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阿鸢,你为什么不帮我……
求婚的第一个周末, 顾淮就带着林鸢一道,去挑了她喜欢的婚纱款式。
出门纱、户外仪式纱,还有晚宴纱。
量了合适的尺寸, 订好了工期。等出成品, 再来试穿。
出了婚纱店, 顾淮歪头看她越来越长的黑发, 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要不要再订两条旗袍?敬酒和送宾的时候可以穿。”
顾淮这样一提醒, 林鸢一下想到了宋朝欢。
一中从前有周五自由服装日, 她见宋朝欢穿过一两次。惊艳询问下,才知道是她自己做的。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 可能是觉得太招人, 有些不好意思,她就没再穿去学校过。
但林鸢当时就觉得很漂亮, 极好看。
先前也听李想说, 宋朝欢如今离婚后, 在杨梅胡同开了家旗袍行。
林鸢想了想,她们女孩子之间的交往, 没必要因为男人有什么避讳。
于是笑起来,点头:“好啊,我知道一个地方, 我们去看看。”
林鸢最终因为工期的原因, 就订了一件,准备留着当敬酒服。
全手工制作的古法旗袍, 林鸢选了葵扇黄底色的软绸, 衣襟和下摆绣两枝攀缠的金木犀。
宋朝欢草草画了个图样给她,她就已经很喜欢。
出了旗袍行,顾淮问她:“为什么不多订两件?”
“我同学不是说了吗?”林鸢晃着他的手, “工期只来得及做一件呀。就这,还是因为我们认识,她得加班加点了。”
顾淮笑,偏头看着她说:“那你就不能等以后,剩下的只穿给我看?”
说完,林鸢只觉得自己指节被他不怀好意地捏了捏。
大马路上人来人往的,林鸢一下被他弄得脸热又没脾气,没好气地说:“美得你!”-
国庆长假,林鸢和顾淮一道去了滇省。
踏进熟悉的,但空无一人的民宿时,林鸢只想对顾淮说:富二代这样创业,赚不到钱也是应该的。
顾淮只安排了一日三餐的厨师和打扫,其余时间,偌大的客房、餐吧、院子,属于民宿的那一截空荡荡的湖滩,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晚上,他们在院子里看露天电影。
林鸢挑了部很早之前就看过的动画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
她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年纪小,有的地方没看懂,还是记忆有些模糊,就想再看一遍。
但没多久,就被夏天遗留的漏网之蚊叮得身心疲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的她,无声无息的,竟然没咬顾淮。
林鸢靠着沙发抱着抱枕,歪着脑袋开始挠脖子。
“怎么了?”顾淮问她。
“被蚊子咬了。”
“我看看。”
林鸢听话地仰头,问他:“有什么止痒的东西给我抹点儿吗?”
顾淮也不知道是她这模样和平日比,实在太乖了些,还是夜色里,女孩子白皙修长的脖颈微扬,仿佛一场无声的邀请。
喉结轻滚,长睫颤了颤,他下意识地低头,在她挠出浅淡红痕的地方吻下去。
温热的唇。瓣和湿。濡的吻,在颈侧薄细的皮肤上辗转,迅速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几乎是无意识地闭上眼,指节攀上他脑后,在他浓发间穿过。
亲吻何时成了两个人的事,无人知晓。
一切发生得自然又热切。仿若不远外起潮拍滚的
水浪,同湖岸砂砾互相浸润、濡染。
所有的理智,似乎即将淹没进深蓝色的,涨潮的湖心。
直到顾淮蓦地停了动作,退开,哑着声对她说:“你克制点儿。”
“……?”林鸢掌心还摁在他紧实的腰背薄肌上,手心下皮肤一瞬间变得烫手起来。
一句倒反天罡的控诉,叫她情。动都退了几分,微扬眉,张着嘴无声“我”了下,震惊而无言地问他:怎么个意思?怎么还成我欲。行不。轨了是吧?
顾淮低头,一手托着她后脑勺,抵着她颈窝笑。
林鸢咬牙拧他胳膊。
顾淮笑得更厉害了些,平息了会儿,才抬头,轻声说:“我就想等我们领证那天,婚礼那天,晚上在自己家。”低头亲了亲她唇角,笑意低浅,“在我们两个,自己的家。”
俩人先前聊过,顾淮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领证这么郑重的事,不和婚礼这样盛大的场合放在一起。
两个人白天领证,傍晚婚礼,晚上名正言顺,举行一场人类生命的和谐律曲。
林鸢起初被他问得一愣。
只想说:对哦,领证这么郑重的事情,为什么不和婚礼放在一起呢,多有意义。
后来转念一想,只想冲他翻个白眼:“你以为大家都不用上班吗?领证只能工作日,还能请个假,但婚宴不是节假日,才更多人有空吗?做老师都没让你有牛马天然的觉悟!”差点被他带歪。
顾淮被她怼得直乐,又说:“那我们就周五领证,晚上请大家吃饭。”
…………
林鸢其实觉得,情侣之间顺其自然有点儿亲密行为,很正常,做好措施就OK。
但被人珍视,总不至于不开心。
她翘起唇角,勾着他脖颈往下压了下,亲了他一口,“嗯”了声。
“但有一点,我得证明一下。”顾淮却突然一本正经,又说。
林鸢:“?”
“我不是不行。”
林鸢懵了瞬,只觉得被什么坚硬物体抵了下。
脸一下燥红,没好气道:“你起开!”
顾淮笑,亲了她额头一下,意味不明地问:“继续看,还是抱你回房间?”-
林鸢对睡懒觉没什么执念,也可能是从小作息还算规律,所以此刻即便休假,起得也不晚。
至于顾淮,他上学时林鸢不知道,但这一年多来比上班族还早的教学生涯,也练就了他早起的生物钟。
早晨九点多,俩人支了一桌早餐,在院子里闲适地进食。
米香四溢,裹着油条和丰富酱汁配料的烧饵块。撒上花生碎辣椒油的浓稠稀豆粉,咸甜鲜香。
顾淮泡了开普洱,倒在小瓷盅里,给她解腻。
木桌上青釉色的长颈瓷瓶里,还插了一支金木犀。
轻闲时刻,隔了一道转廊的小院门,突然被人重重扣响。
敲了两下,像是发现还有门铃,又开始揿起来。
明明是普通不过的铃声,却莫名叫人觉得急切。
俩人微愣,顾淮笑了下,说:“估计是刘昶,也不知道大清早的急什么,我去看看。”
林鸢点头说好,早点消灭得差不多,拿过他新倒的茶喝。
隔着院子里高擎的木棉树和绿植,林鸢隐隐听到开门声。
紧接着,好像有点闷闷的碰撞,又没了什么动静。
直到重新进来的急促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鸢以为是顾淮进来叫她换件衣服,再放刘昶进来。
于是背对着外面的她边问,边笑着拧过身:“是刘昶吗顾淮?”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林鸢笑意顿在唇角。思维有一瞬间的停滞,迷茫、困惑,又夹杂着没来由的心慌。
她不知道,沉寂安静了这么久的江随,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明媚晨光下,女孩子套了件鹅黄色的扎染吊带连衣裙,从衣领口、锁骨处,一路攀延的凌乱红痕,在白皙脖颈上刺目惊心。
她肩膀上松松垮垮,罩了件男士白衬衫。
她和来开门的人,在这座无人打扰的院落里,做了什么?
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江随都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晓得,他满怀忐忑与欣喜,憧憬与期冀回到北城,去找林鸢时,林鸢的妈妈这样告诉他:我们鸢鸢,和未婚夫去滇省拍婚纱照了。
他为了早一点过来见到她,搭了昨天下午最早的转机。
北城到滇省的这十多个小时,仿佛成了他这一生最难熬,最漫长的一夜。
在来的一路上,他都镇定地告诉自己,什么未婚夫妻,什么月底就要举办的婚宴,这只是大家的一场误会。
否则,怎么会没有任何人来告诉他即将到来的一切?
所以,没事的。只要他见到林鸢,见到林鸢就好了。
而此刻,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江随只觉得,亲眼看见自己全身每一块骨骼,被拆解、分割,连着殷红淋漓的皮肉,扔进强蚀的溶液里。
疼得他脑袋里有尖锐长啸后消音似的嗡鸣,疼得他宁愿车祸时的恐惧、苏醒时的痛感重新将他淹没。
疼得他像条沉底的鱼,终于被人抽干了最后一滴水汽,没了任何喘息的余地。
疼得他,想毁了眼前一切。
但是,这世上还有美好的、叫人向往的东西存在不是吗?
譬如,只要她回到他身边,刚刚那样生动的笑容,就属于他了。
于是他极尽所能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走上前,克制着细微的颤抖伸出手。
“阿鸢,我有很重要的话向你说。”他低头看着她,小心翼翼,想触碰她体温,话音柔和,问她,“你先和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男人指节冰凉得像失了温,仿佛某种冷血动物,在她脸颊皮肤上抚摩。
因为那阵凉意,林鸢本能瑟缩了瞬,拧着身子蹙了下眉,下意识躲避。却忘了上半身卡在桌椅之间,也只能稍往后靠,背一下抵住桌沿。
江随本以为,方才那一幕,已经足够叫人崩溃。可似乎,刚刚那点疼痛,并非极限。
因为她躲开他,因为她根本不看他。她望向他身后,见到他,问的第一句话却是:“顾淮呢?”
江随眼底蓦地一烫,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要被撕开。
明明站在她面前的,是他啊。她为什么不回答他的问题?她为什么,要想着别人?
他极尽努力地,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来见她,她为什么不看看他?
没有好的位置,蜷曲僵直了一整夜的胫骨,此刻站在她面前,折裂处仿佛又开始阴阴作疼,叫人站立不稳。
顾淮开门后,见到门口站着的是江随,也有一刹那的怔愣。
他和林鸢一样,原本以为江随早就放弃。毕竟圈子里的江少爷,出了名的风流。
顾淮手撑着院门,没放他进去。
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可没想到,他还没开口问什么,江随视线在落到他下颌几乎看不清的牙印时,看他的眼神,仿佛是他欺负了林鸢。
竟毫无预兆,骤然一拳挥了上来。
顾淮没料到竟有这样逆天行事的人。生生受他这一拳的瞬间,眼前和脑袋都有片刻发黑。
他本能后退了几步,剧烈的疼痛一阵叠着一阵传来,窒得他微蜷身,盲视地撑住自己没倒下,声音都发不出。
直到稍缓过来些,紧跟着进来,就看见江随的动作。
“江随,你他妈给我
手拿开……”
顾淮憋着火去扯他手臂,下一刻,江随却猛地回身,一把扯住他衣领,拳头与掼摔一起落下。
这一次,顾淮早做了准备。
两个高大如成年猛兽的男人,毫无规则地,挥发着原始兽性,厮打在一起。
“江随!你住手!”林鸢猛地站起来,椅背应声跄地。
她用力地去拉扯他们,却丝毫无济于事。
空气里挥发开黏腻的血腥气。
已然分不清是拳头与骨骼的撞击,还是骨肉和青砖石在碰撞。
一片混乱中。
精巧工致的长颈青釉瓶,划开空气。漂亮的瓶身于猛烈的撞击下,在男人脑后崩裂成四溅的碎片。
终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碎瓷掉落地上的那一刻,不知道是因为太疼,还是因为意外,江随掐着顾淮脖颈的力道,竟蓦地一松。
猛烈的呛咳,伴着用力的一记推搡,江随被掀开,跌坐到了一边。
金木犀掉在地上,清水泅进青砖里。
林鸢死死捏着手心里长颈瓶残破的一截,大口喘着粗气,胀着眼眶,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切。
或许是拼尽了全力,或许是因为紧张与愤然,林鸢只觉得挥出这一下后,整个人都僵硬而麻木,微微发抖。
直到侧蜷在地上的顾淮,呛咳声平息了些,她才反应过来,她要赶紧去看看他。
可经过江随身边时,手腕却蓦地被人抓住。
脚步僵滞地一顿,林鸢压抑着喘息,低眼看过去。
他坐在地上,同那回求她原谅,被她推倒在地一样,抬头仰视她。
在她看向他时,仿佛因为她的注视,得到了些许快乐,嚅了嚅唇角,很轻地笑了声。
“阿鸢,”而又在叫出她名字时,眼眶陡然一红,执拗地,哽哑陈述道,“你从来,都是帮我的。”
像个被玩伴抛弃的小孩,用最大的毅力克制着哭腔,死死攥着她手腕,迷茫而惶惑,颤声问她,
“你为什么,不帮我了……”
第42章 第 42 章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
林鸢怔忡定在原地, 因为他这句话,被他拽住的手腕,微微发抖。
她这才发现, 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一截, 忘记扔掉的残瓷。
林鸢低眼盯着他, 用劲抽开手, 扔了那截瓷瓶, 让它碎得更彻底, 低道:“江随,我没那个义务。”
江随不知道, 是他刚刚拳头砸到了青砖, 指节因为迟来的疼痛有些无力,还是因为她的眼神过于陌生, 一个错神, 拳虚握了瞬, 她就已经走向了顾淮。
他看着她蹲下来,小心地伸出胳膊, 想碰碰他脸上伤口,又担心地缩回手,问他:“疼吗?”
