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跑路!
在向晚曾经看到的话本中, 冷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而当他真正被拘束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举目所见,只有一片四四方方的蒙上阴翳的灰茫天空与一束竭力伸向天空的枯死枝杈,他方才明白, 这寂寥的宫室, 是怎么一寸一寸把人吞噬殆尽的。
大周从来没有苛待废君的传统, 谢瑶卿也没有折磨失宠男人的心思, 她甚至还为冷宫中的庶人配置了一个小太监,所以向晚可以在冷宫里孤独的、勉勉强强的活下去。
但冷宫里的一切都是寒素的,开裂结霜的青石地砖, 漏风腐朽的窗户门扉, 潮湿发霉的被褥衣物,不见荤腥的餐食。
他大概不会因为饥饿、寒冷和病痛凄惨死去,他的肉身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的精魂却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与昏暗中迅速的消减了下去。
冷宫里没有旁的乐趣,看守宫门的高大太监又将他看得很紧, 从不许他靠近宫门半步, 他几乎与世隔绝,虽然依旧耳清目明, 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向晚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静静的看着墙脚下傲然绽放的一株洁白的蒲公英, 那些长长的绒毛在风中抖擞着精神,随时准备着借着哪股东风,飞过高高的宫墙,飞出狭小的冷宫, 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向晚看着它迎着日渐和煦的阳光,伸展着翠绿的枝叶, 他眯起眼睛,抬头望向久违的明媚阳光。
他想,春天来了。
坤宁宫中那些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想必也一簇簇的骄傲的开了起来,那些蜂啊蝶啊也会一股脑的奔向皇宫中最热闹,最受盛宠的地方去的。
皇宫里想必到处都是春花烂漫的景象。
可他的花期,却像水中花镜中月一般,在谢瑶卿冷漠的眼神中迅速的枯萎了。
向晚弯下腰,折下那株蒲公英,踮着脚尖,对着瓦蓝的天空轻轻吹了一口气,他眺望着那些远走高飞的种子,在心里轻轻的笑了起来。
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阴森冰冷的宫室,离开那个绝情冷酷的人。
他知道他不应该怪谢瑶卿,她日理万机,身上担着天下最重的担子,后宫中这些男人间的勾心斗角从不会在她的心上停留,而且他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皆是拜向曦所赐,可是,可是
向晚在心中描摹着谢瑶卿处理朝政,处死罪臣时那举重若轻,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忍不住的想,陛下在处理政务时分明那般理智,那般清醒,为什么会被向曦拙劣的雕虫小技骗过去呢?
是因为那时她应激无法自拔,还是因为她觉得面对自己,不需要那么清醒公正的判决,还是因为只要是向曦的请求,她都会不计代价的实现呢?
向晚想,如果陛下对自己有一分怜惜,她总会察觉其中的端倪,总会来这苦寒之地看一眼自己,总会给自己一个分辨的机会吧?
可是一天过去,她没有来,一旬过去,她没有来,一个月过去,她仍旧没有来。
向晚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心如死灰的意识到,对谢瑶卿而言,他不过是一件没有用了的赝品,真正的珍宝不在时,他是谢瑶卿用来睹物思人的工具,真正的珍宝失而复得后,他是谢瑶卿弃如敝履的累赘。
向晚着膝盖,沉默的坐在冰冷坚硬的床上,一线清亮如水的月光蜿蜒着漫过窗棂,流淌在他的窗前。
他想,原来从始至终,陛下从未对自己用过心,她的心里,有她的家国天下,有她的金戈铁马,有她月光一样的恋人,但从来没有过自己这一道影子,没有过自己这一抔尘泥。
向晚释然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任由一串一串珍珠一样的眼泪打湿了衣襟。
他委屈的想,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我再也不要你的目光了,我要离你远远的,我要逃到天涯海角去。
你和你的白月光自己快活去吧!
陈阿郎费劲千辛万苦,买通冷宫守卫混进冷宫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抱着膝盖,抽抽噎噎小声哭泣的向晚,他急忙从袖中取出自己丝帕来,仔细的为他擦去脸上模糊成一片的泪水。
向晚努力收起悲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哥哥你怎么来了?”
