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你这个畜生,你居然肖……
一言出,四野俱寂。
闪烁摇曳的阵线仿佛不敢高声语,悄然黯淡。
明德英的手轻轻抚过尽欢剑,那柄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微微鸣动,似是在呼应明德英话语中轻描淡写却有如实质的杀意。
谢玄衣所有的神色都顿住,他有些木然地看着明德英抚剑的手,再僵硬地转回她的脸上,终于哑声道:“阿娘……为什么?”
明德英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虚虚地将他的眼睛蒙住。
“不要看阿娘的模样。”
魂体无法触碰,也无法阻挡视线。
可明德英不让他看,谢玄衣纵然痛苦不堪,疑惑不解,却也还是依言闭上了眼。
明德英笑了起来:“好孩子。”
然后,她起身。
魂体空若无物,她分明可以飘过去,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在向前走,走得端丽庄严,走得杀气蓬勃。
“谢尽崖。”她音色温柔却冰冷:“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折磨了我这么多年,将我从沉眠中唤醒,使我不得安息这许多年,这一次,是时候放我去死了吗?”
面对分明放弃一切,付出一切都想要复活她的夫君,她却竟然仿佛毫无感情般直呼对方的名字,那样的语调和话语,和方才她让亲生儿子去弑父一样,让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谢尽崖手指痉挛地捏着那一只收妖袋,口中还在疯魔般喃喃:“妖丹……我的妖丹珠子……说好的八颗呢?我的第八颗妖丹呢?!就差最后一颗,只差最后一颗了!”
明德英也不急,她先是愣了一愣,在听清楚谢尽崖的呢喃后,脸上有了一种很是古怪的愉悦,她近乎欣赏地看着谢尽崖这样歇斯底里崩溃的模样,唇角的弧度逐渐难以抑制,直到终于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谢尽崖,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这一连串的笑,终于将所有浮于表面粉饰太平的面具全部撕碎!
谢尽崖所有话语蓦地止住,他慢慢转过头来,用一种极为空洞,也极为可怖的目光,死死摄住了明德英。
可他越是这样,明德英就笑得越是大声,越是肆无忌惮,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快意和幸灾乐祸:“谢尽崖,我此前想过很多种怎么才能折磨你至死的办法,你之所为,罄竹难书,纵万死也难平我心中之恨。更不必说那些因为你荒唐的一己私欲而死的累累白骨。我且问你,这些年来,你敢合眼吗?!”
谢尽崖的眼底密布血丝,那些血丝像是早已与他融为一体,他低声笑了起来,竟是极坦然道:“的确不敢。我这副残躯,早就该为我所犯下的一切罪孽万劫不复。”
他的声音徒然拔高:“可那也是在我成功之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功亏一篑!为何偏偏要差我最后这一颗妖丹——”
凝辛夷微微拧眉。
在宁院时,姜妙锦也曾被真的返魂一瞬,却飞快如镜花水月般碎裂开来。如今明德英的姿态,比之姜妙锦,除却脱离肉身,几乎像是已经真的回到了这个尘世间。
可她看向谢尽崖的眉目间却全都是怨毒,没有一分夫妻之间应有的爱意,甚至没有任何爱恨交织,只剩下纯然的恨和分明像是……早就知道谢尽崖在做什么!
她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三年前谢府尚未灭亡之时,还是……之后?
谢尽崖机关算尽,天良丧尽,最后关头却差了一颗妖丹,功败垂成,那么……面前被召出来的如此全须全尾的明德英的神魂,又算是什么?
谢尽崖说,只要她与善渊动,谢玄衣便会有性命之忧,凝辛夷有心趁着此刻谢尽崖心神动摇之时,先以鬼咒召神破阵,错眼时,却见善渊正单膝跪地,一手撑在阵线上,掌心的离火明灭不定。
他脸色并不算好,如此寒冬,他的额头却有汗珠隐约沁透。谢尽崖到底曾是谢家家主,修为深不可测,在这别院经营如此之久而设下的阵,哪里是好解的。
可他在注意到凝辛夷望来的目光时,分明按在地上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颤抖,他却还是在抬眉的同时,向她微微勾了勾唇。
凝辛夷猛地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手却在袖下微微攥紧。
她已是凝神空渡,除却鬼咒召神,能够破开这个大阵的方法其实还有很多。可这里距离神都太近,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悄悄盯着这里,她不想这么早就暴露自己的力量。
善渊唇边的弧度变成苦笑,他悄然抬手,将唇边的一丝血迹若无其事地抹去,重新垂眼看向面前的大阵。
另一边。
谢玄衣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自己阿爹和阿娘的交锋,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开来,这样言辞激烈状似疯狂的两个人和自己记忆中的爹娘相差太远,让他如坠地狱。
为何阿娘会如此恨阿爹?
他有些理解,却又觉得自己的理解绝对不是全部。他乖顺地听从明德英的话,若是如此也没有睁开眼,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来。
终于,他嘶声大喊道:“够了!都够了!!都给我闭嘴!”
他跌跌撞撞从自己站着的位置向前走,因为闭着眼而不知几步之遥便是台阶,于是他猛地跌倒在地,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睁开眼,只是狼狈地爬起来,可这一别院的大阵都以他为阵眼,所以他的每一次动,都牵动整座大阵,这让他全身如同被碾碎般痛,连牙关都浸出了一丝血,他却还是在向前。
“你们给我说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我阿娘已经在这里了,为何说功亏一篑?什么自欺欺人,什么折磨?为何阿娘得知阿爹或许不能成功,却反而这么……高兴?”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颤抖,可他的神色却极是坚定,好似倘若不知道这个答案,他宁愿不死不休:“以我为阵眼又是什么意思,是杀光了所有谢家人还不够,斩草要除根吗?是要用我的命,来换阿娘的生吗?若是如此,何必多此一举,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好孩子,不是这样的!”明德英看着摇摇晃晃的谢玄衣,猛地打断他的话,“是你阿爹他……他……”
真正的原因就在嘴边,她可以当着任何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她却竟然张口结舌。
“你们说不出口,那我来问。”谢玄衣踉跄站定,以剑撑地:“阿娘,你知道爹在白沙堤养了外室,连女儿都十来岁了吗?”
明德英闭了闭眼:“知道。”
谢玄衣脸上幻灭一瞬,旋即露出了嗤笑:“原来我阿娘阿爹的琴瑟和鸣,真的是一场只骗到了我的笑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故作深情,不惜杀了满门上下足足三百四十一人,也要复活我阿娘?”
“白沙堤之事,是我所为。”谢尽崖像是在功亏一篑后,倏而苍老是十来岁,连背都变得佝偻了些:“但谢家满门……实非我所愿。”
“实非你所愿,而你却甚至不愿意为他们敛尸。”谢玄衣的声音变得出奇地冷静:“明知我还活着,却任我蹉跎人世间,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来找到复仇的对象。阿爹,你的心中,真的有一丝一毫的,对我和阿兄、阿娘的爱吗?阿爹……你爱过我们吗?”
谢尽崖想过他会问什么。
他想过谢玄衣会在他面前歇斯底里涕泗俱下地问为什么,想过他向着自己拔剑,也想过他痛苦不堪的模样。
却唯独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却竟然问了这个问题。
他在问自己为人之父的爱。
谢尽崖轻声道:“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谢尽崖执着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尽崖蓦地沉默下去。
明德英眼中的哀伤越来越浓,越来越烈,魂体无泪,她的眼角却几乎要有泪水流淌。她宁可谢玄衣心怀仇恨地在这个世界上寻觅一个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的仇人,也不愿意让他对过去有关家的所有美好回忆,都彻底被粉碎。
他没有回答,谢玄衣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得又平静又绝望:“那么阿爹,你献祭全家,陪葬整个白沙堤,甚至让王家大院都变成一片废墟,想来双楠村的背后,或许也有你的一臂之力……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要复活的人,究竟是谁?”
谢尽崖宁可谢玄衣歇斯底里,宁可他失去理智地质问自己,那样他还可以冷漠以对,可以如从前那样挑拣他的毛病,甚至训斥他的一言一行。
可谢玄衣却如此安静,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静静站在原地,一针见血地问出了连明德英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阿满,不用闭着眼睛了。”明德英倏而道:“事已至此,就算闭上眼睛不看,捂住耳朵不听,也没有什么用了。阿娘总觉得这样就可以不让你受到伤害,却忘了,我的阿满,已经长大了。”
“你想的没错。我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被你爹从沉眠的死亡中拉扯回来,作为他检测返魂丹效用的试验品罢了。我不能活,也不能死,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却不能逃离。这样的折磨,从我死的那一年起,已经足足十年了。”她慢慢向前,站在谢玄衣面前,注视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道:“最开始的时候,他引出的我的魂,不过一缕碎魂。我的魂魄被一片一片抽回人世间,每一次的返魂,我都会变得更完整一点,可神智越是清晰,我便越是痛苦,越是绝望。因为我无法逃离,我只能任他摆布,直到他目的实现。”
谢玄衣眼瞳骤缩。
十年。
她的阿娘已经过了十年这样的日子。
难怪她会怨毒,会大笑,会恨极,会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让他杀了谢尽崖。
“一开始,我也曾当真以为是他爱我入骨。可渐渐的,我开始不明白,为何我痛苦至此,为何我的残魂跪在地上,求他给我一个解脱,他却充耳不闻。直到我终于发现,他不是为了复活我,从来都不是。”
风只会穿过魂体,可明德英抑制太久的情绪终于宣泄出来,于是她的衣袂和碎发都一并开始狂舞,她的眼中开始有了真正的讥笑和疯狂之意:“他真正想要复活的是——”
“明德英!”谢尽崖终于断喝出声,他本就在与明德英近在咫尺的地方,闻言,他的掌风已起,就要将明德英的魂体彻底打散:“我不许你说出那个名字!”
掌风让魂体变得飘摇,可那一掌,却最终也没有落到明德英身上。
因为谢玄衣面无表情地挡在了自己阿娘的魂体面前,他手中的尽欢剑没有出鞘,但他还有一柄匕首。
一柄被他认认真真磨了一晚又一晚,涂了一层又一层剧毒的匕首。
利器没入血肉,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那柄匕首深深没入了谢尽崖的胸膛,鲜血崩裂的同时,谢玄衣也被谢尽崖的这一掌拍得呕出了一口鲜血。
父亲的血和儿子的血混杂在一起,向着地面滴滴答答,而母亲凄厉的声音则响彻在冬夜腊月的寒风之中。
“他想要复活的人,名叫明舜华。”
刚刚烧毁了终于找到的阵线破绽,将悬于谢玄衣身上的大阵解开的善渊倏而顿住。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不可置信的事情般,眼瞳微缩,甚至连离火与大阵的事情都忘却了一瞬。
便听明德英如泣如诉的声音在风中继续响起:“谢家曾有谶言称双生龙凤为不详。于是那一年,降生于谢府祖宅中的那对龙凤胎里的妹妹,被秘密送出了谢府,成为了谢氏旁支琴川明家的嫡女,也就是我的阿姐。因为明家与谢家本就是血亲,虽然相隔已远,可偏巧明舜华的长相与我也恰有五分相似,这一切便显得更加天衣无缝。这世间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可你们兄妹早就在相见以后相认,我同情你们兄妹二人出生之后便分离,甚至还体贴至极地为你们打过掩护,遮掩许多。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明德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从谢尽崖的伤口流出来的血。那血因为剧毒而显得色泽奇诡,匕首刺穿的刀伤也狰狞,她却看得极认真,极解脱。
末了,她终于在谢尽崖痛极也怒极的眼神里,嘶声痛斥。
“谢尽崖,你娶我,竟也是为了我与明舜华的这五分相似!你这个畜生,你居然肖想自己的亲妹妹!”
漆黑如墨的夜里,天边蓦地响起了一声凄厉冬雷。
第172章 “请你杀了我。”……
谢家的血百毒不侵,但这不代表,毒对谢家人毫无用处。
若是真的如此,那么谢玄衣就不会在双楠村因为蛊毒陷入幻境,只是谢家血的解毒速度很快,那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几可致命的毒,对于他们来说,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毒总会让血的色泽变得奇诡,如此一层复一层涂了几日的剧毒,混入血中,即便不致死,刀入胸膛的痛是真的,剧毒将皮肉腐蚀的绞痛,也是真的。
谢尽崖已经很久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在谢家满门在他的面前一夕皆亡的那一刹,他的神魂早已片片碎裂,他以为那便已经是人间最剧烈的痛。
可此时此刻,他的胸膛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捅穿,他埋藏心底最深也是最卑劣不堪的秘密被大白于天下,他最不想让谁知道,偏偏这字字句句便落入了谁的耳中,一股难以言喻的、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痛,像是一柄利斧般将他劈开来,让他忍不住佝偻身躯,浑身颤抖。
他的脑中蓦地想起了谢玄衣方才的问题。
——“阿爹,你真的爱过我们吗?”
他以为没有的。
所以他沉默。
……真的没有吗?
对着谢玄衣满是仇恨、厌恶、甚至恶心,再无半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的眼,自己发妻字字如泣的控诉和状若癫狂的破碎神魂,他突然有了一丝的动摇。
谢尽崖从来都自以为是一个绝对冷静,也绝对愿意承担自己所作所为造成的一切后果的人。
他可以冷静地分析所有人,包括自己。
为什么会痛?
此时此刻,他为何会觉得痛?
他明知自己所做之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做好被所有人唾弃不齿的准备,正可谓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万死难辞。可为何此刻看着谢玄衣充满了厌恶与不齿、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的眼神,他会觉得痛?
就像是有什么他过去并不在意、从未看在眼里过,可其实却弥足珍贵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谢尽崖喘着粗气,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脑中却如惊雷般一遍遍问自己,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
谢玄衣也在大口大口喘气。
谢尽崖的那一掌下了狠手,他扑过来时,将掌风接了个十全十,此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生疼,这一掌若是真的搭在明德英的身上,怕是连她的魂体都要被打散。
直到此刻,他终于相信谢尽崖方才的话了。
若非对他和阿娘真的毫无感情,殊无爱意,又怎么可能会出手如此之重,杀意如此之浓!
他倏而又想到了什么,吐血之余,抬眼时正看到了明德英露在外面的双手和一截手腕。
肌肤之上的纹路细碎,除非这样仔细盯着,绝难看清,那双手……宛如陶瓷冰裂。
谢玄衣握着匕首的手在抖,他明明杀过很多人,见过许多血,可当这血是自己亲生父亲的血时,意义却又变得不一样。他明明幻想过许多次挥动这柄匕首的模样,可当他为了保护阿娘,真的挥刀之时,却只觉得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变得格外彻骨又格外滚烫,他几乎想要将匕首直接扔掉。
可阿娘手上的那些细碎的裂纹,分明昭示着……这样的掌风,她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她那样爱美的人,因为阿爹的一己私欲,死后尚不得安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腐烂,再到如今,连魂体都残破不堪。
他怎么敢这样对阿娘?!
他怎么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这样对阿娘!
于是颤抖的手重新坚定,谢玄衣在拔出匕首之前,甚至还来得及问了一声:“阿娘,不用尽欢剑,用这匕首也是一样的吧?”
明德英早已泪流满面,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男人终于在这场漫长的分离后,迎来了注定的厮杀。
“阿满……”她才一出口,已经泣不成声,“可以了,已经可以了。”
她这样说完,谢玄衣竟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匕首从谢尽崖体内抽了出来,再重新重重地捅在了另一处。
匕首没入血肉,发出噗嗤的闷响,血色四溅,落在谢玄衣的下巴上,再溅在他的脸颊和眼瞳。
天地之间的所有声音都像是离他而去,他的眼中像是走马灯般浮现了自己孩童时在谢府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这一刀,是为了阿兄。阿兄沉默寡言,他自觉与阿兄不对付,可阿兄每次归家,都会带来有些笨拙的小玩意儿,只为逗他开心。
这一刀,是为了他的二叔一家。二叔虽然有些滑头,二婶也有点爱慕虚荣,可他们二人对他从来都毫无保留。他还记得他五岁那年,不小心将府中假山中的枯草点燃,火势蔓延,是他的二叔冲入火场之中,将他救了出来,自己手臂上的皮肤却被烧伤了一大片,此后每每阴雨天就会溃烂疼痛。
这一刀,是为了他的乳娘的刘妈妈。刘妈妈会在灶台前守一整夜,只为给他炖熬出最鲜美的汤羹,他生病的时候,刘妈妈会不放心那药过别人的手,一宿一宿地为他守着。
这一刀,是为了……
他又疯又平静,沉默着捅入一刀又一刀,直到他的手腕被一只手蓦地抓住。
凝辛夷蹲在他身边,用一张丝帕轻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血:“阿满,不要看他了,看着我。”
谢玄衣麻木地听着她的话,眼瞳在她的脸上落了许久,才慢慢有了焦距,认出了她是谁,看清了自己此刻到底是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
他下意识要转过头,却被凝辛夷飞快地捧住了脸,不让他转过去看那一团血肉模糊和自己亲爹痛到瑟缩蠕动的惨状:“阿满,你做得很好,谢家满门的仇,你也报得很好。答应草花婆婆的事情,我们也做到了。这么久了,你可以歇一歇了。”
他报得很好吗?
