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宋寒衣居高临下, 远远投来一瞥。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让向晴不太舒服,向晴听见她缓缓开口。


    “你就是向晴?田文静说你差事办得不错,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向晴暗自撇了撇嘴, 勉为其难的抬起头, 对上她那张恐怖的脸, 宋寒衣挑剔的看了半天, 而后似乎满意竟从高处走下来,她握住向晴的手腕,顺着她的骨骼摸索着她手臂的肌肉。


    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长大的, 那样一双细长的手, 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向晴觉得自己的胳膊差点要被她捏碎了,可她偏偏不想输了气势,矮人一头,于是只好佯装无感,面无表情的忍着。


    宋寒衣觉出向晴身体轻微的颤抖, 于是抬起眼探寻的看她一眼, 向晴面色如常,平静的与她对视着。


    宋寒衣赞许的冲她点了点头, “不错,倒是个能经事的, 腿脚摸着倒结实,练过武吗?”


    向晴摇了摇头,“未曾练过武,倒是打过许多架。”


    宋寒衣轻笑一声, 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哦?战况如何呢?”


    向晴老实道:“胜负倒不记得, 只是打到现在,还未曾伤过筋骨。”


    宋寒衣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又看向田文静仔细的盘问起来,“她在你手下都做了哪些事?”


    田文静如数家珍一般将她的功绩娓娓道来。


    “找到曲三娘的尸首,发现山坳里的马匪,给咱们仪鸾卫通风报信这些事都是她在做。”


    宋寒衣微微有些动容,“曲三娘的尸首是她找到的。”


    向晴对那个矮小机灵的女子还有些印象,闻言她在宽大袖子中翻找了几下,找到一条褪了色的宫绦,它原本是用翠绿的丝线编成,点缀着几簇澄黄的宝玉,就像江南三月里,葱郁杨柳下几簇明黄夺目的迎春。


    可它在被汗水和血水浸泡之后,失去了鲜活的颜色,看上去暗淡无光。


    向晴把宫绦在衣袖上蹭了蹭,伸到半空中,“她死前把这个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京城的宋寒衣大人,她说指挥使慈悲,求指挥使把这条新买的宫绦转增给她的夫郎。”


    向晴当时想,那个血肉模糊,气若游丝的女人定然是糊涂了,她不过是锡州城内的一个帮佣,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位手眼通天的宋大人的。


    谁料曲三娘弥留之际说的胡话竟好像一个谶语一样。


    向晴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英武的女子,她就是宋寒衣吗?


    宋寒衣看着那条宫绦沉默良久,片刻后她呼出一口浊气,接过宫绦仔细的盘好收起,轻声道:“既是她的遗愿,我代她转交就好了。”


    曲三娘能将这样的东西交给向晴,说明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郎必然有过人之处,宋寒衣上下打量着向晴的体格与容貌,片刻后她忽然问:“你怕死吗?”


    她的语气漠然有冷漠,像是在问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向晴被问的怔住了,片刻后她回过神来,缓缓回答着宋寒衣的盘问,“我不怕死,我知道有很多东西比死可怕多了。”


    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掀翻沆瀣一气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为母父报仇,打过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山匪抢夺活命的粮食,逃过城门守卫层出不穷的搜刮剥削混进城来谋一个差事却从来都不容易。


    宋寒衣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她笑着,像条毒蛇一样吐着信子引诱她,“你想要什么?财富?奴仆?宅院?还是想要手握无上的权势?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送给你,只要你给仪鸾司卖命。”


    向晴陷入了沉默,宋寒衣说的这些她都不想要,她低着头想了许久,而后抬起眼,用亮如晨星的眼睛看着宋寒衣,认真道:“我想保护我哥哥。”


    “他好像被一个女人辜负了,那个女人不仅伤了他的心,还险些置他于死地。”


    “我要把那个女人揪出来,给哥哥报仇。”


    宋寒衣听到这,爽朗的笑起来,“这有何难呢?加入仪鸾司后,只要你开口,不管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哪怕是掘地三尺,仪鸾卫也能帮你找到那个女人的。”


    向晴深深的呼吸几下,仪鸾司需要她卖命,可是给的酬劳实在丰厚,不管是每年高额的俸禄,还是动辄决人生死的特权,只要她得到这些,一定可以保护哥哥,成为哥哥最结实的倚靠的。


    她坚定的看向宋寒衣,屈膝半跪,有样学样的向她行礼,宋寒衣扔给她一块黄铜腰牌,向晴抬眸打量,上面刻着“仪鸾司百户”几个字,宋寒衣只说了几句鼓励她的话,便开始紧锣密鼓的为她下达命令。


    “西北战事将起,陛下正在京中整顿军备,不日便要出征,陛下料定西北动荡,锡州必定生乱,三皇女之流恐与秦胡早有勾结,趁大军开拨西北,或有拥兵自立的可能,京中仪鸾卫都要随驾出征,人手恐怕不足,你要辅佐田佥事,为她留意好山中马匪和城中官宦的动静,若有异常,随时上报给田佥事。”


    向晴谨慎小心的咀嚼着这几条命令,宋寒衣长篇大论的说完,给身后侍立一个挎刀校尉使了个眼色,那个校尉飞快的托上一个小木匣,宋寒衣亲手为向晴打开,十根小指大小的金条紧挨着排在一起,金灿灿的黄金在一瞬间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向晴呼吸一窒,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宋寒衣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鼓励,似是诱惑,“这些只是今日的见面礼,若你差事办得好,等圣驾回銮,定然会给你百倍千倍的犒赏。”


    她语重心长的劝向晴收下,“总得给你哥哥买几件金银首饰罢。”


    向晴这次没有犹豫,沉默的将将金条收下了。


    宋寒衣解决心头一件大事,终于轻松许多,她笑着看向田文静,随口问:“如意那孩子呢?算起来我也有一年不曾见过他了,长高了不少吧?”


    田文静正想派人把田如意叫过来,那个让她头疼又喜爱的清脆声音便咋咋呼呼的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向晴!向晴!你在吗?老师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了,你要是不想我出去乱说,你就给我买藕粉桂花糕,驴打滚,绿豆糕”


    田如意得意洋洋的在院子里报起了菜名。


    田文静气得一张俊脸通红,“逆子!读书时未见你嘴皮子这么利索!”


    宋寒衣抿了口茶,笑着安慰她,“小孩子活泼些总是好的。”


    宋寒衣侧耳,饶有兴致的听那个活泼快乐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只是一声声银铃一般的笑闹声后,似乎还跟着一个沉稳温和,柔情似水的婉转声音。


    “如意,不要跑,小心磕了腿。”


    不是陈氏的声音,但却十分耳熟,宋寒衣默不作声,缓缓敛起脸上的笑意,捏着茶杯,垂着眉眼,这是谁的声音呢?


    片刻后,宋寒衣悄然踱步至门前,侧身藏在门侧的阴影里,只偏着头,于暗中逆着光打量从远处跑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第 32 章


    宋寒衣藏在门边的阴影里, 像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一样,伺机而动。


    那一大一小两个声音一寸一寸的靠近了,宋寒衣屏在呼吸,生怕吓跑了他, 她垂眼看着门边一株随风飘摇的野花, 在心里数着那人的脚步。


    一步、两步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忽然顿住了, 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 在原地怔愣许久,直到那个矮小一点的身影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方才弯下腰, 凑在田如意耳边, 轻声细语的说了些什么。


    宋寒衣侧头,支着耳朵,却只能听见风声。


    田如意得了向晚的嘱托,很是好奇的看着他,扯着他的手腕摇来晃去, “老师, 你真的不跟我去吗?我娘在京城的朋友来了呢,她每次都带好多点心给我!”


    向晚温婉的笑容中泛上淡淡的苦涩, 那些将前院守卫得水泄不通,沉默寡言却极具压迫感的锦衣女子, 除了仪鸾卫向晚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况且她们身穿绯红飞鱼服,腰跨绣春刀,腰间佩戴金鱼佩,这是仪鸾司指挥使宋寒衣直属的卫队。


    田文静那个京城的朋友是谁, 不言而喻。


    向晚低下头,揉了揉田如意柔软的发顶, 笑着哄他:“我有东西忘了带,让你告诉向晴的话记住了吗?”


    田如意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复述道:“让向晴不要说你的名字,不要说你是京城来的,不要说”


    向晚拍了拍他的肩膀,塞了一块甜兮兮的饴糖在他嘴里,夸奖道:“记得真准,一会见了向晴就这么说。”


    田如意像只小兽一样蹦跳着扑进了田文静怀里,伸手便扯自己娘亲的脸颊,“娘!你叫我来什么事呀!”


    田文静无奈的把身上这只八爪鱼往下薅,揪着他的领子小声训他,“屋里还有别人呢,不许这么无礼!”


    田如意瘪了瘪嘴,皱着鼻尖嘟嘟囔囔的从娘亲身上爬下来,乖巧端庄的同宋寒衣见过了礼,田如意弯着眼睛,笑眯眯的夸宋寒衣,“宋姐姐比上回见时更好看了!”


    宋寒衣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取出些精致点心送给他,看似是随口问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老师呢?”


    她虽是在问田如意,眼神却若有若无的看向向晴,向晴当即回答她,“那就是我的哥哥,名叫”


    田如意忽然蹦向向晴,大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向晴向晴!宋姐姐送给我好多点心,你喜欢吃哪种?我送给你!”


    向晴惊诧的看着田如意,这位小少爷平时虽然娇蛮任性,但从未在人前这么无礼过,于是她忍不住多看了田如意几眼,田如意被她看着,笑得愈发热烈起来,他招了招手,让向晴低下头,然后揪住她的耳朵,踮着脚尖嘀嘀咕咕了半天。


    宋寒衣看似无所事事的低着头研究手上的茶杯,一双耳朵却十分敏锐的支起来,专心致志的偷听二人的对话,偏偏田如意这小子说起话来又快又密,叽叽喳喳半天,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向晴的两道长眉说得像麻绳一样拧在了一起,可宋寒衣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捕捉不到。


    宋寒衣暗地里磨起了牙,没想到田如意这小子还是个当仪鸾卫的好苗子呢?!


    她只好将目光移向向晴,希望从她身上捕捉到蛛丝马迹。


    “你们两个在那说什么呢?”


    向晴神色复杂的抬起头来,脸上除了原本对她的敬畏,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夹带了一点气愤。


    宋寒衣微微眯起了眼睛,听见向晴僵硬的撒谎道:“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些家里的小事罢了。”


    宋寒衣笑了笑,将话头绕回了方才未尽的地方,“你方才说,你还有个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向晴迟疑片刻,艰难的胡编乱造道:“叫叫向宁。”


    “但惜春将晚,宁愁日渐晡,真是个好名字,不是吗?”宋寒衣意味深长的看向向晴,从那道模模糊糊的身形,从他慌不择路的躲避,从向晴含糊其辞的说辞,她在心底几乎已经确定了那个谜底。


    但仅凭猜测是不够的,谢瑶卿的心绪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她强迫自己沉溺在军队永无止境的操练中,将身体上的劳累与伤痛当作烈酒麻痹自己日渐疯狂的心神,宋寒衣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她甚至觉得如果谢瑶卿这样走上西北战场,也许会如流星一般,在一刹那迸发出剧烈的光芒,然后飞快的陨落、暗淡。


    作为仪鸾司的首领,宋寒衣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她束手无策。


    但如今她好像于黑夜里看见了一抹曙光,那一味对谢瑶卿来说立竿见影的解药,似乎有影影绰绰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于是宋寒衣并不追问向晴,装作对她那个哥哥并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转头和田文静聊起来家具装饰。


    向晴惴惴不安的盯着宋寒衣许久,她书读的不多,听不出宋寒衣那句诗的题外之意,她只是凭直觉觉得,这位慧眼如炬、心狠手辣的仪鸾司指挥使,一定在怀疑哥哥,只是她见宋寒衣浑不在意的同田文静说说笑笑,一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一颗高悬的心缓缓的平复了下来。


    她想,自己不过是个打杂的帮佣,哥哥当时被匪盗掳走,也遇不到宋寒衣这样的权贵,指挥使一定不会在意她们这样的小人物的。


    可是哥哥为什么那么害怕宋寒衣呢?难道害他陷入死境的女人是个仪鸾卫?!


    向晴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她下定决心,日后一定勤练拳脚,以打遍仪鸾司为目标,这样才能为哥哥报仇。


    天色渐晚,田文静招呼下人端上菜肴,她用眼神提醒向晴,“你不如也留下来用膳?”


    这点眼色向晴还是有的,她拉上田如意,随口扯了个借口,“家中已经做好晚膳了,我回去吃就行,小少爷,来,我带您找主君去。”


    田如意在这里听几个大人絮絮叨叨半天,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听了这话,当即像个小猴子一样挂在她的身上荡来荡去,“快点带我去找爹爹!一会爹爹给我的糖我分你一半!”


