看了眼没人经过的茶水间玻璃门, 谢松柏低声道:“江师弟最近……经常来接送你。我想着年轻人的事儿, 我也不好多问, 但总觉得你不会……”


    谢松柏没有说下去。


    林鸢先前快结婚的事,他知道, 而江随这些年,对林鸢超出朋友界限的关心,他也知道。


    依他对林鸢的了解, 小姑娘对感情, 不会这样三心二意。


    掌心挤紧杯身的温度,林鸢努力笑了笑:“我手里的工作, 年前提前做好, 如果有需要我带的新人,我也没问题。”


    又着重道,“我给你留了个号码, 到时候万一……公司遇到什么问题,你就打那个电话。”


    她农历新年前就会离开北城,郑老师帮她安排了国外的学校,只等资料手续齐全。


    郑老师叫她安心,她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谢松柏一怔,对她工作的尽责自然毫无异议——毕竟订婚那次,她都能连夜向他做好工作安排报告。


    只是顿了片刻,有些难言道:“抱歉了小林子,你前年刚来的时候,江师弟其实……经常问我关于你的事儿,我就想着他或许是……年轻人搞不懂自己心意。就连你第1回 去相亲的事儿,也是我说的。”


    睫尖一颤,林鸢有片刻的惘然。


    她就说,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巧合。


    她笑了笑:“没事的。”


    “还有,我这儿的事,你千万别有心理负担,要不是江师弟注资,齐柏可能那时候就得散了。其实去年那会儿我就想过,要不干脆给你们结个N+1,这公司就算了。我继续回去干我的程序员,周末还能多陪陪阿齐和我女儿。”


    谢松柏吁了口,偏了偏下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都不知道,现在公司每年的盈利,还不如我刚毕业那两年在对面ITC挣得多。”


    林鸢笑,了然地点点头,十分相信。


    科创园的房租,那么多员工每个月的工资,客户和各种关系的维系,像齐柏这样的民营公司,又要遵纪守法地赚钱,的确是相当不容易。


    “况且就算真有事儿,也没关系。”谢松柏笑起来,甚至是挺骄傲的语气,“你不知道,我们家阿齐,喜欢的就是我愣头青,杠天杠地的劲儿。要是我这也怕那也怕的,她还看不上我了呢。”


    林鸢一顿,鼻腔蓦地有些酸。


    仿佛别人的幸福,同样能叫她感受到温暖和力量。


    林鸢弯唇,低道:“谢师哥,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对即将离别的人,总要宽容一些,林鸢从华盛胡同回来后,整个人平和放松了不少。


    这种情绪落在江随眼里,就成了她真的有在尝试,和他重新开始。


    林鸢当然不会去辩解,她也不想在最后的这半个多月,再和江随起冲突。


    她也希望在这最后的共处里,她和江随,不是仇人般的敌视与怨愤。


    只是在她生日前,她在房里收拾东西,大概是被白天来打扫的阿姨看见,告诉了江随,等她晚上回去时,江随就像头掉进陷阱的困兽,极度不安,极度惶恐,又不敢发出呜咽,生怕惊动了她。


    说毫无触动是假的,因为她即将要做的,不正是这样的事吗?


    可她这回却能心安理得地说:“江随,我只是回一趟老家。从前,都是清明才回去,这次正好周末,我就想,在我生日的时候回去看看我爸爸。”


    江随整个人像被扔回海里的鱼,深深呼吸,调整神色,犹豫道:“那,我能陪你一起回去吗?”


    林鸢想了想,点头:“好。”


    江随受宠若惊地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听林鸢平淡地补充:“但祭拜老林,还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随只觉得自己被海浪高高卷起,又重重掼到礁石暗滩上。


    嶙峋碎石撞得他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陷阱滩涂上的泥沼,堵住呼吸的口鼻。


    他也不想去想的,可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曾经,林鸢理所当然地说,“我带我男朋友去祭拜我父亲,到底有什么问题”的语气。


    喉结哽滞地滑动,江随努力弯了弯唇,艰声道,“好,都听你的。”-


    林鸢是从渝市回北城,接到的戴叔叔电话。


    是个微。信的语音通话。


    她知道今年清明,不会回来了,就当新年前,提前去拜访一趟。


    这一次,江随倒是没要求和她一起上去,只帮她拿了要送的礼物,在家属院外就停住,将东西给她,说在外面等她。


    林鸢只当他是不在意戴叔叔,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那天戴叔叔临时回了一趟所里,差不多到和她约好的时间,才从外面回来。


    就这样,三个人在门口正巧碰上。


    她当时没觉得任何异样,回了戴叔叔家,他也只是长辈般笑问:是你男朋友吗?


    林鸢笑笑说:是以前的同学。


    戴叔叔似乎微顿了瞬,林鸢也只以为,他从前见过她朋友圈里的顾淮,所以对这次,她身边又换了个人感到诧异。


    只是也没再多问。


    可今天,他却问她:“鸢鸢,你同学……你们当年高考结束,你带他来过律山吗?”


    如果是平时的案子,他也不会记错时间,更何况是老林的。并且那一年,那个暑假,林鸢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郑敏就向他打电话报过喜。


    林鸢一顿,没来由地,心跳有些快起来,下意识捏紧手机,不确信地问他:“戴叔叔,您从前,见过他?”


    对面沉默了许久,最终却说:“可能是我记错了。”


    又道,“不用向别人提及。”


    林鸢怔怔地应了“好”,挂了电话。


    站在卧室里,林鸢只觉得喉咙都发干,脑子混茫茫的,辨不清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


    理智告诉她:算了,知道了,又还有什么意义。


    可另一个林鸢,又仿佛正在期冀地看着她,祈盼真相。


    她最终下了楼,去厨房倒了杯热水,茫然地坐到沙发里,就着那盏昏黄的落地灯,几乎将水温捂冷。


    连江随什么时候蹲到她身前的,都没有发现。


    “怎么了?”男人微扬着下颌,从下至上看着她,唇角浅弯,温声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林鸢怔忡回神,垂眼看向他。


    眼前男人,额发微垂,锐利又精致的五官,晕染在暗光里。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从前耷拉着眼皮瞧人时,总有漫不经心的痞气。偏偏瞳仁又生得漆黑清澈,偶尔抬眼看人时,使得他眼睛看上去潋滟湿濡,仿佛藏着浓郁的深情。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就算在这个屋子里洗完了澡,江随也会穿着干净的白衬衣。


    好闻的皂香,同他头发上清爽的洗发水味道混杂,溢进鼻息间。


    有那么一刹那,林鸢有些恍惚地,将眼前男人,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了片刻。


    直到她清醒地回神,低问:“江随,高三毕业那个暑假,你到底……去了哪里?”


    江随一滞,忽然明白了什么。


    其实在见到戴警官的那一刻,江随就有些预料,他似乎,竟记得六年前匆匆的一面之缘。


    只是那一刻,两个男人都心照不宣般,只当对方是头一次出现的陌生人。


    江随顿了片刻,最终低道:“我没去英国。”


    林鸢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仿佛灵魂抽离,从前的林鸢,要落进这具壳子里。


    或许每个人,总在成长的某一时刻,会替自己筑一个软壳,让曾经惧怕面对这个世界自己住进去。


    就如同13岁的林鸢。


    而她此刻却骤然惊觉,那个曾经替她破开软壳,让她终于敢探出一点脑袋,不再背着沉重的枷锁与自责停在原地,丝毫不敢忘记一点点负疚的……竟是眼前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她震惊、迷茫、惶恐,也有克制不住的感动。


    却又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我还以为……”林鸢滞涩地咽了口,笑了笑,嗓音微沙,玩笑道,“那里的紫外线,比北城的嚣张这样多。”


    明明……她查过英国的天气,就算是夏天,也算不得多热。可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江随弯唇,轻笑了声,终于有了些玩笑的语气:“还是渝市的更厉害些。”


    林鸢看着他这么久以来,最像从前的一刻笑意,心脏本能般,蓦地一涩。


    握着水杯的指节收紧,仿佛索性想给从前的林鸢一个完整回忆,她突然特别想知道:“江随,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江随一顿,没有立刻回答,却问她:“水还喝吗?”


    林鸢茫然地摇摇头。


    “好。”江随轻笑,站起来,将她水杯拿走,放到身侧茶几上。


    复又回来,半跪似的,重新蹲到她身前。


    昏暗静谧的,如同被抛进时光隧道的客厅里,他低低开口。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好玩儿。你知道你当时,”江随微顿,轻轻侧仰着脸看她,低笑了声,“都看呆了吗?”


    林鸢垂睫看着他,缓眨了下眼,无声笑了笑。


    “我就在想,为什么会有看着这么乖的小姑娘,胆子这么大。”


    “后来再见到你,就是……我看得出来,当时的你也很害怕,很紧张。甚至是既恶心,又恐惧。但你依旧站在那里,像个小英雄。”


    “那次,大概是有些好奇了吧。好奇你和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能叫你那么勇敢。”


    林鸢搁在膝盖上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瞬。


    “再后来,我知道你会去一中。”或许是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江随也没再掩饰,“我本来不在一班的,”江随笑,“我就那么没良心地抛弃了李想。”


    林鸢一顿,有些哭笑不得。


    “就像,谢师哥大概也和你说


    过,“江随声音低下来,“你那次相亲,是我故意去的。”


    他说完,喉间莫名有些苦意,扯唇笑了笑,轻声道:“我和你之间,除了第一次见面,后面的交集,似乎都是我的强求。”


    林鸢突然有些难受,滚了滚喉头哽意,偏开话头道:“我还以为开学那天,你并没有认出我。毕竟我那时……背着光。”


    本就黯淡的少女,还没有任何光环包裹,无人在意也是理所应当。


    江随缓眨长睫,静静听着她说,却并没有反驳,也没解释,只蓦地道:“阿鸢,你是真喜欢砸人脑袋。”


    帮仇欣时砸,帮李彤云时又是。也幸好,高中那回,虽然他当时不在,但小姑娘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到底是用手机开了录音,记下了那男的猥琐骚扰的证据。


    只是可惜了,他体育课替她买的酸梅汽水,那玻璃瓶喝完之后,有运势的福签。


    林鸢一怔,蓦地有些想笑。微弯了弯唇,视线低越过他浓黑的发,忽然很想问问他……那你,还疼吗。


    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江随没多想,眸底有缱绻温柔,也有一如当初悸动时的少年青涩,低低道:“至于心动,那应该是……和你一起因为李彤云的事儿,在办公室挨完秦老师的训。”


    林鸢猛然顿住。


    那个夏天的傍晚,他们被班主任留到操场上都只剩蝉鸣。


    无非是说,他们不该那样冲动,尤其是林鸢,小姑娘家家的,不把人打出事儿,万一自己出了事,怎么办。


    俩人明白,秦老师也是为了他们好,连江随都收了平日里的散漫模样,乖得像个从不迟到早退的,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直到秦老师,将俩人念叨得开始埋头忍笑,才气不过地扶了扶自己走错方向的汗湿刘海,叫他们:“你俩滚刀肉,走走走!赶紧回家!”