陈阿郎看着眼前迅速消瘦干枯下去的向晚,眼中涌出浓郁的心疼,曾经他比御花园里的花还要耀眼夺目,可如今竟只剩下了一层枯朽的皮囊。
陈阿郎小心的从怀中掏出几样冷宫中难得的点心水果来放到桌上,心疼的看着他。
“我听他们说冷宫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怕你在这里受苦,就想来看看你。”
向晚感激的看着他,谢瑶卿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来看他,他清楚的知道为了买通森严的门禁,陈阿郎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陈阿郎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脊背,小声宽慰他:“你不要太难过,我想陛下对你一定是有心的,等陛下查明了真相,消了气,一定会接你出去的。”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真相几乎是赤裸裸的摆在谢瑶卿眼前的,只要她想,她伸手就能碰触到。
可是她愿意吗?愿意看见向曦丑恶的真实嘴脸,愿意打破自己多年的幻想,愿意惩罚她捧在手心的那抹月光吗?
“哥哥,你不用哄我,我知道陛下从未对我用过心,能然她用心的,从来只有向曦。”
提到向曦,陈阿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向晚这才知晓,陈阿郎曾在吉服一事后找上谢瑶卿为自己说项,却在乾清宫门前被向曦拦了回去。
“她借口坤宁宫人手不足把我要到了坤宁宫,你不知道,他”
陈阿郎闭了闭眼,深恶痛绝的小声骂道:“他责打宫人,从来没有底线,喝茶时水凉上三分,他都要借故打死一个太监。”
向晚惊诧的问:“打死?”
打死自然是不会的,向贵君自诩是善良宽仁的人,他只会将那些惹自己不快的太监们痛打几十大板,然后任由那些得不到医治的太监们哀嚎着腐烂、坏死、最后变成乱葬岗上一滩肉泥。
向晚紧紧揪着袖口,心惊胆战的听他讲着,他下意识的问:“陛下陛下不管吗?”
陈阿郎叹了口气,语气中不知不觉的带了几分抱怨,“这种后宫里的小事,陛下怎么会管呢?坤宁宫里太监众多,寻常更换几个小太监,陛下根本看不出来,而且向曦在陛下面前总是那副仁善单纯的样子,陛下竟那么相信他,我看陛下进来真是瞎了眼了。”
向晚忍不住道:“陛下也许只是一时被蒙蔽了”
陈阿郎很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才说已经对陛下死了心,如今怎么又为她开脱起来了?”他大逆不道的在嘴上为向晚出着气,“依我看,什么陛下殿下,都是一群绝情的负心人!”
向晚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在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陛下呢?陛下近来如何了?”
陈阿郎无奈的看着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说陛下也许能接你出去呢?陛下虽然没有宽恕你,可这几月,陛下也从未踏足过坤宁宫,向曦虽然面上不显,但我看他心里定然是焦躁极了,陛下不来,他怎么为自己求得那么多好处呢?我想,等陛下想通了关键,一定会接你出去的,所以你一定得保重身子,日后才能更好的服侍陛下呀。”
向晚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依偎在陈阿郎肩上,真情流露。
“我不想继续呆在她身边了,即使她接我出去,我不过是继续当一个影子,当一个赝品,当向曦踩着上位的垫脚石,陛下既然那么喜欢向曦,那就让她们过去好了,我何苦自找没趣,挤在她们中间,挨两边算计,受两份气呢?”
陈阿郎讶然的看着他,试探着问:“你想?”
向晚缓慢却又坚定的点了点头。
“我想出宫,哪怕回蓄芳阁做我人人唾骂的伎子不,哪怕是把我卖到暗门子里,我也不想呆在深宫里了。”
这座金碧辉煌的华美皇宫已经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谢瑶卿冰冷无情的眼神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一次又一次的鞭挞着他。
陈阿郎也回忆着自己尚未遭难前那一段虽然辛苦,却自由快乐的时光,他点着头表示认同。
“若是有的选,咱们寻常人家,有哪个想进宫呢?可是”他忧心忡忡道,“可是这皇宫就像个吃人的貔貅,从来只有往里进人的,哪里见往外放人的呢?”
太监们失了根本,自然只能老死宫中,而夫侍们作为帝王所有的男人,就是死,也得死在深宫里。
向晚怔怔的想着,只要脱离了这具肉体凡胎,自己就能去皇宫外做一缕自由自在的春风了吗?