江随心脏骤然一缩, 只觉得有人将他心口紧紧捏住, 坐在原地,笨拙地蜷了蜷指节。
他想去摸一下有些麻木的脑袋, 低头又发现连手, 好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地上的碎瓷划破。
或许是瓷器裂口过于锋利,他起初没有察觉, 又或许是这点疼痛淹没在别的感受里,叫他此刻才发现。
就好像他之于林鸢的感情,裹挟在过多的,他自己都没办法面对的过往和情绪里,以至于他将她推开时就已埋下的伤口,此刻亲眼目睹淋漓的鲜血,才察觉疼得搅海翻江。
顾淮本想说没事,但余光瞥见江随神色,又觉得没有逞强的必要。
于是他说:“挺疼的。”
顾淮气息有些不稳,嗓子都沙哑。却冲她安抚地笑了笑,“但没事,你陪着我就好。”
林鸢眼泪一下掉出来,低头胡乱擦了下。她不明白江随为什么突然跑来打人,但顾淮,总是无妄之灾。
“能站得起来吗?陪你去医院看看。”她伸手去搀扶他。
江随看着他们,喉间滚着灼烫,眼里热意几乎要落下来。
他嚅了嚅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不出口。
他怕即便说了,林鸢此刻,也会像别人一样拒绝他、无视他。
压着掌心的碎瓷和黏腻,他撑着自己,站起来。
已经将顾淮搀扶起来的林鸢,几乎恢复冷静地看着他:“江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他欺负你。”话音猛地被他截断。
男人嗓音黯哑,竟有几分难掩的委屈,低喃似的,红着眼眶盯着她,重复道,“他欺负你。”
他欺负你,你却帮他。
林鸢蓦地一窒,情绪有一瞬不稳,又很快平复下去。
她克制着胸腔起伏,看着他,一字一顿,力求稳住自己声线,也叫他听清:“江随,我们是未婚夫妻,做什么,都顺理成章,也和你无关。”
“还有,”林鸢平淡地告诉他,“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
林鸢让顾淮坐在院子沙发里,确认他真的没有骨折或头晕想吐的情况,才回餐吧前台去拿药箱。
重新折返的时候,林鸢看着院子里又只剩枝叶的木棉,突然有些茫然。
她上回来时,院子里的木棉花未到花期。
这一回,却是早就过了。
不知道明年,她能不能看到。
她不清楚江随突然来闹那么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想去了解,不想去知道。
她也不是没看见他浑身的伤口……没看见她白衬衣袖口的血迹。
可她只知道,一个人,的确是不能和另一个人,有太多回忆的。
即便她如今对江随,已经没有一点男女之情了,可那些过往的片段,却仿佛只需要一句话,几个字,就能精准无误地,在她面前跃然成鲜活画面。
林鸢从前一直觉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一段关系里,想要不犯错,唯一可以成功的方式,就是不要给自己犯错的机会。
因为人性是经不得考验的。
就像她和杜莱开玩笑时说的那样,为什么小说里的病娇偏执男主受欢迎,因为,大概就这种仿佛抽离了一点儿正常人性的主角,才能义无反顾至死不屈地只选择一个人吧。
林鸢低头,自嘲似的轻笑了声,加快脚步往院子里走。
如今,她更坚定了先前,远离江随的生活,将自己摒除在那个男人的圈子之外,是多么必要的选择。
至于今后……
其实他们两个,连普通朋友也没有必要再做了-
江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处院落的。
像条被人遗弃的犬,跑错了门,以为那里面有自己的主人,却被告之,那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人在等他。
可她在电话里,明明……那样关心他,担忧他。
这条小街,已经开始热闹,热闹得让他频频被人侧目。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如今的样子十分可笑。
因为他木然地停在一处尚未开门的咖啡馆前,看着黝暗的厅堂玻璃,映出他此刻的模糊的身影。
额角黏腻的殷红蜿蜒到眉骨上,脖颈里也不知何时有滴落的血渍,沾得白衬衣一塌糊涂。
狼狈又难堪。
可他知道,林鸢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看他穿白衬衣,却又不要过于正式。
而他们从前春秋季的校服,男生的,就是白色衬衣。
他也曾经穿着校服的白衬衫,在她的见证和帮助下,打赢了生平最狼狈的一架。
那是在她帮了李彤云之后的一个周一。
那个骚扰李彤云的男生,不知道从哪里叫来几个社会青年,难得等到她落单,将她堵在校门外小巷里。
可其实,那天只是因为,在林鸢的悉心辅导下,他月考语文阅读理解还是只拿了5分,她气得扬言和他绝交一个晚上,才先出了校门。
于是等他不紧不慢跟出去,见到的就是五六个男的围堵着一个小姑娘,将她困在墙角。
而听到的却是:“各位大哥,你们知道一中扛把子江随吗?不瞒你们说,他就是我同桌。我要是被人欺负了,他铁定觉得没面子要找回场子,都是朋友,没必要弄得这么难看不是?这里面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好好说,要不您先把我手机还我?“让我报个警。
江随扬眉,深深佩服她的能屈能伸。
于是,少年抄着兜,懒散嚣张地在一圈人外问:“谁允许你们欺负我同桌的,问过我了吗?”
那天,不知道是他的目中无人太招恨,还是社会青年和一中学生流传的信息有壁。
总之,那几个高矮壮瘦不一的男人,是真的在把他往残里揍。
而林鸢,早在那几个人改变目标时悄悄跑开。
江随都想“啧”一声这人的不讲义气,直到她又跑回来。
“江随!接着!”少女在混乱里扔给他一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残棍,确认他接到武器之后,迅速找到安全的地方躲好,圈着手在角落里冲他喊,“别怕打出事!先打赢了再说!反正我们未成年!”
江随在那一刻都差点破功想笑。
他就知道,她从来不是什么乖乖女。
骨子里那股蔫坏的叛逆劲儿,比谁都野。
…………
打赢和警察叔叔是一起来的,按林鸢的说法,两手准备,尽最大努力不吃亏。
但那次打架,还是他吃亏吃得最多的一次。
实在是全无准备——又或者是因为,用林鸢那时没好气的无语白眼来说便是:“一挑六还要管着招式好看是吧?江随你到底是打架还是想装逼?”
江随低头,扬起唇角,像又听到看到了她,说那话时生动无比的样子。
可下一秒,那笑容僵在唇边。
因为她那时,虽然嘴上不饶人,却胀红了眼,连夜色都掩不住她对他的不舍与担心。
那她现在呢?在替顾淮上药了吗?
像年少时一样,怕他疼,又怕他留下疤痕,小心翼翼,又狠下心,仔细挑开他伤口木刺,替他清理。
这样替他上药吗?
江随有些透不上气。
长睫滞顿地动了下,他蜷了蜷麻木的指节,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
漂亮的明黄色钻石,在戒托上熠熠生光,是她最偏爱的颜色。
他曾经许诺过,不会叫别人欺负她。
她也抿着要笑不笑的唇角,一脸不在意般,傲娇地“嗯”了声。
他们,明明说好的。
他们明明,有一场最热烈最美好的青春,可为什么,却被他搞砸成这样。
江随眼热地,下意识摩挲起她喜欢的颜色。
直到发现,戒指沾了他的血,弄脏了。
很快,丝绒盒子咔哒一声,被当作废物,扔进垃圾桶。
她爱干净。
他要替她,再准备一份新的。
江随平静地想-
江随是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在北城等到林鸢的。
有些话,他只想单独和她说。
于是他听见他们,在楼下喁喁低笑,亲昵地道别。
或许,还有接吻。他知道,她回来了。
林鸢在楼道里,看见亮灯后的楼梯上,蓦然站着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时,差点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
她无语地闭了闭眼睛,平缓着狂跳的心脏。
他为什么总是能这样,在她的生活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又出现。
林鸢下意识拧身往楼下看了眼,不知道是生怕顾淮误会,或是习惯使然。
江随指节僵硬地蜷缩起来。
林鸢压着嗓子,有些无力地问他:“江随,你到底又来做什么?”
被她眼里的不耐刺了瞬,江随咽了口,努力翘了下唇角,低声问她:“阿鸢,我们……就在这里聊,还是找个地方坐下聊?”
林鸢迷惑地看着他。
手机却在下一秒响起震动,林鸢莫名有些紧张,划开接听:“怎么了?”
“听见你还没开门,怎么还不进去?”顾淮的声音,楼下和电话里的重叠。
林鸢心跳都加快,她只觉得江随如今的状态,俩人遇到怕是又要闹起来。
“没事,”林鸢说,“我妈妈他们回我继父老家了,家里没人,我在找钥匙。”
顾淮微顿了瞬,笑了笑:“好,那你快进去吧。”
“好。”
林鸢挂了电话,将房门打开,隔了两秒,又关上。
站在门外,重新看向江随,烦躁地对他说:“江随,能不能麻烦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我和你没什么……”
“阿鸢,我后悔了。”楼道的声控灯,感应迟钝地暗了下去。
“我后悔了。”林鸢听见他很轻地,在黑暗里低声重复道。
林鸢一滞,有片刻的惶然。
直到听见他继续说:“我后悔那样残忍地将你推给别人,我后悔每一次在你捧出真心时都无视你的勇敢,我后悔怯懦地,没有早一点直面对你的感情。”
“我后悔曾经用那样愚蠢的方式,来逃避你对我的情意。”
因为他知道,林鸢骨子里是骄傲的。
所以她的骄傲和自尊,不会允许自己,在他“喜欢”别人时,在他和别人谈恋爱时,再将那份喜欢诉诸于口。
所以他逃避,他不回应。
“我以为那样……”他嗓音哽涩地说,“我们就可以永远是朋友,永远在一起。”
他曾经何其残忍。
而如今,当初挥出去的利剑,开始一刃一刃,剔骨去肉般,回馈到他的身上。
“阿鸢,对不起,我后悔了。”
“我后悔这样晚,才敢承认自己对你的心意。”
“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你,其实我,从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嗓音哽咽,又有莫名的笑意,低低道,“我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不止是以,朋友的身份。”
眼睛适应了黑暗,林鸢看见楼外老旧路灯,斜刺进来昏暗的幽光,打在身形颀长的男人身上。
他明明还是那样好看,却被照得像个囚徒,将判定生死的权杖,小心翼翼交予她手里,轻声问她: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而此刻的林鸢站在黑暗里,捏着钥匙的手都在抖。
脑袋里有嗡嗡的低鸣,喉管里灼烧般地痛,烧着血腥气。
她应该哭的,却哽着嗓子笑了声,抬头,不可置信地问他:“江随,原来你知道我喜欢你啊?”
第43章 第 43 章 “她说她,早就不喜欢我……
原来他知道。
他都知道。
林鸢只觉得,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里引了一把火,厚重黏腻的,压得她喘不上气的滚油, 被彻底点燃。
原来她所有没能诉诸于口的喜欢, 所有极力掩饰的, 小心翼翼的心动、酸涩、试探和犹豫不决, 一早透明在这个男人眼皮子底下。
他就像个操控皮影的匠人, 高高在上, 垂眼看她蹦跶。
听她带着笑意的哭腔,江随只觉得心脏像被某种猛兽的利爪狠狠攫住, 慌乱又无措地开口:“阿鸢,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你要怎么怪我、骂我、惩罚我, 都可以, ”
喉管滞顿了哽了下,难以启齿般, 艰涩道,“只要,别放弃我, 可以吗?”
林鸢眯了眯涩疼的眼睛, 只觉得这人的要求可笑至极。咽了口喉间哽意,突然很想问他一件, 她好奇到如今的事。
于是开口:“江随, 我一直很好奇,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你让我和你填一个学校一个专业, 但你知不知道,按我那年的考分,上北理计算机系很悬啊?”
对,那一回是被她赌对了,但要是没搏到呢?如果落档,她或许就只能去第三第四志愿的学校。
那他准备怎么选择?她很好奇。
江随微愣,下一秒,毫不思索地将当年想法脱口而出:“要是运气不好,我也会陪你的。陪你去其它学校,陪你复读,或者带你出国,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可以的阿鸢。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林鸢盯着他,自嘲地轻笑了声。原来人气到极致,是真的会想笑的。
“江随,你是不是还觉得你特深情啊?”林鸢愤怒得太阳穴都胀痛,极力克制着声音,哑声质问他,“你到底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啊?就凭我喜欢你吗?!”
“阿鸢……”江随彷徨地颤声叫她。
“别叫我阿鸢!”就是这声阿鸢,让她有了被珍视和小心对待的错觉。
“可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开,”江随慌乱地,急切又笨拙地开口,仓皇地冲口而出,“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
林鸢麻木地闭了闭眼睛,粗暴又无力地打断他:“你闭嘴吧江随!”
若是她从前听到这句话,大概会感动喜悦得哭出来,而此刻,只觉得心脏如遭重锤,直叫她钝痛地喘不上气。
仿佛一面装错了的鼓,鼓槌被遗漏在兽皮下,她看着那些封存的情绪,在鼓面下难过地敲击、挣扎,
却只是徒增烦扰和痛苦。
江随木愣愣地僵在原地。
狠狠喘了口气,林鸢看向他。
“江随,不说你这句话到底有多可笑,”她嗤道,“就算你真的喜欢我,我就要有所回应吗?”
江随猛地一窒。
“那我曾经那么努力靠近你,你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啊?我曾经那么期待你回头看我一眼,你为什么要不闻不问啊?我曾经那么拼命地跟在你身后,只想追上你的脚步,你为什么只当作是理所应当啊?”
“我曾经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当作不知道?”林鸢嗓子都哽住,没想到,竟还会因为这样的话,眼眶发酸。
江随听着她的话,颤了颤唇,想道歉,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知道因为身体的伤口,骨骼的隐痛,还是别的,整个人轻轻颤抖。
“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喜欢我?”林鸢嘲讽地问他。
随即,又低笑出声,深吸一口气,“但江随,我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将顾淮介绍给我。如果没有你的帮忙牵线,仅凭先前偶然的两面,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所以,谢谢你。”
“阿鸢,别说了……”江随只觉得她接下去的话,会叫他无法面对,祈求般沙哑开口。
林鸢置若罔闻。
“所以你如果真的,曾经将我当作过朋友。就算不祝福,也麻烦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因为我们就要结婚了。我现在,很幸福。”
昏暗里,江随终于看见她,在说这句话时,面庞都柔软起来,真心实意地,无声弯了弯唇。
“至于你曾经的承诺,也没有再履行的必要。因为我们的婚宴,并不准备邀请你。”
“还有,”林鸢看着他,冷静而平淡地告诉他,
“我其实早就不喜欢你了。”-
林鸢利落地转身,开门进了屋,身后的声控灯,似乎终于在关门时亮了起来。
她换鞋,进卧室,没开灯,坐在安静的床沿边。
为了不扰民,竟就连骂他,都不能畅快淋漓。
就像她这场暗恋一样憋屈、窒息。
林鸢闭眼,狠狠抹了把脸,借着窗外的路灯,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
浴室里响起嗡隆隆的水声。
林鸢站在花洒下,让温烫的热水,尽可能地,包裹住她微微颤抖的头发、眼睛、嘴唇、身体。
曾经她一开始以为,悄悄喜欢上江随这件事,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仿佛捡到颗漂亮的宝石,揣在口袋,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时不时可以看看它、触碰它,那样愉悦,那样充满期待。
可后来才明白,那份愉悦是建立在,期待和他有明天、有将来,而他也终将有所回馈的基础上。
所以越到后来,那点期待落了空,她开始发现她所有的情绪,都会被那个人的只言片语、细微神情,甚至一个无意义的动作牵着走。
她开始战战兢兢,开始小心翼翼,开始患得患失。
开始将那份喜欢压抑在心底,克制在喉咙里。而她也不得不接受,江随并不喜欢自己的事实。
于是她安慰自己,其实那颗宝石带来的快乐,本来就不属于她,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可原来,那颗宝石的主人,早发现了她偷藏的证据。
甚至或许,那就是他扔在路边,随意等人上勾的无聊把戏。
就像江随养在玻璃缸里观察的蚂蚁。
藏着颗自以为珍宝的碎砾,却被他透过透明玻璃,看着她将其视若珍宝、东躲西藏,又偷偷期待,反复表演拙劣的,口是心非的闹剧。
林鸢闭着眼,轻轻低头,将脸埋在掌心里。颤着肩线,在热汽与水声里笑起来。
她甚至……宁愿他是真的从来没喜欢过她。
那样,她就永远可以是那个外人以为的,骄傲的林鸢。
而不用像此刻,她都不知道是该问江随,还是问问自己。
林鸢。
人怎么可以,活成这种笑话-
李想到酒吧的时候,江随面前的威士忌瓶,已经空了一半。
楼下音乐低吟,他没好气地瞟了眼沙发上神色不明,深更半夜独自买醉的男人:“哟,今天想起你还有个兄弟了?我还以为我在港城陪的那个,拉回北城就火化了呢。”
江随手里还握着半杯酒,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腾一下靠进他侧手沙发里,李想扫了圈,随口问:“不会就叫了我吧?”