    宋寒衣静静看着二人黏在一起的身形,忍不住看向田文静,“如意倒是黏向晴。”


    田文静呵呵笑着,“小孩子心性嘛,没什么要紧的。”


    向晴寡言但可靠,为人又沉稳上进,给田家干了这么多年活,从来没有偷奸耍滑过,况且田如意又这么喜欢她,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男孩,总要挑个知根知底的女子才好把家业交给她。


    宋寒衣并没有接侍女递来的酒盏,她问田文静:“向晴那个哥哥,你知道多少?”


    田文静惊诧的看着她,“我以为你不在意呢,不知道如意那小子给她说了什么,竟哄她来骗你,她那个哥哥不叫向宁,叫向晚,和向晴幼时离散,这两天才相认的。”


    宋寒衣眯起眼睛,“这两天才相认的?那他是什么时候来锡州的?”


    田文静曲着手指,粗略估算了一会,“至多不过半个月前罢。”


    宋寒衣猛地一拍桌案,“他果然没死!”


    田文静不解道:“谁?哪个重犯吗?需要我叫人去抓捕吗?”


    宋寒衣飞快的阻止她,“不不不,这件事牵扯甚大,我来干就行这桌子菜你不必撤,只装作还在和我宴饮的样子来就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唤来自己的下属,低声吩咐了几句,片刻后这个身量与她相似的校尉捧来一身夜行衣,宋寒衣当即脱下身上锦袍,换上夜行衣,吩咐那个校尉,“一会你穿上我的衣服,装作喝醉出去逛上一圈,我去去就回。”


    向晴拉拉扯扯,终于把田如意送回了陈氏那里,田如意见她要走,在她身上黏黏糊糊不愿分开,老大的不愿意,最后还是向晴答应明天给他带木偶来他才勉勉强强,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陈氏那里。


    陈氏温和的笑着,将向晚的留下的话转告给她,“你哥哥让你先去他那一趟。”


    向晴谢过陈氏,辞谢了他的挽留后匆忙赶到前厅,她窝在草丛里,双眉紧蹙,死死盯着灯火通明的正厅,她总觉得那个满肚子心眼的宋寒衣话里有话,没准是装作不在意哥哥让自己放松警惕。


    厅堂中灯火如昼,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侍女与小厮们流水一样端着琳琅满目的珍馐佳酿鱼贯而入,向晴看见几个仪鸾卫众星拱月一样簇拥着一个高大干练的女人出来醒酒。


    昏黄的烛火中,向晴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只觉得从身量看,那人应该就是宋寒衣。


    她屏住呼吸,支着耳朵,听见一个校尉恭敬道:“指挥使,田佥事找您呢。”


    向晴终于放下心来,从花丛中爬出来,谨慎的四下打量一番,见无人察觉自己,方轻手轻脚的拍去衣服上的泥土,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走了。


    在她身后,一个鬼魅一样黑影,精准的卡着她的脚步与呼吸,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向晴几次机敏的骤然回头,却只能看到随风飘落的花叶,她只得回过身去,继续疑神疑鬼的往向晚家里走。


    宋寒衣远远跟着她,心里却很满意,这个向晴,简直生下来就是当仪鸾卫的料。


    向晴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最后一次小心翼翼的环顾四周,只见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漆黑的猫儿灵巧的跃上房顶,瞪着金黄的圆眼睛,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向晴敲了敲门,低声道;“哥哥,是我,我确定过了,没人跟着我。”


    片刻后,木门之间露出一道缝隙,向晚惨白的脸露了出来,他神色慌乱的看着门外,执着的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人吗?”


    他隐隐觉得周围有股肃穆的杀意,令他不寒而栗。


    向晴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轻声盘问道:“哥哥,到底怎么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告诉我,我一定能帮你的。”


    向晚紧紧绷着身体,被向晴攥着的手沁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曾经被谢瑶卿紧紧扼住咽喉,被她居高临下,用像看老鼠一样的冰冷目光看着,被她头也不回的丢进冷宫的回忆像不休不止的梦魇一样缠了上来。


    他轻轻发着抖,却用严厉的语气告诫向晴,“这件事你不要再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决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


    向晴忍不住急道:“哥哥!”


    向晚轻喝一声,“不要问了!我不能害你!”


    向晴还在坚持,“可是我们是一家人”


    一道诡异的笑声忽然从她们头顶死寂漆黑的夜色中响起,仿佛是成了精的狸子发出的怪笑。


    “他说的不错,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向晴猛的将向晚拦在自己身后,抬头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夜空,壮胆一样大声喝问:“谁?!”


    一道黑色的影子像猫一样灵巧的从院墙上跳了下来,她高大的身躯落在石板路上,轻盈得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她看向在向晴身后抖做一团的向晚,干脆的扯下蒙脸的黑布,露出自己那张吓人的面容,她笑着看向向晚,丝毫不在意攥紧了拳头的向晴。


    “向公子,久别重逢,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向晚面如金纸,他深吸几口气,竭尽所能的佯装轻松,“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妹妹,你再不走,我就要报官了!”


    向晴明白哥哥同宋寒衣必有渊源,也明白宋寒衣的拳脚恐怕举世无双,但她看着哥哥脸上的恐惧与无助,怒从中起,找准时机,抡圆了拳头向宋寒衣砸了过去。


    她为了生存,在一次次混战中磨平了手背上突起的指节,她自信若是常人,定然接不下自己这一拳。


    向晚急忙出声制止她:“向晴,别!”


    宋寒衣轻轻瞥了她那势如雷霆的拳头一样,头也不抬的伸出一只手,便轻巧的捏住了她手腕,向晴挣扎了几下,只觉得那只手铁钳一样,宋寒衣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向晴纵然能忍,也不得不皱眉承担剧烈的痛楚。


    这下宋寒衣的语气中便加了几分威胁,“向晚,真的不请我进去吗?”


    向晚破罐子破摔的将门拉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向晴揉着手腕,满脸不平的走在她们二人身后,向晚忽然听住,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那边屋子里有药油,你去自己抹上。”


    向晴神色复杂的看向宋寒衣,宋寒衣施施然亮出自己指挥使的腰牌,“这是命令。”


    打肯定是打不过了,她只好憋屈道:“我不去,我就门外等着,哥哥有事随时叫我。”


    向晚看了一眼宋寒衣,见宋寒衣不曾多言,便任由向晴守在门外,同宋寒衣进了屋。


    向晚用衣袖挡着风,用打火石点上一豆烛火,宋寒衣里外打量几圈,皱着眉问:“你就住在这里?”


    真到了被发现的地步,向晚反倒冷静了,他冷冷看着宋寒衣,面无表情道:“住在哪也比住在冷宫好,你说是不是?宋大人?”


    宋寒衣沉默片刻,选择转移话题:“谁帮你逃出来的?”


    向晚不留情面的打断她,“没人帮我,谢瑶卿的恋人想让我死,我只好如他所愿,好让她们白头偕老,我只是被好心人救了罢了,怎么?宋大人是想把我这个死人捉回去刑讯审问吗?”


    宋寒衣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只得急忙替谢瑶卿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向曦与三皇女早有勾结,陛下也是被他骗了!如今向曦已经被押入诏狱,日夜受刑了,向晚,你听我说,其实当时送裘衣给陛下的,其实是你啊!你中衣上刺绣的手法,和那件裘衣上一模一样!”


    向晚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认错呢?她认定向曦对她有恩,几句话就让我生不如死,如今仅凭针脚便又认定了我,把向曦关了起来,若是来日谁家的狗也会绣那种样式,岂不是它汪汪叫几声,陛下又要折磨我呢?”


    宋寒衣罕见的沁出了一身冷汗,她讪讪笑着,“向公子这话也太刻薄,您和向曦长得相似,况且您又曾当过向家的养子,陛下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向晚反唇相讥道:“若有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然不仅要记住她的长相、性命,连她有几根头发我都要数的清清楚楚,怎么会既记不清容貌,又记不得姓名,只记得他是向家的少爷呢?若向家的少爷是条狗,她也要和狗同床共枕吗?”


    宋寒衣无奈道:“向公子,咱们能放过狗吗?我说的千真万确,陛下是真心悔过,明白她真心喜欢的人其实是您的。”


    向晚不为所动,“我也千真万确的告诉你,我早就死了,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回到宫里再死一次的。”


    宋寒衣见他强硬,只得酝酿起泪光,忧心忡忡道:“向公子,陛下如今想您想得茶饭不思,日日以泪洗面,马上就要疯了,您就可怜可怜她,回去抚慰抚慰她那颗焦灼不安的心吧。”


    向晚疲倦的低下了头,低声道:“以泪洗面?你哄谁呢?谢瑶卿只会用别人的血洗自己的手。”


    “回去,做个任打任骂,会撒娇会讨好会安慰人心的小宠物,然后等她找到更有用的药方,再被丢弃一次是吗?”


    宋寒衣急忙道:“不!绝不可能!你就是最有用的药方了!”


    向晚讥讽的笑了一下,悲戚道:“可我不想做个药方,我想做个人。”


    他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邈远的穹顶之上,点缀着几颗珍珠一样的星子,熠熠生辉。


    “你知道吗?自从来了锡州,我才知晓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在这里,我不用处处小心,提防别人的算计,我不用日日辗转反侧,乞求一个女人高高在上的恩宠,我也不用殚精竭虑,同她的下属仆从打点关系。我只需要做好自己,付出劳动,就能得到回报,我在这自食其力,远好过在宫里做一个只能依附别人的菟丝子。”


    宋寒衣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她这才发现,眼前的向晚姿容依旧艳丽,身姿依旧窈窕,可举手投足间,再不复往日的畏缩谨慎,处处讨好,他大方又利落,即使面对自己,也未曾输了气势。


    宋寒衣明白,仅凭自己这张笨拙的嘴,是说服不了向晚的。


    她只好站起来,用高大的身躯挡住向晚的去路,她的手掌轻轻按向刀柄,她垂下眼睛,轻声说:“既如此,在下只能先说一声对不住了。”


    向晚未曾慌乱,只是冷眼看着她,他无所顾忌的将桌上茶杯摔在地上,任由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手指,他捡了一块最锋利的瓷片紧紧贴在自己颈间,轻轻闭上了眼睛。


    宋寒衣的脚步当即顿在原地,她缓缓举起双手,紧张的盯着向晚的动作。


    “向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向晚置若罔闻,只是紧紧捏着瓷片,在自己颈间细嫩白皙的肌肤上轻轻一推,他纤长如鹅颈一样的脖子登时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淋漓的流淌下来,将他身上素色的单衣染的血红。


    宋寒衣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向晚忍着剧痛与恐惧,坚定的说。


    “宋寒衣,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想再伤心了。”


    “要么,你当作没见过我,要么,带我的尸体回去。”


    第 33 章


    向晚以死相逼, 宋寒衣明白再无强迫他回京的可能了。


    于是她缓缓将自己的佩剑解下来丢在地上,展示自己的诚意,她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 尽可能的用柔和的腔调粉饰自己凶神恶煞的神情。


    “我一定当做没见过你。”


    “向公子, 您千万不要冲动。”


    向晚不为所动, 仍旧把碎瓷片紧紧贴在颈间, 淋漓的鲜血顺着雪白的皮肤蜿蜒而下,血红的小蛇一样。


    向晚静静看着她,坚定的往前一步, 宋寒衣被他逼迫着, 不得不往门外退了一小步,她退一步,向晚又进一步,二人就这么沉默无言的对峙着,直到宋寒衣不得不退到门外去。


    向晚迎着冷风站立门前, 面无血色, 单薄的身子一片纸一样被吹得飘飘摇摇,向晴看见他颈间模糊的血肉与斑斓的血迹, 什么也顾不得,一个箭步飞奔上前, 一把抢过被向晚紧紧攥在手里的碎瓷片,一手用力捂住他脖颈上的伤口,从衣服上扯下布条为他止血。


    向晴一遍手忙脚乱的做着这些,一遍愤慨抬头, 对宋寒衣怒目而视。


    宋寒衣只敢远远站着,强硬的对向晴千叮咛万嘱咐, “照顾好你哥哥,这几天不要乱跑。”


    她似乎有极为要紧的事,丢下这一句话,连配刀都忘了拿,飞快的跃上屋顶,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向晴来不及关心宋寒衣的去向,她焦躁不安的低下头,专心致志的为向晚止血,语气里忍不住带了几分埋怨,“哥哥,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值得你这样为她隐瞒?!”