谢玄衣慢慢眨了眨眼。
他终于做到了吗?终于可以……可以歇一歇了吗?
谢玄衣喃喃道:“阿橘,我……”
可他太累了,那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空无甚至虚无的麻木背后,是强撑了这么久以来,沾染在他身心的疲惫。
他只来得及吐出这几个字,便已经两眼一黑,向前倒去,然后被凝辛夷接在了怀中。
……
谢尽崖麻木地躺在地上。
最开始的几刀是痛的,可是到了后来,他觉得自己的躯壳与神魂已经彻底分离开来,让他在这样无尽的痛海之中,脑中却反而愈发清晰地回想着自己之前的问题。
然后,在谢玄衣刺到第十三刀的时候,他倏而懂了。
因为在他的心里,所有这些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发妻明德英若非他亲口要娶,绝不会成为谢家的主母,更不必说他的儿子们,近亲远亲,还有那些附庸于偌大谢家的幕僚、侍从、侍女,马夫……扶风谢府中所居的这三百四十余口人,都是绕在他这个家主周围的。
换句话说,在他看来,这些人理所应当爱他,理所应当以自己的一生环绕他。
这样的爱和在意太过轻易,太过笃定,也太过唾手可得,所以他站在所有人环绕的中心,居高临下地俯瞰,才会不为所动,才会觉得自己并不会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可那些时刻是真实的,时光中的并不盛大的微笑与点滴却连绵的幸福,也是真实的。
他却放弃了这些真实,去追求不属于自己,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背德之人。
可他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
他的儿子,他的妻子,已经甚至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这一切便如他在白沙堤的祖坟前长跪时所说那样。
一切因果,皆落于他身。
他这一生,究竟做成了什么呢?
就连最后苦苦追寻的返魂丹,竟也如大梦一场般碎裂开来,最终功亏一篑,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或许,这就是他的果。
修道之人不那么容易死,可被戳成这样的筛子,想要不死也很难。
谢尽崖勉力抬头,想要去看谢玄衣,却恰见到了谢玄衣看向凝辛夷时毫无保留的信任眼神。
他愣了愣,蓦地笑了起来。
谢尽崖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戳得满身是血,他就要死了,却依然在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像是乐不可支。他在笑谢玄衣,也在嘲笑自己的这一生,笑自己最后的结局,竟是如今这般。
“该说你果然是我的儿子吗?德英,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谢尽崖须发尽散,血污满地,然而他这张脸眉高鼻直,骨相太过优越,如此血腥狂态也似是修竹洒然,芝兰玉树折腰:“哈哈哈哈哈——你的儿子他喜欢的,是他的阿嫂——”
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谢尽崖的脸上。
将死之人,魂体也将要出窍,所以明德英的这一脚,正碾在了他的神魂上,将他所有的话都踩了回去。
她踩得那样狠,那样面无表情,那样平静却汹涌,直到谢尽崖生机断绝,再无半点生息,也绝无再说出任何一个字的可能,这才慢慢移开了脚。
她似是用尽了所有了的力气,缓缓走到谢玄衣和凝辛夷面前,蹲了下来,长久地凝视自己儿子的睡颜,眼神温柔眷恋,像是想起了他襁褓之时,刚刚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喊出第一声“阿娘”时。
凝辛夷知道,这大约就是最后的告别了。她迟疑着抬起手,想要叫醒谢玄衣,明德英却摇了摇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他太累了,让他睡一会吧。”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凝辛夷:“阿橘,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凝辛夷隐约猜到了什么,她心底酸楚,口中却轻声道:“请说。”
“请你杀了我。”明德英温柔地看向凝辛夷:“抱歉让你做这样的事情,可若是让阿满在一天之内弑父再弑母,未免也太过残忍。所以阿橘,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吗?我的神魂,我的肉身,请将他们都彻底粉碎,让我再无半点回到这个世间的可能。我已经看够了尘世间,我累了,想去永远地沉眠了。”
果然是这件事。
凝辛夷压着心底的酸涩,轻轻颔首:“好。”
明德英笑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兴许你不记得了,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也抱过还未满周岁的你。阿云能消得了活人的记忆,却总不能干涉到我一个死人的。我知道你是谁,可惜你与我儿……有缘无分。”
她想起了很早时的一些事情,当时她也曾与方相寰云戏言,说自己的大儿子已经有了婚约,小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便定个娃娃亲。方相寰云笑了许久,说她倒是没有意见,只是此事牵扯众多,她总得要去问问孩子的父亲,再给她回话。
那次分别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方相寰云,听闻她的死讯时,神都那座玄天高塔已经高耸入云。她的脑中也曾想过自己一面之缘的女童的下落,可很快她便也自顾不暇,病痛缠身,直至一命呜呼。
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这不知应当如何描述的一生,竟然要请昔日连路都还走不稳当的女童来终结。
而那段最终还是没能牵上的姻缘线,如此阴差阳错,千回百转,最终却竟然落得了这样的局面。
连谢尽崖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又怎可能看不到。
明德英为自己的儿子叹息,却到底勾着唇,摇了摇头。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死了。
所有这些事情,她不愿再操心,不愿再去想,至少最后的最后,她只想为自己阖上双眼。
“我猜你们还有很多想要知道的真相,有关谢家,有关何日归,也有关与谢家有往来的那些那些错综的世家。谢尽崖有一间书房,移开书房的第十三本书,密室的门会打开,里面或许有你们想要知道的事情,和想要的东西。”明德英继续道:“还有,把我的记忆拿走吧。我想无拘无束,什么都不记得地去。”
她盯着凝辛夷的眼瞳,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作为这一切的交换,你可以随意看我记忆中的一切。”
凝辛夷于是猜想,或许是自己的母亲与她熟识时,曾在她的面前以鬼咒术抽取过别人的记忆,所以她猜笃定自己能做到。
可是翻看别人的记忆实在是一件太过不礼貌的事情,她想拒绝,却对上了明德英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洒然和温柔,还有全然的恳求。
她已经身无长物,如今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只剩下了这份记忆。她拜托凝辛夷杀她,拜托她拿走她的所有记忆,却无可偿还,所以只能用自己的记忆作为交换。
凝辛夷不能拒绝。
所以她再颔首:“好。”
明德英笑了起来,她轻轻仰起头,用自己的额头去迎接凝辛夷抬起来的手掌和那一只将要落在她肩头的白纸蝴蝶。
终于要解脱了。
这样想着,明德英就要带着微笑地闭上眼,可是她的目光却蓦地顿住了。
她近乎直勾勾地看向了某一个方向。
而那里,站着的人,是善渊。
她仔细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五官,看着他色泽有些浅淡的眼瞳,眼尾极淡的一颗痣,鼻梁和唇形,她像是在看他,却也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人。
善渊从听到明舜华这三个字开始,便在悄然降低的存在感,可他却没想到,饶是如此,明德英却还是在最后的瞬息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像,太像了。”明德英有些怔然地喃喃道:“你竟还活着……阿满就是找你冒充阿垣的吗……这世上怎么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可知,阿垣和阿渊……”
善渊的心狂跳,他已经做好了明德英无论说出什么,他都即刻否定的准备,但明德英却蓦地住口,最终却只是绽开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
这个世界上,就算是为了明舜华做出了这么多偏执残忍之事的谢尽崖,也没有她了解她的阿姐。只有与明舜华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暗中较劲比拼才学的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明舜华的人。
旁人或许只会觉得有些像,可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多。只有她才能一眼看出,面前这个与她的阿垣也有三分相似的青年,究竟是谁。
那些腐朽的、行将就木的过去,却还在依然不折不屈地继续折磨下一代,企图将他们困在过去。
她不能当助推的刽子手。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向着善渊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似是想要最后触摸一下自己阿姐最后留在人间的血脉,可她的神魂在触及善渊之前便已经开始消散,葱白却布满细碎神魂伤痕的手指从末梢开始,渐次融化在空气之中。
凝辛夷闭着眼,白纸蝴蝶渐次从明德英的身上回来,最终落在她的掌心,化作一颗载满了记忆的珠子。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孩子。”
善渊猛地抬眼。
却也只来得及与这位自己理应唤一声姨母的女子,对视最后一瞬。
第173章 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愿……
凝家别院。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尘埃落定,那些缠绕在过去的诸多疑问都在这个冬雷阵阵的不宁之夜有了答案,若是循着明德英的话语去推开书房密室的门,其中定然还有更多真相。
有雪落下。
神都已经经历了好几场雪,雪落后不多时,便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却也依然难掩空气中来自谢尽崖尸首的浓厚血腥气味。
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动。
凝辛夷抱着怀中依然在沉睡的谢玄衣,抬头看向被白雪染得星星点点的夜空,心道谢玄衣的这一路已经抵达彼岸终点,他终于可以合眼休息,自己呢?
善渊垂眸看着自己握剑的手指,闭了闭眼,却依然难以压下自己蓦然听到了自己生母姓名那一刹那的惊诧。
他当然知道自己生母的名讳,那位前朝长德皇宫中盛宠不衰的明贵妃的姓名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后妃们的名讳的确常常隐于封号之后,大家熟知这些德妃淑妃贤妃们的背后究竟是哪一个高门大姓,却鲜少有人去探寻她们的闺名,甚至连史书都不太会记录。
他自然也早就知道自己与谢玄衣的关系,要论起来,谢玄衣还应该喊他一声表兄。可他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譬如这隐秘至极的龙凤胎和抱养一事,又譬如……谢尽崖对明舜华的这份扭曲丑恶的执念。
原来,他与谢玄衣的关系,比他想象中的表兄,虽然也还是表兄,却还要再更亲近,更复杂一点。
这一场雪,似乎要将他带回那些他并没有记忆的过去。太多的事情在这一刻有了更加充分的解答——彼时扶风谢氏的家主谢巡,也就是谢尽崖的祖父,乃是大邺的太子太傅,可为何谢家人却没有一人入后宫,所有人都盛赞这位谢太傅两袖清风,不愿与皇家结为姻亲,以固圣恩……原来明贵妃便是他的亲孙女。
这些前朝之事隔着时空与山海,在这片别院之中扑面而来。善渊倏而苦笑一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即便他对过去的这一切都毫不在意,可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其实早就给这个世间留下了太多抹不去的痕迹。
就像他不断地逃,不断地远离,甚至不惜挥剑见血,却依然逃不开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样,最终他还是要去面对这一切。
那些如跗骨之蛆的烙印便如他体内的离火一般,也如他最原本的名字,姬渊。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雪微湿的凝辛夷身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要极直白地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自己的母妃在生下自己后就想要掐死自己,告诉她自己的这一生,也告诉她,自己虽然厌弃却最原初的那个名字,叫做姬渊。
可他不能。
因为今夜所有的这一切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一件极隐秘,且极难诉诸于口的事情。
在知道了谢尽崖所做的这一切,其实是为了得到最后最完美的那颗返魂丹,却最终功亏一篑;结合岳十安藉由程祈年留下来的那封血书,再看向这天穹中稀薄难觅,实则将整个大徽都笼罩在内的两仪菩提大阵时,他的内心已经有了一个荒诞却恐怖的预感。
谢尽崖想要复活明舜华,可明舜华的魂魄在哪里?肉身又在哪里?凭什么他可以在距离神都这么近的凝家别院里,肆无忌惮地行招魂之事,他的背后……是谁?
是如今如日中天,权遮天下的凝中书……不,凝司空吗?
倘若,倘若两仪菩提大阵真的如岳十安所言,便是这世间最大的一座返魂阵呢?这阵要返的,是谁的魂?又为何在太初三年时,阵成,凝辛夷被封印,方相寰云……不知所踪?
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
这一切事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而这种联系,或许便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一种——凝辛夷母亲的死,或许极有可能与他的母亲息息相关。
预感,或者说直觉这种东西从来都有些像是无稽之谈,可偏偏姬渊是卜师。
卜师的预感,从不会无的放矢。
于是那些他想要说的话,便凝滞在嘴边,变成了再难出口的字句。
所以他起身,慢慢走到凝辛夷面前,蹲下身子为她拂落肩头的雪,再对上她在黑夜雪色下空茫湿漉的眼瞳时,他也只是轻声道:“我来吧。”
他抬手,想要将凝辛夷怀中的谢玄衣抱起来,然而他才伸手,凝辛夷却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比平时要更冰冷,抓着他时,她与他的肌肤之间还隔着明德英的那颗记忆珠子。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瞳,少顷,终于轻声问道:“这枚珠子里,是明夫人的记忆,在看之前,我想问你一句。阿渊,你可还有什么事情瞒我?比起我自己去看,我还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
这是那日之后,她第一次叫他“阿渊”。
不过是这样两个字,这一刻,之前他在心底构筑的一切防线便都几乎土崩瓦解。心中有一道声音在近乎蛊惑般对他说,告诉她吧,将一切都告诉她吧,你知道她是多么通情达理的人,你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多么柔软,她会理解你,也会原谅你的,这样你们就可以重新开始,难道你不想再握住那双手吗?不想她笑着站在你的身侧,叫你一声阿渊,而不是冷冰冰、带着讥诮和距离地一次次说出善渊师兄这四个字吗?
可他不能。
他越是想,就越是不能。
他宁可她不要原谅她,宁可她永远都觉得他在骗她,也不愿在明知她性情的情况下,再以此来博取和设计她的心软。
所以他迎着她的目光,重复了自己之前的回答:“除了身世,没有其他了。”
凝辛夷的目光微微黯淡,已经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不想说,他宁可她自己去看。
“阿渊,事到如今,你依然不愿意告诉我吗?我甚至不能知道,我愿意与之结契之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到底是谁。”凝辛夷蓦地松开了他的手,她极失望地看着他,闭了闭眼,又自嘲般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不会去看明夫人的记忆的,对吗?你就是赌我不会去看,所以才这样回答我,如果有可能,你希望我这辈子都不知道,都被蒙在鼓中,对吗?”
姬渊一言不发地看着凝辛夷的眼瞳,被她松开的那一截肌肤明明恢复了正常的温度,他却觉得更冷了,许久,他的唇边才有了一丝奇异的笑,慢慢道:“对。”
凝辛夷道:“若是偏不如你所愿,真的看了呢?”
雪像是在这一刻也落进了姬渊的眼瞳,他看着她,依然在笑:“那我希望,无论你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可怜我。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愿意看到你怜悯我。”
凝辛夷怔然。
她隔着风雪看着他,姬渊的脸近在咫尺,眉目如剑,乌发如漆,鼻高唇薄,四壁的灯火将落雪照亮,也将他的眼瞳和轮廓照亮,在这样的光与雪中恍若神祇。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她也曾经吻过这张脸,可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他拂去了她肩头的雪,可他的眉梢却挂了雪粒,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替他摘去那如坠落星辰的雪,耳朵却倏而一动。
不等姬渊反应过来,凝辛夷的那只手已经绕过他的头,悬在他的脑后,两指轻轻一捏。
姬渊早就感觉到了一股破空之力向他而来,但凝辛夷的手既然已经在他身后,他便竟然也安静地停留在原地,甚至连三清之气都没有掀起分毫。
那只到了近前才发出了撕破长空般嘶鸣的羽箭距离姬渊的后脑勺只有三寸,被凝辛夷捏在手里时,还在兀自轻颤,余力未卸,但旋即,凝辛夷已经反手将那只箭掷了回去!
羽箭来时,鬼鬼祟祟,藏藏匿匿。
然而被扔回去时,普一脱手,便已是如一声破空惊鹊!
