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向晚正颠簸在痛苦的汪洋里。
他就像一叶形单影只的小舟, 被卷入那些撕裂一样的、针扎一样的、刀劈一样的疼痛狂潮中。
他隐隐约约有几分意识尚存,在他陷入沉眠的第二天,有人试探了他鼻息,没有大惊小怪, 只是习以为常的叫来人手, 把他同十几具宫人的尸首一同搬到了板车上, 由一个倒霉的小太监一路拉到了城郊的乱葬岗, 虽然按照律令,那个小太监应当把它们深深埋进地下的,但他懒极了, 也倦怠极了, 他拖拖拉拉的把尸首堆到布满污泥的土坑边,拍了拍屁股,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阴气森森的鬼地方。
乱葬岗里尸首经过几天的发酵,正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向晚在那时忽然害怕起来,自己会不会也渐渐的发出这样的味道呢?自己会不会悄无声息的腐烂在死人堆里无人知晓呢?
他想, 若是自己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 有谁会为自己流几滴眼泪吗?
他没有家人,所以不会有家人为他哭泣, 而陛下,她也许会在几个月后偶然得知自己的死讯, 但到那时,她想必已经将自己忘在脑后了,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也许只有陈阿郎会为自己情真意切的哭几场。
毕竟他总是那么热心, 热心到太医院的郭大人在不知不觉间就被他吸引了过去。
他的意识在蚊蝇环绕的乱葬岗变得越来越清醒,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饥饿、寒冷与病痛正在迅速的吞没自己孱弱的身躯, 可他无能为力,他的意识似乎脱离他那副病弱的躯体,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污泥与血水中日益腐烂。
向晚竭尽全力,想动一动手指,他几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可他的躯体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向晚陷入了绝望,摆在他眼前的,似乎只有安静等死这一条路了。
直到一股暖流自小腹升腾而起,缓慢又艰难的蜿蜒在他的四肢百骸中,那股暖流静静的随着他的血液流淌,润物细无声的为他化解着疼痛,抵御着严寒,向晚甚至从那融暖的温度里,尝到了丝丝缕缕的,蜂蜜一眼的甜味。
在那股暖流的滋养下,他渐渐有了些力气,能够从无休无止的疼痛手里,抢回对身体的控制权了。
他拼尽全力,向着天空伸出颤抖的指尖,他沙哑可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响死寂阴森的乱葬岗上,浓稠的乳白色雾气被他的呼喊声搅弄着,仿佛泛起了圈圈涟漪。
“救命”
“救救我”
一双玄黑武靴停在他的身前,向晚从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一个颀长的火红身影,那个人探了探自己的鼻息,将指尖搭在自己腕间粗粗号了号脉,向晚听见她好奇的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过去六天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健康。”
她开始像翻动尸体一样翻动他的身躯,甚至拨开衣服仔细的捋着他的骨骼、抚摸他的皮肉,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温热手掌在他的下腹停留了稍许,而后她发出一声了然的叹息。
“原来如此。”
她将一枚药丸放到他的嘴边,粗暴的捏着他的两颊强迫他张开嘴,她像喂牲口一样把药丸塞到他的咽喉深处,然后抬着他的下巴往后一推。
向晚被那枚苦涩的药丸噎得不停的咳嗽起来。
她的动作顿了顿一顿,自言自语道:“咦?怎么醒了。”然后她伸手化刀,劈在向晚后颈,向晚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向晚意识逐渐回笼的时候,听见一个温润儒雅的声音正在一边烦躁的絮絮叨叨,她的语速快极了,听上去便有些神神叨叨的。
“洋金花三钱,蟾蜍蜕二钱,川乌草乌各三钱我的药方不会出问题啊,那他怎么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了?而且他身体里明明还有余毒未清,怎么一点事都没有?真是奇怪
她又凑过来,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感觉了一会,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只是因为他怀孕了?结契果虽然有时会为了顺利生芽保护宿主,但那得是”
向晚听到这里,忽然一口气噎在咽喉中,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的脸因为窒息变得通红,那个女子霎时止住话语,随手拿过桌上的凉水喂他喝了。
向晚揉了揉眼睛,顶开沉重的眼皮,重获新生一般再一次看向眼前的世界。
光亮的、明媚的世界。
眼前陌生的女子有着温润如玉的五官,长眉星目,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看上去像是一个标志风流的读书人,却穿了一身张扬的绯红长衫,她的腰间挂了一只沉甸甸的金葫芦,她正从里面源源不断的倒出许多千奇百怪的药丸子来给自己吃。
向晚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他在一件怕破旧简朴的茅草屋里,像是从哪家农户那里租来的,空气中还弥漫着牲畜的臭气。
向晚慢吞吞的嚼着那些味道诡异的丸子,一边嚼一边用感激的眼神看向那女子,他在茅草床上挣扎起来,踉跄着想跪下向那女子谢恩。
女人却用一双有力的胳膊将他死死摁在的床上,向晚只能飞快的咽下嘴里苦涩的丸子,用沙哑的声音道谢:“奴向晚,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还不知恩人名讳”
方才多话的女人在此时却变得寡言起来,她盯着向晚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方开口,“在下裴瑛,一个大夫。”
向晚又强撑着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直到裴瑛眼中露出几分不耐来,他终于惶急的问道:“裴大夫,您方才说奴怀孕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瑛伸手戳了戳他的肚皮,奇道:“近四个月的身孕了,你不知道吗?”
向晚心乱如麻的回忆着,近四个月那就是谢瑶卿和他又中了迷香的那一回,他回忆着那癫狂的一夜,畏惧的缩了缩脖子,怎么会呢,契果不是只有两情相悦时才能孕育胎儿吗,那一夜谢瑶卿怒极攻心,对自己近乎强迫,自己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将养了半月方才好全,怎么会是那一夜有的呢?
而且自己在冷宫蹉跎数月,那样寒素熬人的环境,这个孩子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裴瑛有些心不在焉的介绍着胎儿的情况:“从脉象上看,她倒是健康得很,不过这几天你滴水未进,她营养有点跟不上,等一会我给你熬个鸡汤喝了就好了。”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正在为他腹中的孩儿着想,可向晚却抿了抿嘴,纠结的问:“有没有办法不要这个孩子?”
他实在不想和谢瑶卿再有任何牵扯了。
裴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问,施施然的从外面的灶台伤将一锅滚烫的鸡汤端到了他的眼前,“我呢,对你们那些恨海情天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我只是站在一个大夫的角度劝你,最好不要。”
“你吃了一种很厉害的药,这药呢,虽然理论上说七日内都有救,但拖得时间越久,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大,有可能拖到最后,救过来的是个活死人,你拖到第六天却毫发无损,就是因为你身体里那枚契果为了保护胎儿,正在为你消除余毒,抵挡病害,而且从契果活跃的强度来看,让你怀孕的人,用情至深啊。”
她一边说着,眼下的肌肉一边微微的抖动着,不是所有人的契果都能为主人治病消灾的,在她看过典籍中,天下只有一人的契果能抵御那么烈性的药。
天命所归之人。
裴瑛,或者说裴令鸢若有所思的看了向晚一眼。
郭芳仪写给自己的信含糊不清,只说千恩万谢,请自己一定要到乱葬岗救一个人,那人也许吃了自己的假死药,只有自己能救他。
她来,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药,若是,就要揪出随意倒卖自己密药的人,若不是,就要揪出冒充自己招摇撞骗的人,最后的最后,顺便再救个人,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她侧着头,在心里默默的想,天命所归吗?
向晚小口小口的喝完了一碗鸡汤,只觉得身上熨帖舒服了许多,他再一次感激的看向裴瑛,“裴大夫果然是神医,我喝完这鸡汤,竟觉得已经好了大半了。”
裴瑛傲然的笑起来:“那是自然,太医院的院判,也熬不出我这么一锅鸡汤来。”
向晚喝完了汤,便虚弱的靠着软枕小憩,裴瑛就着窗外日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还有别的去处吗?”
她不等向晚回答,飞快的说了下去,“若是没有,不如过几天跟我回锡州去,你不要多想,实在是你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我手痒得很,想研究研究。”
向晚低垂眉眼,静静的思考着。
锡州,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从京城出发,要跨过煌水,穿过秦岭,才能到达锡州。
可那也是一个离谢瑶卿很远的地方。
于是向晚吸了吸鼻子,从善如流道:“多谢恩人,奴愿意跟恩人到锡州去,只是奴别无所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恩人。”
裴瑛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不需要你报答,你只用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就是了。”
向晚脸一白,但看着裴瑛不含杂念的眼神,只好勉强笑着应下了。
裴瑛又喂给他一堆药丸子,仔细替他把了脉,而后轻声细语的在他耳边嘱咐道:“我出去办点事,你自己好好休息。”
向晚却已经软着身子,倚在软枕上,沉沉睡去了。
裴瑛轻轻笑了笑,轻手轻脚的把他放平在床上,一闪身,飞快的消失在门外的青石小径上
谢瑶卿苦闷的揉着额角,不情不愿的咽着今天第二碗安神的汤药,她只喝了一半,小孩赌气一样把剩下的半碗推到一边去。
宋寒衣无奈道:“陛下,您昨晚梦魇难眠,太医叮嘱了今天得喝两碗的。”
谢瑶卿砸吧着嘴,借口看奏章,把那药束之高阁了,她一边皱着眉批阅奏章,一边问:“向曦举荐的那个锡州神医呢?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到,还不等宋寒衣开口,一个内侍匆忙跑来。
“陛下,锡州医师裴瑛,奉旨拜见。”
一个颀长挺拔的女子穿一身热烈的绯红衣袍,端正的走到大殿中央,恭敬的拜了下去。
“草民裴瑛,叩见陛下。”
第 22 章
谢瑶卿居高临下, 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向曦极力举荐的民间神医,她生了一张温润儒雅的脸,但举手投足间总能透出几分疏狂不羁。
裴瑛静静被她注视了一会,忽的桀骜的将头抬起来, 冷静的与她对视着, “陛下, 可否让草民为您诊脉呢?”
谢瑶卿收回审判的眼神, 在心中敏锐的下了定论。
她并不畏惧自己,她甚至藐视自己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
谢瑶卿低声笑了起来,希望她有足够让她傲视皇权的医术在身吧。
“上前来。”
裴瑛敛袖, 小步走到谢瑶卿案边, 伸出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谢瑶卿沉默着,从上方观察着她的神情,片刻后裴瑛从容的收回手,拱手禀报,“陛下身体康健, 并无大碍。”
谢瑶卿轻笑一声, “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是这么说的。”
你既与她们同为庸碌之辈,又有什么资本傲视皇权呢?
裴瑛微抬眼皮, 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眼,“那草民就说点太医说不了的, 陛下您幼时坎坷,又曾受过旧伤,沉疴积弊众多,虽然这两年吃了不少滋补的天材地宝, 但如果草民猜的不错,应当收效甚微吧?”
她说完, 并不畏惧将两条长眉紧蹙在一起的谢瑶卿,反而胸有成竹的反问谢瑶卿,“陛下,草民说的对吗?”
谢瑶卿沉默了片刻,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宋寒衣,为裴医师看座。”
裴瑛不急不慢的坐了下来,谢瑶卿待她坐定,方缓缓的问:“那依医师看,朕这一身顽疾,该如何医治呢?”
裴瑛看向桌上那一碗漆黑浓稠的汤药,笑着说:“陛下应该比草民更清楚,陛下这一身病究竟病在身,还是病在心呢?”
谢瑶卿从连篇的案牍中抬起头来。
“若是病在身,该如何呢?”
裴瑛从容道:“若是病在身,草民自有千万种方法为陛下缓解伤痛,草民虽不是什么华佗在世,但跌打损伤还是不在话下的。”
谢瑶卿眸光一凝,自己几次险些丧命的重伤,在她眼里竟然只是“跌打损伤”吗?于是她追问道:“那若是病在心呢?”
