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师兄,好自为之。”……
婆娑密纹一圈一圈向着周遭溢散开来,越来越呼啸,也越来越凌厉,穿透过善渊身躯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割裂开来。只是湖水之中避无可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水波带着婆娑密纹向着自己而来。
然后,他腕间的红绳金铃轻轻震颤,像是与那些密纹有了某种共鸣。
于是那些如刀锋般锐利的婆娑密纹在路过他时,倏而变得缥缈如无物,近乎温柔地掠过他的躯壳,再向周遭扩散而去。
长湖的地动山摇就这样轻飘飘地避过了他,他像是这一处本应无人生还的地界中唯一的幸存者,却也像是被所有这一切都忽略,变成了无人在意的角落。
善渊怔然看着变得风起云涌却越来越清明的湖底,看着湖中央黄金覆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底蓦地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这些婆娑密纹。
看似是纵容他留在湖底,可这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存在的视而不见和浑不在意呢。
凛冬的湖水是彻骨的冰冷,他有离火护身,时刻灼烧,这样的冷最多也只能中和他的灼热之痛,可此刻,他却只觉得有一片难言的心悸与寒冷从他的胸腔中崩裂开来,像是要将他割裂开来。
因为他的感觉已经成真。
白骨杖上的麻布被彻底掀开后,不过几息时间,凝辛夷慢慢抬手,将覆面的黄金傩面重新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善渊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长发如云如墨,她的那张娇容明丽无双,额头光洁饱满,面颊璀璨如有霞光相缀,肤光胜雪,朱唇似是永远带着笑意,只要他开口说话,她便会抬眼含笑看着他,眼波流转,如有繁星。
但此刻,她的笑却变得无喜无悲,像是凡人的所有情感都已经从她身上剥离,让她若有所感地侧头向他的方向望来一眼,与他遥遥四目相对时,眼瞳也如琉璃,没有任何波动。
善渊的心沉了下去。
他下意识向着凝辛夷的方向伸出手去,然而他在下沉,凝辛夷却已经将手中的所有东西都收入了三千婆娑铃中,只捏着九点烟,不过瞬息,已经破水而出。
那一刻,他只能穿透过漾起的水面看到她的一袭薄紫衣衫,她明知他在这里,却没有为他驻足,甚至没有回头。
善渊抬起的手倏而卸了所有的力。
离火的灼烧依然生疼,那种他分明已经习惯了的、席卷五脏六腑的燃烧从来都喧嚣不息,此刻更是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和湖底的冰冷一起侵入他的皮肉。他身上的那些被满庭用三清之气封住的伤口重新破开来,血浸透他的衣衫,再落在湖水之中。
长湖太大了,就算他全身的血都流干,浮上湖面,也不过如一片衰败的桃花花瓣,打个转便会重新消失。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失血过多,再难从湖中起来。
可他太累了。
日夜灼烧的离火,要掐死他的、阿娘的那一双手,他杀过的人狰狞诘问他的面容,那一声声高呼的“复国”,师父闻真道君布满业障却坚持要看苍生的眼……所有这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
如今,故国已覆,他为了救凝辛夷,答应了公羊春使用三皇子名头的交换,而闻真道君眼中的业障也已经尽数消融,谢玄衣不日即将知道谢家家主谢尽崖还活着的消息,一应灭门之事,只要找到谢尽崖,便可以尽数得知。
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他也想要闭上双眼休息,将所有这一切都抛在脑后,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他说过自己做事即便难辨对错,也从不后悔。
可沉浮于长湖中的这一刻,他扪心自问,却竟然说不出与往昔一般肯定的答案。
如果此生还有什么后悔之事……
几乎快要触及湖底的人蓦地睁开了眼。
因为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按住他的后脑勺,将唇贴了上来,轻轻地渡了一口气给他。
于是他周身沸腾不安的离火倏而熄灭,散落于湖中的血丝倒流入体,久久不愈的伤口开始结痂,甚至连灵台都清明一片。
他愕然看着面前,那双如黑琉璃般的眸子近在咫尺,凝辛夷微微垂着眼睫,并不看他,可她柔然的唇却紧贴着他,身躯与他若即若离,水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直至她就这样将他捞出了湖面。
重回岸边的那一刻,凝辛夷周身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湿漉漉的两人蒸干,她看了一眼终于赶来了的元勘和满庭,在两人错愕的目光中,将善渊交到了他们手中。
“善渊师兄。”她不轻不重地喊他的名字:“小程师兄交给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谢家灭门之事也还没有调查清楚,既然受人之托,总要把事情做完。”
他的唇上分明还有她的温度,可冬日的风一吹,所有的一切便成了子虚乌有的幻梦。
“阿橘。”他终于低低喊出了她的名字。
“师兄已经辜负了我的信任,就不要再辜负小程监使和阿满了。”凝辛夷已经转身,她顿了顿脚步,侧头道:“师兄,好自为之。”
然后,她的身形蓦地消失在了原地。
元勘喃喃道:“这是……凝神空渡?凝三小姐身上发生了什么,怎么不过这么瞬息,境界竟然攀升了两个大境界?!”
他还想说什么,满庭已是一声惊呼:“师兄!”
却见身边已经空空,哪里还有善渊的半点影子。
元勘和满庭对视了一眼。
元勘讷讷道:“师兄方才……是被从湖中捞出来了吗?”
满庭言简意赅:“是。”
元勘默了默:“……咱们师兄已经弱不禁风到这个地步了吗?那不然师父说的话,还是不转告了……我看凝三小姐如今好像也不是很需要他的样子。”
满庭:“……”
元勘幽幽叹了口气:“更何况,你瞧咱们师兄这样子,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依我看,无论凝三小姐接下来有没有劫在身,总之师兄啊,肯定是在劫难逃。”
*
从长湖出来,不必人说,凝辛夷也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与之前的不同。
此前她的境界在窥虚引气,距离合道化元都还要差得颇远,虽然鬼咒瞳术和召神借力让她拥有越级击杀之力,但到底消耗巨大,譬如上一次用处鬼咒瞳术生杀本始杀死鼓妖后,她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险些便被凝二十九得了手,幸而有谢晏兮……不,善渊师兄相救。
想到这里,她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
这一路以来,她早已仔细回想过,那日在无忧和安乐那里织梦之时,前来刺杀她的死士们的剑法与刀法,凌冽酷烈之余,其实一招一式溯其源,都是有些眼熟的。
随着平妖监中人和善渊师兄从扶风郡谢府离开时,她故意没有带侍女,将紫葵留在府中,也没有带凝茂宏留给她的凝三和凝六。还要多谢谢府重开,事务众多,她随意一翻都能安排下去大大小小足够要忙小半年的事宜,分别交给了这些侍女与暗卫们。
包括她最信任的凝九。
所有这一切,也总要有一个人替她盯着。
凝家的人本就是带去给扶风谢氏的,谢府看似重立,可事实上,谢家昔日最重要的那几门生意都被牢牢握在了凝家手中,其中自然也包括谢家三味药。
世家盘根错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那一日谢氏祖宅中的人死绝,但只要还有一丝血脉在,不出两三代迭代便可重振家门。哪怕回不到昔日繁荣,也不可能完全衰落,只要抓住最根本的所在,重新鼎盛,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凝辛夷的脚步顿了顿。
不对。
是她想差了。
并非是凝家帮谢家复兴,从而接手了谢家的生意。而是从婚约定下的最初,凝家的手便已经伸入了谢家之中,反之亦然。世家之间,利益纠葛,错综繁复,更不必说,如今她已经知道,谢尽崖根本就没有死。
如果……
谢尽崖没有死,却任凭自己的独子谢玄衣在外蹉跎,甚至去过永嘉江氏的长水深牢,抹去自己的身份,如此蹉跎磨砺,不管不问。况且,这么久了,谢晏兮重开谢府之事,他难道能全无知晓?他知道那是有人冒充自己长子的姓名吗?
他是不在意,还是不能在意?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如果是后者,这世间谁能胁迫他做到这一步,让他家族覆灭仍缄默不语?如果是前者……
谢尽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切……和凝茂宏有关吗?
又或者说,送她来履行婚约之前,凝茂宏知道谢尽崖还活着吗?
她这样想着,蓦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在东序书院念书时的住所。
她来时,东序书院便已经败落不堪,她虽然拥有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可服侍她的侍女是息夫人的人,与她传道受业的座师每旬都要向息夫人汇报她的课业,教的内容也懒懒散散,形同虚设。那时的她,活在无尽的压抑与郁郁之中,翻过院墙去往善渊师兄的屋檐下时,才能做回片刻的,真正的自己。
饶是如今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记忆,那段时光也是仅次于她与阿娘相处时的轻松美好。
然而,然而。
这两个词或许注定与她这一生擦身而过,旋即便碎成记忆里再难回首的浮光掠影。
如今举目四望,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半个朋友宿绮云,还在神都等待她的阿姐和被她留下的凝九,竟是没有人再可信。
凝辛夷牵了牵唇角,注视了面前的小院片刻,到底没有上前推开院门。
然而她才要提步离开,脚步却倏而顿住。
万籁俱寂。
少顷,有碎裂的声音从她的脚下响起,阵纹一圈圈荡开,杀意弥散在天地之间,冰冷笔直地冲着她的面门而来!
上一次没能得手,那些杀手居然还没有罢手,竟是有人在此守株待兔,为她再一次设下了天罗地网的杀阵!
第162章 “善渊师兄,我的信任……
凝辛夷没有动。
她心思急转。
这一处住所并不隐蔽,她因为不学无术、骄纵跋扈而被流放到东序书院思过养性之事,在神都从来都是嗤笑她的谈资,并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有心人来书院中询问,只要找到年长一些的座师,都可以带路到她所住过的这一隅小院。
可也正是如此,寻常人都会觉得她理应憎恶此处,就算路过也就不会多看这里一眼,又怎么会在这里为她设下杀阵?!
此人对她了解至深,究竟是谁才——
念头不过一个瞬息,杀意已在咫尺。
上一次,她在宁院遭遇杀阵时,正是衰弱之时,不得不借三千婆娑铃中的嗔痴怒恶之气充盈三清之气,也正是如此,才导致她在溯回之后,反噬得比以往还要更加严重,失明许久。
但这一次,她已不同往昔。
凝二十九藏在高树之上,冬日枯枝败叶,身形难藏,他小心翼翼将自己潜在影子之中,探出三清之气。
无数弓箭手隐在小院周围的屋檐之下,只等听他一令,便万箭齐发。
双楠村的刺杀失败后,他回禀了凝玉娆,凝玉娆听完整个经过,尤其是谢晏兮舍身挡剑后,久久不语,只是末了,让他对谢家暗卫放出了谢尽崖还活着的消息,并让他回来。
可是他不甘心。
自入凝家暗卫以来,他虽排行二十九,境界身手也不是最高深的,但若以杀人人数、任务成功数来说,比得过他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否则那柄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无色剑,又怎么会在他手上。
他还从未经受过这么大的挫折。
所以,他还想再试一次。
反正最终都是要栽赃给谢尽崖,刺杀一次还是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可以从杀阵中逃出一次,难道还能逃出第二次?
更何况,他这一次挑的,正是她最是失魂落魄至极,她从长湖中出来时,眼神飘忽,神色宁寂,全然不复往日明媚,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也多亏他常常随侍于凝玉娆身侧,才能从凝玉娆只字片语的感慨中得知,神都所传之事皆非事实,三小姐从来都不是会被困于一隅,心生愤懑之人。正相反,远离了息夫人和逼仄的神都,哪怕偏远荒芜,哪怕是出于息夫人的算计,她在东序书院也过得很好。
她对这里,有怀念之情。
既然有情,就一定会回首。
所以在得知凝辛夷一行人往三清观方向而来时,凝二十九便已经在这里布下了杀阵与长弩,只等她来。
她果然来了。
凝二十九聚目而望,轻轻抬起一只手,于是无数精铁弓箭一并抬起,悄无声息地对准了院门口的少女。
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凝二十九的唇边浮现了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才舒展到一半,就蓦地僵住。
因为凝立不动的少女倏而抬手起扇。
那柄扇子他并不陌生,那柄古怪的扇子曾经挡住过他的无色剑,也曾扇风锐利,如刀如剑,但也不过如此。
可这一次,她才扬手,凝二十九便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因为漫天的风都动了。
留守东序书院的院生倏而驻足,空无一人的院落檐下有风铃作响,稍远处的三清观中,闻真道君捻巫草抬眸,三清山上,刚刚依从菩虚子道君为他坐了简单法事的小道童回首。
九点烟错开一扇骨,凝辛夷的眼瞳中骤而有幽秘的光闪过,甚至已经不用以血开眼。
鬼咒瞳术·千嶂。
凝二十九从头到脚都有了被针扎般的恐惧,他想要退,甚至已经折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一个瞬息,却见天地褪色,千重山嶂环绕,将他密不透风的包围,而他的神魂已经被抽离出来,漂浮于群山之间,惶惶不知进退。
凝辛夷坐在群山之巅,她姿态舒展随意,衣裙如流水繁华,那张艳如桃李春光的脸上带着凝二十九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和似笑非笑,眼中难掩几分戏谑和轻蔑。
那一刻,凝二十九眼瞳摇晃,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个披着一戳就破的跋扈皮囊,外强中干,依附凝府所活的凝三小姐,压根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凝二十九。”凝辛夷托腮看去:“我说这一路刺杀我的剑法怎么如此熟悉,果真是你。立神魂誓约了吗?能说是谁派你来杀我的吗?”
所谓神魂誓约,是世家约束暗卫杀手的一种酷烈的手段。立下此誓,若是有违背之处,立刻会被反噬抹杀,譬如说出背后是谁指使,又或是其他秘辛。
凝二十九没说话。
凝辛夷也不急,道:“不想说,就让我来猜猜看。我阿爹为人看似宽容仁和,实则最是谨慎,若是他开口,凝大不可能让你失手一次,还有再动手的可能。”
凝二十九眼神微顿。
凝辛夷竖起手指:“一次,两次,三次。凝二十九,这是第三次了。凡事讲究事不过三,我就算要给我阿姐留面子,也已经足够了。你相信吗?我在这里杀了你,她不会多问一句。”
凝二十九咬牙道:“什么事不过三,前两次你不过侥幸逃脱罢了,我倒要看看,这第三次,还有谁来替你挡剑,还有谁来帮你逃脱这天罗地网!”
他话音落,凝辛夷的手指已经掐在了他的喉咙。
饶是神魂,凝二十九也感觉到了剧烈的痛,上不来气的窒息席卷了他,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凝辛夷眼中平静的杀意,如此汹涌的怒意蔓延在面容如此古井无波的眼底,看起来带着一股让他心惊的疯意。
凝辛夷……是真的会杀了他!
凝二十九神魂震颤,终于大声叫了出来:“不是大小姐!是谢尽崖!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要杀你!”
凝辛夷的手指没有松开。
她冷冷地看着凝二十九:“声东击西,说出一个名字再慌乱否认,掩饰最真实的目的,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我十岁就学会了,用来骗我,还是太无趣了些。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阿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像阿爹的人,她失手一次,也绝无第二次。你以为你说完这些话,我就会真的以为你是在替我阿姐和谢尽崖掩盖吗?”
凝二十九瞳孔骤缩。
凝辛夷的手指慢慢缩紧,凝二十九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在她的手下要被一寸寸碾碎,声音破碎地喊了出来:“留着我还有用!周围我埋伏了箭阵!你留下我,我让他们停手!”
凝辛夷不为所动。
凝二十九想到沿途见闻,心念急转:“那些持箭侍卫不过是给凝家卖命的凡体之人!我若死了,他们也要跟着我一起死,你不杀他们,他们回到神都,也是死路一条!”
“与虎谋皮,他们……”凝辛夷才开口,手指却蓦地一顿。
因为她想到了岳十安。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岳十安。
她的这一迟疑,凝二十九便知道,自己的命到底是保住了,他的神魂蜷缩在地上颤抖,许久才从死里逃生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便听凝辛夷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我阿姐。”
凝二十九一愣。
“箭照放,这些人的命你保。”她说的言简意赅:“最后一个问题,我阿爹一直知道谢尽崖没死,对吗?”
凝二十九下意识想要否认,但他话到嘴边,到底道:“是。”
凝辛夷没有回答他,她站在那里,又像是在山边,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神魂归身的那一刻,凝二十九的手向下一压,于是埋伏的五十余名弩箭手弓弦齐松。
箭矢破空的声音连成了一道细密尖锐的线,然后变成了凝辛夷抬眸时眼底的星芒。
她翻腕扬手,腕间一道婆娑密纹混在磅礴的三清之气中,骤而震开!
漫天似乎都为她停顿了一个刹那。
站在原地的少女衣袂飞扬,不过瞬息。
阵破,箭断。
隐藏在不同阴影中的弩箭手都被震飞,齐齐吐血,昏迷过去。
断箭落了一地,发出了噼里啪啦如落雨般的脆响,凝辛夷的指间却还夹着最后一只,她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突地笑了一声。
“军中用箭。”她随手将那只箭也扔在了地上,抬脚踩断,向前走去:“我阿爹为了杀我,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可惜。”
凝二十九捂着胸口,他神魂才归位,就被婆娑密纹击中,张嘴就吐出了一口血,身形踉跄,蓦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却下意识问道:“可惜什么?”
“凝二十九,你瞎了吗?”凝辛夷嗤笑一声:“看不出来我是什么境界了吗?”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衣袂带过一阵轻风,风里是长湖的潮湿,是三清山凌冽的雪,是亘古的夜,唯独没有凝二十九闻习惯的,凝家人爱用的神都白檀木。
他在原地愣神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一件事。
凝辛夷方才说,是她阿爹要杀她。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此次刺杀,是他心不甘为之,可若非凝茂宏属意,他又怎可能越过他调动军中弓弩?