刹那间,连伽蓝护城河另一端的神都角楼之中,都有人被惊动,猛地起身,向着这边望来一眼,眉头微皱,却又想到了某些贵人意味深长递来的话,于是复又摇摇头,坐了回去。
连负责神都巡防的神卫军都如此,自然不会再有人将目光投向那边,神都中的百姓见识多广,又岂会被这样一点小动静惊动。
又有谁知道,这一夜,百花深处的凝府里,书房的灯一直未灭。而另一边,那位平北候也坐在他的书房里,一遍一遍地擦拭他那柄随身的剑,等待破晓时别院那边会带回来的音信。
铜雀三台,青梧殿中,凝玉娆穿着群青宫装,跪立在身着常服的徽元帝身后,一双手轻轻地捏揉着对方的肩膀,她的手指纤细糯白,手下却并非纤弱无力,只从徽元帝时不时微微一动的眉梢便能看出,凝玉娆的每一根手指都恰揉在他最酸困的地方,连番下来,只觉得困顿全消,轻松无比。
“谢尽崖死了?”徽元帝微微闭着眼,虽然已经是身后女子父亲的年龄,甚至他与对方的父亲乃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莫逆之交,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此刻享受好友之女小意的按摩。
凝玉娆微微一笑:“到了应该死的时候,自然就死了。”
“扶风谢氏,扶风谢氏。”徽元帝在口中喃喃念道。他面白如玉,饶是年过四旬,又常年埋首政务,看起来却依然丰神俊朗,只是在触及衣料下的躯体时才能发觉,他身上的肌肉并不多么紧实,像是曾经存在过,却又一夕失去,从此无论如何注意保养也难回往昔。他这样在口中念了几遍,唇边突然浮现了一抹笑意:“据说死得极惨,是被自己儿子捅死的?”
身后的女子似是觉察到了什么,柔声道:“陛下想笑就笑吧,这里是青梧殿,隔墙也只有湖,没有耳,陛下想要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徽元帝于是笑意扩大,似是再难压抑般,起身振袖,大笑起来:“什么南地第一世家,什么非凝谢,不天下,说什么朕南渡后这王位若非他谢尽崖献上了一个儿子,未必能坐得稳,他妈的,老子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你们这等门阀世家说了算,还是老子说了算!”
情绪激荡之下,徽元帝竟是将自己昔日尚是王爷时私下才用的粗鄙自称又重新用了出来,足以可见他这个委屈受了多少年,此刻听到谢尽崖的死讯后,又是多么的快意!
“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凝玉娆温婉应道,像是没听懂徽元帝话中对世家的恨意,又似是没听到他方才的话语中也提到了凝家。
谢家如此,如今如日中天权倾半朝只手遮天的凝家呢?
徽元帝折身,看一眼身后榻上的女子:“你很好。”
凝玉娆微微一笑:“不过是一个扶风谢家,天下还有很多其他世家呢。臣女答应陛下的事情,自然说到做到。只要陛下不要觉得臣女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两面三刀,臣女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
言下之意,竟似是在说,谢家所经历的这一切……从三年前的灭门,到如今谢尽崖的死,都与她凝玉娆脱不开关系!全部都是有人在背后设计好的!
而所有的这一切背后,都是因为她,或者说她背后的凝茂宏对徽元帝的承诺……和忠心不二。
谁听了不说一句,凝家真是陛下手里最锐利的刀,最忠诚的狗,只是因为陛下不喜世家,便愿意以身为饵,向自己的姻亲下手,甚至草灰蛇线地布置了一条如此之长的伏线,难怪陛下独独能容忍凝家在朝中独大。
凝玉娆的音色柔美,可这样温柔如清风的声音却在以这般轻描淡写的音调诉说如此耸人听闻的事情,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徽元帝哈哈大笑起来,双眼眯起,自然遮掩了其中的寒芒,他放柔了声线,安抚道:“你所做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会这样说你。不过你遇见的是朕,朕又岂是那些无趣的凡夫俗子?朕既然信你,自然不会用这样的话语来想你。”
顿了顿,他话锋蓦地一转:“只是,斩草总要除根的。”
凝玉娆却道:“陛下说笑了,谢家哪里还有根,陛下忘了吗,那人早就不姓谢,乃是陛下平妖监里的一名小监司啦,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什么妖瘴里了。”
徽元帝用手点了点她:“什么心狠手辣两面三刀,依朕看,分明是心慈手软顾念旧情。”
凝玉娆于是掩唇笑了起来,旋即又道:“平北候的事情,陛下可有决断了?”
徽元帝道:“侧卧之榻,岂容通敌叛国之人安睡?他既然做了,就应该料到今日。”
“可那毕竟是前朝之事了。”
“北满如今依然是大徽之敌,而朕虽改国号,却也依然姓姬。”徽元帝摆摆手:“若是他能自己摆平,是他的本事,朕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真的递到朕的面前,朕……是天下人的皇帝。”
这一夜,有人沉默却紧张地等待日出,因为再过一日便是陛下出宫祭天之时,也从来都是告御状最好的时候。每年的这一日,三省五部都会紧张无比,生怕有人挑在此时,将天捅破。
是以连神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一日前后,通往神都的官道都会禁行,一应人等都要等陛下祭天之后再入神都。这样即便有人敲了那阙门外的登闻鼓,也可以被京兆府牢牢控制在掌心,翻不出什么天来。
可别院那位不一样。
别院那位……徒手掷箭,不过瞬息,那未能伤害到她分毫,最多只是给她的手指内侧多了点红痕的羽箭,便已经如电闪般穿透黑夜,没入持弓那人的眉间,绽开一片血肉。
平北候何呈宣磨剑的手蓦地停下。
他不能再等。
他的属下不能杀,他便亲自去杀。
第174章 他想要吻她,所以便吻……
昔日在大邺封宣威将军时,何呈宣的修为已有合道化元境,如今不知过去几载,征战不知几场,战场又埋了究竟多少枯骨,大将军的修为,自然也已经不知几何。
神都宵禁,但这禁,自然禁不到平北候,也禁不到跋涉归家的凝小姐。
待平北候踏出城门,渡河而来时,凝辛夷已经让苏醒过来的宿绮云将谢玄衣带回平妖监,止住了脾气不怎么好的宿监使想要痛骂她把自己迷晕这事儿;再吩咐紫葵带着家仆侍卫们开拔入城,并叮嘱了声势一定要大,务必要全城都知道,是凝家大小姐省亲归来,非要回家,总之是与城外别院毫无关系。
这活儿紫葵熟,领命兴冲冲去了,临走之前,却倏然停步,回头看向檐下之人。
“小姐。”她轻声道,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弯膝跪在了地上,叠手俯首,向着凝辛夷重重一拜。
起身之后,她欲言又止片刻,到底轻声道:“小姐去扶风郡前,息夫人曾将我叫去过一次,临走的时候,我听到夫人身边的陈嬷嬷说,明明不是凝家的种,占着凝家的身份这么多年,天天听人喊着三小姐,摆明是不想让夫人好过……”
凝辛夷眼瞳一顿。
紫葵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我只听到了这么多,哪敢再多停落。”
言罢,她向着凝辛夷再行一礼:“小姐珍重。”
凝辛夷冲她点了点头。
紫葵深深看了凝辛夷一眼,然后便匆匆随着将要入城的马车,向着神都阙门的方向去了。
过去凝辛夷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息夫人会如此这般针对自己。
凝茂宏虽然不好女色,家中后院虽大,林林总总也没几处院子,以这样的世家大族里,多出一个私生子私生女什么的,实在是太过正常的事情。若是息夫人与凝茂宏伉俪情深因爱生恨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两个人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
更何况,她已经藏拙自毁声名到如此地步,凝茂宏也任凭神都中对她的性情来历多有流言蜚语和臆测而不管,如此这般,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对凝玉娆的嫡女地位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可息夫人还是不依不饶,虽然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事情是凝茂宏假借她的手做的,但那股极度的不喜和厌恶,却是真的。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症结在这里。
息夫人虽然或许并不知道她的身世真相,却知道,她身上流的血与凝家没有半分关系,却要姓凝,还要占一个凝三小姐的身份,所以才对她如此厌恶。
想到这里,凝辛夷又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龙溪凝氏辅佐当今圣上登基时,并不是毫发无伤的。彼时长德皇宫中血流成河,又有谁能独善其身。每年岁除之夜,她去给凝茂宏祓除业障时,时而会与提着药箱的医修擦身而过,也曾遇见过白发苍苍的医修摇头叹息:“大人,您这腿寒,怕是要伴您一辈子啦。”
凝茂宏尚且受伤,更不必说凝家其他人,其中最让人唏嘘的,自然便是……如今的凝家只有大小姐,三小姐,唯独空出来了一个二。无人敢在凝茂宏面前揭开这伤疤,因为当年凝家的二公子,也就是他唯一的嫡子,的确是死在了南渡的路上。
可听着紫葵听来的这话的言下之意……
或许当时死的,并非只有一个二公子,兴许这凝家本就有一位早夭的三小姐,只是太小了,甚至还未成形就不在了,而这件事自然也是息夫人心中永远的痛。因而当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顶着三小姐这个名头天天在她面前晃时,她心里又怎么可能痛快。
凝辛夷微微勾了勾唇,又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息夫人也是一位可怜人罢了。
再转回身时,她正对上了姬渊带了些担忧地望过来的神色,但她既然心中对自己的身世早有预感,如今被侧面证实,她除了有些疑惑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何人,心底只剩下了“果然如此”的感慨。
她的心中掠过了一抹枯发似雪的模糊身影,却又很快被她抛到脑后。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方才她与姬渊的对话被那一箭打断,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也断没有了再续的可能。她望向姬渊,止住了他想说的话,敛容屈膝,冲着他认真行了一礼,道:“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师兄去做。”
姬渊却完全不吃她这一套,神色可以算得上冷硬:“何呈宣距离这里不过一炷香的路程,要做什么,也等这件事后再说。”
“那就来不及了。”凝辛夷摇头,仔细说了自己的计划,然后望向姬渊:“这件事只能请师兄去做,因为何呈宣不应该被我杀死,他要死在天下人的手下。”
姬渊望着她,他的眼神幽深,浅色的瞳似是在这一刻被夜色和情绪同时染黑,然后,他蓦地大步走向前来,一把抓住了凝辛夷的手,举到了眼前。
“刚才你抓住我的时候,把我身上所有的伤都引到了你身上。”他冷声道。
凝辛夷不料他这么快就发现了:“……是。”
姬渊愠怒道:“大敌当前,你怎么敢?!”
“你这一身伤,有大半都是拜我所赐。”凝辛夷轻描淡写道:“我拜托师兄去做事,哪有还让师兄带着这一身伤的道理?就当是我提前感谢师兄为我跑这一趟。”
姬渊胸膛起伏,他冷若冰霜地看着她。凝辛夷哪里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心底有些拿不准地发慌。
只是不等她再开口,却见姬渊竟然冷冰冰地抬起手,当着她的面,将方才明明已经愈合了的伤口重新撕碎开来!
凝辛夷愕声惊呼:“你干什么?!”
血落在他的衣袖,再滴滴答答在地上,原本已经淡了的血腥味似乎渗进了姬渊的眼底,他眉眼冷淡狠绝,满不在乎地看了眼自己的伤:“我不要这样的感谢。”
凝辛夷下意识问:“那你要什么?”
姬渊盯着凝辛夷,有一个刹那,凝辛夷只觉得他的眼神几乎凶狠,带着某种几乎想要将她拆骨入腹般的恨,恨她的轻描淡写,恨她的划清界限。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蓦地扣住她的下颚,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凝辛夷睁大眼。
姬渊的这个吻很重,侵略性极强,他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吻得汹涌粗鲁,甚至带着一股完全不顾及后果的戾气,他像是根本不在乎凝辛夷会有什么反应,不在乎她会怎么想她,乐不乐意,只是在她问他要什么后,他想要吻她,所以便吻了。
愕然之后,凝辛夷很快回过神来,她抬手去推搡他,却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她抬起脚去踩他,却被他往怀里按得更深,似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唇齿间有闷哼呜声,那是凝辛夷在骂他,她手指抬了又落,三清之气在她指间聚集,只是在她发狠要给姬渊一掌之前,舌尖却蓦地一痛。
姬渊松开了她,慢慢直起腰,抬手将唇边的血迹抹去,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她的舌尖被姬渊咬破,她大惊之下自然反唇……反齿相咬,总之最后的结果,竟是两舌俱伤,面前这人才肯松开她。
她有些气喘地看着面前眼瞳幽深却足够明亮的人,终于还是提腕抬手,狠狠扇了过去!
“啪——”
那个巴掌非常结实地落在了姬渊脸上,形成了一个五指分明的印记。
姬渊没有躲,硬生生接了这个巴掌,他被打得微微偏过了头,但他的眉梢眼角却浮凸出了奇异的愉悦,他转过头来,看着凝辛夷,笑了起来:“你问我想要什么,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我想要的,是你。”
言罢,他不等凝辛夷开口说什么,已经摆了摆手,看向了远方的夜空:“你等的人来了。”
她等的人来了,他便也该走了。
所以说完这句话,姬渊便真的转身踏入了风雪之中,不过眨眼,便已经被黑夜吞噬了身影。
凝辛夷的舌尖还在疼,她有些愠怒地盯着姬渊的背影,唇上还有着那人辗转的触感……但风雪到底冰冷,她便是双颊再红,冷静下来也能觉察到这其中似乎透着几分古怪。
可转瞬,一道陌生却足够杀伐凄厉的气息,便已经遥遥穿透这夜,劈向了凝家别院,也止住了凝辛夷所有旁的思绪。
凝辛夷闭眼再睁,那双极黑的双瞳中,已经了无其他色。
一声铃响。
今夜不平妖,不戡乱,她要面对的,是人。
所以她没有开九点烟,也没有持白骨杖,更不至于取却邪剑,只用三千婆娑纹护身。
何呈宣从平北候府中走出来时,身着黑甲,这套黑甲伴随他征战南北,不知多少人的血曾溅射其上,再被擦拭干净,经年累月,血色冲天,杀气蓬勃,只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一尊魁梧如山气势如虹的真正杀神。
他走的时候是一人一刀,等他走到朱雀门外,身后已经沉默地跟上来了一队与他同样的黑甲旧部和亲卫,这样的队伍还在悄然壮大,待得他要踏上出城的阙门,他身后的旧部与亲卫已经几乎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的尾巴。
何呈宣蓦地停住脚步,他望着高高的城门,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身后的亲卫与旧部门整齐划一,齐齐跪地:“将军!”
何呈宣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可知若是随我踏出这城门,是什么后果?”
为首一人铿锵有力道:“为将军,万死不辞!”
何呈宣闭了闭眼。
这些都是愿意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怕他何呈宣现在就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不问缘由,立刻拔剑,毫不犹豫地削面去死,宁可让自己变成可怖的无面尸首,也绝不远给何呈宣惹一丝麻烦。
可倘若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们还会这样追随自己吗?
何呈宣不愿意去想。
“都回去吧。”他终是柔和了声线,道:“你们的命,当留在澜庭江边,沙场之上,最后若是被一个小姑娘给杀了,这算什么事。”
不等身后的人急切反驳,何呈宣按了按剑,漠然道:“若我一去不归,替我照顾好我府中老母稚儿。给陈氏的放妻书我已经写好了,若她要走,谁都不许拦。”
言罢,他微微侧头,一字一句道:“谁也不许跟上来,这是军令!”
黑甲旧部和亲卫们眼眶发红,最终却只是沉沉低头,闷声嘶吼:“是!”
“今天的风,很像澜庭江边。”何呈宣唇边终于浮现了一抹笑,大步向着城外走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阙门缓缓开启,神色骄纵目中无人的侍女跟在马车边,与一身肃杀满面杀意的黑甲将军擦身而过。
别院中门大开,长驱直入而无人,一路到了院中已经结了一层厚冰的河边,没有一丝绿意的枯枝垂柳下,才有何呈宣口中的小姑娘坐在一张椅子上,抬眸与杀气腾腾的黑甲将军对视。
“何大将军。”凝辛夷似是叹息:“您还是来了。”
“杀了你,我尚有一线生机。”何呈宣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如玉人儿般的少女,说完这话,却倏而笑了一声:“说来有趣,我还曾为我家中稚儿向蔺文兄说过亲。”
这事儿倒是凝辛夷从不知晓的,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我如此声名狼藉,神都哪一家人对我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我诱惑了他们家中儿郎,害得他们声名尽毁。大将军难道不怕?”