    向晚轻轻握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苦笑,他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你好好做你的差事,不要被我牵扯进来。”


    未等向晴反驳,向晚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侧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呆在锡州了,我得跑得越远越好。”


    闻言,向晴捂在他脖子上的手骤然收紧,向晚禁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向晴受伤的垂下眼眸,怔怔的望着他。


    “哥哥,我们才相认多久,你又要扔下我了吗?”


    向晚一时语塞,可是宋寒衣既然看见了自己,就绝不可能不告诉谢瑶卿,等谢瑶卿亲临锡州,那才是他的灭顶之灾。


    向晚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脊背因为愧疚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眨了眨眼,想除去眼底翻涌升腾的酸涩,向晴伸出粗粝的拇指,轻轻为他擦去了眼角晶莹滚圆的水珠。


    她一把抱住向晚,低声请求,“哥哥,不管你想去哪,过了今晚再说吧。”


    向晚百感交集,迟疑之下,终究是缓缓颔首。


    第二日一早,外出就诊的裴瑛风尘仆仆的赶回了据点,却为向晚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锡州戒严了,这两个月千万不要出城,若是被发现了,一律当作私通敌匪格杀勿论。”


    向晚悚然一惊,惶然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裴瑛匆匆咽下一口凉茶缓解自己的口干舌燥,她努力深吸几口气平缓着呼吸,徐徐解释,“就今天,我从城门过来的时候,城墙上已经挂了三具没头的尸体了,看穿着打扮,是不是敌匪还是两说。”


    向晚想着那血淋淋的场面,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向晴洗了脸从屋外进来,闻言抹脸的手一顿,轻声追问,“如今正是太平盛世,锡州四周又无战乱,哪里来的敌匪呢?”


    裴瑛耸了耸肩,无所谓道:“自然是太守说谁是敌匪,那谁就是敌匪了。”


    她语重心长的叮嘱二人,“看见你们给我交房租的份上,告诫你们一句,这几天不管城里发生什么都不要乱跑,整个锡州城,只有这条巷子是最安全的。”


    她回来似乎只是为了叮嘱向晚这一句的,过不多久,她便又背上药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向晚失魂落魄的呢喃着,“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戒严了呢?锡州又无战事”


    向晴忽然断然开口,“可西北有战事。”


    向晚不解的看着她,似乎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向晴歉然的看着他,“哥哥,我恐怕不能陪你了,我得去趟田员外那。”


    她仔细品味着裴瑛方才的话,那个大夫一定深知内幕,甚至就是决策者,但无论如何,她正在向哥哥散发善意,哥哥留在这里,短时间内至少是安全的。


    向晴半蹲再向晚脚边,撒娇一样央求他,“哥哥,你能在这等我回来吗?”


    向晚心乱如麻,他低头瞧见向晴委屈可怜的眼神,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向晴披上斗笠,将整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她思绪如飞。


    陛下亲征西北,两只嫡系部队都要北调,京师必定守卫空虚,对有心人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举攻下京城,改朝换代的机会。锡州无战事却紧急戒严,无非是要防止走漏消息,想要趁陛下被秦胡绊住脚步,快刀斩乱麻罢了。


    向晴脚步一顿,快刀斩乱麻,恐怕谢琼卿拥兵自立,近在眼前了。


    她穿过小巷,迎头撞上一堆趾高气扬的官府府兵,押解着一簇簇女男老少向刑场走去,她后退一步,机敏的藏在阴影中,面无表情的看着那群衣衫褴褛,哭天喊地的人们。


    她听见旁边百姓的议论。


    “那不是城北的刘员外吗?怎么突然被判了死刑了?”


    “说是私通敌匪,你没瞧见那么多金银珠宝,一天之内全被官府查抄去了。”


    向晴脚步不停,压低帽檐,藏身在熙攘的人群中,不着痕迹的向田府跑去


    宋寒衣星夜兼程,一路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出征之前,把这个至关紧要的消息递回了京城。


    她在军营的最深处找到了谢瑶卿,牛皮帐篷里酒气熏天,但谢瑶卿从来不喝酒。


    宋寒衣不再犹豫,直接掀开帘子进去,谢瑶卿正赤着上身,袒露着缠满绷带的胳膊,鲜红的血水正不停的从绷带下渗出来,她的胸前受了新伤,从锁骨到前胸正中,血肉外翻,深可见骨,谢瑶卿身边摆着一坛熏人的烈酒,她将细布用酒打湿,眼也不眨一下,便将被酒浸透的细布往伤口上擦。


    宋寒衣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布,看着她眼下的青黑与毫无血色的脸,恨铁不成钢的骂,“我的祖宗,你非得把自己作死了才舒服呢!你养着那么多御医是吃干饭的吗?”


    规规矩矩跪坐在角落里的郭芳仪委屈的为自己申辩,“宋大人,是陛下自己不愿让微臣医治的。”


    谢瑶卿迟钝的抬起头,迷茫的看着她,呢喃自语:“可他在冷宫里,生了病受了伤,从来都没有太医为他医治啊。”


    宋寒衣恨不得拎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狠狠的骂:可你是皇帝啊!你是背负了那么血海神抽的皇帝啊!


    她看着谢瑶卿颓丧懊悔的样子,开始怀疑这个向来无敌的西北军神若是走上西北战场,会不会就此陨落。


    宋寒衣于是飞快的在她耳边大声喊起来。


    “我在锡州见到了向晚,她没死,就在锡州!”


    谢瑶卿萎靡不振的双眼在一刹那睁圆了,她似乎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她一把抓住宋寒衣的手,满怀期许的问:“他在哪?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宋寒衣反握住她的手腕,认真道:“他不愿见您,以死相逼,不想回到京城来。”


    谢瑶卿原本消沉昏暗的眼睛中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她咧着嘴,无声的笑起来。


    “他不愿来见朕,那朕便去见他。”


    她伸展着尘封已久的筋骨,缓慢又轻柔的擦拭着自己饱尝鲜血的佩剑,她的嘴角勾起一个令人恐惧的弧度,她轻声细语的说。


    “朕改变主意了,朕要砍下秦胡可汗的头颅,折断谢琼卿的四肢,把向曦剁碎了,一并送给向晚当作赔礼。”


    第 34 章


    按照礼法, 大周的皇帝在御驾亲征前是需要登台祭告天地的,谢瑶卿着急出征的样子六部官员都看在眼里,礼部官员早已经备好了祭坛与祭品,谢瑶卿穿好礼服就能祭天地。


    无数内侍鱼贯而入, 捧着华美繁复的衮服与环佩琳琅的玉器首饰, 井井有条的服侍谢瑶卿更衣梳洗。


    谢瑶卿便趁机问清了向晚的事。


    “你是说, 他在锡州还有个亲妹妹?”


    在宋寒衣将锡州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后谢瑶卿这么问道, “她可靠吗?”


    宋寒衣与向晴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几瞬,但她从来目光毒辣,已经从向晴的言谈举止中蓦画出了她的脾气性格。


    “有几分拳脚, 话不多, 为田文静做了几年事也未曾出过事,可见是个可靠的,我那天尾随跟踪她,她倒是十分机敏,在仪鸾司定然能有一番作为。”


    谢瑶卿正伸着胳膊让郭芳仪上药, 郭芳仪小心翼翼的捧着她的胳膊, 紧张道:“陛下恕罪,可能会有些疼。”


    谢瑶卿轻轻蹙着眉, 忍受着源源不断的刺痛,但她并非生气, 反而语气温和的安抚郭芳仪,“你只管做你的就是,朕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脆弱。”她继续看向宋寒衣, 打断她对向晴公允客观的评价,“朕的意思是, 她对向晚怎么样?可靠吗?”


    宋寒衣仔细回忆了一番,皱着眉道:“她对向晚倒是没得说,时时都将向晚护在身后,便是对上我,也敢为向晚拼命。”


    谢瑶卿放下心来,在郭芳仪的示意下尝试着活动手臂,她侧头问了一句,“凭你的医术,我什么时候能再拉动三石弓?”


    郭芳仪学了十年医,最擅长的便是医治跌打损伤,所以她不无自信道:“微臣虽不才,但也敢跟陛下保证,至多不出三日,陛下的右臂便能恢复如初了。”


    谢瑶卿颔首,用早已恢复清明的眼神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下令,“命明胜军与守义军原地整顿,三日后开拨西北。”


    宋寒衣一怔,下意识的问道:“陛下不去锡州吗?”


    谢瑶卿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华美冰冷的帝王衮冕,对镜将自己耳畔吹落的长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她平静的看着宋寒衣,声音虽轻却不容拒绝,“朕当然要去锡州,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朕去做,不是吗?”


    “宋寒衣,秦胡是多么残暴,你应当是知道的,不是吗?”


    她们南下劫掠时,会夺走粮食与牲畜,杀死女人与老人,留下稚童与步入育龄的男子充作奴隶。


    听说秦胡入境时,哪怕是稚童,只要高于马腿,也要被她们残忍的杀死。


    如今西北三城,就落在这样一群蛮夷手中。


    宋寒衣沉默片刻,羞愧的单膝跪地,她抱拳向谢瑶卿请命,“陛下,来日攻城,臣愿为先登。”


    谢瑶卿将最后一件祭告天地时需要的饰品穿戴好,她伸手将宋寒衣扶起,温和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勾唇笑了笑,“有朕在,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先登呢?”


    宋寒衣一梗,却在谢瑶卿冰冷的话语中听出一种临近毁灭的癫狂,“朕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呢。”


    宋寒衣在心底琢磨起来,秦胡若是灭了国,仪鸾司有什么收尾工作需要做呢?


    谢瑶卿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你去告诉秦臻与王琴,三日后凌晨开拨,日夜奔袭,要在五日内翻过阴山,抵达青盐城下。”


    青盐,兀轮,寿乡三城本是西北边陲呈犄角之势相互拱卫的三座众城,守卫森严,秦胡联军却在有心人的指引下,绕开有重兵把守的关隘,从薄弱处攻进城中,杀死守将,屠戮士兵与百姓。


    西北诸城太守虽有心夺回城池,但依赖兵力不足,而来边境线上还有许多秦胡的骑兵来回劫掠,牵扯她们的心神,让她们不敢轻举妄动。


    谢瑶卿在内侍无声的服侍与指引下登上祭天的高台,她一边走一边随口问宋寒衣:“查到如今在窃据青盐城的,是秦胡的哪个人了吗?”


    宋寒衣笑起来,“倒是个熟人,是耶律白石。”


    谢瑶卿讥讽嗤笑一声,不屑道:“朕只记得她的膝盖软得很,不知道脖子是不是一样软。”


    宋寒衣率领一队挺拔高大的仪鸾卫,簇拥在谢瑶卿身后,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她登上了祭台。


    谢瑶卿划破自己手指,让鲜红血液顺着刀刃流进金樽中,清澈的酒业中泛起一圈圈血红的涟漪,谢瑶卿面无表情,飞快的念完礼部为她撰写的祭天文稿,并不理会群臣的称颂与拍马,她飞快的脱下身上繁琐的礼服,换上锐气逼人的百炼钢锁子甲,她踩着马镫,利落的翻身上马,低下头给宋寒衣下达了出征前的最后一个命令。


    “刚才那篇祭文是谁写的?找个由头罚她一个月俸禄,又臭又长,华而不实,耽误时间。”


    马背上的谢瑶卿不同于深宫里的谢瑶卿,深宫里那些藏在暗处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像是一潭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死水,只有踏进去的人才知道水底的暗流涌动,深宫里男人的欲望就像水底随波逐流的水草,会死死缠住每一个溺水的人,把那些鲜活的血肉啃噬成一滩烂肉,变作自己的养分。


    谢瑶卿就是被水草缠上的那个人。


    可在她登上马鞍的那一刹那,那些妖娆的水草就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拦腰斩断了。


    战场的风霜刀剑、明枪暗箭,这些对别人致命的东西,却是谢瑶卿的养分。刀枪与战阵,只要杀不死她,就会成就更强大的她。


    谢瑶卿稳稳牵着缰绳,驾着高大的汗血马缓步在草场上奔跑,她一改往日的阴郁狠戾,不仅舒展开了紧蹙的长眉,宋寒衣甚至在她脸上罕见的看见了一抹爽朗的微笑。


    谢瑶卿召来所有随驾亲征的大小将领,做最后的战前动员,她一向熟于此道,只消几句话便将将士们说的热泪盈眶,以命相许。


    谢瑶卿最后总结道:“所以这次御驾亲征,对锡州要大肆宣扬,要让她们因为咱们铺张浪费,调动几十万大军,半年才能走到青盐城下,而对秦胡,则要她们觉得咱们兵少将罚,是一支强弩之末。”


    守义军与明胜军一支跟她守西北,一支跟她打京城,是她嫡系的部队,也最熟悉她的脾性,得了她的命令,便迅速的散到各自的军营里,有条不紊的执行她的命令。


    两支军队在谢瑶卿的控制下,像一台精密的机括,高效又妥帖的运转了起来。


    三日后,大军开拨,谢瑶卿一马当先,冒雨踏进崇山峻岭的云砀山,要走一条前人无人敢走的路——横穿这座险峰,像一把利刃突入西北大地。


    五日后,正在青盐城太守府饮酒作乐的秦胡将领耶律白石在醉眼朦胧之际,被心腹告知青盐城外五十里的群山之中,出现了大批密密麻麻的骑兵,阵中大纛鲜艳招摇,上书一个“谢”字。


    耶律白石一巴掌将颤颤巍巍上前为她斟酒的美貌少年扇翻在地,用胡语斥骂了几句,她的亲兵便将那个少年捂住嘴,像拖牲口一样拖到了门外,片刻后亲兵们满手是血的捧回了一杯热酒,醇香酒业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耶律白石勉强醒了醒神,恼怒道:“从京城到这里,就是最快的秦胡骑兵,也要七日才能到达,谢瑶卿又不是鸟人,还能飞过来不成,定然是别城太守的疑兵之计!你们这群蠢货,被人骗了还不知道!再探再报!”


