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平平无奇的信鸽从遥远的西方飞来,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千山派的护山大阵,在山门之上分道扬镳,将三封一模一样的信件送到了三座山峰上。
翅膀的扑棱声在耳边响起,季洵短暂地从弟子们练剑的身形中移开了视线,便见一旁的木桩上停了一只信鸽,因有外人在场,沈修远十分自觉地将信鸽带了过来,取出信筒交给季洵。
“要回去吗?”这信鸽来的蹊跷,季洵的想法与沈修远低声的这句话不谋而合,于是不动声色地收起信筒,对那边的弟子们说:“好好练习,两刻钟之后考校。”
哀嚎不绝于野,季洵装作没听见,和沈修远一道快速回了洞府,设下禁制后才说:“玉衡君送信从来都是灵鸟,不会派此类灵智未开的小鸟来送。”
“不如展信一观。”沈修远说。
季洵深呼吸做好心理准备,随后取出信筒,一鼓作气展开了里面的字条。
字条上的字苍劲有力,区区六字便是十足的震慑。
是你藏了同尘。
季洵紧紧捏着字条,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送信人是谁显而易见。
“沈如晦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季洵百思不得其解,沈修远看着字条上的六个字,沉思许久,提出了一个猜测:“这张字条也许不止送给了我们。”
季洵微蹙起眉:“怎么说?”
沈修远指向同尘:“真正能说将同尘藏了起来的人,除了二师叔玉衡君之外,就是将二师叔和同尘一起藏起来的千山派,或者说掌门师叔执明君,而我们青霜峰和同尘之间的联系,只有这一柄从九凰前辈处得来的和光而已。”
“如果说我们也与‘藏’同尘有关,指的应该是和光上的最后一重封印,这一处联系只能算是间接,如果连间接都收得到这张字条,那么直接参与了藏匿的掌门师叔和二师叔很可能也收到了类似的东西。”
季洵顿感头疼无比,拿着字条是真想撕个粉碎:“那样的话,这张字条就不仅仅是恶作剧了。”
“是战书。”二人异口同声。
季洵与沈修远对视,先道:“沈如晦是要告诉我们他已经知道就是千山派将同尘藏了起来,凭他这几百年的执念,下一步必然对千山派出手。”
说到这里,季洵顿了顿,没忍住说:“还飞鸽传书,都什么趣味,神经病。”
沈修远听不懂季洵后面这一句,但他听得出季洵对这张字条的不满:“好在我们已有准备,不至于被一张字条吓住。”
“可我还是不放心。”季洵揉了揉额角:“你也听他说过,他手上握着千山派的两个把柄,又惯会搅弄风云。乱则生变,且至今引不来天雷,哪一边的事都了不掉,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而且前两天咱们说的,天道需要我在这里的事,我这两天想了想,还是有一处想不通……”季洵心比身疲,沈修远宽慰道:“不急在一时,我和你一起找线索。”
“嗯,一起找。”季洵点头,自己都没注意到何时微微扬起了嘴角,连字条似乎都顺眼了一点。
季洵对着字条又看了看,因为心情好了些,就忽然想起幽梦曾用过的显影手段。
“左右还有一刻钟,再试试显影粉如何?”季洵的想法十分心血来潮,沈修远乐得配合,从旁边温泉舀了一碗水放好,再将显影粉均匀地铺洒在字条上,随后滴上温泉水。
不知道该说是果然有字还是竟然有字比较好,只见字条上浮现出了新的字句:
迫不及待否。
沈修远沉默了,眼眸微眯,看得出心情不甚美妙,季洵则被这句气得来回踱步,硬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神经病!”
正如沈修远猜测的那样,执明君和玉衡君也收到了沈如晦的飞鸽传书,季洵被叫去议事才知道玉衡君回溯了飞鸽眼中所见,不然这两人也不会想到千山派竟然还能有第三个人收到这张字条。
但沈如晦的字条中只字不提有何计划,一番讨论也得不出新办法。
反倒是季洵被这两位留住告知了同尘究竟是怎么被藏在九苍山的。
望着执明君表面镇定,玉衡君小心翼翼的神情,季洵沉着脸思考了许久,决定还是保持这个表情,十分冷静地说:“我知道了,谢谢二位师兄,我不会说出去的。”
“可以告诉沈修远,没事的。”执明君补了一句,季洵顿了顿:“好。”
顶着某种意外慈爱的目光,季洵火速离开了凌霄峰,回到青霜峰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然后就见到了沈修远是如何被弟子们围着要讨教剑术的。
经过许多历练,秦子衿早已经不再围着沈修远转,反倒真心想和沈修远讨教剑术,不过她不愿老和内门的抢机会,一转头便逮着龙渊占地切磋去了。
无忧和温琅也不在,这样的场面既没人添油加醋,也没人分担一二,沈修远十分无奈,只能挨个地指点。这些弟子有多不想季洵回来,沈修远就有多想季洵,他一定是所有弟子当中最想见到季洵的人了。
不过季洵并没想到这一点,虽然他并不会迁怒他人什么,但对沈修远用心指点过的弟子,还是仔细认真地考校了一番。
总不能叫沈修远费的心血白费了去。季洵是这么想的,至于那一点微酸的意味,不论是他还是沈修远,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
结束了一天的授课,内门弟子们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龙渊和秦子衿则是向季洵行过礼才离开,不一会儿青霜峰便回到了素日的宁静。
“走吧,回去了。”季洵脸上的表情蓦然柔和了许多,沈修远喜欢他现在的模样,就连走在季洵身边了,也总要看一看。
季洵怎么感觉不到身边人的视线,抓住空隙偷看一眼却被沈修远抓了个正着,红着脸错开视线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像没必要心虚,生硬道:“上次还有一点没和你说完……按张浩信里所言,上一个轮回里,天道也没有干涉过他的所作所为,我想不论是他的那一段轮回,还是我这一段轮回的两个部分,三者之间的共同点必然是一致的。”
“也就是我或者张浩的存在。而我和张浩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属于另一个世界,这本书被创造的世界。天道需要的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只‘存在’就可以,什么也不需要做,这中间的矛盾我还是无法理解。”
此一处矛盾也是沈修远疑惑所在,如果这个方向说不通,那换一种方向呢?