何呈宣神色不变:“声名算什么?我稚儿喜欢你,这一条,足矣。”
凝辛夷静静看了他片刻,终于从椅子上起身,微微一笑:“看来大将军虽然会叛国,却也有一颗爱子之心。”
“若是他知道今日你要杀我,或许便也不会喜欢你了。”何呈宣手中那柄寒光四射的长剑慢慢出鞘:“这么想想,我应该将他带来。”
“你我心知肚明将军因何而来,还是不要带公子来,免得他看到心中敬仰的父亲,竟然是通敌叛国罪不可赦之人。”凝辛夷看着他长剑出鞘,有如实质的杀气刹那间布满整座别院,却只是摇了摇头:“大将军是来杀我的,我却不会杀大将军。”
何呈宣冷笑一声,长剑必露,将剑鞘掷去一边,身后大氅在风中漫卷一圈,也被扔去了一边,下一刻,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已经毫无征兆地出剑!
那是饱饮过战场无数血的剑,每一次挥动都会将敌军斩落马下的杀人之剑!
磨了一整夜的剑比平时更雪亮,为了一线生机而挥的剑,也比平时更多了许多暴戾和一往无前,这一剑甚至没有什么太多的技巧,便只是力量与速度的交叠,只是一眨眼,便已经到了凝辛夷眼前!
凝辛夷可以徒手接住破空的长箭,却绝不会选择硬撼这一剑,她侧身躲过,发梢却还是被擦身而过的剑斩落一缕。
她折身的同时,三清之气与何呈宣的气实打实地对撞,两人的心中都有了些暗自心惊。何呈宣心道自己已经足够不轻敌,却还是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子身上,竟然已经有了如此深不见底的浩瀚三清气!
“你的武器呢?”一剑交错,何呈宣眯眼。
“我的武器是用来平妖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凝辛夷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摇了摇头。
“矫情。”何呈宣毫不留情地点评,再次举剑。
凝辛夷伸手:“将军看这垂柳的千万枯枝,像不像夜夜恸哭,盘桓在澜庭江北岸,再难归故国的左军英魂?”
剑声呼啸有如破天,她的声音却穿透所有这些声嚣,落入何呈宣的耳中。
剑势难掩地顿挫了一个细微的瞬间。
就在这个瞬间,一根极柔弱细微的柳枝穿透了他的层叠剑气,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然而就在何呈宣三清之气暴涨,意图护住面门之时,那根柳条却悄然一拐,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从他的身上一划而过。
何呈宣有些不解地拧眉,余光扫过,却蓦地顿住。
因为那根拂柳枯枝,竟是在这样的一划之下,将他身上的黑甲卸下来了一块,当着他的面,掉落在了地上!
哐当——
说不出是地面更凉,还是铁甲更冰,又或者说,是已经看出了这一击绝不是巧合,进而猜到了凝辛夷意图后,何呈宣的心底更冷。
柳枝到底脆弱,击落一块甲衣,便也已经折断。
可凝辛夷身后被风吹得轻轻摇摆的柳枝,还有千百条。
……
等到最后一块胸甲也被柳枝巧妙地挑落坠地,何呈宣的身上虽然没有一点伤,却已经伤痕累累,无以复加。
凝辛夷有些气喘,杀人简单,伤人更易,但要在这样的剑风杀意中,不伤人,却极难。
但她的眼瞳却极其明亮,像是要将这不知何时才会破晓的黑夜点亮。
被剑气震断的枯枝在凝辛夷的脚边堆成了一片小山,何呈宣没有伤,倒是她的衣袖上有许多被剑气划开的小口子,也有血从中渗出,挽起的发也有些微乱。
可败的人不是她。
将军被卸甲,铿然跪地,神色颓然,他这一生哪里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可婆娑密纹卡在他的四肢和咽喉,他便是此刻想要自戕,也已经来不及。
“方才我便说了,我不会杀大将军。因为该杀你的,应该是宣威北军孤魂,是因你而死的苍生百姓,是这个天下。”
*
腊月皇天。
南渡之前,在旧都之时,每年冬至日的祭天都奢靡盛大,洋洋洒洒的车架十余天前就开始从旧都长德皇宫起驾,将祭天所用的一应物什准备齐全,而皇帝本人也要从祭天前三日便移驾斋宫,进行斋戒。整个祭天的流程更是繁琐隆重漫长,一整套流程下来,不少宫中的贵人都会抱病不起。
如今百废待兴,在南渡迁都后,大朝会的第一日,徽元帝便当着百官的面说过,祭天在心,消灾在人,此后祭天一切从简,不必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地点就定在神都城外伽蓝河畔的永宁寺。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百官随行,车辇从清晨起便挤满了朱雀长街,难得出现了堵车的现象。负责疏通道路的官吏从街头跑到街尾,满头大汗,一边是累的 ,一边是急的,毕竟谁先谁后,谁的马车让谁的,虽说早有章程,可真到了实施的时候,还是碰撞颇多,其中弯弯绕绕的人情更多,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得罪人。
一想到此等事情等到黄昏将近,祭天结束,百官归来时,还要再来一次,流下来的汗里,苦涩之意顿时更浓了。
朱雀大街向北的尽头是朱雀门,向南则是阙门。
阙门外,有一口登闻大鼓。
凡有冤屈想上达天听之人,无论身份,皆可以敲响这鼓。
只是这鼓周遭总是守着一众人,便是有人想要敲,也会被京兆府的差役迅速拖走,久而久之,这鼓早就成了摆设,甚至积了一层薄灰。
平素如此,更不必说皇帝出宫祭天要路过此鼓之时。值守此处的护卫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连一只额外的苍蝇都不会放进去,务必不能惊扰了圣架。
苍蝇进不去,凝辛夷可以。
她不挑清晨,因为祭天乃是为天下祭,而苍生无辜。
所以黄昏将近,御驾将至,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袭白衣悄然从天而降,像是这昏沉冬日浩瀚城墙外的一抹最圣洁的素缟。
“什么人!速速退下!”方才还有点发呆的护卫惊醒过来,厉声喝问。
“吾乃持天下冤屈之人。”凝辛夷朗声应道:“今日来此,请敲登闻鼓。”
她这一声里带着三清之气,话语出,便已经响彻了阙门之外,传入了这一行车辇之中。
御驾之上,被十二重冕旒遮掩了神色的徽元帝微微抬眼。
凝辛夷轻巧穿过那些护卫,如白纸蝴蝶般俯身,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提起了神都城阙门前登闻鼓的鼓槌。
咚——
第175章 神都花开,雪落,冬雷……
这一日的黄昏如残血,天边斜阳下坠的速度也似被鼓声所惊,要比平素里更慢一些。
那鼓声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来过,可普一响起,便已经惊起了城楼上栖息的飞鸟,城中今日躲着贵人们的百姓,如一条动线排列的天潢贵胄门的车辇,还有最为浩大的御驾。
御驾后,一辆仪仗稍逊的马车里,有一袭庄重华服的青年掀开车帘:“前面发生了何事?”
一旁的随侍躬身道:“回太子殿下的话,乃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原来这车驾中的,正是三年前立储后,如今已经入了东宫的姬承熙。所谓承天之佑,熙熙向荣,虽然如今铜雀三台还没有立中宫,但太子的地位却十分稳固。
“哦?”太子微微拧眉,他相貌英俊周正,眉眼间有权势滔滔带来的凌厉和威严,目光却平和清正:“倒是许久未曾听过鼓响了。击鼓者何人,有何冤屈?”
神都大,可凝家这位三小姐也着实太过出名,且不论她一地狼藉的声名,那张脸也已经足够让人见之不忘,没人认不出来。
只是凝三小姐敲登闻鼓,却不仅仅是三小姐的事,毕竟她姓凝,而如今这世间最有名的那位凝司空,是她的父亲。
随侍轻轻摇头:“尚不知有何冤屈,只是那击鼓之人倒是并不陌生,乃是凝府的三小姐,凝辛夷。”
太子微微挑眉,露出几分意外之色,目光向着身后的车辇看去。皇帝与储君领百官祭天,那排成一片乌泱泱的黑的马车之中,自然也有凝司空的车辇。
“可通知凝司空了?”太子问道。
随侍颔首:“自然,已经有人去了。另外还有一事……平北候府无人应门。”
太子拧眉,轻轻挥了挥手让随侍退下,心底却在想,平北候才得封侯位,驻边三年第一次归朝,却竟然不来祭天,也不称病,更无其他征兆,说不来便不来,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大有蹊跷。加之昨夜有人来报,说平北候深夜披甲闯宵禁出城,一路向着凝家别院的方向去了,却不敢跟得太近,不知之后如何……
他抬眉看向路尽头那登闻鼓和鼓下太过模糊的白衣身影,心头蓦地一跳。
这两件事之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同样或相似的对话,还发生在这一路的无数车辇旁。凝司空车辇旁的那位随侍的神色显然要比其他人要更慌乱一些,然而等到他说完,自家老爷的脸上却竟然没有半分意外亦或是恼怒之色,随侍等了片刻,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主子,要去将小姐带下来吗?”
“带下来?”凝茂宏平静地扫了他一眼:“蠢货。”
随侍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便听凝茂宏淡淡道:“登闻鼓旁今日守着的,可是神卫军。一队神卫军都阻止不了她击鼓,你去有什么用?在下面喊两句,还是骂两句?还是让护院一拥而上,把她抓下来?”
随侍满头大汗,也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向来一无是处凡体之人的三小姐还有这等本事了:“那、那也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三小姐胡闹吧?!满神都谁认不得咱们三小姐,若是前面来人问……要怎么回?”
凝茂宏笑了一声:“女儿大了,由不得爹。”
随侍苦着脸,小步退下,不过片刻,这八个大字便传到了所有人的马车之中。
鼓声不断,一声接一声,凝辛夷一边敲,唇边却忍不住浮现了一丝冷嘲的笑。
满朝文武皆在身后,却竟然无人敢上前相询。
……
同样的冷嘲也浮现在徽元帝的唇边,他重复了一遍凝茂宏的话,嗤笑一声,道:“女儿大了,由不得爹,难道由朕?”
梁倚公公哪里敢回这话,只是他在宫中久了,知道的秘辛自然也要比别人更多一些,比如这孩子的爹娘究竟是谁,所以他眼底的异色也更多几分:“陛下,可要老奴……上前询问?”
徽元帝淡淡道:“登闻鼓何时归成了宫里的事?”
这话一出,梁倚公公已经明白了陛下的言下之意。
少顷,京兆府的京兆尹便汗流浃背地站在了登闻鼓下,摆足了官威,喝问:“击鼓者何人,有何冤屈?本官既已在此,断无不管不问之事,还请姑娘随下官走一趟京兆府,本官自会为姑娘升堂。”
凝辛夷停锤,折身,在高台上向京兆尹一礼:“请恕小女子一问,大人是何官职?”
自有人大声喝道:“这位大人乃是神都京兆府的京兆尹大人,无论姑娘有何冤屈,大人都会为你秉公查办!”
岂料台上的姑娘闻言,却慢慢摇了摇头:“这事儿,大人查办不了。”
京兆尹一愣。
他的随侍也一愣。
随侍怒声道:“哪有我们大人查办不了的事情,你且说说,究竟是何事!”
京兆尹下意识觉得不妥,想要去拦,却已经迟了。
凝辛夷笑了一声,她等的便是这句话,这个时机。
“是前朝事,是当今事,也是天下事。”凝辛夷抬手下压,一展手中之物。
那是一张脏旧的布料,有人隐约认出,那似乎是旧时军中所用的布料。布料上鲜血泼洒,触目惊心,竟是一整片的血手印,手印下,则是一个又一个名字!
凝辛夷扬声,一字一句将那血书上的字念了出来。
“宣威左军,什长高大柱,什长许狗农,以旗下百人之血为证,何呈宣与北满里应外合,通敌叛国,陷我宣威左军于陷阱之中,致五万左军全歼于澜庭江边!
何狗不死,五万军魂冤魂难散,死不瞑目!吾等愿以血为证,七魂不宁、不散、不灭,请君招魂,为我左军平怨昭雪!”
残阳如血,将那旧布料上的陈旧的暗红染得有如刚刚滴落的明红。
不知何时,漫天的风雪更大了一些,像是想要将她的话语和声音一起掩埋,也将何呈宣的累累罪行一并掩埋。
“无稽之谈!一派胡言!”一片寂静中,有人大声驳斥:“且不论其他,前朝已亡,怎么拿前朝之事于当今升堂?!”
“前朝已亡,可百姓没有亡!大徽的百姓,也是如今大邺的百姓!五万左军亡于澜庭江畔,无人敛尸,无人招魂,他们的亲眷家人却还或者我大邺的土地上,他们的冤屈,难道便要无处可诉,无人可说吗?”凝辛夷向前一步:“更何况,何呈宣私通北满,平北候这三个字,诸位不觉得荒唐吗?!”
这个罪名太重,无人敢说,无人敢辩。有人悄然将目光落向凝茂宏的车驾,心道凝司空啊,这可是你的女儿,真要这样由着她捅破了天吗?更何况,要论前朝旧臣,何呈宣彼时怎么也算是凝茂宏一手招安而来的,朝中从来将其视作凝党的一员,如今却被自己的女儿来了这么一手釜底抽薪,真的不用管教一二吗?
岂料那马车竟然寂静一片,连车帘都没有半分翕动,像是车驾上的人早就已经睡着了。
于是有人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心想,这莫不是凝司空的又一手棋?又或者是陛下假借凝司空之手,想要卸了平北候的军权?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太过很辣的一手,只是可惜了台上这位小娘子,恐怕今后的婚配更是困难。
太子仔细倾听着这一字一句,又透过马车,遥遥看向那少女手中的血书,手指扣紧,终是叹了口气:“满朝文武,为何唯唯诺诺。”
……
满朝文武,的确唯唯诺诺。
被迫站在最前面的京兆尹恨不得此刻能有人给自己一个闷棍,让他当场晕过去,也好过要面对如此局面。
虽是庶女,可这却实打实地是凝司空的女儿,在陛下面前击鼓,状告平北候通敌叛国,请为五万冤魂平怨昭雪。虽说事是前朝的事,可敌国,却也依然是如今的敌国,五万冤魂,也实打实也是大邺的百姓。
此事牵扯太大,所涉太多,御驾不动,谁敢动,谁敢上前找死?
梁倚公公一动不动地躬身在御驾旁,御驾之上,却久久没有言语传出。
又过了不知多久,最前面的御驾终于动了。
梁倚公公有些尖细的声音穿透风雪:“今儿乃祭天吉日,此事陛下已经知晓,择日再议——!”
阙门打开,那明黄御驾竟是要就这样越过登闻鼓,向着内城而去,踏上朱雀大道,再入厚重宫墙之后。
御驾动了,身后的所有车辇便是有再多其他的想法,也变作了跟在其后的沉默的动线。
风雪凄然,挂落在登闻鼓下高台上的少女肩头和额顶,刮起她的衣袖裙角,白衣拂动,让手捧血书的纤细身影显得有些凄凉,有些萧瑟。
好像这件事便要这样高高扬起,轻轻落下,便如那血书上一个又一个凄厉的血手印和下面实在微不足道的名字,就要被淹没在澜庭江边的泥沙之中,纵七魂不灭不甘,也无人在意,无可奈何。
白衣少女的那张脸太美,若是落泪,想必十分凄楚动人,有人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丝不忍。
可那张脸上却依然平静,没有泪水,也没有凄楚。
凝辛夷很认真地收好血书,抚平上面的褶皱,放回身上,然后俯身,再一次提起了地上的鼓槌。
该说的已经说了,愿意听到的人,自然已经听到。
而鼓就在那里。
咚——
“青天为证,我心如鉴。”鼓声之中,清越的声音重新响起,她像是毫不在意这一队车辇的去向,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是认真地抡起鼓槌,一字一顿道。
三清之气将登闻鼓的声音送往城内,也将她的声音高悬于空。
再渺渺然送入那座玄天白塔之上。
“若我所言无错,血书无假,罪名无虚——”
咚——
又是一声沉沉鼓响。
凝辛夷抬眼,眼瞳之中,鬼咒瞳术流转,三清翻涌。
“一敲,冬日花开。”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这一刻,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再落入所有人的眼中。
因为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冬日光秃的枝头,衰败的花坛,空荡的泥土。再看到那枯枝染绿,花坛发芽,泥土生花。
刹那间,神都姹紫嫣红。
咚——
“二敲,雪落花不败。”
风雪依旧,寒风呼啸。
那些不属于冬日的尽态极妍的花朵在颤抖,在瑟缩,却终究顶着寒冬的酷烈,像是承载了那五万将士坚毅不屈的魂魄,在冬日的神都继续绽放。
平妖监中,宿绮云看着眼前倏而盛放的蛊花,有些愕然,有些苦恼,最终却还是摇头笑了笑,道:“胡闹。”
铜雀三台里,青梧殿内,重重帷幕的背后,凝玉娆蹲在一盆花旁,注视着花朵盛开,芬芳扑鼻,倏而笑了一声,抬起剪刀,将刚刚盛放的花咔嚓一声剪落,轻声道:“平北候,宣武何氏。”
车辇之中,凝茂宏平静的眼瞳中,终于出现了一抹异色,他霍然转头,像是要穿透重重的车壁,重新看向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凝神空渡?!”