门外看守的太监大声咳嗽了起来,示意陈阿郎是时候离开了。
陈阿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总会有办法的,我去问问我认识的人,你先前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老死冷宫。”
“实在不行我就到乾清宫外面跪着去,我不信陛下有那么狠心。”
谢瑶卿端坐乾清宫中,静静的观察着挂在墙壁上的西北堪舆图。
她看着看着,忽然将脑袋垂了下去,疲惫的打起了呼噜,内侍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沉吟片刻,终于还是于心不忍的将她摇醒了。
谢瑶卿挣扎着从短暂又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她抹了把脸,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奏章看了起来。
西北有军报称斥候望见边境线上有小股秦胡骑兵正在集结,恐怕未来几个月里将会犯边作乱,这是镇守西北边境,负责西北边防的守义军将军第一回离开谢瑶卿的指挥独立作战,她在行动之前惴惴不安的给谢瑶卿写了这封军报,希望得到曾经的西北战神的指点。
那个身姿挺拔的黑皮内侍在她身侧研墨,谢瑶卿沉吟片刻,命令道:“你替朕写了,春日水草丰茂,不是秦胡南下大肆劫掠的时候,只需加紧操练,整顿军备,拒敌之策,一如往昔,不过三两股秦胡作乱,叫王鹤将军小心提防,无需为此焦躁。”
沉默寡言的内侍一笔一划的写着回信,这些内侍在御前服侍了大半年终于能写出一把看得过去的字了。
她代替君王写完回信,又在信纸末端盖上谢瑶卿私章,她看着谢邀卿眼下的乌青,犹豫片刻,还是劝道:“政务虽然繁忙,陛下也得仔细自己的身子,这一个冬天,陛下还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呢。”
谢瑶卿苦笑着摇了摇,拿过另一份奏章看了起来,“这一个冬天何时安稳过?西北大雪封山,冻死许多牲畜人口,西南又有地龙翻身,伤害性命无数,甚至一向富庶的锡州,都上折子哭起穷,眼尖的天气回暖,煌水又发生了凌汛,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朕如何能睡得着呢?”她絮絮叨叨的说完,看向那个内侍,向她点头示意,“去把回信寄出去。”
这个内侍拿着信告退,另一个内侍匆忙小跑到她身前。
“陛下,门外向贵君求见。”
谢瑶卿沉默片刻,倦怠的揉了揉额角,挥了挥手,“说朕有要事与宋寒衣商议,让他回去。”
她实在不想再被向曦央求着踏足坤宁宫,那座宫殿中的金银玉器,桌椅床榻,和空气中那抹若隐若现的甜腻香味都让她头疼欲裂,不得安眠。
她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与向曦无关,所以她只好千方百计的躲着向曦,躲着那座折磨人的宫殿,甚至躲避着步入后宫。
她借口与宋寒衣商议要事,但这些天她找宋寒衣商议的来来回回的就是那一件事。
“你觉得真的是向晚用的迷香,修改的父君的吉服吗?”
她并不是一个长于后宫争斗的人,她在后宫里吃尽了苦头,以至于每每思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会痛不欲生,她看不出那些漂亮男人甜蜜笑容后藏着阴谋诡计,就像她看不出当时那一碗汤药其实是索命的厉鬼。
她畏惧那些柔软的刀剑,畏惧极了。
所以她才希望她的后宫只有温柔 、体贴、善良、纯善的男人,像向曦那样的男人。
可如今这个希望忽然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
她在事后审问了内务府和尚衣监所有的相关人士,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向晚,他们都向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所有的糟心事都是向晚一手操办,与他们毫无干系,内务府与尚衣监都是干净清明的衙门,是陛下受了那个蓄芳阁脏货的蒙蔽。
所有人的证词织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
像极了父君死后宫中所有人都一口咬定他是病死的。
谢瑶卿直觉觉得真相并非如此,所以她扯着宋寒衣,一遍又一遍的问她。
直到宋寒衣被她问的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反问她:“陛下您觉得呢?”
谢瑶卿皱着眉,无奈的叹息着,“朕不知道呀”
向晚的为人,她自然是清楚的,那是一只可爱又善解人意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有一点敏感的患得患失,有一点含蓄的拈酸吃醋,还带点傻乎乎的懵懵懂懂,但他总是忠心耿耿的,所以谢瑶卿下意识的觉得他不会做出那种事。
可是,难道她要去怀疑向曦的为人吗?
去怀疑那个在凛冬寒夜赠自己一件温暖裘衣,救了自己性命,并在此后一次又一次,在将死之际支撑着自己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善良的男人吗?
那她岂不是在怀疑支撑自己一路走来的信仰?