凝二十九再吐出一口血,眼神颤动。
而她如今的境界……
如果他没有眼拙,应是已经凝神空渡。
过去他们是不是……都太小看凝三小姐了?
*
猜到这一次刺杀是凝茂宏所为,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
她甚至不用在千嶂世界里问凝二十九。
因为在白沙堤时,凝二十九的刺杀,是她与凝玉娆商量好的一场做给凝茂宏看的反目。
正如她所说,凝玉娆这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向她出手。倘若来的依然是凝二十九,便说明,是有人在借她的手。
这个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凝茂宏想要祸水东引到谢尽崖身上,让她以为是因为她这样一路追索,查到了太多有关谢家的秘密,所以谢尽崖想要杀她。可惜凝茂宏唯独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凝玉娆甚至对她下过死手,更不必提息夫人视她如眼中钉。
可事实上,她与阿姐,从未反目,一切都是做给她们多疑又不容忤逆的阿爹看的。
凝辛夷向东序书院外走的脚步蓦地一顿。
她向着一侧看去,正看到善渊一手撑着石壁,一手提着出鞘的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的脸色苍白冷冽,修长漂亮的手指骨节分明,握剑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看向她时,唇色浅淡,瞳色更淡,眼底却像是有浓厚的波涛涌动。这些天来,他伤重未愈,下颌的线条比之前还要更锋利,此刻站在那里,托着漆黑的曳影,就像是一柄满是杀气却湿漉漉的剑。
凝辛夷与他的视线一触即发,转回头来,便要抬步。
却听善渊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方才我感觉到了这里的杀气……你没事就好。”
竟是在解释他为何在此,又为何曳影出鞘。
凝辛夷脚步一顿,袖下捏着九点烟的手指也微微缩紧。
但她面上却浮现了一抹笑。
“善渊师兄,我的信任和真心你都已经得到过了。”她的声音清脆如玉石交错,也冷冽如冰泉落崖:“不必再替我挡剑了。”
她说,得到过了。
刹那间,善渊如坠冰窟。
第163章 他要想个法子,将这婚……
三清观和东序书院的冬日每一年都寒风肆虐,白雪漫覆,可这是善渊第一次在这里感觉到冷。
冷可以从身起,也可以从心生。
眼见凝辛夷又要提步,他终于涩然开口。
“谢玄衣去神都了。”
凝辛夷猛地转过头来,她紧紧盯着他。不用她开口,善渊便已经读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苦笑一声:“不是我说的。”
“谢家暗卫?”凝辛夷挑眉,转瞬已经想到了什么:“是谢尽崖自己不想藏了,还是谢尽崖背后的人已经将他视作了弃子?”
她说完,面色却又微微一变。
因为凝二十九来刺杀她这件事,凝茂宏想要将暗暗将这件事扣在谢尽崖身上,所图之意,自然也是要将他们引向这位未死的谢家家主。
换句话说……
无论谢尽崖的背后究竟是不是她那位心机深沉的阿爹,总归凝茂宏都逃脱不了关系。
“阿满虽然经历过生离死别,又遭遇过灭门变故,但他自小被娇宠长大,眼中没有见过多少阴谋诡计。”凝辛夷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持扇的手:“他这次去神都,恐怕会有危险。你不去救他吗?”
善渊不答反问道:“你会去吗?”
凝辛夷终于侧目,她静静地看了善渊片刻,倏而笑了一声:“我去不去,会影响到你去不去吗?”
善渊没有说话。
“你莫不是觉得,骗我之事,阿满也参与其中,倘若我饶是如此,依然愿意救他,那么或许有朝一日,也会原谅你?”凝辛夷直直望着他,似笑非笑道。
善渊没想到凝辛夷会这么直白地说出他心中的想法,他鲜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候,但他眼神虽然微闪,却到底没有避开,只是近乎执拗地盯着他,近乎呢喃:“是。”
“那你现在就可以死心了。”凝辛夷轻声道:“善渊师兄,我会去救阿满,因为这是我嫁入谢家、成为谢家妇的职责所在。但我不会原谅你。”
言罢,她转身就走。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
神都。平北侯府。
有人借着夜色翻身下马,兜帽未摘,向着门口侍卫亮了腰牌,一路如轻烟般,直至书房门口,被带刀侍卫拦下:“什么人!”
那人亮出腰牌,带刀侍卫面色微凝,双双让开,那人得以再次向前。
平北候何呈宣的书房与神都的文人不同。
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此处更像是兵器环绕的桌案。
门开的刹那,肃冷的杀气扑面而来,便见那书房的四壁都挂着不同的兵戈,长刀,弯刀,剑,长木仓,戟,匕首,弓箭,风格各异,有的兵戈卷刃,有的开裂,更多的则是寒光四射,光可鉴人,却无一不是华贵无比,且开了刃,明显是见过血光的。
这些都是平北候征战四方这些年来,从敌方将领手中缴来的战利品。
而他本人便坐在这些战利品下方,一张巨大的黑檀木桌后,那桌上铺开一张舆图,灯火与杀气一样明亮。
门口的侍卫们都被杀气冲刷过许多次,勉力站定,目光坚毅,却见那带兜帽之人像是对此一无所觉,抬步一直到了何呈宣近前,等到身后的门关闭,隔绝了一切窥伺的目光,这才缓缓将兜帽取下,露出了一头枯槁灰白却一丝不苟的发,和清隽孤绝的脸。
正是谢尽崖。
他平静淡漠地站在何呈宣面前,背脊如悬剑,眼瞳也是将死之人的通透冷漠,然而那样的冷色之下,却分明似有一片厉火在灼灼燃烧,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燃尽。
“何呈宣,双楠村没了。”谢尽崖淡淡道:“凝家三女在挑生蛊吞噬双楠村之前进入了妖瘴。”
他边说,边向何呈宣扔过去了一只琉璃一般的珠子。
何呈宣抬手接过,在指间转了一圈,认出来这是什么,蓦地笑了一声:“昔日高风峻节的谢家家主,竟也会与司空家的虚芥影魅为伍。”
谢尽崖面色不改,像是没听到一样站在原地。
一道三清之气注入,虚芥影魅的留影珠中,有影魅生前“看”到的画面一一呈现出来。
先是王家大院中的宁院发生的一幕幕,直至一张娇艳明丽无双的芙蓉面冷冷看过来,抬手将这只虚芥影魅的眼珠子抠了出来,然后一脚踩碎灵体。
“你家大公子不愿意继续与我们合作的事情,我听说过了。”何呈宣的眼瞳里闪烁着肆虐的光:“这就是凝家三女?不是说对老凝说一不二听话得紧吗?这看起来,也不像啊。”
谢尽崖却道:“那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三年前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断气的。”
何呈宣蓦地抬眉,仔细看了谢尽崖许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意外之色,戏谑道:“难怪你和老凝能进一家门,要论虚伪,这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你们,司空遮自诩心思深沉,却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中,输得不亏。不过,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谢尽崖又扔了一颗琉璃珠子过去。
便见双楠村中,无数被挑生蛊附体而失去神智的人群之中,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老实面孔挣扎着抬起手来,将一个包裹塞进了一个穿着平妖监官服之人的怀中。
何呈宣神色平平:“所以呢?”
“宣威将军位高权重,当然不知道此人乃是你麾下一名小小武卒,最擅奔袭,自然也最擅逃命。”谢尽崖看着那一隅包裹:“不过,再不会低头看士卒,宣威将军也总能认出来这包裹的布色吧?”
如今,何呈宣已是大徽朝的平北候,早已不是大邺的宣威将军。
谢尽崖如此唤他,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何呈宣再去细看时,眼瞳终于一缩。
因为那包裹的布色,赫然正是彼时他麾下宣威左军的军服布料!
何呈宣的眼瞳带了猩红,他近乎阴狠地盯着那一角包裹:“这里面……”
说到一半,他又轻轻舒出一口气:“一名武卒罢了,手上又能有什么呢?”
“的确如你所说。只是,平北候敢赌吗?”谢尽崖面无表情地弯了弯唇:“倘若那包裹里,真的有什么呢?”
何呈宣粗糙的大手慢慢握成了拳,那枚虚芥影魅的琉璃眼珠子眼看就要不堪重负,碎裂一地,他却蓦地松开了手:“我为什么要赌。既然这不是你儿子,凝家三女也不过一个庶女,死了也就死了,你说呢?”
他常年握兵刃而骨节格外粗大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轻敲:“至于这个平妖监的小监使,一并杀了就是了。如今天下,天灾人祸,妖祟横行,就算九方青穹知道了真相,难不成还会为了一个小监使为难我?”
“那是闻真道君的大弟子,不好杀。”谢尽崖冷硬道:“如今他们已经向着神都的方向来了,事情若要闹大,不好收场,要杀尽快。”
言罢,谢尽崖重新带上了兜帽,就要向门口走去。
身后,何呈宣的声音阴沉道:“老凝知道吗?”
“他杀了三次,都没成功。”谢尽崖头也不回,道:“如你所说,一个不听话的庶女而已。”
*
“满庭,咱们这样真的好吗?”元勘将两匹马鬼鬼祟祟地藏进马厩里,又连贴了数十张匿踪符:“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咱俩这算不算助纣为虐?”
“不算。”满庭面无表情道:“最多是推波助澜。”
元勘噎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词儿。算了,为了师兄,推波助澜也好,助纣为虐也罢,但是你说,师兄这招能有用吗?”
满庭没理他,只是目光遥遥向着三清观外的方向望去。
观外,两人正在对峙。
“善渊师兄,一定要这样吗?”凝辛夷看着面前的一辆马车和一匹马,忍不住舔了舔牙根:“偌大一个三清观,真就一匹马都没了?”
善渊坐在马车前,一条长腿闲闲地落下来,曳影剑和那柄总是背在满庭背后的长刀都平放在他膝盖上,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谎话:“没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去神都,要么自己走回去,要么上你的马车,要么与你同乘一匹马?”凝辛夷不可置信道。
“看来是这样的。”善渊颔首:“委屈师妹了。”
凝辛夷深呼吸,用荒谬无比的眼神看了善渊片刻,转身就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她才说了绝不会原谅他,他居然便藏了马,厚颜等在此,逼她与他同路?
他是疯了吗?!
不过是一段驿站的距离,即便实在是遥远了些,她多花费些时间,也未必走不到!
只是凝辛夷才踏上官道,倏而又停住了脚步,大步折了回去。
“这马车乃是平妖监给我们的,不是你的,也不算是我的,凭什么我就要拱手让给你?”凝辛夷拧眉道:“你下来。”
善渊掏了掏怀中,露出一隅包裹:“凭这个?”
正是程祈年机关木球里掉出来的证物。
凝辛夷勃然大怒,将程祈年交予她的有关何呈宣通敌叛国的包裹也掏了出来:“我也有!”
善渊不言不语,只是一摊手,言下之意很明显。
你也有,我也有,你不想让,我也不想。
凝辛夷:“……”
……
马车碌碌碾过官道。
凝辛夷咬牙切齿地坐在车厢里,车前驱马之人的高马尾在风中摆动出漂亮的弧线,窗外的风景向后退成了一条长长的动线。
神行符贴满了车厢和马身,这样一路东进,大约只需在路上过两夜,第三日傍晚便可以抵达神都。
不过三天时间,为了尽快回到神都,她可以忍。
她先是正襟危坐,严阵以待,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戒备,但小半天过去,善渊竟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前,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有风偶尔掀起车帘时,能看到他半个宽阔的肩头和飞扬的发,倒像是真的在认真做她的马夫驱车,满心只有赶路。
凝辛夷心底尚有狐疑,却到底稍微放松下来。
一放松,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疼。
从进入三清观见到菩虚子道君开始,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紧绷之中,心绪大起大落不说,落入长湖底后,一夕找回了往昔的那些失落的记忆,她的脑中多了一块被填满的感觉,让她头晕目眩。更何况,她的境界更是一下子暴涨,还未稳固适应,又与凝二十九动了手。
马车的颠簸平稳且有韵律,凝辛夷不知不觉歪斜了身子,靠在矮几上,沉沉睡着了。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 平稳,善渊才侧过头,深深看了车厢中的少女一眼。
凝辛夷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甚至连梦都没有做。等到她有些恍惚地醒来时,蓦地直起身,被衾从她身上滑落,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在一张床上。
善渊坐在稍远处的窗边,支起一条腿踩在窗台,正神色不明地看着夜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转过头来,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只简单解释道:“马饿了。”
跑了一整天,人能坚持住,马却不行。
凝辛夷翻身而起,想说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善渊却已经起身向外走去:“我去隔壁。”
凝辛夷的话噎住,却又想到了什么:“既然到了驿站,总能买到马了,你且歇息,我先走一步。”
善渊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只是看了眼窗外的天,在凝辛夷将要与他错身时,轻轻让开了一点,然后才道:“明日是朔月。”
凝辛夷的脚步猛地顿住。
门外楼下有其他客人行酒令的声音传来,隐隐绰绰,又有高谈论阔与大笑声,那声音穿透门板而来,隐约几个词句落在门内两人的耳中。
“……听闻平北候班师回朝……”
“如今大徽,若轮军功,谁能及……”
“……呸!不过一个三姓家奴罢了!”
“休得胡言……圣眷正浓,不要命了你!这可是官驿!”
凝辛夷只觉得放在三千婆娑铃中的包裹滚烫,连带着铃铛都变得灼热,那血书像是真的化作了漫天的血,冲入她的脑中,让她刚刚触碰到了门的手猛地一缩。
平北二字,唯赐予平北将军何呈宣一人,如今,他竟已经封侯。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是一个朔月之夜。
过去她一直以为,朔月之时,月隐云遁,满目皆黑,正是天下魑魅魍魉妖祟横行之时,她体内封印的妖尊因而妖力暴涨,撼动封印,这才会引发她周身的三清之气紊乱,非剑匣不可压制。
可如今,记忆归位,真相大白,她体内没有封印,所被封印的,乃是她的记忆,而这封印,也已经被解开。
理论上来说,她不应该再惧怕朔月,朔月之夜对她来说,理应与其他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不敢赌。
距离神都越近,她越不敢赌。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也太过重要,至少现在,她不能出一点差池。
凝辛夷挣扎片刻,到底还是收回手,转身走了回去,沉默地重新躺下,扯好被子。
然后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善渊,逐客之意非常明显。
善渊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扯起了一抹笑意,向外走去,轻轻合上了门。
等他到了房间里,合拢房门的几乎同一个刹那,他蓦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但很快,那血上便燃起了离火,将地面上的那一点血渍燃了个干净。
善渊面无表情地踉跄向前,直至跌坐在床,再吐了一口血。
过雁门郡的这一路,他见苍生,为流民燃不灭之离火,可那些火虽然离体,但只要燃烧一刻,消耗的便是他的气血与生命。火烧不息,他便如坠炼火地狱一日。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他缓慢地倒在床上,疲惫地合上眼,手中却依然掐着一个诀,不让这样的痛因为结契而枯荣转轮到凝辛夷身上分毫。
他要想个法子,将这婚契解了。
……
墙的另一边,已经睡了一整觉的凝辛夷毫无困意。
等到门关上,她又转了回来,沉默地盯着合拢的木门看了许久。
善渊师兄不说,她也知道他的用意。
此去神都,即便两人口中一字未提,却也都知晓其中凶险,善渊师兄连满庭和元勘都没带,显然是怕这两个从小陪伴在身边的师弟们被波及。
他藏她的马,逼迫她与他同行,自然也是因为看出了她破境后境界不稳,加之朔月将近,他……不放心她。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心里才更痛,也更难和解。
她不能欺骗自己去否认他的真心,也不能饶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
驿站之中,用的是蜡烛。
有细碎轻微的火声噼啪,门外的喧嚣渐低,烛光也暗淡下来,隔音并不非常好,有不知哪一间客房的客人打起了震天的呼噜,吵得人不得安宁。
凝辛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甩了一张隔音符,这才清净下来,许久,她又有些发困,慢慢阖上了眼。
可也正是这张隔音符,让她正好错过了楼下小二惊恐的一声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
等浓烟渗透楼板,凝辛夷蓦地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翻身而起,撕掉隔音符时,驿站内外已经是一片人仰马翻,哭喊连天,混乱不堪。
凝辛夷推开门,一阵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她飞快扯了帕子在水中一捞,掩住口鼻,折身去推窗时,却骇然发现,那看起来并不多么坚固的窗子,竟然纹丝不动!
她拧眉再推,这一掌用了三清之气,却依然没有推开。
凝辛夷面色骤沉。
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巧合。
几乎是顷刻间,她已经断定,这场火八成是冲着她来的。
下一刻,她倏而又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向着隔壁房间看去。
不对,她因为半睡半醒和隔音符而没有听到屋外的动静,善渊师兄呢?
她顾不得什么浓烟,眼瞳一变,穿墙而过,便见隔壁房间里,善渊倒在床上,掌心衣襟都是血,唇角的血已经有些干涸,他面色苍白,唇却殷红,黑发披散,看起来触目惊心,宛如艳鬼。
“善渊师兄!”凝辛夷急呼道:“善渊!阿渊!”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事态紧急,凝辛夷顾不得其他,伸手一探,才发现善渊的体温极高。
他身怀离火,素来体温高于常人,可却从未高到烫手的地步!