咚——
“三敲,惊雷滚滚天神怒,上达天听——!”
神都花开,雪落,冬雷涌。
无数百姓惊惧地听着滚落的冬雷声,那雷声穿透苍穹,也穿透玄天白塔,和登闻鼓的鼓声一起,让那位白发如雪的国师九方青穹捻起了一根巫草。
巫草上有灵火燃起。
那些声音传遍神都,自然也传入了他的耳中。此卜,便是问此女所说,是真是假。
可灵火才燃,又灭。
九方青穹微微拧眉。
又一根巫草燃起。
依然闪烁片刻,骤而熄灭。
九方青穹顿了顿。
既卜天下,卦则不达自身。他可以算天下运,却唯独不能再算到与自己有关的一星半点。
可九方一族已经全部死在了抵御北满入侵之时,他在这世间空空荡荡孑然一人,又有谁……能阻他这一卦?
此刻敲登闻鼓的人,又是谁?
“阿爹。”
一道甜糯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那个穿着鹅黄衣衫,梳着双丫髻,杏眼弯如月牙的身影似乎快要突破某些桎梏,变得越来越清晰,让他忍不住想要起身,从玄天白塔向外望去。
饶是他的眼瞳,已经看不清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要出塔。”
角落里的道童满面震惊,猛地抬头。
第176章 师兄没有招魂,他日夜……
鼓声阵阵,如冬雷,如夏花。
神都从未下过这么久的雪,也从未有花瑟缩在寒冬之中,却并不凋零。
这一日的夕阳好似比平素更久,残阳落下的速度也要更满,但是再慢,也总要迎来寂静的黑夜。便如祭天百官的车辇队伍再长,也总有全部都进入神都城内的时刻。
车马在朱雀大道的石板路上压出碌碌声,这平素里有些扰人有些吵闹的马蹄与车轮声却被那鼓声盖过,让人无端觉得不安。
便如那至今依然紧闭的平北侯府的大门。
也如那缓缓向前,让人窥探不出圣心的御驾。
百花深处,今夜无数书房的灯都长明一夜,派出去的侍从一波一波地回来,却没有带来任何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
等百花深处最深处的凝府有什么动静,又或者是否会有哪位公公揣着旨意,一路从皇宫深处小跑到阙门之外。
息夫人摔了茶碗,又摔了几个花瓶,满脸恼怒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参平北候,她难道不知平北候和老爷的关系吗?!这是要将老爷架在火上烤吗?”
陈嬷嬷也是一脸咬牙切齿,骂得也更脏一些:“这小杂种哪来的胆量?居然还敢敲登闻鼓?夫人,不然老奴走一趟?”
息夫人沉默许久,道:“你走慢一点,声势大一点,若是无人拦你,便是老爷允了。虽然是杂种,但到底姓凝,我虽是后宅夫人,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问。”
陈嬷嬷领命而去。
夜更深了些,鼓声还在响。
陈嬷嬷冷得牙齿打颤,身后的几个粗使婢子也走出了一路火气,一行人气势汹汹,向着阙门之外走去。
神都今夜的宵禁,注定什么也禁不了。禁不住想要看热闹的神都百姓,也禁不住一队一队前去阙门之外的人马,守门将显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厚重城门竟是将关未关,开了一条小缝。
陈嬷嬷气势汹汹地站在登闻鼓旁,气沉丹田,阴阳怪气,扯开嗓门:“哟,这才几日未见,瞧瞧这是谁在这里这么出息,我竟不知……”
才刚刚起了个腔,开了个头,一道劲风已经不偏不倚地扫了过来,正打在了陈嬷嬷的侧脸,将她整个人都掀翻过去,摔倒在了地上!
几个粗使丫头忙乱一片,就要去搀扶陈嬷嬷,却被陈嬷嬷一把甩开:“你竟敢打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鼓声依旧,凝辛夷的声音含笑传来,眼瞳在她脸上轻慢扫过:“陈嬷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作为龙溪凝氏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便是入了铜雀三台,对上那些娘娘们手下的掌事姑姑,也能有几分脸面,从来都是她掌掴别人,哪有反过来的一日!
陈嬷嬷丢了好大一个脸,寒风刮脸,气血上涌:“你这个小杂种,你当真以为自己姓凝,就真的流着凝家的血吗?!”
凝辛夷眼瞳中的幽秘之色一闪而过,她本不想节外生枝,可既然陈嬷嬷来了,便让她这一趟不算白来。
她轻笑一声:“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不过是老爷那年不知从哪里抱回来的野种——”
一个巴掌蓦地落在了陈嬷嬷脸上。
那个巴掌极重,比凝辛夷方才隔空以三清之力击的那一掌要更重,更无情,竟是一巴掌下去,便让陈嬷嬷的牙齿断了三颗,吐出了一口血!
陈嬷嬷被打得两眼冒火星,怒极的同时,心底却也一凛。
她、她怎么把这件事当众说出来了?!
就算是老糊涂了,她也绝不会将这种事情挂在嘴边的!
陈嬷嬷转念之间,已经想到了其中的症结所在,踉跄直起身,指着凝辛夷的背影:“是你……是你这个贱蹄子!你使了什么妖术诈我?!”
“息夫人,不如你来告诉她,也告诉我。”却听凝辛夷轻声道:“我究竟是谁?”
轰隆隆——
冬雷滚滚。
息夫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才放陈嬷嬷出府便已经后悔了,这事儿就算该有人出头,也不该是她。可惜她紧赶慢赶亲自追上来,却还是晚了,她着身后的凝八出手,将陈嬷嬷一巴掌扇开,岂料对方竟然已经给自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息夫人,你敢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吗?”登闻鼓台上,那道声音偏偏还如索魂般落入她的耳中。
息夫人的脑中瞬息出现了过去自己窥探见的一幕幕,宽袖下的手指攥紧,脸色越来越差,终究只道:“把这个口吐妄言脑子不清楚的老奴给我带走!”
言罢,息夫人脸色苍白,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渐深,但这个夜终归不会平静。
有人开了头,于是朱雀大街上的车马人,便开始悄然变多。
京兆尹硬着头皮又来了一次,劝了一遭,旋即是五部都遣了人来。三更的梆子敲响时,两部尚书在朱雀街头下路相逢,马车停下,探出两个脑袋了,一起叹气,摇头。
更不必说大将军平北候麾下的那些中郎将卫将军云云,这些曾受过何呈宣恩惠的旧部们在家来回踱步,想要坐下,可鼓声阵阵,雷声滚滚,院中花开更是惹人心烦。
然而来的人和去的人一波又一波,鼓声却没有间断,好似就要这样一直一直敲下去,直到平北候府的大门打开,亦或是皇城之中那位九五之尊终于愿意将闭着的眼睁开。
*
鼓声也传遍了平妖监的每一个角落。
此处不同于其他地方,捉妖师们不涉朝政,说话多少更放肆一些,作息也更随心所欲,此刻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绝不至于像是那些府邸之中的大人们,心中忧虑重重,面上无精打采。
“真的假的?那人真这么说?凝三小姐不是凝家的种?”有监司嗑着瓜子,凑过身来:“能让凝司空忍着带这么久的绿帽子……谁有这个能耐?”
这个话头一起,话题自然一路跑偏,天马行空,反正胡乱说说,法不责众,责也责不到平妖监来,天塌下来,还有玄天塔顶着。
谢玄衣沉默地坐在一旁,宿绮云更沉默。
因为宿绮云已经因为那瓶没有被拿走的药知道了程祈年的死讯,也知道了那一场火的来龙去脉,和最后他为之葬身的虚无美梦。
倘若这是以往,宿绮云定然会嗤笑一声,讥笑一句“值得吗”。
可这一次,她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般沉沉,更不必说,此刻在阙门外击鼓鸣冤的凝辛夷,也正是为了这一诺千金,为了这一方不公。
纵使有王法,但这个天下未必总是有公平的,在这个活着都已经很难的时代,那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太过奢侈的两个字。
这个道理,宿绮云从小就知道,比任何人都知道。
不止她知道,其实天下人,都知道。
可纵使如此,即便如此。
总有人愿意为了最微不足道的黎民百姓付出姓名,也总有人愿意只身一人,在风雪腊月,赌上一切地提槌敲响登闻鼓,想要将这黑白不分的世间,斩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凝辛夷”三个字比以往更频繁地落入他们的耳中,宿绮云终于起身:“我去看看。这么多人去劝她阻她……我总要让她知道,这世上,也有人是站在她这边的。”
谢玄衣的手指也捏紧了剑,却被宿绮云按住,她看向他比平时要更枯寂麻木的双瞳,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要去。除非你想天下人知道,你不仅仅是玄衣玄监使。”
谢玄衣的眼瞳更加黯淡,许久,他才慢慢点了点头,眼看着宿绮云的身影消失。
可平妖监却显得比平时更嘈杂,那些声音涌入他的耳中,让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出,抱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宁可让风雪割开肌肤。
这一夜,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阙门外的登闻鼓台上。
却也有人踩了一路雪色,站在他的面前。
“阿满。”街角的马车不知停了多久,他面前的人也不知等了他多久。
谢玄衣神色木然地抬头,看向面前姣美的面容,这是本该成为他真正阿嫂的人,可阴差阳错,竟然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惨笑一声,连礼都懒得行:“凝大小姐,别来无恙。”
凝玉娆撑着一把伞,伞面上落了薄薄一层白,她注视着谢玄衣,笑了一声:“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我是来要挟你的。”
如此直白的话语反而让谢玄衣愣了愣,他抬眉,有些讥诮地看向凝玉娆:“谢家都没了,只剩我烂命一条,我还有什么可被要挟的?”
凝玉娆张开手心,一点如冰晶般脆弱却璀璨的东西在谢玄衣眼中一闪,后者的神色瞬变!
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直接出剑,向着凝玉娆的面门而去:“还给我!”
一路平妖而来,他的境界早已站在了合道化元的边上,更不必说,他这一剑怒极,距离又极近,更隐隐将他这段时间而来的郁气与怒气都折在了剑意之中!
可凝玉娆不避不闪,只是将掌中的东西悄然放在了谢玄衣的剑风之下。
于是谢玄衣身形一顿,自己逆转剑风,竟是自己舍身而上,为了护住那样东西,自己挡了自己这一剑的余势!
他如此三清逆行,气血翻涌,更不必说接下的这一击,唇角顿时泛出了血渍,但他甚至在吐出这一口血之前,先向着一侧偏了偏身子。
凝玉娆微笑站在原地:“你看,我的确可以要挟你。”
谢玄衣气喘吁吁,持剑立在原地,神色狠绝:“你想要什么?”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凝玉娆合掌,转身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摆了摆:“对了,你与我的事情是秘密,不要告诉我阿妹。”
*
神都城中的贵人在等,凝辛夷也在等。
平北候的旧部没能随他出城,却好似明白了凝辛夷击鼓的意义,于是在这个后半夜里,沉默地来到了阙门之外,密密麻麻站了一片,像是一片肃穆出鞘的剑,静默蛰伏的兽,所有的杀气与怒气都凝成一股气,沉沉落向登闻鼓台上。
一道身影慢悠悠从城里走了出来,女子的长发被编成细碎的麻花辫,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走过那些气势汹汹的旧部,就这样施施然在凝辛夷他们中间一站,于是所有那些戾气便都被她挡在了身后。
凝辛夷勾了勾唇,鼓槌在她的手中一下又一下不知疲惫地敲击,像是要将这天都敲破一个洞。
而她也确实在将如今大徽的朝堂撕扯出一个缺口来。
所有人都在盼她累了。
可是第一天,鼓声没有停,冬雷没有停,夏花也没有败。
第二天,鼓声也没有停,冬雷依旧,夏花亦然。
第三天,神都的百姓几乎要习惯那鼓声,有不怕死的甚至在城东赌坊里偷偷下了注,说这鼓声要敲多少天,平北候的命到底保不保得住,天下人的口到底堵不堵得住。
这一日的黑夜将尽,灯火飘摇时,终于有马车与地面摩擦的声响传来。
这一次的马车似乎比平时都要稳且慢,马车上的人甚至没有下来,只是隔着一层车壁,开口道:“还回家吗?”
这句话出声,周遭的人已经跪了满地,行礼道:“凝司空。”
凝辛夷弯了弯唇:“既然不是我家,就不回了。”
凝茂宏沉默少顷,依然端坐在马车之上:“一定要这样吗?”
“血书在身,五万条冤魂在心。”凝辛夷应道:“一定要这样。”
凝茂宏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然后才慢慢问道:“我若说,我之所为,亦是为了天下,你可相信?”
凝辛夷道:“信。可为了天下,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凝茂宏倏而道:“我会杀你。”
凝辛夷一槌抡下,平静道:“这种已经失败过很多次的事情,就不必再强调了。”
至此,这场生硬的对话似是就要结束,但那马车中终于飘出来了一句话:“你就一次都没有怀疑过是阿娆?”
凝辛夷反问:“我应该怀疑她吗?”
凝茂宏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又似是没有。
他的问题问完了,于是轮到凝辛夷:“息夫人不敢说的答案,您会告诉我吗?”
凝茂宏平淡道:“既然长湖的封印已经破了,你不是都想起来了吗?”
凝辛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倏而问道:“您想要复活的人,是我阿娘吗?”
这句话似是触动了凝茂宏内心深处的什么,马车上的那道素来如渊如山的气息竟是第一次有了不稳,凝茂宏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遮掩自己的心绪,随即,他的声音极冷硬地短促应道:“不是。”
“真遗憾。”凝辛夷却是轻慢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您对我阿娘情根深种,所以才会想要举天下之力,森森白骨,层层人命,想要复活她一个人。”
那马车中的气息不稳得愈发厉害,凝辛夷却似未觉,转而道:“幸好不是,毕竟被复活,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无趣的事情。”
凝茂宏没有再出声。
问与答都结束,这对本也不甚熟悉的父女之间,便也言尽于此。
凝茂宏的马车就要离开,这个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能再阻止这鼓声。
可马夫的马鞭才要扬起,凝茂宏的声音蓦地从马车中再响了起来。
“你在等什么?”
回应他的,是脚步声。
密密麻麻,踉跄跌撞的脚步声。
凝辛夷的鼓声终于停了一刹,她的脸上也有了些疑惑,心道自己分明拜托善渊师兄以何日归布返魂阵,一回生二回熟,若是不成,就再多来几遍,她会尽力拖延到他成功召出那些不散的英魂,以这些冤魂聚于阙门之前,虽然届时她必然逃不了驱魂乱世的声名,却定然可以逼得宫中低头,至少也要为她打开宫门,给她和这些英魂一个交代。
而她恰也知晓,每年永宁寺中都会有佛国洞天的高僧前来,届时正好请这几位高僧祝颂,为彼岸忠魂超度。
可这些脚步声是什么?
召魂再多,魂魄也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还是说,只要魂魄够多,也可以在这个世间发出真正的呐喊?