谢瑶卿有些痛苦的捂住了眼睛,宋寒衣一边按照御医的医嘱,为她点上大量的沉香,一边安排内侍去为她熬煮安神宁心的汤药,还不忘自顾自道:“臣倒是觉得呢,陛下不如想想这许多事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寒衣厌恶那个每天都在乾清宫门前哭哭啼啼的向曦,他总是含羞带怯的引诱谢瑶卿,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贪婪的向她索取赏赐与恩典。
宋寒衣未曾见过前朝的宠君,她只能猜测所有宠君都是如此做派,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做派严重的影响她们仪鸾司的权柄,那些仪鸾司办死的铁案,经他梨花带雨的一阵哭,竟隐隐有了转圜的余地。
宋寒衣隐约察觉到向曦正在尝试建立自己的势力,属于外戚的势力,好与仪鸾司分庭抗礼,争抢权柄。
可奇怪的是,他拉拢的势力,竟然非常巧合,大多来自锡州,大多都曾与三皇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不得不让宋寒衣多想,也不得不让宋寒衣时不时的在谢瑶卿面前给向曦上点眼药。
宋寒衣在低头间,心思如电,飞快的思索着。
陛下开始怀疑向曦了,这很好,也许适当的时候,自己该为向晚说句话,扶持他成为代表仪鸾司利益的后宫势力。
谢瑶卿被宋寒衣的话问的愣了一愣,事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向晚入宫后似乎是没有什么事端的,他总是那么安分守己,乖顺听话。
这些纷纷扰扰的争端似乎都是在向曦自锡州回宫后发生的。
宋寒衣把一碗苦得让人作呕的汤药递到她嘴边,“陛下又是从什么开始,不得不日日喝这难喝的药汁,否则就不得安眠的呢?”
是从向曦大张旗鼓的搬进坤宁宫开始。
谢瑶卿蹙起眉来,谨慎的问:“你在暗示什么?”
宋寒衣低头请罪:“微臣不敢。”
谢瑶卿一口一口吞咽着漆黑的药汁,想让药汁的苦涩刺激自己的神经,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些。
她想,宋寒衣说的也许是对的,但也许这些事端都是因为向曦突然的回宫让向晚起了争风吃醋的心思。
无论谢瑶卿是如何想的,向曦打探到的消息却足够让他胆战心惊,他抓着那个偶尔能到御前服侍的太监的衣服,瞪圆了眼睛,语气不善的问他:“陛下果真下了那样的命令?!”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沙哑的声音因为畏惧发着抖。
“是贵君明鉴陛下确实是那么说的”
他颤颤巍巍的补充道:“不知道宋大人跟陛下说了什么,但是陛下最后下令,不许宫人苛待庶人向晚,还特意嘱咐每天宋餐食到冷宫里,而且而且她还让仪鸾司重新查吉服的事。”
向曦心乱如麻的思索起来,没有人能扛得住仪鸾司的拷打,那些收了银两才站在他这边的太监一定会为了活命背叛自己,他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他将心一横,恨恨的想,左右不剩几个月的时间了,如今谢瑶卿已经离不开安神的汤药了,只要早点解决了向晚,杀死谢瑶卿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使到时东窗事发,自己也是殿下的有功之臣,殿下一定会像之前一眼,出手解救自己的。
而且谢瑶卿早已经发了告示,招募医术高超之人为她治疗头疾,殿下派来的帮手,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他打定主意,必须要在仪鸾司动手前,在不惊动谢瑶卿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料理了向晚。
他叫来管事太监,低声吩咐:“去告诉内务府的人,给冷宫的餐食减去一半吗,每两日才能给他送一次饭明面上按照陛下的吩咐做,到了冷宫把饭倒了就是了。”
他灰蒙蒙的眼珠不安分的乱转着,终于,他将目光锁定在缩在角落的陈阿郎身上,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冷宫的酸臭味。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声色具厉的叱骂道:“陈阿郎!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私自去看望冷宫里的庶人,你要藐视天威不成?!”
陈阿郎面无表情的对上他愤怒的眼睛,一言不发,冷漠的跪在了殿中,他与寻常的小太监不同,他是得到陛下恩典,留在宫中帮忙的良家子,向曦虽然恨他与向晚交往甚密,但并不敢打杀了他,只是时不时的挑三拣四,寻他些不是,无所顾忌的发泄一通。
所以陈阿郎习以为常,不以为意道:“但凭贵君处置。”
向曦给自己顺了顺气,指着门外的石阶,“去那边台阶上跪三个时辰,没我的准许,不许起来!”