    耶律白石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便是谢瑶卿亲至又如何呢?她只要拖延住时间,就能从谢琼卿那得到黄金万两,粮食万石,拖延到最后,打不过了跑就是了。


    她虽然没有战胜谢瑶卿的勇气和经历,担了论起怎么从谢瑶卿手下溜之大吉,她可是个中高手。


    半个时辰后,跑出去探查的亲兵捂着血淋淋的左眼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大人!大人!城外谢瑶卿亲至,已经射死了两位将军了!”


    “大人!请您快些穿上战甲,登上城墙迎战!”


    耶律白石在一身凉津津的冷汗里醒了酒,她颤抖着披上战甲,被亲兵簇拥着登上城墙,她将将站定,迎头便看见城下一点闪烁着冷光的锋芒。


    谢瑶卿朗声笑道:“久别重逢,不知朕寄存在白石将军颈上的大好头颅是否完好无损?”


    她话音逋落,耶律白石便听见弓弦嗡鸣,羽箭离弦,似流星赶月,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鸣啸。


    一点寒芒,转瞬即逝,钉进了耶律白石的面颊中。


    她被巨大的力量冲击,仰面向后倒去,满是酒气的面容变得模糊扭曲。


    她也是秦胡的勇士,她未曾束手就擒,在谢瑶卿霹雳一箭下,她也做出过努力,可谢瑶卿那一箭是那么迅捷,那么凶猛,那么不可抵挡,在那一点寒芒飞至眼前时,她的手刚刚摸到挂在腰间的弓箭。


    这位秦胡的神箭手发出死前的最后的疑问——那是三石弓,她怎么拉得动三石弓!


    谢瑶卿一箭射死耶律白石,青盐城余下的秦胡士兵望风而降,谢瑶卿不战而胜,收回了青盐城。


    入夜,谢瑶卿正在同新上任的青盐太守商议如何恢复民生,宋寒衣忽报,占据兀轮城的秦胡可汗遣了和谈的使者来。


    谢瑶卿冷笑一声,缓缓擦拭着自己锋锐的长刀。


    “有的人就是这样,你同她讲道理,她要跟你亮拳头,等你同她亮拳头了,她又要和你讲道理。”


    “传她进来!”


    那个使者长的尖嘴猴腮,望之令人生厌,谢瑶卿高坐上首,专心致志的擦拭着自己的长刀,她转动光滑如鉴的刀刃,居高临下,撇下冰冷一语。


    “朕给你一炷香,说完你想说的话。”


    来使敏锐的嗅出空气中的杀气,她飞快的举起双手,大声喊道:“古语有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我们可汗愿与大周约为姐妹之国,以青盐城为界,青盐城之西北,兀轮、寿乡两城由秦胡可汗代为治理,秦胡每年为大周输送骏马百匹,大周每年赠与秦胡女男奴隶千人,粮食千石,自此两国和睦亲善,永无兵戈。”


    谢瑶卿听着她天方夜谭一样的提议,心中断定她就是来拖延时间的。


    谢瑶卿勾唇笑着,提着刀缓缓从上首走下来,停在她的身前,温和的看着她。


    “你说的其中一部分,朕十分赞同。”


    那个使者愣了一愣,在心里鄙夷的笑起来,面上却十分恭顺的问:“是哪一部分呢?”


    谢瑶卿在顷刻间收敛起所有温和的笑意,手起刀落,寒光一闪。


    一颗滚圆的头颅骨碌碌在她脚下滚来滚去。


    谢瑶卿面无表情的收刀,平静道:“斩来使。”


    “这一部分,朕十分赞同。”


    第 35 章


    正如谢瑶卿不相信秦胡可汗会真心遣使和谈, 秦胡可汗也不相信谢瑶卿会听信使者的胡话,放下武器,心平气和的坐到谈判桌上谈一谈。


    谢瑶卿杀了那个使者的当晚,派出去的斥候便传回了消息, 兀轮城中的秦胡可汗正紧锣密鼓的操练军队, 看样子是想要将大周军队斩于城下呢。


    谢瑶卿于明灭烛火下静静注视着兀轮城西十里外的一处矮山, 片刻后她用朱笔将这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圈了出来, 她点出守义军的一位将军。


    “王琴,你来说,这一片山丘能藏下多少兵马?”


    王琴年过而立, 生的飒爽非常, 她在攻城之战中挂了彩,正吊着一只胳膊听谢瑶卿命令,闻言并不慌张,低头盘算片刻,胸有成竹道:“若是由臣统帅, 少说能藏下万余人。”


    谢瑶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负伤的左臂, 王琴当即高声请命,“陛下!臣只是小伤, 一时半刻就能好了,陛下只管将藏兵埋伏的任务交给臣, 若臣不能夺回兀轮城不!若臣不能生擒秦胡可汗,臣自会提头来见!”


    谢瑶卿沉吟片刻,下了决断,“那便由王琴领兵一万, 秘密开拨,务必在后日天明前抵达兀轮城外的山丘, 朕率三万人从兀轮城南门攻城,佯装溃退,一定得将她们引得倾巢而出才是。”


    计谋的关键就在于谢瑶卿要用手下的三万人迷惑过秦胡可汗的眼睛,不仅要用三万人打出四万人的声势,还要让秦胡可汗认为这是一只远途奔袭、疲惫不堪的强弩之末。


    王琴那一只伏兵固然画龙点睛,谢瑶卿的临阵的指挥却是决胜的关键。


    而不管是守义军还是明胜军,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谢瑶卿战阵上的本事。


    谢瑶卿料定既然秦胡可汗需要派遣使者来拖延时间,准备定然不充足,便当机立断下令命军队休整一夜,第二日天明便向兀轮城方向出发。


    诸位将军领了命令自去休整,宋寒衣却面目凝重的带来了一份来自锡州的密报。


    “陛下,田文静传来消息,锡州戒严了。”


    谢瑶卿收敛舆图的动作轻轻一顿,不由得冷笑道:“她们动作倒是快,朕出京城不过一旬,她们就这么按耐不住了。”


    她缓缓坐回椅子上,摩挲着扶手思索了片刻。


    “既然如此,朕就亲自给她们喂一副安心药吧。”


    “宋寒衣,派几个人南下锡州散播消息,说朕攻城不利,不仅损兵折将,还受了重伤,已近弥留之际了。”


    宋寒衣拧着眉,疑问道:“这样固然能引蛇出洞,可是秦胡那边会不会和反贼互通消息呢?”


    谢瑶卿冷哼一声,轻蔑道:“秦胡不过是为了财帛才跟谢琼卿合作的,这个消息能让她们从谢琼卿那里骗到更多钱财,她们为什么要揭露真相。”


    宋寒衣一想也是,当下便要出去安排,谢瑶卿却忽然叫住她,她揉着额角,稍显疲惫的轻声嘱咐。


    “还有,让田文静小心行事,必要时,以保护自身性命为先。”


    她几次三番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方道:“若有意外,请她一定要护得向晚周全。”


    锡州全城戒严已经有两旬了,城中每日都有富贵人家被凶神恶煞的官兵一个个的或从密室或从地窖中粗鲁暴力的扯出了,被官兵用冰冷的刀刃贴在脖子上,被迫心甘情愿的献出自己祖上几百年间辛勤劳作积累的金银财宝,然后被官兵像牵牲畜一样牵上刑场,一刀变作城外野草的肥料。


    向晚听人说,城外的野草这几天疯长得厉害,寻常人都不敢轻易走进去,生怕被那片深绿汹涌的海洋吞没了呢。


    向晚这几日仍然按照约定每日都去田府教田如意弹琴,早上她到田府时,总能看见神色匆匆的向晴,有时二人能含糊的打过照面,而有时,向晴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向晚禁不住就有些忧心,趁她回家吃饭的时候揪住她细细盘问了起来。


    “这几天你在忙什么呢?见了我,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走了。”


    向晴这几日秀气的长眉就没有舒展的时候,谢琼卿在暗中指使太守对州府中没有背景根基的富户下手,劫掠她们的财富纳为己用,她想干什么田文静一清二楚,无非就是即将反叛,提前收敛财宝大肆赏赐,收买人心。


    所以向晴这几日格外忙——追查财宝的去向,搜集谢琼卿的情报,查探兵力的多寡,凡是田文静不能出面的,都需要她上心,而田文静倒是厚道,她做的事,立下的功劳,都一桩桩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为她请赏的密保一封接一封的飞向了京城。


    向晴粗粗估算了一下,待此间事了,她拿到手的赏钱足够她和哥哥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买下一座豪宅,雇上百八十个仆人,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可这些她都不能告诉向晚,这些危险的事,从来不该让男子们烦忧。


    于是她试着揉开自己紧蹙的长眉,佯装轻松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在帮田员外和锡州大小官员疏通关系,让她们不要对田府下手罢了。”


    向晚讶异的问:“这要怎么疏通呢?”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凑到向晴身边,小声的问,“可我听说,那些被抄家的富户,都是证据确凿的私通敌匪呢。”


    向晴不以为意的抬头看着她,语气中却有几分讥讽,“她们查抄富户,为的不过是金银财宝,既如此,我们提前给她金银,倒省了她们劳累。”


    向晚有些震惊,“这岂不是,岂不是”


    向晴嗤笑起来,“敲诈勒索嘛,没想到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官敛起财竟和地痞流氓一般手段。”


    她话音一转,郑重的提醒向晚,“哥哥,你千万远离官府的人。”


    她害怕向晚担心,便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可向晚还是察觉出了几分诡异,“为什么?官府的人不可靠吗?”


    向晴化繁为简,小心的为他解释着,“哥哥你想,锡州历来平安稳定,境内又没有匪患,西北进犯的秦胡远在千里之外,这些富户上哪里私通敌匪的呢?不过是找个由头收敛财宝罢了。”


    向晚瞠目结舌,原来在谢瑶卿治下,还能有这种鱼肉百姓的狗官吗?


    “刺史御史怎么不制止呢?”


    向晴眼中暴戾一闪而过,她垂下眼睛,冷声反问,“哥哥,你觉得这些钱财,都去了谁的口袋里呢?”


    向晚忽然意识到,谢瑶卿也许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尽管她脏了自己那一双白玉无瑕的手,亲自杀了那么多悖逆之人,直将京城世家杀得人头滚滚,噤若寒蝉,尽管她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为天下择良才,为百姓选清官。


    可远在千里之外的锡州,仍然有这么道貌岸然的小人,把她的耳提面命当作一张废纸。


    可如果她们不听谢瑶卿的命令,那这些官员,是听命于谁?又在为谁分忧的呢?


    向晚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震惊朝野的恩科舞弊案,主谋李生荇和涉案颇深的官员与学生似乎都是锡州出身,而被李生荇找到的向曦,也是从锡州千里迢迢回到了宫中。


    为什么偏偏是锡州?锡州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几个曾在宫中甚嚣尘上的传闻浮上他的脑海。


    电光火石之间,向晚敏锐的想到了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小声将那个人名念了出来。


    “三皇女。”


    向晴猛然抬起眼,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怀疑的问,“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向晚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妹妹,她早已经不再是曾经只会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了,她高大、结实、沉默、可靠,她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不能同自己说的秘密。


    向晚忽然宽慰的笑起来,他抬手拍了拍向晴的肩膀,说的话却石破天惊。


    “向晴,你和田员外,是不是都在给仪鸾司做事?”