裴瑛很干脆的将手一拱,“那恕草民无能,心病还需心药医,陛下若是自己想不通,解不开心结,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能为力。”
心结……
谢瑶卿想,她已经找回了向曦,找回了那个遗失在雪夜里的珍宝,可她的心结为什么还没有解开呢?为什么她每时每刻,都还在被那些肮脏的记忆,那些痛苦的妄念纠缠着呢?
谢瑶卿痛苦的揉着太阳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只要她回忆起往事,她就会头痛欲裂。
裴瑛眼疾手快,不顾宋寒衣的阻拦,双手摁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感觉到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谢瑶卿的血脉在痛苦的挣扎着,裴瑛思索片刻,忍不住提议道:“草民虽然医不得心病,但陛下的头痛,草民还是能缓解一些的。”
谢瑶卿挣扎的抬起眼来看着她,惊异道:“当真?太医院的太医们对此都无能为力。”
裴瑛从怀中取出自己一包银针来,冷哼一声,“一群庸医,能有什么本事?”
宋寒衣却将备好的一副银针放在裴瑛身前,提醒她:“裴医师,请用太医院备好的银针。”
裴瑛冷笑着看着她,“既然信不过我,为什么又让我医治呢?”
宋寒衣看了眼谢瑶卿,谢瑶卿挥了挥手示意她无妨,“朕自然信得过裴医师的医术,但这也是宋寒衣的分内之责,若裴医师为此不快,朕代她赔个不是便是了。”
裴瑛眼中缓缓泛起涟漪,她似是感慨,“陛下倒是平易近人。”
内侍为谢瑶卿搬来一张矮榻,轻手轻脚的为谢瑶卿除去外面华贵繁杂的锦绣龙袍与金银玉饰。
谢瑶卿疲倦的半躺在榻上,任由裴瑛在自己身上动作,裴瑛先在在银针上泼了烈酒,放在烛火上炙烤,而后下手迅疾如风,将手掌长的银针扎在了谢瑶卿身上的几处大穴上。
宋寒衣下意识的将手按在了佩刀上,随着裴瑛的动作,她下意识的将长刃拔出了半寸。
利刃出鞘的清鸣让裴瑛敏锐的回过头了,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道可怖的长疤,露出几分讥讽。
谢瑶卿皱着眉,命令她:“把佩刀解下来,这里不用你防备。”
若是有变,她可以很轻松的捏断裴瑛的喉咙。
宋寒衣读懂她眼中的深意,但仍然谨慎的看着裴瑛,缓缓将佩刀放在了桌上。
裴瑛这才回过身,继续有条不紊的为谢瑶卿针灸,直到她将最后一根针扎进谢瑶卿的眉心,缓缓扭动几下,她终于开口问:“陛下感觉如何?”
谢瑶卿眼睫微微抖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觉得浑身轻盈了许多。
“当真好转许多,头已经不痛了。”
裴瑛轻轻嗯一声,“过个一炷香,陛下会好转更多的。”她又看向宋寒衣,面无表情道:“我说,你写,把疗法记下来。”
宋寒衣愣了一愣,“为什么不让太医来呢?”
裴瑛露出厌恶的表情,“不想看见那些庸医的脸。”
宋寒衣只得飞快的拿过纸笔,看向裴瑛,裴瑛微微一笑,飞快的吐出一些佶屈聱牙的中医术语,宋寒衣又愣了一愣,她看了一眼裴瑛那带点得意的微笑,心里就明白了。
这个神医,她记仇。
宋寒衣下笔如飞,飞快的将裴瑛的话记在了纸上,拿给裴瑛过目,裴瑛只看了一眼便惊诧的问,“你都记住了?”
宋寒衣也有点记仇,一边在心里抹了把冷汗,一边装作云淡风轻,平静道:“都是陛下教得好。”
裴瑛于是默默看了眼谢瑶卿,谢瑶卿灵台清明许多,正半倚着软枕,翻看一本诗册,她感受到裴瑛的目光,温和的笑了笑,“裴医师既有如此医术,为何只在民间做个游医呢,若医师愿意,朕想邀请医师到太医院来……”
裴瑛骤然打断她,“我不愿意!”
谢瑶卿诧异的看着她,却在她的脸上看见几分转瞬即逝的羞愧,于是她想方设法的为对方开解,“不进太医院也好,进了太医院只能为寥寥几个王公贵族看病,不如裴医师现在游历天下,悬壶济世,为寻常百姓化解苦难。”她想了想,认真的补充道,“朕在心里,是很敬佩裴医师的。”
裴瑛呼吸变得急促了几分,她眼神微动,看着谢瑶卿感激道,“多谢陛下体恤。”
说话间,坤宁宫的管事太监站在门口请示:“陛下,向贵君说,他也请裴瑛医师去诊治。”
谢瑶卿看向裴瑛,“你愿意吗?”
裴瑛利落的为她收了针,点了点头,“来都来了,顺手的事。”
……
裴瑛隔着一层锦帕,装模作样的为向曦把着脉,心绪却已经飘远了。
他看着向曦与向晚极其相似的脸,心中忽然有了许多猜测。
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不是裴令鸢了。
向曦向管事太监使了个眼色,管事太监心领神会,带着众人安静无声的退了下去。
向曦慢慢收回手,向裴瑛暧昧的笑了笑,“裴医师,你可算来了,我以后还要倚仗裴医师呢。”
裴瑛垂着眼睛,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就是有倚仗,也应当是殿下。”
向曦见她软硬不吃,索性也不与她废话,开门见山的问:“我说裴瑛,你怎么在乾清宫耽误了那么久,你不会真的给她治起病来了吧?”
裴瑛头也不抬,“于大计无碍,你管好你自己。”
向曦讪讪的笑了一声,裴瑛又不耐烦的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向曦虚情假意的笑着,“你给我准备那个假死药我弄丢了,你再给我一份。”
裴瑛冷笑起来,弄丢了?那向晚是怎么吃下去的?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用她的残害她人的人。
可她与眼前这个可恶庸俗的男人同在三殿下麾下做事,虽然她不情不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于是裴瑛将一个锦盒丢在桌上,威胁道:“再有下次,你自己想办法,还有别的事吗?”
向曦笑眯眯的收下药,凑近了,小声的问:“你上回说的那个,用了之后能让人夜夜梦魇,发疯失常的药粉,带来了吗?”
裴瑛陷入了沉默,三殿下派她来,就是为了给向曦送这个,可是她沉默了许久,还是艰难的挣扎道:“医者仁心,我不害人。”
向曦笑得甜美,打趣她:“哪就用你动手害人了?你只管把东西给我就是了。”
只要不是自己动手,就不算害人吗?三殿下确实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可是……
“我给你别的东西,三殿下那边我去解释。”
向曦就冷笑起来,“裴令鸢,你跟我装什么好人啊,不害人你也杀了许多人了,还医者仁心呢?”
裴瑛怒喝道:“不要叫我裴令鸢!”
她已经当不成裴令鸢了,如今的她,只能当逆臣谢琼卿身边的医师裴瑛。
向曦冷笑着跟她顶了起来,“怎么,换了个名字,就当事不是自己做的了?你不觉得可笑吗?!”
裴瑛痛苦的闭上眼睛,向曦得意的乘胜追击,“你那个好师妹郭芳仪如今就在太医院,你猜她若是知道了你为了试药害死十条人命,她会怎么看你呢?”
裴瑛怒极,反手抄起茶杯摔得粉碎,她瞪着向曦,咬着牙说,“够了!我把东西给你就是了!”
向曦这才不再继续戳她痛处,笑吟吟的收了药,唤来管事太监客气道:“送客罢。”
裴瑛面无表情的跟着太监往乾清宫走,路过太医院时挣遇见一个年轻太医将手搭在一个漂亮太监腰上,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她一眼看见裴瑛,霎时羞红了脸,飞快的将手收了回来,她欢喜的笑了起来。
“师姐师姐!师姐你是来看我的吗?”
裴瑛冷着脸,一言不发,漠然的与她擦肩而过。
郭芳仪伸出的手落在半空中,她落寞的看着裴瑛匆忙的背影,默默的看着她冰冷的背影消失在宫道上。
陈阿郎在一旁好奇的问她:“那是谁?”
郭芳仪默默摇了摇头,看师姐这个样子,想来也没有去救向晚,她愧疚的看向陈阿郎,努力的转移话题。
“前些天在宫外找到家很好吃的糕点铺子,你喜欢吃什么,我改天给你买进来。”
陈阿郎欢喜的说了许多小点心,郭芳仪尽数记在了心里。
……
谢瑶卿为裴瑛准备了许多谢礼,大多是些宫中密藏的中医典籍和在民间失传已久的药方。
裴瑛动容的翻阅着泛黄的书卷,感激的看着谢瑶卿,“陛下真的愿意把这些送给草民吗?”
谢瑶卿颔首道:“这些东西太医院都有备份,朕觉得与其让它们搁在书架上落灰,不如送给你,只有在你手中,它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裴瑛嘴唇微微动了动,她趁着坤宁宫管事太监扭头的刹那,飞快的在谢瑶卿耳边轻声说,“陛下应当当心香炉里的香料。”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和,枕边人。”
第 23 章
向晚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金乌拖着长长的尾巴坠向火红的天边,向晚看着周围朴素的陈设,很是迷茫了一会, 片刻后, 他反应过来, 如今他已经不是冷宫的庶人向晚, 而是一个自由自在人了。
他下意识的找寻着裴瑛的身影,裴瑛又倒出几粒药丸子喂给他,一边看着他缓慢的吞咽, 一边蹙眉问他:“你真的想和我回锡州吗?”
向晚惶恐的抬起头, 星辰一样的双眸中缓缓浮起一层水光,“恩人可是不愿?”
裴瑛皱着眉,纠结道:“倒不是不愿,只是觉得也许过上一段时间,你的事也许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向晚悲戚的笑了一声,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哀婉道:“是我的事,还是这孩子娘亲的是呢?裴医师, 我已经等了她许久了,一个月, 两个月,她从未现身过,那以后的日子,她也不必来了。”
他揉了揉眼角, 红着眼,有些赌气的补充, “难道离了她,我还不活了吗?”
裴瑛试着为孩子那个从未现身说项,“也许她公事繁忙,一时忘了,也许她是个很好的人呢?”
向晚低垂眉眼,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小声说:“她自然是个很好的人,可她的好,从未给过我。”
裴瑛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她立在窗边,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偏头忘向天边如潮起潮涌一般的火红云霞。
她想,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人,日后被谢瑶卿抓住估计也是个车裂凌迟的下场,她也没那个好心,帮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况此时向曦还在宫中,贵为贵君,盛宠一时,向晚离京城还是越远越好。
而且……若此时不走,恐怕过不几天郭芳仪就要找上门来了,她是师母最小女儿,自己蹭许诺过会永远站在她身后保护她,可自己却食言了。
在改名裴瑛的那一刻,她便永远无颜再面对她了。
于是裴瑛有条不紊的制定起计划,“我看过你的身体了,托孩子她娘的福,你肚子里这枚结契果很管用,你再歇个两天咱们就能出发了。”
向晚抿了抿嘴,什么叫“托孩子她娘的福”?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厄运,恐怕就是遇见谢瑶卿了,从那以后,他日日夜夜的等待她,思念她,为她欢笑,为她哭泣,却从未换回她的片刻回眸。
他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不管那个薄情人的死活了,他要万事由心,快快乐乐的复活余生。
最多……带上这个无辜的孩儿一起。
向晚的脸默默的红了,他忍不住猜测起来,这个孩子,会像谢瑶卿多些呢,还是会像自己多些呢?
最好不要像谢瑶卿,疯疯癫癫的不像好人,可是……谢瑶卿确实十分好看,不如就脸像谢瑶卿些,性格像自己些吧。
裴瑛看着他羞红的双颊,便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于是她若无其事的盘腿坐在矮几边,举起自己的茶碗与向晚的药碗碰杯。
“往日暗沉不可追,既然决定好了,就不要再对她心存幻想了。”
毕竟谢瑶卿看向曦的眼神,还是温柔眷恋得很呢。
裴瑛暗暗笑了起来,原来天命所归,也会有如此愚钝的时候吗?