越是紧急,凝辛夷的神色反而镇定下来,她将那张浸湿了的帕子系在善渊口鼻上,矮身将他搀扶起来,试图将他拖在身上背起来。
结果万万没想到,善渊看起来腰肢劲瘦,掌心所触,却尽是结实的肌肉,重量竟是压得凝辛夷一个踉跄。
凝辛夷:“……”
险些爆一句粗口。
她叹了口气,放弃尝试,俯身在善渊耳边道:“阿渊,是我,我要将你放在三千婆娑铃里,若你醒来一片漆黑,不要害怕。”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下意识的音色有点太温柔了,于是又冷冰冰地将称呼改成了“善渊师兄”,这才将传讯纸塞在他的掌心,然后将善渊收进了三千婆娑铃里。
然后,她提起他的长刀背在背后,在身上系了一个紧紧的结,再拎起他的曳影剑,走到墙边,将手贴在墙壁上。
她可以破墙而出,逃离驿站,转瞬便能消失在夜色之中。
可这一驿站的人呢?
若是这火真的如她所猜,是冲着她而来,难道要让这一驿站的人都为她陪葬吗?
凝辛夷慢慢收回手,然后折身。
她推开房门,门外的哭喊声与塌陷断裂声骤而喧嚣入耳。
然后,她一步踏入火海之中。
第164章 入她瞳者,生杀予夺,……
“救命——救救我——!”
“救命啊——!”
“死……我要死在这里了……”
“幺儿,醒醒,醒醒!不要怕,娘在,阿娘在!”
四方都是滔天的哭喊,木柱断裂,火烧的声音与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让哭喊都在浓烟中变得模糊。
凝辛夷弹指,以三清之气驱散身周烟气,四顾一圈,浓烟滚滚,目不能视,但她已经凝神空渡,只要想看,自然看得清晰。
只见驿站果真门窗紧闭,无数住客分明已经扑到了门边,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扇分明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门,面露绝望。
有人扒在窗边,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用手边的利器一下一下凿着木质的窗棂,试图透进来哪怕一股清风,手上的力气和动作越来越慢。
眼见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已经有人默默闭上了眼,歪斜在地,只等最后的时刻来临。
却忽而有一阵微风抚过。
火遇见风,本应更旺。可那风只是吹开了呛人的浓烟,让所有近乎窒息的人有了喘息的余地,旋即便沉沉有如实物般压在了燃起的火上!
那熊熊的火焰竟像是凝滞了一瞬。
旋即,压住人的断裂木柱被一股柔和的力抬起,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的母亲透过泪珠,看到了站在如炽红炼狱的驿站中央的少女。
她容色如皎月,站在那里时,吞吐的火舌也要向她俯首。
凝辛夷以浩瀚的三清之气压下驿站中的火,持扇拎剑而立,灵火燃扇骨,闭眼再睁。
“诸方万界,皆不困我——开!”
刹那的寂静后,困住所有人的门窗倏而洞开!
风雪倒卷,冷冽的寒风成了所有人生还的希望,门边的人们歪斜着倒在门外,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眼中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惧。
凝辛夷从一片废墟中走出来,火色在她身后渐渐平息,等到大家的视线适应此刻的夜色黑暗,才有些恍惚地发现,夜色中,分明有寒芒点点如繁星!
驿站中多走南闯北之人,见识多广,饶是被浓烟熏得头晕脑胀,见此场景,不过片刻,心底便已经骤冷。
那分明是密密麻麻对着他们的箭矢!
刚刚觉得自己死里逃生的喜悦如被冷水浇没,所有人都在发抖,情不自禁地向着附近的人爬去,好似这样便能取一分暖。
“杀……”有人颤抖着吐出一个字:“有人要、要杀我们?!是我们这次压的镖有什么问题吗?”
“再贵重也被这一把火烧没了。”另一人沙哑着嗓子,狠狠道:“这是得罪人了,招惹上仇家了吧?!什么仇家这么有魄力,竟能调动箭阵前来?”
另外那人怔忪片刻:“……你的意思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那我们岂不是……”
被卷入了无妄之灾?
却听一道清冽悦耳的女声从一侧响起。
“是冲我来的。”
凝辛夷轻轻叹了口气,她越过所有人向前走去,路过瑟缩的人群,然后站在了所有人最前面,持剑而立。
短短片刻,她已经明白过来。
这一次与之前的每一次想要杀她的手笔,都不相同。
更暴戾,更肆虐,也更残忍。
对方对于这驿站中所有人的死活都浑不在意,也并不觉得这火一定能将她烧死。若是真的死了也罢,若是没有,自有布置在外的万箭齐发等待她。若是她方才直接破墙而出,这一驿站的人也不会被放出来,那些门窗被符箓封得严实,凡体之人绝无打开的可能,所有人都终将葬身于火海之中,直至被烧成冬夜的焦炭与骨灰。
只是为了她,便要这么多人陪葬。
她想到了自己幼时与阿娘奔袭千里,有时也只是为了从妖祟手中救下三五人,甚至一两人。而现在,为了杀她,却眨眼间便要牺牲这么多条性命。
这世间最诡谲可怕的,真的是妖祟吗?
有马蹄声响起。
冬日风寒,松垮坐在马背上的青年却着一袭与春日无异的单薄绯红抱衫,却又在抱衫外罩了厚重黑毛领的大氅,端得一张眉眼细长的俊俏白面,眉宇间是含笑时也挥散不去的暴躁戾气,这样居高临下看来时,那一眼更是轻佻傲慢十足。
正是高平司空家的独子,司空不迟。
司空不迟抬手,赞赏不已地鼓了鼓掌,看着凝辛夷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稀释珍宝,唯独不像是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凝辛夷微微挑眉。
“从入神都开始,我便想要见见传说中的神都第一美人,没想到直到你嫁为人妇,才得以相见。”司空不迟看着凝辛夷的眼瞳如毒蛇吐信:“如你所见,有人要杀你,若是此刻未能得手,你回神都这一路,也会有人前赴后继,如影随形,便是你到了神都,也昼夜难寐,危机四伏。不如小爷我来给美人儿你提个建议,今日你便从了小爷我,只要把小爷我伺候舒服了,小爷不嫌弃你嫁过人,为你改名换姓,金屋藏娇,保你不死,如何?”
凝辛夷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种话了。她自小便姿容太过出众,又是凝茂宏声名在外……或者说臭名彰著的庶出女,实在曾有太多纨绔子弟对她出言不逊,当然后来那些人都在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骄纵跋扈面前悄悄闭了嘴,如今再听到这种论调,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她心底觉得好笑,眼中却盛满疑惑,道:“你谁?”
“司空不迟。”马背上的青年扬起下巴,满脸倨傲。
高平司空家的长相太有特色,加上司空不迟的大氅下以金线绣了高平司空家的家徽,凝辛夷早就猜到了是谁,闻言却似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然后在司空不迟得意洋洋的眼神里,继续道:“那你以为你是谁?”
司空不迟一愣。
初时,他还没反应过来,但旋即,他身形一顿,眉间的暴戾弥散到了全脸:“凝辛夷,你找死!”
他冷冷看着凝辛夷,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分明上一刻还在怜香惜玉,话音落下时,他的手也向下一压——
于是那对准凝辛夷的无数箭矢便脱弓而出!
驿站废墟中的众人眼瞳骤缩,蜷缩成一团,只觉得躲无可躲,心头恐惧之余,却是一片死里逃生后,却又要再次面对死亡的麻木。
只是等了又等,那凄厉的阵阵破空声,却好似都被截断在了半空之中,戛然。
有胆大之人悄悄睁开眼,便骇然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却见那漫天箭矢都停住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之后,不得寸进,也并未落地,而是就这样悬停,甚至没有卸力。再片刻后,那些箭矢悄然转了一个方向。
竟是对准了司空不迟,将他包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司空不迟眼瞳骤缩,一手掐印,漆黑大氅无风自动,如一张虚芥影魅织就的大网般铺散开来,无数影子在夜色中鬼鬼祟祟,显然若是那箭落下,所有这些影子便会成为遮挡和保护司空不迟的盾。
弓箭手们一击不中,弯弓再搭箭,然而这一轮箭雨后,那箭矢竟是调转过来,齐齐对准了他们自己!
凝辛夷的周身有婆娑密纹环绕,三清大盛,她顶着司空不迟似是想要将她千刀万剐般的目光,轻轻扬了扬下巴:“现在可以出来好好和我谈一谈了吗?”
片刻,一道人影越过弓箭手向前走来,走到司空不迟身边时,还向着司空不迟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在他的马前站定,向着凝辛夷一礼:“过去便曾听闻三小姐足智多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是什么需要动脑子的事情吗?”凝辛夷嘲讽道:“就算高平司空家如今想要立足神都,杀人也绝不会用火,也不会调动弓箭手——若是将这些弓箭手换成虚芥影魅,我还能多信几分。说吧,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到底是谁想要杀我?”
司空不迟只觉得受辱颇深,便要破口大骂,才开口,却感到有什么东西蓦地封住了他的嘴。
他先是屈辱,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站在自己马前之人,旋即心底蓦地泛起了冷意。
如凝辛夷所说,这一场杀局,的确不是高平司空家的手笔,也正是因为她说得太对,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而他强硬地混进了这一只队伍中来,目的也的确如他方才所说,想要来看看这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若真有那么美,他也不介意自己的美人收藏里,再多一个人。
这一路而来,他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对面前那人也是呼来喝去,他只当对方慑于自己的身份和境界无从反抗,可倘若真的如此,对方又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甚至连个诀都没有掐,就直接封住了他的嘴?!
“某乃贵人府上的幕僚,名字不足挂齿。”那人声音含笑,笑弯一双眼,却也难掩那双眼中的精光四射:“此行的确是为了取三小姐的性命。”
凝辛夷没有说话,却有一圈婆娑密纹神出鬼没般蓦地收缩!
幕僚施施然伸出一根手指,只听一声嗡然,那婆娑密纹竟是被他瞬息止住,在身外指外,再不得寸进!
他垂眸看着自己被割开了一截的手套,和涌出来将手套染湿了的血珠,笑了一声:“婆娑密纹果然锋利。三小姐……”
话音未落,剑声已起。
曳影剑气喷涌,游曳其上的金龙似是沸腾,凝辛夷抬步的瞬息便已经到了幕僚近前!
幕僚抬眼,眼中清晰地倒映出了剑锋剑芒,和他再难遮掩的愕色!
他极是艰难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躲过这一剑,大声道:“你就不好奇我身后是谁吗?”
凝辛夷平静笑道:“好奇。但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你告诉我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幕僚的手按在腰间的剑上,神色惊恐且阴晴不定。
这和他计划的不一样。
按照他的计划,既然司空不迟这种蠢货非要跟来,不如便将计就计。他不觉得凝辛夷会相信这一切是司空家的手笔,但至少可以模糊视线,在处理事后时,若是有人追查,也能将平北候摘个干净。
而倘若凝辛夷不死,至少也要在她心底埋下对凝家和皇室怀疑的种子。
可谁能想到,她竟然二话不说,上来抽剑就劈啊!
幕僚恍惚间,凝辛夷已经拖着剑缓缓向前走来。
他还在想要怎么开口,耳边倏而听到了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那一声痛极却惧极,竟是将他设下的封口印冲破开来!
便见那将司空不迟环绕的箭矢竟然撤去了阻拦的那一层空气,带着未卸的破甲之力,混着足以将司空不迟护身之气破开的杀意,扎入了他的体内!
血色崩裂。
“你竟然伤我!凝辛夷,你他妈的竟然伤我?!你知道伤了小爷我的后果吗?”司空不迟惨叫着嘶吼道,那些箭矢没入他的体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血色的刺猬:“高平司空家与你不死不休——啊!!”
那箭矢竟是随着他的声音,再向前一寸!
“谁想要杀我,我就杀谁。等到我把想杀我的人都杀光了,你身后的人,自然也就会出现。”凝辛夷淡淡道,手上已经再度起剑。
杀意弥漫。
幕僚明明听说过,不能看她的眼睛,此时此刻却下意识抬眼,然后对上了一双泛白的眸子,阴阳二色在她眼中流转不休。
幕僚蓦地意识到什么:“凝三小姐,留我一命!我对你还有用——”
凝辛夷如若未闻,启唇,吐出一个单音:“杀。”
入她瞳者,生杀予夺,皆听她意。
幕僚所有的话语都滞在唇边,眼中已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生机刹那便断绝。
他死得太快,太绝对,司空不迟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破口大骂的威胁之语流畅地吐露出来一半,然后戛然而止。
凝辛夷抬眸,似是要看过来时,他终于瑟缩地感觉到了恐惧。
尤其当他看到,那幕僚明明都死绝了,凝辛夷竟然还在他身上提剑捅了几个窟窿。
“都要不死不休地杀我了,还要我留你一命,我在你们心中是什么傻子吗?”凝辛夷抖了抖剑上的血,在司空不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还剑归鞘,一声铮然。
然后,她俯身,用剑在那幕僚的胸口找了找,挑出来了一只钱袋子,打开看了眼银票的数额,再掂了掂其中的碎银,向着瑟瑟发抖鸦雀无声的驿站扔去。
“里面有三千二百两银子,是这些死人的赔礼。”
“至于你。”凝辛夷看着被戳成了血窟窿般的司空不迟。
司空不迟猛地捂住眼睛:“不要看我——!”
凝辛夷顿了一下,唇角有了一丝讥讽之意:“下来。”
司空不迟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
凝辛夷翻身上马,垂眸看他:“给我牵马。”
马蹄声平静却让人战栗,一片白纸蝴蝶从黑暗中悄然振翅,落在驿站里饱受惊吓的众人身上,悄然融化。
夜色中,凝辛夷蜷了蜷手指,收了白纸蝴蝶,平静地指挥失血过多而踉跄的司空不迟:“生火。”
她环顾山林,一手抚摸上腕间的三千婆娑铃,翻身下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你守夜。”
第165章 “世人皆知你所嫁之人……
司空不迟的血如泉涌,他抬手自己拔箭,自己艰难地补住一个个血窟窿,吃下保命的药丸,阴狠地透过火光看向凝辛夷,却被对方平静扫来的视线震慑,又低下头去。
他的双手与脖颈紧贴着皮肤的地方,都卡着一圈婆娑密纹,司空不迟知道,只要自己心念一动,就会被这圈奇异的东西杀死。
火焰的另一边,凝辛夷的手指抚在善渊的额头,之前的滚烫消下去了一些,随着东方的天幕将蓝,他虽依然没有醒来,脸色也已经变得好多了。
三千婆娑铃中可储一切物,但也不能长久地将他困在其中。她留在他掌心的传讯纸没有被动过的迹象,显然历经这些波折,他还没有醒来。
凝辛夷反而松了一口气。
善渊的气息平稳,她扯开他的衣衫看了一眼,发觉之前所受的伤也已经在慢慢愈合,显然这样的昏迷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休息。
司空不迟压根没有看清楚凝辛夷是从哪里大变了一个活人出来,但这不妨碍他心中对凝辛夷的忌惮和杀意又再重了一重。
这个女人,比他知道和了解到的,手段还要更多,实力也分明更强,强到他甚至不能一眼看穿她。
司空不迟分不清究竟是她一直在藏拙,还是最近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际遇。
可不管是哪一种,这位在神都绝大多数人心中依然是跋扈骄纵的凝家之耻,对于在最上层的几位家主来说,已是如心中一根刺般的大患。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了所有人都无法轻易杀死的模样。
火光扑朔,她面无表情的面容在火光后闪烁,像是璀璨不灭的烟花,那样的焰色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且近乎神圣的光,让人不敢逼视,却又在看了一眼后,还想再多看几眼。
司空不迟的后院中,有很多姿态各异的美人,其中姿容最盛的几位,谓之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可却没有一位,能浓烈得像是凝辛夷这般,如最灼热盛放的芍药,可浓到这样的地步,却殊无媚态,反而眉间冷冽,剑气与杀意从她放在身侧的黑剑上溢散出来,将她的五官都拢上了一层冰霜薄雾。
还有枕在她膝头的那人……
毫无疑问,想必便是那位谢家大公子。
而现在,司空不迟冷得瑟瑟发抖,失血过多让他连嘴唇都呈现出了一片惨白。虽然面前有火堆,可那暖意并不能穿透身躯,面对时,后背冷,转过身时,面前又是冰冷一片。
因为他的大氅正盖在那位谢家大公子身上。
想到自己启程之前听到的只字片语,司空不迟眼底寒芒微闪,开口道:“三小姐,你可知道,他不是谢家大公子?”
凝辛夷这次倒是理他了,她掀起眼皮,看了司空不迟一眼:“我应该知道吗?”
司空不迟眼珠子一转:“应不应该,总之你现在知道了。”
凝辛夷的脸上却没有任何错愕,她微微勾了勾唇角:“我嫁作谢家妇,我所嫁之人,便是谢家大公子。”
司空不迟狞笑一声:“据我所知,那婚约上所写的,可不是你的名字。”
“你见过婚约?”凝辛夷平静道:“婚约上书,凝家女嫁谢家郎,既然我是凝家女,我所嫁的,只可能是谢家郎。”
“即使他其实不是?”
凝辛夷抬手,将大氅轻柔地向上拉了拉:“司空不迟,我也可以杀你的。”
司空不迟一滞。
“你或许以为自己的嘴很紧,我问你什么你都不会说,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死。”凝辛夷道:“可事实上,我什么都不会问你。”
司空不迟不解:“为什么?”
“你来的路上,那幕僚有没有对你说过,不要看我的眼睛?”凝辛夷倏而问。
司空不迟仔细想了想:“未曾……”
“连这个都没有告诉你,只能说明一件事。”凝辛夷轻描淡写道:“你所知道的一切,就算我知道了,也无所谓。最重要的那些事情,你爹真的告诉你了吗?他真的将你视作可以信任和独当一面的人了吗?”