    向晴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正绞尽脑汁编造借口的时候,忽然听见向晚无奈的说,“你有什么好骗我的呢?我可是认识宋寒衣的啊。”


    向晴沉默了一会,愧疚的看着向晚,“哥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向晚捉住她的手,安抚一样拍了拍,他看着向晴的眼睛,认真的叮嘱她:“陛下是一位好皇帝,你一定要忠心。”


    谢瑶卿也许不是一个好妻主、好女子,可向晚确信,她一定是一个好皇帝。


    向晴怔怔的看着他,她怎么觉得,哥哥对那位素昧谋面的陛下,竟是如此熟稔呢。


    向晚为她添上最后一碗饭,温柔的看着她,却是赶着她快些出去做事,“你既然是在为陛下做事,自当处处尽心,眼下时局如此紧迫,你以后就不要在我这耽误时间了,若有事,我自去田府找你。”


    向晴愣愣的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哥哥,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默默的抱着碗扒起了饭


    就这么紧张又平安无事的过了几日,锡州城中越来越风声鹤唳,大半富户都惨遭毒手,剩下寥寥几家,也只好投靠城中世家,将财宝双手奉上,委身为奴,才能勉强保全自己性命。


    而向晚的肚子,却在日益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闹腾了起来。


    他这个孩儿,安安稳稳的在他腹中呆了三个月多,他本以为这是个懂事的孩子,没想到却和她娘一样是个霸道不讲理的。


    向晚脸色惨白,撑着桌角,伸手竭力去够桌角放着的那一杯温水,可他腹中似乎生出了一把刀,正一刀刀割着他腹中的血肉,然后将那些血肉搅做一团,狠狠在上面踩了几脚。


    向晚捂着嘴,痛得小声干呕起来。


    他病歪歪的靠在榻上,痛到极点便探出头去干呕一阵,他头上脸上冷汗如雨下,在地上砸出了一汪水。


    他虚弱的半躺着,心想日后若是再见了谢瑶卿,必须得把那个害人的家伙骂个狗血淋头才行。


    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向晚视线模糊,抬起头来,努力辨认着来人。


    却是许久不见的裴瑛,她眼下还挂着大片的乌青,背着沉甸甸的药箱,风尘仆仆的走到桌前将药箱放下,向晚努力的支起身子来迎接她,虚弱的笑,“裴大夫怎么来了?”


    裴瑛熟练的捏住他的手腕,侧头感受了一会,她嘴上不停,“我估摸着你这边日子也到了,所以回来看一眼。”


    她见向晚不解,于是言简意赅的给他解释,“你第一次生育,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结契果结果分三个阶段,前三个月吸收养分长成幼苗,三个月后幼苗扎根进血肉,与男子腹中血肉合为一体,攫取血肉里的营养,逐渐长大,再三个月幼苗长成,要在体内顶出一条供婴儿出生的通道来,最后才是生育儿女呢。”


    向晚怔怔的抚摸着自己小腹,隐约摸到一块硬硬的突起,他将手覆盖上去,甚至能感受到一段稚嫩的心跳。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奇妙的喜悦。


    他想,这就是谢瑶卿和他的孩子吗?这个孩子,会不会想她的娘亲呢?


    裴瑛飞快的为他熬了一副止疼的药,盯着他喝了下去,向晚终于获得片刻的喘息之机,能静静的靠在枕头上闭眼小憩。


    裴瑛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边头也不抬的告诫他:“这两天城里不太平,你老老实实呆在这养病,田府上也不要去了,太危险。”


    向晚静悄悄的睁开眼睛,虚弱的望着她,话语却是掷地有声:“为什么会危险呢?是因为三皇女打算向田文静下手了是吗?”


    裴瑛的动作缓缓的顿住,她抬头,眼中却没有多少惊讶。


    向晚攀着桌角,努力的坐起来,尽可能的与裴瑛对视,“裴大夫,锡州戒严,难道不是三皇女的命令吗?”


    裴瑛默不作声,似是默认。


    向晚继续追问她,“裴大夫,上回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能保证这条巷子一定平安无事呢,这条巷子里既无高官,也无显贵,却能在如今的锡州城里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一定是因为你在三皇女身边地位颇高,她的手下不敢对你的邻里下手的缘故吧?”


    裴瑛缓缓的坐下来,静静的打量着他,她轻声说:“你很聪明,可你不应该这么聪明的。”


    向晚缓缓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轻垂眉眼,示弱道:“裴大夫也很聪明,裴大夫一定猜出这孩子的娘亲是谁了吧?”


    他眨着眼睛,用水样温婉的目光恳求一样看向裴瑛,“裴大夫,你要把我和这个孩子交给三皇女吗?”


    裴瑛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向晚有些讶异的看着她,“裴大夫不想在三皇女手下建功立业吗?”


    裴瑛默不作声的为他配齐了药,自嘲道:“我虽然识人不清,但偶尔也想做个好人。”


    向晚撑着一口气,忍着隐隐的疼痛,诚心诚意的劝她:“既想做个好人,何不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呢?”


    裴瑛写好几副药的吃法,轻轻搁到桌上,苦笑道:“迷途知返?我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哪里还有退路呢?”


    她不忍再说,转身便要离开,向晚伸出手,努力拉住她的衣角,裴瑛回头,颦蹙双眉,不解的看着他,向晚疼得呼吸呼吸急促,却是断断续续道:“哪里不能迷途知返呢?若以前害了无辜之人那,就去救无辜之人害过一人,就去救十人、百人、千人裴大夫有生死人医白骨的本事,医者仁心,哪里不能弥补呢?”


    裴瑛沉默的看了他一会,片刻后她轻声应下,“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按时吃药。”


    裴瑛留下的药苦极了,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向晚连续喝了三天药,腹中疼痛却未见好转。


    因为他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锡州知府,举起反旗,公然拥立先帝第三女谢琼卿为王,拥兵自重,胁迫锡州以南诸多州府依附,而南方世家见谢琼卿势大,竟纷纷不战而降。


    一时间南方十五州,竟有半数都为谢琼卿所有。


    第二个,是远在西北平胡的谢瑶卿出师不利,身受重伤,已近弥留之际。


    第 36 章


    向晚惶惶不可终日。


    他忍不住想, 谢瑶卿在手刃世家是那么的威风八面,怎么会在西北与秦胡的对抗中深受重伤呢?


    她不是西北战神吗?难道会陨落在西北的疆场上吗?


    向晚忽然愧疚起来,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计代价的离开,让她失去了最管用的解药, 所以心神一日日的狂躁倦怠, 以至于不足以支撑她驰骋沙场呢?


    难道竟是自己害了她吗?


    每每想到这时, 向晚便不由得面如金纸, 他固然不想再见到她那张令人伤心的脸,可更不想她因此而死啊。


    裴瑛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 无所事事的将许多山参摆成一横排, 然后按高低胖瘦排序,她在闲暇时瞥见向晚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不由得调侃道:“把你害成这样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你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向晚闻言缓缓抬起头,晨星一般的眼眸中却已经积蓄一捧晶莹的泪珠, 裴瑛吓了一跳, 轻轻拍了自己无遮无拦的嘴巴一下,“好吧, 你就当我没说这话吧。”


    向晚轻轻摸着小腹,三个月后, 他能明显的觉察到腹中孩儿一天一变,所以也就格外多愁善感些,可他也不想那么轻易的展现出软弱来,于是只好强忍着眼底的酸涩, 故作坚强道:“我只是可怜这孩子,没出生就要没了娘。”


    裴瑛了然的笑了笑, 轻松道:“这有何难?等她出生后认我做干娘便是了,你要是嫌一个娘少,我在锡州朋友多得很,咱们一口气认上她十个八个的,保证没人敢因为她没娘瞧不起她。”


    向晚梗了片刻,终于还是失魂落魄的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世上只有一个谢瑶卿,即使谢瑶卿无数次伤他之深,他在心底,却始终无法憎恨她。


    他只能逃避,逃得越远越好。


    裴瑛止住了笑容,定定的看着他,情不自禁的疑惑着,“你也忘不了她她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样记挂?”


    不止是向晚,还有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小师妹郭芳仪,写来的每一封信都要歌功颂德一番,还试图把自己也拉上贼船。


    向晚低着头思索了一会,有些犹豫道:“她也没什么好的,只是如果她如今主政锡州,是绝不会允许官府敲诈富户,也绝不会允许官员草菅人命的。”


    “若是她在锡州,这一巷子的街坊,便能平安终老,裴大夫是无需日夜作镇,殚精竭虑的保护她们安全的。”


    裴瑛将桌上一串山参草草的收进药箱里,她两条秀气长眉拧得麻绳一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是为了保护她们的?”


    向晚无奈的笑了起来,“旁边巷子的呼喊声响了一夜,天亮时你便回来,还去洗了身上的血迹,想必你是和官兵起了冲突吧?”


    裴瑛低头仔细敲了敲衣服,干干净净,不见任何血痕,向晚适时解释道:“我在她身边时,总是能闻到各种各样的血腥气,所以格外敏锐些。”他看着裴瑛忧郁的神情,补充道,“何况如今三皇女新立,裴大夫却不在三皇女身前殷勤,为的不就是这些朝夕相处的街坊吗?”


    裴瑛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她紧绷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垮塌了,她松懈的窝在椅子里,讥笑着,“殷勤?她那有的是人殷勤,把那些世代清白的富裕人家杀了,用沾血的钱财去殷勤,把含辛茹苦的母父杀了,用她们漂亮的孩儿去殷勤我若是也要殷勤,就得接着帮她研究那些只能害人性命的东西。”


    她伸出自已那双修长的、白玉一样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她苦笑着,“可我这双手,也曾救过许多人啊。”


    向晚握住她的手,轻轻的将她伸张的手掌攥起贴在她的胸膛上,他认真的看着裴瑛,郑重道:“裴大夫,若是你犹豫不决,那就听一听这里。”


    在裴瑛的胸膛里,尚有一颗滚烫的,不停跳动着的、鲜红的心脏。


    裴瑛怔怔的看着他,片刻后慌乱的眨了眨眼睛,她推开向晚的手,兀自转移了话题,“你其实不用太担心她,我虽然不知道西北的战况,但我相信,她既然能在几年前从西北炼狱一样的战场上活着爬出来,并一点点的把秦胡赶到阴山外面去,她就断无可能,会这么轻易的受伤身死。”


    向晚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了些许,他勉强笑了笑,谢过裴瑛的好言安慰,裴瑛又想起一件事,语重心长的嘱咐他,“三皇女手底下有几个心术不正的老太监这几天正在四处劫夺貌美男子为她充盈后宫,这几天你若是出门,必须用黑纱覆面,穿些朴素难看的衣服才好。”


    向晚皱着眉,低声骂了一句,“上位第一件事竟是充实后宫,果然是乱臣贼子。”


    裴瑛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毕竟谢瑶卿那样的皇帝才是异类。”


    而向晚却在想别的事情,这几日向晴忙得不见踪影,不知道她和田文静是否知道什么内情。更重要的是,如今锡州因为三皇女鸡犬不宁,恐怕田文静府上也是忙得人仰马翻,放在田如意身上的心思恐怕不比从前,田如意虽然年幼,美貌却不输成人,那小子有那么顽劣骄纵,若是被有心人瞧见


    向晚打定主意,必须得找个时间亲自去一趟田府才成


    月明星稀,有乌鹊南飞。


    无数精干的骑兵将匕首咬在最终,用布条蒙住身下骏马的眼睛,无声无息,却又心有灵犀一般同时驱动战马步入寒冷的河水中,那河水几乎要没过战马的四肢,骑兵们英武耀眼的战靴盔甲浸了水,沉甸甸的坠在她们身上。


    她们身上沁出了一身滚烫的汗水,咸涩的汗水涌入眼睛,激起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可仍旧没有人发出分毫声响。


    因为她们的统帅就在她们身前,穿着比她们身上铁甲还要沉重的盔甲,留着比她们还要滚烫的汗水。


    她不仅以身作则,还身先士卒,她就像一支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炬,在这黑寂的夜中,指引着她们向前,指引着她们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


    这一条河有一仗宽宽,最深处几乎要淹没战马的背部,骑兵们几次险些被那湍急的暗流冲散了队形,可她们的统帅始终挺直了脊背,无声的告诉她们——“不要怕,朕在这里。”


    谢瑶卿就是要这样的魔力,能然所有士兵心甘情愿的将性命托付。


    这条黑水河是挡在兀轮成前的最后的一道天险,按照以往行军作战的经验,想要抵达兀轮城,是需要西行绕开河道宽水流急的地方的,但是谢瑶卿似乎在赶时间,在询问了当地的向导并亲自披甲上马在河中最湍急的地方跑了几个来回之后,断然决定选军中年富力强的士兵,夤夜强渡黑水河。


    当骑兵们安然无恙的横跨那条咆哮着的黑水河,于地平线上看到兀轮城的影子时,她们心中对谢瑶卿的敬畏与佩服达到了顶峰。


    谢瑶卿脱下自己被汗浸湿的里衣,攥在手里用力拧了几把,宋寒衣正策马从黑水河对岸飞奔而来,她毫不畏惧激勇□□潮,任由汹涌的水花拍打在自己脸上,她奔至谢瑶卿身前,单手勒住骏马,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她取出怀中刚接到的情报,紧凑的禀报着。


    “谢琼卿反了,据田文静的消息,锡州和其余八个州县的抬手、刺史和南方大小世家,都在第一时间投靠了谢琼卿。”


    这些都是谢瑶卿早就预料到的,那些被自己杀得落荒而逃的世家,在看到曾经的世家代言人重出江湖后,连阵都不需要临,飞快的便倒戈投降了。


    不也许在那些世家眼中,她们此举并非是投降,只是弃暗投明罢了。


    谢瑶卿轻轻抬了抬眼,示意自己知晓了,她轻声问,“其余州府的太守和守兵呢,有没有出兵征讨的?”