向晚这才从美好的幻想中惊醒,她感激的看向裴瑛,柔声道:“多些恩人提醒。”
裴瑛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翻窗没入夜色中,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向晚吃了药,只觉得昏昏沉沉,便又倚着枕头,混混沌沌的睡了过去。
……
“陛下,可要点上安眠的沉香?”
谢瑶卿揉着眉头,抬眼看了那个拘谨的内侍一眼,有裴瑛留下来的药方,她的头疾已经缓解许多,但夜间仍然难以入睡,仍需依赖汤药和香粉。
只是……谢瑶卿仔细品味着裴瑛最后偷偷留下的忠告,心中惊疑不定,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她为什么要留下这种模棱两可的警示?
是她故弄玄虚?还是……别有深意?
内侍又低声问了一遍,谢瑶卿摆了摆手,“去吧。”
须臾后她叫住内侍,“最近点的,都是什么香?”
内侍取来一只匣子,在谢瑶卿面前打开,馥郁芳香纷纷扬扬的溢了出来。
“是向曦贵君自己调制的香,说是安神助眠最有用了。”
谢瑶卿默不作声的捻着颗粒状的香粉,放在鼻尖轻嗅。
“陛下……小心您的枕边人。”
裴瑛的话如惊雷一般响彻耳边,她确实去过向曦宫中,她是知道了什么吗?谢瑶卿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宋寒衣,“唤太医来。”
郭芳仪将香粉颗粒打湿,放在鼻尖仔细的闻,片刻后,她拧紧眉头,撒了些香粉在火上,屏息凝神的观察着烟雾的形态与颜色。
看配方像极了师姐的手笔,可师姐怎么会配置这么歹毒的香方呢?
谢瑶卿看着她紧蹙的眉尖,不动神色的打断她,“如何?”
郭芳仪敛袖行礼,形容肃穆道:“微臣恳请陛下速速将先献香之人捉拿归案,严加审讯,有人想用此香,危害陛下性命。”
郭芳仪上前一步,为谢瑶卿详细的讲解这香粉的厉害之处。
谢瑶卿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的皱起了眉,她顺理成章的想起,向晚入宫后生出的事端,大部分都是因为香料,若向晚真的无辜,那那个长于制香,用香,并且在用香之后,也永远不会引起自己怀疑的幕后黑手,会是谁呢?
紧接着,她又想到了一件事,她早应该想明白的一件事,可那时她怒急攻心,根本来不及捋清期其中的关键。
——向晚入宫不久,不知父君的旧事,那件吉服的重要性,他是不知道的。
可向曦是知道的。
郭芳仪见她心不在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结束了自己口若悬河的讲解,安静的站在一边。
她看着君王眼中酝酿起的风暴,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后,她听见谢瑶卿平静的声音。
“宋寒衣,朕想去看看向晚。”
第 24 章
听闻谢瑶卿此言, 宋寒衣却是一愣,她看向谢瑶卿,却在她那双一向冷若冰霜的眼睛中看到几分不舍与脆弱,她也迅速的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次机会, 一次给向曦那伙锡州派彻底上次眼药的机会。
于是她飞快的躬身称是, 利落的下去安排宫人打点装饰冷宫, 准备迎接圣驾。
可是冷宫里哪还有什么向晚呢?
自他身死, 已经过去半旬了,他的死讯,自然是被向曦压了下来, 合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冷宫里悄无声息的死了个庶人, 不过听凭向贵君吩咐,上下齐心的瞒着谢瑶卿罢了。
而向曦的说辞又是那么冠冕堂皇——“陛下政务繁忙,岂能让一个庶人的小事脏了陛下的耳朵?”
向曦的算盘打的是很响亮的,就算谢瑶卿曾对向晚生出过什么别样的情愫,但时日一长, 再加上自己添油加醋的抹黑几番, 再海誓山盟的情谊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是最不值一提的笑话罢了。
何况到了那时纵然谢瑶卿想查,自己多半也早已经脱身走了, 哪还用管谢瑶卿是否痛彻心扉?
坤宁宫的管事太监低眉顺眼,极尽恭谦的向向曦禀报着打探来的消息,不无紧张的问自己喜怒无常的主子:“主子,皇帝若是知道了向晚身亡的真相, 会不会迁怒主子啊?”
向曦抿着茶,笑得得意, “迁怒我?药呢,是他自己吃的?问起来也不过是个畏罪自裁罢了,就是她真想查,查来查去,私闯冷宫送药给他也是陈阿郎,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管事太监擦了把头上的冷汗,虚虚笑着,不着痕迹的拍着马屁,“贵君盛名,奴婢断断没有这般谋略。”
向曦越发得意的看了他一眼,“你自然不需要有什么谋略,只需要给我看好谢瑶卿的行踪就是了。”
冷宫就在眼前,谢瑶卿却忽的升起一股近乡情怯的畏惧。
她下意识的紧了紧大氅,喃喃自语:“朕这么久没有去看他,他会不会生朕的气了呢?”
宋寒衣恭敬的跟在她的身后,目不斜视,只专心回应谢瑶卿的话,“向晚性子和顺,又对陛下一片痴心,日夜等着陛下眷顾,如何会生陛下的气呢?”
谢瑶卿回忆着与向晚同渡的那些时光,向晚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总是会一眨不眨的黏在自己身上,她当时不觉,如今想来,那样炽热眷恋的眼神,自己在向曦身上也未曾见过几次。
他对自己,一定是有心的,即使过去有过嫌隙,只要只要自己认认真真的向他赔不是,以她和顺柔婉的性子,一定一定会同自己同归于好的吧?
于是她勉强的笑了笑,像是自己安慰自己一般,“是呢,他怎么会生朕的气呢?”
她看向宋寒衣,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寒衣,你先去帮朕看看他吧。”
她盯着谢瑶卿,不停的暗示她,“若是他真的生气了,你就”她含糊不清道,“替人安抚安抚他。”
宋寒衣无奈的大步上前,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心中腹诽,你们妻夫二人使性子,倒逮着我做筏子。
她带着几分埋怨,不等冷宫看守的太监行礼,便一个箭步闯进冷宫,冷宫中萧索冷寂的境况骤然闯进她的眼中,她陡然生出一分不妙的预感,她看着院中几日未经打理,便蔓延疯长的野草,忽的揪过旁边一个哆哆嗦嗦,两股战战的小太监,凶神恶煞的盯着他惶恐苍白的脸质问道:“陛下不过几日不见向晚,你们怎敢如此怠慢?!”
那小太监被她摔在地上,捂着自己青紫的脖子哆哆嗦嗦的跪着,口中呜呜咽咽,却是恐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寒衣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可本来应该前来接驾的向晚却仍旧寂静无声。
就像是死了一样。
宋寒衣心中的惊惧在这一刻升至巅峰,她怒从心起,一脚将那个吓的半死的太监踹到地上,凶神恶煞的问,“不是早传了旨意令向晚接驾吗?你们怎么这么不当心,连陛下的旨意都不当回事?!”
那小太监在她的威吓下,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了实情。
“可是可是向晚他他已经畏罪自裁了啊!”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轰然在宋寒衣心中炸响,她第一时间看向门外,只期盼谢瑶卿脚程慢,未曾听到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可当她看见谢瑶卿那一双血红的眼眸时,她便知道,一切都晚了。
谢瑶卿默不作声,缓缓收回自己砸进门框里的手,掉色的木刺将她的手扎的鲜血淋漓,顺着她的指尖流下,落在陈旧的门扉上,将腐朽暗沉的木材染得艳丽非常,可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怔怔的睁着血红的双眼,不敢置信的重复着,她大步上前,扼住那个小太监的脖颈,凶狠的问“畏罪自裁?!”
小太监面颊涨红,仍然哆哆嗦嗦的回禀着,“不敢欺瞒陛下,庶人向晚确实是畏罪自裁了是他的好友擅闯冷宫,为他送来的毒药”
谢瑶卿断然喝骂道:“既是他擅闯冷宫,你们为何没有拦住他?!”
小太监仍然面如金纸,抖若筛糠,“奴婢不察陛下饶命”
谢瑶卿满腔的怒火,一时不知该如何宣泄,她将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一把揪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向晚身死,你为何不及时上报给朕!”
总管太监在性命攸关之际,不假思索,便将向曦卖了。
他小心翼翼的跪伏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陛下明察!是向贵君命令奴婢们,不许将此事告知陛下,贵君说,向晚不过一个庶人,不值得陛下忧心!”
谢瑶卿心中蒙在向曦身上的那道阴翳又加深了几分。
那个曾经善良单纯的身影如今终于蒙上了一层血红的阴影,于是谢瑶卿对裴瑛的提醒,又多了几分信服。
她迷茫的想,那是曾经支撑着屡屡走出困境的人,那是她打算放在掌心真爱一生的人,他怎么会如此毒辣,如此不像当日之人呢?
谢瑶卿悚然一惊,她下意识的自问道,当日雪夜赠衣之人,会是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歹毒男子吗?
宋寒衣轻轻推开冷宫宫室陈腐的木门,腐烂萎靡的气息弥漫出来,宋寒衣皱了皱眉,看向谢瑶卿。
谢瑶卿下意识的靠近了几步,却陡然停在门外,怔忪的望着里面昏暗幽深的境况。
她在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极为不详的预感,也许在今日,她将发现一个更加残忍的真相。
宋寒衣微微侧头,看向谢瑶卿,“陛下可要进去?”
谢瑶卿并不言语,只是定了定神,缓缓抬步迈进了那座阴暗的牢笼。
一切都维持着向晚身死之日的模样,谢瑶卿因此,能够感同身受的感受到向晚抱膝蜷缩在窗边,抬头望着清冷月光,一边期盼自己到来,一边泪流满面时的绝望与无助。
她静静坐在阴冷的榻上,指尖在一片潮湿的被褥上摩挲着,她愣愣的望向宋寒衣,“你瞧,他把这里都哭湿了呢?”
宋寒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干干巴巴的说,“陛下节哀”
谢瑶卿恍若未闻,只是呢喃着,“他这么盼着朕来,朕还没来,他怎么能一言不发的就走了呢”
她下意识的在向晚曾经歇息过的床榻上摸索着,试图找到向晚曾经存在的蛛丝马迹,终于,她双手颤抖,在床榻的边角上,找到了一件向晚曾经穿过的中衣。
不知为何,这件中衣被向晚塞进了床边的缝隙中,因而巧妙的躲过了向曦的搜查,避开了被付之一炬的命运。
谢瑶卿静静抚摸着这一件丝绸的中衣,认出这是向晚服侍自己穿过的衣裳。
她又一次看向宋寒衣,喃喃自语,“他留着它,是不是还想着朕呢?”
宋寒衣只好沉默以对,谢瑶卿一言不发的抚摸着中衣,缓缓的,她的动作渐渐停顿下来,她那温柔又眷恋的目光也慢慢的凝固下来,她的眼中似乎弥漫起了一场凛冽的风雪。
谢瑶卿的目光紧紧的锁在中衣衣襟上一处绣花上,那里似乎曾有过破损,而它的主人似乎又是个俭省又心灵手巧的人,用彩色的绣线很仔细将那处破损补成了一簇簇迎霜傲立的红梅。
宋寒衣被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凑过来仔细的辨认着,“陛下,这不是宫中的手艺。”
谢瑶卿一向冷静自持的声音竟然在此刻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朕自然知道这不是宫中的手艺”
她缓缓捏紧宋寒衣的手臂,力气大得让宋寒衣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她面如金纸,声音中竟带上了几分恐惧,“这样的针法,朕只见过一次。”
只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她猛然看向宋寒衣。
“宋寒衣,取那件衣服来!”