仰头将杯子里剩余的灼辣酒液灌进喉管,放下酒杯,江随抬眼问他:“是你叫庞浩然,不要告诉我的。”
陈述的语气。
李想一下就来火了,他劳心劳力地在港城陪了他几个月,这是还他妈来兴师问罪了?
“对对对!就是我做主让他们都别告诉你的!”李想倾身拍了下茶几,语气极冲地对他说,“你有什么冲我来,你怪我!行吧?!”
江随沉默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不是不分好歹的人,他知道谁是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可他不明白,李想为什么不告诉他。
许久,他突然问:“李想,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很差。”
李想一滞,看着他。过了很久,火气渐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
“阿随,你作为朋友,很好。真的很好。”李想动了动嘴,头一次在他面前,斟酌开口,“但对林鸢来说,你可能,并不那么适合她。”
江随心口一缩,无意识地动了动下颌,抿紧唇。
李想看着他:“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不是和我说过,希望她活得肆意自由一点儿,希望她不要处处顾忌别人的感受,希望她在谁面前都不用憋着自己性子。”
“所以家里给你的哪条路,你都不会选。你不就是想,就算没有两边家里助力,你以后,也能护着她,顾着她。”李想看着咬紧牙关的江随,郑重道,“那你现在,又要做什么呢?你也要和别人一样,不给她选择吗?”
江随怔忡愣住。
“她已经要结婚了,江随。我看她,很开心。”李想继续道,“要不……算了吧。”
江随咽了口梗了枚横针似的喉管,想开口说一声什么。
他想信守诺言,想让她自由选择。
想开口说一声:好,只要她开心就好。
可最终,困兽般的努力挣扎后,他只说:“怎么可能算了?怎么可以算了。”
“李想,你不清楚,她这个人,特别会骗人。”他偏开头,有些脱力般,倾身用胳膊支住自己膝盖,低声重复道,“真的,特别会骗人……”
“你不知道,她说自己不想参加去港城的夏令营,因为她不爱坐飞机,其实……就是不想给她妈妈增加负担。”
那他就陪他留在北城,陪她在北城过暑假。
“你不知道,她说她小时候,特别扛揍,其实怕疼怕得要命。不然,像她那么爱美的小姑娘,怎么会连个耳洞都不敢打。”
那他就收集其它宝石首饰,等她喜欢的时候,拿给她。那他就让叫她受痛的人,也吃些苦头。
“你不知道,她说她……”他几乎要哽咽出声,“她不喜欢在周五穿别的衣服,因为嫌麻烦。其实只是…
…她就那几件衣服,穿来学校,反而怕人笑话。”
那他,就陪她一起穿校服。
“你不知道……”
他什么都可以陪她的,就是……别叫他算了。
江随说到后来,李想只觉得他,好像有些醉了。
他话音仿佛一首没有正式收尾的歌曲,重复着循环的旋律与歌词,直到时间的进度条行至尾端,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李想看见他深深把头低下去,仿佛要用手撑住额头,才有力气重新艰难开口。
只是说出第一个字,就开始藏不住哭腔。
“她说她,不喜欢我了。”他声音发哽,几乎是咬着牙,憋出来的每一个字,失魂般颤声道,“她说她,早就不喜欢我了。”
“可是,”身体和声音,都带着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又拼命压抑,像在笑。呓语般,哽哑喃喃道,“我喜欢她啊……”
“我从来都……喜欢她。”
第44章 第 44 章 “阿鸢,别怕,我会藏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李想终于开口:“林鸢从前是很喜欢你,但阿随,不管多深厚的感情, 没有回馈, 都是经不起消耗的。就像你……”李想顿了顿, “你自己, 不也深有体会吗?”
江随僵硬地哽咽了口, 没有说话。
李想看见他用手背压了下眼睛, 红着眼,抬头看他, 低低开口:“我知道, 过去的这么多年,面对她的心意, 我懦弱, 我逃避, 我明明喜欢她,却不敢承认, 我自欺欺人。就连在你们面前,也从来避而不谈。”
“但所有做错的事,我都可以改。所有带给她的伤害, 我都可以弥补。我拥有的一切, 也都可以给她。”
“就是,别叫我这么算了。”
楼下驻唱的男歌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口, 偌大的场地里,只剩寥寥几桌,骤然静谧的间隙, 就好像谁都不愿给他回应。
李想突然有些不忍说他,却还是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已经不需要了呢?”
江随看着他,颤了颤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他本来就已经像个不小心摔了糖果罐子的小孩,妄图将捡起来的,带着裂缝却还算成型的玻璃瓶抱在怀里,小心保藏。
而他这句话,就像挥出去的手,将他重新捧起来的糖果罐子,一把打到地上。玻璃混着糖粒,掉得四分五裂。
李想以为他要生气,却听他突然笑了声。
“可我做不到,”江随眸底血丝蜿蜒,近乎偏执地重复道,“李想,我做不到,我从没想过要和她分开。所以我做不到,也放不下。你别说了……”
“可他们已经要结婚了,”李想加重语气,妄图敲醒他,“你又能怎么办?”
“那我就等下去,”江随喉咙泛酸,语气却平静下来,“等她分手,等她离婚。我总会有机会的,不是吗?”
李想一滞,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儿告诉江随实情了。
他怎么忘了,陆家让他遵循的“分寸”,是明文律法下的分寸。
而男女感情这种事,讲的只能是道德-
林鸢没想到第二天,江随还敢来找她。
回科创园的路上。
“小林子,那不是你高中的大帅逼同桌兼咱们大股东吗?”杜莱胳膊肘拐了拐她,瞅了马路对面汽车边的江随两眼,感慨道,“好久没看见他了啊,这脸色怎么苍白得跟我加了一星期班似的。”
杜莱乐呵,玩笑似的,“难不成他们做游戏的,干到CEO了也要自己做建模?”
林鸢看见他,一阵酸苦就仿佛从昨晚延续至今,压不住地从胃里犯上来,偏还不能表现出什么。
“估计来找谢师哥的吧。”林鸢还没说完,手里手机就震了起来。
林鸢一顿,低头看见个陌生号码。
再抬眼,马路对面的江随,正贴着手机在耳边。看见她厌烦的视线对过去,有些滞涩地抿唇笑了下。
“小林子,是找你的?那我先上去了啊。”杜莱没心没肺道。
林鸢攥紧手机,压了压呼吸,笑着冲杜莱说:“行,那你先上去吧。”
这一侧来来往往的人多,林鸢看了眼正准备过来的江随,稍抬手制止,自己过了人行道。
面前男人黑色修长的西装裤,白衬衣,精致的暗纹在衣料上蜿蜒。
此刻天光正亮,林鸢看清他因为比先前清瘦,更棱角分明的下颌上,有新长出的皮肉的痕迹。夹杂着未愈的新伤。
林鸢咬了咬牙,无言地看着他。
江随见她过来,弯起笑,只是神色有些小心的意味,动作不太自然地伸手,对她说:“阿鸢,这是我们的,第7张合照。”
林鸢一滞,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一张拍立得模样,滤镜像沾了旧时光的相片。
照片里,是她和江随站在人偶两边。
俩人笑容如同戴着头套的人偶,唇角弧度愉悦地定格。
是她生日那天,在游乐园的照片。
林鸢脑袋里竟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他们曾经一共有5张合照。
可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数错的意义在哪里,她只觉得,难堪、羞耻、太阳穴的青筋都跳得疼。
因为她竟然本能的,全都记得。
这种感觉,让她又难受又愤恨。
她咬牙,攥紧拳站在原地。
江随见她不接,也不说话,有些紧张起来,赶紧说:“阿鸢,我昨晚回去,想过了,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等多久,都是应该的。你……不要着急,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鸢滞顿地抬头,眯了瞬眼睛,迷惑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感动,只有震惊、气极后的好笑,和觉得他不可理喻。
“江随,”她看着他,嘲讽出声,“你是不是从来不上网啊?”
“你是不是从没听过,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这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可笑?”
江随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递出去的相片,久久没人接受,他手臂不自然地垂落到身侧。
林鸢看着他一瞬苍白到近乎病态的面色,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份可怜的恶毒,又不受控地升腾起来。
她打量着他,突然问:“江随,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受?”
“看见我和顾淮在一起,看见我们牵手、拥抱、亲吻,让你觉得,非常痛苦?”
江随克制着微微颤抖的身体,有些怔愣地看着她。
“那劳请你想象一下,我每次看见你换不同的女朋友,每次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而你带给我的这份痛苦,是不是该用你交往过的女朋友数量,来叠加啊?”
“你说你喜欢我,一直都喜欢我,”林鸢好笑地呵了声,“你自己听听,这像句人话吗?”
“你喜欢着我,然后不停地交女朋友?”
江随盯着她,蓦然开口:“阿鸢,可我什么,都没有对她们做。”
“那韩知希呢?”林鸢低嗤,“我们要不要回一中操场主。席台去看看,一起帮你回忆一下,你们当年的壮举?”
江随浑身绷紧,没有丝毫解释的借口。
可他知道,他一定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可以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阿鸢,对不起。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江随沙哑出声,努力弯了弯唇,轻声向她说,“我知道,我自私、怯懦、逃避、口是心非。但我会改的,以后,我都会改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你,好不好?”
“你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林鸢盯着他,点了点头,笑出声来,问他,“可你从前,给过我吗?”
江随看见她眼眶里骤然蓄起的水汽,只觉得那滚烫的湿濡,浸泡上他的心脏。
尖锐灼人的疼痛,一路蔓延,让胸腔里窒得喘不上气来。
他本能地想起从前的林鸢。
想起一次次,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试探,柔软的触角,无数次碰到锋利的刃,于是压抑克制着喜欢,退到安全的朋友的界限。
反反复复。
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不管说什么,那些伤害,都切切实实地存在。
林鸢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样子,突然问他:“江随,你知道我先前,为什么还有心,和你做普通朋友吗?”
“因为我觉得,作为朋友,你不喜欢我,并没有错。你不回应我的感情,你和别人谈恋爱,也没有错。”
江随怔愣地看着她。
林鸢深深了吸了口气,朝他摊手:“江随,照片给我。”
江随一顿,有一瞬间不可置信的喜悦。他迟钝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将照片交给她。
林鸢没有停顿,想也没想,当着他的面,将照片撕成两半。
“但现在,没有了。”
江随不知道林鸢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站在垃圾桶边,小心地将那两张碎片,从废纸盒、空罐堆里捡回来,掖着袖口,擦拭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长睫本能地轻颤了瞬,他突然鼻腔猛地一酸。
残破的胶片上,她为了不要和他一起的合照,把自己那半边,都撕坏了-
月中,林鸢和顾淮一道,去预定的婚纱店试婚纱。
他们婚期定得有些急,试穿的尺寸如果不合适,还要加急修改。
抹胸款的出门纱,林鸢挑了比较经典的款式。
垂摆缀了一颗颗水晶,漂亮得像童话故事里公主的礼服。
只是她准备试穿第二件晚宴纱时,顾淮被工作人员告知,尾款的信用卡有些问题,叫他下楼去看一下。
林鸢自然未做它想,穿着第一件婚纱站在舞台似的试衣镜前,准备等顾淮和工作人员来了,再去换第二件。
直到听见楼梯上脚步声,林鸢欣喜地回头。
却在看见来人时,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阿鸢,其实你一直很好看。”江随站在楼梯口,笑意温柔看着她,“但今天格外。”
男人那双桃花眼里,仿佛总带着几分水汽,眉眼顶级,连唇形都格外优越。鼻梁却高挺,眉骨又锐利,那份锋利的骨相英气,将漂亮的精致中和,随意一眼,便给人极大的冲击力。
明明他还是这般模样,林鸢却觉得他有些陌生。
“你……”林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跳不自觉地因为紧张,和莫名的恐慌而加快,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随看着她,笑了笑:“因为你第一次穿婚纱的样子,我也想见。”
林鸢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微提着婚纱下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江随,”林鸢嗓子都发紧,“你能别发疯吗?”
他慢腾腾向前,靠近。
“我这些天,认真想过了。”
“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开心,那你们……就在一起。你……可以喜欢别人,”江随艰难开口,笑着对她说,“只要别推开我就行。反正我的本意,就是能一直陪着你。”
楼梯上又有了新的脚步声,和交谈。是顾淮和那位工作人员的声音。
“江随,算我求你了,你……”林鸢头皮都发麻,只觉得眼前江随,陌生到叫她害怕,“你先走吧行不行?”
“阿鸢,别怕。”江随微低头,垂眼看着她,漂亮的眼睑晕红,冰凉指尖揩上她侧颊,很轻地笑了声,低低道,“我会藏好的。”
第45章 第 45 章 因为我喜欢顾淮,我想嫁……
“是卡面过期了吗?我卡里还有钱, 我先下去……”
顾淮一上来,就看见林鸢站在楼梯口,神色莫名有些难掩的紧张和不安, 这样问他。
“想什么呢?就是他们机器出了点儿问题, 没事儿, 已经好了。”顾淮好笑, 伸出胳膊捏了捏她手, “怎么没换第二……”顾淮一顿, “手怎么这么凉?”