马车的车帘终于掀开一角,凝茂宏的目光从马车里投出来,落在凝辛夷身后的官道上。
宿绮云一人站在最前。
平北候的亲卫和旧部虽跪着,却依然像是笔直的、不会折戟的枪,与其说求情,倒不如说,他们像是在找寻一个可以一击必杀凝辛夷的机会。
可那些黑甲亲兵之后,有披麻脏衣狼狈不堪的百姓开始出现,一个两个,成群结队,逐渐变成了乌泱泱的一片。
他们有些恐惧地看着面前极高的城楼,看着城楼上不太识得的字,相互依偎得更紧了些,像是在给彼此力量。
然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登闻鼓前持鼓槌的少女身上。
于是那些惊惧慢慢散去,变成了轻轻松开的一口气。
为首的那个人屈膝跪了下来。
于是他身边,身侧,身后的所有人,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跪了下来。
膝盖与腊月冰冷的地面碰撞出绵延的声响,除此之外,竟然静默无声。
没有人交谈的声音,没有言语声,也没有所谓的高声呼喊,意图上达天听。
鼓声便是他们的心声,他们的高呼声,他们的呐喊声,所以他们什么都不必说,只用沉默。
凝辛夷怔然回首,眼中倏而落下一滴泪。
因为她已经认了出来,这些便是她与师兄在途径雁北郡时,见路边衣衫褴褛寒苦不堪,所以为他们点燃了一簇又一簇微不足道的取暖之火的百姓们。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凝辛夷想要从这些人中看到熟悉的身影,她也确实看到了,元勘和满庭在稍远的地方肃容向她颔首,她下意识去寻找那个更散漫淡漠,也更挺拔冷冽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可她知道,若是没有师兄,这些人,绝不会来这里。
师兄没有招魂,他日夜兼程,为她带来了真正的黎民苍生。
她沉默片刻,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张黄金傩面,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带在了脸上。
带上这张傩面,她便是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这身份一旦昭示天下,她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
东方启明。
第一缕的晨光悄然洒落。
那停顿了片刻的鼓槌重新扬起,重重一槌落下。
凝辛夷的一槌,是震动满神都的鼓鸣。
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的一槌,登闻鼓面先是有了一道裂纹,然后从中轰然裂开。
梁倚公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朱雀大道上。
阙门缓缓开启,尖细的宣旨声回荡。
“陛下口谕——宣凝辛夷,进殿觐见——”
第177章 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
距离神都更远的地方,有人在群山之巅勒马,遥遥看向神都的方向。纵使目力再好,这样的距离,落入眼中的也不过一片阴影轮廓,甚至看不清城楼上那纵横的神都二字,只能看到天地之间好似有璀璨的金光一闪。
可马背上的人还是在看,像是哪怕只是这样遥遥地看着那个方向,便已经足够。
公羊春周身都笼在一片阴影之中,许久,那些模糊的影子才被他收入体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色因为过度透支而苍白衰败:“三殿下,该走了。余先生也在等着我们了。”
姬渊再看了那模糊不清的影子一眼,应声虫中,有满庭与他传音时,一身如裂般的鼓音和太监尖细的声音混杂。
她之所愿,已经达成。
让这么多的百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雁北郡到神都,还不被察觉制止,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若非公羊春和他的门生们以偃影掩护相助,怕是再过三天三夜,也走不到神都。
姬渊没有去看身边有些虚弱疲惫的公羊春,只是调转马头,平静道:“有劳左相。”
“三殿下终于想通,肯跟着老臣走,老臣自然愿意为殿下肝脑涂地。”公羊春笑眯眯道:“君臣之间,怎需言谢?”
姬渊从转身的那一刻起,神色已经变得一片冷淡,那种曾经鲜活的、拥有强烈的爱、恨与欲求的情绪像是被他彻底剥离开来,留在了远眺神都的山巅,也扔在了他的身后。他甚至与三清观中那个光风霁月温柔却疏离的善渊都全无关系,只剩下了这一身麻木无趣的皮囊。
公羊春这一路上,将大邺旧部如今的情况巨细无遗地细细向姬渊讲来,及至踏入扶风郡鹿鸣山下隐秘的小院时,已经说了七七八八:“……观星而卜,天下乱象将至,群星黯淡,正是破军出世之时。”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许久,口干舌燥,却没得到一点儿回应,结果他回头去看姬渊,却见到这位爷在看山。
公羊春道:“神都界与扶风郡以鹿鸣山为界,昔日的鹿鸣山上还有呦呦鹿鸣,如今也只剩下不愿离去的鹿妖作祟了。”
姬渊却在想,他第一次为她挡剑时,她看着他满身的血,一边着急一边生气的样子。那时她说神都到扶风郡天高路远,翻山越岭,鹿鸣山上妖影憧憧,她顶着金钗重冠涉水跋山,到了谢府门前却是空空荡荡。
鹿鸣山都见过她金钗重冠华服红盖的模样,他却没有。
成亲那日,已非来时。
倘若那时,他站在谢府的门口,在认出她的时候,便俯身在她红盖头边告诉她,自己便是善渊呢?
姬渊冷冷移开目光,脸上甚至连一丝自嘲的笑都没有,所有这些假如都只是在他冷硬麻木心底上再重重剁下的一刀罢了。
解血契的那位余先生以三清神魂仔细地“看”了他片刻,松了口气:“的确如我所想。夫人与殿下结契时,殿下并无意识知觉,所以结不了死契。既然不是死契,便不必双方都在,只需要夫人的一点舌尖血便足够。”
他拿着手中的瓷瓶,瞅着姬渊的脸色,收回了自己惯常会再问的那句“可想好了”。
但余先生到底习惯了絮絮叨叨,他掌心结阵,顺口道:“这世间的婚约血契其实有两种。一种便是您与夫人所结的福祸同担。另一种,则是枯荣转轮。”
姬渊神色不动地看着他的动作:“有何区别?”
“哎哟,那区别可大了去了。所谓福祸同担,顾名思义,自然是同享所有的灾祸,伤势,小伤也就罢了,就算是受到了致命伤,也能在瞬息之间转区对方身上一半,保住自己的性命。”余先生掌中的法阵即将成型,他凝神盯着,慢悠悠道:“至于枯荣转轮,则是单方面福禄逆转,将所有的一切都逆转到一个人身上。这东西过去常用,现在算是禁术了。过去不少世家子会为此专门养一个替身,将自己所有的伤势都转到这个人身上,实在是有些残酷……”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面前一直色淡如水的三皇子殿下似是眼瞳微顿,那双奇异的、他只在先帝姬珩脸上见过的淡色双眸似是有子夜寒星般的锋芒掠过。
旋即,便听面前疏淡冷冽如修竹的青年开口道:“改成枯荣转轮。”
余先生手一抖,猛地抬眼,下意识向着公羊春退出去的门外看了一眼:“殿下!万万不可!那可是……”
“不要想偷偷做什么手脚。”姬渊淡淡道:“既然我答应了你们,你们便要按照我想要的来做。”
余先生大惊,而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公羊春神色很差地站在门口,再对上姬渊如冰雪般的眼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穿过那双眼,看到先帝姬珩。
“好,好,好。”公羊春咬牙道:“你们姬家人,各个都是大情种,一个个的都非要载在情之一字上。我当时劝了先帝那么久,参上去的本起码有一人高,他却还是不肯废了明贵妃,甚至不愿意用她去交换让姬睿退一步,只要姬睿退一步,哪怕拖他十天半载,如今江山在谁手中,还未可知!”
姬渊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公羊春蓦地悚然,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那位他随口言说交换给当今徽元帝的明贵妃,又是面前这位的什么人。
“姬睿想要明贵妃?”姬渊慢慢道,边说,边随意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余先生:“继续。”
余先生犹犹豫豫散了法阵,又换了枯荣转轮,小声道:“可能会有点疼。”
“我最不怕的,就是疼。”姬渊平静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落在公羊春脸上,字句简短,却极具压迫力:“公羊左相,展开说说。”
余先生掌心的法阵没入他的肌肤,一种血肉被剥开的痛席卷了姬渊的全身,他觉得像是有什么被永恒地抽离,却也有另外的什么留了下来。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又或者说,除却他手腕上的这一根红绳两颗铃铛,他执意留下的,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
而这一切,她不必知道。
便如她不必知道,他的母亲便是那位大邺最后的祸国妖妃。也不必知道,他如今选择走上的这条路。
——兴许是大邺余火未灭,也或许是这世上真的有人心中念着旧朝;当然,更大的可能性自然是因为那些如今大徽洗盘般的权利分配已经危及了太多门阀世家的利益,让那些在昔日大邺富埒王侯的世家们如今却只能闻着肉汤的味,连勺子都伸不进去一下。更不必说,有狡黠敏锐的世家家主早在扶风谢氏悄无声息毫无缘由的覆灭后,已经窥见了这其中的一丝真相。
当今大徽的这位圣上,虽然也姓姬,身上却并无老姬家那些依靠世家的遗风,看似倚重龙溪凝氏,甚至借着龙溪凝氏的手上位,可事实上,恐怕他刀斩世家之心已决。而这些曾钟鸣鼎食的旧日世家,自然不甘坐以待毙。
总而言之,公羊春麾下的大邺旧部早已成了气候,值此乱世,那些世家私养的府兵早已成了气候,如今更是悄然借着妖影妖瘴,藏身于神都周围各处,包括他们此刻所在的鹿鸣山中。那些入夜不可看鹿鸣山夜晚的言说自然也是他们散布出去的,只为防止夜晚兵器交错的反光被人察觉。
既然大邺旧部、旧日世家与旧帝的势力已经箭在弦上,其实无论有没有他,都终将扯起一张反徽复邺的大旗,倒不如让他来躬身入局,来做这一场人间闹剧的掌舵人。
是生是死,都是他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至少,与凝辛夷无关。
他本就是孑然一人来,自当孑然一人去。
也算是善始善终,不负师父用心良苦的善渊二字。
*
凝辛夷走过很多遍朱雀大街。
这条贯穿了神都东西的长街笔直光滑,石板整齐地铺在路面,像是整个神都的颜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有些恍惚地感到了什么,像是有什么早已深埋在心底的羁绊被抽离开来,让她想要驻足回望。
但她不能。
她的身后像是有一座厚重的、不可撼动的、名为人间天下的山,在拱卫着她一步步向前,让她不能停息,不能回头,从此只剩下了向前这一条路。
可这个刹那,至少在这个刹那,她愿意纵容自己分神去想一刹那的姬渊。
是的,姬渊。
在明德英记忆珠子落在她掌心的刹那,她的记忆便已经进入了她的脑海,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了他的破军离火之命,也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
当然也知道,他又骗了她一次。
或许曾经有过那么几个瞬间,他是想要开口的,可这样的瞬息不过眨眼,便又重新被淹没。
梁倚公公的脚步声细碎却稳定,厚重的朱雀宫门在她面前打开,有那么几次,梁倚公公悄悄向后睨去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蓦地收回了目光。
那张面具……
梁倚公公不敢再想。
反而是凝辛夷先开了口:“梁公公,我阿姐可好?”
她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直白得让梁倚苦笑一声:“三小姐这问题,老奴实在是不好答啊。”
“梁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想必早就知道我替阿姐出嫁之事。”凝辛夷淡淡道:“怎么还叫我三小姐?”
梁倚公公叫苦不迭,心道难不成要老奴明知您是替嫁,又明知昨夜谢家之事,还要喊您一声谢夫人?
但梁公公到底是宫中老人,脸上挂着的一丝薄笑丝毫不改:“老奴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一时半会儿的,的确不那么容易改过来。”
凝辛夷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梁公公知道,我究竟应该姓什么。”
梁倚更是一身冷汗。
原来她想要知道的,是这个!
难怪她脸上带着这张他永生难忘的面具,她……她既然想起来了,那她是否记得两仪菩提大阵……
梁倚公公第一次在领人上殿时出神,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觉,幸而这么多年以来的肌肉记忆提醒了他,让他及时停住脚步,心底有些庆幸不必再继续这个话题,拖长音调:“请——”
顿了顿,到底低声提醒一句:“觐见天颜,不得遮掩容貌,这面具……”
“多谢梁公公。”凝辛夷道:“该取下来的时候,我会取下来的。”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这一日的议事,却破例在太极殿中。
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朝会要议何事,所以比平日要更早地位列在了太极殿中。
朝服层层叠叠,朱紫绛红绿松,象征着整个王朝最集中也是最厚重的权势,此刻全都堆在这一处大殿之中。更不必说,位于最上首的那一张尊贵龙椅。
听到门口的衣袂动静,于是一张张脸都转了过来,有的冷漠,有的探究,有的若有所思,也有的目光沉沉。
凝辛夷平静地抬腿,跨过一张张这样或是那样的面容。
凝茂宏位列司空,自然站在最前列,从他再向前,便只剩下了太子,和上首的那张龙椅。他虽然熬了半夜,神色却与平素看起来并无太大差别,好似凝府的马车从来没有出现在阙门之外过。
也如此刻带着这张黄金傩面站在他一侧的人,与他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可凝辛夷站定时,他的余光还是悄然落在了她脸上的黄金傩面,再难移开。
直到上首龙椅有声音沉沉压了下来:“你,胆子不小。”
凝辛夷恭谨躬身行礼,朗声道:“胆子若小,也不敢为前朝将士申冤,不敢送血书入神都。”
“前朝事,今朝议。”徽元帝拍了拍龙椅的扶手,不辨喜怒道:“众爱卿说说,此事,该不该归朕管,平北候当不当查办。”
言罢,他的身子向前压了压,慢慢问道:“是了,平北候所犯之事,众爱卿,都知道了吗?”
刚刚要迈出半只脚的某位朝臣,将脚又收了回来。
前朝事今朝该不该议,这问题好答。
可平北候的问题,却难答。
说不知道,说知道,都不对。
于是满朝文武,再次鸦雀无声。
太子位列最前,神色不变,眼底却浮现一抹叹息。
权倾朝野,不过如是。竟是让满朝无人敢议,无人敢说。
“看来是不知道。”徽元帝冷冷道:“血书呢?”
梁倚公公小步到凝辛夷面前,双手接过,再小意看一眼徽元帝的脸色,站在一旁,展开,于是尖细逼人的嗓音将那段枕戈泣血痛心彻骨的血书又重新念了一遍。
“里应外合,通敌叛国,五万宣威左军全歼于澜庭江边死不瞑目,冤魂难散。”徽元帝咀嚼般重复一遍:“朕也是从前朝走到今朝,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静若寒蝉的臣子们:“诸位爱卿呢?你们可知道?”
“三日,朕给了你们三日时间。登闻鼓响了三日,冬雷响了三日,朕御花园里的花也开了三日!”御座之上,徽元帝的音色骤而拔高,怒叱道:“朕等了足足三日,但朕连一封折子都没有等来!朕的御史台呢?你们平时不是最能言善辩吗?怎么哑巴了?!朕的五部尚书呢?朕的门下侍郎们呢!一个个的,都哑巴了?!”
一阵衣袂窸窣,圣上一怒,满朝皆屈膝跪地,俯首在地:“陛下息怒——”
“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之间,整座太极殿中,唯一站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凝辛夷一人。
“冬雷在天,夏花在地,公道在人心。”凝辛夷的声音穿透所有的喧嚣,静静响起:“想来诸位不是不辩,而是铁证当前,自然百口莫辩,不如不辨。”
“一派胡言!”终于有平北候的旧部按捺不住,高声道:“吾等不过是笃信陛下圣明,断不会被你的妖法所惑,明辨是非,不会相信你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证据和说辞!”
此言出,群臣终于激沸。
“谁知道你那血书从何而来!”
“前朝事,前朝毕。大邺之前还有大齐,江山迭代,难道如今还要将所有往昔之事都拿出来查办?!”
“平北候乃国之重臣,镇守北境多年,忠心不二,勤勤恳恳,怎容得你一女子在朝堂大放厥词!”
“登闻鼓不是给你这等信口雌黄之辈用的!”
“上太极殿还遮掩面容,宵小耳!”
……
又有人出列道:“臣要参——此女煽动百姓聚于神都之外久久不散,实在是图谋不轨,危险至极!此女所言,字字句句,断不可信!还请陛下明鉴!”
口诛笔伐如泼墨般倾倒而来,凝辛夷的背脊却依然挺直,她听着每一句话,任凭那些话语落在她的耳中身上,直到群臣的激愤几乎能掀翻太极殿的殿顶,凝茂宏却始终不置一词。
“是吗?”凝辛夷伫立原地,冷冷道:“那么请问,平北候为何不敢上朝?平北候府,为何不敢开门?”
一言出,满殿俱寂。
“因为五万冤魂不宁、不散、不灭。”凝辛夷的双手举起一枚箭矢:“此乃军制,臣女从双楠村一路来神都,曾遭遇数次截杀,杀手训练有素,进退有度,所用皆为军中之物,所遣皆是平北候府亲兵。若非平北候本就心虚,为何要数次截杀于我?”
“此乃物证之一。”
有人还想怒声反驳,凝辛夷已经道:“平北候在北境征战多年,黑甲军闻名天下,更不必说平北候自己的那身黑甲。除非人头落地,将军枯骨,身心都再无抵抗之力,才会卸甲。”
她话音落,一声清脆已经落在了太极殿的青玉石板地面上。
一片眼熟的黑甲出现在所有人眼中。
旋即是更多声撞击,直至一整副黑甲都被铺陈在地。
“此乃物证之二。”
太极殿中,鸦雀无声。
“你……你……”有平北候的昔日门生几乎昏厥,死死盯着那副铠甲:“你怎敢去、去偷平北候的黑甲!你是从何得来侯爷的甲胄的?!”