第 25 章
谢瑶卿贵为帝王, 她通身上下,大到冕旒礼服,小到中衣配饰,都是由宫中尚衣监一手打理, 谢瑶卿克制简朴, 不好奢靡, 也从未过问过自己的哪件衣物, 能让她放在嘴边并挂念至今的,唯有那一件衣服。
那一件被雪香梅香浸透了的,承担帝王无限柔情与怀念的裘衣。
宋寒衣没有分毫犹豫, 甚至没有将这平素里最不起眼的跑腿的差事假手于人, 她推开身后层层叠叠围过来献媚讨好的宫人与下属,恨不得使出自己毕生的绝学即可便回到乾清宫里谢瑶卿的寝殿去。
那是一件狐狸皮的裘衣,保暖倒是保暖,只是京中显贵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皮子,颜色远看倒是雪白无暇, 只是走近了瞧, 却丛生着斑斑点点的杂毛,而且懂行的人一模就能知道, 这件裘衣不过是几块狐狸皮拼接起来,御寒足够, 尊贵却不足。
而且这件衣服显然穿得久了,肩缝领口处甚至还用多色的丝线修补了,虽然针法看着巧妙,但叫人瞧了, 只觉得小家子气。
可就是这样一件寒酸小气的衣服,却被谢瑶卿堂而皇之的挂在寝殿的正中央, 纵然经年累月的岁月让它褪去了颜色,增添了许多折痕与破损,可谢瑶卿却一如往昔的爱惜着它,甚至特地找了个忠心耿耿的内侍,每日专门打理这件旧衣服。
有了谢瑶卿那句话,宋寒衣此时再看这件旧衣,心中便有了许多思量。
谢瑶卿的一双眼睛牢牢的盯在中衣的绣线上,因而她也对裘衣上针线多了几分留意,她禁不住呢喃自语:“果真一模一样”
她一边小心翼翼的将裘衣收纳带走,一边招来乾清宫内手脚最利落的两个内侍,“你们去绣衣局问一问,这样针线功夫,京城中还有哪家有?”内侍们还未走远,宋寒衣忽然又开口叫住她们,“陛下恐怕要心神不宁几日,这些折子你们只挑要紧的报给陛下,余下请安讨好的,你们只管晾着就是了。”
她心中转圜片刻,又未雨绸缪的叫来自己两个下属,“去查当日向府的事,尤其是她们家的小公子,从怀孕开始,每一处关节都给我查仔细了,不容有失!”
宋寒衣一边将裘衣妥帖的托在掌心,一边飞快的在心中回忆着过往,电光火石之间,她敏锐的回忆起一年前向曦失踪前的种种。
那时谢瑶卿每每有什么筹谋,谢琼卿总能先人一步得知,然后三言两语轻易化解,还能倒打一耙,陷陛下于不利。
那时她和谢瑶卿怀疑是府中出了奸细,她们将王府仔仔细细,如同抄家一样过了一遍筛,却独独漏过了谢瑶卿那个温婉和顺的枕边人。
谢瑶卿与宋寒衣都笃定,他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会背叛谢瑶卿的人。
谢瑶卿与他,既有雪夜赠衣的前缘,又有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他性命的恩义,他怎么敢,怎么舍得辜负谢瑶卿的心意呢?
宋寒衣深深的看了一眼坤宁宫的方向,眯起眼睛,她脸上那道血红的长疤因而像蜈蚣一样蠕动起来,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来,她唤过两个下属,面不改色的吩咐,“盯紧坤宁宫,若有坤宁宫的人出宫,即刻拿下押入诏狱严刑拷打。”
下属们虽领了命,却不解的看着她,“却不知大人想要小的们拷打出什么消息呢?”
宋寒衣眼中迸发出冰冷锐利的光芒,声音冰凉,“向曦与逆贼谢琼卿串通密谋的消息。”
宋寒衣一路上虽然已经办了许多事,却不耽误她飞快的捧着那件裘衣迈进冷宫,将它奉到谢瑶卿的身前。
那是宋寒衣第一次在谢瑶卿身上看到绝望与无助,从她认识谢瑶卿起,谢瑶卿就好像一尊钢铁铸就的巨人,无论什么样的苦难与险阻摆在她的面前,她都永远不会害怕一样,一言不发的吞下那些血泪与雪恨,一步步的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去,一点点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抓到手中。
而今宋寒衣终于明白了,谢瑶卿并非不怕,只是黑暗之中始终有一缕光支撑着她走下去罢了。
可如今这缕光熄灭了,被谢瑶卿亲手熄灭了。
谢瑶卿一动不动的,失了神魂一般,只是怔怔的看着裘衣与中衣,她的眼神无助的在这两件衣服上犹疑着,片刻后她叫了一声宋寒衣,“你来帮朕看一看,这两件衣服上的绣花,是不是一样的呢?”
宋寒衣叹了一口气,看着谢瑶卿几乎要滴出血泪来的眼睛,她如何还不明白呢?如今的谢瑶卿,不过是在这么多宫人面前,强撑着自己帝王的威严罢了。
宋寒衣并没有犹豫,她冷着脸,替谢瑶卿屏退了众人。
昏暗狭窄的房间内寂静得只能听见谢瑶卿粗重的呼吸声,宋寒衣担忧的上前一步,小声禀报着:“陛下,臣已经让内侍去问绣衣局”
谢瑶卿恍若未闻,她愣愣的看着两件衣服,忽然紧蹙眉头,捂着自己心口,生生沤出一口血来。
浓艳的血液在满是尘泥的地上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坑。
宋寒衣一把揽住谢瑶卿摇摇欲坠的身体,伸手想替谢瑶卿抹去嘴角的血迹,直到她满手是血,惶恐的收回手,她才发现,谢瑶卿的口鼻间,正源源不断的溢出鲜血。
宋寒衣当即向门外唤道:“传太医来!快传!”
宋寒衣手忙脚乱的为谢瑶卿擦着血,可冷宫里哪有柔软干净的细布,她只得将目光看向谢瑶卿手中那件丝绸的中衣,谢瑶卿缓缓咽下喉中腥甜的血气,竭力撑起一口气,扶着桌边坐直了,她断断续续的命令宋寒衣,“不许脏了这两件衣服”
宋寒衣无奈道:“可是陛下”
谢瑶卿似是从方才的失神与震撼中渐渐将息过来,她缓缓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不过吐了几口血,这原本就是朕歉他的。”
她仍旧不肯接受向晚已死的现实,执迷不悟的问宋寒衣,“他那么期待朕来见他,朕还没来,他怎么能抛下朕走了呢?”
宋寒衣只能沉默的听着,谢瑶卿说至最后,竟凄然的笑了起来。
“原来那晚赠朕裘衣,救朕性命,竟然是他,朕眼盲心瞎,竟错认了旁人”
“朕这一辈子,岂不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竟为一个冒名顶替之人,亲手害死了一生的挚爱?”
她说到伤心处,又不住的沤出一口又一口的心血来,宋寒衣扶着她,面露不忍,“陛下,您旧伤未愈,总要小心身子。”
谢瑶卿自嘲的笑着,“身子?若没有他,朕早该死在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里,死在西北苦寒的高山里了”
宋寒衣紧紧皱着眉,病急乱投医一般口不择言的宽慰着谢瑶卿,“宫中伤人性命的毒药难得,话本子里也有许多假死逃生的故事,也许,也许向晚并未身死,只是,只是”
她在谢瑶卿哀恸的注视下止住了自己的胡言乱语,怎么可能呢?如今二人回顾前事,才惊觉向曦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尤其算计好了谢瑶卿对他不加保留的疼爱与信任,和她那时时发作的心病。
从他大费周章的回宫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往谢瑶卿心窝子上戳,他简直是一心一意的,求着谢瑶卿快点发疯。
他对向晚的算计与阴谋,桩桩件件都过了明路,混了迷香的香料是最清廉的内务府送去的,向曦送去的香料不仅安全,而且名贵,吉服也是尚衣监亲口问过向晚才改的,所以谢瑶卿在案牍劳形之际,匆忙驾临后宫时,能看见的只有向曦面上的和顺与在他手下,被治理得越发井井有条的后宫。
可如今回想起来,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曾露出过马脚,哪一件没有露出过蛛丝马迹?但凡谢瑶卿能将对向曦的偏信与专宠匀几分给向晚,又何至今日呢?
谢瑶卿只觉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她痛苦的捂着心口,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浓稠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她一边咳,一边苦笑着问宋寒衣,“朕是不是天底下最糊涂、最薄情、最无能的皇帝?”
竟被一个蛇蝎心肠的男子如提线偶人一般戏弄,亲手害死了那晚红梅白雪下,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抹月光。
宋寒衣凑到谢瑶卿身边,低声禀报:“郭太医来了,陛下先叫她瞧瞧吧。”
谢瑶卿缓慢的点了点头,看见进来的太医,伸手将手腕搭在桌子上,郭芳仪低着头,一边心惊胆战的为谢瑶卿把脉,一边回答着谢瑶卿的疑问。
“郭太医,你医术高明,可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假死逃生?”
宋寒衣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谢瑶卿,谢瑶卿心底竟真存了这样虚妄的希望。
郭芳仪的手颤抖起来,她在刹那之间盘算了许多事。
陈阿郎给向晚送了一颗那样的药,她是知道的。
可自己恳求师姐解救向晚,师姐又未曾回信,那日宫中相遇,师姐又对自己那样冷淡,想来是未将自己的托付放在心上。如今向晚生死未卜,此时若将陈阿郎送药的事供出,难保谢瑶卿不会降罪陈阿郎,于是郭芳仪缓缓摇了摇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艰难的说着谎。
“恕臣孤陋寡闻,未曾听过。”
郭芳仪看见谢瑶卿眼中那抹亮光飞快的暗淡了下去,她情绪低落的应了一声,宋寒衣见她神色郁郁,不免在心中想,总不能让陛下一直颓丧下去,于是她在谢瑶卿耳畔轻声提醒,“陛下,坤宁边那边如何处置呢?”
如宋寒衣所料,谢瑶卿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又缓缓的生出一簇火光,这火光激烈又灼人。
这是一簇仇恨的火光。
曾经是向晚在雪夜漏下的那抹月光支撑她在鲜血淋漓的道路上走下去,从今往后,她要靠这一簇仇恨的火光走下去了。
所有伤害过向晚的人,她都要一一的让他们尝一尝向晚吃过的苦头,然后怀揣着无穷无尽的悔恨,痛苦不堪的死去才行。
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处变不惊,铁面无私的帝王,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冷静到极致的声音里却遮不住她心底的疯狂。
“宋寒衣,朕要杀人了。”
她抚摸着向晚留下来的那件中衣,好像在抚摸向晚细嫩的皮肉一般,她的脸上,在疯狂之际,却又流露出无限的温柔来。
“可是杀人,要一刀一刀的杀,才最痛快。”
第 26 章
谢瑶卿冷笑着, 慢条斯理的下着命令。
“先禁足宫中,可冷宫的太监、内务府的太监和他身边的太监们,却要一个一个的,仔细、周全的审问才行。”
宋寒衣听懂了她话中未尽之意, 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臣必当尽心竭力, 让贵君明白了钝刀子割肉的好处才是。”
向曦自以为高枕无忧, 稳坐坤宁宫,并不直到当日冷宫发生的事,可当那个面目丑陋的宋寒衣胆大包天的只凭一句口谕便将自己禁足宫中, 而他身边得用的心腹太监又一个个的以“当差不细”这样混账的理由拿下, 押进慎刑司受刑审问之后,他就是再自傲,也明白谢瑶卿定然是知晓了什么真相。
窗外冷雨如注,向曦缓缓直起半靠在软榻上的身子,他默不作声的盯着幽暗的烛火看了片刻, 刹那间心神如飞。
谢瑶卿到底知道了什么?是自己陷害了向晚?是自己用计杀了向晚?
可向晚只是蓄芳阁的歌舞伎, 哪怕容姿倾城,在谢瑶卿心中难道比得过雪夜赠衣的情谊吗?