略一斟酌,沈修远提出了新的看法:“也许在这两个轮回之间,我们还可以试着寻找相异之处。”
“相异?”季洵确实没考虑过这个方向,也许是自己太急于得到答案了,沈修远所说不失为另一种好思路:“我想想……”
直到进了院子,季洵只好汗颜道:“不同的地方太多了,我……”
沈修远温声说:“没关系,我们再仔细想想。”
“嗯,好。你累了一天,咱们进屋说吧。”季洵提议。
二人一道进了季洵的竹屋,季洵沏茶,沈修远取茶点,他们之间似乎已经建立了全新的默契,一个恍神,季洵甚至想,如果沈修远能和自己一起走的话,也许某个午后,他们也会和现在一样,一同住在某间屋子里吧。
那样的场景在季洵的脑海中模糊却又被和煦的光所环绕,其中的温度让季洵差一点就要对沈修远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吞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
“我们可以试着退回到上一个轮回。”
沈修远的话打断了季洵的思绪,季洵抬头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他们方才的话题,只能说自己抵抗不住诱惑,竟然走神了。
季洵很快回神:“你是说从上一个轮回来看现在这个轮回吗?”
“对。”沈修远颔首道:“如果仅仅是需要你或者张浩存在的话,这一个轮回其实天道并不需要再多加上一个你,毕竟张浩仍然在这里,不是吗?”
季洵恍然:“对啊,它完全可以不用找我来这,但它找我了,这就意味着,其实张浩无法满足它的需要,它需要的是我,至少现在是。”
“但它需要我什么呢?”新的谜团浮出水面,季洵皱着眉头,他能感觉到真相就在自己眼前,只差一点就能戳破了。
“我认为我们应该从你和张浩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来看这个问题。”沈修远手指无声地敲着桌面:“天道不会需要和它、和这个世界无关的东西,你身上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是你对这个世界而言的身份。”
季洵愣了一愣,沈修远说到这个地步,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沉默许久,季洵缓慢又坚定地说:“上一个轮回,天道召唤的是读者,但读者无法实现他所想要的,所以这一次,它找到了身为作者的我。”
“在这一个轮回,它需要的,是作者。不,它真正需要的,就是我这个作者,如果连我都无法满足它,那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可以做到?”
“但我们先前的推论和现在的并无矛盾,甚至说只要二者结合,我们就得到了真相。”
季洵越是往下说,脑海中的思绪就越是清晰,他双眼明亮,甚至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沈修远的手。
“它需要作者,需要我存在于此,无可替代。一定有什么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
话音才落,季洵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轻松,来不及再往下细想就已经跃跃欲试,沈修远回牵住他,神情含笑,手却忍不住多用了两分力气。
此刻的季洵仿佛浑身都泛着微光一样,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但比起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高兴,沈修远心中更多的是无法抑制的恐慌。
他将季洵话里的两层含义结合,得到了一个更可怕的答案。
天道想要季洵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
沈修远如坠冰窟,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应对了季洵担忧的目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竹屋,他只知道自己回屋时,连灯也不敢点,窒息感逼得他跪在床前大口喘气,痛苦万状,却无药可解。
仿若为黑暗所囚困的感觉是这么熟悉,许久后,沈修远跌在床榻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的心魔,竟然想做和天道一模一样的事情。
多么可笑啊,他明明那么喜欢季洵……
门外似乎有脚步声,沈修远忍不住一步一摇地跌到了门背后,听到了些许衣物摩擦之声。
他明明那么喜欢季洵,此刻却连门也不敢打开。
明明心意相通之后便再不见心魔影子的,原来自己的心魔从来就不曾消退。
浓重的黑暗顶破了一重又一重的壳,沈修远认清了自己心魔的模样,不过是白纸黑字一句话罢了。
沈修远想和季洵永远在一起。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一夜过去,沈修远未曾挪动半步,天边却传来了噩耗。
三合盟指认千山派亲传弟子温琅堕魔叛逃,杀父弑母,残害三合盟散修,以杀证道拜入魔尊门下,三日后,除魔大会将于葬龙山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