司空不迟的脑中蓦地想起那一日,他随着司空遮进铜雀三台,在无数厚重的帷幕后面俯身,他想要抬头去看一眼帷幕前面的人,却被一把按住了头。
他的手指骤而缩紧。
“我听闻高平司空家的家主司空遮膝下常年无子,年过四旬,才有了你这么一个独苗,宝贝得很。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若你死了,高平司空家定会与我不死不休。所以你也仗着这件事,四处惹事,跋扈嚣张,比起我当初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凝辛夷用一根长长的树枝拨了拨火焰,道:“所以你才敢背着你爹偷偷溜出来,混进刺杀的队伍里。因为你笃定,就算坏了事,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这一切都被她说中了,司空不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既然知道,还敢这样对我!”
“我当然敢。”凝辛夷轻轻笑了起来:“司空不迟,敢在神都横行霸道之人,当然都是有靠山的。你有爹,我也有。你不知道的,你爹未必不知道。”
司空不迟脱口而出:“你不过一个庶出罢了,你以为你是凝玉娆吗?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是啊,我不过一个庶出,却能在神都张扬跋扈这么多年,你猜这是为什么?”凝辛夷隔着火光望过来:“自然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价值。你的爹,我的爹,看似将亲情人伦挂在嘴边,实则在他们的心中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以价值来衡量的。司空不迟,你的价值在于传宗接代,即便我杀了你,但若是你爹知道你养在外门的那几房外室早就有孕在身,甚至还有一个儿子,你觉得,你还有价值吗?”
司空不迟的眼睛慢慢睁大:“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一个不学无术又蠢又乖张的纨绔吗?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你说少了,我还三清断绝,手不能提剑,不会画符,白瞎了龙龙溪凝家剑符双绝的名号,当真是一无是处。”凝辛夷看向司空不迟的眼瞳蓦地变得幽深:“司空不迟,难道你就没有藏拙,当真是如传言中的好色淫逸,自大狂妄吗?”
司空不迟冷不丁撞进那双眼瞳。
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思绪一片混沌,像是被硬生生从地上被提了起来,那双凝辛夷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和他的一切,凡她所问,他都会如实作答。
洞渊之瞳。
“来杀我的幕僚是谁的人?”
司空不迟平直道:“平北候。”
“平北候为什么要杀我。”
“虚芥影魅的眼珠子在双楠村看到了一个包裹,而那个包裹最后到了你的手里。”司空不迟应道。
“除了驿站,他还在哪里设伏了?”
“官道一路到神都,都是平北候的人。”司空不迟道:“除却官道,还有别的隘口,也都布置了人手。”
平北候如此手笔,凝茂宏不可能不知。纵使知道,他也放任之,只能说明,他是真的很想让她死。而他想让她死,却又一次次假借凝玉娆的手,借谢尽崖的手,如今甚至想要通过平北候将她杀死。
他不敢亲手杀她,这又是为什么?
她在长湖中回忆起来的记忆里,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一个有关父亲的画面?
凝辛夷将这些疑问深埋心底,继续问道:“你知道谢玄衣吗?”
司空不迟眼中有了茫然:“……不知道。”
“谢尽崖呢?”
“知道。他没死,如今正在凝家的掩护下做事。”司空不迟道。
凝辛夷悄无声息的起身,不过瞬息,已经到了司空不迟面前,她俯身看他,眼瞳愈发深深:“他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
“在……在神都外的凝家别院。”司空不迟的眼瞳剧烈震荡,显然这个问题触及了司空遮三令五申绝对不能与人言的要害,可一位凝神空渡境界的鬼咒师所施展的洞渊之瞳,又岂是他所能挣脱的:“他在……在复活谢家大夫人。”
说完这句话,司空不迟的鼻孔与耳道里同时流出了一条细细的血丝。
凝辛夷心底剧震,面上却不显,她无意以洞渊之瞳伤害到司空不迟的神魂,不能施展太久,更何况,凡世家子弟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保命的宝物,若是触发,司空遮恐怕便能知道他们的所在。
这一路上,有平北候设伏已是危险重重,若是再加上高平司空家,她到神都的这一路,恐怕不死也会半残。
凝辛夷出手如电,拽住司空不迟的衣领,将他几乎提了起来,紧紧盯着他,终于问出了心中最想要知道的事情:“司空不迟,虚芥影魅究竟是怎么孕育出来的?”
司空不迟眼瞳缩了缩,慢慢道:“以何日归造且欢散,再以且欢散制造女子孕相,待得成熟,破肚而出,是为虚芥影魅。不过如今,登仙也可以替代且欢散,不必再用这难寻的前朝之物。”
“定陶镇边的报国寺呢?为什么里面的和尚都死了?”
“报国寺……报国寺。”司空不迟在脑中搜寻这个地点,终于想了起来:“报国寺和慈悲庵都是王家为了消弭业障而设,每死一名女子,便会为其供灯……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业障居然逼疯了那些和尚尼姑……真是奇怪,哪有那么多的业障……”
他边说,七窍都开始有细密的血珠渗出,凝辛夷猛地解开了洞渊之瞳,在司空不迟反应过来之前,一个手刀打晕了他。
她从不畏冷。
如今记忆封印解除,对长湖的恐惧消失,面前又有这么大的篝火熊熊,她本不应冷。
可是司空不迟的字字句句,都让她觉得遍体生寒。
一直以来困扰她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明确的答案。
谢家账目上数额巨大却又去向用途不明的款项暗暗流通到了陵阳郡定陶镇,与此同时,执掌着何日归的王家大院里,王典洲从不知何处拿到了一张登仙药方,登仙从此暗中流通在世家后宅,以其成瘾性制造巨大的利益,也大批大批地送往高平司空家。而在这其中运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登仙之药的,也正是高平司空家的虚芥影魅。
更早一些的时候,那些何日归也渡澜庭江而过,送入前朝大邺的长德皇宫之中,制成一种名叫且欢散的香,香气辗转,曾经没入大邺皇帝的口鼻,也曾被凝家握在手中。
一张利益与权利交织的大网早就铺天盖地地落在这片土地上,纵妖祟不能破,纵亲情泪水不能影响分毫。
网的这一端,是所有人眼底心中高风亮节不染尘埃的龙溪凝氏与扶风谢氏,网的另一端,则是被鄙夷看不起的阴暗鼠辈高平司空家。
这张网里,也不仅只有她看到的这些,更多的世家,更多交织的利益都错综其中,变成了微妙地平衡着朝堂与世家的制衡。
这样的平衡,让侨姓世家与南姓世家安然渡过了大徽朝衣冠南渡后的权力交接,以凝家女与谢家子的一纸婚约为遮掩,所有一切的暗流涌动都被掩埋在最深不可见的黑暗之中。
她曾不止一次地疑惑过,凝茂宏为何一定要嫁女入谢家。
谢家已经灭亡了,就算有旧部尚存,休养生息,假以时日,的确未必不能重振往日辉煌。谢家人丁寥落,想要接管控制谢家,也确实比其他世家更容易许多。
可是以凝茂宏之能,若是想要扶持一个世家上位,南地世家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何必一定要谢家?甚至不惜在前世先嫁凝玉娆,再嫁她?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非谢家不可的理由?
而今,她终于知晓。
因为何日归太过牢固地掌控在谢家人手中,非血脉所不能得,王家人纵使在诱惑之下造出了可以替代且欢散的登仙,然而王典洲却又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纵杀妻灭妾也未能完全执掌王家,加之谁都没有想到的归榣之变,这才让这一整条利益链出现了破绽。
倘若她与善渊没有走这一趟定陶镇,又恰好遇见了这个破绽,恐怕这件事也很快就会被抚平遮掩,如消失不见的报国寺般,不为人知地消失,便如一滴水入大海,再无痕迹。
目光再落在司空不迟身上时,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是动了杀心的。
开膛破肚一个又一个女子,这其中的确不乏有后宅女子想要以且欢散制造孕像来固宠,可这也不是让她们落得一个惨死下场的原因,更何况,如今乱世之中,人命如浮萍,又有多少女孩子乃是被抓来、甚至被家里以十文钱卖了以后,成了高平司空家制造虚芥影魅的工具?
高平司空家的人,死不足惜。
没了牵制司空遮的手段,还可以再找。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可以再问,如今要杀司空不迟,只在她的一念之中。
凝辛夷握住拳头,却到底松开。
她不能在这里杀司空不迟。
让他这样死在寂静的黑暗中,实在太便宜他了。要杀,就要在最明亮的地方,最光明正大的时候,让全天下人都看到的杀他。
她深深舒出一口气,却听篝火的另一边,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阿橘。”善渊慢慢直起身子,声音沉静,显然醒来已经有一会了。
凝辛夷轻声道:“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善渊用手压住到唇边的一连串咳嗽,“这是在哪里?”
凝辛夷简单说了驿站起火,平北候设伏的事情:“司空不迟说,这一路走官道至神都,皆有何呈宣的埋伏。我们去神都这一路,恐怕不会非常顺利。”
“他越是想杀我们,越是说明,通敌此事,确无虚假。虽说前朝之事总不能今朝来审,可如今偏偏正好是他镇守北境,得封平北侯,与敌国北满隔江而望。”善渊看着面前的篝火,道:“若是失了君心,怕是再无起复。”
“通敌之事,既然有过,又怎会断了联系。”凝辛夷冷笑一声:“他怕的,恐怕不止是前朝曾通敌的证据。”
两人隔着火色对望一眼。
凝辛夷又飞快转过了视线:“这份证物在我手中,何呈宣的所有杀招都是冲着我来,你去神都是为了谢玄衣,何呈宣不会为难你。”
言下之意,便是要在此与善渊兵分两路,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独木桥。
“阿橘,正如你所说。你嫁作谢家妇,你所嫁之人,便是谢家大公子。”善渊却道:“世人皆知你所嫁之人为我,我又怎可能独善其身?”
他都听到了。
“你说得对。”凝辛夷沉默片刻,举起手指在唇边:“此处无有纸笔,我以血为书,与你和离,此后我们自然毫无瓜葛。若有人再来,你以血书相示,他们定然不会为难你。”
善渊却倏而问道:“他方才说,谢尽崖所行之事,是为了复活……谢大夫人?”
凝辛夷被一打岔,手上的动作顿住:“听闻谢大夫人与谢尽崖伉俪情深却病痛缠身,早年便已经病逝了。我以为她早就入土为安了,没想到,谢尽崖竟然情深至此,至今还没能走出来。”
夜色遮掩了善渊面色的些许古怪,他盯着火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才道:“我带你避开平北候的人。”
“不必。”凝辛夷道:“此事冲我而来,你不必牵涉其中。”
言罢,她又想到什么,面无表情地弯了弯唇角:“放心,我不会死的,也尽量不会让自己受伤。免得结契一事影响到你。”
她语气讥诮,善渊怎会听不出来,但他只当一无所知,径直道:“昔年我与师尊穿山过河,从未走过官道,若要论去往神都且能避人眼目的路线,没有人比我更熟。更何况,明晚是朔月之夜。”
凝辛夷竖在唇边的手指轻轻蜷起,她穿过火色看善渊,片刻,她倏而道:“善渊,我身上的封印的确不是妖尊,我的体内也没有什么妖祟。那个封印所封的,乃是我幼时的记忆。我跳入长湖中,也是为了解开这个封印,你不该随我一起跳下来的。”
善渊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神色微顿:“我猜到了。”
“你的手上有我的两颗三千婆娑铃,铃中可纳万物,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来。”凝辛夷继续道:“只要你有这铃铛一日,天下的鬼咒师都不能伤害你半分。”
善渊眼瞳一顿,睫毛微颤。
“找回记忆后,我还找回了一些我娘的东西。”凝辛夷慢慢道:“善渊师兄,如今我已经凝神空渡,就算这一路都是埋伏,对我来说,穿过他们,实在再简单不过。”
“并非如此。平北候久在军中,对阵之时,军士之中亦有修道之人。无论境界高低,人力总有尽时,他既然知道你并非传言中的三清断绝,来设伏之时,定然留有许多后手,就算是凝神空渡,军中之人,也未必真的没有办法。”善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更何况……你我本就要去同一个地方。”
凝辛夷没想到自己的说辞没能说服他,他对军中事也颇为了解,一时无语。
善渊继续道:“阿橘,如今情势凶险,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若你一定要走,我也不会拦你。只是你若真的要抛开我一个人走,我也会追上来。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凝辛夷盯着他看了一会,沉默不语,片刻,她起身,到了离火远一点的地方,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合衣躺下。
善渊知道,这便是她应允了。
许久以后,他起身,手指触碰在她的手背,离火之热透体而出,在凝辛夷的周身游走,直到她的手指终于变得柔软,他才将那张司空不迟的大氅盖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走回了火边。
他身上的痛交织叠加,每动用一次离火,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便更浓一分,但他面上不显,只是坐在火光前,用一只手为自己搭脉,似是被自己混乱不堪的脉象逗笑,牵了牵唇。
然后,他捻了一根巫草出来。
连占三次。
前路皆是死卦。
但他还是起身,走到远处空旷无人之处,神色静静地看了一会银河星夜,才开口道:“公羊春,我记得你说过,你手下有人能解婚契。”
一道偃影从暗处悄然现身,向着善渊拱手:“回三皇帝殿下,正是。只是此人不在近前,远在永嘉郡,若要召他入神都,恐怕还要好几日时间。”
“召他来。”善渊冷冷道:“还有,掩护我们入神都。”
公羊春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喜意,但他还是道:“殿下之意,臣莫敢不从。只是殿下真的想好了吗?如此一来,我们这些潜伏的老臣,可就……都要浮出水面了。”
善渊嗤笑一声,不为所动地睨去一眼:“有没有我,你们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公羊春终于笑了起来,拱手道: “臣,多谢殿下为吾等搭台。”
第166章 “阿橘,我愿为你,千……
凝辛夷也没想到如此荒郊野外,她竟然还能听着火声安眠一夜,一觉醒来,甚至觉得莫名神清气爽,心道总不能是这里的格外空旷,空气格外清新,所以才能睡个好觉。
正如她没有想到,她随着善渊这一路向神都而行,虽然行路路线让她多有迷惑不解,可竟然真的直到入夜,也没有遇见一个字面意义上的活人。
距离神都越近,理应越是繁华,至少若是走官道,所行所见皆是如此。可走如此偏隅一方的小路,便可看到河沟里的枯骨,树下被鸟啄食的腐烂尸体,和妖祟掏心挖肺后丢下的残躯。
山林之间有平妖监出没过的痕迹,那些刀劈剑落留在树身和石块上,还有暗淡却并不难分辨的血渍。显然妖祟出没之处,都有过一场又一场的恶战。
这些场景司空不迟哪里见过,他一路看一路呕,凝辛夷扫他一眼,道:“你家虚芥影魅做的事情可比这个残忍多了,我在王家大院的时候,王典洲的一房夫人腹中也出来过一只虚芥影魅,她的脑子都被掏空了一半,如今见到的这般,比之可是差远了,你反倒受不了了?”
司空不迟踉跄两步:“谁?王典洲的夫人?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是我只管控制虚芥影魅,又不管它怎么出生,也没见过。”
他又干呕一声,指着一具被妖祟咬开的残躯:“总不能比这个还可怕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凝辛夷淡淡道:“妖祟当面吃你,和邪物开膛破肚食脑而出,哪个更可怕?”
司空不迟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人生中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入夜,依然是司空不迟升起篝火,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旁,他的伤势不轻,但好在司空遮确实大方,给他带的保命之物不知凡几,凝辛夷毫不留情地将其中最好的几样都搜刮走扔给了善渊,剩下的才任凭他抖抖嗖嗖给自己上了药。
司空不迟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等到一轮药上完,竟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朔月。
凝辛夷第一次在这个无光之夜抬头看向天穹。
云层厚重,不见星光。他们所选的落脚之处在山崖腰侧的石洞之中,呼啸的长风从洞外刮过,只听呼啸,不闻风动。
凝辛夷斜靠在石壁上,却邪剑的剑匣就放在她手边,剑匣依然在黑釉瓷枕中,瓷枕上那些雕工精巧华美的小小瑞兽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像是在茫然又凶狠地注视着这个人间。
若是仔细去看,那哪里是什么瑞兽,分明能从上面看到一只只有名有姓的上古妖祟的姿态!