还是说谢瑶卿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和三殿下早有勾连的事了?若是如此, 须得提前让三殿下知晓,好叫自己即使准备好脱身之法才好。
他急忙从一旁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张经过特殊鞣制的纸, 用毛笔沾了白醋写了封密信,片刻后他静悄悄的挥了挥手,从角落的阴影里叫来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太监,低头小心翼翼的叮嘱着, “这封信,务必尽快送到三殿下手中。”
那个身材矮小的小太迅速隐没在了黑暗中, 向曦垂着眼睛,只听见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振翅声
谢瑶卿形容冷峻,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像挂腊肉一样被生锈铁链高悬空中的坤宁宫的管事太监。
他原本有着一张像白面馒头一样柔软富态的脸,和一张逢人便笑舌灿莲花的嘴,如今他顶着满脸的血污,只能从青紫肿胀的脸颊上模糊辨认出五官的轮廓,当慎刑司一道道刑罚轮番招呼到他的身上,他登时便将曾经对着向曦许下的毒誓都忘了。
他鬼哭狼嚎的嚎叫起来:“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
谢瑶卿并不嫌弃他身上的血污,她上前几步,踩进他身前的那一汪血浆里,她抬起那个太监无力的垂在身侧的胳膊,从肿胀的指尖开始,顺着骨骼的方向,一寸一寸的,像捏面团一样,缓慢又享受的将他那条胳膊的骨头捏的粉碎。
那个太监歇斯底里,抽搐着发出一阵人类难以企及的嘶叫。
谢瑶卿捏了捏耳朵,微微蹙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说?可你说的太晚了,你底下的那些奴才们,为了保全自己,一个个的,早就争先恐后的把你们供出来了。”
所以那些小太监们能够在吐干净情报之后痛痛快快的死去。
她将那条软塌塌的胳膊放到一边,对早已恭候多时的刑讯太监们使了个眼色,那个魁梧有力的太监手里握着一把短刃,在管事太监惊惧的眼神中大步上前,谢瑶卿用冰冷的眼神重新看了管事太监一眼,“朕如今知道的比你多。”
比如向曦是如何远在千里之外的锡州就知道向晚服下了自己的结契果,急不可耐的在香炉中下药并意图栽赃向晚,比如向曦是如何在得知一计不成后,大费周章的通过李生荇之手回宫,比如向曦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心病,大张旗鼓的住进坤宁宫,并一步步的买通宫内各个部门的首领太监,步步为营的陷害向晚、逼死向晚的。
刑讯太监紧紧捏起那个管事太监颤抖的下巴,利落的揪出他的舌头,用在煤炭上烧的通红的短刃轻描淡写的一割,管事太监那条能言善辩的舌头便变成了他手里一块死肉。
谢瑶卿最后一句话轻轻落地。
“以前你不愿说,从今往后,也不必说了。”
管事太监吐出满嘴的血沫,垂下脑袋昏死了过去,谢瑶卿踩出满地的血脚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思索起来。
向曦能在锡州遥遥操纵宫中,能在宫中大手大脚的撒银子收买宫人,背后必然另有一股势力。
谢瑶卿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因而她放在膝上的手止不住紧紧的攥紧了,连平稳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宋寒衣披着一件落满雨珠的雨披从石阶上走下来,单手拎着一只中箭的海东青。
谢瑶卿看向她,宋寒衣来不及解下雨披,只匆匆擦了擦手,从那只畜生僵冷的大腿上取出一张韧性极佳,防水防皱的白纸来。
谢瑶卿用指腹摸了摸纸面,“皇族御用的手艺,朕倒不记得赏给过谁。”
谢瑶卿展开卷在一起的纸张,纸面上空白一片,只能闻见些许酸气,谢瑶卿命令宋寒衣,取蜡烛来,宋寒衣一动不动的端着烛台,谢瑶卿将白纸放在跳动的澄黄火苗上烘烤了片刻,皱着眉读出了逐渐浮现出的熟悉的字迹。
“三殿下在上,容臣侍向曦急禀谢瑶卿恐已生疑,望殿下早做打算惟愿殿下怜惜臣侍往日小心服侍,许臣侍及早脱身,不再陪着这个疯子”
谢瑶卿愤怒的将白纸揉作一团,扔进满地的血污里。
宋寒衣弯腰将纸团拾起,展开看完了剩下的字句——“臣侍已服下殿下的契果,只想与殿下白头偕老,为殿下延育后嗣,为大周生下最尊贵的皇女。”
谢瑶卿轻轻合了合眼,讥笑道:“怪不得朕与他结出的契果永远又小又涩,怪不得他怎么也吃不下朕的契果原来不过是朕一腔情愿!”
宋寒衣飞快的跪了下去,“臣这就去捉拿逆贼向曦。”
谢瑶卿冷冷的看向空中悬挂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管事太监,捂着嘴几近癫狂的笑了起来,“带上他,朕要亲自好好的重赏向曦才是。”
她抽刀出鞘,用刀尖挑着管事太监的衣领,将他像条死狗一样拖在身后。
大雨倾盆,宋寒衣打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侧,谢瑶卿拖着管事太监走向坤宁宫,鲜血淋漓的洒了一路,在青石板的宫道上脱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响雷炸响在耳边,惨白的电光照亮了谢瑶卿不带分毫热度的双眼。
她一脚踹开坤宁宫朱漆的大门,正面迎上满脸惶恐的向曦,向曦面如金纸,竭力定了定神,勉强笑着问,“这么晚了,陛下来做什么?”
谢瑶卿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一甩刀刃,将身后那个血葫芦甩给了向曦,“来给朕的贵君送一份大礼。”
向曦看见那看不出人形的管事太监,登时伪装也忘了,飞快的扑上去揪着他的领口面目阴狠的问:“你都说了什么?!”
谢瑶卿冷笑着,“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就掰开他的嘴看看。”
向曦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掰开了他的嘴,却只在闪烁的银白冷光中,看见一截血淋淋的,齐根断掉的舌根。
向曦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谢瑶卿笑着,紧紧扼住他的咽喉,缓缓收紧手掌,“你为什么会怕呢?”
“冒名顶替向晚时你不怕,与谢琼卿暗通曲款时你不怕,埋伏在朕身边诱朕发疯时你不怕,栽赃向晚时你不怕,迫害逼死向晚时你不怕,怎么看见了他,你却怕了?”
向曦的脸因为缺氧逐渐变得青白灰败,他听到这,便知道谢瑶卿什么都知道了,他徒劳的掰着谢瑶卿铁钳一样的手,谢瑶卿笑着,捉住他的手,一分一分用上了力气。
淋漓的暴雨中,响起了清脆的骨骼粉碎的声音。
向曦剧烈的颤抖起来,随时都要昏死过去一样,谢瑶卿却忽然缓缓放开了手,他便毫不顾忌的,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哀嚎起来,就在他呼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时,谢瑶卿却又扼住他咽喉,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方才的折磨。
向曦竭力蹬着腿,竭力挣扎着,他努力吐出一句讥讽的话。
“你这个疯子!你就算杀了我也救不回向晚!哈哈三殿下会夺了你的江山为我报仇的!”
谢瑶卿眼神一冷,“你想死,朕却不想成全你。”
“朕要你长长久久的活着,日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朕要你生不如死的活着。”
“宋寒衣!把他押入诏狱,朕亲自审讯!”
谢瑶卿从暗无天日的诏狱上来,坐在北镇抚司的正堂中,从宋寒衣手中取过一块洁白的细布,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上与脸上的血迹,那块细布很快被鲜血浸透了,谢瑶卿只得又换了一块锦帕擦了起来,宋寒衣看着她身上那一件血衣,犹豫着问:“陛下可要先换身衣服。”
谢瑶卿摆了摆手,“回宫再换,大夫怎么说?”
宋寒衣一字不漏的复述着大夫的话,“虽然手筋脚筋都挑断了,胫骨也断了,但养一养还是能跪着的,虽然胸腹上的皮已经烫熟了,但是治一治还是能再长出来的,虽然手指肿胀如萝卜,但”
谢瑶卿打断她,轻声细语的叮嘱,“告诉大夫,仔细治疗,不许他死。”
宋寒衣躬身称是,又问道:“陛下,谢琼卿那边?”
谢瑶卿沉吟起来,“她在锡州养兵自重,若要动兵,须得雷厉风行,打她个措手不及才行。”她抬手,宋寒衣附耳倾听,“春夏之际,西北草原水草丰茂,秦胡应当不会南下劫掠,告诉王鹤留下一只精锐守备,命她领守义军入京。”
宋寒衣正要领命而去,一个内侍忽然推开门口守卫的仪鸾司校尉,莽撞的闯了进来。
她跪倒在谢瑶卿身前,惶恐的呈上一封奏报。
“陛下,西北急报!”
“秦胡集结十万骑兵,悍然犯边,已下三城!”
第 27 章
大雨下至半夜, 乾清宫通明的烛火也亮到了半夜。
谢瑶卿身上污浊的血衣未曾更换,她穿着那么一身污秽不整的脏衣服,也未曾有内侍上前服侍她更衣换洗,她脸上却半点不快也没有, 她只是命内侍将几幅宽大的西北舆图高悬在大殿正中, 自己则如老僧入定一般, 端坐御椅之上, 静静的看着西北的地势。
谢瑶卿一动不动,唯独双眸中时时闪烁着锐利如鹰隼的明光。
从她往下,殿中依次站着几位明胜军军中宿将, 明胜军拱卫京师, 谢邀卿若要离京,门户安全离不开她们守卫,因而谢瑶卿在宫变夺权之后,便用雷霆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更换了军中重要职守, 并渐渐在明胜军中渗透自己的势力。如今这些被她深夜急召入宫的, 都是她的心腹手足,对她忠心耿耿, 绝无二心。故而她们虽然在睡梦中被内侍吵醒急召入宫,眼底却不见丝毫抵触, 纵然疲倦,却仍然强打精神,跟着谢瑶卿的思路,聚精会神的研究着西北的战况。
再往后则是换防来京的守义军骁将, 她们熟悉西北地形,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只等谢瑶卿开口,便能有应对之策奏报。
谢瑶卿面不改色,视线于众人之间梭巡着,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片刻后,她皱着眉开口,“春夏之际,西北也未有旱灾,秦胡不趁此时水草丰茂之际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却在这个马不肥人不壮的时候纠结十万起十万大军南下夺城,她们是不打算过冬了吗?”
谢瑶卿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蹊跷,秦胡是游牧民族,往往逐水草而居,各部间虽然共同拥护大汗完颜舒哲,但各个部族之间联系并不密切,除非到了天寒地冻,口粮不足需要南下劫掠的时候,不会如此团结的集结在一起。且昔年秦胡南下,只为抢劫粮草奴隶,从不曾有攻打坚城、据城而守的举措。
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地方,做不合时宜的事,即便秦胡大汗是个未曾开化的蛮子,趋利避害之下,也做不出这等蠢事啊。
做臣属的要想君王直所想,谢瑶卿既这么说了,殿中诸将便也应和起来。
“秦胡各部族离散居住,若无重利,轻易不会集结,如今突然南下恐怕有异。”
“陛下所言甚是,秦胡野蛮,擅攻不擅守,放弃劫掠只一味守城,实在诡异。”
谢瑶卿起身,用朱笔在舆图上画出了秦胡骑兵进攻的路径,她仔细观察片刻,忽然命令道:“将西北诸城的布防图拿来。”
谢瑶卿比对着两张图,敏锐的发觉了关键。
“依朕看,这秦胡的将领竟然比在座的诸位都要厉害,可称做当世名将了。”她对底下几个心腹使了个眼色,几位将领趋步上前,一同围绕在舆图前观察了起来,谢瑶卿伸手指着几处关隘,“你瞧,她们并不熟悉关内布防,一路南下,却毫不拖泥带水,只走兵力最薄弱的地方,若不是天降奇才,便是”
宋寒衣微微眯起眼睛,眸中寒光一闪,自然而然的接下去,“便是出了内奸。”
她飞快的跪下请罪,“陛下,是仪鸾司失职,未曾揪出这奸恶叛贼。”
谢瑶卿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她起来,“恐怕这叛贼不是寻常人。”
守义军的一个年轻将领忽然开口道:“陛下,臣倒是觉得这叛贼也没有多大的本事,咱们守义军在西北换防频繁,可秦胡攻打的这几个关隘,却都是旧未换防的,可见她能拿到的情报并不及时。”
谢瑶卿便问:“这几处关隘,最后一次换防是什么时候?”