    俩人憋得痛苦出了办公室,到楼梯上才忍不住笑出声。


    江随也终于没好气地重重拎了拎她发尾,低眼睨道:“胆子怎么这么大?就不能等等我,也不怕吃亏。”


    空旷得仿佛有回声的教学楼,台阶上,小姑娘耸肩扬了扬眉。


    没立刻回答他,却开始往楼下走。


    那样一个小人儿,背着半新不旧的书包,杨着笑,快乐地往楼梯下蹦跶,一下就离他老远。


    她跨跳一级台阶,就念一句:“因为,一个人手里握把枪,并不是真正的勇敢。”


    “勇敢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


    “小时候,我以为这话是老林说的。是他送给我的。”女孩子认真解释,“哦,老林就是我爸爸。”


    “后来才晓得,那是女作家哈珀李说的。”


    话落,少女突然站定,转过身。浓郁如赤金的夕晖,在她身后铺展成漫天的羽翼。


    她白皙的脸庞透着蜜色的红晕,漆黑的眸子,那样明亮,那样耀眼。


    台阶下,她弯起唇,扬起脸,大胆又小心地,轻声向他说:“江随,也送给你。


    …………


    江随没办法形容那一刻的悸动,甚至每每回想,都会觉得心脏不可抑制地怦然跃动。


    那是跨越任何时间洪流,也磨灭不掉的感知与画面。


    永远跃然如新。


    后来的许多瞬间,江随都会想——


    或许在那一刻,她的灵魂便已骄纵而出,在他眼前炽灼闪亮。


    又或许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无意识地,规划俩人的未来。


    “阿鸢,你不知道,”他低头,半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握上她指尖,虔诚轻吻,低道,“就算站在阴影里,你也依旧耀眼。”


    林鸢有那么一刹那,差点哭出来。


    在他的描述中,她似乎深深地感受到了,曾经的林鸢其实并不差。


    就算她家世普通,就算她不是顶漂亮,顶聪明,就连她连脾气都算不得好多,但她依旧很好,依旧值得被人喜欢。


    仿佛有炙热的零星光点,散落在荆棘丛里。你能在锋利的尖刺间看见它,可伸手想触摸时,却疼得无法向前。


    她甚至连“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这样的话,都没力气问出口。


    但,她还是想说:“江随,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年少时的林鸢,也同样值得被爱。在喜欢人的眼里,也同样熠熠生光。


    只是,他们就如同两个错位的时空旅人。


    她穿过岁月,发现年少时的江随,原来竟那样喜欢自己。


    而年少的江随来到现在,终于勇敢说出爱意。


    林鸢突然觉得,感情里最残酷的,并非一方沉溺,而一方无意,甚至并非爱而不得。


    或许只是,简简单单的错过。


    就如同此刻,或许他们都明白,眼前的对方,其实早已……不是他们期待的爱人。


    第55章 第 55 章 “阿鸢,别想别人。想我……


    农历新年前, 林鸢收到郑老师消息,手续已妥,只等她签证下来。


    江随也不可能每时每刻跟着她, 她在上班的时候, 请个假去使馆面签, 谁也不会告诉江随。


    除了又碰上旗和集贸市场那位孙经理, 来齐柏候她, 让她替他向江随求情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日子很顺利地向新年递进。


    或许是知道了曾经那段暗恋,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堪, 或许是因为即将离开, 从此山高水遥,对即将离别的人, 总要宽容些, 林鸢对江随的情绪, 竟也平和了许多。


    在江随鼓起勇气,忐忑的邀请下, 他们一起去逛街,吃饭,看电影。


    似乎一对普通的, 初相识的男女, 在静谧的相处间,探寻未来交集的可能。


    而江随却没有……或是说, 不敢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甚至连林鸢买的双人爆米花, 电影结束了,都没伸手。


    林鸢也是有些好笑,本能想怼他两句的性子, 又在这样平和的气氛中冒了出来,于是问他:“你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江随深呼吸,挺无奈地扬了扬眉,抓了一把。


    他只能慢慢试探,一点点接近。他害怕太着急,会叫她害怕,叫她抗拒,叫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生起的和平气氛,重新被他打破、搞砸。


    林鸢又何尝体会不到他这些情绪。


    毕竟,曾经自己,不也正是这样,仿佛蒙着眼睛下台阶,每一步,都有害怕踏空的惶恐,又克制不住地想一步步试探。


    江随原本还提议,让她请了今年的年假,俩人一起去她从前想去的海岛旅行。


    可林鸢说,还是等天气暖和些吧。其实她不太喜欢冬天去海岛,因为从温暖的地方回来前,总有没来由的低落。


    江随也没强求,细细和她说好,那等天气暖和一些,再和她一道去。


    年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他们哪里也没去,林鸢难得放下工作,倚在客厅里靠着落地窗的那一面晒太阳,翻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旧小说。


    阳光偏爱地抚上她脸颊,让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染上了温暖的淡金。


    她低垂着长睫,懒懒散散地曲腿歪在沙发里,面容恬然又温柔,像个天使。


    这样美好的画面,只叫他安心又悸动。


    江随不由自主地走向她。


    林鸢待的那一块,本来就造得比地平高,像是用高低错落来划分的功能区,江随走到台阶下,她循声看过去。


    “阿鸢,”男人漆黑的眸子映着暖光,熠熠期冀望向她,低声问,“我们就这样,重新开始,好不好?”


    林鸢看着他,没说话,弯起唇角,很轻地笑了笑,点点头。


    喜悦来得急促,叫人一下子措手不及。


    像潮水朝他扑来,叫他渴望又慌乱。


    他只觉得,林鸢答应得太轻易了,轻易到让他有些不安。


    可又不敢,也不愿意去怀疑。


    他有些执着地想,一定是,林鸢明白了他的心意,明白了他真的愿意好好改变。


    所以她对他破了例。


    喉结轻滚,江随踏上台阶,走过去,动容地俯下身,抱住她,将她小心翼翼地,又深深嵌进怀里,轻声道:“阿鸢,我真的很喜欢你。”


    “特别特别喜欢你。”


    林鸢下巴抬起,搁在他肩骨上,身体有些僵硬,姿势也有些难受。


    眼神虚焦,没再说话-


    林鸢的护照是直接寄去齐柏的。


    郑老师替她订的机票信息,也已经发到了手机上。


    她什么也没准备,只备好了护照,身份资料,老林那只没修好的手机,那副耳夹,和一些钱。


    明天,她会照常去“上班”,然后离开。


    临睡前,江随向她发来极乐开年要上的新项目资料,晚饭的时候俩人聊起,林鸢说有兴趣,想看看。


    江随没有怀疑,也毫无异议。


    只是发完了,问她能不能打会儿语音。


    林鸢顿了会儿,发了个“好”。


    接通后,江随却并没有说什么,反倒轻笑直言:“这个点,你要睡了吧?我们,可以别挂吗?”


    林鸢捏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压着声音,深深呼吸,视线不自觉地,落到梳妆台那只椭圆形的丝绒盒子上,最后轻道:“好。”


    之前,江随想帮她补过生日——今年生日那天,他们在渝市,林鸢说不想过了,江随也没敢强求。


    回来之后,他就送了她一盒宝石,形状大小各异的、明亮的黄,挤在黑色的丝绒盒里,仿佛夏日树影投到地上的光斑。


    这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看了眼那盒不会带走的东西,林鸢竟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她一会儿梦见,自己和江随高中就在一起——因为她竟大胆地,毫无试探地直接向江随开了口,向他说:


    “我喜欢你。”


    而离奇的是,江随竟然答应了,就那样毫不迟疑。


    林鸢高兴得像在做梦。


    一会儿又梦见,她和江随之间隔着一个长发披肩的,模糊的女人,正冷淡地看着自己。


    林鸢有一瞬间惊惶,她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校服。


    又抬眼,却看见穿着校服的少女,正慌乱地检视着自己。


    林鸢一愣,原来……都是她。


    梦里,她莫名有种沉沦似的清醒。


    她很想醒过来,又很想告诉那个少女,别相信,这都不是真的。


    因为“她”越喜悦,她就莫名的,越难过。


    耳际发线,滚落进阵阵湿凉,林鸢在迷蒙间瑟缩,又听见枕边手机里,有人焦灼却小心地叫她名字,终于从梦境中脱离。


    “做噩梦了?”江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阿鸢,醒了吗?”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林鸢还有些没回神,揩了揩眼泪,轻笑:“不是。”


    嗓音却沙哑异常。


    对面微静了片刻,仿佛将选择权交给她般,忽然轻声问她:“我能……上来陪你会儿吗?”又补充,“我只是,单纯地想陪陪你,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拒绝我。”


    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江随的确如他自己所言,没有她的允许,从没踏上二楼半步,连三楼的书房、小画室、露台,也都是她在用。


    又或许是,软弱在这离别前的黑夜里,无限放大,她无端地,想由着自己任性一回。


    于是她说:“好。那你,再陪陪我吧。”


    就当,是给梦里的“林鸢”一段快乐的结尾。


    江随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随即又被无边的喜悦淹没。


    她那天,果然没有骗自己,她是真的,想和他重新开始。


    “嗯,”他嗓音都不自觉沙哑起来,却是笑低道,“你等我。”


    俩人都没将电话挂断,直到江随站到门口,听见林鸢从里面拧开门锁,将门打开,然后退开,让他进来。


    “要开一盏小灯吗?”他问。


    林鸢一顿:“不用,我怕太亮了,我待会儿会睡不着。”