林鸢下意识瑟缩了瞬,嗓子发紧, 尽量撑起自然的笑:“露肩的, 没想到还是有点冷。”
顾淮无奈地笑,搓了搓她手臂, 偏头指指沙发:“怎么不穿我外套?”
他掌心干燥热意贴上来, 林鸢终于放松了几分, 可视线,却丝毫不敢往角落里, 漂亮的纱幕后扫。
“林小姐,我陪您去换第二件吧。长拖摆的比较难穿,我帮您整理一下。”工作人员挂着职业素养极佳的笑意说。
“好, 谢谢。”林鸢看了她一眼, 点头。
“去吧,等你。”顾淮笑着拿掌心, 又捂了捂她肩骨皮肉最薄的地方, 似乎那个位置最凉。
“嗯。”林鸢轻声应他,点点头。
只是不知道,是她们行径的空气带起了风, 还是她的错觉,林鸢只觉得某一处的纱幕,有几不可见的晃动。
她浑身皮肤绷紧,肩骨都微微耸起来,闭了闭眼,压着呼吸往换衣台走。
直到工作人员拉上遮挡的帷幔。
片刻后,顾淮侧身,扫了眼偌大安静的,只剩换衣间里低声交谈的楼面,垂了下眼,坐回沙发里-
林鸢在几天后某个加班的夜里,出了科创园,再次遇上江随。
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穿着婚纱站在明亮高台上,欢喜被提心吊胆取代的感觉再次袭来。让她身上罩着柔软宽大的卫衣外套,依旧像被他冰凉指节碰了下脸颊,像被他掌心微粝的血痂轻擦过皮肤,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想过,这几天江随,一定是还会来找她的。
逃避没有用。所以她将他联系方式全部拉回,只是没想到,他一个电话一个消息也没有,竟又是这样无声无息,突然地找来。
“今天又有什么事,江随,要不你一次性说完吧。”林鸢仰头,尽量平静地看着他说道。
江随牵了牵唇角,想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可最终那笑意还是失了随性,涩然开口:“他今天没来接你,所以我才来的。”
林鸢脑袋嗡地一声,他那天那句“我会藏好的”,像套在她身上隐形的锁链一样,突如其来地将她收紧。
狠狠捏了捏手指,林鸢说:“江随,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江随呆呆地站在原地,路灯下,单薄的白衬衣下摆,被夜风掀起瑟然的微晃。
“可阿鸢,是你说,会考虑一下的。”所以他听话地藏了起来。
强牵起唇角笑了下,仿佛希望她反驳,希望她否认,江随长睫微动,努力用玩笑般的语气,轻声问,“你骗我的啊?”
林鸢喉间一哽,只觉得他不知所谓不可理喻,大声道:“你难道听不出来我是在敷衍你吗?你看不出来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吗?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我的幸福搞砸!你明白了吗江随?!”
她吼完这句话,几乎要哭出来。
为什么犯错的人明明不是她,这些担惊受怕的难堪,害怕失去的酸苦,却要她来承担。
“阿鸢你……你别生气,”他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轻轻安抚她微颤的肩。可下一秒,又在她眼里看见毫不掩饰的抗拒、敌视,与厌恶。
手指仿佛被她眼里水汽烫了下,滞顿在半途,无所适从。
喉管哽意在齿间滚了滚,江随强迫自己收回手。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你不会骗我的。”他欺人自欺般安慰着自己,替她解释道,“你只是,在那样仓促的时间里,没有想好。”
“那你现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问。
林鸢咬牙盯着他,粗重地呼吸,缓了许久,突然笑了声,开口问他:“江随,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便我和顾淮在一起,即便我们结了婚,以后只要我需要,我还是可以随时来找你,是吗?”
江随神色有些痛楚的蹇滞,却仿佛终于窥得一线天光,笨拙地牵了下唇角,嗓音沙哑而艰涩,对她说:“是的,可以。只要你需要,我就会来陪你。你有任何想要的,我也会想尽办法,给你最好。”
林鸢盯着他,继续问:“那你的身份,就算是我见不得光的情人,对吧?那以后,我不允许你像从前一样再交女朋友,不允许你结婚,更不允许你和别人有孩子。但我和顾淮,总会有的。这样也可以,是吗?”
林鸢这些话,让江随脑子有片刻空白。
仿佛鱼缸里那条抽干水,奄奄一息的鱼,终于被人发现。却是个只当残忍为有
趣的小孩,伸手将他捞起来,嬉笑着扬起胳膊,狠狠将他掼在地上。疼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觉。
可他已经踏在一条千刀万刃的绝路上,除了答应,似乎别无他法。
“可以。”于是他麻木地弯唇,极尽艰难,哽哑开口,“只要你别不见我,别推开我,别放弃我。”
“我都可以。”
林鸢眯了瞬眼睛,仿佛有细细密密的,深藏在软壳里的痛楚从心口蔓延。
她忍不住问:“你还是江随吗?”
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衣,坐在马背上,站在阳光下,笑意恣肆,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吗?
林鸢这话,似乎让江随终于感知到了秋夜的凉意,整个人微微轻颤起来。
他明白,她在问他:这还是,我曾经喜欢的江随吗。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份心意,他面对地太迟,勇敢得太晚。
但偏偏,从蕃息的伊始,就从未想过要放弃。
他不明白这份感情,早就是一条布满梗刺的荆棘吗?他明白,可他依旧只能紧紧攥住,毫无退路。
林鸢看着他,看着他极尽克制,却依旧藏不住的脆弱和仓皇。
对她来说,一份感情再重,她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拿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去交换、去抵偿。
她不明白,江随为什么要这样。
过去的那么多年,即便江随从未仗势压人,可也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没给任何人低过头。
她从未见过他,委曲求全成这副姿态。
他难道听不出来……她是在羞辱他吗?
林鸢看着萧瑟的夜色里,他难过的模样,一点没觉得爽快,反而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酸楚淹没。
她甚至开始有些相信,或许,他真的喜欢她。
可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她小时候最爱玩的积木,就算此刻有谁捧了一盒最新的,最漂亮的在她面前,她也早就失去了那份渴求和欣喜。
她不需要了。
所以她开口,郑重地向他说:“但江随,我不愿意。不管你是何想法,是何选择,我不愿意。”
江随几乎绝望,焦灼而痛苦地问她:“可是阿鸢,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他们明明近乎朝夕共处地相伴了七年,明明每一次站在选择的岔路口,只要他伸出手,甚至只需要一个鼓励的笑意,她便能义无反顾地靠近他,走向他。
为什么这次,他如何努力,她都视而不见了。
林鸢压着胸腔,深深地呼吸,无视他摇摇欲坠的克制与惶惑,字句清晰地对他说:“对,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动了动唇,他挣扎着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不可以?”
林鸢有片刻滞顿。
“江随,你是想问,”她看着他,“为什么这次,我不能像我们毕业时那样,不能像我订婚时那样原谅你。为什么这次,我不能再给你一个机会,是吗?”
江随沉默地盯着她。
深吸一口气,林鸢道:“因为这次不一样。”
“为什么?”腿骨骨缝里,叠来隐隐的酸痛,叫他有些站不稳。可他依旧不死心般,红着眼,执拗地问。
可他其实知道,他在她说出“这次不一样”时,就已经是个即将被行刑的囚徒。
他看见那道令签,被人扔到地上,他想挣扎、想逃脱、想让她,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可又仿佛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他只能盯着她,一言不发,呆立般站在原地,等待她的判词。
于是他听见林鸢,含着笑意,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因为我喜欢顾淮,我想嫁给顾淮。你听懂了吗?江随。”-
江随不明白,为什么连这样都不行。
他就想陪着她,就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真的不可以吗?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他没办法再自欺欺人,没办法再骗自己,林鸢还站在原地等他。
他早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口枯井边,踏错最后一步,掉落深渊。
任凭他呼喊地再大声,都没有任何声音会给他回应。
因为井口的林鸢,早就走了。
他也想靠自己爬上去,可不管他如何努力,他办不到。
枯井岩壁上腐朽的青苔,像掌心汩汩鲜血般黏腻。无论他奋力攀爬,依旧坠回原地。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因为他知道,一旦林鸢结了婚,他就更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她,陪在她身边了。
指节下意识地蜷缩,江随麻木地,狠狠抠剥起掌心反复结好的血痂。
那点被碎瓷割伤的破口,至少还能让他体会到,林鸢留给他的痕迹。
不知何时,不远处便利店门口,两个孩童的吵闹声,勉强将江随拉回些神思。
他看见一对兄弟在哭闹,在争吵,在抢夺。
而他们的母亲在怨恨地调和:“你不是玩了这么久了吗?!让给弟弟玩一下怎么了?!”
“他拿去了就不会还给我了!你们每次都这样!凭什么我要让给他!”紧紧抱着玩具的大男孩喊道。
“我就要我就要!让妈妈给你买别的!我就要这个!”稍小些的,不管不顾地抢夺、哭闹。
“行了行了!你们丢不丢人?赶紧给弟弟!”母亲帮忙伸手去抢,威胁道,“不给下次什么都不给你买了!”
最终,那个会哭会闹的孩子,在母亲消极的偏袒下,抢到了唯一的玩具。
高兴得扬起笑脸。
江随垂在身侧的指节,僵硬滞顿地动了动,又紧紧攥牢。
淋漓殷红从指缝间艰难地泅出。
搅动血肉的痛感,总算层层袭来,似乎让这个秋夜,都逐渐变得真实清晰起来。
江随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那他……就让她只属于自己好了。
那样,他就不用嫉妒、不用煎熬,不用困囿不前,委曲求全,也不用痛苦,不用难过了。
第46章 第 46 章 如果有人比我还要在乎你……
婚期还剩半个月时, 顾淮在接林鸢下班的路上,接到顾玉鸣电话。
起初,他还以为是个同往常一样, 再普通不过的家常通话, 或是叫他这两天回家, 商量下婚礼细节和宾客名单。
直到顾玉鸣问他:“是去接鸢鸢下班了吗?”
“是啊老顾, 怎么了?”林鸢在开车, 他下意识笑着看了她一眼, 问道。
顾玉鸣“嗯”了声,对他说:“那你送完了, 回家一趟。”
顾淮直觉般微顿, 听他继续道:“阿淮,你是个成年人了, 家里的事情, 你也应该知道。”-
林鸢是临睡前收到的顾淮消息, 问她休息没,她回了还没, 顾淮才即刻给她回拨了电话。
“怎么啦?”林鸢窝在被窝里,弯着唇角轻声问他,“想我啦?”
他在车上接完顾爸爸那通电话后, 神色有些不明。可林鸢又觉得, 自己大概是想多了,于是玩闹般说。
“对不起阿鸢。可能……”电话那端, 顾淮艰难开口, “可能我们的婚期,要往后延迟一点。”
这事难以启齿,可却拖不下去, 也不能拖。顾淮明白,他越早告诉林鸢,对他们两个来说,就越有商量和应对的余地。
所以顾淮才立刻就给她去了电话,将事情原原本本向她说明。
家里酒店,是在他还没出生前,他父母就一步步磊起基点,一点点拓张的事业。
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起落沉浮,但都挺了过来。
只是十年前那场由M国骤然爆发,又迅速波及蔓延的金融危机,让这艘船经历了最大的风浪。
跨行投资失误、同行业竞争、资金链压力、市场从上至下收入与消费信心的下降,都让整个酒店濒临清盘的边缘。
于是他母亲铤而走险……踏错了一步。
他怨不得任何人,也没资格怨。
在家里为了公司搏得焦头烂
额时,他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无虑无思地,过着无所顾惮的好日子。
…………
“现在的情况是,补缴这些年的税款和滞纳金,还有相应的罚款,就不会有刑事方面的处罚。”
只是最早的、金额最大的那笔,少缴的税款,加上滞纳金和罚款,掏空公司的现金流,也不够补那个窟窿,还需要些时间筹款。
家里此刻的现状,他自然不能任性地要求继续婚宴。
“对不起阿鸢。”顾淮声音有些低微的哑,向她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林鸢有片刻的怔愣。
这事情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让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等她回神,赶紧说:“没事,你别着急,请帖还没发出去,亲戚朋友也还没开始正式通知,我明天和我妈妈说一下,让她晚点再说。你先处理家里的事情。”
顿了顿,又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没事,”顾淮笑了声,温声安抚她,“我会和家里一块儿处理的。我也找朋友帮忙问下情况,你别担心。”-
林鸢那晚接完电话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期间,顾淮和她的联系少了许多,连学校也请了长假。
但还是每天会和她通话,说下近况。
几天后,趁她周末,也和她见了一面,陪她一道吃了顿饭。
俩人临分开前,林鸢肃起一本正经的脸,开玩笑似的逗他,同时,也是在不明言地表明立场:“顾老师,以后可不能节假日也任性赶客了。适当的时候,我还得检查下你的工资卡。”
她看着他,微微停顿,弯起唇角,轻声道,“我还有些存款,我们以后,一起付首付,买个小房子,塞得进我们和顾小明它们就好。”
如果现下的境况,需要他们家抵押资产去清偿,那以后,他们就一起更努力些。普通人的日子,她过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不好的。
顾淮眼眶蓦地一热,笑看着她,上前一步,低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拥住。
短短几天,突如其来的压力、碰壁、挫败,在这一刻,仿佛消融进她温柔而有力的支撑与安抚里。
“阿鸢,谢谢。”许久,顾淮微松开她,在她额头吻了下,扬笑,“别担心,还没到这么差的程度。”
但林鸢怎么可能不担心。
已经临近他们原定的婚期,事情似乎没有更好的进展,反而出了更麻烦的纰漏。
她偶然间刷到一条本地消息——有人在某连锁酒店,长期包了间套房,聚众涉。黄。涉。毒。
相关门店负责人,也因为监管问题,被带走配合调查。
林鸢心跳一滞,本能地,想到了许久未出现的江随。
不管是税务问题,还是酒店该有的监管没做到位,的确是一家企业本身的责任。
但事情这样集中地出现……
考虑没片刻,她将电话打给了李想。
没有拐弯抹角,直说了来意。
李想其实也猜得到她想问什么。
“林鸢,”想了想,李想和她说,“我不是替他辩白,顾家税务的事,的确是江随的手笔。但说到底,也是顾家自己有问题。但后面的事……和他本人无关,他却也逃不开责任。”
毕竟,自有那些喜欢听风闻味的落井下石,或上赶着邀功。
“我看他已经走进死胡同了,我已经劝不住他。”李想有些无奈,重重出了口气,“你们从前关系那样好,有什么事,你劝劝他,他想明白了,总会听你的。”-
顾淮没料到半个月的时间,事情还能急转直下到更坏的地步。
因为一处酒店监管不力出事,起了链锁反应般,接连发生许多问题。
有消防方面的,有酒店安全方面的,还有涉及到偷。拍这种事的。
所有的一切,来得疾风骤雨。
本来就吃紧的现金流,更是应对为艰。如果这段时间一切顺利,或许他们还能侥幸渡过这次难关,可如今,却是狼狈万状。
顾玉鸣再一次把顾淮叫回家。
客厅里,沙发上只留父子二人。
“阿淮,爸爸从没要求过你什么,你喜欢什么,爱做什么,我和你妈妈,也从没反对过。”
“但这个家,不是你妈妈一个人的责任。公司出了事,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是我没有花更多的精力来帮她一起打理,是我,也没有将你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
顾玉鸣虽然对事业没什么野心,可好歹也在商场里沉浮了这些年。托两道关系,自然打听到了端倪。
生意场上要好的朋友,有意无意地暗示: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你如果只是简单地,找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结婚,即便我们算不得多满意,也不会反对,也会支持。”顾玉鸣看着手侧沙发上,一言不发的儿子道,“但现在,不一样。这是爸爸妈妈一生的心血。”
顾淮沉默地往沙发里靠了靠,仰起头。
忍不住将胳膊抬起来,盖住眼睛。
生平头一次,他开始后悔。
后悔从前的人生,过得太舒服,太顺遂。
他不是没有想过办法,辗转托平时的朋友打听消息,帮忙。
让人评估他名下几套房产,急转,或抵押。
可短短的十几天,才叫他明白,他这二十多年活得有多天真。天真到近乎可笑。
那家消防出了问题的分店,甚至就是从前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个“朋友”,带人去查的。
“阿淮,你是大人了。享受了家庭的付出和支持,就要承担你该负的责任和义务。”顾玉鸣见他不言,郑重开口道。
顾淮鼻腔一涩。
“爸,我知道了。你……”他下意识闭上眼,盖住眸底热意,压着喉间沙哑,低声道,“给我些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后来的许多年,顾淮都会无数次不由地想,
或许在他犹豫选择的那一秒钟,权衡天平的一刹那开始,他就注定要错过她了-
林鸢是在和李想通完电话的当晚,找到江随的。
站在极乐游戏高耸的大厦楼下,林鸢看见身形颀长的男人,外套都未穿,行色匆匆地从大厅入口出来,脸上难掩着急与期待的模样。
冷空气灌进鼻腔,林鸢呼吸都滞了瞬。
终于走到她面前,江随反倒有些紧张起来,微平了下呼吸,他试探般,轻翘唇角,小声问:“阿鸢,你找我?”