“半年前。”
半年前,她尚在京城,未曾登基,只是个领兵入京换防的微末郡王,而谢琼卿尚是大权在握,掌管天下钱粮,门下清客能臣无数的三殿下。
谢瑶卿深吸一口气,并不管臣属们如何想,只是自顾自的,飞快的思索起来。
对她绝对忠诚的军队便是拱卫京师的明胜军和戍守西北边疆的守义军,明胜军拱卫京师不能擅动,她平时能够频繁调动的便是守义军,一旦西北秦胡来势汹汹,这一只守义军就也成了一只不能轻易调离的“死”兵。
何况如今秦胡来的这么凶狠!一夜之间连下三城!哪个蛮族能有这样的战绩?
两只军队都不能动,对谁最有利呢?谢瑶卿在一刹那,就想起了一个人,她在锡州的山岭间按兵不动,为的不就是等一个自己左右掣肘,不能轻举妄动的时候吗?
而且想让秦胡短时间内就集结出兵,必须许以重利,而谢琼卿曾经奉旨掌管户部,说是天底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为过,如今又在最富庶的锡州,拿出大笔银子收买秦胡也不在话下。
谢瑶卿斩钉截铁的下着命令。
“秦恒领明胜军继续守卫京师,加紧巡逻,往来人员,一个不落的验鸣正身才能出入京师。”
“王令柔,即日起令暂驻京师的守义军整顿军备,你为副将,择日回防西北。”
王令柔双十年纪,一身银光闪闪的锁子甲衬得她英姿飒爽,她满脸疑惑的看向谢瑶卿,拱手问:“陛下,敢问谁为大将呢?”
谢瑶卿勾唇轻笑,“朕亲为大将,御驾亲征。”
老臣们当即惶恐的劝起来,谢瑶卿不耐的喝止了,“若朕不亲征,你们谁能在半月内夺回城池,击溃敌军?”
宋寒衣虽未多言,却不为担忧道:“京师空虚,恐怕不臣之人将有动作”
谢瑶卿冷笑起来,“就怕她不动作,躲在山里当缩头的王八,还得朕漫山遍野的去抓。”
宋寒衣会意,当机立断的领着内侍打理亲征事宜,在这个夜晚,大周两支最精锐的军队,在谢瑶卿的指挥下,像一台无比精密的机关,有条不紊的运转了起来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向晚虽然未曾辞别故人,却是在暮春三月,一路乘船沿江而下,抵达了与扬州仅有一江之隔的锡州。
锡州富庶,又是南北往来通商集散之地,临街商铺鳞次栉比,五彩旗幡顺风招摇,商贩们为了揽客,甚至将货架直接摆在大街上,琳琅商品叫人目不暇接,那些珠钗绢花,被三月里晴好的日光一照,无时无刻不在往外逸散着熠熠夺目的光彩。卖货女郎清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更有泼辣大胆的男子,倚着门框,出卖色相歌喉,招徕富贵女客为他豪掷千金。
行过烟花之地,更有年轻美貌的小郎君,只着薄可见肤的纱衣,大咧咧坐在床边,迎着明媚的太阳,露着雪白的膀子,一遍笑吟吟的梳洗,一边用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勾着年轻不经事的女郎上楼吃酒。
向晚看着他们胆大包天的行为,红着脸低着头跟在裴瑛身后,亦步亦趋的随着她走。
他虽然也是花街柳巷里长大的,但京城的烟柳巷揽客时也未曾这么大胆呀!
裴瑛见他奇怪,不以为意的解释道,“锡州不比京城,这里民风开放,寻常男子也能抛头露面,你在这里住久些,慢慢的就习惯了。”
裴瑛领他到了一处陋巷深处,这里虽然依旧繁荣,只是零零散散售卖的多是些米粮布匹,并不见多少奢靡之物,裴瑛在一间爬满了青苔的砖石小院前驻足,她躬身抬起门板,将门口卷成一团的旗幡放开,向晚看清上么的字。
“德艺双馨,妙手回春。”
向晚不禁笑了笑,这裴大夫招徕生意的时候,倒是平易近人。
裴瑛开门的功夫,街坊里的邻里已经听见了她的声音,一个个忙不迭的跑出来打招呼。
“裴大夫可算回来了,胡同里那个秦小子等了你好几天了!”
裴瑛被她们叽叽喳喳的簇拥着,听着聒噪的声音并不恼,反倒笑呵呵的,“是吗,恐怕是秦大娘的老毛病又犯了,等我开服药给她。
她将向晚围住,不动声色的护着他进了院内,神色寻常,“西边有间空房子,只是放了些中药,味道有些大,你自己收拾出来住下吧。”
她见向晚不动,不由得皱起眉来,“怎么?你自己不会动手?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我这讲究一个自力更生,我是不会帮你收拾屋子的。”
向晚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我一会就去收拾,只是奴想着总不能白住在裴大夫家里”
裴瑛颔首,自然而然道,“我赁这个院子是一两银子一个月,你既只住了一间屋,每个月只给我两千文便是了。”她瞥见向晚脸上的窘迫,很是贴心道:“若你一时没钱,便先欠着,等你自己挣到钱了再给我。”
向晚小声应下,心想自己得快点找个谋生的差事才成。
说话间,一个满身是泥的少年提溜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窜进来,脚底下一滑,扑通跪在了裴瑛身前,他抹了把脸,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他欢喜的看着裴瑛,高声叫喊起来,“裴大夫,您可算回来了!您再不回来,我娘就要疼死了!还是原来的老毛病,您抓紧给开服药吧!”
裴瑛只看了他一眼,扭身去药房里现配了药出来,她把药递给那少年,很不客气的问,“诊金带了?”
少年将泥鳅摔在案板上,利落了洗好切断,他高兴的说,“知道裴大夫喜欢吃这个,我去河里现抓的,用来煲汤最好了!”
裴瑛笑了笑,收下切好的泥鳅,又叮嘱了他几句,向晚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一路随他到了门口。
向晚轻声叫住他,怯生生的向他行了个礼,那个少年却是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了他,“你这么客气做什么,咱们乡里乡亲的,哪讲究这个?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说就是了。”
向晚感激的看着他,轻声细语的问,“哥哥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招工的地方吗?或是抄书写字,或是缝补衣服,这些都可以的。”
他迫切的想脱离谢瑶卿的庇佑,凭自己的一双手,挣出一个自由自在的日子来。
少年上下打量他几眼,猜测着他的来路,“看你动作,应该学过些礼仪吧?正好我娘帮工的田员外府上缺个教少爷礼仪的老师,不如你去试试?”
第 28 章
田员外全名田文静, 今年四十有余,生的白白嫩嫩,逢人总是笑呵呵的,看着十分和气。她祖上也曾出过饱读诗书的高官, 只是自己屡试不第, 便歇了从政为官的心思, 只和夫郎醉心山水, 云游四方。
三年前她从西北老家来锡州定居,靠祖上留下来的家底在锡州城内最繁荣的地界上办了一家书斋,因为为人敦厚老实, 常常将书斋中的孤本供给贫寒学生查阅抄录, 在邻里间广有侠名,因此她的书斋生意红红火火,如今已在锡州境内开了许多家分店了。
田文静与夫郎陈氏成亲二十载,恩爱非常,膝下无女, 只得一个小郎君, 唤作田如意,今年一十二岁, 被二人视为掌上明珠,广聘名师教养, 上个月教如意礼仪的老师没了父亲回乡守孝,田府上便空出了一个西席的位置,偏田公子又是个调皮的,在家里每日招猫逗狗, 母父看了他那无法无天的样子,只求快点来位严厉的先生降伏了这个混世魔王。
这是那天那个少年告诉向晚的消息, 因为他娘在田府帮了几年工,做事勤恳麻利,很得田员外赏识,所以待她病好回到田府做事后,同田员外说了一声,田员外便让向晚到田府面试去了。
向晚为了给未来的雇主留个好印象,特意找裴瑛借了钱置办了身体面的衣服,只是裴瑛掰着指头跟他算利息的嘴脸太过可恶,一时让向晚忘了她还是个举世无双的神医。
向晚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抬头惴惴的看了眼田府的牌匾,田文静素来行事低调内敛,锡州百姓只知她富甲一方,却从未见过田府有什么铺张奢靡的排场,她家墨黑的大门也同它的主人一样,只沉默的将嘈杂的人声挡在门外,却并不见华贵与奢侈。
向晚抬手,轻轻叩响门扉,一个一身青色短打的门房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眼睛谨慎的看着他,“郎君找谁?”
她虽然相貌平平,眼神却锐利非常,若要向晚说,他只在宋寒衣手下的仪鸾卫中见到过这种鹰隼一般的眼神。
向晚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慌,片刻后他安慰自己道,仪鸾卫只会在京师护卫谢瑶卿安危,怎么会来这山高皇帝远的锡州呢?而且谢瑶卿此时估计仍在她那冰冷威严的金銮殿上做她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何能发现自己早已身死呢?
于是他定了定神,矮身行礼,“我是来应聘府上礼仪先生的,烦请娘子为我通传一声。”
裴瑛不喜欢他每天奴来奴去的,说听了耳朵疼,所以这几日他慢慢的改了称呼,同人说话时,直来直去的只称你我,并没有多少不适,只觉得快活自在极了。
那个年轻门房闻言,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了他几下,片刻后她收敛起令向晚不安的眼神,换上了副笑语盈盈的和善面孔,她将田府大门敞开,殷勤的将他迎了进去,“向公子是不是?我们员外早就吩咐了,您是邱娘子推荐来的,叫我们一定以礼相待,来,您这边请,我们主君和小少爷已经在偏厅候着了。”
向晚随着她穿过重重回廊,他略带拘谨,小心翼翼打量着府中装饰,与皇宫的奢靡华美不同,与锡州的婉约精巧也不同,田府在田员外的主理操持下,花草水木、亭台水榭的布局构造都十分朴拙大气,隐约间竟透出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
向晚看见正堂中甚至悬挂了一柄收在鞘中的青铜宝剑,那个门房见他好奇,随口解释,“那柄剑是员外求来镇宅的,主君看不顺眼好几年了,正打算明日就换了呢。”
向晚默不作声的点点头,随她小步步入偏厅。
偏厅中摆设器具亦是大方古拙,家具是同色的酸枝木,茶器是沉静的青釉瓷,田府年过四十的主君陈氏一身藏青象纹直裰,罩一件青色比甲,端坐椅上,慈眉善目的看着他,他身下坐着一个打扮得亮眼夺目的小郎君,眉眼活泼明媚,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婴孩肉感,一身湖蓝的衣衫,正瞪着一双圆滚滚的杏眼,撅着嘴,颇有些不服气的看着向晚。
“你就是想来管教我的老师?看着没多大本事,不会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吧?”
陈氏从后面揪住他的领口,教训一句,“如意,休得无礼!”
向晚垂着眼笑了笑,轻声同田如意解释,“我不是来管教小少爷的,我的本事自然也比不过小少爷,只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还有些长处能教给小少爷,所以前来应聘罢了。”他笑着看向气鼓鼓的田如意,补充道:“小少爷博学多识,定然听过三人行则必有我师这句话。”
田如意没听过,但觉得眼前这个笑得温柔的漂亮哥哥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服软”两个字怎么写,于是仍旧鼓着腮帮子嘴硬道:“你不仅长得好看,说话倒是也比之前那个死板的老先生好听些。”
陈氏见向晚举止从容得当,谈吐温和有礼,心中已经存了八分满意,于是他皱着眉,又教训自己儿子一句,“田如意!这是你以后的老师,你怎么说话呢?!”