    “好。”江随轻声道,“那你去睡吧,我在旁边陪你。”


    “别怕,我在呢。”他说。


    林鸢向前的脚步顿住,回转过身。


    她不知道,是不是江随特意将这里装修成她喜欢的色调和风格,就连窗帘,都装的不是遮光的,此刻,本来就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依旧能就着微淡月光,看见他神色轮廓。


    “江随,我没有做噩梦。”她突然就很想告诉他,“我只是,梦见从前喜欢的人了。”


    江随猛地一僵,即便以为她看不清,笑容却依旧维持得艰难僵硬。


    林鸢感觉到他的紧绷,温和轻笑,身体却蓦地向前,告诉他:“我梦见,他给我讲数学题。”


    江随突然觉得,此刻的林鸢,就像坐在月光下礁石边的海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勾人心魄的歌。


    直道她气息贴近,轻轻踮起脚,像梦里的林鸢一样大胆而直白,在他唇角贴了贴。


    他起初竟有些青涩,迟钝地毫无反应。脑袋有一瞬空白的嗡鸣,激动和欢喜充斥地他心脏都要炸开。


    下一秒,才本能地将她抱住,低头回应。


    零碎的吻,在她唇上试探、贴落,小心翼翼,又珍视异常。像温柔缱绻的告白。


    直到有什么湿濡温软的东西,在他唇瓣轻触,他微愣,才开始放诞大胆地深入。


    林鸢能感觉到他贴着自己的怦然心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清爽味道,也能感觉到,他逐渐炽热的体温和强势的探索。


    他扣着她脑后,抵住她腰,唇齿纠缠。轻而易举,她一路被迫地退到床边,膝窝抵上床沿,重重地跌落。


    这场亲吻,终于短暂地告一段落。


    林鸢突然有些鼻酸。


    或许人的确不过是动物,在这一刻,她竟也对这样生理性的亲密,并不抗拒。


    黑暗里,她勾着他脖颈,任由自己放纵地问:“想吗?”


    僵默了很久。


    “不想。”江随微微喘息,声音沙哑,口是心非,撑着她身侧,低声道。


    说完,又怕林鸢误会她对自己没有吸引力,才艰难解释道,“家里没有。对你不好。”


    林鸢一滞,低低地笑出声来。


    她竟不知道,江随这样纯情的。


    她还以为……按他理解的,俩人这段时间以来“重修旧好”的关系,他或许会一早准备,或者干脆在此刻顺水推舟。


    本能的欲。望,就这样被没来由的微微愧歉冲开,消淡下去,林鸢推了推他心口,小声道:“那你睡好。”


    江随有些僵硬地顿了片刻,低“嗯”了声,翻开身。


    林鸢顺势侧滚过身,面朝向窗外那侧。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林鸢才觉得,身后有热源贴上来。


    他从后伸手,胳膊贴着她腰,轻轻将她抱住。


    “那我是,可以留下来了?”


    “你要下去也可以。”林鸢好笑。


    江随手上力道蓦地收紧,以行动代表回答。


    林鸢轻轻闭上眼,没再言语。


    本以为大家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就是要准备睡了,不料江随却突然小声说:


    “我那次,没张嘴。阿鸢,你别嫌弃我。”


    林鸢愣了好一会儿,才好笑地嗤了声,用略带嘲讽的语气,故意问:“那你是嫌弃我咯?”


    “我没有!”他像个被冤枉的孩子般愤恼,毫不迟疑地否认,又滞涩道,“我只是……对不起。”


    我只是嫉妒得,每每回想,都要怨自己千百遍。


    林鸢没再说话,轻拍拍他手背,示意他不用


    再提。


    可江随却仿佛第一次住校的学生,冷不丁地又有话说:“但你别误会,”


    他将她轻轻抱紧了些,话音里沾了点儿克制的情。欲,“我不是不行。”


    林鸢浑身一僵。


    江随立刻被漫天的涩意浸泡,浸得骨缝都泛酸。


    他不可抑制会去想,是不是往后,他同她做的许多事,都会有别人的影子。


    而他这个人,也将会被林鸢本能地,同别人作比较。


    江随强迫自己离她远一点,却没放手,只将脸低埋进她颈窝,许久,祈求般轻声道:“阿鸢,别想别人。想我。”


    林鸢心口骤然一缩,突然有些眼酸,昏暗里,缓缓地眨了下眼。


    分开后,她很少让自己想起顾淮,因为她明白,她对顾淮的感情,还没放下,却也不再回得去。


    而她如今对江随,或许就像此刻眼前的所有陈设,记得清模样,却看不见轮廓。


    模糊得叫她心慌,也叫她无力。


    叫她爱不下去,也恨不畅快。


    可即便,她没办法原谅他、接受他,却也希望,像郑老师说的那样,可以理解他。


    她想了解一个完完整整的江随,因为她不想为了任何人,背着沉重的怨恨向前走。


    于是她在黑暗里低声开口,问他:“江随,你额角的疤,是怎么来的?”


    第56章 第 56 章 “阿鸢,我疼。”


    江随在港城的那几年, 不知道江咏麒是将他当作陆连营的替身,还是单纯地拿他做掩护,或拿他当增添情。趣的工具, 每次和不同的男友约会, 总要带上他。


    他们有时在酒店, 叫他待在客厅, 有时又去野外, 叫他待在车里。


    他被迫地, 在那样的年龄,见识过不少回叫他震惊、惶恐, 与作呕的声音。


    也始终记得腹腔里空得吐无可吐, 翻搅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被人从喉头拉扯出来, 是什么滋味。


    可或许是, 老天觉得他还不够可笑。


    在江咏麒又一次浪漫约会结束后, 俩人不知是为了兴致,还是单纯觉得无所谓, 喝了点酒,仍旧坚持自己开车。


    那次,他坐在后排。


    车祸发生的时候, 他是清醒的。


    猛烈的撞击, 大脑一瞬间的空白,汽车侧翻的震荡, 和意识到身处危险时, 从头骨到身躯剧烈弥散的疼痛。


    江咏麒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直接离开的。


    她也试图将他拉出来。


    可变形的车体,狭小的空间, 将他紧紧挤压在后座,动弹不得。


    他似乎听见那个陌生男人,叫他母亲快走。汽油泄露,车尾起了火,可能会爆炸。


    他埋在低低的车窗边,瞧不见他们神色,只能透过浮起红雾似的眼,看见碎裂迸溅的玻璃,看见男人和女人,穿着文明社会的皮鞋,来回拉扯的双脚。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潜意识里,他仍祈盼过一点爱意。


    于是他动了动唇,曲了曲指节,虚弱又努力道:“妈妈,我疼。”


    或许是过于小声。


    无人应他。


    意识融进嘶嘶的燃烧声前,小小的江随终于明白,被亲人抛弃,孤单面对死亡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


    也是从那时开始,江随知道,眼泪留在脸颊上,是很冷的。


    并且,没有丝毫作用。


    自那之后,他也从未再向谁喊过疼,因为无人会在意。


    甚至,会成为对方嘲讽和攻击他的利器。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他竟然这样爱哭。


    就像此刻,虽然不再在意过去,他仍有些鼻腔发酸。


    或许是因为,头一次向人说起这些,还是在林鸢面前,让他有种,终于卸下了这么多年,包裹在身上的最后一片硬壳的感觉。


    仿佛在爱的人面前,摊开伤口,不再掩饰软弱,也不是那样叫人难以启齿。


    江随突然很轻松,又有些莫名不好意思起来。


    “每个人都有不敢面对的过去,或是伤痛,但这不是我逃避与伤害你的理由。”他抱着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她脑后,低声道,“阿鸢,让我用余生的时光来弥补你,好吗?”


    或许是有过感同身受的经历,也在曾经的意外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疤——而江随的和她的,代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回忆与感受。


    所以林鸢静静地沉在黑暗里,听完他平平淡淡的转述,只觉得胸腔里涌起难言的酸涩与隐痛。


    她好像忽然理解了,江随先前总执着于,让她不要放弃他,到底是因为什么。


    原来,并不只是因为,如小猫小狗般,被转送的经历。


    林鸢没办法否认,她居然……仍会感到心疼与酸楚。


    这样的感觉,让她心慌,叫她害怕,也叫她不敢去深想。


    林鸢知道,她真的该离开了。


    “睡吧。”很久,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开解,她只轻声道,“明天……明天就好了。”


    江随揽着她肩头的指节,安抚似的,轻轻捏了捏她胳膊,贴着她发轻轻一吻,话音温柔含笑,安心道:“好,睡吧,晚安。”


    许久之后,在她呼吸渐渐平缓,似乎已经入睡时,江随只觉得她有轻微的,像小孩子哭过后的本能抽搐。


    他有些心疼,胸腔里涌起酸楚,很想轻轻拍拍她,又怕将她吵醒。


    于是只小心翼翼低头,亲了亲她头发。


    她说她,梦到了从前喜欢的男孩子。


    他明白,她现在或许,并没有完完全全接受他。


    但,阿鸢,别怕。你喜欢什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江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被枕边的手机震动吵醒。


    他清晨时总会睡眠浅一些,但林鸢就截然相反,上学时也是这样,导致她总错过闹铃。


    江随怕吵醒她,循着声源摸过手机,也没去看,凭着本能划开接听。


    “您好,请问是林小姐吗?”电话对面,一个男声问道。


    江随骤然清醒,意识到拿的不是自己手机,瞥了眼没动静的林鸢,压低声音道:“哪位?她在睡觉。”


    即便这人的声音,带着服务行业程序化的客套,江随仍不由自主地升起对同性的警惕。


    “哦您好,是这样的,很抱歉由于大雾影响,您家人预定的航班临时取消,您可以选择登录我司系统免费改签,也可以选择退票与相应赔偿,稍后为您发来短信……”