凝辛夷却恍若不觉,将一只手按在上面,黑釉瓷枕内,乌木剑匣上雕工诡奇却栩栩如生的圈、点和回字纹交错,将剑气全部收拢其中,却又像是在无声地震慑着黑釉瓷枕上的所谓瑞兽。
饶是平妖监人早就将此地的妖祟清理过一通,但这里幽闭又难寻,距离神都不过一日路程,实在是妖祟最喜蛰伏之地,所以这里的路过客才会死了一波又一波,平妖监走了一趟又一趟,也无可奈何。
可凝辛夷一人一剑在这里,此方妖祟,即便闻见了人味,见到了火光而蠢蠢欲动,却也都因着某种血脉本能,悄然蛰伏,不敢妄动。
夜深。
凝辛夷静静感受着自己体内的三清之气流转,奔流不息的三清之气顺畅地通过一处处关隘,未有半点凝涩之意,她的体温如常,神魂也如常。
朔月对她带来的影响,像是真的已经消失于封印被解开之时。
凝辛夷长长吐出一口气,压在心头经年的大石头终于被移开,让她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可她掌下的剑匣却竟然在震动不休,像是下一刻就要脱剑匣而出,飞往夜色中的不知何处,倘若不是她一只手按在上面,恐怕此刻这洞穴之中,已经剑风浩荡,剑鸣不止。
善渊靠在山洞另一边,掀起眼皮看了过来,名剑有灵,却邪如此躁动不安,他手中的曳影也有所感,低低地发出剑鸣之音,似是在遥相呼应。
“听闻昔日方相娘娘驱百鬼夜行,将天下妖鬼邪祟封于从极之渊后,以身凝剑,剑名却邪。”善渊静静注视着那只躁动的剑匣:“所谓却邪,可镇世间一切邪,驱世间一切恶。如今这样,倒像是在向你示警。”
凝辛夷心中也有所觉,但比起这个,她如剑般向着善渊扫去一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家大院那件事后,我回了一趟三清观。”善渊道:“师父见我体内三清之气与离火较之以往变得平缓,问我是否遇见了方相族人。我始知世上还有一族人在从极之渊持剑守阵,护佑天下。而那个时候,我唯一触碰过的人,只有你。”
凝辛夷静静凝视他片刻:“然后你调查了我?你体内离火与三清之气狂躁不平的事情……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善渊苦笑一声:“我接近你本就有另有所图,若是让你知道,我更百口莫辩。”
他摇了摇头,道:“心中有愧,无从开口。”
凝辛夷沉默下来。
许久,她才轻声道:“我娘名叫方相寰云,我的体内的确流着方相一族的血。这柄却邪剑,三千婆娑铃,还有我的九点烟,都是她留给我的,唯有方相一族可以驱使的宝物。倘若这世上还有方相一族的痕迹,我本应早就知道真相,可惜纵使谜底就在谜面上,我却还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所谓鬼咒师,也不过那些见过方相驱鬼平妖之人所拙劣学来的一点道法罢了,又有世人畏惧这些法子,所以才由怖生惧,加之本就有人想要抹去方相一族存在的身影,久而久之,变成了天下禁术。”
“我的记忆与凝茂宏告诉我的并不同,他说我八岁时跌落长湖,惊动了其中封印的妖尊。可事实上,早在那之前,我就被封印在了湖中,直到八岁时破湖而出,了无记忆地与菩虚子道君生活了一段时间,才被凝茂宏接去了神都的百花深处。过去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在这之前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善渊静静听着她的诉说。
他注意到她在提及凝茂宏时,并没有称之为“阿爹”,而是改成了直呼其名,却没有打断她的诉说。
“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会了我如何使用九点烟,如何召神遣将,如何……使用婆娑密纹。”凝辛夷轻声道:“我忘记了她,却还记得这些,所以才可以平妖戡乱。”
“后山有师弟说,太初三年春,三清观与东序书院责令所有弟子不得出门,那一日,黑云漫天,长湖漫卷,从那日起,东序长湖便禁封到了太初六年。”善渊终于道:“太初三年还发生过一件大事。”
凝辛夷眼瞳轻颤。
“两仪菩提大阵也是在这一年成阵的。”善渊继续道:“只是这其中细微,我还没有想清楚究竟。”
这一路以来,菩虚子道君都是以菩提叶引她,更是言明了天地之间菩提凋零,却唯独还有一棵菩提存世,这几乎已经是明示。
她早就料想两仪菩提大阵或许还埋藏着什么秘密,听闻善渊这样说,她的心底还是微微一颤。
太初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被封印,母亲消失……难道与两仪菩提大阵有什么关系?
“想不清楚,就用眼睛去看。”凝辛夷一手压着剑匣中的躁动:“越是靠近神都,却邪剑就越是不安。神都里一定埋藏着什么在等着我的真相。”
树枝翻动篝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已经微弱的火色重新灼灼,片刻后,只听善渊的声音传来。
“阿橘,那日你来三清观寻我,其实就是想要与我一起去长湖找回记忆,是吗?”
凝辛夷不语。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事到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她依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三清之气经由她的手,漫卷灌入剑匣之中,剑气汹涌,透过乌木与黑釉,轻轻击打着她的掌心指腹,那样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击打,竟然让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时隔许久,她又入梦。
兴许是锁住记忆的封印一夕碎裂开来,于是前世那些被她忘却,只要一去用力回忆就会头痛欲裂的记忆,竟然也如迷雾散尽。
……
一切如快放的浮光掠影。
她梦见阿姐凝玉娆失踪后,她作为替代坐上了去往谢家的花轿,鹿鸣山的夜极黑,无数虚芥影魅在暗中窥伺,她心有所感,但周围都是息夫人派来的人,为了藏拙而不敢出手,千钧一发之时,最后还是扮作谢晏兮的善渊赶来救了她。
之后的一切与这一世有不同之处,却又并非全然不同。
白沙堤之行,她没有去,而是留在谢府中操持谢府修缮和整理账本。善渊回来之时,满身是伤,与她新婚之夜也并没有结契。
谢郑总管也没有死,在她试图收拢谢家三味药的财权之时,谢郑总管曾与善渊密谋一夜,第二日,善渊指责她伸手太长,凝家贪心不足居心叵测,两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吵一架,善渊旋即带着谢郑总管拂席离去。
她守在谢家,如此不欢而散,即便时常有善渊的消息传来,她也无动于衷,不管不问,而她与他下一次的相见,已然是在神都的除夕雪夜。
白塔倾圮,神都的火烧了半边天,她与所有人一起奔逃,却在回头的时候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过去她的梦中不断交错反复出现的画面。
背对着她的身影消瘦却笔挺如剑,血染湿了他的衣衫,黑发披散,他一人一剑,以剑气铸墙,硬是将那场从玄天白塔烧至百花深处的火阻住。
他的身前,是滔天业火,身后是大徽神都的无数尖叫奔逃的百姓。
他知道,多坚持一息,便是无数条人命,便能让在乎之人多跑远一点。
她本应和所有人一起逃,可她到底停住了脚步,怔然看着那道身影。
然后,她开始逆着人群奔跑,她一边跑一边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哭,那样的悲伤和绝望充盈在她的胸膛之中。
善渊觉察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眼神一顿,嘶声道:“阿橘——快走——”
“别回头——走!”
他的脸上扣着那张十二龙吞半面大傩面具,面具被溅了半面的血,露出的下巴上也是溅满的血。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应该头也不回地走的。
他的一切与她并无关系。
前世的这些记忆里,她与善渊并不多么熟悉,那些记忆里,她和善渊的相处并不愉快。新婚之夜的冷漠如冰,争吵之时摔碎的瓷器与满地的残羹……就算曾经有过一纸婚约,也绝不足以支撑她这样不管不顾地向他奔去。
可是梦里前世的她还是去了。
他以一己之力硬撼火海,想要保护身后的她。可她却分开人群,向他奔来,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喃喃垂泪道:“阿渊,我不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善渊握住她的手,似是笑了一下:“那就不走。”
她听到自己在梦里说:“阿渊,我们失败了,我们没能做到。”
火声与嘈杂声喧嚣如瀑,他的声音却轻易地抵达她的耳中。
他摘下面具,眉眼锋利如出鞘不屈的剑,看向她的眼神却温柔如渊:“阿橘,你后悔吗?”
她透过泪眼去看他,摇头道:“不后悔。从未有一刻后悔。”
善渊于是笑了起来:“没关系,至少我们试过,尽力过。大不了是一场从头再来。”
她泪如雨下,他侧身弯腰,吻去她脸上泪珠。
“阿橘,我愿为你,千千万万次。”
火海刹那倾覆。
……
凝辛夷猛地醒来。
这的确是她前世的记忆。
可是有哪里不对。
或者说,不对的地方太多了。
且不论最后在火海中那一幕,倘若她真的在此前与善渊形同陌路,相见两厌,他怎么会知道她的乳名是阿橘,她又怎么会叫他阿渊?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她还没有想起来的。
凝辛夷仔细回忆着梦境,洞穴之外晨光熹微,篝火已经燃尽,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火星。她倏而感觉到了什么,抬手去摸,发觉自己的眼角竟然沁出了一滴泪。
到底是什么样的悲伤,才可以穿透记忆,穿越今生前世,让她直到如今,还会在梦中为他落泪?
她轻轻转头,看向如碑石般静坐在篝火边石壁一侧的青年,他的脸庞比初见时要更瘦削,本就极优越的五官愈发立体,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他的睫毛翕动一下,慢慢掀开,露出一双色泽浅淡,如冰雪初融般冷冽的眸子。
四目相对。
前生今世的无数画面交错。
这个人,她在前世的生死关头,心甘情愿逆流而上,只为与他同生共死。今生再遇,她与他并肩而行,纵疑窦重重,依然交付真心。
为什么是他?
凝辛夷看着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却十分古怪,像是在透过他看另外的人。却也像是想要穿透他的所有伪装,触及他的灵魂。他曾经最怕凝辛夷从此不会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可当她真的这样看他时,他却没由来地心颤。
凝辛夷慢慢开口:“如果有一个人,你前生愿意与她同生共死,可今世再遇,却发现他谎话满篇,一次又一次地骗你,你会原谅他吗?”
善渊听完,很仔细地想了想,才道:“这世上总不会有无缘无故的谎言,但是欺骗就是欺骗。我会依然相信她,但或许也不会真的原谅她曾经的欺骗。”
凝辛夷倏而笑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遍又一遍地爱上这个人,心甘情愿交付真心了。
因为他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
她的确依然相信他,只是如今,她也已经没有真心了。
洞口倒灌进来的风将最后一点火星吹灭,拂动她的发,将她的笑容吹得近乎模糊。
少顷,凝辛夷慢慢站起身来:“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这一刻,善渊的脑中闪过了许多。
他的真实身份,他与公羊春的交换,离火灼烧的三清之气,巫草之下必死的三卦。
但他终是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除了我的身份,我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了。”
凝辛夷注视他良久,就在他以为她要继续发问时,她却道:“好。”
然后,她走过去将司空不迟踢醒,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出发了。”
跃出洞口前,她开口道:“先去救阿满。”
*
谢玄衣脑中纷乱。
没有人可以在得知自己追寻了苦苦三年 ,放弃了自己过往的一切,甚至于他最是骄傲的姓氏,下永嘉长水深牢,隐姓埋名入了平妖监,甚至让人顶替自己的阿兄,放弃了自己为之动心的女孩子后,一夕得知自己所想要复仇和追寻的一切真相,居然或许都是子虚乌有的泡影时,还能保持冷静。
谢尽崖还活着。
这几个字只是滚过他的脑海,就像是几乎能摧毁他般的天崩地裂。
阿爹还活着,他本应高兴的。
他也可以骗自己,或许阿爹与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惨,这些年来也饱受折磨,卧薪尝胆,只为了复仇。
可他的阿爹,是扶风谢氏的家主谢尽崖,是只差一步就登临凝神空渡境界的大修士,更是南地世家之首。他多智近妖,运筹帷幄,若非他在其中斡旋,大徽朝不会这么平稳地南渡入神都。
这样的人物,又怎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就这样任凭谢家灭门,倘若真的是什么泼天灾祸便也罢了,他认,这仇纵抽筋拔骨,他谢玄衣来报。
可但凡有一丝可以喘息之机,以他爹谢尽崖的本事,又怎可能缄默三年,沉寂三年,却仍无任何动作?!
连谢家暗卫都还存世,谢尽崖若是想要告诉他一点什么,哪怕透露一丝音讯,都易如反掌。
可他没有。
他甚至在一直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让谢家暗卫直到如今,才觅得一丝痕迹。
这样的谢尽崖,让谢玄衣连骗自己都做不到。他以为自己的泪早就流干了,可这一路驰骋,风却将他的泪水从脸上一遍又一遍吹落。
为什么?
为什么—— ?!
他苦苦追寻了这许多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谢玄衣双目赤红,一路在驿站换马疾驰,风雪劈打在他脸上,割出细碎的伤痕,他却似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直到神都门下。
入神都的楼门高耸入云,他望着上面笔锋凌厉雄丽的两个大字,蓦地勒马。
他强自按捺下自己想要直接冲去谢尽崖面前,问他一句为什么的心情,下马匿踪,在谢尽崖的别院周围潜伏下来。
因为他已经猜到,与谢尽崖的这一次相见,真相揭晓之日,或许便是他与自己的父亲不死不休之时。
那么他至少也要让自己的剑气养得更足一些,刀磨得更快一些,才好去赴这一场生死局。
第167章 “朕答应你的事情都做……
大徽朝南渡以来至今,徽元帝勤政却不喜兴师动众,故而前朝三日一次的大朝会该为一旬一次,其余日子,则在御书房的外书房议事,朝中皆称之为小朝会。
天才蒙蒙,一辆辆马车已经从金明门和建春门踏上东西向的青龙大道,在路口汇集,调转车头向左或向右,踏上朱雀大道,逐渐汇集成去往皇城的碌碌动线。
马车经过太学,途径太庙,太社,终于到了巍峨明红的朱雀宫门前,便是天色再冷,路再难走,走到这里便也已是终点,不得再进。
穿着不同色官服的臣子们忍着冷,哆哆嗦嗦从马车上下来,整理官服,踏在早已被宫人扫干净的宫道上,再踏向前一步时,已经腰背挺直,仿佛纵风雪难遮官威。
却见一顶软轿停在了一人面前。
那人一身绯色山龙九章平冕服,身材并不多么高大,相貌周正堂堂,面上温和,眉眼含笑,看向面前之人。
竟是徽元帝面前最得力的大太监梁倚公公亲自相迎,这位公公自小便在徽元帝面前伺候,徽元帝登基后,亲自给他赐了一个“倚”字为名,言下之意直白浅显:都说太监乃是无根浮萍,无依无靠,如今朕便来做你的倚靠。
由此可见这位大太监在徽元帝心中的地位。
能令他在这等寒冬腊月的清晨亲自相迎的,如今满朝上下,也只有一人。
梁倚公公拱手笑道:“中书监大人,陛下口谕,天寒路滑,中书监大人乃国之栋梁,不得有失,特赐软轿至御书房。”
凝茂宏微笑道:“劳烦梁公公跑这一趟了。”
又遥遥向着御书房的方向撩袍跪地,行了一个大礼,这才上了轿。
软轿起轿时,他身边的随侍不动声色地和梁公公衣袖交错,已经递了一张轻飘飘的银票过去。
梁公公心安理得收了,知道轿中这位爷素来礼贤下士,出手阔绰得很,他小步跟了上去,凝茂宏果然侧身下来,道:“昨日陛下……”
“平北候在御书房停了小半个时辰,陛下批了奏章后,歇在御书房,多用了一碗三白粥,还吃了两块糕点。”
凝茂宏颔首:“赏御膳房。”
梁倚公公微笑回道:“陛下已经赏过了。”
凝茂宏扫去一眼,仍是含笑:“陛下是陛下,我是我。”
梁倚公公只觉得自己周身像是被剑风刮过,恭谨应道:“是。”
两人的身影没入官道后,目睹了这一幕的大臣们虽然早已熟悉这一幕,也早就心知肚明当今对凝家家主的器重和信任,却依然有人垂眸,默不作声压下眼中异色,也有人忍不住,轻啐一口,低声骂道:“呸!如今满朝都在他凝茂宏的掌心,这朝堂,都快要成了一言堂了!”
“慎言!”一旁同僚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既知道,怎能如此大声!就不怕……”
同僚用手在脖子比了比。
那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惧色,口中却依然道:“吾等御史,本就应该直言谏君!我当然也怕死,但总不能真的就任凭他一人独大!我这一本,今日就是要参他的!”
同僚闻言大惊,愣在原地,等到那人昂首阔步走向前,这才忙不迭追了上去:“留步,三思,三思啊我的郝大人!你还有一家老小呢!况且,你倒是说说,他做事素来谨慎,你能参他什么啊?”
……
“臣郝云,今日想参凝茂宏凝中书监——”郝御史出列,朗声出声。
话才出口,满朝已经像是被掀翻了桌子,倏而寂静,又热闹起来。
“他要参谁?是我幻听了吗?”
“嘶,年纪大了,耳朵也是不好了。不如明日我便告老回乡吧……”
“哈哈哈哈,居然有人要参凝大人?”
“说什么呢?搞得好像咱们凝大人参不得一样。”
“也是,御史台那帮疯狗,逮着谁不咬两口?我倒要看看,他们今日要参什么!”
凝茂宏微笑站在百官最前,面无异色,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般平静。
便听龙座之上,一道沉稳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郝爱卿,你确定,你要参的人,是凝中书?”
正是徽元帝。
郝云御史深吸一口气,踏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陛下明鉴,古制有云,唯诸侯三公可用山龙九章。可今日凝中书监所着朝服之上所绣,赫然便是山龙九章,与礼不合,实乃殿前僭越失仪。我大徽以礼治国,若纵容之,长此以往,礼制将废,国本不保啊陛下!”
凝茂宏轻轻掀了掀眼皮,然后故作惊愕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揉了揉眼睛,大惊失色道:“这是山龙九章?我这上了年纪,眼神实在是不好,想来定是家中下人拿错了衣服,绣错了花样!真是多谢郝大人为我指出,回家之后,我定当狠狠责罚这些办事不力的下人!”
郝云御史冷哼一声:“笑话!凝中书治家之严,御下之能,我大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以下人搪塞,凝中书骗别人也就罢了,我大徽满朝朝臣在此,有谁能信?!”
凝茂宏一脸苦笑,连连摇头:“郝御史此言真是……真是让人百口莫辩,行罢,就按你说的来问,满朝……有谁不信?”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笑意盎然,可站在百官最前之人负手而立,纵轻描淡写,也足够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于是所有喧嚣骤而音消,整个御书房安静得针落可闻。
郝御史嘴唇发白,手也开始发抖。
——虽然早就知道这朝堂上下无人敢悖逆凝茂宏分毫,却没想到,竟是已经到了连一件衣服都无人敢置喙的地步!