田如意回头做了个鬼脸,又向自己的小厮使眼色,不多时小厮抱着一张琴过来横放在厅中,田如意迫不及待的跪坐在琴前,得意的看着向晚,“你能不能当我老师,我爹说了不算,只有我说了才算,你只有弹琴赢过我,我才认你当我的老师。”
陈氏无奈的看着田如意,“如意,向公子是教你礼仪的老师。”
他虽这么说着,却没有制止儿子逾距的行为,田如意虽然性子顽皮跳脱,但琴技却是锡州城礼头一号的。陈氏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向晚,忍不住也有些好奇,这个姿容傲人,行为从容的年轻郎君,到底有几斤几两?
田如意指如飞蝶翩翩,清脆乐声如潺潺流水般从他指尖下流淌而出,向晚侧着头,静静听着,田如意的琴声如初春融水,带着暖融融的春意,拍打在经年的坚冰之上。
向晚有些艳羡的想,曾经他也能弹出这样欢喜的琴音的,可如今却不能了。
一曲终了,田如意仰起脸看着他,得意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挑衅,“换你来弹了。”
向晚轻笑起来,走到琴旁,低头随意拨弄着琴弦,田如意听着熟悉的曲调,脸色渐渐变了,向晚侧脸,温和的看着他,“这一段中间,错了两个音,小少爷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田如意嘴硬道:“自,自然知道,我只是走神了!”
向晚指尖不停,悦耳乐声如清泉,潺潺不断,“还有这一处,慢了两分,小少爷感觉到了吗?”
田如意一直上扬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油瓶一样,再也抬不起来了。
向晚一抹琴弦,乐声如凤吟玉碎,“还有这里,错了三个音,又弹快了几分,小少爷应当也知道吧?”
田如意哭丧着脸,飞快的跪在他的身前,很规矩的行了拜师礼,他撒娇一样央求道:“老师,您别说了,这里好多人看着呢,他们要是出去乱说,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陈氏笑吟吟的看着他,“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以后须得学习你娘的谦虚,不可骄傲。”
田如意垂头丧气的应下了,陈氏又命仆人拿了一小包银子送给向晚,殷勤笑着,“我们原想只给如意找个管教他的礼仪老师的,没想到郎君竟有如此的才华,这十两银子郎君先拿着,权当是如意的束脩,剩下的,等我家妻主回来后再跟郎君商量。”
向晚正要行礼道谢,门外却传来一道极清亮的女声,要响彻云霄一样。
“这样动听的琴声,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了。”
陈氏急忙迎上去,笑道:“妻主回来了?这是咱们如意的新老师,只弹了琴,就叫如意心服口服了。”
田文静的目光在向晚的脸上一触极分,只专心看向自己的夫郎,她笑呵呵的,招呼人为向晚上茶,“那是自然,这样清丽流畅的琴音,恐怕只有在京城中才能听到呢?”她摸了摸陈氏手,被瞪一眼后方正襟危坐道:“夫郎选的人,我自是满意的,只是仍有几句话,得问问郎君。”
向晚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知无不言。
“如意虽然顽皮,也是我们的宝贝,所以教他的人,我们得清楚他的来历才行,不知道郎君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什么亲属,有没有成亲呢?”
向晚顿了顿,白着脸将他和裴瑛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我本是京师人,因为变故和亲人离散了,如今和表姐住在一起,未曾未曾成婚。”
他在心里悲苦想,想来他和谢瑶卿那一段情,谢瑶卿是弃如敝履,不愿承认的,自己这么说,倒也不算骗人。
陈氏原本站在田文静身侧,听了他这话,忽然轻轻“咦”一声,他侧头提醒田文静,“我倒想起来,书斋里那个姓向的伙计,是不是也是京师来的,是不是也说同家人离散了来着?”
田文静无奈的看着他,“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陈氏不满意的推了推她的肩膀,“可你看她们的眉眼,是不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田文静这才仔细打量起向晚来,片刻后她垂眼思索了片刻,又问向晚,“你几时离开家的?离家时家中还有什么人?”
向晚尚未反应过她们的话来,只是怔忪道:“我离家时七八岁,当时家里还有一个小我一岁的妹妹。”
田文静同陈氏对视一眼,扭头向自己的丫鬟吩咐:“你去书斋,把向晴叫过来。”
第 29 章
向晴是个十五六的女郎, 一身粗布短打,脚上一双布鞋溅满了泥点子,踩在员外府光滑如鉴的石砖地板上,局促不安的来回挪动着。
向晚悄悄打量着她, 个子不算高, 干瘦的身材与瘦削的脸颊告诉他这并不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人, 她指节粗大, 肩膀厚实,一看便知是个经年累月下苦力气的,常年的辛苦将她原本白皙柔和磨砺成粗糙的麦色, 只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与向晚有八分相似。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进来后摘了斗笠给田员外请了安便一言不发的站在下手处,恭顺的垂着眼睛,并敢看向向晚。
田如意见向晴来了,当即抛下新拜的老师,欢喜的蹦到了向晴身边, 伸手戳着她的腰侧。
“向晴!我让你给我带的饴糖呢?你不会忘了吧?”
向晴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见他穷追不舍,只好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到了田如意手上, 田如意嘿嘿笑着,像拆礼物一样郑重其事的拆开了纸包, 煞有介事的夸奖着这个木讷的帮佣。
“很好!你终于记得买了!”
向晴皱起眉,苦笑着,“小少爷的命令,小的如何敢不遵从?”
声音沙哑低沉, 磨刀石一样粗糙。
向晚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她长到这么大, 吃过的苦一定比自己多得多。
田如意听了这话,高高勾起的嘴角却忽然又坠了下去,他瘪着嘴,不满意的闹腾着,“非得我命令你才给我买吗?你就不能主动送我吗?”
向晴转过脸,看向自己的东家,田如意挥了挥手,制止了田如意的胡闹,“如意,你老师还在呢,不得无礼。”
田如意嘟嘟囔囔的停止了对向晴的骚扰,田文静便笑呵呵的看着向晴,向她介绍,“这是如意新拜的老师,向晚,和你是同宗,你又同如意关系好,不妨一块来见见。”
向晴低着头,老实道:“员外,我是外女,恐怕不好与向郎君相见。”
陈氏又仔细观察了二人的眉眼,心中又添了几分确信,向晚那双眼睛那么漂亮,除了亲兄妹,天底下有几个能生出那样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于是掩着嘴角笑起来,“不见一见,怎么知道是不是外女呢?”
向晴见二人实在坚持,方才缓缓的抬起眼睛,克制的看了向晚一眼,向晚却在仔细的打量她。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身后似乎总是跟着一个矮他半头的小不点,甩也甩不掉,每天咧着漏风的嘴,笑嘻嘻的“哥哥”来“哥哥”去,自己给菜地浇水,她就跑来跑去,吭哧吭哧的提水,偏偏力气又不大,总是洒了满身水,还得自己去给她换衣裳,若是自己坐在纺车前织布,那就更有的折腾了,一个小小的团子,小狗一样蹲在旁边,将那些棉线团成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
小不点模糊的身形逐渐放大,渐渐同身前的向晴重叠在一起。
向晚犹豫着,会是她吗?她小时候可调皮得很,话也多,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老实沉默的样子?
向晴只看了向晚一眼,便如遭雷击一样呆愣在原地,片刻后,她方才缓慢回神,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十分亲切。”
向晚努力回忆着小时候的生活,颦蹙双眉,咬着嘴唇迟疑不定,“咱们家门前,是不是有一颗槐树,到了夏天,垂下许多吊死鬼,你第一次见时,吓得哭了半天,我拿从娘亲枕头下面偷了一文钱给你买了饴糖才将你哄好了。”
向晴默默摸了袖子一下,那里还静静的躺着半包糖,自从第一次尝过,她就永远不想忘记那份甘甜。
向晴的眼眶慢慢的红了,只是强忍着,看着向晚问:“你离家时,带走了什么?”
向晚不假思索道:“我被她们掳走时,只带了一把琴,是我初学艺时,娘亲亲自砍树打制的,那把琴”
他微微顿了一下,那把破旧的木琴曾被谢瑶卿拿去,她说要寻宫中匠人修缮,如今只怕已经不知道被她丢到哪去了。
“那把琴我虽然一时找不到了,可它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若想知道,我可以”
向晴缓慢的眨了眨眼睛,一颗滚圆的泪珠顺着她纤长的睫毛滑落,她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抱住向晚,可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终日被汗水浸泡的粗布麻衣,又看看向晚身上干净得体的长衫和他那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伸出去的手还是尬尴的收回,局促不安的在衣服上擦来擦去。
向晚鼻尖一酸,主动上前揽住她的肩膀,向晴拘谨的双手方才小心翼翼的环抱住了向晚,她低下自己的头,伏在向晚肩上,用沙哑的声音,小声抽泣起来。
“哥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向晚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就像很多年前哄她睡觉时一样,他抬手,悄悄抹去脸上两道湿润晶莹的水痕,泪眼朦胧的笑着,“不怕,哥哥回来了,哥哥再也不走了。”
陈氏给坐不住的田如意使了个眼色,随着田文静缓缓向外退去,将宽敞的正厅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兄妹二人。
给向晚开门的门房见缝插针,凑到田文静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几乎在方寸之间,田文静脸上那股随和亲善的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郁色,陈氏三言两语将田如意打发走,小心问了一句,“是京城的事?”
田文静颔首,“嗯,秦胡犯边,陛下已经御驾亲征了,陛下疑心锡州有秦胡恐有勾结,指挥使给了我们一份官员名单,命我们盯紧了她们,看她们有没有不臣之举。”
陈氏缓缓叹了口气,“不臣之举哪里需要特意看呢?一个冬天,多少仪鸾卫折在锡州了?”
田文静沉默的应了一声,深深的皱着眉头,“我觉得若她能做出与外族勾结的事,恐怕离拥兵自立也不远了,你我近日须得小心行事,锡州还离不开咱们这一处钉子。”
陈氏点了点头,“只是有一点,向晴刚认回兄长,你还是给她放几天假的好。”
田文静拉起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这是自然,她并不知道你我是仪鸾司的暗桩,平时只是听我的命令做事,她办事勤恳老实,仪鸾司自然不能亏待了她。”
田文静想起向晴的身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向晴与向晚对坐桌前,只怔怔的看着向晚,半晌无言,直到窗外清风骤起,将树木枝桠吹得哗哗作响,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磕磕绊绊的问:“哥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当时只有我和哥哥在家,她们凶神恶煞的闯进门来,扔下一两银子说要买了你去,我哭喊了半天,反倒被她们打晕了,醒来后哥哥就不见了,就连那一两银子也不见了,我只以为我是在做梦。”
她忧心忡忡的看着向晚,“哥哥,那些匪盗那么残忍,你这些年还好吗?”
向晚苦笑着,她们哪里是匪盗?不过是向府的家仆罢了!
他沉吟片刻,勉强笑着:“你瞧我如今的样子,哪里像是过的不好?”
不过是被奴仆欺辱,被别家的小姐少爷们排挤孤立,算计出丑,被找上来的真少爷栽赃陷害,卖入蓄芳阁,几回生不如死罢了。
他抬起手,轻轻将向晴脸侧垂落的长发拢到两侧,这些事,同向晴吃过的苦头相比,定然是九牛一毛,不然她怎么会一点当日天真快乐的影子都不见?
“倒是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呢?咱们娘亲和爹爹呢?她们现在如何了?”