    江随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或许,他只是想下楼抽支烟。


    或许,他只是希望林鸢的手机再次响起,有人向他说:刚刚的那通电话,不过是恶作剧。


    可他查了,今天下午飞往大洋彼岸的那架航班,的确因为天气原因,临时取消。


    所以,如果没有今晨的这场大雾,她应该出门后,就不会再回来。


    没有这通阴差阳错的电话,他也会在任何一个毫无预兆的,在他以为,她已经愿意回头的时候,被蒙在鼓里,失去她。


    此刻,窗外迷雾漫天,他坐在林鸢那天坐的沙发上,微勾着身子,拿过沙发边几上的烟盒。


    数月前在便利店买的,没有抽完。


    他抽出一根,点燃火机,可颤抖的指节,却失控般,连那点微弱的红光都生不起。


    仿佛荒野间陷进沼泽里的独旅人,明白呼救无用,便只能自己挣扎。


    可越用力,便陷得越深,也越绝望。


    他已经分不清,此刻心脏尖锐而又割裂的疼痛,到底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还是死寂般的无望。


    最后一次尝试,江随合上火机,放下烟,颓然又痛苦地仰颈,靠进沙发里,用指节盖住眼睛。


    片刻,克制不住,微微颤抖。


    她明明答应的,就在这里,答应要和他重新开始。


    可她为什么……要骗他。


    她怎么可以骗她。


    谁都可以骗她,唯独她不可以-


    林鸢半梦半醒间,发现江随已经不在,却也没摸到自己手机,猛然清醒。


    爬下床检查了藏在衣柜里准备带走的东西,都在,又叫自己冷静一些。


    深深呼吸,简单梳洗,换下睡衣,林鸢下楼。


    一下去便看见已经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江随。


    像是比她还要规整,干净的白衬衣扣至锁骨。


    除了面色有些惨然的白,似乎毫无异样。


    林鸢却一下看见,他放在边几上的两部手机。


    仿佛终于听见她的动静,江随偏头朝她看过来,拿起她手机,冲她笑笑,示意她看。


    林鸢一滞,走过去,接过划开。


    江随想,他不该因为一通电话就怀疑她的真心,否定她的允诺,他还是应该问问她。


    毕竟,他们从前就是因为说得太少,才错过这许多。


    “林鸢,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于是他盯着她划动屏幕的表情,平静道。


    说你不是要离开,说你是受了别人的蛊惑,说什么都可以,


    就是……别承认骗我。


    林鸢自然一下看见了那条航班取消的信息,也看见了清晨的通话记录。


    她喉头发紧,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想去拨郑老师的电话。


    手机却猛地被站起来的男人抢走,他笑意阴寒地问她:“你要给谁打电话?”


    “江随,手机还我!”林鸢皱眉去抢。


    江随蓦地被她眼里不再掩藏的厌恶刺痛,一下将她手机甩进沙发里,牢牢抓住她手腕,将她扯回自己身前。


    林鸢吃痛,咬牙站住。


    沉默又粗重的气息间,俩人沉默地注视着对方。


    终究是落了下风的人先出声。


    “林鸢,你骗我。”


    “你一直在骗我。”


    他声音开始嘶哑,一字一顿,像强迫自己摁压伤口,体会清醒的疼痛般陈述道:


    “你从没想过留下来,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


    他眼眶血红,执拗地看着她,却是蓦地轻笑了声,哽哑问她:“阿鸢,为什么骗我?”


    林鸢看着他,不说话。


    江随难受地要哭出来。


    “阿鸢,你怎么不说话?”她越冷静,就叫他越崩溃,仿佛此刻的他,就是个无理取闹的疯子,可他真的想问,“你那天明明说,要和我重新开始。”


    “你说话啊。”


    林鸢攥紧被她捏住腕骨的指节,笑了笑:“嗯,骗你的啊。你都说完了,还要我说什么?”


    仿佛信仰的庙宇,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他固执地想要她一个答案,却深知自己想要的,无非是她的否认。


    原来爱到毫无原则,是这样叫人狼狈。


    他替她想了那么多理由,也不过是欺人自欺。


    “为什么。”


    林鸢以为他问的,是为什么骗他。


    “骗都骗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却没想到江随是问:“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林鸢麻滞的心脏,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下,猛地一痛。却更死死盯住他,平静道:“烦了。累了。不想继续了。”


    江随闭了闭眼,嘶哑道:“可我们昨晚,明明那样好……”


    林鸢捏着拳,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能理解江随的惶然,能理解他被欺骗的痛苦,可她依旧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她想,不如让他断了一切念想,或许疼够了,他也就放手了。


    于是她面色沉静地看着他:“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明明要离开,昨晚还要对你做那样的事?”


    江随一滞。


    林鸢笑了笑,“我不过就是想报复你,也想让你试试,尝点甜头,再从云端跌落的感觉。怎么样?这滋味好受吗?”


    江随心脏猛地抽痛,仿佛瞬间失了力气,连抓着她手腕的力道都有一丝松懈,却依旧想替她寻找理由,恳求道:“那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林鸢胸腔里忽然涌起绵密的刺痛,她咬紧牙避开他视线,趁着他的脆弱抽开手,想去拿回自己手机。


    “阿鸢,你去哪儿?你别走,”江随却重新抓住她,“我们再试试,再试试好不好?”


    “江随!你让开!”


    男人颀长高大的身躯将她笼罩,和她截然不同的气息包裹她,林鸢蓦地有些心慌,更激烈地挣扎起来。


    “或者……你试试,可能,我总有比他好的地方?”


    他呢喃祈求似的说完,有些失焦的眸子里像是蓦然升起一点光亮。


    于是江随默不作声,扣住她两个手臂,一把将她压进沙发里,林鸢心脏狂跳,用力挣脱他的钳制,伸腿去踹他,却被他用膝盖狠狠别住。


    她拳打脚踢,用尽全身力气,男人却不为所动,压住她肩膀,捏开她下颌。


    他决绝又暴戾的吻落下来,眼泪却也跟着一道。


    脆弱的苦涩,混进侵略的唇舌之间。


    一个人在一段感情里,卑微至此,狼狈至此,已经失去了理智。


    林鸢清醒地感知到他扯开她外套。


    一个男人不加自控的力量,叫她毫无反抗的余地,也叫她升起前所未有的,极度的恐惧。


    林鸢颤抖着,狠狠咬住他埋进她肩膀的脖颈。


    江随吃痛地一僵,顿住动作,许久,微抽身,偏头看她。


    林鸢红着眼,死死瞪住他。


    某一瞬间,江随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遍。


    因为他在林鸢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当年,她看马场里那个罪犯的厌恨和恐惧。


    浑身的骨骼,都仿佛被人事无巨糜地细细敲碎。疼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失去意识。


    他明明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怕他。


    江随蓦地笑了笑,脸上浮起病态的执拗:“他可以,我不行,是吗?”


    林鸢本能地瑟缩了瞬。


    “别怕,那我们不试了。”他低头亲了亲她眼角,说着仿佛毫无意识的话,身体机械地离开她,“反正,只要你在我身边,怎样都可以。”


    可膝盖却依旧压住她腿,一手仍死死抓着她两只手腕别过头顶,另一手将她扯下的外套,顺势去捆扎她的双手。


    “是郑老师怂恿你的吗?还是陆靖?李想?没关系,我知道,一定不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们一起离开,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林鸢不知道此刻失去理智的江随,到底要将她怎样,可她面对这样毫无反抗余地的力量,是真的被恐惧支配笼罩。


    “江随!你要做什么?!你这是犯法!”她强撑着,虚张声势喝他。


    “那就让我死!”他蓦地大吼出声,再也不想克制。


    什么理智,什么自持,他只想遵从内心最本能的渴望,他想要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永永远远……不要分开。


    林鸢胀着眼眶,死死盯住他,牙关克制着颤抖。


    她强迫自己理智,告诉自己,或许……还可以侥幸一试。


    “江随,你……你能不能别这样。”林鸢眼泪落下来,有真的惶恐,也有别的,“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江随动作猛地滞住,只觉得她眼泪像烫到她心脏上,一路烧着灼痛,在他每一存呼吸间蔓延。


    “你……别哭,”他蓦地松开力道,想伸手去替她揩,“别哭……”


    而终于得以片刻脱身的林鸢,反手挣开外套,一把抓过边几上的烟缸,猛地朝他脑袋砸去。


    江随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才感知到剧烈的疼痛,人也歪下去,重重栽倒在地上,本能地蜷缩起来。


    林鸢浑身颤抖地看着他倒下去,看着他脑袋上涌出鲜血,看着他痛苦地捂住脑袋。


    她狠狠喘息,扔掉烟缸,抓过手机,猛地站起身,想朝玄关处跑去。


    脚腕却蓦地被人抓住。


    他仿佛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衰弱而沙哑地开口:


    “阿鸢,我疼。”


    林鸢猛地僵住,只觉得自己心脏上那层软壳,被人骤然一锤,狠狠击碎。


    锋利的碎片,在她胸腔里四溅,切割。


    疼得她被他死死攥住的脚踝,连同心脏,都失魂般颤抖。


    林鸢滞顿地,本能地拧过身,低眼回望。


    隔着迷雾般的水汽,她看见他额角的疤,被新鲜的殷红覆盖。


    又看见他,在见到她回头时,眸底重新燃起渴求的期冀,唇角艰难而努力地,向她弯起弧度。


    他是不是在想,这一次,终于不会再被丢下了。


    可……对不起,江随,我帮不了你。


    于是她低下身,将他死死攥住自己脚踝的手指,颤抖着拼尽全力,一点一点,死


    命掰开。


    泪水滚落的那一瞬,她看见了他的无力、僵硬,与绝望。


    也看见了那双漆黑眸底,星光消弭。


    第57章 第 57 章 他要她活着,要她平安……


    没了束缚, 林鸢站起身,划开手机,压着颤抖的手拨通120, 往门口奔。


    她不敢再上楼拿东西, 惶急下拿走了玄关那里的车钥匙。


    和120说完详细信息, 林鸢已经跑到院子里的车边, 挂断, 她又立刻摁下了郑老师的电话, 结果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林鸢只觉得源源不断的眼泪,和此刻穿着单衣的躯体一样冷, 她不敢耽误, 即刻挂断打给了李想。


    没两声接通。


    她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地说:“李想,我把江随砸了……”


    对面愣了瞬, 林鸢胡乱抹了把眼泪, 向他说了地址, 和已经打了120的情况,李想让她别急, 他立刻过来。


    挂了电话,林鸢浑身发抖,颤着手摁下车钥匙。


    平时阿姨用的车, 就停在院外车位上, 林鸢歪身坐进去,拧动车钥匙。


    她不敢回去, 也不敢离开。


    她怕回去了, 江随还有制服她的力气,又怕这样一走,江随真的出事。


    汽车引擎嗡鸣, 车身颤抖,林鸢一只手紧紧捏着方向盘,一只手死死握着手机,盯着来路。


    她极力祈祷救护车赶紧来,也祈求江随不要有事。


    很快,李想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在进院子看见她坐在车里时,李想边往里跑,边偏头指了指外面,对她说:“先走。”


    林鸢微顿了瞬,在救护人员和李想进屋时,将车开出了小区,没熄火,停在路边,给李想发了条消息:


    他没事的话,告诉我。


    没多久,救护车闪着灯铃开出小区。


    迷雾在稀薄的晨光中逐渐消散,林鸢擦干眼泪,打过方向,朝救护车相反的方向开去-


    江随在医院清醒的时候,看见病房里李想沈确晏峋都在。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陆靖。


    “醒了?”靠在他床边的李想,立刻站起来看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恶心想吐什么的……”


    江随却好像看不到他们,也听不懂人话似的,腾地一下坐起来,一把扯掉插在手背血管里的针头,欲要翻身下床。


    李想一下就来了心火,既有心疼,也有恼怒,死死摁住他肩,冲他喊道:“你他妈又要作什么?!”


