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现在的情况只能靠他自己缓解,外力也不能很快见效,季洵能做的最多也只是用灵气疏导而已,过了好一会儿,沈修远才慢慢睁开眼睛。季洵一颗心刚放下,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身后遥遥传来一道女声:“小白,非礼勿视,小孩子眼睛会坏的。”
季洵瞬间涨红了脸,沈修远却恰好刚醒来没听真切,先对季洵说了一句“我没事”,跟着慢慢坐起来,很快就从熟悉的景色中认出了所在何处。
枝叶繁盛的梧桐树上,九凰一袭红衣烈烈,对季洵招了招手:“还不过来,难道要我亲自来接?”季洵可不敢惹这位傲得不得了的前辈,确认沈修远无甚大碍之后,才一同走到了梧桐树下。“见过九凰前辈。”
九凰晃着脚腕上的锁链,一双凤眸瞧了瞧两人,忽然就从树顶上跳了下来,也不理那边忽闪着眼睛的白色蜃蛟,径直到了沈修远面前,伸手一抓,一丝极细极长的黑气就这样突兀地绕在了九凰的指间,被明灭的赤色火焰烧了个干净。
她嗤了一声:“下三滥的玩意。”
季洵知道那丝黑气是沈如晦追踪的手段,暗自懊恼没能防住这一手,主动行礼道:“多谢前辈。”沈修远也道了一声谢。
九凰随意摆摆手:“沈如晦向来阴损,仗着修为还行就总使这些下三滥手段,你们能脱身都是不易,更莫说发现他这些个手段了。”
“比起那个,先前执明来这儿设了阵法,说是待到有人来时,我便有望离开……”九凰顿了顿,若有所思:“但我怎么看,和光还是只解了两层封印而已啊,还没找到非仙非凡之水吗?”
季洵不敢和外人提这个话题,沈修远则根据执明君给的符纸与过往六象秘境的历练明白了九凰的立场,但他也不会让季洵为难:“并非如此,和光封印眼下只余天雷而已了。”
九凰的惊讶显而易见:“什么?!那非仙非凡之水是什么?!”
沈修远只说:“当时有些混乱,许是机缘巧合。”
这就是不知道的意思了。“不说算了,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九凰不悦地转过头,拨了拨头发,又说:“那看来还没到我出去的时候,不过也应当快了。”
“听好,”九凰忽然正色道,“魔气既然已经进了秘境,今次过后,沈如晦查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小孔雀的事定然瞒不住了,他必将倾尽全力对付你们千山派。”
“我与沈如晦不死不休,执明却对我有恩,千山派若遭逢大难,我不会袖手旁观,也不能让沈修远夺得和光同尘。”
漆黑的陨铁锁链看不到尽头,赤红的凤凰眼中却有火光跃动。
“两柄旧剑而已,大不了再朽一次。”
季洵心头一动,来不及思索究竟是什么打动了自己,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九凰很快盯了过来,季洵迅速镇定,顶住压力道:“锁链若无和光同尘,是斩不断的。”
“你知道的还挺多,”九凰打量了一番这个她第一次见到的修士,看了看沈修远背后的某条剑穗,又看了看他和沈修远之间的距离,回忆起刚才的“非礼勿视”,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小修远的师父啊。”
这话说得季洵茫然地迎着九凰微妙的视线,心道自己没和这位打过交道啊,难道是沈修远曾经提过两句?收到季洵疑惑视线的沈修远难得有些不自在,想坦白吧,还有外人在,不坦白吧,他遭不住季洵纯粹的眼神。
九凰促狭地瞧了好一会儿热闹,自觉瞧够了才开口:“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结契典上记得给我带杯酒来。”
什、什么结契典?!怎么就提到结婚去了!
季洵和沈修远都暂时无暇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只得简单应了一声,九凰并不介意他们的反应,话说到这里,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便挥挥手,送人离开了。
出了秘境,两人各自心事重重,季洵既挂念下一步如何做,又十分在意沈修远,想问他从前是不是和九凰提过自己,可看见沈修远的表情,就把想问的给抛到了一边:“在想什么?”