身为御史,他当参则参,可也正如同僚所言,他郝云,虽然做的是自己分内之事,是问心无愧之事,可他也有妻儿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他……
郝云膝盖微软,眼底含泪,闭了闭眼,就要沉沉一跪。
却听御座之上,传来了一阵笑。
郝云愕然抬头。
徽元帝笑道:“朕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既然山龙九章唯诸侯三公可用,那朕封凝爱卿一个便是。”
满朝哗然。
郝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想要抬头,却又猛地意识到这与礼不合,于是侧头去看一旁的凝茂宏,却发现后者虽然也一脸愕色,眼中却分明带着笑地向他睨来一眼,并无半分惊慌,显然对此并非不知。
他倏而明白过来,凝茂宏根本就是故意在他面前穿了这套越制的官服,目的就是激他参这一本。
到头来,他竟是变成了成全他的棋子!
更甚者,恐怕无人会相信,他郝云是真心实意想要参他凝茂宏,他们只会以为,是他早就与凝茂宏串通一气,在御书房中演了这一出戏来!
他的一世清名——
郝云喉头腥甜,
徽元帝动了动手指,梁倚公公会意,向前一步,展开早已拟好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秉天命,赖天地之佑,群臣之力,得以安邦定国……
今有贤臣凝茂宏,勤勉政事,功绩昭昭,德行彰彰。为彰其功,励其志,旨封凝茂宏为司空,总领百官……
兹以覃恩,锡之诰命,授尔金印紫绶,位列三公。朕于尔有厚望焉,望卿勿负朕命。钦此——”
梁倚公公念完长长一段,笑吟吟道:“凝司空大人,还不来接旨谢恩?”
凝茂宏双手接过圣旨,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臣领旨,谢恩!臣定当遵旨而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御书房中的动静并不能传到铜雀三台。
但凝茂宏俯首贴在金砖之上,山呼万岁时,名为青梧的偏殿中,一只素手轻扬,将一把鱼食洒在了湖中,引得鱼群疯抢。
有宫女小步而来,低声将前朝之事告知。
凝玉娆取手巾将手指擦拭干净,满身慵懒,再抬眼时,眼中却光华流转:“更衣。取我那套群青宫装来。”
青梧宫上下于是为贵人忙忙碌碌起来,及至下朝,果然有宫女急急相告:“陛下来了。”
于是青梧宫所有的门都大开,徽元帝踏入正殿中时,所有人退下,屏风之后,群青宫装的典雅少女恰抬眉看来,如烟如雾。
“陛下怎么来了?”凝玉娆柔声道。
“你还算不到朕今日要来?”徽元帝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含笑看着她:“朕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你答应朕的事情呢?”
凝玉娆笑了起来:“陛下稍安勿躁,距离最后,最完美的返魂丹,只差最后一环了。”
她的目光遥遥看向神都之外,隐隐竟正是谢尽崖所居的别院方向:“或许,就在这几日。”
*
凝家别院。
谢玄衣紧紧盯着院中。
这几日下来,他已经基本摸清了整个别院中的人员,顺手将守在别院周遭的几名兴许是凝家、也或许是谢尽崖新培养出来的暗卫悄无声息地毁尸灭迹,在夜色里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的剑磨得更锐利了些,然后从靴底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将一层无色五味的毒均匀地、慢慢地涂抹了上去。
毒是他从长水深牢里带出来的,他只在那擂台上用过,见血封喉,是极霸道的毒,非血海深仇不用。
他本来想要在找到了复仇的对象时,用这柄匕首狠狠地割开对方的喉咙,让那毒浸透对方的血,让那人受尽折磨后咽气。
因为这剑这匕首,都是他阿爹谢尽崖和阿娘明德音在他的生辰送给他的。阿娘那时说,她与阿爹寻遍了天下,过眼了无数神兵利器,却唯独觉得这把名为尽欢的剑最好。
“人生得意须尽欢。”阿娘将剑交给他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阿满,人生小满胜万全,何须多虑盈亏事。阿娘希望你知足常乐,圆满尽欢。”
那时的他,是扶风郡最张扬明媚的少年郎,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定当如阿娘所愿,圆满尽欢。
可他却没有想到,一夕之间,天崩地裂,而到头来,自己最终要用这剑这匕首对准的人,竟然正是自己的阿爹谢尽崖。
谢玄衣在黑暗中慢慢睁开眼。
朔月一过,便是动手之时。
第168章 “告诉你爹,我来杀谢……
谢玄衣没想到,他磨了剑后,第一个站在他面前的,竟是面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的宿绮云。
满头麻花辫的绿衣女子和他对视片刻,竟是十分不讲武德地一晃手,对他下了蛊,在他被瞬间麻痹的刹那,一抬手把他打晕,然后直接拖走了。
谢家血脉百毒不侵,就算是蛊毒被麻痹,效果并不持久,半个多时辰后,谢玄衣已经醒来,从枯草堆上一跃而起,满身的怒意和杀气险些将屋顶掀翻。
直到他一脚踹开门,看到守在院中的宿绮云时,脸上的戾气再难压抑:“宿监使,为何阻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到底是谁的人?”
宿绮云这一口气喘了还没半个时辰,脸上的疲色都没彻底散尽,脸色没比谢玄衣好到哪里去:“我能是谁的人?用你的脑子自己想一想!”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眯了眯眼,阴恻恻道:“想?你让我想什么?想怎么杀了你吗?”
宿绮云此生最讨厌和失去理智的疯子对话,面前之人脸色灰白,眉宇间戾气与绝望交织,眼白中纵横的都是猩红的血丝,三清之气看似克制收敛,实则已经紊乱至极,显然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合眼过了,此刻最后的理智都是强撑,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模样。
可她到底想到了凝辛夷传音来时所说的话,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闭了闭眼,压住自己想要转身就走的心,低声道:“你冷静一点!你见着你爹了吗你就动手!你确定他在这里吗?!”
谢玄衣语速极快地反驳道:“暗卫传来的话里,他就在这里!”
宿绮云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谢玄衣,那是谢家的暗卫,也是你爹的暗卫!你怎么确定这一切的真假?!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也是你爹设的局吗?你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跳进去,到时候我们想救你都难!”
谢玄衣眼角猩红,拂袖怒道:“谁要你们救?!宿绮云,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少在这里多管闲事!不想死的话,我劝你现在就把路让开,回你的平妖监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你我同僚一场,我也不至于让你难堪。”
他话音才落,一个巴掌已经明晃晃地搭在了他的脸上。
“啪——”
谢玄衣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宿绮云,眼瞳骤缩,手指已经搭在了剑柄上,脸色阴沉得可怕,若不是将养了这么多天的剑气他实在不想浪费,此刻恐怕已经长剑出鞘。
宿绮云才不管谢玄衣的脸色,她甩了甩手,不耐烦道:“谢玄衣,你冷静一点。你要不要先好好想一想,我是怎么知道你姓什么的?要不是阿橘特地传音,我才懒得管你是生是死。”
阿橘这两个字显然触动了谢玄衣的某根神经。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半晌,才哑声道:“是阿橘让你来的,她也知道了。”
宿绮云见他终于像是不那么冲动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喝了口茶:“我若是晚来一步,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进那院子,寻根究底,哪怕拼个同归于尽了?”
谢玄衣不语。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复仇的办法。但是既然决定要知道真相,要刨根问底,就要一击必中,因为这一定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倘若失去,就没有下一次了。”宿绮云抬眼望着他,轻声道。
这是宿绮云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
谢玄衣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仇恨和巨大的荒谬感冲刷着他的感官和所有心神,不死不休,又哪里能让理智战胜这份刻骨的仇恨与不解。
他太想知道一个答案,太想去问一个为什么了。
“你不懂!”谢玄衣痛苦至极地按住额头:“你根本不懂我经历了什么!我遭遇了什么!我为何——”
“我懂。”宿绮云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谢玄衣,我懂。”
谢玄衣的所有动作蓦地顿住。
宿绮云看着他的脸色,继续慢慢道:“谢玄衣,你知道的,我出身高昌白氏。抛却世家之名,不入族谱而进平妖监,平妖监里,我是个异类,世家之中,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世人提起我,皆言说我乃没心没肺不服管教的狠辣之辈,更是世家之耻。可你知道……我为何不愿吗?”
谢玄衣抿了抿唇,问道:“为何?”
“高昌白氏来找我时,是想让我认高昌白氏的那位大夫人为嫡母,从此入主家,成为真正的白家人,白绮云。我不乐意,且不论我自小在乡野长大,本就不服管教,不乐意去规矩众多的世家。我自小与阿娘阿爹感情甚浓,我还有长兄和阿姐,虽然他们都是凡体之人,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从来其乐融融。”
宿绮云微微勾了勾唇角,眸中色彩难得柔软,但那抹柔软很快敛去,变成了讥笑:“得知我的想法和选择后,我阿爹和阿娘并不强求,觉得只要我顺应心意,想怎样都好。我们全家都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我们却忘了,世家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做派,为了一个或许能够振兴家族的存在,手段可以酷烈到什么程度。”
“高昌白氏其实,也只做了两件事。他们先是许以宿家族老,说只要我肯入主家,便将我们这一只旁支都迁入主家,改姓为白,享主家供奉,入祠堂族谱。族老哪里能拒绝这等诱惑,令家中近亲长辈轮流来我家中游说,施压,威逼,利诱。见饶是如此,我们依然不从,于是高昌白氏做了第二件事,他们给了宿家族老一种蛊虫。”
“他们对我的家人下了蛊,控制了我的家人。让她们来劝说我改宿为白,只要我同意,他们就即刻为我的家人解蛊。”
谢玄衣心底微颤,慢慢抬眼,看向宿绮云。
面前的绿衣女子一路从极南风尘仆仆赶来,发辫有些松散,上面的银饰也失去了往日的明亮,但她的那双眼瞳却像是燃起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他们以为胁迫有用,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会为利益和强权低头。可我的家人……我的阿爹阿娘阿兄阿姐,他们不会。他们不愿意说出逼迫我的只字片语,哪怕蛊虫发作,痛不欲生,哪怕七窍流血,他们也宁死不屈。”
“谢玄衣,我的家人死在我的面前。而逼死他们的人,却是我的血亲。”宿绮云终于道:“所以,我懂。”
谢玄衣终于在宿绮云对面慢慢坐下,有些颓然地开口:“然后呢?”
“然后,我为他们敛尸埋骨,来了神都,认识了阿橘。”宿绮云将一杯茶推到谢玄衣面前,盯着他的眼瞳:“她陪我去杀人之前,我睡了三天三夜,养足了精神。谢玄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玄衣的手指点在那杯茶上,垂眸不语。
“你太累了,就算要杀人,也要先休息好了再杀。”宿绮云道:“报仇这事儿,我熟,阿橘也熟,你那个假阿兄不知道熟不熟,但是起码杀人这事儿他应该不陌生。你睡,我给你守着。等阿橘回来,我们再去,也不迟。”
谢玄衣沉吟片刻,到底慢慢举起茶杯,将要触碰到唇边时,却听宿绮云喃喃了一句:“程祈年就别去了,他那种满脑子正直仁义的傻子,还是别跟着我们血腥地打打杀杀了,不适合他。好好回去躺着去吧。”
谢玄衣蓦地闭眼,欲言又止,然后一口喝了茶,转身躺回了草垛上,强制自己闭上眼,等药效来。
*
平北侯府。
“跟丢了?”刀剑交错的书房之中,平北候睁开寒光四射的眼,冷冷扫向跪在面前的人:“你是说,从三清观到神都这么长一段路,你带了三千人设伏,蹲守了三天三夜,却连人影都没有见到?”
跪在下首的黑衣卫冷汗涟涟:“属下知罪!请侯爷降罪!”
黑为衣,金为靴,正是平北侯手下最得力也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一只亲兵。
“都他妈过去三天了!人都在神都了!我还降个屁罪!”平北候何呈宣大怒,顺手抄起面前的茶杯向前砸去:“老子就算现在砍了你的脑袋,又有鸟用!”
那茶杯正中黑衣卫的额角,一声闷响,鲜血淋漓,黑衣卫却一动不动,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血流淌下来,他悄然用衣袖接住,不弄脏地面分毫,道:“那日,司空家的少爷混进了木先生的队伍里,如今生死不明,可要……告知司空家一声?”
何呈宣冷笑一声:“这种没用的东西,死了就死了,他自己去找死,关老子屁事?”
黑衣卫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雁过留痕,属下率人踏遍来路,到底还是觅得了一些痕迹。侯爷可还记得前朝……”
说到这里,那黑衣卫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又未听得何呈宣叫停,这才压低声音道:“曾有人擅偃术?”
“偃术?”何呈宣抬眉,“你是说公羊家和江家的把戏?”
他稍一顿,便猜到了黑衣卫突然提及此事的缘由:“你是说,有人以偃术为他们一路掩护,所以你们才未曾察觉?”
“正是。”黑衣卫沉声道:“只是如今公羊家已在南渡之前被当今灭了族,永嘉江氏的偃术在当今将其列为禁术后,也已经失传。属下专门遣人去永嘉江氏走了一趟,江氏规矩,未有僭越之处。”
直到此时,何呈宣的眼中才真正闪过了一丝玩味之色,终于对黑衣卫所说的话生起了兴趣。
“江家这些年来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没那个胆子。不过,倘若不是江家,难道是公羊家?”何呈宣的目光扫过一墙的神兵利器,蓦地起身,走到了其中一柄剑的旁边,伸臂取了过来,在掌心抛了抛,然后猛然拔剑出鞘!
寒光四射,剑身如雪,乍现三寸,而那三寸上,正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公羊。
“难道是公羊春这老匹夫被我斩杀战场,缴了剑,却还没死?”何呈宣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他将剑还鞘,向后一抛,向外走去,高声道:“备马,我要进宫见驾!”
黑衣卫稳稳接剑,将其放回原处,身形一顿,已然消失在原地。
*
距离神都二十里处,偃影散去,公羊春的身形短暂出现一瞬,向着善渊遥遥一礼,便要退去。
偃术乃当朝禁术,比之鬼咒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能修鬼咒术之人寥寥,而偃术却实打实曾流传于两个望门世家之中。若是他太过靠近神都,极易被发觉。
更不必说,如今朝中尚有不少前朝之臣,而他身为前朝左相,高居相位二十余年,又乃昔日凉州公羊家的家主,便是乔装遮面,走在如今神都的大街上,也难保会不会被认出来。
他身形淡去之时,凝辛夷却若有所觉般悄然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公羊春心头莫名一凛,只觉得一种奇特的不安感席卷了自己全身。
再要去细品,凝辛夷已经转过了头,像是从未发觉过他的存在,刚才那一眼,不过是他的错觉。
公羊春一晒,心道莫不是自己这些年见不得人伏低做小的日子过惯了,竟是会被这样一个小辈的目光慑住。
还是说……他不便接近的三清观中,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件事,会影响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影响到三殿下吗?
他的脚步未停,眼底却落满了深思。
……
过去不曾察觉,但如今凝辛夷已经一步踏入凝神空渡,感知力比之前早已强出太多,便是她收息敛神,也足以感知到公羊春的存在。
她知道此人定与善渊脱不开干系,此前自己有不解之事也多少有了解释——双楠村中,红莲业火与离火将世间涤清,纵妖祟神木均难逃,他们哪来的马车;为何穷追不舍的凝二十九这一路都没有任何动静;又为何他们向神都而来的这一路,即便行走的线路的确偏僻古怪,若是有人擅寻踪而行,也未必不能找到痕迹,而平北候经营如此多年,手下多的是能人异士,怎么真的没能找到他们。
这些思绪不过在脑中转过一瞬,凝辛夷既然已经决意与善渊划清界限,自然浑不在意地将此事扔之脑后,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她与宿绮云早就约好了相见的地方,谢玄衣已经被暂时稳住,但在此之前,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处理。
司空不迟。
眼见她扫来一眼,司空不迟浑身一凛,警觉道:“都到这里了,你总不能在这里杀我吧?”
凝辛夷笑了一声:“我之前怎么没发觉,神都的城楼竟然这么高,挂在上面风应该很大吧?若是摔下来,如果三清之气被封住,就算是修行之人,恐怕也会变成肉饼。”
司空不迟遍体生寒:“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自己选。”凝辛夷遥遥看向城门:“挂在上面,还是吃颗毒药。挂着也就是丢人罢了,很快你爹就会来救你。服毒以后,每旬给你解药,当然若是你寻到了神医,说不定也不需要解药。”
司空不迟:“……”
不如直接给他一剑来个痛快。
他也不是傻子,咬了咬牙,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想让你做的事情挺多。”凝辛夷丢过去一颗药丸,盯着他视死如归地咽了下去,然后才伸出手,道:“先送我两只虚芥影魅。”
这倒是不难,司空不迟问:“还有呢?”
凝辛夷想了想:“告诉你爹,我来杀谢尽崖了。就在今夜。”
司空不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第169章 谢家的人是人,白沙堤……
虚芥影魅悄无声息地没入地底影子之中,如一团泥沼深影般滑入了凝家别院之中。
宿绮云东倒西歪地斜在桌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真要杀?就今夜?”