陈阿郎淡淡的瞥他一眼,心道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他慢吞吞的挪到了一边的台阶上,趁向曦不注意,又挪到了屋檐的阴影中,撇着嘴跪下了。
负责看守他的小太监与他相熟,不仅不揭发他,还给他通风报信,“你跪一会起来就成,贵君一会要到御花园里赏花去,等他走了,我请你喝茶。”
陈阿郎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等他下文,那小太监果然吞吞吐吐的说:“我知道有点为难你,但是你能不能求求你太医院那个相好的,让她替我哥哥看看?”他的眼睛垂下去,伤心道,“我哥哥挨了打,再不看,就要没命了。”
陈阿郎脸颊微微一红,小声反驳道:“哪里就是我的相好的了?人家不过是心善,又得到陛下的旨意,一直我治伤罢了,人家未婚夫出身名门,你不要害人家。”
小太监与他胡搅蛮缠,“好哥哥,不管是不是你的相好,你都去求求他,救救我哥哥,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
陈阿郎见他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而贵君的轿辇已经浩浩荡荡的向着御花园去了,于是他轻声道:“你也不必在这守着了,回去照顾你哥哥了,万事我担着便是了。”
小太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飞快的跑走了,陈阿郎便倚着墙,漫无目的的发起呆来。
旁边这座屋子好像是坤宁宫的库房,里面摆了不少奇珍异宝,两个小太监正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一边不情不愿的打扫卫生。
他们好像笨手笨脚的碰掉了什么东西,里面劈里啪啦一阵乱响。
他们开始相互埋怨起来。
“谁让你乱碰!这下好了,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是你先乱碰的这个药丸子是不是放在这的?”
“你作死啊!这个药丸子得小心保管,指不定贵君什么时候就要用了呢?到时候若是找不到,小心咱们的脑袋!”
“什么药,这么重要?难不成比太医院的药还管用吗?”
声音神神秘秘的低了下去,陈阿郎支起耳朵,断断续续的听着,“是可以假死的药吃了之后七天里和死人一样到时候就又活了你不知道贵君偷偷和联系被陛下发现了要靠这药逃跑呢。”
陈阿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们身后,二人吓了一跳,大惊小怪的咋呼起来,陈阿郎接过他们手里的细布,笑着说:“你们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打扫。”
两个小太监飞快的对视一眼,像看冤大头一样看着他,而后他们欢快的应下,小跑着去找同伴打牌玩去了。
陈阿郎目送他们走远,蹲到地上,悄悄将那枚药丸藏在了袖中。
他想,还是得找个大夫确定一下
陈阿郎计算着太医院当值的安排,在郭芳仪当守的那天敲开了太医院的大门,一个一身翠绿官服,身材颀长匀称,面容清秀的年轻太医迎了出来。
郭芳仪一看是他,轻车熟路的把他迎到内室,无奈的问他:“又想让我救哪个太监?”
陈阿郎笑盈盈的看着她:“确实想让你救一个太监,但更想让你看看这个药。”
郭芳仪看着他的明眸善睐,心中禁不住一阵悸动,她接过药丸,仔细的研究了一阵,片刻后她蹙起秀气的长眉,狐疑的问他:“看着不是毒药,只是我看不出来它的功效,这是什么药?”
陈阿郎吞吞吐吐道:“似乎是假死药,说是吃下后七天内和死人无异,七天之后又能活过来,这是真的吗?”
郭芳仪揉着眉头,疑虑重重道:“我并不研究这个,只是假死药向来只是个传说,正经太医从来不当真,但我确实有个医术高超,能活死人医白骨的师姐,喜欢研究这些东西。”她看着陈阿郎紧张的脸,追问道:“你这个药是从哪来的?若是从锡州来的,倒有几分可信,我那个师姐如今就在锡州,她前两年写信给我时,就说研究出了假死药,而且已经在好多人身上试验过了。”
锡州?向曦来的地方,岂不正是锡州?
陈阿郎迫不及待的问:“你那个师姐,可信吗?”
郭芳仪笑着看着他,轻轻将掌心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比我可信。”
陈阿郎想,那就是十分可信了。
他飞快的谢过郭芳仪,一路小跑,郭芳仪噙着温和的笑容,目送他远去,她回味着掌心的触感,心想,还是那么心急,还是那么热心。
冷宫的守卫正在月色下打着呼噜,陈阿郎蹑手蹑脚的从墙角的洞口钻了进去,窸窸窣窣的声音惊扰了难以入眠的向晚,他披着单薄的衣裳,撑着一副枯瘦的身子,踉踉跄跄的走到了院中。
迎着月光,陈阿郎看见一张枯槁的脸,两颊凹陷,双目无神,向晚形销骨立的站着,随时随地要倒下去一样,陈阿郎一把扶住他,痛苦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向晚苦笑着:“内务府已经两日不曾送饭来了。”
他的话越来越悲戚,“陛下果真绝情如此吗?”