    江随抬头,身体僵硬地抵抗着他的力道,沙哑而执拗地开口:“我要去找她。”


    李想深呼吸,不想和病人动粗,妄图用事实劝住他:“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林鸢去了哪里,你就算要找,也先把伤养好,行吗?”


    “我知道她在哪里,我能找到她。”


    上救护车昏睡前的意识还在,江随知道她开走了哪辆车。


    看着他笃定的,不知道该说是执着,还是偏执的神色,李想脸色冷下来,手上压着力:“那我要是不让你去呢?”


    江随盯着他,蓦地笑了声:“那你就不该救我。”


    李想一愣。


    终于听不下去的沈确出声:“江随,我们不是你的仇人。”


    “谁挡着我,”江随没看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沈确咬了咬牙,没再理他。


    “你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站在一边的晏峋知道此刻劝不住他,干脆问。


    “她开走的那辆车,自带定位。”江随说。


    “我来开车,走吧。”晏峋朝江随说,又朝李想撩了个眼神。


    李想会意,没再说什么,松开江随。


    与其让他自己去要死要活地折腾,不如先陪着他,看着他。


    或许有晏峋这个“过来人”开导一下,江随能想通。即便想不通,有他们盯着,见了林鸢,江随也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


    到时再想办法,陪着他们,看能不能商量一个,对两人伤害都最小的办法。


    林鸢和江随,就算做不成恋人,也没必要弄成如今的局面。


    江随浑身的刺终于垂拢下去,下床,冲他们低声道:“谢了。”


    却被完全叫江随无视的陆靖挡住了去路:“我允许你去了吗?”


    江随以外的三人一愣。


    而江随只看着他,倏地叫他:“陆靖。”


    “她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她本来就不喜欢适应新环境,你们还要让她走,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又凭什么这样?”江随直直盯着他,眼眶红起来,仿佛在看仇人,“是不是你们逼她的?是不是你们表面上答应,不插手我的婚事,其实又……”


    陆靖一下子就来了火,蓦地打断他:“江随你他妈醒醒吧!也别把她当成是你自己!”


    胸腔深深起伏,盯了眼他纱布缠绕,又沁出殷红的额头,想压住火,又耐不住想骂醒他,“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自欺欺人?是她自己要离开你,求奶奶帮的忙。是你,是你留不住人!”


    “她为什么要走?因为她不想和你在一起!”陆靖吼道。


    江随咬牙,只觉得头疼得要裂开,却只红着眼,阴冷盯着他:“让开。”


    陆靖挡在他面前,冷脸看住他。


    片刻,江随突然低嗤了声,平淡地说:“我不做江家人,也可以不做你们陆家的。所以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连累不到你们。要去登报和我脱离关系,还是对外宣告不再管我死活,随你们。”


    他阴寒的脸,仿佛眼前看的不是亲人,“只是别再挡着我的道。”


    陆靖眯了眯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让开!”江随咬牙,用力搡开他。


    这次,陆靖没有再拦。


    江随直直地病房外走。


    李想见沈确也跟了上去,叫住他:“不知道待会儿什么情况,你留下吧。万一今天回不来,他俩公司有事儿你还能看着点儿。”


    也怕你这脾气路上又跟那货怼起来。


    沈确想了想,点头:“行。”


    李想瞄了眼神色难看的陆靖,还是给了点面子:“哥你放心,我看着他,出不了事儿。”说着赶紧跟了出去-


    李想说他来开车,江随和晏峋坐去了后排。


    出了医院,江随才知道已经天黑。


    但是定位显示,林鸢还在北城。


    “要先吃点东西吗?”晏峋问他。


    “不用,不饿。”江随说。


    就着路灯光源瞄了他一眼,晏峋没再说话。


    江随却喃喃自语道:“她是不是想通了,不准备走了?所以,才留在北城的。”


    李想想说:你他妈就别瞎猜了,她就是留下来办下身份证,压根不是不准备走。


    又怕刺激他,咬咬牙忍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她替我叫的救护车,叫来的李想,”像是想要寻求认同,江随看向晏峋,“她一定……还是担心我的。对不对?”


    晏峋微偏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驾驶座的李想自然又听见了,既心疼又无语,头大地瞥了眼后视镜里的江随。


    这没砸出好歹,怎么还砸出个恋爱脑来了呢?


    “阿峋,你说,老天都在帮我,是不是?”江随执着地问他,“老天都要叫我将她追回来,是不是?”


    所以她才会,没开走他替她买的那辆车,却开走了这一辆。


    晏峋看着他,突然问:“你想好见到她,要说什么了吗?”


    江随蓦地一窒,漫天的无力与颓然涌上来。


    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向她说了,可似乎……依旧不能将她留下来。


    他其实早已明白,自己做得不对。


    可他已经是个执迷不悟的信徒,绝了自己所有退路,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我说不出叫你放手的话。”晏峋看着他,坦然道,”


    但你不妨想想,对你来说,什么更重要。”


    他明白叫江随放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听。毕竟,他自己都办不到的事,哪里轮得到来强求别人。


    可又不希望他偏执地,在错误的路上越踏越远,直到真的无法挽回。


    江随微微愣住,像发呆般,茫然地安静下去,又像无意识般点了点头,轻道:“好,我想想。”-


    “李想,停车,就在这附近了!”约摸四十分钟车程后,一处人不算多的小商业街附近,江随从后座拍了拍他座椅。


    自带的定位没有那样精确,江随怕错过。


    马路两边划了车位。


    “行,我找个车位。”李想说。


    “先让我下去,我看见她的车了!”江随看见那辆熟悉的白车,着急地降下车窗玻璃,似乎隐隐还能看见她坐在驾驶座上。


    “……”李想无语地抿紧唇,打开门锁,“你别再吓着她!”又叫晏峋,“他衣服呢?叫他穿上,穿个衬衫就……”


    江随没太听清,因为在他打开车门,准备下去时,只听见重胎刮擦着路面,极速而来的声音。像催命的符咒。


    在他预感般的心脏骤缩下,一辆货车毫无减速地,直直朝林鸢的车而去。


    那辆白车,眨眼间被顶上人行道的墙身。


    剧烈的碰撞,畸变的车体,仿佛猛然重锤在他脑袋上,让他嗡鸣般失去了听觉。


    周遭的尖叫声,撞击声,汽油泄露的汩汩声,火苗窜升的嘶嘶声,仿佛隔在真空里。


    江随只觉得自己,毫无预兆地,一把被人从悬崖边狠狠推了下去。


    无限的深不见底的坠落,抽干他周遭所有空气,叫他几乎要倒下去。


    可身体,却本能地朝那辆车奔去。


    货车也在撞击后的下一秒,快速后倒,急转方向,猛踩刹车驶离。


    江随扑到车边,死命猛拽车门,一下就看见林鸢趴在方向盘上,毫无动静。


    没有任何迟疑与考虑,他曲肘,拼尽全力,狠狠朝车窗砸去。


    “你他妈就不能找个东西再来砸吗?!”李想又惊又怒,又担心林鸢真的出事,想跑过去拽他,又折回找破窗的东西。


    “不可以。”像是终于找回点意识,江随咬紧牙,眼泪几乎跟着毫无保留的,又一次猛烈撞击一起掉下来,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哽哑低声道,“她一个人,会害怕……”


    “我拿灭火器,”晏峋偏头,快速去车前座拆灭火器,冷静地指挥他,“你去帮他。”


    李想咬牙,不再多言,急速朝江随跑去。


    又一次撞击,玻璃终于从中心爆开裂痕。江随猛地砸了一拳,开始撕碎裂的车窗玻璃。


    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的手颤抖得那样厉害,后知后觉的恐惧,漫天盖地压下来。


    林鸢,不要有事。你不能有事。


    只要……只要你活着,我怎么都可以。


    我放手,我不强求,我什么都答应你。


    求你,别有事……


    车门终于打开的那一瞬间,江随却猛然僵住。


    他似乎听见,不远处身后有人叫他:“江随。”


    他撑住车窗,滞涩而艰难地转过身,隔着一条马路,看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自己裹得厚实又保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林鸢。


    江随突然虚脱般地,有些站不稳。


    又在下一秒,眼泪滚进笑意里。


    “麻烦,救他。”江随朝李想道。


    他该感谢车里坐着的不是林鸢,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朝她去,却在刚踏出半步时,看见林鸢本能地往后一退。


    江随猛然僵住。


    像违反天性,他极力逼自己顿住脚步,不要再向前。


    可也是真的,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往后踉跄,跌坐到地上。


    他撑住自己,抬头弯起笑,看着她,无声开口:“阿鸢,去吧。”


    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找你……想要的自由。


    林鸢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上的伤,看着他手上、身上溅开的血渍,看着他无力垂搭在身侧的,手肘已经变形的胳膊。