“当然是骗司空不迟的。”凝辛夷从地面的影子里面面色嫌弃地提起另一只虚芥影魅,对视片刻,一松手,那一滩影魅又像是泥巴一样被摔在了地上:“劳烦你赶路这么急,总不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你且去休息,这里我守着。”
“你?”宿绮云掀起眼皮,看了眼凝辛夷,又看了眼不远处抱剑而立的善渊,总觉得这两人看起来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她实在太累了,眼皮耷拉下去,努力了几次都没睁开,末了只丢了个白瓷瓶出去:“对了,记得给程祈年那小子服药解毒。”
然后便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了。
凝辛夷扯着虚芥影魅的手指蓦地顿住。
宿绮云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凝辛夷知道她累极,此刻睡去,已是睡熟,却竟依然不敢侧脸看她。
少顷,她俯身将宿绮云打横抱了起来,放在了另一间草屋的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才重新出来。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善渊轻声问。
凝辛夷的手指触碰到桌子上那个白瓷瓶,将它放在了桌子正中:“等她醒来,看到解药依然在这里,她自己就会懂的。”
善渊沉默下来。
他坐在凝辛夷对面的位置,目光却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透向了饶是在此处,也依稀可辨的玄天白塔。
“谢尽崖的祖父谢巡曾任前朝大邺的太子太傅。他的学生,便是大邺覆灭前的最后一任皇帝,姬珩。姬珩在位之时,当今圣上乃是成王,他的封地在龙溪郡与池庐郡一带。而这两个地方,正是昔日北地最显赫的两个大族,龙溪凝氏与池庐九方氏。”少顷,善渊淡淡开口,他语气平静,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他言语中其实已经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如今成王的确已成王,这两族分明都有从龙之功,却唯有龙溪凝氏随驾南渡,你知道为什么吗?”
凝辛夷知道善渊定然不是无的放矢地突然提及这件事,她回忆片刻,道:“我在东序书院念书时,夫子也曾提及此事。说是因为池庐郡本就毗邻北满,当时北满从南下侵邺,早就将池庐郡占了,九方一族悍不畏死,死守池庐郡,掩护了大半池庐军的百姓撤离,直至他们的最后一丝血都流尽。”
“的确如此。”善渊颔首:“九方氏心中有大义,有家国,有天下,世间任谁提及,都钦佩在心,铭感于内,当今圣上在坐稳龙椅后,也数次追封过九方氏。”
“身前身后名固然重要,这些追封却已经不能落在九方氏身上了。”凝辛夷轻轻叹了口气:“圣上此举,说到底,还是为了笼络人心,彰显仁德罢了。”
“此乃其一。”善渊的手指轻轻扣在石桌上:“除此之外,这世间其实还有一位人人皆知,却几乎无人知晓的九方氏。”
凝辛夷心道这是什么古怪形容。她不接善渊的话,只挑了挑眉,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极少有人知道,玄天白塔上的那位青穹国师,姓九方,全名正是九方青穹。”善渊的目光重新落向了那白塔:“还记得程祈年给我的机关木球吗?”
凝辛夷一愣。
青穹国师……竟然是九方氏的后人。
她也看向了那座分明是她自小看到大的白塔,却莫名觉得,这一次看的时候,总觉得那白色有些眼熟,有些让人眩晕,还有些亲切,最关键的是,那白塔好似要比她记忆中的要高许多。
奇怪,玄天白塔自建成以来就是这么高,像是神都最不会移动的磐石,她哪来的这种蹊跷印象?
“岳十安以血书说,两仪菩提大阵乃是返魂阵,而那座玄天白塔的作用……便是镇阵。所以我在想,那白塔里,究竟有什么。”善渊的眼瞳微冷:“待得谢家事了,总要敲开白塔的门,进去一探究竟。”
以玄天白塔为中心,周遭方圆一里都无人能接近,凝辛夷将要出口,却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善渊要去,肯定不可能是常规手段去。
她的脑中倏而又想起了那日善渊刚刚看到血书时唇边的讥笑,口中的喃喃,反复提及的“星象”二字,直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但好奇也只是一瞬,她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便听善渊问道:“你呢?”
凝辛夷这才反应过来,善渊原来这是在开诚布公地告诉她,他接下来的打算。
真是好笑,她与他能够十指相牵时,却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交谈,反而偏偏是这种时候,他却会静静地坐在这里,告诉她,他将要去做什么。
“你去白塔送死,我可不会帮你收尸。”凝辛夷扫了善渊一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我结契,死慢点。”
善渊眼神微黯,唇边却还带着笑:“你也是。”
凝辛夷牵了牵唇角,站起身来:“去叫醒阿满吧。”
善渊却是一愣:“真要今晚动手?不是说骗司空不迟的?”
“是骗宿绮云的。”凝辛夷俯身,在院中点燃一只安神香,慢慢道:“谢家之事,当终于你我与阿满之手,总不能让她也满手血腥。而且,不是今晚,是现在,我的人到了。”
善渊本也无意让旁人卷入其中,只是推开谢玄衣的门前,到底驻足一瞬:“我还以为是你试探司空家的障眼法……若是司空遮真的来了呢?”
“言出法随,说了今夜,就是今夜。”凝辛夷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司空遮若是来,就正好连他一起杀。司空家实在罪孽深重,无论来的是谁,都死不足惜。至于谢尽崖谢伯父……”
她手中九点烟在指间灵巧地转过一圈,然后轻轻插在了面前的石凳上,便见那坚硬石块竟然如豆腐一般被戳开了一截小洞:“无论他行事究竟有什么借口,什么苦衷,但谢家的人是人,白沙堤的村民,也是人。”
善渊没有回头,只是勾唇笑了笑。屋檐的阴影将他的面容割成了两半,他的浅瞳也被沾染上了如墨的晦涩。
他能感觉到身后少女激荡的杀意和强压的愤怒,那是他太过熟悉的、被他始终按在血脉之中的情绪。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尚未完全伤愈的手指,如影随形的痛意已经有些麻木,但此刻,那样的痛却像是某种苏醒的雀跃,让他推门的手轻轻颤抖。
这些时日以来,他始终与凝辛夷在一起,三清之气服帖,离火偃旗息鼓,他几乎都快要忘了杀戾满身的感觉。
如今,他方知道,原来,当她决意要去奔赴一场杀局的时候,他也血与神魂,也会跟着苏醒,再震颤。
凝辛夷说完,若有所觉地举起手中的珠子。
进入别院的虚芥影魅被杀了。
三清之气注入珠子里,光影交错,恰拼凑出一张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怀的脸,纵使气质与眼神都与以往大有不同,也不难认出,低头一脚将虚芥影魅踩死之人,正是她名义上的公爹,扶风谢氏那位本应在三年多以前的血案中命丧当场,连墓碑都已经耸立在白沙堤的墓冢中的谢家家主。
谢尽崖。
*
玄天塔下,平妖监。
灯火摇曳。
监舍之中,无数主薄在桌前奋笔急书,记录各地通过玄天水镜和《妖灵图鉴》传来的讯息。其中包括近来何方又平了几只妖,死了几个人,去了哪几位监使,是否有伤亡,那妖形状如何,手段如何,需要提防之处为何,要害又在哪里。
做出这些记录后,这些档案还要被归整清楚,分门别类地放进平妖监那个巨大的、一望无垠的案牍室去。
更机密一些的讯息与公文则会被送进更深一些的监舍之中。这些监舍更宽阔,也更能舒展开四肢一些,晃在那些主薄大腿上的腰牌上的字迹也更银钩铁画一点。
而这也是程祈年曾经埋头工作过的地方,他对这里极其熟悉,所以才能从那么多条千丝万缕的信息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并且做出谢尽崖还没有死,岳十安所留下的信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凭借他一个小主薄,断难撼大树分毫的判断。
因为这些监舍中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都是不能诉诸于口的脏事,要沉于心底的烂事,甚至是需要洗心耳一把纸片蝴蝶让自己忘掉的可怖之事。
譬如刻意地将一些妖祟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抹去,将它们活动的轨迹抹去,更将它们因何而出现的原因也彻底消除。
若是仔细去一一分辨,便可以找到这些妖祟们的共通之处——出现之地周遭方圆都有菩提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是已经有了神智的大妖,杀人吃人行凶作案,都是因为对寿数有贪欲。
这话看起来实在奇怪,妖从人恶嗔痴怒等一切妄念中诞生,包括诞生于一方百姓祭拜、行守护一方之责的妖神,只要力量增长而不衰竭,寿数本就奇长无比,据说封印于从极之渊的那些上古妖尊历经千年而不灭,不过妖力衰退罢了……大凡妖祟,所追求的,从来都只有力量,何曾变成了什么寿数?
若是再仔细看宗卷,便能发觉,这些妖总归都死了,死状各异,妖身入收妖袋,羁送回平妖监处理,但妖丹都挖了,然后以一个语焉不详的名字替代,是为“此类菩提所需妖丹”,妖丹的去向也只注明了“菩提”二字。
虽然不知道菩提究竟是何处,但既然在平妖监中任职,主薄们自然知晓许多寻常人不知道的事情。自然而然便会觉得,这两个字,定与平妖监外的那座入云的白塔有关。
至于那些因为这些妖祟而死去的百姓和捉妖师……
主薄们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百姓歪七扭八不太体面的名字们扔进火堆里,就像这些人从未出现过。然后再提笔给那些捉妖师们编造一个全新的死亡,总归都是不敌妖祟,为民而死,然后拨一笔抚恤金过去,让监中负责抚恤的那些同僚去办。
……
这些长串的名单被火烧掉,具体的人头数却会被记载下来,然后被写在一张薄薄的纸上,送入宫中。
一并送去的,还有一只收妖袋。
袋子里没有妖尸,这等血腥秽物自然不能入了贵人的眼。打开收妖袋,里面只有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一把一把的妖丹。
菩提原来不是玄天白塔,而是铜雀三台。
青梧殿内,有宫女接过这些东西,送到女官手上,再过一遍凝家暗卫的手,最后才会交到凝玉娆手上。
凝玉娆看也不看那张写满了人名的纸,只将那张纸叠好,封入信封之中,盖上了一方私印,递给身边的暗卫凝七。
“听说佛国洞天的那几个和尚将要入神都了?”她看了眼天色:“入夜之间交到他们手上,就说神都内不便做法事,但城外的永宁寺可以。”
她旋即将那只捉妖袋打开,纤细的手指拿出其中一枚妖丹,对着光仔细看了片刻:“别院那边怎么样了?”
凝二十九身上的伤才刚愈,已经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了凝玉娆身边,这几日盯着别院的事情正是他负责的,闻言,他俯身跪地,道:“谢先生说,距离最完美的返魂丹,只差最后这一袋妖丹。”
“那真是太好了,去告诉谢先生,我提前恭喜他,终于得偿所愿。”凝玉娆轻柔道,将那一袋妖丹悬在凝二十九的手上,松开手指。
凝二十九稳稳拖着敞口的收妖袋,一动不动。
凝玉娆挑眉:“还有什么事吗?”
凝二十九的目光落在她指间把玩的那颗妖丹,心道每次的一袋妖丹都是不偏不倚的八颗,谢尽崖所说的还差一袋,自然也是指八颗。
凝玉娆却将这一颗妖丹放在了他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凝二十九的脸,笑了一声:“是了,这颗不然就送给我阿妹吧,免得她每次见了你,都想杀你。拿稳了,这可是给你保命用的。今夜的别院,可不太平。”
凝二十九茫然地捧着珠子。
作为暗卫,他本应领命行事。可他实在不明白,忍不住问道:“可若是缺了这一颗妖丹……谢先生那里……”
凝玉娆竖起了一根手指:“嘘。”
凝二十九猛地住口。
“多一颗珠子,少一颗珠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凝玉娆笑了一声:“总归都是一场空罢了。”
言罢,她长长的群尾扫过青梧宫浅色石砖的地面,没入了那一层又一层的帷幕之后。
帷幕轻扬,悠然却又幽冷,就像是这铜雀深宫。
凝二十九跪在原地,有些发懵。
一场空……是什么意思?
什么一场空,谁一场空?
*
天色蒙蒙,夜色未至,灯火却已经通明。
紫葵一脸疲色,却因着要上前扣门而精神百倍,腰杆笔直,她登上台阶,站在守门的两只瑞兽中央,看向出鞘挡在自己面前的两柄长剑,冷哼一声,高声道:“你们是哪一房的下人?难道认不出来这马车,认不出来凝府的家徽?还不快点把门打开?!”
随着她的声音,当初随着凝辛夷嫁到扶风谢氏的十八名侍女和三十六名侍从已经排开阵型,齐齐抬头,按剑在腰,显然只要这门房一言不合,便要拔剑。
守门的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惊惧之色。
他们虽然不知道这院中如今住的究竟是谁,却也知道此人身份神秘,决不能泄露半分。但寻常的阿猫阿狗上门,也就打发走了,可如今这马车上所绘的,分明是龙溪凝氏主家的家徽!
“不知马车中……是凝家哪位贵人?”斟酌片刻,其中一人问道:“我等此前并未接到通知……”
“这是凝家的别院,我家贵人想来就来了,怎么,回自己家之前还要通报于你们?!你们当自己是谁?你姓凝还是我家贵人姓凝?!这别院别的又是谁的院?!”不得不说,紫葵泼辣起来,那张嘴确实鲜少有人能敌:“我劝你们现在就去叫这别院管事的出来,我数十个数,若是不来,这门今日,恐怕只能换一扇新的了。”
紫葵言罢,张口便拉长音调开始数,气势极盛,目中无人。
善渊看着在马车中端坐平静毫无异色的凝辛夷,再看向车外自己也算是见过数面的侍女,心道有这么一位侍女,想要没有跋扈之名,怕是也挺难的。
倒是谢玄衣许久不见这种派头,津津有味看了会儿,道:“你何时把她们也叫来了?”
“这里到底是天子脚下。”凝辛夷道:“师出总要有名。我回神都乃是携夫省亲,难道两手空空地回来?我乃凝家女,入夜不方便进城,想要入自家别院休息一夜,却竟然被阻拦在门外,一气之下,教训了些下人,流了点血,也是正常的事情。”
谢玄衣此前只有一腔热血,还在心中感慨凝辛夷竟然有如此安排,便听马车外,紫葵已经数到了“八”。
门却还没开。
“凝三,凝六。”凝辛夷扬声。
凝三凝六一个闪身,不过眨眼,便已经越过了那两名侍卫,一脚踢开了紧闭的中门。
沉重的闷响扩散开来,像是将这一座安静至极的别院惊醒。
暮色尚未降临,但冬日天光灰暗,整座别院原本似乎有些昏沉,可就在这中门洞开之时,满别院的灯倏而亮了起来,仿佛要将这一方天穹都照亮!
一道消瘦却挺拔的身影负手凝立在影壁之前,背对着所有人,他身上的靛青道袍有些发白,须发却一丝不苟,他似是出世已久,身上早已没了半点尘世之气,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沉沉,枯槁腐朽。
不过一眼,谢玄衣握着剑的手骤而捏紧。
一道声音淡淡地冲破空气,如箭般射向了马车之中。
“阿满,来都来了,不如下车一见?”
刹那间,马惊风气,灯火摇曳,垂落在马车前的布帘被破空而来的剑气搅了个粉碎!
直到两根纤细洁白的手指竖起,将那缕剑气悄然一捏,翻腕之间,已经将这一缕扑面而来的杀机消弭殆尽。
凝辛夷端坐马车之中,微微一笑。
“谢伯父,别来无恙。这凝家的别院,谢伯父住着,可宽敞满意?”
第170章 “阿满,提起阿娘送你……
她音色轻柔悦耳,如春风拂面,任再苛刻的宫中嬷嬷也挑不出错处。可偏偏她所问之话语,分明是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
谢尽崖负手而立。闻言,面上依然如死水般平静,说不出是对于后辈的出言心平气和并不恼怒,还是在强压情绪。毕竟方才他那一句话语中试探的剑意被轻描淡写的消弭,若说真的心无波动,恐怕也无人能信。
凝辛夷也没想真的等一个答案出来,她的手轻轻在谢玄衣握剑的手上拍了拍。这个简单的动作本是想要安抚一下情绪太过难以自控的谢玄衣,却不料谢尽崖竟然在此时冷冰冰开口道:“阿满,爹教你的男女大防,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玄衣的手在凝辛夷掌下明显一颤。
那些刻骨的仇恨与不解,在真正见到在自己心中积威深重的父亲时,竟然变得凝涩。
“阿爹,真的是您。”谢玄衣深深望着面前的背影,手指下剑柄与剑鞘熟悉的纹路烙入肌肤,他怀着无可言说的复杂恨意,艰涩开口:“您还活着,孩儿……很高兴。”
“高兴就好。”谢尽崖平淡道:“只是一别数年,你还是没有什么长进,还是只会躲在女人身后。”
闻言,谢玄衣的眼神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牙关紧咬,就要说什么。
身边却传来了一声轻笑。
凝辛夷握着九点烟,轻轻用扇身落在自己另一只掌心,就这样悠然从马车中走了出来,笑吟吟道:“谢伯父此言差矣。长嫂如母,这世间若是连我都不保护他,还有谁愿意站在他身前?”