这话一出,并没有人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平北侯府的戒备之严,知道平北候的战力境界之深,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偷走他的黑甲!
“所呈血书与所呈书信,自有笔迹私印可以分辨真假。”凝辛夷继续道:“此乃物证之三。”
“至于人证……”
徽元帝的眼神微抬,看向太极殿外,正有一名禁军步履匆匆而来,在殿外抱拳跪地行礼,朗声却难掩颤意道:“启禀陛下,平北候府的大门终于开了!”
一片哗然。
有朝臣忍不住,已经出声催问道:“然后呢?开了,然后呢?!平北候呢?平北候说什么?!”
“平北候以麻绳自缚于院中,自称罪臣,无折可辨,无话可说,无颜面圣,请陛下……发落。”
三个无字落入太极殿中,原先还在为平北候找补辩解的朝臣们竟有几人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两眼发直,口中喃喃:“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通敌叛国……怎么可能!”
一片嘈杂之中,凝辛夷的声音清越响起。
“此乃人证。”
她振袖,俯身,屈膝,行大礼跪于地,黄金傩面与地面碰撞出一声很低的清脆。
“陛下,自古圣王,无不重民。前朝今朝,苍生何辜!如今人证物证俱全,臣女请陛下以正治国,以正化民,长福百姓。臣女谨此再拜,伏望陛下圣裁!”
第178章 “你转过来。”……
平北候下狱,天下震动,朝野俱寂,神都人人不敢高声语,只有神卫军踏过朱雀大街的马蹄声阵阵。
太极殿上,徽元帝听着神卫军已将平北候压入诏狱待审、平北候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抗的回禀,向前压了压身子,再看向凝辛夷:“前朝今朝,苍生何辜。朕,会给天下一个交代。如今这般,你可满意?”
凝辛夷再拜,道:“此事无关臣女,臣女满不满意并不重要,陛下圣明,自然天下归心。”
御座之上,徽元帝似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两道有如实质的目光似是要穿透她的面具,将她就这样钉在地上。
太极殿上竟是就这样安静了瞬息,徽元帝才道:“还有别的事吗?”
凝辛夷袖下的手悄然攥紧。
为宣威左军鸣冤,乃是彼时对高大柱,对程祈年的承诺。在凝家别院与谢尽崖对峙,逼问出白沙堤的真相,乃是她对草花婆婆和阿朝的承诺。
而现在,凝茂宏就在她的左近,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落半个眼神在她身上,可她知道,他的目光其实从未从她身上移开。
在居于大徽朝权力漩涡最中心的这个片刻,凝辛夷倏而再清醒不过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平北候何呈宣会如何,凝茂宏并不在意,又或者说,从她提起登闻鼓槌的那一刻,凝茂宏其实便已经知道了平北候如今的结局。所以即便两人曾都有从龙之功,都是扶持徽元帝从登上皇位,衣冠南渡,建立大徽朝的老臣,甚至素来何呈宣都被归为“凝党”一派,他也从头到尾都袖手旁观,不置一词,也没有为何呈宣求情分毫。
因为这件事并没有触及他利益的根本,甚至在徽元帝将何呈宣封侯,与他司空之位分庭抗礼之时,他便已经隐约有了除去他的心。
而作为徽元帝最倚重信赖的重臣,他都知道的事情,徽元帝会不知道?
平北候如今的下场,究竟是一场她推动的必然,还是徽元帝与凝茂宏早就为平北候设好的结局,而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的那一叶扁舟?
凝辛夷轻轻舒出一口气。
“有。”
在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她身侧的凝茂宏倏而侧头,向她望来了如刀般冷冽的一眼,铺天盖地的压力有如实质般洒在周身,便如她从小到大,做错事,说错话的时候。
可这也恰佐证了方才她的猜想。
她在说凝茂宏想要让她说的话时,他自然乐见其成。可当她超出他的预料,他自然会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在凝府这么多年,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心机深重位高权重的父亲,甚至说出“有”字本身,也是对他的试探。
在对的前提下,她可以去做一叶扁舟。
但扁舟也有不按着水流方向前进的权力。
于是她继续道:“臣女斗胆,想向陛下请一个恩泽。”
徽元帝微微挑眉:“什么恩泽?”
凝辛夷道:“臣女想入玄天塔。”
就在她说出“玄天塔”三个字的几乎同时,凝辛夷只觉得三千婆娑铃中的却邪剑匣开始了猛烈的震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像是在向她示警!
凝辛夷强压下剑匣的不安和心中的疑窦,却反而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玄天塔中,一定藏着什么。
“国师繁忙,想入平妖监,不必再走一趟玄天塔。”徽元帝却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此事朕准了,回头你去平妖监领一块腰牌便是。”
凝辛夷当然知道,这样的避重就轻,便已经是婉转的拒绝。
可她还是铿然道:“臣女的意思是,臣女请开玄天塔门,允臣女入内一观。因为臣女怀疑,有人借两仪菩提大阵之力,行蝇营狗苟之事!”
徽元帝并非独断专行之人,因而无论是太极殿上的大朝会还是御书房中的小朝会,通常都人声沸腾,群臣各抒己见,时而还会吵得脸红脖子粗。像是今日这般,接二连三的死寂,却实打实是大徽开国以来,第一次出现。
两仪菩提大阵是什么,是大徽如今的立国之本,佑民之措,若是有人敢打这大阵的主意,那便是真正的动了国本,简直等于是要将徽元帝吃饭的桌子都彻底掀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徽元帝的下一句话。
可片刻后,徽元帝只是却挥了挥手,语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不虞:“玄天塔乃是大徽最机密之处,岂能人人想入便入?若是真有此事,朕定当问责国师,给天下一个交代。”
话说到这里,梁倚公公自然已经知其意,高声宣布,直接散了朝会,甚至没有让她取掉那张黄金傩面。
朝臣如水般向后退去,太极殿从摩肩擦踵到空无一人,总共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凝辛夷站起身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浸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甚至直到此刻,她也没能松一口气。
因为徽元帝至始至终都没有问罪。
即便她自认是为宣威左军的五万冤魂敲鼓,可惊扰神都百姓是真,纠集百姓聚于神都之外是真,搅乱神都天象,惹得百姓人心浮动也是真。数罪并罚,凝辛夷早就做好了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可此刻她才蓦地发现,没有后果的结局,兴许才是绝路。
也因为无论徽元帝是否答应,她都要去登那座高耸入云的塔。
——从敲响登闻鼓开始,她就已经断绝了自己所有后退回头的可能,走上了一条孑然一人追寻真相的未卜前路。
如今神都,她已经举目是敌,只能拼命地向前跑,在真正燃尽自己之前,做完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踏出太极殿,平北候的故旧会杀她,方才她言及两仪菩提大阵时,被触动了真正利益的世家与勋贵会杀她,或许玄天塔上也会暗中派人来杀她,甚至徽元帝也会杀她灭口。
凝辛夷慢慢站起身,压着三千婆娑铃中剑匣越来越剧烈的震动,抬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龙椅,再看了一眼悬于高粱之上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大字的牌匾。
然后拂袖转身,向殿外走去。
她走路的速度不快,散朝之后才踏出太极殿,却早有人在太极殿外等她。
那一行人的官袍色彩有深有浅,有浓有淡,但在拦住了凝辛夷继续向宫外而去的路后,他们都毫不犹豫地将头上的官帽取了下来,解去蹀躞带,最后将那一身象征他们官职的袍衣脱了下来,认真叠好。
“成何体统!万万不可!这可是太极殿外,伤风败俗,你们想做什么!”有御史台的官员路过,急忙上前两步,怒叱道。
可这样的话语并不能阻止这一行人几乎整齐划一雷厉风行的动作。
那是曾在军中的痕迹。
便见他们沉默地去帽,褪袍,最后再将那官袍放在地上,将官帽与蹀躞带迭次摆好,内里竟然不是普通里衣,而是清一色的黑色劲装,显然是在上朝前便已经为这一刻准备好了,旋即,他们撩起衣摆,向着太极殿的方向重重跪地,俯首一拜。
“行此事,臣等已经不配为臣,自贬为贱民。为有通敌叛国之罪名之人伸张,实乃罪无可赦。只是大将军对吾等有知遇之恩,救命之恩,提携之恩。数恩加身,不得不为。”为首那人沉声道:“还望陛下看在吾等曾为大徽出生入死,为陛下肝脑涂地,忠心耿耿,家中男丁所剩无几的面子上,恕吾等家中妻儿一条生路。”
言罢,这一行人竟是齐齐起手!
行伍之人,便是久别沙场,杀气沸腾之时,自然成军。
这一行十余人刹那间已经对凝辛夷形成了围剿之势看,虽上殿之前都已经卸剑,在场俱为赤手空拳,然而杀意可为刀,并指也可为剑!
朱雀门内,三清禁行。
庇佑皇宫的阵法稳定缓慢地运行,将凝辛夷的一身三清之气都死死封在体内,任她有一身凝神空渡的境界,却施展不出一点。
凝辛夷站在这样的包围圈中,却倏而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们至少会等到出了宫门。”
“姑娘能从雁北郡一路平安至神都,怕是吾等在宫外设再多的伏,买再多的杀手,都奈何不了姑娘,况且,连大将军都是姑娘的手下败将,否则又怎会被如此轻易地卸了甲。”那人目光沉着,显然对于平北候这一路上的布置了如指掌,“所以现在,就是吾等唯一杀你的机会。”
凝辛夷静静站着:“杀了我,何呈宣的罪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码归一码。”那人静静道:“吾等当然知道那些罪名并非无的放矢,大将军迟早有这一劫,否则大将军也不会一路截杀。所以在杀了姑娘后,吾等也会自刎以向陛下、向天下人谢罪。”
“若你们失败了呢?”
“姑娘未免小看我们。”那人不为所动:“我们要的只是结果。若是我们一行人失败,也会有其他人前赴后继,姑娘余生,都要当心。”
话说到这里,便是一场不死不休。
九点烟不能用,婆娑密纹不能被唤醒,白骨杖和剑匣都拿不出来,凝辛夷此刻的仪仗,竟然好似真的只剩下了一双拳头。
但她却突然伸手,从尚未凋谢的树上,折了一根还沾着几片未凋零绿叶的树枝,笔直地抬起了胳膊,指向了前方。
然后,她冷笑了一声:“要杀便来,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不过宵小尔。”
话音落,碗口大小的拳头已经到了近前。
凝辛夷错身,手中的树枝却从极刁钻的角度如蛇般缠绕上去,她整个人向后一撤,剑势已经穿过树枝,顺着那人的手臂而起,将他瞬息间掀翻在地!
一片绿叶贴着那人的下颚悄然划过,像是最凌厉的利器,饶是他惊觉躲开,也已经被那片绿叶的边缘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好剑法,好身手。”那人的手抹过下颌滴落的血:“我竟不知,凝三小姐竟然还会用剑,但这可不是凝家剑。”
凝辛夷才懒得听他废话,树枝上挑,剑气已经重新横生。
最普通不过的树枝与树叶此刻在她手中,宛如一柄软剑,一条游蛇,让她整个人也亦如是地穿梭在拳影与腿风之间,有血珠从树枝腾挪间洒落下来,下一个瞬间,凝辛夷的肩头也实打实地吃了一掌,让她闷哼一声,倒退几步,却眼看就要撞上身后那人的手刀!
然而就在这一刻,天地之间空气的流向似乎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
所有的一切像是在这一刻被强制按下了休止符,凝辛夷想要强行扭身来避开背后这一击的动作停住,面前紧逼的掌风平息,就连眨眼的速度也被无限拉长。
一袭鸦青色的道袍出现在了太极殿前的青玉板路上,枯败如灰雪的长发垂落下来,几乎要与道袍的衣摆一般长短,那人走来时,几乎悄无声息,可天地好似也要为他让开一条道,让他即使双眸已经几乎看不清什么时,也能走到自己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那张面容对于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来说,其实都是陌生的,但只要见到这张脸,脑中便也只能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大徽朝的国师大人,青穹道君。
青穹道君的那张脸好似没有太多岁月留下的痕迹,肌肤白若谪仙,剑眉冷眸,目如寒渊,英俊恍若神祇,唯有眼周有了些许枯萎的皱纹,显然是业障反噬,动卜太多的结果。
他不知是何时站在那里的,也不知究竟看了面前的这一幕多久,可当他动念开口,什么皇城三清禁行,统统都会为他失效。
因为三清禁行的阵,是他亲手画的,哪有阵反过来还要束缚绘阵之人的道理?
所有一切的缓慢之中,青穹道君清越如冰雪的声音响起:“你转过来。”
什么杀局,什么合围,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他这简单四个字的一合之敌。
将凝辛夷围困逼迫这一行人在短暂的停顿后,蓦地被一股甚至肉眼难以真正看到的巨力击中,口中闷出一口血气,齐齐如纸鸢般向后折飞出去!
那道声音落入耳中的几乎同时,凝辛夷将将稳住身形,只觉得心底巨震,三千婆娑铃中的剑匣像是几乎要脱匣而出,发出一声长长的剑鸣!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凝辛夷手指微颤,她手中的树枝已经断了一截,绿叶也只剩下一片,耷拉下来,像是风吹雨打去,她却好似再也握不住般,任凭那树枝从她掌心滑落,再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穿过掩面的黄金傩面,与青穹道君的目光,蓦地交错对撞在了一处。
同一阵风吹起了凝辛夷的袖袍和青穹道君的衣袂。
太极殿前,好似也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又或者说,连风声都在此刻都不敢高声语。
剑匣似是想要在这一刻挣脱所有的桎梏,就连白骨杖都开始了轻微的颤动。
风中倏而有铃音一响,发出一整清脆。
叮铃——
除了遇见妖祟才会响铃示警的三千婆娑铃,像是在这一刻变成了这世间最普通也最常见的铃铛,被风拨动,便会发出一声一声,直至连绵一片的铃音。
叮铃——
又或者说,拨动铃音的,不是风,而是人。
九方青穹分明什么都看不清,但他早已不必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
所以那铃音落入他的耳中,那张面具与那双眼睛落入他的心中。
像是有什么尘封太久的汹涌要破体而出,那是他太多年以来,都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情绪。
他见过这人世间的太多七苦,见过苍生诸般无奈无望,他以为自己的心和神魂早就被这些太过沉重的情绪填满,再也不会有分毫可以留给其他。
但这一刻,在看到面前带着黄金傩面少女的这一刹那,他却只想要距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凝辛夷怔然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长发如枯雪的人,鸦青色道袍随着他向前的步伐如水般流淌,他的眼瞳中并没有焦距,便如她曾经见过的闻真道君那般,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他在看她。
他的目光是陌生的,可这种陌生却又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熟悉,让那些她记忆中最后缺失的碎片逐渐明晰,逐渐被点亮。
母亲方相寰云带着她的手一步步向上走的、纯白环绕的台阶,那如同自旷野而来的风里却分明带着烟火的气息。
原来她登的,是神都彼时尚未建好的玄天塔,那吹来的风里,是神都百姓的袅袅炊烟。
她在神都住了那么多年,只要转头就会看到那座高耸入云的塔,她也曾想过,高居其上会不会很孤独,会不会很无趣,那里看到的风景会不会不一样。
可这些念头便如秋风过后的落叶般,在空中转一个圈,就落在了地上。
因为白塔太高,那位传说中已经六亲绝断济世安邦的谪仙人虽近,却也太远。
却从来没有想过,塔尖上的那位谪仙人,有朝一日,会这样一步步走向她,然后颤抖着、像是想要确认什么般,向她颤抖地抬起指尖。
……
尚未散尽的朝臣远远就看到了那几人对凝辛夷形成的合围之势,见此形式,竟然无一人上前周旋,至于凝茂宏的那一辆马车,早就压着青石板路向着百花深处而去。
直到在马车上一人静处时,凝茂宏的脸上才出现了一抹异色。
黄金傩面。
那张黄金傩面覆盖在凝辛夷的脸上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那个温柔却热烈的女人。
方相寰云。
他当然知道那张傩面的意义,那是方相寰云亲口对他说的。
带上傩面,便是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她的眼中只有苍生,她的身后,只有黎民。
便如今日今时的凝辛夷。
这便是方相之血吗。
即便被封印,失去记忆,即便养在截然不同的家中,被赋予不同的姓氏,即便被打压,被冷落,活得小心翼翼,被迫伪装成声名狼藉的模样。
却也还是会义无反顾一步不退地站在苍生面前。
马车的车轮与青石地面碾压碰撞出他早已听了日复一日的嘈杂,凝茂宏却无端觉得烦躁。
那张黄金傩面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烁,像是要将那些已经被他深埋心底的画面和记忆全部唤醒,逼迫他想起来。
凝茂宏深深地闭上了眼。
然后在马车将要到凝府门口时,蓦地想到了什么,骤而睁开!