    看着他对她说:阿鸢,去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迟钝地转过身,眼泪却猛然落下来。


    又不知道为什么,蓦地无声笑起来。咸涩滚进嘴里,林鸢加快脚步,然后开始跑……


    江随想,他能做到的,他不会再强求。


    只是……隔着朦胧水汽,看着她呆呆地停顿,又滞顿地转身,最终毫不回头地离开,还是……会觉得难过吧。


    仿佛撑着他的最后一口气,就这样散了,意识也陡然模糊起来。


    在陷入黑暗前,江随突然想,晏峋问他,他更在意什么。


    那他希望,如若祈祷有用,他便做最虔诚的信徒。


    他要她活着,要她平安。


    其它,别无所求。


    第58章 第 58 章 林鸢很少哄他


    林鸢没有再回那栋, 她和江随短暂住过的房子里拿任何东西。


    她知道那晚江随没有上前,就不会再做任何纠缠。


    可她依旧不敢回去。


    不是怕再次面对江随,而是怕推开那扇门, 怕面对那些叫她掀开看一眼, 就会被蛛丝般的网细细密密包裹附着, 看不清、也捻不去的过往。


    她能感觉到, 之前那段时间, 江随已经近乎执着到, 将她当成是一份支柱。


    因为从没得到过全心全意的、不求回报的爱,所以便将她曾经笃志纯粹的喜欢, 当作了浮木, 只想牢牢抓住。


    江随的家世,的确是许多人艳羡与无法企及的终点。可一个人既被众星捧月似的长大, 又从没得到过健全健康、与不掺目的的爱, 其实是挺可怕的一件事。


    就好像明白自己待的光鲜亮丽的阁楼, 不过是蜃境。


    那种害怕随时从高处掉落的不安和恐惧,甚至是他自己都不敢承认不愿面对的。于是他们在长大的过程中, 替自己选择了一副副面具。


    有的人用冷漠和尖锐当武器,有的人用高傲和无谓做铠甲。


    所以江随,才会在轰然落地般的醒悟时那样痛, 那样不顾一切地, 想抓住点什么。


    可这样沉重的感情,她真的负担不起。


    她真的无力背负他人的信仰和人生。


    而如今, 在他如此坚执, 几乎将她当做了执念的时候,他仍愿意停下,不再向前, 林鸢明白,他是真的愿意不再强求了。


    酒店窗边,林鸢望着年前最后一场雪,呆呆地望了许久。


    她其实并不想出国,也不爱适应新的环境。她喜欢这里熟悉的语言,相同的肤色。即便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对她并不友好。


    可这里还有她唯一的亲人,不多的朋友。


    现在没了非走不可的理由……


    林鸢低头,翻开手机,向郑老师好好道了谢、说了抱歉。又替自己订了一张,几日后去锦城的火车票。


    她整个人突然有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脑子里一旦浮现起那晚的画面,又还是会克制不住地鼻酸。


    就像转身时那样,又想哭,又想笑。


    她看见他以为那辆车里坐的是自己,毫无迟疑地上前救她。也听见他发现驾驶座上并非是她,请求李想继续救人。


    还看见他漂亮的眸子里滚着雾气,苍白的、又溅了血渍的殷红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向她说:阿鸢,去吧。


    她不知道江随同他自己做了怎样的约定,又下了怎样的决心,才愿意在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带走的一刻,选择了放手。


    可她真的很高兴。


    那是一种难言的,酸楚与欣喜绞缠的情绪。


    酸楚于她终究是回馈不了,这样炙烫到会灼伤人的爱意,也欣喜于,她曾经喜欢的男孩子,到底是个善良的人  -


    江随是在李想的惊呼声里倒下的。


    李想刚将驾驶座上的人抱出来,就看见林鸢跑远的身影,和江随直挺挺倒下去的画面。


    他不惊讶林鸢在这儿,毕竟他们下午还联系过,他还告诉过她,让她别担心,江随没事,医生说他身体素质好得跟狗一样。


    但他震惊的是,刚还和铁人三项似的江随,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靠!晏峋,快快快那傻逼晕了!”


    好在已经灭了火的晏峋,一下将他托住。他觉得其它地方的外伤倒还好,这脑袋还是别再受伤了吧。


    林鸢应该不喜欢笨的。


    救护车也在晏峋第一时间报警和打120之后,匆匆赶来。


    一男一女被抬上救护车。


    江随再一次入院,情况就有些不太好,出现了一些轻微脑震荡的症状。


    头痛,恶心,干呕,断断续续的昏睡。


    好在这次,他大概也怕自己真成了傻子,终于对治疗配合得很。


    只是除夕和新年,也在他的昏睡中,平淡又悄无声息地到来又离去。


    陆靖没办法久留,已经回了部队,虽然有两个看护,李想还是不放心他,仍和在港城时那样,晚上没事就会去陪陪他。


    直到年初二那晚的夜里,他临睡前准备再去上个厕所,开门走到主病房,看见江随腾地一下从病床上坐起来。


    李想魂都要被他吓没了,大晚上的,医院,病房,没开灯,简直要素齐全。


    “……你他妈。”李想拍着心口,骂都骂不完整。他从小不爱看鬼片是有道理的。


    “今天初几?”江随问他。


    “初、初二啊。”李想抖着声儿。这也不是月半十五啊。


    江随一下掀开被子:“我得去个地方。”


    嗓子因为长时间的昏睡,有些沙哑。


    “不是,大哥,”李想也不怕了,一把过去摁住他,“你又知道林鸢去哪儿了?”


    江随心脏,蓦地被酸涩刺痛包裹,勉强轻笑了下:“我不知道。我只是想麻烦你开车,带我去趟西塔寺。”


    李想从前就不爱爬山,他就喜欢静静坐着的活动。


    所以此刻,大过年大半夜的,被个半病不病,一条胳膊还挂着固定板,但走得比自己还快还猛的人拉来爬山,就很想骂一骂谁家大爷。


    江随有些着急,看了眼时间:“你慢慢来,我先上去。”


    “……你大爷的。”李想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咬牙气喘跟着他,嘴硬道,“就你这随时都能晕倒的破身子,我还是……跟着你吧。”


    江随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李想,谢谢。”


    李想瞥了他一眼,抿嘴。


    一个平时散漫不羁的人突然不反驳你,还特真挚,他就有些吃不消。


    快到山顶时,李想闻到空气里一股什么东西燃烧的味道,嗅了嗅鼻子,好笑:“不至于吧,这大晚上香火都这么旺?”


    可又不像从前闻到的沉香味儿,像香樟木的味道。


    江随心脏猛地一跳,一步几个台阶跨上去。


    “……?”李想一下顿住,撑着膝盖歪过脑袋大口喘气,真想问问又怎么了这是?又拽不住已经跑远的江随,只好生无可恋跟上去,跑得比高中一千米都痛苦,咬牙切齿,“你们都是我大爷!”


    山顶西塔寺的香炉里,果然燃着火光。


    江随眼睛都被映红,一下就急了,他奔过去,伸手就要往香炉里翻。


    李想觉得,人的潜力,果然是需要激发的。


    他嗓子都干得冒血腥气,还有力气骂人:“江随!你他妈又在犯什么病?!”


    “小施主,是要找这些吗?”


    一声温敦慈厚的问话,终于降住了李想眼中,江随自残似的莫名行为。


    江随也一下顿住,在触上那片伤人的滚烫前收回手。


    转身,看见熟悉的人手里,丁零当啷的木牌。


    李想一下就明白了,然后更无语了起来,压着没喘匀的气问他:“你就……就为了这个?”


    “你不知道……”江随眼睛被火光映得有些红,声音干涩,低笑了声,向他解释,“这个,很灵验的。”


    否则,漫天神佛怎么会听见他的祈求,让林鸢毫发无伤地离开。


    “这是他来的第十年了,每年都盯着我不让动,”师父笑说,“我还在想你今年怎么没来,毕竟这个愿望要实现,可是要好多年。”


    “多谢师父。”江随诚心向他道谢,小心又虔诚地,接过那些成色各异的木牌。


    李想简直一头雾水,忍不住一探脑袋,去看祈愿牌上的字。


    下一秒,几乎是即刻就明白了。


    他莫名也有种卸了一口气的感觉。


    瞄了眼江随火光下依旧苍白的脸,突然就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来。


    看着重新去挂祈愿牌的江随,李想蓦地福至心灵,看着这位慈眉善目,又有些眼熟的僧人:“师父,这会儿还能上香吗?”


    “能啊。”


    “那可太好了,麻烦您,我请三炷香。”李想赶紧掏出手机,“现金还是扫码?”


    “都行。”师父摸出袈裟下的二。维。码,“看你方便。”


    “……”折返而回的江随一顿。


    看着俩人在他面前,赤。裸。裸的交易,眼皮本能一跳。


    这位十年前忽悠他买……不是,请祈愿牌的时候,明明一副遗世独立高深莫测,得道扫地僧的出世模样。


    在他不仰头不跪拜地站在远处,等待去上香祈愿的少女回来时,这位“高人”主动上前:“小施主,没有什么心愿吗?”


    发呆的江随回神,漫不经意一瞥:“有啊。”又散漫低笑,“但我自己能实现。”


    师父端详他片刻,也笑了笑:“我还以为港城来的,都会信一些。”


    江随一顿,微扬眉。


    就那样鬼使神差掏了钱。


    只是挂完祈愿牌,盯着那株古槐,又忍不住觉得自己有点儿傻,问他:“这树上的祈愿牌,怎么都不像是年年留下来的样子吧?”


    “小施主,别人的婚礼都出席了,你还会留着请柬吗?这祈愿牌就像给佛祖的请柬,ta看过了,自然不用再留下了。”


    “那要是愿望还没实现,祈愿牌就被清理了呢?”他就不信真能所有人都心想事成。


    “那就是妄念,不必强求。”


    少年突然有些烦躁:“你们清理祈愿牌,有固定的时间吗?”


