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风雪肆虐了整整两天才逐渐偃旗息鼓,日光重新照耀在雪原上,季洵和沈修远也趁机继续往前方雪山峡谷而去。
两座雪山高耸入云,生长着许多种珍惜的灵草灵花灵木,其间的峡谷颇有些一线天的感觉,并算不得宽敞,最宽处也只能五人并行而已,而越是狭窄的地方,地上就越容易出现白骨断剑,或是些形状少见的刀具,被埋没在白雪之中,只露出已被岁月侵蚀得正在腐朽的一截。
进峡谷前季洵便叮嘱沈修远必须保持安静,暴风雪后的雪山不少积雪都受不得大点的动静,要是引发雪崩,不论是往前往后还是往上都难以逃脱,即便季洵有化神修为,也很难与这两座巍峨雪山同时的雪崩抗衡。
雪山南面是极陡峭的高坡,北面却平缓得多,却也因此山体变得更庞大,跨过的距离更远,峡谷也就更长,其次雪原晴好的时间不长,若是御剑,不知道何时就要被卷进狂暴的风雪当中,那就麻烦大了。
沈修远自然听季洵的话,跟在季洵身后进了峡谷,二人各自执剑,无声地在雪地上疾行。
然而峡谷若是真如此轻易便能通过,又何来白雪之下累累白骨?
不过晴了一刻钟,峡谷的天跟着就昏暗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从白雪当中传出,只是这次声音的来源不再是白雪之底,而是峡谷之上。
季洵甫一察觉杀气便立刻抬头提剑抵挡,只见数只通体漆黑的豹子样的兽类正在白雪与山石之上虎视眈眈,而被季洵挡开的那只黑豹已再次猛扑过来,像是一个信号,其余几只黑豹也都各自从不同方位向师徒二人伸来了利爪!
沈修远迅速转身背靠季洵提剑应对黑豹的攻击,许是先前在金灯山庄时应付过万坤的飞镖,此刻对上这些黑豹,沈修远竟不觉多么艰难,反而发觉了违和之处。
黑豹大多以山石为着力点扑来攻击,但在屡次被击退摔落雪地再次反扑之时,沈修远发觉这些黑豹仅在雪地表面留下浅浅的些许痕迹,其深度连剑气波及出的痕迹都不如。
心有所感,沈修远立刻趁隙仰望,果不其然在更上方的雪山白雪上发现了更大的黑影!那黑影同样是一只豹子的模样,但比现在这几只大得多,而且压迫力十足,沈修远不过与它刚对上视线便已感到一阵森冷,又有风雪来临前的阵阵阴风刮来,沈修远深觉不可久战,赶忙传音给师父。
季洵得了沈修远的消息,也抬头望了一眼那黑影,趁此机会使了两道道剑气将两只黑豹赶到旁边那堆白骨之上,正好在沈修远的视线范围内,再一掷决疑,将两只黑豹直接打成黑烟,上面的黑影果然有了动作。
只见黑影挥动利爪,白骨之上的黑烟随之重新凝聚成形,体型更比方才大了不少,沈修远向下一看,竟有黑雾源源不断地从四方流淌而来,一并汇聚在那只黑豹身上,强烈的怨气似乎产生了共鸣,地上的黑豹与山上的黑影竟同时向二人攻来!
本以为是自然生出的灵兽,没想到本体竟是此地亡故之人的怨念合体,沈修远只在书上见过这种活死兽,剑气灌剑,后撤半步正要先一步诛杀一只时肩胛撞上了季洵的,侧首正与季洵的视线对上——
电光火石之间,沈修远运起剑诀,不过瞬息之间便与季洵交换了方向,和光即刻飞出,直从那黑影额头贯穿,暴涨的剑气瞬间便将黑影打散。就在此时季洵也已解决了黑豹,他记得原文当中因为和光只解开了一层封印的缘故,沈修远很快就迎来了黑影更猛烈的反扑,季洵不想再生事端,因而决疑剑气不减,季洵一个转身是看也不看便向他仍记得的方向砍去!
这一砍可了不得,季洵半点没收手,等他看见黑影怨气四散之时决疑的剑气已深入白雪之中。
季洵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是看也不敢多看,抓起沈修远的手腕就赶紧御剑逃跑——化神修士的一剑打进雪里,五秒之内就是一场大型雪崩啊!
沈修远没想到师父还记得补这么一剑,那一剑当真是潇洒利落,他都要看呆了,但底层的白雪已经崩落,沈修远一被师父拽手腕就立刻跟上,这回倒是熟门熟路地上了决疑,由师父领着顺着峡谷往外逃。
季洵反应已经算是快的了,这会儿边御剑,脑子边疯狂咆哮:怎么就被打散了!怎么回事啊!我写的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明明是沈修远没打散,那黑影迅速反扑伤到沈修远,我,我舍不得才补刀的……难道又是我什么时候做了点什么所以又蝴蝶效应?可我最近什么都没干啊!
