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为脊,龙血化石,葬龙山之巍峨一在其高,二在山顶龙脊,即便数百年过去,仰望山巅之时,仿佛仍听得到龙吟之声。
季洵上一次没来得及仔细一观,此刻到了山脚仰望,只隐约得见云中些许龙骨之影,想到极北雪原深处龙女执灯而立的背影,难免生出些许唏嘘之意。
此行执明君安排玉衡君与广陵留守,白安与季洵随他一道赴会,小辈之中只带了龙渊与沈修远,乍一看似乎人挺多,实际等踏进了三合盟总舵山门,沈修远才知道他们来的人已经是最少的了。
前面玄云书院叶云风身后跟了一串,那边温瑞身边围了一群,再远一点的也都不是一串就是一群,再看千山派,拢共就五个人,怎么看都不是来除魔卫道的架势。
执明君笑笑:“要不先赏赏山中风光再上去?”
白安抬眼:“那到时就是他们赏我们。”
“……走吧走吧。”
沈修远遥遥地和前方回首的叶云风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后跟着执明君慢吞吞的步子,过了许久才见到前来迎接的小散修。
小散修一副少年人的模样,比起附近一些眼神显然不友善的散修来说,这个少年仿佛对除魔大会的“魔”之一字毫无所知,十分乖巧地对执明君一行人行了礼:“见过各位千山派的前辈,二当家的派我在迎候,请各位随我到住处稍作歇息。”
“有心。”执明君道。
小散修看上去活泼,实际除了告诉各个院子住了哪些门派世家的人之外,多余的话是一句没讲,给千山派一行引完了路,便带着院门旁的另外两个小散修行礼道:“请各位前辈稍事休息,晚辈还要继续往山门迎候,有任何吩咐都可以安排他俩。”
沈修远看到这三人身上一模一样的玉佩,猜测大约是余倾特别授意过的结果,再看到对门住的是玄云书院,沈修远不得不感叹余倾的心细。
这两日千山派并未做多少准备,只是在赴会人选上花了些心思,别的便是以不变应万变,毕竟除魔大会的消息,一听就知道是沈如晦与万坤联手所为,这二人心思本就深重,推论也好猜测也罢,实则无用极了。
唯一可靠的大概是入夜后余倾的造访。
余倾似乎与不久前并无两样,执扇而立的姿态仍带着三两分的玩世不恭,向屋内各人打过招呼便坐下,先饮过茶才开口:“时间不够,只能长话短说。请掌门体谅。”
“无碍。”执明君说。
“大哥许多年前就已不再过问盟内事务,所以明日大会上,我与万坤谁说了也不算数,只有到场的各大门派世家多数达成一致了,才能决定下一步动作。我会尽力,但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们能据实以告。”
余倾目光灼灼,执明君向他一点头:“自然。”
“定波岛上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很好,”余倾说,“虽说不善言辞,脸上也有些冷淡,对他人却是处处挂心。我无意探究秘辛,但在大哥不理世事期间,我必须为三合盟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他入魔后究竟是否为恶?”
执明君对余倾正视道:“从未。”
“对天起誓?”余倾略一挑眉。
“对天起誓。”执明君并指向天,稳稳道。
余倾沉默着饮尽了杯中茶水,只一停顿,便拿起了那柄折扇起身告辞:“掌门一诺千金,余倾也必不会令人蒙冤,就此别过了。”
季洵看到余倾拂袖间的果决,想到了什么,暗自叹了一声。
沈修远没有错过季洵这一瞬的失神,等众人各自离开,回了他俩自己的房间,他才准备问问季洵方才是怎么了,谁晓得季洵转身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他们都在,也还有房间,要不这几天……”
沈修远一怔,望向季洵的眼睛竟莫名有两分委屈:“阿洵要赶我走吗?”
季洵闻言一惊,都来不及想自己的话怎么会被曲解成这个样子,赶紧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这里不太方便,虽然往日出门你我同住,但现在还是有些……而且你看,在青霜峰的时候咱们也是分开睡的不是吗?”
沈修远其实只是想逗季洵一下,没想到扯出了这个话题,轻笑道:“我只是见你有心事,才过来打算问问,并没有其他心思,怎么就说起这个了?”
季洵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顿时十分不好意思:“……你就当没听见,行吗?”
哪里有一边要求别人还问别人行不行的,沈修远无奈:“好,我没听见,那等我们回去了,我能搬去你那里住吗?”