    “每年初二的半夜。”


    …………


    李想终于擎上三支点燃的线香。


    袅袅沉香味蔓延。


    江随不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据他所知,李想没有这方面的信仰。


    李想斜眼瞥他,扯了扯一侧唇角,冷呵一声,随即恭恭敬敬站在寺外香炉前,东南西北各鞠一躬,大声恳求:“菩萨保佑,让孟沅在德国多念两年书吧。不是我心坏,不想让她毕业,主要是我这接二连三地被这些傻……傻的人折腾,是真扛不住啊。”


    说完,又闭眼,深深朝寺里主佛鞠了一躬,扬声道:“多谢菩萨。”


    “……”江随不语,眨了下眼-


    那天被误伤的,是一位单亲妈妈。


    她有工作,但因为有个生病的女儿,下了班,还会去开网约车。


    那晚,是她太累太累了,也怕疲劳驾驶会影响别人的安全,就想停在路边,稍稍睡一会儿,没想到,两辆颜色和型号都相同的车,就遇上了这样的横祸。


    江随自然承担了她所有的治疗费用,万幸,除了肋骨骨折,没有更严重的问题。至于要向肇事者索取的赔偿,自然也不会放过。


    而她女儿急需的手术费,江随也向她表示,希望由他支付。怕这位妈妈有负担,他也向她说明,极乐游戏每年本来就会有慈善捐助。


    不管如何,就当是……为林鸢祈福也好。


    而肇事者,却是个预料之外,又似乎情理之中的人——那个旗和集贸的孙经理。


    江随后来才知道,这人又去找过林鸢,只是林鸢没有告诉他。


    有些成年男性似乎就是如此,犯了错,得了惩罚,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和原因。仿佛自己所有的失败与坎坷,都是社会的不公和他人的陷害。


    他们甚至不敢向真正让他们得到惩罚的人报复,而只敢施暴于更弱者。


    于是反倒将林鸢怀恨在心。


    只是杀人未遂,法律赐予他的惩罚,希望他到时候也能寻到要报复的目标  。


    那位母亲要手术的女儿,也住在这家医院。是个上小学的小姑娘。


    听说以后妈妈不用那样辛苦,坚持要来当面向他道谢。


    她送了他一只自己叠的千纸鹤,告诉他,一个千纸鹤,就可以许一个心愿。


    又说:“谢谢叔叔。”小姑娘因为化疗,有些瘦,本就大的黑眼睛,此刻在脸上更是显眼,她看着眼前好看的男人,笑眯眯诚心道,“你真是个大好人。”


    小女孩走后,病房里又只剩了他一人。


    江随看着窗外稀薄却明媚的阳光,忽然就有些眼酸。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眼巴巴地冲他说:“江随,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林鸢很少哄他。


    他也明白,林鸢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认为,他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好人。


    毕竟,她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昨晚做数学卷子时不小心睡着,一大早来不及做,急得求他帮忙。


    小姑娘平时是很有原则的,就算再难的题,她熬半宿,都要自己弄懂。


    可又真的是爱面子,坚决不允许自己被数学老师指去走廊罚站。所以才难得求他一回。


    可在那一刻,他莫名的就十分受用。


    那次,他第一次忍不住伸手,曲着指骨,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下,低嗤道:“就会哄人。”


    …………


    只是……


    阿鸢,现在的你,还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第59章 第 59 章 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恨……


    江随出院后, 彻底搬去了那幢小洋楼,连同他养了许多年的蚂蚁。


    先前请的阿姨,仍会每周在固定时间来清洁。只是看见这个家里不再有女主人, 也没有问过他任何。


    江随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其实很多时候, 林鸢和他是一样的。


    他们和这个世界, 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联系。除开彼此不论, 她还有个血缘关系深厚的母亲, 他还有几个虽然烦他, 却也真心以待的朋友。


    除此之外,他们都很少和一个人建立长期的稳定的关系。他们去哪里, 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关心。


    江随站在客厅落地玻璃窗前,看着他在院子里移栽的那株垂丝海棠, 阳光一如那日铺斜。


    今年开的花, 她没有看到。


    其实他如今住在这里, 并不觉得好受,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都像封了窑门的火炉,时时刻刻,用鲜明的回忆炙烤着他的情绪。


    就好比他此刻所站的方寸间, 有甜蜜的誓言, 也有难堪的苛求。


    他也明白,离别前唯一的那段温馨时光, 不过是水中月影。


    可不管是年少时的心动酸涩, 后来的猜疑失望,不管动人还是酸苦,他都依旧想牢牢记住, 不愿意忘记一丝一毫。


    其实在林鸢离开后,他仔仔细细地想过,他对林鸢的这份感情,或许并不那么纯粹。


    他喜欢她,将她视**人,可同样的,也将她当做朋友,甚至在朝夕相伴间,将她当成了亲人、家人。


    所以他才会在她执意要离开时,那样无所适从,那样惊惧惶恐。


    他毫无章法地想抓住一切,却不知道感情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偏执与强求。


    而如今,或许在李想他们,甚至是林鸢看来,他终于学会了放手。


    可其实……并不是这样。


    因为他始终记得,大四毕业那年,他们一起在电影院看的最后一部电影。


    或许是有老林那样好的父亲,小姑娘哭得克制又压抑,出电影院时,却依旧要强装无谓,红着眼睛笑说:“这个牌子的隐形眼镜不太舒服。”


    江随有些心疼,有些好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安慰一个人,也是需要感同身受的,否则,说句“没关系,别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过就像空洞的敷衍,也会像嘲讽。


    他没有体会过那样的亲情,没有资格去安慰她。


    而如今,他似乎明白了林鸢心情,也明白了她虽然哭泣,却也真心地在笑。


    就如同那句,当初便叫他莫名触动的台词——


    我一直以为爱的反义词是不爱,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爱的反义词是遗忘。


    我不会忘了你,因为我一直爱着你。[注]-


    极乐预计用五年时间筹备,依托于中国古典神话的一款大型游戏,在年底国外特效团队给出了所谓的“优质方案”后,几位项目主创产生了点儿分歧。


    有的认为,这样的效果更符合西方审美,有利于打入国际市场。有的认为,国外团队给出的制作费用过高,前期投入太大,对这样一个长制作周期的项目来说,最终能盈利才是首要。


    几番争论,江随最终拍板:和国内公司合作。


    前期投入并非首要,而是西方文化理解不了中式审美。光拿对方反馈回来的几个分镜特效来说,那样高鼻深目的神兽,仿佛山海经掉进了阿凡达。


    本来就坚持江随这个方向的自然高兴,另外的也不再多言。


    在绝对控股权面前,所有反对都是对自己薪水的不尊重。


    办公室里。


    “哥,你不觉得,这家公司今年新作的画风,挺符合你要求的吗?”庞浩然将锦城一家动画公司的资料递过去,又看他神色。


    江随扫了眼,在看见铅色动画四个字时,神情微顿。


    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们之前,不是给‘猛禽’发过原画外包的邮件吗?她不是没回复吗。”


    庞浩然一顿,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


    原来他哥什么都知道啊。


    他们为了这个新游戏,项目组先前也在相关平台上筛过许多符合画风的画师。精选的又由人送到了他这里。


    他会发现这位“猛禽”太太是林鸢,一是她大学时在极乐待过一段时间,她的画风庞浩然很熟悉。二是,高中时他们玩游戏,林鸢大杀四方,取的名字,就叫猛禽。


    庞浩然对她是瑟瑟发抖过的。


    可最近这位的署名,又在铅色动画新出的一个二维短篇里出现,庞浩然这才灵机一动。


    他当初“知情不报”,江随虽然后来什么都没说,可他依旧有点儿愧疚。


    因为如今江随又精锐又憔悴的样子,是他看在眼里。


    他如今日子如此顺遂,说到底,大半靠着江随。就算自己接近江随的动机不是那么单纯,可有些事,也的确想出点力。


    于是他说:“铅色现在,也挺需要资金的。”


    江随抬头看着他,很安静,许久才说:“放着吧,我考虑一下。”


    庞浩然看不懂他的意思,点点头:“好,那你……考虑一下。”


    又在他走出去时听江随说:“庞浩然,谢了。”-


    林鸢发现,感冒发烧和生理期这件事,似乎总会撞到一起。


    尤其是在加班一周,熬了几个近乎通宵的大夜之后。


    好像生理期前后的免疫力,总要差一些。


    “对,杨李公寓1203,”林鸢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我一个人在家,要是敲门一分钟没人来开,麻烦你们直接破门。”


    她不想明天上社会头条被人惋惜。


    挂了电话,林鸢脑子混沌地闭眼等着,许久,没来由地笑了笑。


    她此刻真的有点儿相信,当初江随说想去拿退烧药,结果下床摔了一跤爬不起来,可能是真的了。


    江随在杨李公寓楼下站了很久。


    他很想见她,可也犹豫。


    他已经提前联系了铅色动画,对方对他提出的外包项目,极力争取,甚至自降报价。


    如果一切顺利,他或许明天就可以突然出现在林鸢面前,让她又一次无可避免地见到他,和他相处。


    可如果,又以“工作的名义”接近她,是不是,又和当初注资齐柏一样。


    那在她眼里,他是不是就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  。


    她会厌烦吗?会再一次失望吗?会又想逃离这里平静的生活吗?


    江随不想那样。


    可一个人的行动能自控,情绪却不可以。


    他可以克制自己不去找她,却克制不了分开的日日夜夜,一旦让自己脱离工作,一旦让自己放松分毫,就被无孔不入的思念席卷。


    平日里,他叫自己仍住在一楼的客卧里。


    每个月,又允许自己去二楼,他待过一夜的房间。


    他仍睡着他睡过的那一侧,不越界半步。也告诉自己,就像这样,他可以做到。


    可他依旧无数次在深夜里,在医生开的助眠药,仿佛安慰剂般失效的时刻,想给她去个电话,想问问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现在……开心吗?