这边季洵疯狂反思怎么一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沈修远却看着仍有一层灰暗的和光想起了九凰曾告诉他的事情。
和光三层封印,解封需经地华净尘,天光淬炼,最后以非仙非凡之水为灵玉点睛。
地华乃朱炎果的浆液,天光乃天雷,而非仙非凡之水……
沈修远眸色一暗,和光极少接触到什么液体,近几个月唯一的例外……
是眼前这个人的血。
难怪地宫山洞的阵法可以被和光轻而易举地劈开,难怪师父需要回身补上一剑,原来是和光已经解开了第二层封印。
沈修远望着自己手中的剑,从洛城离开后他满心都记挂着师父,也无暇去细思这些细节,而如今,他解开了一个疑惑,却又有了新的疑惑和隐忧:
非仙非凡之水,滴落在剑上的血。
……师父的血。
非仙非凡,师父……师父,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修远抬起头来望着近在咫尺的季洵,目光里含着无尽的思绪,他最终平复下心绪,敛去了眸中的纷杂,回头去看这场本可避免的大雪崩。
白雪似飞瀑一般自山石上奔腾而下,灌入峡谷之中成为一条白雪之河奔流向前,追赶着他们这一剑二人,风声呼啸,雪声静默,当真是极其壮丽的景象。
沈修远提起剑,全数的气力修为都灌入和光之中,季洵发觉时沈修远已提起了剑,口念剑诀,只见沈修远手中和光一挥,那条奔流的雪河便瞬间被一分为二,再一挥,雪河竟停止了奔流,徒留无数山腰而来的雪在峡谷之中越堆越高,直到季洵猛然抓住了沈修远的手腕,沈修远似乎才回过神来。
心魔扼住了沈修远的心口,他心跳得极快,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现,他看着季洵,喉咙干涩得只说得出两个字:“……师父。”
季洵不知道自己的血就是那非仙非凡之水,没想到是和光解封才让剑气有如此威力,只以为是沈修远强行催动了假元婴的修为,满心都是担忧,只得边御剑边说:“你是来养伤的,不是来受伤的,这些事自有为师会办……”
想了想,季洵又说:“待你伤好了,为师便不出手了。”
高高堆起的白雪没了支撑霎时开始倒塌倾颓,层层堆叠的雪浪向师徒二人涌来,却已再也追不上他们。
沈修远方才积压的情绪似乎因为季洵的话有了发泄的口子,他反手抓住了季洵的手腕,嗓子依然哑着:
“师父,不要丢下徒儿。”
季洵被沈修远直直望着,心脏都仿佛停跳了一瞬,他隐约觉得沈修远说的事情和他说的好像不一样,但着实没有头绪,只能似懂非懂地一摇头:“不会。”
峡谷这关师徒俩算是赶在风雪来临前过了,雪山北面地势越发平缓,出了峡谷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松雪海范围,风雪却也紧随而至。
松雪海同雪山之外的林子不同,既可称得上海,面积自然不小,而且作为连天涯前的最后一关,据说松雪海里的每一棵树都是大阵的一部分,阵眼数目不明,破阵方法不明,季洵不能剧透,成玉没多么擅长阵法,因而这一关只能靠沈修远自己过。
不过沈修远这时似乎状态不大好,季洵都领着他进松雪海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一路心不在焉,季洵都快看不下去了。
好在松雪海大阵并不需要急着过去,季洵想想方才沈修远异样的表现和峡谷里那个微妙的剧情跑偏,也许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修远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唉,还是让沈修远休息会儿吧。
这时大约是午后,风雪掩盖了日光,季洵只能猜个大概,他找了个背风处,避开松雪海的树木开了一个小些的阵法躲避风雪。
“松雪海乃大阵,破解不急于一时,待风雪停了再做打算不迟。”季洵说。
沈修远点点头:“徒儿听师父的。”
说罢师徒俩各自找了地方坐下调息,沈修远难得地离季洵远了点,倒让季洵心里咯噔一声,之后更是忐忑不安,成玉那冷淡平静的外壳都快挂不住了。
这时的沈修远实际尚未完全从心魔中挣脱,正靠在松树下平复心绪。
他现在知晓自己的心魔因何而生为何而长,也知晓堵不如疏,更清楚自己这心魔欲念难以放下,他承认心魔的存在,承认自己的欲念,只要和师父能保持现状,他就可以将心魔置之不理。
因为……师父很可能是个凡人,不是吗?凡人会有生老病死,师父老了,他愿意陪着师父一起老去,要是师父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沈修远想,那样的话,他也不会想要修真之人漫长的生命了。
如果师父是个修士,沈修远想,他还是可以一直留在师父身边,直到修真之人的生命也走到尽头。
不论师父是修士还是凡人,他都可以和师父一辈子都在一起。
但和光刺破了平静的表象,露出了他和季洵之间那道残酷的鸿沟:
如果师父既不是修士,又不是凡人呢?
这世上除了仙就是凡,师父若真的非仙非凡……他又是什么人呢?
沈修远心中骤然生出一块巨石,他拼命回想着金灯山庄时和光会不会还接触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会不会是别的东西,会不会无义木的花蜜才是那非仙非凡之水?
是了,无义木的花蜜总是直往地上落,花蜜也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的红色……
沈修远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无义木下发生的一切,几乎乞求一般地默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