    宋寒衣为难的看着她,“听说通州、惠州、镇州守兵中有许多小将想出兵讨逆,却被上峰弹压下来了。”


    谢瑶卿嗤笑一声,“这群缩头的老王八,不过是觉得朕和谢琼卿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打到最后江山仍然是姓谢的,她们却是帮谁都落不着好,打算到时谁赢了就纳头便拜就是了,一个个,墙头的草都没她们会摇摆。”


    她挥了挥手,嘱咐道:“给那几个想出兵讨逆的小将写一封密旨,必要时允许她们便宜行事。”


    宋寒衣继续禀报着,“根据向晴的侦察和田文静的估算,谢琼卿手中大概有八万地方官军,同时她自己手下还有一支秘密操练的军队,向晴猜测至少有三万人。”


    十万人看着倒是唬人。


    不过那也得看是谁统领的,谢瑶卿在心中将谢琼卿招揽到的武将飞快过了一遍,安心的松了一口气。


    谢琼卿作为一个割据势力,想要手底下的人尽心卖命,必须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才行。


    比如,在出征前封赏官员,许诺官职。


    这其中自然有的掰扯,所以自己还有宽裕的时间将秦胡赶出去。


    她发现宋寒衣似乎还有未尽之语,正支支吾吾的看着自己,她心底忽的一颤,皱着眉道:“有话尽管说就是了。”


    宋寒衣方吞吐道:“臣留在锡州专门照看向晚的校尉写了回信来。”


    “说,向晚似乎怀孕了。”


    “而且正住在一个大夫家里,二人似乎”


    谢瑶卿抬眸,静静的盯着她。


    “似乎,过从亲厚。”


    第 37 章


    谢瑶卿那双风流的长眉紧紧的拧了起来。


    “过从亲厚?”


    怎么个亲厚法?有她和向晚亲厚


    谢瑶卿在这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和向晚, 本也没有多么亲厚。


    她们二人最温情的时刻,不过是他从蓄芳阁二楼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跃而下,而自己机缘巧合,恰好抱住了他罢了。


    她还记得那时他泪眼朦胧的眼睛, 他颤抖柔弱的身躯, 和他身上若有若无, 时隐时现的一缕梅花样的清香。


    其实早在那时她就应该惊醒的, 也许多年前那个雪夜,萦绕在自己鼻尖的,并非是疏影横斜的暗香, 只是他身上那一抹飘渺悠长的淡香。


    可是她救下向晚, 不过是抱了将他当作替身,用作解药的心思。


    她们寥寥几次的春宵苦短,全是被人算计,全是自己单方面的在凌虐他,这难道算什么亲厚吗?


    谢瑶卿写字时, 向晚是研磨的书童, 谢瑶卿用膳时,向晚是布菜的小厮, 谢瑶卿疲倦时,向晚是捏肩捶腿的奴婢, 他甚至帮自己揪出了政务上的错漏,却未曾求过什么奖赏。


    自他入宫后,从来只有他围着自己转,自己欢喜他就高兴, 自己烦恼他就忧愁,他如同一个影子, 只会描摹自己的一颦一笑。


    她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用什么地方的墨,向晚是研究得清清楚楚的,所以每次由他服侍,谢瑶卿总是舒心又畅意。


    可是,向晚喜欢什么呢?喜欢什么味道的香膏,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这些男孩家的心事,她是一概不知道的,她甚至从未想过去了解。


    谢瑶卿想,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自己实在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


    所以,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怨恨向晚假死脱身,怨恨他不计代价,也要离开自己呢?


    她本就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心事重重的谢瑶卿沉默地低着头,片刻后她沮丧的问宋寒衣:“宋寒衣,你说那个孩子,会是我的吗?”


    宋寒衣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您是亲眼看着他吃下结契果的,这孩子除了是您的,还能是谁的呢?”


    陷入自我厌弃的谢瑶卿开始意气消沉的想些杞人忧天的事情,“可是朕听说在江南一带,有一位神医,曾经帮一位男子剖开肠肚,取出其中的结契果,然后再吃下新的结契果呢,他若是恨极了朕,也许连朕的结契果也不想要了呢。”


    宋寒衣无奈道:“可那件事不过是正室为了折磨妻主新纳青楼男子想出来的法子罢了,那男子被剖开肠肚,即使又吃了新的结契果,不过两三日就死了,向晚那么聪明,怎么会为了赌气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呢?”


    谢瑶卿抬眸,悲伤的瞧着她,“可是为了从朕身边逃走,他已经不顾性命了啊。”


    宋寒衣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这位意志萎靡的君王,“既如此,陛下何不赶走秦胡,收回锡州,然后亲口问问向晚呢?”


    谢瑶卿眼中的颓丧在一刹那消退了,向晚也许怨恨无情的枕边人,但谢瑶卿能敏锐的察觉到,他会很喜欢一个盛明、宽和待下、杀伐果断的君王。


    谢瑶卿想,不过是一个赤脚的大夫,她的臂膀不会比自己更有力,她的刀刃不会比自己更锋利,她的功绩不会比自己更伟大。


    她甚至想,哪怕是再一次把向晚强抢过来呢,只要自己千方百计的对他好,只要自己倾尽所有的宠他,护他,爱他,他难道不会原谅自己一时的糊涂吗?


    谢瑶卿眼中缓缓燃起一股奇异的火焰,宋寒衣见了,心中都难免升起了几分畏惧。


    谢瑶卿,一言不发,脚步坚定的走向临时的营帐,几位将军正在热火朝天的确认接下来的战略,她们看见谢瑶卿,纷纷起身行礼。


    谢瑶卿侧耳听了一会她们的讨论,忽然开口道:“太慢了。”


    年长的王琴将军不解,捋着脸侧凌乱花白的一缕长发问:“陛下,您说什么太慢了?”


    谢瑶卿镇定自若道:“朕说这样的话,这一仗打得太慢了,不知何时才能赶走秦胡,平叛锡州。”


    赶不走秦胡,平不了谢琼卿,她什么时候才能亲眼见到向晚,亲口问出他的心思呢?


    几位将领面面相觑,谢瑶卿行军如雷霆一般,连连胜利的迅捷已经是前所未有了,她竟然还嫌慢吗?


    谢瑶卿拿过舆图粗略一扫,不容置喙的命令,“这样吧,原定的计划不变,只是冲阵先锋,换成朕。”


    她说完这句话,匆匆如风的走了,留下几个摸不着头脑的将领大眼瞪小眼,王琴苦笑着看向宋寒衣,“宋大人,陛下这是觉得我们作战不利吗?”


    宋寒衣尽职尽责的替谢瑶卿宽慰几位老将,“怎么会呢,您们浴血厮杀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正是因为体恤诸位将军,所以陛下才要身先士卒的。”


    嫌打得太慢耽误自己见曾经的夫郎什么的还是不要叫这些头发花白的老将知道了吧。


    谢瑶卿只着一身轻甲,头顶一顶轻飘飘的铁盔,腰挎两柄平平无奇的长刀,就这么大咧咧的骑着一匹看上去老迈无力的赤红马,施施然的行在队伍最前面。


    她忽略了几位将军苦苦的劝告,只是向宋寒衣道,“一会跟紧我。”


    兀轮城上,秦胡可汗正匆匆批戴好甲胄,她只向城外看了一眼,便认出那个叫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人。


    秦胡可汗是一个生的十分凶悍的女子,所以分外瞧不上风流俊逸的谢瑶卿,可是在过去的几年里,谢瑶卿用血淋淋的教训,让她学会了中原的一句古话。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如今谢瑶卿就在城下,穿着那样滑稽的衣服,带着那样可笑的兵器,骑着那样可怜的老马,竟然还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叫阵。


    秦胡可汗机敏的想,这一定是她诱兵深入的诡计,自己英明一世,绝对不能上当!


    谢瑶卿骑马傲然立于城下,仰头挑衅的看着秦胡可汗,“朕竟不知秦胡的可汗原来是一位男子。”


    “竟只会躲在许多女人身后,难道是想学青楼男子,欲拒还迎,等朕亲自上去砍下你的那颗头颅吗?”


    “可汗,我们中原的男子尚敢独自面对女人,你难道连只会哭泣的男人都不如吗?!”


    “敢不敢下来,与朕一战?!”


    秦胡人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中原的男子,身娇体弱,哭哭啼啼,经不起几次折腾。


    秦胡可汗在顷刻间就改变了注意,她想,诱敌深入又怎样?


    谢瑶卿的盔甲那么脆弱,她那白皙的脖子甚至已经暴露在自己的剑刃之下了,而她离她的军队,已经隔了数里了!


    只要自己能飞快的冲到她跟前,只要自己能对着她那截脖子轻轻砍一刀,只要自己杀了她!


    一个秦胡的可汗,杀了一个中原的皇帝!这将是怎样的不世之功!中原偌大的领土就可能陷入混乱,群英逐鹿的九州大地上就会多出秦胡人的影子,甚至来日问鼎中原的御座上,坐着正是自己!


    她忽然被这些美好的幻想冲昏了头脑,但她没有忘记卑劣的嘱咐手边的将士,“一会等孤出城,你就带着兵马冲出去,乱刀砍死她。”


    随着古老的城门嘶鸣着吊起,随着秦胡可汗的骏马刚刚露出前蹄,谢瑶卿已经如同一道惊雷一般,化作一道漆黑的残影,只在空气中留下厚重有如实质的杀气。


    秦胡可汗身后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谢瑶卿抽出一刀,迎面挡住秦胡可汗用尽全力劈来的一剑。


    而后,她在乱军之中,在秦胡可汗不敢置信的眼神下,松开控缰的另一只手,任由胯下骏马嘶鸣躁动,几次要把她摔下去,可谢瑶卿却是四平八稳的,抽出另一柄长刀,狠狠的砍在了秦胡可汗的身躯上。


    秦胡可汗嘴中涌出一口鲜血,她看着谢瑶卿,咒骂着,“你真是个疯子!”


    谢瑶卿迎着射来的乱箭,冷漠又冷静对着她的脖子来了最后一刀。


    “对不起。”


    “朕赶时间。”


    第 38 章


    宋寒衣紧紧的跟在谢瑶卿身后, 为的并不是辅佐她将秦胡可汗杀下马背,为的在此时,在秦胡骑兵为了给可汗报仇万箭齐发时,策马冲到双手离缰的谢瑶卿身前, 尽可能多的为她拦截下那些无情的流矢。


    宋寒衣怒喝一声, 勒紧缰绳, 强迫身下乌黑骏马抬起前蹄, 调转方向,用肉身在谢瑶卿身前筑起一道钢铁一般的壁垒。


    宋寒衣讯捷如飞的挥舞着手中长刃,只在空中留下一抹虚幻的残影。


    箭矢擦过她的脸颊, 带起一簇血花。


    宋寒衣浑然不觉, 之专心致志的盯着迎面射来的无数根箭羽。


    她想,挥出一刀,可以拦下大半,侧身去挡,就能拦下剩下的。


    于是她毅然的测过身, 用自己的身躯迎上那几枝流星一般的箭矢。


    一股力量从她的身后传来, 那力量霸道不容拒绝,宋寒衣连人带马, 被顶出去三寸,宋寒衣惊愕的手, 仍然像去拦住射向谢瑶卿躯干的箭雨。


    飞速运动的冷铁刀刃在空中带起一阵凛冽的罡气。


    谢瑶卿于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刀花,似是有些不悦的看向宋寒衣,她教训道,“朕还没死, 哪用得着你越俎代庖?退到朕的身后去,看朕厮杀便是了!”