沈修远短暂地思索后说:“在想你愿不愿意与我结契。”
他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季洵却当了真,脸红了,眼睛也不敢看沈修远,此时此刻他还没什么底气,给不出他想给的承诺。
一会儿,季洵垂眸叹道:“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怎么会不想与沈修远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呢?但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会做的选择,他在书中世界只有沈修远一个牵挂,可他并不属于书中世界,他不可能抛下自己现实中的责任,到最后,他必然是要走的。
季洵觉得自己真是个残忍的人,不论告诉不告诉,都是在伤害沈修远。
如何两全,何以两全?季洵没有答案,他是打算找《绝尘》一并问个清楚再做抉择的,所以才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可现在沈修远问了,他才发现自己舍不得再骗他什么。
他愿意的,不论身在何方,前路如何,他都愿意的。
沈修远并不追问什么,只说:“那真是太好了。”他将季洵揽进怀里,温柔而缱绻地耳鬓厮磨:“若是有朝一日,你要走了……”
林中偶有微风,季洵只觉心跳仿佛都停了一瞬。
“记得带上这支木簪,我做了好久的。”
发间传来轻微的拉扯感,季洵顺着沈修远的话,蓦然抓住了某段混沌回忆之中不同寻常的一角——他从前惯用的那支玉簪,早已断了。
“你……那些天,你就是在做这个吗?”季洵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沈修远。
“是啊。”沈修远轻笑:“一直没告诉你,是我不好。”
无以为报。事到如今,季洵脑海中只剩了这四个字,无声地化成了一粒种子,随后声势浩大地在季洵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你很好,我特别喜欢。”他这么回应道。
回到千山派,季洵先带着沈修远向执明君汇报了此行经过,之后又到百忘崖看望白安。
白安的精神并无异常,只是脸色难免憔悴,听到温琅过得不好,还是有些动容,到头来只望了望外面的药田,再未多言。
季洵身上成玉的身份不太方便探望半禁闭的无忧,沈修远便带了点东西准备往燕归泽去,谁料院门忽然被叩响,无忧竟主动来了青霜峰。
沈修远去迎他进门,他却不肯,只站在门边,仍有些失魂落魄,问:“他怎么样?”沈修远如实相告,见无忧神思不属,也就没有多留,将东西一并给了无忧。
无忧走时,沈修远才发现对方身上没挂玉牌。
难怪没有偷偷跟去魔界。沈修远暗叹一声,再抬头时,只见山风之中,无忧独自下山的背影格外萧瑟,而他的身边,也早没了那个任他吵闹的青年。
执明君很快确定了下一步的对策,整个千山派都忙碌了起来。
凌霄峰负责护山大阵的加固和同闻鹤楼的联系,百忘崖与燕归泽准备着各项物品,九苍山还是老样子,只是玉衡君来去成谜,季洵猜是去联络道修的各个门派去了。
青霜峰则按执明君的嘱托带着许多弟子们练剑,期间沈修远将玉衡君要的消息和话本一同带了过去,走前还被秦子衿拉打一遍问了许多温琅的情况。秦子衿听了,心中虽然难过,但还是打起精神,同沈修远道别后就斗志昂扬地回去和龙渊一道在青霜峰练剑。
山雨不知何时到来,季洵不仅要顾着千山派内务,还要绞尽脑汁想办法尽快引来天雷,而且不能引人注目,压力不可谓不大。
但无论如何终须一试。
是夜,季洵加固了青霜峰外的阵法,和沈修远一起到了虚境外的溪流边。
“就近的话只有这儿了。”季洵环顾四周,颇有些不甘心:“老实说,其实我不觉得天道会因为我对他说三两句话就来劈我,它精得跟成了精一样。”
嘟囔完这两句,季洵在沈修远身边树了两层牢固的阵法,莫让《绝尘》误伤了他。确认过阵发,季洵对沈修远一眨眼,让他安心,随后摊开那本小册子,说了好几句沈修远听不真切也听不明白的话。
可惜不论过了多久,眼前都是月光如水,星饰夜空,半点天雷的迹象都没有,更不用说季洵手中的书册。
季洵沉默了许久,挥手撤去了阵法:“还真不来劈我,也不肯和我说什么,难道它现在其实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事物的发展?怕不是真成精了。”
沈修远并不点破季洵无意识的亲近,比起一点甜,他心中更多的是担忧:“我也如此认为,从你和张浩经历的异同来看,它似乎并不需要你做什么,现在又拒绝沟通……我想,也许现在的状态就是它想要的。”
沈修远的话启发了季洵:“照这么想,先前它蒙骗我、放任我时,也该符合它想要的状态,这二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是我们上次没想到的。”
“是什么呢……”季洵低头苦苦思索,沈修远则比他更快地得出了答案,只要说出来,似乎就能解决面前的难题,可……
“啊!我懂了!”季洵猛然了悟,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沈修远。
“我是作者,只要我在这里,故事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合理的,它的需要能得到满足,它的问题也能得到解决,它只是需要我在这里而已!”
沈修远静静地看着季洵,忽然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也许它确实只需要你存在于此。”
“所以……它不会想放你走。”
他望着季洵眼里陡然失了亮光,却说不出安慰,也说不出真正想说的话。
我也不想你走。
季洵从沈修远淡淡的眸光中读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还会有别的办法……”一语未尽,季洵就已感到言语的无力与苍白。他们似乎在试探彼此,季洵却知道他们不过是不忍而已。
于是他来到了沈修远身边,定定地与他对望:“我还在找别的办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可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从未那么想过,我不认为我喜欢上你是这个世界里不该发生的事情。”
季洵的眼眶红了,眼泪也要掉下去,却有另一双手在自己之前接住了。
比月光还要温柔的神情落进了季洵眼里,让他不由得哽咽,只能倔强地说着剩下的话:“我就是喜欢你,书里又怎么了,我身在这里,这个世界就是真的,你也是真的。我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我说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
“但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沈修远哪里忍心让人这么难过,略一低头便去吻季洵脸颊上的泪痕,近乎喟叹般的说:
“我永远都相信你。”
今夜,月色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