问完,见她穿得不多,下意识伸了下手,又有些笨拙不安地缩回,指指大厅,“冷吗?要去我办公室说吗?”
林鸢无法避开面前的男人,自然看见他比先前更瘦削的轮廓。仿佛白衬衣下的肩骨都有些明显起来。
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还有手心似乎至今未愈的伤口。
林鸢摒开此刻难以形容的感觉,努力扬起笑,向他说:“不用进去,江随,我是有事想麻烦你。”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顾爸爸顾妈妈是犯了错,但你能不能,高抬贵手,就事论事。麻烦你和你的朋友们,打声招呼……”
男人脸上上一秒还轻扬的笑意,一瞬间僵在唇角。
江随眼睛一下胀痛,眼睑浮起红痕,焦躁又茫然地打断她:“阿鸢,你为了他,来求我?”
林鸢一顿。
“你用对付别人的那一套,来对付我?”江随鼻腔都发酸,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怨愤,还是难受,死死看着她问,“到底是谁教你,这样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
林鸢紧紧抿着唇,片刻,讨好地弯起笑,低声道:“江随,对不起,先前,是我态度不好,是我说错了话。你别生气。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她咽了口,提着心跳,小心地问,“怎么样,你才能放手?”
江随盯着她,濡湿灼烫在眸底一滚,额角连着太阳穴,疼得他每一瞬呼吸都仿佛擦在利刃上。
又是叫他放手,又要叫他放手。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叫他放手。
此刻的他,就像只被人扔进迷宫的小兽,走错了方向,妄图用额角,直接撞开那堵成为死路的高墙。
可头破血流,依旧毫无出路。
但他如今,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所以即便明知,或许撞开了也未必看得清方向,或许撞开了也依旧是下一条死路。
他也必须要试试。
胸腔克制着颤抖,深深
起伏,江随一眼不错,不敢眨眼,垂眸盯住她。
“那我告诉你,如果这世上,有人比我还要在乎你。如果这世上,有人和我一样,毫不犹豫的第一选择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
仿佛一个生了场大病,久而未愈,筋疲力竭的病人,微颤着淋漓虚汗后潮湿的睫尖,蓦地轻笑了声,抬手,仔细顺了下她落进颈窝的发梢,艰难无力道,
“那我就放手。”
第47章 第 47 章 “她们为什么,都要恨我……
林鸢是在找过江随的第二天, 约顾淮见的面。
有些事情,她不想草草地在电话里结束。
昨夜到今天,林鸢也事无巨细, 十分慎重地想过。
如果是顾淮的爸爸妈妈, 因为投资失误而破产, 甚至如果是, 顾淮或她任意一方病了, 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 都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放弃对方。
因为她知道,顾淮从不是一个怨天尤人、不负责任的人, 他很好。
正因为他足够好, 她才明白如今的情况,他们要是还坚持在一起, 她如果不开口, 不提, 他会背负怎样的压力和负担。
他们一起,在一中附近一家常去的川菜馆, 吃了顿晚饭。
从餐馆里出来,俩人像无事发生一样,牵着手, 轻声聊天, 踱步往回走。
只是,从前顾淮口中那些, 惹是生非又青春张扬的学生的话题, 仿佛停留在了半个月前。
临近小区,林鸢看着那株明年春天还会开花的垂丝海棠,突然道:“顾淮, 要不我们,算了吧。”
顾淮眼睫蓦地颤了下,喉间一哽,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
林鸢仍牵着他手,却停下脚步,侧转身,抬头看着他。
“顾淮,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林鸢眼底胀热,忍下喉间哽意,笑着温声向他解释,“是我没有办法……再让我在乎的人爱的人,因为我的原因,受到伤害。因为这份责任,我再也承担不起了。”
“阿鸢,我们……”顾淮努力笑了笑,低声道,“你让我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顾淮,”林鸢却打断他,这样问,“你还喜欢我吗?”
顾淮微愣了瞬,下意识道:“喜欢,我当然喜欢。”
“嗯,我现在,”林鸢点头,着重道,“现在也很喜欢你。”
顾淮猛地一窒,脑袋有一刹那爆炸前消音般的嗡鸣。
很久之后,他有些无力地看着她。
他好像,明白林鸢的意思了。
原本一份纯粹的感情,掺杂进这些事情。
无论今后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不管不顾走到一起,或许终将敌不过父母的压力、现实的困顿。等将这份热烈消耗殆尽,那些此刻深缠在心底的软刺,或许终将成为,互相怨怼的利器。
而在相互喜欢、理解、欣赏对方的时刻,停止这段感情,或许……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林鸢回到这个家的时候,曾湛英在卧室休息,郑敏在厨房忙碌。
她进去,笑着喊了声“妈妈”,挽起袖子,给她帮忙。
只在洗碗时,没有任何铺垫地说:“妈妈,我打算搬出去了。”
“我和顾淮,分手了。”
郑敏熟练捏着饺子的动作猛然一顿,有些没听清般问她:“鸢鸢,你说什么?”
林鸢知道她听清了,看着她笑了笑:“我不想结婚,也不想相亲,现在唯一给曾友安腾地方的办法,就是我搬出去,你让叔叔,就不要顾着他那点面子了,还是,我自己去和他说?”
郑敏迟钝地张了张嘴,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看着她。
她知道,女儿如今有能力自己搬出去住,但还是愿意在结婚前一直陪着她,一方面,是因为曾经老林的嘱托,一方面,是因为林鸢在家,还能帮她分担些家务,和对曾湛英的照顾。
她知道林鸢是因为舍不得她辛苦,舍不得她难做,才留到了现在。
有时候,她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林鸢需要她,还是她在女儿不知不觉的成长间,已经渐渐习惯了依赖她。
所以此刻,她有些无措。
可还没等郑敏想好如何回答,林鸢就听见,自己房里有铁皮盒子掉落的声音。
哐当一声,林鸢一顿。
她反应过来,擦了擦手,快速往房间去。
门口,看见正准备弯腰捡东西的曾友安。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林鸢皱眉。
还没问完,在看见掉落到地上,后盖都弹开的旧手机时,脑袋嗡地一声。
曾友安看见林鸢像头失了心智的小兽一般,拳头劈头罩脸朝他砸过来的时候,吓得愣了一瞬。
也就是这片刻犹豫,立刻叫他落了下风。
猛烈的疼痛在他面门上狂砸,曾友安终于想起反抗,与她扭打在一起。
“林鸢你他妈疯了?!”
“靠!你给老子撒手!”
“阿姨——郑阿姨——!郑敏!!你他妈来管管你女儿!”
……
林鸢是被郑敏和曾湛英合力拉开的,拉到了客厅里。
被郑敏抱在怀里时,还喘着粗气,狠狠盯着被曾湛英扶起来的曾友安。
曾湛英冷漠地朝她们扫了一眼。
郑敏一顿,问林鸢:“鸢鸢,你为什么打人啊?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林鸢鼻尖一涩,看向她,嗓子发哑:“他把爸爸的手机摔了。”
郑敏心口一缩,看见小房间黑黢黢的地上,动了动嘴,没能出声。
“妈妈,”林鸢拍拍她手,“你松开我。”
郑敏知道她要去捡手机,放开手。
曾友安却不知道,所以像个虚胖的巨婴般,直往曾湛英身后躲,却伸出手指着她:
“林鸢你傲什么?!你的北城户口和重点高中名额,当初可是你妈她卖了自己换来的!你到底有什么可清高的?!”
他不过是偶然间看见,林鸢很宝贝地将那只破铁皮盒子,藏在房顶坏了的灯带上,才想趁她不在家弄下来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谁想到她突然回来了!吓得他弄翻了盒子,他又不是故意的!
林鸢捡起手机,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将后盖按回去,紧紧拿在手里,才抬头看他,漠然道:“还想挨揍?”
曾友安一噎,对曾湛英道:“爸您看看看!!我就说她不是个安分的!您从前还不信!”
又转而冲着郑敏,“阿姨!你让她给我道歉!必须道歉!今天她不道歉我就……”
“我不会道歉的,”林鸢打断他的狠话,“也不用你道歉。你再犯贱,我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看他们能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曾友安瞪大眼睛,曾湛英被人挑战了权威般,蹙紧眉看着她。
郑敏看着曾湛英的眼神,慌乱开口:“鸢鸢……”
“妈妈,我们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家的。就算有,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也该还清了。”林鸢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想任性一次,“而且我今天,就不想道歉。您就站在我这边,好不好?”
郑敏嚅了嚅唇,无奈道:“鸢鸢,做人,要讲良心的。是你曾叔叔,在我们母女两个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们。”
深深的失落,如鱼缸里上浮的水线。她重重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妈妈,您还记得爸爸,为什么和您结婚吗?”林鸢盯着她,缓声道,“因为他说,他怕错过了你,您被别人欺负。”
郑敏猛地一震,滞顿了很久。
可最终也只是回避开她眼神,低低自喃般:“鸢鸢,人……总要向前看的。”
笑意蓦地从鼻
腔里溢出来。
“嗯。向前看。”林鸢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么多年深埋在心底的那点怨怼,“所以您当年,就那样接受了那帮人的赔偿。就那样没过多久,接受了别人的介绍嫁给……”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突然落到脸上。
“我有什么办法?”郑敏抖着手道,“鸢鸢,你告诉我,我那个时候,能有什么办法?我还不是为了……还不是为了你能过得好一点……我一个人没关系,可你还小,还要生活下去……”
她这样没用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阻止不了别人欺负林鸢,甚至给不了女儿有物质保障的普通生活。她这样一个,没有父母爱护,没有兄弟帮衬,又失去了唯一依靠的女人,到底,能有什么办法……
郑敏没有用力。
其实很轻的一下,并没有多疼,甚至没什么感觉。
却让林鸢整个人,无力到近乎虚脱。
她微偏开脸,闭了闭眼睛。
这是林鸢第二次挨打。
又是因为曾友安。
她刚来北城那年,也是因为和曾友安争执打架,作为后妈,郑敏必须拿出态度。
在她死犟着拒不道歉的情况下,当着继父和继兄的面,扇了她一个耳光。
林鸢觉得委屈,却又死撑着没哭,也没解释,一个人回了房。
那天后来,郑敏又来同她道过歉。
她抱着她哭,向她说对不起。向她说:妈妈也是没有办法。
或许是,对十几岁的少女来说,母亲的怀抱,实在太过温暖。
或许是,这世上,她只有这唯一的亲人了。
或许是,她明白,母亲有能力的话,也是想好好爱她的。
就像从前,在老林的庇护下那样。
所以她说没关系,所以她说,妈妈别哭。
我们在一起,好好的。
而她没有告诉郑敏的是,那天的曾友安,也是用这样的话,来羞辱她的妈妈。
所以她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同他打架。
但那天晚上,林鸢还是发誓,她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再生气,都不会扇ta耳光的。
…………
林鸢其实时常觉得,亲情是比爱情更叫人难以割舍的感情。
斩不断,放不下,牵骨连筋。爱意又时常搅在盘根错节的荆棘里。
一旦尝试抽离,必定血肉模糊。
只是今天,她实在疼得有些麻木了,不如就趁现在吧……
“好的。谢谢妈妈。”她看着郑敏,头一次,突然不想遵守和老林的约定了,笑着和她说,“那我们,就各自往前走吧。”-
林鸢拖着行李箱下楼时,看见江随又站在楼下。
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却只在白衬衣外罩了件暗灰色的西装外套。
看见她下楼,有些小心地弯了个笑,问她:“这么晚了,去哪里?”