    她高高举起手, 身后数万严阵以待的兵马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一阵龙吟般的爆鸣。


    那是摩拳擦掌已久的将士们在刹那间,整齐划一,心有灵犀的拔出了自己腰侧的长刀。


    谢瑶卿用长刀挑起秦胡可汗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她将刀刃充作旗杆,把那颗滚圆的头颅当作旗帜一般摇晃着,她站在城下,却仿佛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城上那些被她吓得噤若寒蝉的秦胡士兵们,她放肆的朗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睥睨着那些心怀叵测的异族士兵,大喝一声。


    “秦胡将死,降者不杀!”


    溃败仿佛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在最初时,只是几个胆小懦弱的秦胡士兵被那颗风中摇动的头颅吓丢了魂魄,手脚疲弱的扔下了刀刃。


    而那一声铁器掉落在石砖上的清脆响声却如同一声咒语,如附骨之疽一般钻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想来起来,像是奏起了为秦胡可汗的丧歌。


    谢瑶卿身后黑压压的士兵们沉默着,带着山岳般的威压,保持着协同的步伐,一步步的踏进了兀轮城,她们有条不紊的登上城墙,将四处逃窜的秦胡士兵们绑住双手,穿成一串。


    匪首已死,谢瑶卿并不会丧心病狂的对这些只能听命行事的奴隶士兵动杀心。


    她们会被收缴武器与刀刃,学几句简单的中原话,然后拉到遥远的西南山岭中勤勤恳恳的为大周开垦荒地,耕种田地,交税服役。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样琐碎又平静的生活会消磨掉她们骨子里的霸道与野蛮,逐渐将她们变成与大周百姓别无二致的臣民。


    金乌拖着火红的尾羽缓缓向天际花落,将墨蓝的天幕染得血红夺目。


    兀轮城太守府中丫鬟小厮繁忙的进进出出,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只手来端那些大盘小盘的牛羊肉与时令蔬果。


    秦胡可汗已死,她留在兀轮城中的士兵都已经变作了俘虏,寥寥几个逃出生天的溃兵也被巡逻的大周骑兵捉住送了回来。


    据守寿乡城的秦胡亲王在得知可汗的死讯后,先是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与几个手下飞快的瓜分了秦胡可汗留下的政治遗产,带领着手下的残兵,在大周的铁骑将她们碾得粉碎之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从大周的土地上逃了出去。


    可汗既死,秦胡便需要有一个新的王,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眼见得秦胡将要陷入一场永无休止的内斗,久违的丝竹声终于再一次在兀轮城这座荒凉的西北边陲重镇中响了起来。


    被谢瑶卿从潮湿阴冷的地牢中救出,将将抱住一条性命的兀轮城太守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老泪纵横的被下人搀扶着过来叩谢谢瑶卿的圣恩。


    谢瑶卿正在太守府官署中批阅从京城加急送来的奏折——她留下的仪鸾卫与内侍忠心勤谨,将京城看守得铁桶一般,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瑶卿的眼睛。一年来她提拔的寒门官员也逐渐在朝堂中占据了上游,正在将她的旨意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


    老太守跪伏在谢瑶卿身前,打着哆嗦请罪,谢瑶卿示意宋寒衣将她扶起,那位被秦胡人折磨了月余的太守方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谢瑶卿上前拉住她的手,温柔的安抚她:“陈卿为我大周江山忍受秦胡折磨,这许多月从未屈服过,可称是大周风骨所在了。”她看向宋寒衣,“将朕写的那副字拿来。”


    谢瑶卿不像她那些才高八斗的皇姐们,能写一手漂亮惹人的小楷,她的字,全都是在一封封十万火急的军报中历练出来,所以搭眼一瞧,便觉得有一股凛冽的风沙扑面而来。


    太守叫丫鬟取来细布,沾了水,仔细擦净了手,方小心翼翼的展开那副御笔。


    “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瑶卿真挚的劝导这位老臣,“朕知道西北苦寒,可朕同先帝一样,都希望陈卿能咬住大周西北这处最重要的关隘,做大周边陲最有风骨的石竹,日后史书之上,必有陈卿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太守老泪纵横的伏身谢恩,她揩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向谢瑶卿请示道:“陛下,厅中歌舞已经备下了,并不奢侈,只是军阵中常见的歌舞,正与陛下的金刀铁马相配。”


    她怕谢瑶卿拒绝自己仅有的心意,于是急忙补充道:“咱们西北的歌舞大气磅礴,与陛下听惯的江南歌舞大大不同。”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忽然远眺南方。


    她的眼中,只有连绵不断的重峦叠嶂与血红夕阳下,一道天堑一般的长河。


    谢瑶卿笑了笑,还是婉拒了老太守的盛情相邀,选择留在官署消遣,她盯着手里的奏折半晌,却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宋寒衣,朕突然想看一看江南的歌舞了。”


    宋寒衣手脚麻利的将散落的奏折收敛起来,轻声问她,“陛下是想看江南的歌舞呢?还是想看江南的人呢?”


    谢瑶卿抬眼打量着她,理直气壮的反问,“你说呢?”


    宋寒衣了然,“自然是想看江南的人跳一曲江南的歌舞了。”


    谢瑶卿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命令。


    “宋寒衣,备马!”


    “朕这就要去锡州!”


    她想去见向晚一眼,作为谢瑶卿去见她一眼。


    她想知道,若她不是英明的皇帝,不是果决的统帅,身上没有龙袍加身,身后也没有千军万马。


    若只是普通平凡的谢瑶卿站在他的身前,他愿意像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样,向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抚摸自己的额头吗?


    宋寒衣早已经忘了她是如何跟在谢瑶卿身后,在夤夜避开将士们火热崇拜的目光,见不得人一样骑上骏马,逃难一样将盛大热闹的兀轮城抛在身后,顶着潺潺流水一般的清冽月光,走在西北崎岖孤寒的山路上,孤注一掷的一路向南的。


    她只记得当那一轮耀眼夺目的红日出没在天际,当璀璨热烈的日光洒满大地,当锡州城坚硬如钢铁的城池壁垒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


    谢瑶卿脸上那欣喜如狂的神情。


    宋寒衣有些怀疑,那个时候的谢瑶卿,可能已经真的疯了。


    第 39 章见面!


    久久没有谢瑶卿的消息传来, 锡州城内竟然罕见得安稳了几天,向晚得以去田府教了田如意几节课,得了陈氏几两赏钱,也算是小有家财, 一天也敢买几个白面馒头吃了。


    之前那些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官兵们不再对着瑟瑟发抖的富户们磨刀霍霍, 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一些需要小心看管照顾的小畜生身上。


    自从谢琼卿自称陈王, 建都锡州后, 第一时间倒向她的那些州府们便源源不断的进献了许多祥瑞进来。


    什么白色的虎白色的鹿,白色打大象白色的王八,天上飞的地上爬的, 只要看上去和祥瑞沾边的, 都被这些上赶着溜须拍马的官员们逮了过来,乃至于四个翅膀的鸡,脑袋上长瘤的牛,都被当作凤凰麒麟进贡了上来,变成了祥瑞中的祥瑞。


    这些祥瑞进城时, 那些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官兵们却摇身一变, 穿上一身高洁华贵的雪白直裰吗,化作了上天的仆役, 来为天命之女谢琼卿迎接祥瑞进城。


    向晚在去田府的路上远远的瞧见了这一长串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队伍, 这些祥瑞们被漆成白色的铁链锁着,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官兵牵着,呆滞的随着号角声往前挪动。


    它们脚下的青石板路纤尘不染,恐怕就是天上仙境也要自愧不如, 宽敞的道路两侧新栽的梧桐迎着日光,吐露着晶莹的露珠。


    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栖, 锡州城内栽了这许多梧桐,想必就要有一只凤凰落在此处了吧。


    这只浩浩汤汤的队伍的终点,是城中正在建设的乾元殿,那里曾经是锡州太守的官衙,只是官衙简陋,如何与陈王相配,只得暂时委屈陈王殿下在城外太守奢华的别院内暂居,等乾元殿修好再另行移驾。


    每天,瘦骨嶙峋的役妇们需要从城外的锦带江中卸下顺流而下的木材,在鞭子和斥骂中将一根根两人高的木材扛到乾元殿,然后用粗糙的双手把一根根木桩变成奢靡的宫殿。


    今天,为了迎接祥瑞,这些衣衫褴褛、满面霜尘的役妇们不见了,整个锡州城都是那么干净、体面。仿佛城内没有穷人,也没有饿殍。


    向晚低垂眉眼,恭顺的躲进阴影里,静静等待那一只又一只的祥瑞走过去。


    他想,若锡州城内真是这样一番和谐美满的景象,那谢瑶卿恐怕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向晴和田文静这两天忙得像陀螺一样,看起来对着锡州百姓糟烂的日子,谢瑶卿就是死,也很难瞑目了。


    一只脏乎乎油腻腻的小手攀上了他的整洁的衣袖,那只脏得仿佛刚掏完泔水桶的小手在他洁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手印,向晚并没有皱眉,只是温柔的低下头。


    那个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因而显得突起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亮。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上衣,挂满了姹紫嫣红的汤汤水水,他吸了吸鼻子,忍住不断往下流的口水,渴求的看着向晚手中提着的一袋馒头。


    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可怜兮兮的跪下来哀求向晚。


    “公子,求您可怜可怜我,赏我口吃的吧。”


    向晚屈膝蹲下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他手中,低头帮他整理那件不合身的衣裳,用几片布料捉襟见肘的遮住他裸露的要害,向晚小声问,“你家里的大人呢?”


    那个小男孩却狼吞虎咽的将两个馒头囫囵塞进了嘴里,并不搭理向晚,只化作一阵风,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路过的邻里便笑话向晚,“郎君还是年轻,到底被那个小无赖骗了,他娘走后,他就专挑你们这种看着心软的小郎君骗吃骗喝。”


    向晚便问:“那他娘是怎么走的呢?”


    邻里便笑不出来了,相互打量了一会,含混不清的糊弄过去了。


    “许是服役时累死了吧。”


    向晚从田府门口买了八个馒头回家,本打算当作解下来几天的伙食的,没想到到家时竟只剩下了一个,向晚盯着那一个孤零零的馒头叹了一口气,什么世道啊,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裴瑛的院子在巷子最深处,几个街坊邻里出来同他打招呼,一个热心的大娘努努嘴,指了指他手里的馒头,忧心忡忡道:“向郎君,你一会可得把馒头藏好,你们家门口坐了个乞丐,在那坐了一天了,赶都赶不走,裴大夫不在家,那乞丐又人高马大的,我瞧着还带了刀呢,你自己可得小心点。”


    向晚一怔,哪来的乞丐,要饭要到他家门口来了?


    走近了看,果然有一个女乞丐窝窝囊囊的缩在院子门前坐着。


    她原本高大的身躯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抱在一起,怀中却紧紧搂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她穿着一身军中的衣服,只是那衣服跟着经历许多风吹雨打,滚上了一层厚重的黄泥,向晚也认不出那是那一只军队的军服,她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又沾上灰尘与泥土,一缕一缕的垂在她的额前,遮住了她的脸颊。


    不过她那张风尘仆仆,黑得看不出五官的脸遮不遮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似乎时是累极了,也饿极了,一边抱着刀睡得像个死人,一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


    “爹爹我好饿”


    尽管她狼狈落魄,但她怀中的那把刀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告诉向晚,她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也许和谢瑶卿一样危险。


    她似乎又做起了噩梦,痛苦的蜷缩在一起,皱着眉,发着抖。


    向晚犹豫半刻,伸出手拍了拍她肮脏的衣服,她却打了个呼噜,低着头一动不动,向晚只得蹲下去,与她平齐,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低沉的□□,缓缓醒来。


    向晚将剩下的最后一个馒头递到她的手中,“你若饿了,就先吃了吧,只是你有手有脚,又有一身功夫,应当去闯荡一番事业才是。”


    他觉得他说的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那个乞丐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怔愣在原地,一尊雕像一般。


    向晚叹了口气,将馒头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个乞丐却忽的将馒头拨到一边,反而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猛然发力,从墙角站了起来,揽着他转了一圈,将他圈到怀中,紧紧的禁锢了起来。


    汗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还有那股凛冽的冷香,混杂在一起,在一刹那将向晚包围了。


    向晚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那个馒头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来滚去,向晚静静看着,忍不住想。


    谢瑶卿果然不是个东西,来了就浪费粮食。


    那个乞丐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上,用力的蹭来蹭去,再抬起头来时,又露出了那张俊美风流的脸,和那一双惊心动魄的琥珀色眼眸。


    她掐在自己腰上的手箍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血肉里去。


    她温柔又小心的,隔着衣服,抚摸着他逐渐隆起的小腹,谨慎得像在碰触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似是从天边传来的一道雷声。


    “向晚,告诉朕,这是朕的孩子吗?”