向晴的笑容一点点的落寞下去,她的肩膀塌下去,头也沉了下去,沙哑低沉的声音哽咽起来。
“哥哥被匪盗抢走后,母亲气不过,去衙门告官,却被知县扣在大牢里,扣上了个不敬法纪的罪名打了五十大板,扔在牢里,咽气时才准许爹爹去接的。”
向晚一怔,当时的知县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也是向家的门人吧?只是不知道后来向家倒台,那个知县又如何了。
若是谢瑶卿在这,同她一说,不管那个知县如今在哪,恐怕明天就能身首异处了吧?
向晴忍住悲戚,继续说着,“爹爹当时怀着小妹,在牢里受了寒,回来又要操持娘的后事,亏损了身子,生产时血流不止,难以为继,小妹也没有留住。”
向晚泪眼朦胧,哀戚的问,“咱们家,竟只剩下你我了吗?”
向晴沉默了一会,片刻后无悲无喜道:“原本还有一直养着的大黄的,只是后来煌水改道,淹没了家乡,它在跟我逃荒的路上,被另一个饥民打死吃了。”
向晚低头流了一会泪,轻轻将向晴揽到自己怀中,轻柔的拍打着她紧绷的背脊,向晚在她耳边小声说:“不要怕,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向晴擦了擦鼻子,闷闷的应了一声,反手握住了向晚的手,抬头看着向晚的眼睛,认真道:“我逃荒到锡州时被田员外收留,田员外救了我,给我饭吃,还教我教事,我如今跟着田员外,已经不会被人欺负了。”
她竖起手指,郑重的发誓:“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不管她是谁。”
第 30 章
田文静给向晴放了三天假, 让她带着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向晚在锡州街市上逛逛。
向晴很小心的将向晚护在身后,时不时便要回头惴惴不安的看一眼,直到看见向晚不紧不慢的缀在自己身后, 笑吟吟的瞧着自己, 她方才能安心的回过头去。
向晚抬手为整理肩上的褶皱, 无奈的笑着, “我这么大的人,难道还能平白无故的消失了不成?”
向晴皱起眉来,小声嘟嘟囔囔, “可是哥哥已经消失一次了”向晚打住她的抱怨, 细细问起她的衣食起居来。
“你如今是在帮田员外做事吗?我瞧着员外倒是个和善的人。”
向晴点点头,“是,员外救了我后就让我在她的书斋里帮忙,以前只是帮她看店理货,赚点活命的钱, 后来员外说我聪慧, 让我跟着账房认字算账,现在账房年纪大了, 许多要紧事,也是我在帮员外做, 我已经攒了些钱,想等来年开春后去皇上降恩开办的义塾读书明理,三五年后没准哥哥就是秀才娘子的哥哥了……”
向晴虽然寡言,但当她用沙哑的嗓音将一件事娓娓道来时总能让人如沐春风, 向晚向她伸出手,手心停在半空中, 向晴疑惑了刹那,却是条件反射一样,折了折腰,低头将脑袋贴在向晚温柔的掌心下,像只温驯的大型犬一样,欢快的蹭了蹭,向晚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中盈盈笑意温柔似水。
他望着眼前瘦削干练的妹妹,倍感欣慰的感慨:“妹妹长大了。”
向晴拉着他的手,静静的注视着他,缓缓笑起来,“很久以前就长大了。”
向晚在知道向晴打算去上学后便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嘱咐了许久,他忍不住在心里幻想起来,若是谢瑶卿还未曾厌弃他,那拜托她为向晴延请名师实在是一再合适不过的事。
向晴敏锐的察觉到向晚片刻的消沉,于是她不动声色的接过了话头,顺势问起了向晚。
“哥哥如今住在哪里,我怎么不记得咱们有过一个远方的表姐。”
向晚被她问的顿了一顿,片刻后他略去所有和谢瑶卿有关的事,含糊不清道:“确实不是表姐,是一个救过我的大夫,我如今借住在她那里。”
向晚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向晚脸上的神情,她默不作声的想,一个女神医。
她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哥哥如此信任她,能和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呢?
向晴露出两颗虎牙,笑得单纯,“哥哥,我口渴了,能带我去你家喝口水吗?”
向晚未曾多想,笑吟吟的拉起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与自己的至亲沐浴在澄黄温暖的斜阳下,一步一步丈量着回家的距离。
裴瑛似乎是出门问诊去了,青石小院里静悄悄空落落,向晚取来自己喝水用的粗陶杯,拿到水井边用葫芦瓢里剩下的一点水洗去上面的浮尘,正要去烧水,向晴却将他拦住了,她很利落的帮向晚打了一桶水上来,笑眯眯的说,“天热,我喝凉的就成,我累了,哥哥能不能让我屋里坐坐?”
虽然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向晚还是给自己的房间配了一把锁,向晴看着偏僻阴暗的小房间,嗅着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一边安心一边皱眉,安心是因为那个大夫对哥哥这么粗陋,定然是没什么不轨之心的,皱眉则是因为那个大夫竟然敢对哥哥这么粗陋,让哥哥这么委屈的住在这么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
向晴好奇的打量着昏暗狭窄的室内,左瞧瞧,右拍拍,片刻后她替向晚打抱不平,“哥哥这房间也太小,太暗,太冷湿了,春日里还好,到了冬天定然叫人冷得呆不住。”
向晚听了这话,只是笑笑,他低垂眉眼,望着脚下一株倔强生长在砖缝里的野草发呆。
“这有什么呢?比这更小、更暗、更冷湿的地方我也住过。”
至少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太阳每天都会如约而至,只有沐浴着那缕耀眼的光芒,向晚才能确信自己尚在人间,而不是不见天日的冷宫里的一缕幽魂。
向晴听了这话,一直噙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她认真的看着向晚的眼睛,确信道:“哥哥,你有事瞒着我。”
田文静私下里曾教给她许多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的本事,所以她看着向晚落寞悲戚的神情,飞快的从他方才的话语中找出了一个漏洞。
“哥哥,你说你被这个大夫救了,那是谁让你深陷险地了?是一个女人吗?”
向晚抬起头,却被她双眸中锐利的精光吓了一跳,怎么向晴也有这种鹰隼一样的,仪鸾卫专属的危险目光?
他匆匆应对着向晴,“大人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向晴并不管他说了什么,孜孜不倦的追问着,“她是谁?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哥哥喜欢她吗?她喜欢哥哥吗?她对哥哥做了什么?她现在在哪?做什么营生?家里有几个姐妹?”
她忖度着向晚的神情,咽下更过分的话——若自己单枪匹马打上门去,能不能把那个负心人杀个对穿?
向晚被她问的心乱如麻,谢瑶卿俊美的容颜与颀长有力的身躯不知疲倦一样入侵着他的心防,浮满灰尘的空气好似也随着他起伏的心绪,上上下下,浪涛一样涌动起来了。
陈年药材的苦涩味道弥漫在向晚鼻尖,他如今再回忆,方才后知后觉,原来谢瑶卿那通身的冷香里,也藏着一抹极致的苦涩。
向晴还在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向晚只得以手掩面,挡住自己红似胭脂的眼尾,他艰难道:“你不要问了我如今不想再提起她了。”
向晴定定的看着他,片刻后她郑重其事的问,“哥哥,你恨她吗?”
若是你恨,天涯海角,赴汤蹈火,我也要叫她跪在你面前,磕头请罪。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用掌心拭去眼角的湿热,“我不知道。”
向晴并没有如愿以偿的歇够三天假,就在她与向晚相认的第二天,田员外忽然遣门房将她叫了回去,说是书斋里有急事要安排给她,向晚于是急匆匆的为她煮了碗小面条当早饭,向晚瞅着碗里没滋没味的挂面,有些歉然的看着向晴。
“我不怎会做饭,你先凑合着吃。”
向晴却像饿了许多天一样,飞快的将清汤寡水的小面条吃完了,她利落的一抹嘴,笑着看着向晚,“只要是哥哥做的,我都喜欢吃。”
她匆匆披上外衣,看向向晚,“我要去田员外府上,哥哥去哪?”
向晚想了想,自己刚拿了陈氏十两银子的赏金,总要表现得殷勤点,露出点真本事来,好让他接着心甘情愿的交钱。
他跟上向晴的脚步,享受着向晴时刻的关心与照护。
“我正好也该去教田少爷弹琴了。”
田文静似乎有要事要交代给向晴,特意叫了管家请她去正房议事。
那个管家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甚至还断了一条胳膊,可那一双挂在干瘪眼窝里的眼睛,却是那么炯炯有神,她用怀疑的目光谨慎的评判每一个人,仿佛每个人都是她的死敌一样。
向晚有些狐疑的看着这个管家,田文静不是出身书香门第吗?怎么府上管家却是这么杀气腾腾的?
向晴却习以为常,她笑了笑安抚向晚道:“这是陈管家,年轻时杀过马匪的,是个热心人,哥哥不用担心。”
正好陈氏被田如意缠得受不了,也遣人来请向晚到后院去教授田如意,于是二人在游廊前别过,一人去前厅议事,一人到后院教书。
田府后院不同于寻常富贵人家,假山流水,亭台水榭,一眼瞧上去虽然简朴肃静,然而看得久了,总能品味出曲径通幽的意趣来。
田如意清脆跳跃的声音隔着溪水从院子另一侧响起来。
“老师老师!你终于来了!”
他猛的扑到向晚怀里,搂着向晚的腰不撒手,眨着眼睛,讨好的笑着。
“老师,你是向晴的哥哥吗?”
向晚只点了点头,田如意就迫不及待的说了下去,“老师,你知道向晴喜欢吃什么吗?她平时喜欢干什么?喜欢放风筝吗?喜欢钓鱼吗?喜欢”
向晚无奈的笑着,田如意自说自话,搂着他腰,小动物一样用头顶拱着他,软着嗓子撒着娇,“老师老师,你就告诉我吧!你告诉我向晴的小秘密,我告诉你我娘的小秘密!”
向晚无奈的,用手掌轻轻推着他不安分的脑袋,只当他是童言无忌,说过就忘了。
可田如意却很认真的趴到他的耳边,用气声说,“老师,我只告诉你,你不要往外说,我很小的时候,偷偷看见过我娘杀人呢!”
向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可田如意已经说完了娘亲的秘密,开始不停的摇晃着向晚的腰,瞪着水灵灵的眼睛,可怜巴巴的央求向晚,“老师,我已经把我娘的秘密告诉你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得把向晴的秘密告诉我才行!”
田文静在平日里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东家,做工时躲懒耍滑她从来都是一笑而过的,所以田府的下人们总是格外散漫些,哪怕是在前厅伺候的小丫头,每日里也是说说笑笑,毫无顾忌的,有时见了向晴,还会大声调笑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郎。
可今天田府前厅静得吓人。
那些穿红带绿,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一队的锦衣人。
这些身穿锦衣,腰跨长刀的女子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她们身高腿长,宽肩窄腰,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她们面容冷峻,像一尊尊没有温度的偶人一样,用冰凉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
向晴在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田文静绝不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书斋老板,她让自己暗中打听那些事,一件件串联起来,足够让向晴猜到真相。
而在自己一次又一次不负众望,妥帖完美的完成了田文静的命令,又十分迫切的想出人头地后,田文静也无数次含糊不清的表示过,若是她不怕危险,她可以把自己引荐给仪鸾司。
仪鸾司
她们是仪鸾司的人吗?那个传说中手眼通天,神鬼莫测的仪鸾司?
向晴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两个身材干练的锦衣女子拦住她,上下里外搜过了她的身,甚至粗鲁的掰开她的嘴,检查她的牙缝里是不是藏了毒药。
向晴揉着酸胀的下巴,有些不快的走进正堂。
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田文静也穿了一身飞鱼纹的大红贴里,一手扶刀,垂着头,恭顺的站在另一个女子下首。
那个女子正低着头把玩手中的白瓷杯,绯红的锦袍将她的皮肤衬得苍白,她听见向晴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可怖的脸。
一道血红的长疤从眉尾至唇侧,贯穿了她的整张脸,蜈蚣一样盘踞在她原本锋锐逼人的五官上。
她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向晴。
田文静对她使了个眼色,“向晴,快见过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