谢玄衣身形一震,他想要抬头看一眼凝辛夷,却硬是阻住了自己的冲动。
长嫂如母。
这四个字,像是一柄利斧,将他和她之间劈开了一道伦理的界限。
他欣喜于她对他的回护,她的话语,可她的话中意却让他苦涩难当,更不必说,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算计和欺骗,她不是凝玉娆,善渊师兄更不是他的兄长谢晏兮,而在这背后设计这一切的人,偏偏是他谢玄衣。
太多的阴差阳错无可言说,无从辩解。
在知道善渊师兄并非谢晏兮后,凝辛夷分明可以借此撕毁婚约,说过去种种皆是虚假,并不作数。
可她没有。
她知道这一切,却还是挡住了谢尽崖的剑气,站在了他的面前,身形纤细,却像是真的能为他挡住所有的利剑,好似她真的是他长嫂。
更糟糕的是,他设计这一切,分明是为了想要查明谢家灭门惨案的真相,重振谢家,可在黑暗中跋涉到了终点,却发现站在那里的,赫然竟是自己的父亲。如今,这一切全部都铺陈在谢尽崖面前时,谢玄衣心底的那种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几乎要将他溺弊。
谢尽崖沉默片刻,竟是有些突兀但不达眼底地笑了一声。
“方才我不接你的话,本以为你会明白我的意思。”谢尽崖终于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凝辛夷,目光通透锐利如剑,似是带着一抹惋惜:“别人不知,我却是亲眼看着阿垣死在我面前的,断无改头换面卷土重来之可能。且不论依照婚约,嫁来我扶风谢氏的,应是你长姐,你身后这人,也不是我儿子谢晏兮。说什么长嫂如母,这荒唐婚事本就做不得数,也与我谢家无关。过去我也听闻过你在神都的声名,本以为你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如今看来,还是不够聪明。”
凝辛夷从马车上轻飘飘地跳下来,却像是没有听见谢尽崖的这些话一样,径直向前走去。
“看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你所拜堂之人不是真的阿垣了。”谢尽崖看着凝辛夷过分平静的脸:“即便如此,你还是来了。”
凝辛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扫了紫葵一眼。
紫葵早就被谢尽崖这些话中的信息量惊得心跳加速,任谁见到已死之人竟然好端端站着,都会足够惊愕,又被谢尽崖这一身气势压得不敢言语,然而在看到凝辛夷的目光扫过来后,她还是稳了稳心神,还是立刻接话道:“一个个的都是干什么吃的?!像个桩子一样杵在那儿,还不快迎我们家贵人进去!你,还有你!在那儿探头探脑的,都是干什么的?一个个的贼眉鼠眼,都给我滚出来,少碍着我家贵人的眼!”
随着紫葵的话语,别人未动,但那三十六名侍卫却已经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于是满别院的下人一个个缩着脑袋,在这寒冬腊月瑟缩着被赶出了院门,在门外像是鹌鹑一样挤在一起,讷讷不敢言,只敢在心里偷偷思忖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谢尽崖却已经明白了此举的意思,唇边有了一抹讥笑:“妇人之仁,多此一举。”
无数人踏出别院的大门,又有几双鞋靴翻过门槛站定。
凝辛夷先进,随后是谢玄衣和善渊。
大门在背后沉沉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凝辛夷轻轻提起裙摆,从台阶上走下来,这才道:“自是比不得谢伯父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毕竟对您来说,连自己的家人和自家的守墓人都可以全部牺牲,这一别院下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呢?”
她话音落下,谢尽崖不动如山的眼瞳终于如被刺伤般闪烁了一瞬。
“可对于我却不一样,这些人在我眼中,也是活生生的人。”凝辛夷终于抬眼,对上了谢尽崖的目光:“至于谢伯父方才的问题,答案也很简单。我若是想,的确可以昭告天下,说这婚约可以是假的,我嫁的人也是假的,谢家不仁不义,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
她话锋一转:“可是——不行。”
谢尽崖抬眉。
“因为我还有心。”凝辛夷道:“这与我究竟是不是谢家妇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心会因为白沙堤的万径人踪灭而痛,会因为阿朝临死前看向我的那一眼而悲泣不止,也因为我曾答应过草花婆婆,要为她找到这一切事情背后的凶手,人之一诺,贵逾千金。谢伯父,如果您所说的聪明是指对这一切无知无觉,视而不见,那我宁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
听到“阿朝”这两个字,谢尽崖的神色终于微变,他沉默了片刻,道:“我给过她们离开的机会,是阿随自己……”
一道讥讽至极也愤怒至极的声音从旁响了起来。
“离开白沙堤,一台小轿进入谢府,然后再随着我谢府满门,一起烟消云散吗?”谢玄衣冷笑起来,那些普一见到谢尽崖时的情绪在听到对方承认了阿朝母女的存在后,终于烟消云散:“爹,左右都是死,何必自欺欺人,多此一举?”
谢尽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玄衣身上,他目不转睛地与自己在世间唯一幸存的血脉对视,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无尽的恨与怒火,那样汹涌的情绪如翻滚的海浪般打在他身上,他却只是笑了一声:“阿满,难道你不想再见你阿娘一面吗?这世上所有人都不懂我,难道连你也不懂吗?你不应该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吗?”
谢玄衣的所有话语都被这个问题压在了咽喉之中。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谢尽崖,眼角猩红,半晌,才从唇齿之间逼出了颤抖的一字一句:“ 所以传言都是真的,你真的是为了复活我阿娘才做出了这些……这些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事情吗?!包括、包括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身边的木柱上,木屑乱溅:“你有考虑过阿娘的想法吗?!她怎么可能愿意以践踏别人的性命为代价,回到这个人世间?!”
“我与你阿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惜她从出生时便带着病骨,孱弱难医,我谢家如此擅医,名满天下,还有可让凡人成仙的谢家三味药。”谢尽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轻声道:“可我却只能看着她诸病缠身,最终死在我的怀里,却无能为力。”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且叹息的事情。
比起医者却难自医,要更让医者绝望的事情,无异于自己这双手明明能医治好无数病患,明明医术冠绝天下,却难以将自己最心爱的人救回来。
谢家大夫人去世的时候,整个扶风郡都为之扶灵,满郡素缟,哭声盘桓于高空,久久不散。所有人都在惋惜谢家失去了这样一位菩萨心肠的主母,她还那样年轻,却偏偏生了天下最难治的怪病。
“我试过很多种办法。”谢尽崖向着别院内慢慢走去,风卷起他的碎发,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从未让自己痛苦绝望过的事情:“她命格有缺,我为她三改命格,只是改命格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所需要的代价却实在巨大,我为此不惜以何日归作为交换,让司空家为我所用,献祭无数虚芥影魅,又搭上了我的寿数,却也只是让她多活了数载。”
“直到姬睿南渡,说要起一个名叫两仪菩提的大阵,来护佑整个大徽的百姓。”谢尽崖的唇边有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毫无敬意地叫着当今圣上的名讳:“好巧不巧,扶风谢氏存世多年,藏书浩瀚如海,怕是如今神都的皇宫之中,也未必有我谢家的书多。所以正好,我也听说过这个大阵。那个时候,我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没有私欲呢?”
凝辛夷微微皱眉。
两仪菩提大阵这等济世之举……和谢尽崖想要复活谢家大夫人明德英的机会,又有什么关系?
她心底隐约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下意识侧头,正好遇上善渊看向她的目光。
从来到凝家别院开始,善渊就未置一词,他像是在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这一眼对视时,凝辛夷却明白过来,他正借着她们与谢尽崖交谈的时间,悄然观察这周遭的一切。
便如白沙堤的天地棺椁大阵,亦或者王家的宁院中,想要复活姜妙锦的归榣和陈管家,谢尽崖栖身于此,想要复活明德英,总会有迹可循。
又或者说,即便不论谢尽崖能够将偌大一个扶风谢氏经营成南地之首,就说他居然想要反过来利用两仪菩提大阵的言辞,便已经可以清楚地得知,这位谢家家主是多么胆大却多智近妖之人。
这样的人,会算不到他们会来吗?
既然早知,难道不会布置一应后手吗?
想到这里,凝辛夷蓦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看着天色,突然打断了谢尽崖的回忆和诉说:“你在利用我们的好奇拖延时间。谢伯父,你在等什么?”
谢尽崖的眉头微微一跳,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开门见山地说出他们最想要知道的真相,以此为饵,对方明明听得认真,却竟然没有跟着他的诉说思路向前,反而看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还能等什么。”便听一道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男声在一侧响起,那个将手随意搭在腰间黑金剑柄上的青年带着讥嘲之意,淡淡道:“自然是等那个能够复活谢大夫人的时机。”
他边说,指间已经随意牵出了几道阵线,然后在谢尽崖顿住的目光中,蓦地散出剑意,将那阵线寸寸粉碎:“天地棺椁这种祭献,用第二次,未免手段拙劣了些。谢先生,你这复活之术,是非得献祭几条血亲的人命才能成吗?”
不知用了多少心思,花费了多少三清之气才勾勒出的天地棺椁大阵被这样轻易地碎开,谢尽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愠色,只是打量他一眼:“看来你便是三清观闻真道君的大弟子善渊,阿满能说动你来伪装阿垣,重开谢府,的确让我意外。要说起来,猛地一看,你倒是的确与阿垣有三分相似。”
“谁让我好巧不巧,正好需要凝家的渊池虚谷来消弭我师父眼睛里的业障呢?”善渊漫不经心地说着曾经需要深埋心底、藏匿至深的秘密:“以此来说动我,实在再简单不过。”
“原来如此。只可惜你忙碌一场,只怕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那渊池虚谷我也曾问凝家借过,凝家却说此物若是没有方相一族的心头血为引,便毫无用处,所以作罢。”谢尽崖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惋惜。
善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谢先生,我只好奇一件事。你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害死谢氏满门吗?”
谢尽崖从屋檐下扯了一把椅子过来,慢慢坐下,他的身形在逐渐黯淡的夜色里终于显露出了几分佝偻和萧瑟。
他弹了弹自己道袍上的褶皱,再抬手抚平膝盖上的衣料,叹了口气,道:“我若说不知道,你会信吗?事到如今,我早已没有了后悔和回头的可能,就算面前的路只剩下了一个死字,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所有人面前这条路的尽头,都是死。”凝辛夷却道:“谢伯父,这不是你害死这么多人的借口。”
“那又怎么样?”谢尽崖低声道,他胸膛轻轻起伏,倏而提高了嗓音,嘶声道:“等我回过神来,他们都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既然已经死了,总不能让他们白死!”
他咬着牙,慢慢抬头,眼底全是狰狞的偏执:“若是我在这里放弃,他们岂不是都白死了?!”
谢玄衣握着剑的手不住地颤动,他目眦欲裂地盯着谢尽崖,连牙齿都在发颤。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阿爹。
他记忆中的阿爹,从来都如疏朗如玉,傲骨铿锵,克己慎行,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怎么会视人命如无物,怎么会……纵满门身死于面前,却依然执迷不悟?!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经由谢尽崖的口,成为了现实。
原来害死自己全家的,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可笑的是,他的父亲偏偏是为了复活自己的母亲。
他想要举剑复仇的心像是变成了最大的笑话,他存了这么多天的剑意,想要弑父的决心,都在这样的真相面前土崩瓦解,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靠着身边的朱红木柱,慢慢滑落下去。
“不,你不是我阿爹,我阿爹不是这样的人……”谢玄衣喃喃道,像是这样说,就可以让自己逃避面前的这一切:“我爹,我爹他……”
谢尽崖却一步向前,顷刻间便到了谢玄衣面前,他提着谢玄衣的衣领,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道:“阿满,这世上除了阿爹,还有谁会想要复活你的阿娘?”
谢玄衣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心知肚明,这样的距离,就是他杀谢尽崖最好的时机,可他却分明连剑都……
一声清脆。
那柄尽欢剑甚至还没有出鞘,就连同那些已经溢散的杀意一并,坠落在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隐在地面的那一层真正的阵意被激活。
比满别院的灯火还要璀璨的阵意将整座别院照亮,刹那间便亮若白昼!
阵线游走如龙,谢尽崖施施然松开谢玄衣,看向一旁已经捏紧了九点烟的凝辛夷和按剑的善渊,笑了一声:“阿满为阵眼,你们动,他死。”
凝辛夷所有的动作都停住,时至此刻,她终于明白过来:“你在等的……原来是阿满。”
“不错。”谢尽崖将一只手按在跪地的谢玄衣的发顶,竟是接上了自己此前的讲述,耐心道:“所谓两仪菩提大阵,乃是能够镇压妖祟作乱,振兴人族气运的上古大阵。此阵可佑苍生与大徽,的确无上精妙。只是此阵若要阵成,需得以天下菩提树为阵眼,因为菩提树在佛国洞天的释义中,乃是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循环不息的生命之树,只有炼化汲取其中的菩提生命之力,两仪菩提大阵才能生生不息。”
“生命之力,多么美妙的几个字。”谢尽崖翻腕,掌中出现了一只收妖袋,他从那袋子里,一枚一枚慢悠悠地取着妖丹,再在半空松手,任凭那妖丹坠落在地,引起脚下大阵的一片激荡,再消融其中,成为这阵的一部分:“所以菩提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返魂树。我家夫人故去后,我以扶风郡城的半城百姓精气为引,栽下了一棵返魂树。”
“两仪菩提大阵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生机,我家夫人也是苍生中人,借用一点这其中的气运,又如何呢?”谢尽崖慢慢道:“只是返魂丹难以炼制,饶是借用两仪菩提大阵的气运,我也失败了很多次。还好这些失败,才让我知道,原来想要一颗最完美的返魂丹,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积累。”
凝辛夷蓦地想起了宁院中归榣在以身祭丹时的话语,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尽崖,脑中浮现了一个过分荒谬的念头,刹那间,她只觉得眼前这位看起来依然如清风明月般的中年男子,分明已经成了披着人皮的怪物:“白沙堤,宁院,双楠村……”
她低低说着一个又一个的白骨累累的地名,谢尽崖却笑了起来:“果真聪明。不错,所有这些地方,都不过是这枚最完美的返魂丹的积累罢了。”
大阵的光芒愈盛,那些坠落在地的妖丹将这座返魂阵彻底激活,眼看就要阵成,满面胜券在握之色的谢尽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他停了停,蓦地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地翻过来,抖了抖手中的收妖袋。
“七颗妖丹?怎么会是七颗?!怎么能是七颗!”谢尽崖的声音越来越急躁:“第八颗妖丹呢!最后一颗呢?!是谁拿走了我最后一颗妖丹——”
他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声音尖利如刀,他眼疾手快想要将这已经开始运行的阵停下来,却已经晚了。
一道曼丽的身影在这样的华光耀眼中,悄然浮现。
那身影身着极贵重的华服,华服上的花样有些过时,依稀是十余年前最时兴的款式,可衣料却一眼可见,是如今也极罕见难得的金线雪缎,浮光锦,燕羽纱。这样重叠繁复的华服在她身上,却盖不住她的姿容分毫,仿佛她天生就应当如此华冠丽服,如此花团锦簇。
谢玄衣怔然看着眼前的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身影,正是他的阿娘,扶风谢氏已故的那位大夫人,明德英。
明德英有着一双与谢玄衣极为相似的眼瞳,笑起来的时候明媚肆意,眉如远黛,连鼻尖一侧的那颗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实在是一位妍姿艳质国色天香的美人。
谢尽崖的所有动作和声音都骤而停顿,他背对着明德英,竟是身形颤动,宛如近乡情怯般,久久没有转过身来。
明德英面色茫然,仿佛刚刚从一场大梦中苏醒,有些不解地环顾周围,她看向面容陌生的凝辛夷,善渊,再慢慢将目光落在谢玄衣身上,视线终于有了焦距。
“阿满?”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轻风都可以吹散:“是我的阿满吗?”
谢玄衣的眼瞳骤然湿润。
他喉头哽咽,死死咬着下唇,说不出一个字来,明德英却已经飘向他,向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穿过了他的肌肤。
原来这一缕身影,乃是明德英的魂体而已。
阴阳两隔,纵仍停人间,相逢亦不能相触。
明德英一顿,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她只是更悲伤却温柔地看着谢玄衣:“阿满,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瘦?要好好吃饭,不要再像小时候那么挑食了。”
谢玄衣的下唇都已经被自己咬破出血,他飞快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的泪:“阿娘,我……”
“我的阿满长高了,也长大了。可有心爱的姑娘了?”明德英什么都没有问,她不问自己为何在这里,为何与谢玄衣相见,只是温柔地笑了起来:“如果遇见心爱的姑娘,一定要告诉她你的心意,不要错过她,我们阿满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姑娘。”
谢玄衣心底绞痛,他颤抖着手想要触摸明德英的魂体,却不敢再向前半寸,好似只要不去真的碰到,就永远不会触及阿娘已经死了的这件事。
怎么会不想见到阿娘。
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想念她,他在无数个觉得支撑不下去的夜晚,在长水深牢腐烂血腥的空气里,都是靠着对阿娘的思念才活下来的。
因为他知道,若是连他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还记得阿娘了。
他啜泣着点头,浑身抖得厉害,那些长久深埋与心底无人知晓的委屈与不甘一夕爆发出来,他翕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能说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也不能说自己意识到自己心意的时候,却已经亲手将她推到了另一个人的怀中。诸多的不可说淤塞于喉中,最后化作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
“阿娘——”
明德英虚虚握住他的手,长久地凝视他,像是想要将长大了的儿子的面容铭刻于心,然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闭了闭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重新笑了起来:“阿满,接下来,答应阿娘三件事,好吗?”
“第一件事,阿满,就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你孤身一人,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记得阿娘说过的,小满胜万全,你一个人的小满,也是万全。”
谢玄衣知道这便是最后的告别。这样的告别太过珍贵,他不想打断阿娘的任何一句话,只是泣不成声却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听着,用力点头。
“第二件事,接下来,背过身去,阿娘不希望被你看到我最不体面,最狰狞的一面。”
谢玄衣蓦地睁大眼,嘶声道:“阿娘,你要做什么?!”
明德英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安静听自己说:“第三件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这个饶是魂体模样也能难掩曾经养尊处优模样、举手投足都是优雅和顶级世家当家主母的气度的温柔妇人,笑容柔软,眼底却是难掩的疯狂与刻骨的恨意。
她平静开口:“阿满,提起阿娘送你的尽欢剑,去砍掉你阿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