    或者,不拿自己的手机,像从前一样,换个新的号码,假装打错,不开口,不出声,听听她的声音。


    她在开心放松时,接起电话的那句“喂,你好”,尾音总带着点儿发梢微蜷似的柔软扬音。


    他听得出来。


    可他依旧什么都没做。


    他想,爱一个人,总不该是肆无忌惮的,总该学会克制。学会……不打扰。


    所以他此刻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却又被矛盾和煎熬裹挟,进退不得。


    直到夜色被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划破,江随一滞。


    他莫名有种道不清的预感-


    林鸢终于明白,许多女孩子和前男友分手后,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脸没洗头没梳,下楼扔垃圾看见前男友和他光鲜靓丽的新女友时,是什么心情了。


    凌晨四点,她被人从小客厅里抬出来,穿着臃肿搞笑的鸭头珊瑚绒睡衣,头发乱得打结。怕看不清,架了副满是指纹的眼镜。


    而眼前的男人,黑衬衣系至喉结,深灰色圆领毛衣纤薄又有质感,一手长的黑色羊绒大衣轻敞,裁剪利落又简约。


    就算被夜露裹得黑发微潮,都仿佛只是沾了洗发后清爽的水汽。


    即便看上去气色不算好,透着苍白和难掩的憔悴,整个人却依旧仿佛刚从高定秀场下来。


    又仿佛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成熟和内敛。


    除了光鲜靓丽的,只有江随一个人,哦,还有,他们没做过男女朋友,其它要素齐全。


    林鸢忍不住认命地抬手,将自己眼镜和眼睛一起盖住。


    太丢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起初的震惊和怔愣——仿佛让高烧混沌的脑子都有片刻打通般的清醒。到片刻后的迷茫——她是真的烧糊涂了吧,为什么会看见江随。再到此刻的确定——


    因为她听见,江随冷静平和地对别人说:“我是她朋友,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一面,让她莫名有一丝隐隐的,道不明说不清的高兴。


    这种高兴,叫她盖住的眼睛有些发酸。


    不是因为看见江随,而是因为,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他了。


    第60章 第 60 章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救护车上, 医护人员对林鸢进行初步检查,确认只是单纯的高烧,江随稍稍安心下来。


    林鸢起初有些尴尬, 后来发现, 江随被挤到了角落里, 她躺着, 只能看见车顶。


    朦胧困意袭来, 便干脆叫自己不要去多想, 闭上了眼睛。


    直到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被抬下了救护车,顺着平梯推进医院。


    凌晨, 灯火通明, 但终究也没白天那么多人。


    “送观察室吧,可以躺着输液, ”医护人员说, “陪行的家属去交下费。”


    江随谢过, 不放心地看了仍闭着眼睛装睡的林鸢一眼,正要走, 衣角却被她拽了一把。


    “等等,”林鸢坚强地摸出兜里的手机,划开, 找到页面, 递给他,“刷我的医保卡, 有钱。”


    江随脚步一顿, 足足愣了两秒。


    随即,某些压着他的东西,仿佛被人敲了一锤, 扑簌簌落下来一块。


    这样真实的林鸢,就像实质的暖融的液体,渗进缝隙间,叫他心脏酸软,又莫名轻松了些。


    他无声笑了下,看着伸出手机,又把自己眼睛重新盖住的林鸢,低道:“好,知道了。”


    林鸢这场高烧,还是因为劳累引起的,验血结果没有病毒感染,只单用了退烧的药,医生照例关照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


    林鸢乖巧应下。


    江随无声坐在床边陪她,空气里有观察室睡熟的轻鼾,也有走廊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这样的地方,好像不说话,也不显得多尴尬了。


    看着刚挂上的输液瓶,江随问她:“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鸢一下就收回了刚刚的感觉,回他:“不饿,临睡前吃了的。”


    想了想,又干脆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我这里……应该也没这么快好。”


    江随抬眼看了下,又扫了眼她缩在毛绒睡衣里,插着输液针的手背,轻声叮嘱她:“好,那我去买点东西。你要是不舒服,按床头的铃。”


    冰凉的液体从渗进手背血管,带着细微的刺痛,林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忽然也不想再说什么反驳的话,“嗯”了声,没再出声。


    江随很快就回来了,拎了一包东西。


    印着医院字样的白色塑料袋,和他那一身笔挺又贵气的装扮放在一起,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搁在床侧输液的胳膊被轻轻拿起,手心里搁上一只带着毛绒套子的暖水袋时,林鸢有片刻的怔愣。


    其实她很少生病,小时候偶尔发烧,也是老林或郑敏带着她上医院,扎一针屁股针就好。


    第一次挂水,还是四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病毒感冒流行,她撑到最后一个赛程,还是中了招。


    那天输液,是老林问护士要了个盐水瓶子,灌了热水,裹上她自己毛绒绒的小围巾,垫在了她手心里。


    江随做完这事,又问她要不要喝水。


    “洗干净了。还用开水烫过了。”他手里拿着新买的保温杯,仿佛在向一个重度洁癖患者解释。


    林鸢动了动唇:“还不渴。”


    江随一顿,想替她拧开盖子的动作停下,笑了笑:“好,那你渴了再说。”


    重新坐好,江随看了眼她乱糟糟的头发,某种掺杂着心疼又好笑的情绪,就这样漫步目的地涌起,他忍不住又向她说:“医生叫你这两天忍一下,先别洗头洗澡,要是觉得不舒服就用热水擦擦。你的头发……我帮你买了盒爽身粉,实在难受,就用一点。”


    林鸢无声看着天花板一格格的吊顶,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那些,或许应该叫她感动的事,终究还能让她忍住情绪。


    可这样一件,若是在陌生人之间讨论,可以称得上有些尴尬的事,却叫她忽然有些鼻酸。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绝对算不得好看。


    可她何尝又不是,在他面前有过许多别扭难堪、黯淡无光的瞬间。


    而她又不得不承认,每一次这样的时刻,其实江随,从没想过要嘲讽她,也从没看轻过她。


    就算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他也还是,在想着用合适的方式,叫她能既舒服一些,又体面一些。


    林鸢平复了下情绪,偏转过头,忽然问他:“江随,你怎么来了?”


    江随猛地一顿。


    “你别怕。我只是……”他起先


    语气有些着急,而后声音又蓦地有些干涩,滞顿难言道,“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来锦城处理。”


    林鸢平静地看着他,不做声。


    许久,沉默的注视下。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江随清隽瘦削的脸,平和而认真,低声道,“没有别的目的。”-


    锦城的房价不算贵,租房自然也还好。


    很早就想个独立空间的林鸢,没有选择和人合租,而是租了这样一间单身公寓。


    林鸢输完液出医院,早已天亮。


    拍了病例,在手机上请了假,打车,和江随一道回了公寓。


    江随路上便详细向她说了,极乐想和铅色合作的事,林鸢听完没说什么。


    进了门,林鸢让他把外套挂在玄关处,这边精装的公寓有地暖,和北城的供暖差不多。


    看他脱了外套,林鸢终究忍不住说:“瘦了好多。”


    简单的四个字,叫撑了一天一夜,却并不觉得多累的男人,在这一刻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是在关心他吧。


    他克制不住地这样去想。却也终究觉得,没什么立场问出口。


    极力克制着情绪,江随缓声道:“最近有些忙,日夜颠倒的,作息不规律。”


    林鸢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要再去躺会儿吗?”江随问她,“我来煮些粥。”


    烧退了些,人舒服了一点,但的确也有些没力气,也有些饿,没再纠结:“麻烦了。”


    她去卫生间简单洗漱擦洗了下,又用江随买的爽身粉扑了扑头皮,感觉整个人,真的干净清爽了不少。


    听着厨房里井然有序的忙碌,无声长出了口气,出了卫生间,对江随说:“新的牙刷毛巾拿出来了,你需要自己用。”


    “好,”江随冲她笑笑,“谢谢。”


    林鸢点点头。


    俩人就这样又熟悉,又尴尬地说完话,林鸢回了房间。


    手暖之后,输液没那么难受,林鸢后来在医院睡了会儿,此刻竟也不觉得特别困。


    于是顺手用手腕上的黑皮筋扎了个马尾,干脆打开电脑,两眼呆滞地盯上了还没完工的“月亮”。


    她这几天,就是被甲方爸爸要求的,“五彩缤纷的黄”折磨成这样的。


    做了好几版,对方都不太满意,她都有点儿颓了。


    此刻被烧了一遍的脑子,反倒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


    直到江随进来叫她吃饭。


    “我想到了。”


    “我想到了江随!”林鸢眼睛蓦地发亮,偏头看他,知道他听得懂,于是兴致勃勃地,仿佛在和同行分享,“他们想要梦境里的月亮,要和平时不一样的东西,我原本想用贝母的颜色做基调,让月亮有流动的感觉,但他们还是觉得差点意思。其实可以用欧泊,黄白色的欧泊。”


    “到时候三渲二,还能有插画的感觉,我保证这一版他们绝对满意!”她自信道。


    再不满意她绝对要砸键盘了。


    见他没反应,林鸢着急道:“就像你送我的那颗星星宝石一样你还记得吗……”


    话音猛地一顿,林鸢连兴奋的神情都僵了瞬,随即不自然地偏过脑袋,盯着电脑屏幕。


    手指都跟着心脏一道,不自觉地攥紧。


    小小的公寓,温暖而沉默。


    鼻息间,又能闻到白粥的清香,炒鸡蛋的咸鲜。


    真实暖融的烟火气,仿佛终于掩盖了当初四溅在大理石地面上的碎裂声,叫林鸢放松下来一些。


    “你就是这样累得病倒,”江随看着她,不自觉地伸手,替她顺了下躲进颈窝的发梢,轻声道,“只能给自己叫救护车的?”


    林鸢下意识偏头看他。


    男人说的仿佛是嗔怪的话,可神色却温柔,唇角含笑,眸子漆黑,泛着湿润的光泽。


    林鸢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轻而易举,就在他眼里看见欣赏与骄傲。


    仿若在无声向她说:你从来都很好。


    心尖有一丝难察的异样。


    “先吃东西吧。”江随说。


    林鸢抿了抿唇:“好。”


    墙边吧台似的小餐桌上。


    软糯清甜的粥滚进喉管,暖得胃里都好受了些。林鸢终于忍不住问他:“江随,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


    江随手一僵,削苹果的小刀差点切到指尖。


    她这里没什么存货,江随只找到两只新鲜的苹果。


    长久的沉默,林鸢没再逼问。


    却听见江随忽然说:“阿鸢,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承认一下。”


    林鸢有些怔然地抬头看他。


    江随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其实……从没想过要真正地放手。”他说得有些艰难,又生怕她害怕,极想笑一笑,却没能成功。


    “这一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学了什么,我都知道。”


    “你可能还是觉得……我有病,我像个变态。”


    “但我,绝对不会再伤害你……和你在乎的人。”他这句话,顿得有些艰涩,可又异常郑重笃定,向她说,“也不会强求。”


    “所以,别怕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