林鸢抬头,看着他眼里难言又克制的落寞、无措、祈盼和热切,竟然特别想笑。
江随眸底刺痛地眯了瞬眼睛。
他快要撑不下去了,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用这样一副,充满厌恶与嘲讽的目光看着他。
林鸢将行李箱的万向轮换了个合适的角度,看着他笑道:“恭喜你啊江随,你又做到了。”
江随心口猛然骤缩,想起他破坏她订婚的那天夜里。
她带着哭腔问他:江随,你就这么千方百计地,要证明我不值得被爱?
“我没有,阿鸢,我没有……”他仿佛穷途末路的困兽,急于解释,却见她要走,只好先伸手,紧紧攥住她手腕,“你别走,我真的从来、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想留住你。
“能麻烦您让让吗?”林鸢打断他,用力抽了下自己胳膊,“我对您的解释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完全全,不想再见到你。”
江随痛苦地阖了下长睫,努力让自己的气息不要发抖才开口。
“阿鸢,从认识你到现在,我答应你的事情,哪一次没有做到?”他嗓音滞涩地问她,“我说过,他如果选择你,我就放手,可他没有做到不是吗?”
林鸢抿紧唇,漠然地看着他。
“是他没有好好珍惜你,是他没有第一时刻选择你。是他说喜欢你,想娶你,却不愿意取舍来留住你。”江随疲惫地看着她,艰难道,“你不怪他,你怪我?”
“对,”林鸢微翘着唇角点点头,“我不怪他。甚至感谢他的取舍,因为这样,才是我喜欢的顾淮。”
“江随,你或许不知道,其实我不过就希望,有个人和我毫无目的地,纯粹地相爱一场,就算是短暂的也很好。顾淮让我得到了,我已经很满足,也很快乐。”林鸢笑了笑,笃定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江随深深抠住掌心,麻木地看着最爱的人站在他眼前,诉说着对别人拳拳的爱意。
林鸢盯着他,仿佛在观察对照他和顾淮的不同,片刻才又道:“我不怪他,还因为他不像你。”
江随呼吸骤然一滞。
“他从小被父母深爱着,他得到了这世上最不求回报的感情,所以他有义务回馈家庭同等的爱意和责任不是吗?如果他全然不顾地选择我,那样才不是顾淮了。”
林鸢不知道江随和父母是怎样的关系,但总是不会好的。因为从认识到现在,她从没见过他父母现身,也从没在他口中,听他提及父母任何。
江随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亲眼看着她掀开自己的铠甲,挥着利刃,攻击他浑身上下最不堪一击的伤口,却动弹不得。
又在他毫无还手之力时再次挥剑。
“我也不怪你。”林鸢望着他惨白的脸,突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恨你。”
江随窒在原地,眼里满是困顿的绝望,死死盯住她。
腿骨和额角的隐痛,漫天盖地地将他淹没,疼得他快站不住,却只能听着她继续说:
“江随,真好。你终于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江随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像株枯树般呆站了许久,直到陆靖打来电话。
一接通,未等江随开口,便劈头盖脸地骂道:“阿随,你他妈在搞什么东西?”
电话那头,没有一惯玩世不恭的敷衍,却有真空般的片刻安静。
直到陆靖听到那把熟悉的嗓子,极力克制着陌生的哭腔,缓声向他说:“哥,她恨我。”
陆靖猛地一顿,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喘息。
江随低下头,抬手盖住眼,每个字节都带着窒闷的颤抖,脱力般艰声道:“她说她恨我。”
又惶然无措地,像头失了家的小兽,发出再也抑制不住的哽咽,颤声问陆靖:“她们为什么,都要恨我……”
第48章 第 48 章 “阿鸢,那……我走了。……
陆靖听着电话那头的哭声, 有片刻怔忡。
他从来没有,听江随这样哭过。
或是说,从没见他哭过。
有那么一刹那, 他眼前浮现起江随七八岁时, 又被江家送回来的场景。
那是爷爷临终前的当口, 江家似乎终于有了个合适的借口, 名正言顺地将人带来。
又拿出了那样的证据, 证明当年所谓的丑闻, 只是他们母亲的……匪夷所思的恶作剧。
但不知道,是不相信江家的说辞, 还是因为当年轻信了他们母亲的话, 导致江随那样随意地被送走,奶奶这次, 却是严谨了起来。
她先叫人将江随安置在外, 又通过信得过的途径, 再次验证。
而最后,终于“验明正身”的江随, 在被带到爷爷的面前时,见到的,只是一具失了温的遗体。
病房里, 呜咽与哭泣低低蔓延。
而陆靖却看见他走过来, 牵过病床上爷爷的手,握住他冰凉而粗糙的手指。
陆靖本以为, 是江随总还记得幼时那两三年, 虽然父母缺位,他也被爷爷奶奶短暂地,真心喜爱过。
却见他偏过脸, 白皙细腻的额角,不知何时添了截狰狞的疤,平静地问他:“我需要哭吗?”
陆靖一滞。
漂亮的,熟悉又陌生的
小男孩儿,冲他笑了笑,没有惧意,没有悲伤,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漠然地对他说:“我和你们都不熟。我哭不出来。”
…………
那个时候,江随7岁,他17。
一晃眼,近20年,那个冷静地告诉他,自己哭不出来的小男孩儿,却在他面前,哭得狼狈又痛苦。
陆靖顿了片刻,向他说:“你先回来。”
不知何时停歇的哭声。
江随沉默。
“你先回来。”陆靖重复,妥协道,“我不告诉奶奶。”-
偌大的庭院,除夕夜一同叙话的两个人,此刻站在铺了一地白蜡树金黄的青砖上,沉默地如同陌生人。
“阿随,你这回,过了。”还是陆靖先开了口。
“怎么了?我犯法了吗?”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江随,微歪头看着他,蓦地笑了声,慢腾腾地问他,“顾家自己经不起查,是我的错吗?”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陆靖盯着他,“你和林鸢,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鸦雀似的长睫,蓦地轻颤,江随一下垂开眼,喉间滞涩地滚了口。
陆靖压着呼吸,吁了口,耐下性子:“你作为陆家人,就该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不单是说出来的一句话,无意做过的一件事那样简单。你不是从来都明白吗?”
江随抬眼,平静道:“需要我谨言慎行,需要我别给你们添麻烦的时候,我就是陆家人了吗?”
陆靖滞了瞬,咬牙。
他眼睑还带着哭过后,夜色都掩不住的红痕,问出这话时,却又是散漫无腔的调子。
陆靖都不知道是该心疼他,还是该揍醒他。
江随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轻哂反问:“我可以做到,为什么他们不能?”
“你别无理取闹。”陆靖只觉得他说不通,有些烦躁起来。
江随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不回应他,继续问:“哥,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做到吗?”
陆靖微顿。
“在遇上阿鸢之后,是因为她不喜欢。”江随微垂睫,下意识地弯了下唇,“因为我明白,林叔叔虽然从没想将阿鸢养成乖顺听话的性子,但他不会允许别人,犯触及律法底线的,原则性的错误。”
“但在那之前,”笑意一淡,江随抬眼,“是因为我知道,我一旦踏错了,没有任何人会为我兜底。”
“所以,麻烦你们和从前一样,别管我。”
陆靖呼吸一滞,捏了捏拳。
他不知道,江随平时在生意场上谈判时,是否也是这样一副,游刃有余又成竹在胸的模样。
他只是仿佛忽然意识到,那个记忆里小小的男孩子,其实早就长大了。
“顾家原本该缴的罚款,”江随像罗列条款一般,向他陈述,“那是他们本该承担的后果。至于因为其它原因导致的经济损失,我会一应承担,不会让顾家过不了这一关,也不会让你和郑老师难做。”
陆靖突然有些难受,盯着他问:“你这是何必呢?”
看这一早就准备善后的样子,陆靖都不知道,他折腾这一通,天怒人怨也落不到好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随顿了瞬:“我愿意。”
陆靖有些无奈地笑了声,问他:“江随,你怎么就,这么能藏得住事儿呢?做了为人家好的事儿,你不说。做了人家不喜欢的事儿,你也不解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毛病?”
江随一滞,突然有些茫然,动了动唇,眼神有些虚焦,无意识地低声道:“我就想她过得好,我就想,她开心,我没想过……要证明什么,或者,得到什么。”
陆靖是真有些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只好问:“那你现在,到底要做什么。”
江随喉间一哽,滞涩地,执拗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她在一起。”
陆靖眯了瞬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来火,语气有些重地说:“那你从前不好好珍惜!”
江随眼眶一下就红了,像头被人在伤口捏了把盐的猛兽。
“你们都能犯错,轮到我,就成了十恶不赦,是吧?”那蘸了盐粒子的惨痛滞后地传来,激得他吼道,“那陆靖我告诉你,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吗?!”
又像被困在迷雾里,执着地找不到出路,只好低下头来,盲目地嗅闻伤口落在荆棘灌木上的血腥气,以为那就是自己来时的退路,沙哑无力道:“我难道,不想像顾淮一样吗?可是你们哪个,给我那样的机会了?我也知道错了,我会学,我会改的。我就想……就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这都不可以吗?”
他知道,曾经保护他,跟着他一道长大的那层壳,已经会伤人。
所以他会把那层带刺的壳敲碎,剥离。他只想要阿鸢……等等他,别放弃他。
陆靖一下失语,瞥了眼他额发间,蜿蜒而出的残疤,咬了咬牙,终于道:“我不插手,但也不会帮你。”
又道,“别失了分寸。”
良久。
“哥。”江随肩线一泻,仿佛被铺天盖地的疲惫淹没,轻声对他说,“谢谢。”
江随离开后,陆靖仍站在院子里,沉默地摆弄了会儿打火机,还是给自己点了根烟。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江咏麒那么怨恨江随。
明明他的童年记忆里,虽然父母聚少离多,偶有争吵,总还算是有温馨和相爱的时刻。对他,也向来不错。
他不明白,真的是再次怀江随时,母亲生了病,所以控制不住地,怨恨起她认为让她痛苦的人吗?
还是因为后来,她将对父亲的不满与怨怼,转嫁到了没办法逃避,没余力还手的江随身上。
他只记得那一年冬天,三四岁的江随在离开时,无哀无喜地问他:“哥哥,你会接我回来吗?”
13岁的陆靖,压下心里的酸涩与不舍,骗他说……会的。
江随被送去江家的第二年,其实……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他听见电话那头,稚嫩而熟悉的声音,再次同离开时那样问他:“哥哥,你会接我回去吗?”
“会的。你……再等等我。”陆靖这样对他说。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
直到浮起一声很轻的笑,低低向他说:“好。”
那时候的江随,不知道他在骗他吗?
他什么都知道。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儿。
因为母亲生下他后,抑郁痛苦的症状似乎已经严重到了,看见江随就要失控的地步,所以还没满月,他就被送回了北城。
爷爷奶奶虽然也很喜欢他,但照顾他的,毕竟是保姆。和江随在一起时间最久的,还是那时仍在上学的他。
他看着那么小一团漂亮的人儿,长到能抱着他的腿,仰着脑袋叫哥哥。跟个小姑娘似的好看。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样早慧的小孩子,其实什么都明白。
但他依旧期待着,期待着他的哥哥有能力、能做主的一天,会去接他回家。
直到那点希望,在漫长的等待里,一点一点消弭。
又融进更深的失望里。
陆靖明白,江随对亲情、爱情,誓言、承诺,从期冀,到失望,从渴望,到回避,再到抗拒。最后用一层无所谓的外衣包裹,贴着皮肉,跟着年岁,生长成坚硬的、带刺的壳。
所以当他此刻,想学着回抱他人时,才突然发现,那层护着他的硬壳,竟如此伤人。
他不想那样,所以他只能尝试着一点一点,将它从皮肉剥离。
缭绕青烟,呛得人眼睛发酸,陆靖微眯了下眼。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每每想起江随,说那句“我哭不出来”的样子时,总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溢出苦涩和酸楚。
13岁的陆靖,身不由己,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他放弃了江随。
用最拙劣的谎言,敷衍他、拖延他、回避他、欺骗他。
而如今,他能做的,或许也就剩下了,什么都不做-
林鸢在顾淮和她说,婚期要延后时,就向宋朝欢说了会晚些去取旗袍。
于是在原定婚期的前一晚,她给顾淮打了电话。
问他:“再见一面,好吗?”
“好。”电话里,顾淮这样向她说。
谁都明白,这是好好告别的,最后一面了。
那回订完旗袍,宋朝欢就和她说过,哪天有空,过去一趟,她帮她画个适合那条旗袍的妆,再挽个头发,她要是满意,帮她拍好照片与视频,让婚礼当天跟妆的妆娘参考,弄成一样的。
她很欢喜地道了谢,只是后来,一直没有去。
所以此刻,胡桃木镜里柳眉杏腮的自己,她也是头一回见。
“真好看。”林鸢扬起笑,冲镜子里一袭旗袍,站在她身后的宋朝欢说,“谢谢你啊朝朝,但是头发,就不用挽了。”
杨梅胡同入口,浓稠的夕阳里,瘦削颀长的男人,眉目张扬,冲她弯起笑。
林鸢从没见过他穿得如此正式的模样,白衬衣,黑西装。
正式到有点局促的紧张,连笑都掩盖不了。
林鸢好笑扬唇,拢了下身上柔软的针织外套,又微张开双臂,显摆似的问他:“好看吗?”
顾淮抿着唇角,重重点了下头。
葵扇黄的软绸,在秋末的余晖里闪闪发光,衣襟和下摆上,浮绣的两枝金木犀,摇曳动人。
她是那样好看。
好看得……叫他心脏发疼。
“好看就好,”林鸢放下手,同他说,“我就想……穿给你看一下。”
眸底一烫,喉间轻滚,顾淮低声笑问她:“不冷啊?”