    向晚一言不发,只是倔强的抬起头,对上她阴骘的眼神。


    于是她换了语气,近乎是哀求的求着他,“向晚,求你了,告诉朕”


    向晚冷冷的瞪着她,斥道:“放开我。”


    谢瑶卿不依不挠的搂着他的腰,把他逼到墙角,用高大的身躯牢笼一样禁锢着他。


    向晚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


    他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谢瑶卿推到了一边,他整理着衣服,恨恨的瞪着她。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我便是剖开肠肚,挖出心肺来,也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裴瑛闲来无事时,会给他说下行医时的奇闻异事,譬如她曾被谢琼卿的正夫胁迫,为她新纳的小侍剖出之前吃下的结契果,裴瑛曾为那件事愧疚许久,如今却正好用来唬骗谢瑶卿。


    谢瑶卿来时仔细算过月份,问过怀孕的征兆,此时打眼一看,便知向晚起码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只能是同自己欢好时怀的。


    他如今这么说,分明是相同自己恩断义绝了。


    谢瑶卿定定的看着他,满眼悲戚:“你当真绝情若此吗?”


    向晚双眸忍不住一酸,赌气一样打断她的剖白。


    “是你先绝情的!”


    谢瑶卿重新挽起他的手,像是要重新拾起曾经过往的温情一般,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向晚,朕知道错了,朕喜欢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她手忙脚乱的从怀中取出一片被血浸透的布料,向晚认出它来自贵君的礼服,曾被向曦趾高气扬的穿在身上。


    谢瑶卿献宝一样展示着那片血衣,“朕知道向曦害了你,朕已经把他押入天牢,日夜拷打了,若你不满意,等你随朕回去,随你处置。”


    向晚厌恶的闭上眼睛,不想再看那片血腥的衣料,“你杀不杀向曦,同我有什么干系?”他毫不留恋的抽回自己的手,“你同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干系!”


    谢瑶卿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向晚的体温像指尖抓不住的流沙,转瞬即逝。


    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几乎是嘶吼着,“怎么会没有干系?!朕喜欢你啊!”


    向晚嘲弄的看着她,“你喜欢我?”


    谢瑶卿欢喜的点着头,向晚无情的反问道:“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多年前雪夜赠衣的那个影子?”


    谢瑶卿怔忪问,“不都是你吗?”


    向晚断然道:“可时间会往前走,人是会变的,你喜欢的那个赠你裘衣的人,只是一个停留在过去的影子罢了!我被向家人欺凌折辱,被几次转手卖进蓄芳阁,我早就变了,我早就不是当日那个向晚了!我只是我,活在现在的我!和你没有任何瓜葛的我!”


    谢瑶卿却温柔的勾住了他的手指,原本凌厉的眼神却化作了柔和的春水,她笃定道:“可你没有变。”


    “你忘了吗?”


    “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朕同今日一样,穿着破烂的衣裳,形单影只的窝在宫墙下。”


    “那天冷极了,朕发着烧,浑浑噩噩,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那时候你身上只有一件御寒的裘衣,可你见了朕,还是把唯一的裘衣给了朕,自己顶着寒风,还想用身体温暖朕。”


    向晚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漠然的看着她,“我帮过的宫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记得你?”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冻死你。”


    谢瑶卿拉住他的手,还想在说什么,向晚却忽然欢喜的看向她的身后,笑靥如花的欢迎着。


    “裴大夫,您回来了,我等您好久了。”


    第 40 章


    “裴大夫。”


    谢瑶卿听了这话, 当即不受控制的向那人看去。


    只见裴瑛照旧一身飒踏红袍,眼下虽有因疲倦而生出的青黑,却仍旧难掩那一声桀骜难训的气质。


    谢瑶卿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裴瑛!”


    裴瑛刚从谢琼卿那周旋半日放回, 却见一个潦倒落魄的乞丐固执的呆在自家门口, 言语间对向晚颇有不敬, 她本就不耐烦, 如此又生了许多火气,便没好气的问向晚。


    “向晚,这又是谁?”


    向晚听了, 只斜睨谢瑶卿一眼, 便转过头去,笑盈盈的看着她,没所谓道:“不知道哪来的乞丐罢了,赏给她一个馒头还不知足,非要进屋喝口水才能罢休。”


    裴瑛只觉今日向晚待她颇有不同, 她诧异的看着向晚, 小声嘀咕,“今日怎对我笑得这么灿烂?”


    她又狐疑的看了谢瑶卿几眼, 虽觉眼熟,只是身上实在疲倦, 她便懒得管了,只顺手将身上的药箱自然而然的递给向晚,发出一声疲倦的叹息。


    向晚吃住都在裴瑛院中,还欠着裴瑛几两银子,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也逐渐学着能帮便帮。


    只是这平凡普通的举措看在谢瑶卿眼中,只叫她觉得眼热,热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甚至几乎要忍不住,向将寒光闪闪的刀刃抽出来,横在她们二人身前。


    可是她看着向晚那双眼波流转的眼睛,生生的忍住了心中翻涌不休的郁气。


    她咬着牙,暗自对自己说——谢瑶卿,你已经错了两次了,绝不能再错第三次。


    于是她用手指揉搓着僵硬的嘴角,努力的捏出一个笑容来,尽可能宽宏大量的看向裴瑛,和煦道:“上次在京中得了裴大夫一副药方,只觉十分得用,只是近来又生出一种心病,不知裴大夫能否医治?”


    裴瑛这才看出眼前这个乌漆嘛黑,不成人形的乞丐竟是当日金銮殿上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谢瑶卿。


    她心中便是一跳。


    谢瑶卿未死,还活蹦乱跳的到了锡州,特意寻到了向晚门前。


    这就说明,谢琼卿得到的那些谢瑶卿重伤垂死、秦胡连下七城逼近京师的消息全是错的!恐怕谢琼卿那枚引以为豪的棋子向曦,也早被她捉出了端倪,否则她怎么会特意寻到向晚这里?


    可笑谢琼卿,竟早早的做起了坐拥天下的美梦。


    裴瑛喉间一滚,心中却飞快的思量了起来,仪鸾卫遍布天下,不知道谢瑶卿知不知道自己在为谢琼卿效力,更重要的是,若是她查出了什么,有没有告诉郭芳仪


    她勉强定了定神,心想,自己固然身不由己做出许多错事,可如今谢瑶卿就在眼前,自己总得找一条退路才是。


    于是她拱手,略微弯腰向谢瑶卿行过一礼。


    谢瑶卿的视线扫过她,挑剔的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轻佻的问,“裴大夫,不请朕进去坐坐吗?”


    裴瑛看了一眼向晚,他正眨着眼,央求一般看着自己,焦躁的摇着头,裴瑛只好当作没看见,伸手侧身将谢瑶卿迎入院中,奉为上宾。


    向晚趁她去拿医具,牵了牵她的衣袖,侧过头,小声给她递着消息,“裴大夫,帮我演出戏,好不好?”


    裴瑛心中却苦笑,谢瑶卿敢单刀赴会,形单影只的擅闯锡州城,只能说明她不仅对锡州城内的境况了如指掌,而且恐怕西北的战事,也早已经平定了,向晚要她演的这出戏,恐怕是要命的。


    果然向晚回到谢瑶卿那,开口便道:“你方才不是不信这孩子不是你的吗?好,我现在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孩子是裴大夫的,我从宫中九死一生,便是裴大夫救的我,我感激她,信任她,愿意让她为我剖出腹中结契果,甘愿没名没份的为她生养后嗣,有什么不行的?!”


    裴瑛眼见的谢瑶卿眼中那簇火燃烧得愈发炽热起来,她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自己,意味深长道:“裴大夫?叫的好生亲近呐。”


    向晚憋着一口气,想也不想便呛声反驳她:“我们本就是世上最亲近的人!”


    裴瑛看着谢瑶卿面上愈发阴郁的神情,当机立断撩开衣袍跪了下去,她仰头看向谢瑶卿,诚恳的请求,“陛下明鉴。”


    谢瑶卿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瞧了一会,只将她瞧得腿软,她本想再说几句补救的话,却听见谢瑶卿放缓了声音,和声细语的问自己,“是你救了向晚?”


    裴瑛一怔,谢瑶卿伸出手,手腕用力,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虽然她用的力气大极了,直将她的手腕捏出了一片红肿,但她的声音仍旧让人如沐春风。


    “你救了他,朕永远记得你这份恩情。”


    谢瑶卿缓缓走到书架旁,随手挑了一本医书出来翻阅着,“朕当日送你的医书,已经被你翻阅得卷了边了,可见你实在是一个醉心医术的人,民间有你这样的良医,朕很欣慰。”


    裴瑛眼中一热,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愧疚,有一刹那恨不得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了。


    可她终究是忍住了,她想,自己这一身罪孽,合该背着骂名下地狱的,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谋求一份宽恕呢?


    谢瑶卿回到厅中坐稳,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向晚,语气恳切“向晚,裴瑛不愿骗朕,你也不要骗朕。”她温柔又小心的攀着他的手,垂着眼帘,哀切的问他:“向晚,朕只问你,你对朕,可还有半分情分?”


    向晚默默的被她握着手,忍不住想,她的掌心,还是同以前一样烫。


    可她们早已经不是以前那般的人了。


    向晚只觉鼻尖酸涩,却是坚定又执着的摇了摇头,他抬起头,哀怨的看着谢瑶卿,“现在没有了,半分也没有了。”


    谢瑶卿的眼角眉梢却缓缓生出几分喜悦来,她一寸寸握紧了他小巧的手,摩挲着他柔软的肌肤,欣喜的问,“那以前,是有的吧?”


    向晚绝情的抽回手,低下头,不敢对上谢瑶卿炽热的眼神,“便是以前有,也和今日无关了。”


    谢瑶卿用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朕知道你不肯原谅朕,可朕已经夺回了边陲三城,杀了秦胡可汗,让西北诸郡的百姓安居乐业,向晚,你能不能看在这些百姓的份上,再给朕一次机会?”


    谢瑶卿说一句,旁边裴瑛的脸便白一分。


    杀了秦胡可汗?这是天大的功业,如今竟被她这么轻巧的说了出来,只为挽回一个男子的心。


    裴瑛便忍不住看向向晚,心道,你也真是铁石心肠。


    向晚闻言也微微意动,可他只是笑了笑,情真意切的向谢瑶卿道谢:“那我该替西北百姓谢过陛下的恩德才是。”他见谢瑶卿眼中渐渐升起一点希望,却忽的将话锋一转,漠然无情的说,“可是这与你我之间的恩怨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一位好皇帝,好君主,你在向曦那,也曾是一位好妻主,可你对我,却从来连贴心的枕边人都算不上!”


    谢瑶卿绝望的闭上了眼,痛苦道:“向晚,朕不知道,你竟是一个这么绝情的人。”


    向晚红着眼睛,原本坚硬逼人的嗓音又湿润的泪意浸湿,变得柔软起来,他带着哭腔,控诉着谢瑶卿过往的无情。


    “陛下将我扔进冷宫,熟视无睹看我自裁,难道不比我更绝情吗?!”


    谢瑶卿只得苍白的为自己申辩,“朕没有熟视无睹”


    向晚早已经不想再听,执拗将头扭到一边。


    谢瑶卿沉默的低下了头,可她仍然想做最后的努力,于是她将心一横,一把脱下了自己肮脏破烂的衣衫,露出自己浑身精瘦结实的肌肉。


    和满身猩红可怖的伤疤。


    ——她固然作战神勇,屡战屡胜,可她毕竟只是血肉之躯,未曾练就金刚不坏之躯,连续一个月不眠不休高强度行军作战,换来的不仅是彪炳史册的功绩,还有这一身新伤叠旧伤,难以痊愈的鲜红伤口。


    裴瑛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飞快的拿过药箱取过白药为谢瑶卿止血疗伤。


    她用尖刀挑开腐烂的皮肉,将烧的滚烫的烈酒浇上去。


    向晚嗅着空气中腥甜的血腥气,捂着心口小声的干呕起来,他的眼眸中涌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泪水。


    谢瑶卿只是微微皱着眉,仍然执着的看着他,“向晚,朕求你,可怜可怜朕这一身伤痛,不要让朕再添一份心伤了。”


    向晚闭着眼睛,偏过头去,不忍看谢瑶卿那一身皮肉,他虽然仍旧恨极了她,可他的声音却虚弱又柔软,只像是赌气的小男孩一样。


    “你的这一身伤,是为你的江山,你的臣民!又不是为了我,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他用力推了推裴瑛,“裴大夫,你带她去床上医治吧。”


    “用最好的药,药钱我先欠着,日后再还你。”


    谢瑶卿最后问了他一句。


    “向晚,你当真不愿和朕回去吗?”


    向晚咬着牙根,忍着泪瞪着她,“我当日说给宋寒衣的话从未变过,要么让我留在这。”


    “要么,带我的尸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