陈阿郎看着他满脸的痛苦,当机立断将那枚药丸拿了出来,他一口气说了下去。
“向晚,你听我说,这是我从向曦库房里偷的,他们说这是向曦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托身准备的假死药,吃下后七天内如同死人,之后又会活过来,我找太医院的郭芳仪看过了,她说这药有几分可信,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这事告诉你,可是我看你日日以泪洗面痛苦难言,我心里实在难受,这药,这药”
向晚坦然的从他手里取走了药丸,哀婉的笑起来。
“别说它事假死药,便是真死药,我也会吃的。”
“事到如今,我只想解脱。”
陈阿郎焦虑的跺着脚,“不行,你先别吃,我再去找别的太医问问。”
向晚却笑着摇了摇头,拦住陈阿郎伸过来夺药的手,一口将药吞了下去,他腹中迅速翻江倒海起来,他看向陈阿郎,淡淡的笑起来。
“陈大哥,你快回去罢。”
“若来日见到陛下,请你告诉她,我不后悔。”
“我只是后悔,没有早些遇见她。”
在她遇到向曦之前,在她经受那些痛苦之前。
向晚维持着那个释然的微笑,伏在桌上,陷入的长久的,没有任何起伏的长眠。
窗外闷雷隆隆,潮湿的水汽席卷过冷宫的每一个角落,快要下雨了。
陈阿郎捂着嘴,努力压抑着低沉的哭泣声,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冷宫,冰冷的雨水无情的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与泪水混在一起,一同跌落在地上。
他想,向晚,你一定要飞到皇宫之外,做一只自由而快乐的飞鸟。
不要被这吃人的皇宫拘束,不要被徒劳无功的爱情拘束,不要被那无情女子温柔的目光拘束。
他哭着回到坤宁宫,坤宁宫里灯火通明,向曦正执着浮尘,重重的责打两个面熟的小太监,他两道长眉高高竖起,满脸怒容的斥骂道:“你们怎么能那么不小心!把那么重要的药弄丢了?!你们岂知那药虽能让人假死脱身,可必须得七日之内由别人喂下解药才能死而复生?!你们冒冒失失的将它丢了,若是不知道的人拣去吃了,岂不成了我的罪过了?!”
陈阿郎脑内猛然炸起一道惊雷,窗外电光闪闪,银亮的电光映出他惨白的脸,他缓缓摸上嘴角,摸到一缕猩红的血迹。
向曦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笑吟吟的转过头,用含笑的目光看着他。
陈阿郎在他眼中看到了奸计得逞后的得意,他脑子里一阵嗡鸣,口鼻间不断溢出腥甜的血液来,他猛地一把擦去脸上的血迹,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开那几个太监的责打与纠缠,他一头扎进瓢泼的雷雨中。
向曦叫住前去追赶的太监,得意的笑着:“尽管让他去找帮手,这药只有一人会配,解药也只有一人会配,便是殿下身边的裴医师,他就是长出翅膀来,也不可能把裴医师请来。”
陈阿郎跪在大雨中,豆大的雨点像刀剑一样的劈落在他身上,他胡乱擦着口鼻间的血迹,绝望的敲着太医院的大门,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郭大人!求您帮帮我!”
郭芳仪被这凄惨的声音惊醒,整理衣衫举着油伞打开了门扉,浑身湿透的陈阿郎扑进她的怀中,那张艳丽的脸被雨水冲刷得苍白又脆弱,他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衣带,露出身上伤痕累累的皮肉,他哭着对郭芳仪说,“郭大人,求您救救向晚,只要您救他,我什么都可以给您。”
郭芳仪喉间一动,她飞快解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低声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身子本来就弱,受这样的寒,你不想活了不成?!”
陈阿郎只是无助的重复着:“求您了,救救向晚。”
郭芳仪为他倒了水,听他断断续续的讲完了过程,她本想明哲保身,不想插手后宫的争斗,可看着陈阿郎那双泪涟涟的杏眼,她忽然心软了。
“你别急,我那个师姐正在来京城的路上,我写封信,用专门的信鸽传给我师姐,一两日内她就能收到。”
她想到裴令鸢那古怪的性格,她又看了看陈阿郎痛苦不堪的神情,她咬了咬牙,将陈阿郎搂在怀里,郑重的向他许诺。
“我一定会让我师姐去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