“还好。”林鸢笑着说,隔着外套搓了下胳膊。
突然有些无言,却又放心不下,“顾淮,黄条子它……”
“能留给我吗?”顾淮打断她,滞涩道,“我不会离开北城的。它们……也不用搬家。”
咽了一口,林鸢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好。”
她暂时……是不会有家了,黄条子跟着她,也只是居无定所。而小猫这样的动物,就算胆子再大,常换环境,也会敏感,会害怕。会不再信任人。
于是她说:“谢谢。”
“跟我还说什么谢谢?”顾淮低低回她,始终漾着笑意,抬手,想揉揉她脑袋。又滞在半空,落不下手。
这样亲密的动作,好像……不合时宜了。
可下一瞬,林鸢却上前一步,微垫脚,将自己发顶放进他掌心。
顾淮鼻腔一下就酸了,眼底滚烫。
翘着唇角,用力地,往下压,揉了揉她脑袋。
终究是要收回手的。
“能……”喉间哽得他几乎有些发不了音,顿了片刻,才笑了笑,低声问她,“再抱一下吗?”
林鸢背手看着他,唇角扬起更大的弧度,没点头,没说话,却上前一步,踮起脚,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
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是他主动的。
那这最后一次……就由她来吧。
温凉的体温,隔着凉薄衣料,紧密地,又不真切地传来。
林鸢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看见北城的秋天,原来不止银杏,高耸的白蜡,也会拥有金黄的叶。
青砖黛瓦的,蜿蜒的胡同,处处晕开她最喜欢的色调。
夕晖下,今年立冬前的最后一个秋日,林鸢听见,有人这样对她说——
“阿鸢。”
“那……”他顿了下,没说再见,只极其克制又艰难地,笑哽低咽道,“我走了。”
第49章 第 49 章 “这样的我,也还是想被……
林鸢临时住在科创园附近的快捷酒店里, 网上和中介都看了房源信息,约了几处,环境稍好一些的, 要么远得通勤恨不得多上半天班, 要么就是价格让她下不去手。
周末中午看房回酒店, 林鸢却在大厅外遇见了江随。
酒店门口, 再次看见他, 林鸢脑子里自动冒出四个字:阴魂不散。
林鸢甚至都懒得再去问他:你又想做什么。
结果, 却是她在视若无睹经过他身边时,听他这样说:
“阿鸢, 去我那里住吧。”
“就在附近, 你以后,上下班也方便。”
林鸢都不明白, 江随这个人, 怎么能这么轻易地随时点燃她的心火。
她更不明白, 为什么江随,可以将这样的话, 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她到底凭什么,要去他那里?
见她沉默,江随解释:“你不是, 最近都在找房子吗?”
“江随, ”林鸢抬头,难以置信地问他, “到底是我先前说得不够明白, 还是不够难听?”
江随看着她,嗓音有疲惫的沙哑,努力平静道:“阿鸢, 我们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吗?”
林鸢真的气笑了:“那你能别这么好笑吗?”
江随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阿鸢,顾淮父母那里,我会去道歉,该我承担的责任和损失,我也会承担、会赔偿。他们要怎么怪我、骂我、惩罚我,我都会接受。除了……除了感情这件事,我不是会逃避责任的人,你清楚,不是吗?”
“至于我们两个,”江随顿了顿,语气莫名有些别扭,却还是认真地说了下去,“不管是过去,我的逃避,还是先前,我让你接受婚姻以外的感情,都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对。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慢慢地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喜欢你,那有些事,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再以朋友的立场来做?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
“这次换我,追随你,等待你,”江随期冀地看着她,小心翼翼,低声问她,“可以吗?”
江随并非觉得,在林鸢面前认错、低头,是什么叫他难堪的事情。
他只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或者说,从来都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到底应该怎样表达。
所以此刻,即便真心实意,即便这些话,他在心底已经想了许多遍,仍觉得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于是他不自然地说完后,就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可这副模样落在林鸢眼里,就成了大少爷迫不得已,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于是她嘲讽一笑:“江大少爷,能说这些话,真是难为你了。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江随一怔,神色变得茫然又难堪。
“怎么了?又难受了?是不是从没人教过你,”林鸢牵着唇角,好笑似的问他,“捧出真心这种事,就要像成年人借钱一样,做好对方不会还的准备。这样真心被践踏的时候,才不会有意料之外的痛苦。江随,怎么了?你是到现在才明白吗?”
江随只觉得,那块被他剥下来的碎片,沾着附着于上的新鲜血肉,又被她重重掷回他身上。
砸到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滚落到他脚边。
他不是不明白,他正是过早地明白了,真心被践踏是什么滋味,所以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逃避。
而他此刻难过,只是发现,原来被在乎的人误解,是这样的感觉。
可这不就是,他长久以来的逃避,该受的结果吗?
是他该得的,他受着。
所以他滞涩地笑了笑,尝试着和她解释:“我并不是想要你立刻接受我,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的好意。”
“那我只能说,你别做梦了。因为,”林鸢平静望着他怔愣压抑的神色,向他说,“我不会接受一个懦弱自私、没有道德底线、毫不顾忌他人感受,不懂得尊重为何物,这样一个人的好意。我只会讨厌他,非常讨厌。”
江随脸色瞬间苍白,撑在宽松长大衣里的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
狠狠抠了下掌心血痂,他很努力地撑起一点笑意,红着眼眶,沙哑道:“对不起,是我的错,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改,才能让你,重新考虑我。”
林鸢咬了咬牙,不明白他现在,到底为什么这样能忍。
无言地不想再和他纠缠这些问题,转身欲走。
江随闭了闭眼睛,漫天盖地的无助,如海啸将他淹没,求生的本能,比理智更快一步,叫他拉住她。
“阿鸢,我在港城养伤的时候,你和顾淮准备结婚的事,”江随咽了口喉间哽痛,无力挣扎道,“谢师哥,也没告诉我。”
林鸢脑袋轰得一声,被他攥住的手腕克制不住地发抖。
她抬头仰视他,却异常平静道:“所以,如今我们两个之间,选择
权已经不在我了,是吗?”
江随痛苦地看着她眼里的厌恶。
默不作声。
林鸢自嘲似的嗤笑了声:“你看,这就是你江随。”
不知过了多久,林鸢深吸了一口气,“行,那走吧。和我上去拿行李。”
江随沉默地跟着在身后。
她没问他为什么在港城养伤。
她只关心,谢师哥的公司,会不会有事。
如果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留住她。
那……就这样吧-
车子很快停到科创园边的一处小区。
全区小洋楼的设计,当初的卖点,是为这一片的科技新贵准备的,自然与科技结合精奢住宅。
林鸢倒是不知道,有一天自己还能在这里住两天。
行李被江随拎进客厅,他替她拿了玄关新的女士居家鞋。
林鸢低眼,鼻腔里低笑了声。
江随手指一僵,仍旧不做声地将鞋放到她脚边。
她跟着他走进一楼的客厅,一刹那,被满屋子的黄玫瑰闪花了眼。
可没走几步,却发现那些从入户开始,一路蜿蜒的玫瑰间,竟依次间隔摆放着,他们从认识开始的每一张合照。
林鸢起初有些烦躁,却在看到那张她从没见过的,一眼便知是高一那年运动会,她跑完800米后,李想帮她拍的照片时,有一瞬间的怔忡。
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江随说,他们之间的合照,一共有7张。
见她皱眉,江随解释:“你别多想,我只是……想道个歉。”
林鸢看向他。
江随望着她似有一丝回忆的眸色,蜷了蜷指节,鼓起勇气道:“也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
林鸢沉默地盯了他好几秒。
“江随,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提醒我,我曾经的喜欢有多可笑。”
喉结滞涩低滚,江随笑了笑:“行李帮你拿去二楼吧,我只在一楼活动,没有你的允许,不会上去的。”
林鸢坐在二楼主卧的床上,脑袋空白般怔忡了片刻,直到蓦然回神,开始认真考虑。
如今的情况,她要怎么做,才能找到一个既不让谢师哥因为她,公司受损的,又能让她顺利离开江随的办法。
江随的哥哥……或是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郑老师,知道江随做的这些事吗?
如果不知道,她想办法找到他们,能得到帮助吗?
如果知道……应该不会,至少江随的奶奶,不会知道。
因为江随曾经,向她提起过那位老者对他的严格。
许久,林鸢紧绷的肩线,渐渐松懈下来。
等她准备好一个,既能离开,又不会牵连身边人为她受累的方法,她就能摆脱这一切了-
或许是想通了接下去的路到底要怎么走,即便办法未定,但好歹有了方向,又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着实太累了,林鸢下午将自己的行李简单归置后,躺到床上,竟闭目就睡了一下午。
等她开了房门,居然在这栋屋子里闻到了火锅味。
林鸢一愣,下楼时,看见江随站在餐厅一张八仙木桌前,桌面上,正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川味火锅。
“饿了吧?”江随见她站在最后两级台阶上,抬眼看她,勾起唇角,“过来吃吧。”
见她不动,又说:“你不是从前说,如果搬新家,希望暖房的第一顿,就是火锅吗?”
林鸢蓦地一垂眼,看着楼梯踏下去。
同下午一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软壳上轻轻碰了下,又小心翼翼收回。
她没什么感觉,却像是本能地更让她加深了,必须尽快离开的想法。
走近岛台,没想到的是,江随居然叫人把火锅店的小料台都复刻了一遍。
“你不用调了,我帮你……”江随白衬衣袖口挽起,拿过小碗。
“不用,你不知道我爱吃什么调料。”林鸢淡道。
“我知道,”江随接口,“香油,耗油,一点点鸡精和盐,几乎忽略不计的白砂糖,再加点蒜泥和香菜,对吗?”
林鸢一愣。
问完,见她发呆般不说话,江随突然有些忐忑,“还是你现在,口味又变了?”
林鸢回神,笑了笑:“没,就是想到了,第一次和顾淮吃火锅的事情。”
江随呼吸猛地一滞。
拿着小瓷碗的手指都僵硬,绷着太阳穴跳疼得青筋笑了笑:“好,那我就这么调了。”
俩人落座。
江随用公筷,帮她涮肉,下毛肚,用他不看表,都精准到微秒似的时间控制力,将弄好的吃的夹到她装食物的碗里。
这个男人,本来就生得极好看,骨节微突的白皙腕骨,替她做这些事情时,带着几分认真的温和,仿佛让他整个人,都掺了些烟火气的温柔。
热气蒸腾间,林鸢突然有些难言。
其实江随从前,就一直很照顾她。
和她一道出去吃饭,或带着她一起去见李想他们几个,怕她尴尬,怕她不好意思,都会主动帮她夹菜,弄火锅的吃的。
正是因为这些细微到,让她觉得他这样的大少爷,如果不是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为何要做到如此的揣测,才让她一次次地,觉得自己有希望。
可从前,江随做这些时,从来是那副漫不经心的随意姿态。
自然到仿佛只是,顺手帮她而已。
而如今,却好似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鸢不觉得感动,她反而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克制不住的烦躁和焦灼。
林鸢想,一个七八年,几乎日日都围着你转,将你放在心上,看着你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都愿意喜欢你,愿意站在原地等你,就为了有一天,你能回头看她一眼的女人,突然某一天说不喜欢你了,并且,也真真切切地开始,再不向你提供任何正向的情绪回馈和情感,任凭是谁,都会像戒断反应般,不习惯、不甘心的吧。
林鸢从前看过,心理学上脱敏疗法最重要的一步,不是让患者放松和逃避,而是直面敏源。
所以林鸢觉得她此刻要做的,就是让他这份面目全非的、扭曲的不甘,直面现实得更彻底、更迅速一些。
就像她从前一样,痛得麻木,自然就能放手了。
于是她夹了夹碗里的肉片,突然问:
“江随,你爸爸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他们过?”
江随一滞,捏着筷子的指骨顿在半空。
向她望了眼,许久,很淡地笑了笑,垂眼,继续替她涮菜,边开口:“我从出生到现在,见过我父亲的面,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
他声音本就带着点自然的轻磁,如今低低地诉说,明明是很平常的话,却仿佛在讲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别人的故事。
“至于我母亲,她可能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我?或是,像我外婆说的那样,因为她怀我的时候,得了抑郁症,”江随顿了顿,继续道,“所以看见我,就排斥我,讨厌我吧。”
林鸢听着他平淡到,仿佛在说别人故事的话音,就像看见自己曾经深压于心底的悲伤与不甘,如今的尖刻与怨恨,犹如炼狱里的恶鬼,在岩浆里挣扎、冒头。攀着烫红的铁链,烫得掌心皮肤滋滋作响,却还是想离开。
“江随,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大家认清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林鸢搁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攥紧,攥得骨头都发疼,“才开始不喜欢你,觉得你不值得被爱的呢?”