季洵哪里受得了沈修远略带恳求的眼神,心里的防线当真是一退再退,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就多想了那么一点,一边也没觉得沈修远无礼,只得岔开视线岔开话题:“我刚才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比起入魔与否,余倾更看重是否为恶,在眼下葬龙山上这许多人里,实属难得了。”
“确实如此。”沈修远同意季洵的话,季洵则犹豫再三,还是没能继续说完自己究竟想了什么:“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许多事在等着我们呢。”
翌日。
三合盟的正殿有几分金灯山庄张扬的风格,但也只是其中花瓶一类的摆设而已,整体的梁柱更为沉稳,帘幕之类的设置则更多地增添了几分雅致,季洵想了想,此处应当是三位当家共同的手笔吧。
道修之间和睦了太多年,虽然对魔修为恶仍然深恶痛绝,但要真去针对千山派,许多门派世家还是心存疑虑,毕竟消息来得突然,目前也还没见到什么确凿证据,不能妄下定论。
所以除了刚来时那几个眼神凶恶的散修之外,季洵并没感到被什么人敌视,环视一圈,人基本都来齐了,再看主座下方,余倾与万坤也到了,二人各自坐在主座下方,竟连一个对视都没有。
除魔大会开始了。
“在座各位都是修真界名门大派代表,日理万机,万坤在此感谢各位拨冗前来,三合盟蓬荜生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万坤率先起身一礼,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有多么不给余倾面子,余倾却不恼,十分平静地摇着折扇,似乎并不打算理睬万坤。
万坤也没有多么关注余倾,寒暄完了这一句,接着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许久之前,我也曾与千山派的温琅小友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在上一次玄云书院的论道会,没想到啊没想到……等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散修兄弟们的尸山血海里,修为比论道会时高了整整两个境界。”
正殿内听得到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即便有人不清楚温琅从前修为,也总有人参加过那场论道会,没一会儿殿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有的人相信万坤的说辞,有的人却怀疑入魔后修为究竟会不会升得那么快。
“我没能抓住他,是我对不起兄弟们。”万坤狠狠一捶桌,纱布外仅存的那只眼睛里顷刻间便尽是血丝,余倾神色不佳,说:“口说终究无凭无据,我也不愿兄弟们不得安息。三弟,将兄弟们的遗物……拿出来吧。”
“唉,二哥说的是。”万坤语气沉痛,从腰侧取下了一个大半都染满了血的锦囊,慎之又慎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竟是一枚枚沾血的玉佩,沈修远注意到其中大多样式类似,仅有一两枚有些许不同。
那些相似的玉佩……和引路的小散修,还有院前的两个小散修身上的是相同的样式。至于余下两枚……沈修远回忆了下那些目光不善的散修身上的玉佩,与这两枚较为相似。
万坤将染血的玉佩在自己桌上一字排开,竟有十三枚之多:“三合盟此番,共有十三人不幸为温琅所杀,乃是我亲眼所见,此等罪行罄竹难书,我却不知在这之前,他竟然更加丧心病狂……”
温瑞哑着嗓子接过了万坤的话:“在三合盟十三名散修为温琅所杀之前,他最先到的其实是温家,那日我身在江北,等回到汴城时,宅里已是血流成河,家父家母身首异处,就连姨娘,温琅的亲生母亲亦是如此……”
温瑞将话停在此处,不禁闭了闭眼:“当真是地狱一般的光景,我的兄弟,站在我们血亲的鲜血之上……”随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极为怨毒地望向白安,季洵心道不妙,却无法阻止温瑞将矛头直转千山派: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温琅入魔,为什么不好好关牢了他,为什么他会入魔,千山派,执明君,白安长老,你们就是这样教导我弟弟的吗?!”
十余年前温琅刺猬一样不与人亲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沈修远依然记得论道会上温瑶如何侮辱温琅,温瑞如何无动于衷,而现在,这个从头到尾都不曾对温琅有过半分兄弟之情的男人,竟然在数十人面前控诉自己的兄弟和兄弟的师门。
白安不闪不避,端坐正视道:“温琅入魔当日,千山派就已与他断绝师门一切关系,并将他关入石牢,文书为证,就在此处;石牢为证,你要与我去南岭千山亲眼一见吗?”
说完,一张文书被白安取出,三个鲜红的指印赫然印在文书之上。
“既然他已经被你们关入石牢,那他又是如何逃出的?不论如何,这一点,我想千山派不仅需要给温氏一个解释,也要给三合盟,给在座的所有名门大派一个解释。”万坤说。
执明君不为所动,缓缓说道:“解释不就在三合盟派发的请帖之上吗?”
“呵,”万坤冷笑一声,“难不成是……”
“三弟。”余倾打断了万坤:“不得无礼,听执明君说完。”
万坤猛地转脸,狠狠盯着余倾,忽然笑了一刹:“好,是我的不是,我给执明君赔个不是。”
执明君对万坤不置可否,继续说:“温琅逃走当夜,是我亲自追的,我见到他被人接走,试图阻拦……说来惭愧,我的修为甚至不如我的师弟,拦不住那人也实属无奈……”
“毕竟对方亲口说了自己就是魔尊,住在玄天城最高的楼阁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执明君不过寥寥数语便将指向千山派的矛头一口气全转给了沈如晦,可见万坤与温瑞的脸色何等糟糕。
季洵和沈修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上各人,叶云风眉头蹙紧,沈修桓与沈修远的对视一瞬即逝,余倾开扇轻摇,只有执明君像个没事人一样悠悠地饮茶。
“我看这场除魔大会……还得开上七天七夜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