江随猛然一颤。
手里的木筷都几乎要拿不住。
过去那些,仿佛一只没人要的宠物般,被人递来送去的画面,不可抑制地在脑海里翻搅浮现。
那些一次次怀疑自己,
是不是因为他不够乖,不够好,是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才叫他们都不想要自己的念头,像被这滚油猛地泼在掉了壳的新鲜伤口上。
江随知道动物界里,有些母兽生了幼崽,也会嫌弃或丢弃,甚至吃掉它们。
归根结底,人也不过是动物而已。
那些理性的约束,道德的牵绊,在原始的兽性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而他一样懦弱,卑怯,所以他逃避。
逃避林鸢的喜欢和一腔热忱。仿佛只要他不挑破,他就可以永远拥有那份炙烈如阳的爱意。
而他此刻终于明白林鸢先前对他说的:江随,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你。
所以不管林鸢说什么,他都接受。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扔进这滚油里的虾,疼得止不住,想蜷缩起来。
但他总不能,背着壳过一辈子。
所以干脆,让那层连皮带骨的碎壳,剥离得更彻底一点吧。
于是他放下筷子,看着她,漂亮的,雾气朦胧的桃花眼,漾起更浓的水汽,却温和地弯起唇角看向她。
“嗯。我自私、我怯懦、我不可理喻,我不懂珍惜。我毫不顾忌他人感受,也不懂得怎样回馈他人的爱意。”
“就好像你先前问我,为什么要和韩知希,在大庭广众下亲吻。”
“我可以躲开的,但我看见你站在那里。于是我用最愚蠢的方式,逃避你或许随时会诉诸于口的爱意。”
“我不敢接受你的喜欢,可又没办法拒绝。”
“阿鸢,我没办法拒绝你的。我知道我一旦拒绝了你,依你的个性,我们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可我要是答应了,你会一直喜欢我吗?你会觉得,其实你喜欢的江随,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样子吗?”江随疲惫地笑了笑,“正如你刚刚说的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值得被爱。”
“阿鸢,你让我明白,再骄傲的人,在自己喜欢人面前……也会自卑、会不安。”
“我接受不了你和我在一起之后,还有可能离开。那不如,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很失望是不是?我也对自己很失望。你喜欢的人,居然连面对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江随望着她,笑了笑,低道,“可这样的我……也还是,想被你爱。可以吗,林鸢。”
第50章 第 50 章 “我犯贱,行不行?”……
——“可这样的我, 也还是想被你爱。”
滚红的辣锅里,食物翻搅沉浮,林鸢隔着白寥寥的雾气, 看着对面微弯着笑意, 连卧蚕都浮起红痕的男人。
她本来准备了许多更难听的话要说, 但此刻, 一个向来骄傲的人, 在她面前卸下铠甲, 抠掉陈年的痂,露出新鲜淋漓的旧伤口, 丢了矜骄倨傲, 没了意气张扬……这太不像江随了。
他将自己剖析地太直白,反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林鸢突然就觉得很无趣。
攻击一个缴械投降的人, 无趣至极。
尖刻的话说不出, 应许的话, 更是没可能。
所以她低下眼,伸出筷子, 捞了一片被煮得看不出原色的肉片,淡道:“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也应该知道, 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怎么可能还去爱另一个。”-
林鸢高中的时候,每个月的零花钱, 都是固定的。
那次初三暑假来北城并于愉快, 或者说是……让她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极其恶心,又叫人有些后怕的兼职经历,让她决定在没成年之前, 还是宁愿在花销上节省一点儿,也不要再去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了。
然而有一回,老师临时通知要交参考书的钱,林鸢拿吃饭的零花钱先垫上后,准备回家向郑敏开口再要一些,却听见母亲在房里问继父要生活费,继父却说——怎么又花完了。让她以后,开始记账。
十几岁的女孩子,躲在门外,悄悄退开。
就那样默不作声,将困窘咽了下去。
只是第二天中午的那餐饭,还是拮据得不想叫人看见。
偏偏那天,江随非要跟着她。
江随这个人,生得精致又贵气,吃喝上,却并不算挑剔。食堂千篇一律的饭菜,外面小街上重油重盐的小食,他也都能接受,没什么抱怨。
于她来说,脾气也算得上不错,至少,从没见他冲她摆过脸色。
可那天,他看着她餐盘里两三口就能解决的一抔绿叶菜,铺得满满的白米饭,和还没来得及去打免费汤的空碗,面色一下就凉锐起来。
“你想饿死自己就直说。”那算得上他头一回对她说重话。
那天的一餐饭,她还是吃得和平时无异。
她知道,一旦江随发现,她的窘迫就能解决。
但林鸢……却仿佛更难过了起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仿佛越是这样,就离这人越远的无力感。
直到当天下午的自习课,江随突然问她:“最近放了学,或是周末,有空吗?”
林鸢写着作业,偏抬头看他。
少年眉目疏朗又张扬,仿佛溢出骨子里不容置噱的骄傲,懒懒散散要求她:“帮我补补英语。”
林鸢一顿,下意识反驳:“我的成绩,也没好到这个程度吧。”
少年理所当然:“你的水平,教我不是绰绰有余。”
“……那倒是。”林鸢莫名心情好了点,点点头,小脸正经,“毕竟杀鸡焉用牛刀。”
江随微挑了瞬一侧眉目,伸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下:“胆儿挺肥啊。”
林鸢轻“嘶”了声,一触即离的触碰,却叫她下意识有些脸热,手忙脚乱地抹了抹额头。
“不过先说好了,”江随却转折似的看着她,像个不要脸的抠门资本家,理直气壮,“谈钱多伤感情,就多请你两顿饭吧。”
林鸢盯着他,脸颊那点热意,仿佛蔓延进心底。
少女笑起来,雄心壮志:“我不给你提分到班级前五,就一直免费给你补下去。”
江随歪头思考:“那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林鸢纳闷。
少年吊儿郎当地往椅背上一靠,眼尾弯起漂亮的笑弧,慢腾腾道:
“是让你给我补一辈子的课呢,还是好好学习,让小林老师有成就感一点儿。”
…………
林鸢后来才知道江随英语很好,好到可以当第二母语。
也是,那样聪明的人,又总和计算机打交道,各地的竞赛不断,怎么会有这样的短板。
所以在她得知原委后,当年的事,便让她不知道该感动,还是更自卑。
感动于他小心翼翼维护她少女自尊的妥帖,又自卑于……他们之间,似乎真的隔着天堑。
不知隔了多久,林鸢垂下眼,不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认真用梳子,梳着已经没了吹风机余温的发尾。
对于她来说,那个旧时光里的少年,许多时刻,都太好太好。
好到即便她此刻,对他带着复杂的怨愤,对他已然全无男女之爱,可在听到他说——再骄傲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会自卑、会不安,她依旧本能地,有些惶然-
季节交替,天气骤然转凉,林鸢周一去上班,才得知杜莱感冒请假。
中午不想点外卖,又只想简单吃点,就去了园区外便利店解决。
却没料到,遇到个极其意料之外的人。
“林鸢?”声音有些耳熟的女孩子,突然凑到临街落地玻璃边的吧台,语调欣喜地问她,“是你吗林鸢?”
林鸢一顿,鼓
着腮帮子看过去,在看见那张等比例长开的漂亮面孔时,有一瞬间的愣神。
赶紧咽下嘴里的牛肉饭,林鸢试探问:“仇欣?”
“是我呀,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女孩子笑起来,和初见时一样开朗,“你现在好白,好漂亮啊。”
林鸢是真的有些意外。
居然是她——初三暑假里,在马场一起工作过的女孩子。
却也在下一瞬想到了,当年在她们这些小女孩眼里,腌臜的成人世界有多可怕。
林鸢仔细扫了眼她神色,直觉她如今过得不错,才放心下来。
“谢谢,”她笑说,又有些好奇,“你是……也在这附近上班吗?”
仇欣笑说:“没有,我那年……和我爸妈一块儿搬家后,很久没回北城了,这次回来是看看老朋友。”
林鸢了然地点点头,猜测她朋友或许在这儿上班。
“吃饭了吗?喝饮料吗?”林鸢看她什么也没拿,侧身准备下高脚凳,“喝什么我去拿……”
却被仇欣笑着摁住:“怎么还能叫你请,本来当年,就没有好好谢谢你。”
林鸢一滞,支着腿坐回去,温和笑道:“这有什么,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又轻声道,“你别多想。”
林鸢尤记得那天下午,闷热的马厩里,她听到女孩子压抑的哭泣,和成年男人叫人作呕的声音。
她如今想起,都还觉得浑身冷到颤抖,心脏都仿佛要被人从胸腔里拉扯出来。
那种既恐惧、又恶心,叫人害怕又愤怒至极的场景,连她都不愿意回忆,何况是仇欣。
仇欣望着她笑,点头:“好。”
又说,“对了,当年的事情能解决得那样顺利,还多亏了你朋友帮忙。听当年帮我们办那个案子的伯伯说,你们后来成了同学,我没有他联系方式,麻烦你,也帮我向他说声谢谢吧。”
在便利店和林鸢分开后,仇欣拨了个电话。
接通,对面道:“抱歉,又让你想起不愉快的经历。”
“没事的陆先生。”仇欣笑道,“我是真的感谢你们,也很感谢林鸢。当年要不是她第一个冲出来,帮一个只是见了几面的陌生人,那个小女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敢反抗。后来,要不是你们帮忙,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解决。我现在过得很幸福,那些事情,已经影响不到我。”
“况且,如果不是你们当初叮嘱我,让我和林鸢各自过好新的生活,不要回头看,不要陷在过去,我很早,就想当面和她道个谢了。”-
江随没有在晚饭时间回来,厨房里,有阿姨提前做好的饭菜。
林鸢吃完,坐在客厅里,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等什么。
她从前一直以为,她站在昏暗的马房里,第一次见江随的场景,江随是不知道的。
所以在学校里“第一次”见她时,才会有那样陌生人阴差阳错般的相遇。
可仇欣今天才让她意识到,原来……江随早就知道那是她。
林鸢本来想过,这件事,是不是没必要再去问。
不论江随何时注意到她,和她成为同桌,是偶然还是刻意,都不会影响此刻,她要离开这里的决定。
可终究,又忍不住想知道实情。
她总觉得,这是她的过去,她有权利替自己拼一份完整的、真实的人生。
况且,她还需要弄清楚,仇欣今天的出现,到底是偶然还是刻意。
江随回家的时候,在玄关换好鞋,走进只开了厨房,和沙发边一盏落地灯的偌大客厅,有片刻怔愣。
又在看见坐在沙发里,仿佛在等待他回家的林鸢时,眼眶骤然一涩。
他知道他是在妄想,此刻的林鸢,怎么会是在等他。
她恨他还来不及。
可又忍不住,想短暂地让自己沉溺在这份虚妄的温暖里。
直到林鸢站起来,看着他问:“你这是又和谁去打架了?”
林鸢是真有点儿震惊,这哥们是返老还童了吗?动不动就跟十几岁的青少年似的,弄一身伤回来。
江随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有些别扭,有些僵硬:“去和顾叔叔、周阿姨道歉了。”
林鸢一滞,蓦地了然,却忍不住那点恶劣的讥诮:“他们没原谅你啊?”
江随攥了攥拳:“他们原谅了。”
又咬牙,艰难道,“我没还手。”
那张乖张冷淡,却其实最温暖不过的脸,在眼前一晃,林鸢惘惘地愣了愣神。片刻,微垂开眼,不再去想。
打江随的是谁,不言而喻。
林鸢看着他,仿佛在渝市时,隔壁邻居家那只老大似的公猫,终于有一回,打输了架回来,浑身的伤口,平时骄傲的脸,都显得委屈至极。
又好笑,又可怜。
她一时就没了再逞口舌的念头,也没问他要不要上药,只仰头看着他,突然道:“我今天遇到仇欣了。”
“她怎么会回……”江随猛地怔愣,下意识想问,随即又反应过来,话音顿住。
林鸢心脏一紧,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天得知实情的震惊,在此刻不可抑制地,悄然蔓延开来。
她突然有些难以名状的紧张,咽了口发干的喉咙,问他:“江随,你第一次见我,到底是什么时候?”
江随盯着她,绷紧的神经,竟然慢慢放松下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见的我,我就什么时候,第一次见的你。”
林鸢呼吸都顿了瞬,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不敢细问下去
可执念般的,对真相的渴望,还是叫她开了口:“为什么?你总不至于……那时候就喜欢我了。”
林鸢还没那么自恋。
她没有像仇欣一样,被安排去遇见那样的恶魔,是后来侦案时,马场老板说,她虽然年龄身形符合要求,那些人却觉得她不够白,不够好看。于是就那样先费钱,“耽误”地养着了。
“那时没有。”江随眨了下长睫,有些不自然道,“只是……只是想帮你。”
林鸢看着他,莫名地,想用尖刻来掩饰此刻的惘然,于是她嘲讽般说:“那时候还不喜欢我,就已经想着要为我好了?”
江随呼吸一顿,骤然想起先前,俩人因为这个问题吵了好几回。
而她又说过,让他学一下,真心被践踏到底是什么滋味。
江随咬牙,看着她:“我犯贱,行不行?”
林鸢一顿。
手里捏着想掷出去的飞镖,却看见对方往身体里扎了支长箭,垂眼一看,那短钝的利器,好像就不够看了起来。
再扔出去,也就显得没什么意思。
喉间滚了滚,林鸢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江随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回她:“事情出了后,我看过你们入职时候的资料。以你们两个的家庭,或许……”江随承认,这个世界,真的不是那么公平,“或许没有办法像你想的那样,合理合法地解决。”
“至于之后,我没有承认,也叫仇欣不要和你联系,”江随顿了顿,“因为知道,即便不是女孩子的错,这样的事,受伤害最深的,却仍是你们。”
“我想,你应该并不想回忆起那段经历。”即便你勇敢地帮了别人,“所以也只当作……不认识你。”
林鸢垂在身侧的指节,不自觉地收拢。
她突然有些难言的难过。
难过于江随说的实情,难过于……她如今才知道当年的真相。
也难过于,她其实从来都觉得,江随骨子里,是个善良的人。
可他还是毫无章法地,在和她的感情里,做了伤害别人的事。
江随见她沉默,有些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却很想问她:“阿鸢,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我不敢在高中里,就答应你吗?”
林鸢微愣。
“因为那时候,我还做不到,完全替自己做主。”
“是,你很勇敢,似乎嫉恶如仇得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可同样也很理智。或者说在某些方面,理智得叫人发慌。”
“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为
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人。就像面对顾淮一样,我敢说如果顾淮父母反对,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分开。如果我们当初在一起,但凡有外部的一点点阻力,你都不会努力一下,你会立刻离开我。甚至是切断和我的一切关联。”
林鸢一怔,沉默地微动了下唇。
“林鸢,不说话就有用了吗?别不承认。”江随突然有些焦灼,盯着她追问,“你敢说不是?”
林鸢一下就来了火:“对啊。我就是这样自私,可那又怎么样?这也不是你拆散我和顾淮的理由!”
“你不是自私,只是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绑在谁的身上。”江随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想挑开她长久以来,套在身上的,并不需要她背负的软壳,于是他挑了挑唇,淡道,
“也维护你弱不禁风的自尊心。”
林鸢蓦地像个被人狠踩了一脚尾巴的猫,浑身的毛炸起,咬牙切齿,愤恼道:“那我要不要谢谢你啊?这么了解我。”
“不用。”
林鸢一滞,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想笑。
就像两个很熟悉的人正吵着架,心里明明恨不得掐死对方,却还是在莫名其妙的一个点上,忍不住破功发噱。
于是她低下头,沉默地想让气氛重新冷下去。
以免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表情,让江随看见,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着。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攥着拳。指节时不时地蜷动。
林鸢本以为,他是在发火,却蓦然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殷红。
“你手就是这样一直没好的?”她皱眉,下意识拉过他手,阻止他再这样自残似的伤害自己。
下一秒,江随却猛地把头一低。
滚烫的热意,骤然掉在她手背上。
像个终于靠伤害自己,引起大人注意的小孩,带着克制不住的哭腔,质问般委屈道:
“林鸢,你还知道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