这一连串的针对谢尽崖和平北候何呈宣的布置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然而从凝辛夷并未击杀何呈宣,而只是卸了他的甲,逼迫他低头,到敲登闻鼓让天下知,再到神都之外的流民相逼……桩桩件件都出乎他的意料,虽然最后得到的结果并没有脱出控制,但凝茂宏还是被分了一些心神。
这也导致,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黄金傩面,为什么会在凝辛夷手中?!
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隐约觉得不对,却始终未能串起来的一环在哪里了。
菩虚子到底背着他,留了什么后手!
为何会在封印解开的那一日坐化仙去!
他本以为,这是菩虚子镇湖多年,一夕封印破碎,攻心反噬,也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乃是一场虽然有些巧合,但再自然不过的归去。
可……倘若那湖中,不仅仅只有凝辛夷依然不太完整的记忆呢?
她拿到了黄金傩面,还拿到了什么?
白骨杖?
若是她拿到了这些全部,玄天塔上那位……绝无可能毫无感觉!
他竟然忽略了这个!
便听有随侍一路从朱雀大街狂奔而来,口中急呼:“玄天塔门开了,国师……”
随侍的话甚至没有说话,马夫也还没来得及停车,凝茂宏已经一掀车帘,整个人便如同一只深紫的大鸟般没入了空中,惹得一旁的随侍一声惊呼:“老爷——!”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想起来,这位位高权重,已经很久连路都不太用自己走的凝家家主,在年轻时也曾是能提剑平妖斩祟威震一方的捉妖师!
凝茂宏却觉得自己的速度还不够快。
过去他常觉得百花深处这路还是太短,他素来喜爱在在这一路上想政事,自然希望这路再长一些。可今天,他却觉得这路怎么竟然这么长,长到他还需要好几次起落,才能到尽头,再去往皇城之中。
他甚至没有按常理那般走朱雀门,而是冒大不韪,直接越过了高高的宫墙,在神卫军怒叱和在看清了他面容的目瞪口呆中,三清之气肆意洋洒出去,只为了能够再快一点赶到太极殿前。
因为玄天塔开了。
因为他蓦地意识到,他这些年来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或许就要在他的面前上演。
他知道九方青穹在登塔之时,已经忘却了一切,他太过笃信那个封印,笃信方相寰云绝对不会留下任何后路,更笃信于自己御下的能力,却从未想过,九方青穹自己是否会埋下什么种子,参与过这一切的其他人会不会另有所图,悄然插手。
譬如菩虚子竟不惜以自己生命最后的燃烧,为方相一族和九方一族最后的血脉,指明一条通往苍生的路。
可是已经迟了。
凝茂宏穿过朱雀门的那个刹那,所看到的,便是九方青穹的手指,已经颤抖着触碰到了那张黄金傩面。
封印触动,汹涌的、遗失太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中,金色的灵光将两人包括环绕,吹起他们的衣袂与长发,那张傩面在这一刻似是变成了指下一抹璀金的虚幻,让面具两边久别重逢后的父与女终于看清对方与自己太过相似的眉眼。
再化作一滴相隔十年的泪水。
“阿橘。”
第179章 “我们的女儿,就叫九……
九方青穹的手指触碰到那片黄金傩面的几乎同时,无数双眼睛都向着太极殿的方向看来。
三清观中,有猴子吱哩哇啦乱叫,眼瞳恢复了一片清明的闻真道君指中巫草燃尽,只余一截草灰,他起身,负手看向窗外,眉宇间难掩一抹忧色。
神都城外,永宁寺大雄宝殿之中,金红袈裟的明觉上师刚刚念完一段经文,看着周遭新点燃的那些长明灯,再看向了面前香炉中的火。
火已经将以血为书的无数经文燃尽。
燃灯,燃经,燃长明灯。供己,供佛,供菩提上国。
无人知晓,这些年来,佛国洞天究竟不眠不休地写了多少卷血经文,诵了多少经咒,渡了多少不甘不愿不平的冤魂,那些积年累月罄竹难书的业障早就将佛寺的四壁染黑,让整座须弥山都变得寸草不生,如同一片生机绝断的荒芜之地。
长此以往,或许终将有一日,须弥山的佛国洞天也会如群青山上的报国寺一样,被业障淹没,最后变成一片尸骨无存的火海。
明觉上师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金红袈裟上的如意金扣,长长宣一声佛号,在四壁没入寺顶的长明灯火中,回首看一眼三清异动的方向,俯身再拜。
从选择了为两仪菩提大阵消弭业障,为如今陛下遮掩一切的那一刻起,他这一生,便已经落入无间地狱,他心甘情愿接受业障的反噬,只求天下苍生,还有一线生机。
而现在,那一线生机已经迈入了太极殿中。
……
青梧宫内,凝玉娆对着镜子为自己画上最后一笔眉间花钿,今日她没有穿群青宫装,而是穿了一身大红,那样盛大热烈的颜色让她原本恬静温和的观音慈悲面都带上了一丝奇妙的秾丽,像是出水芙蓉被泼了一碗绯红的颜料,颜料倾覆,终于逐渐让那芙蓉失去了原本的清雅。
盛红的拖尾扫过地面,华美的珠翠与金步摇的流苏碰撞出清脆,她穿过重重的帷幕,笑吟吟地等在青梧宫门口,迎上大步而来的徽元帝,俯身一礼:“臣女恭喜陛下,又除去一位心头大患。”
这里说的心头大患,自然指的便是还在诏狱中的平北候何呈宣。
所谓的又,当然是说,继扶风谢氏之后,如今既然何呈宣罪无可赦,那么他背后的陇原何氏也要一并被流放治罪。
徽元帝的目光落在她如此与平日不同的装扮上,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却又不甚在意地转开。
铺陈谋算了这么久的大网在经年的等待后,终于收网,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也会忍不住弯起唇角。
修为高绝如何,凝神空渡又如何,就算他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只要他站在这个位置一日,他所拥有的,就是这个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力量。
这种让人更着迷的力量的名字,叫做权力。
“臣女知道,陛下曾与家父密谈,南渡以后,便着手削弱世族之力。”凝玉娆婉声道:“这些年来,陛下用人不问出身,只求才能,打压豪族奢靡之风,设平妖监,铸玄天塔,世族们其实对于陛下的用意早有猜测。但有家父一直在前面顶着,所以世族们也在举棋不定,一部分世族猜到了陛下的意图,而另一些世族则觉得,这一切都是家父想要一家独大,把持朝政,玩弄权术,蒙蔽陛下的手段。”
徽元帝扶栏而立,望向面前被养得极好的一池锦鲤,笑了一声,目露怀念之色,道:“朕自小便与蔺文一起长大,也有鲜衣怒马少年时。蔺文虽身为世家子,却反而觉得世家的存在乃是毒瘤,更是世间此般乱象的不可推卸的起因,更是天下大一统自大的阻碍。蔺文年轻时,曾洋洋洒洒写过数十篇策论,字字句句皆是世家之弊。如何削了世家的权柄,如何让所有有能力的捉妖师都心甘情愿为天下人服务……这些事情的构想,都是蔺文一字一句为朕亲笔写下的。”
凝玉娆静静听着。
“可惜。”徽元帝话锋一转,似是有无限惋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啊,都是会变的。蔺文会助朕削去所有世族,助朕收拢天下之权,为此甚至不惜自污声名,不惜牺牲自己一双儿女。却不知道,朕觉得这天下最刺眼的世家之姓,便是龙溪之凝啊。”
凝玉娆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伸出手,为徽元帝抚平衣袖上的一点褶皱,微微一笑:“家父可以做陛下手中的刀,臣女也可以。”
她红衣猎猎,眼底藏起一点晦涩的疯意,向着徽元帝福身行礼,声音依然柔软:“那么接下来,便是龙溪凝氏了。陛下,您准备好复活明皇后了吗?”
若是凝辛夷在此,一定会在愕然后,想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为何谢尽崖真的会心甘情愿为徽元帝所用,只为铸就一颗他心中最完美的返魂丹。
为何徽元帝南渡十年,虽然立了太子,却始终后位空悬。
因为他要为自己十年后的今日所行,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
有什么能比一个能够驱使谢尽崖、在前朝就以妖妃之名著称的臭名彰著的女人更适合呢?
徽元帝侧头听完身边梁倚公公转述的、此刻太极殿前发生的事情,蓦地大笑起来:“朕已经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十年。你呢?”
……
鹿鸣山外。
姬渊一身甲胄,翻身上马的同时,垂眸看向自己的腕间。
叮铃——
旧红绳上的两颗暗金色的铃铛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在向他诉说来自神都的轻语,那样喑哑的清脆串成鹿鸣山上的轻风,再落入他的心底。
姬渊猛地按住铃铛,止住所有铃音,然后看向一旁纵马而来的公羊春。
公羊春面色郑重,双手捧着一面崭新的军旗,然后当着姬渊的面,霍然抖开。
军旗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邺”字!
他们的背后,是红甲覆身,厉兵秣马,蓄势待发的府军们,而这些各为其主的府军们此刻全身上下的装备,分明比大徽的正规军看起来还要更精湛,更结实!
“三殿下,神都来报。”公羊春遥遥望向神都的方向:“何呈宣已经下诏狱,神卫军与禁军的统领皆为昔日何呈宣的部下,在下朝后向凝家三小姐举剑复仇……”
说到这里,公羊春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姬渊。
却见后者神色不动,冷冷扫来一眼:“都死了?”
“没死,但也离死不太远了。总归如今神都守备群龙无首,听闻玄天塔开,那位十年未下塔的青穹国师不知因何出了塔,想来或许是两仪菩提大阵有变,也或许是那些世族们藉由两仪菩提大阵所做之事,终于纸包不住火,被国师察觉。”公羊春笑道:“殿下,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为殿下铺就了一条登上金殿的路啊!”
他话音落,却见姬渊竟然抬手,将一身甲胄全部卸开,随手扔在了地上!
“殿下?!”公羊春骇然道:“您这是——”
“一切照旧。”姬渊言简意赅道:“我先去神都。”
言罢,他在纵马而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公羊春一眼:“反正你也早就准备好了与我身形有五分相似的替身了,有没有我,本来也不太重要,不是吗?”
……
玄天塔下。
那日菩提树摇,叶落如雨后,一切并平静如往昔,好似那日的叶落从未发生过,不过是一场再偶然不过的事发,就像是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某个午后醒来,稍微伸了一个懒腰罢了。
可那日第一个发现了落叶的小道童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安,这些日子来,这种不安一直笼罩在他的全身。或许是他偶然抬头时,曾见国师大人侧头看向空茫的窗外,也或许是他见过国师大人捻着巫草,却久久不语,脸上的神情似是与平时的清冷如雪没有区别,却到底有着细微的、他也描述不清的不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总觉得,国师大人的身上,像是多了一点红尘的沾染,或者说,像是世间人的喜怒哀乐都短暂地重新填充入了那具身躯之中。
小道童不知这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便如他也根本不敢与任何人讨论,高居白塔镇守国运的国师大人,究竟应该更像个人好,还是真的应该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空余悲悯的神明。
小道童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听到了塔外的鼓声。
那是他的这一生中都没有听到过的声响。
他左右看去,却见其他道童神色淡淡,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于是连忙收敛了神色。
鼓似乎响了很长时间,又似乎不过几个晨昏。在塔中这些年来,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直到他倏而听到塔中一片惊呼声跌宕起伏。
小道童蓦地抬头,却只看见了一片鸦青色的道服衣袂。
国师青穹道君在入塔后十载,第一次踏出了这座入云的白塔。
那股奇特的不安越来越盛,小道童跪在原地,看着塔中人相互无措的神态,看着树下那九名守阵人,似乎想要他们有所表态,也有人急急奔出塔去,似是向着平妖监的方向而去。
可守阵人的身躯也很快开始了颤动。
那种颤动似是来自塔下,来自大地深处,仿佛停息了许久的心脏倏而苏醒,开始一声一声发出呼喊。
对两仪菩提大阵的呼喊,对这个天下的呼喊。
也是对如今太极殿外人的呼喊。
……
“阿爹。”
凝辛夷呢喃着吐出这两个字,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眉眼,可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她极少这样哭,可是在看到九方青穹的这个瞬间,她幼时的记忆终于彻底被拼凑上了最后一片名叫“父亲”的碎片的时候,这些年来所有的那些曾经对她来说并不值得一提的委屈蓦地涌上心头,让她在开口的同时,便已经哽咽。
原来在妖鬼之森深处的小屋里,不止有方相寰云,还有九方青穹。
那些方相寰云去平妖戡乱的日子里,也从来不是孑然,后来她踏入妖鬼之森时,手把手教她那些平妖之术的,也不止有方相寰云。
落在她头上的那只手的温度,从来都来自她的阿爹。
可她却将他忘了。
像是这个人彻底蒸发般,被从她的记忆中剔除开来,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点不知来处的温度。
九方青穹长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穿过她,落在了遥远的那些被遗忘的过去。
他想起了那张总是笑着的面容,她与他初遇时,也是带着这张黄金傩面,他还没来得及点燃巫草,她的白骨杖便已经一杖洞穿了面前大妖的头颅,然后笑出一声轻蔑。
那时的他哪里见过这么轻易的平妖,像是世间妖祟都不是她照面后的一击之敌,她生来便是天克世间一切妖祟,不由得看呆了。
她回头,兴许是被他的眼神逗乐,于是笑着摘下了脸上璀璨却狰狞的面具,甩了甩头发,露出了真容。
那时有一缕天光打下,正落在她的身上,她身上还沾染着妖血,红黑两色的道袍看起来古怪又不好亲近,可是少女的笑容比天光还要明媚,烂漫又洒然,天真却傲然,带着他这一生都从未有过的色彩,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他的心底。
她说她叫方相寰云,是飘然乘云气,俯道视世寰的寰云。
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是再正常平淡不过的事情。
就算知道了方相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他亦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目光。于是九方家最天才却也最懒怠的少主突然开始日夜不休地修炼,直到自己能够被这样光彩夺目的少女看见,能够与她并肩平妖,与她一起出入妖瘴。
她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便带着她去认识自己自小的玩伴。他出身池庐九方氏,往来之人且皆有一身平妖戡乱的本事,比如彼时还是成王世子的姬睿,和龙溪凝家的大少爷凝茂宏。
凝茂宏擅剑,姬睿擅阵,他善卜,再加上一个能令万妖俯首的方相寰云,凡是他们所至之处,没有杀不了的妖,平不了的妖瘴。
那个时候,他们会在月下共饮,池中嬉闹,山顶看星辰。
他们一起见苍生,一起斩妖除祟,也曾为了形形色色的人间叹息,为了不公不正的冤案震怒,为了饿殍满地的苍生而落泪。
那日醉酒,少年姬睿望着狼烟四起的边境,砸了手中酒壶:“叔父沉迷酒色,不问政事,可苍生何辜!边境的百姓何辜!我等徒有这一身平妖戡乱的本事,可我们杀得了妖,却……却救不了这战火之中的苍生!”
“世族。苍生。天下。”少年凝茂宏眉目冷峻如剑:“陛下的权柄被世族削弱太多,地方割据,捉妖师散落人间,如今天下,又有多少人,多少军队愿意听虎符调令,愿意听长德宫发出来的诏令呢?依我看,这天下的世族都应当土崩瓦解,唯有寒门士族皆有平步青云之机,这天下才能真正归元。”
方相寰云静静听着两人的话语,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九方青穹:“你也这么想?”
九方青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了起来:“若是他们想,我这双眼睛,便用来为他们指明平天下,利苍生万民的康庄之路。”
“不可!”回应他的,却是蓦地转头的凝茂宏:“你们卜师本就命短,你要去卜苍生,还能活几年?!”
少年九方青穹摊开手:“左右不过一死,若为天下亡,我命幸甚。”
少年姬睿一跃而起,拊掌道:“是极!有你我三人在,天下又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呢?我不信这天下会永远如此,有朝一日,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天下归一!”
……
再后来,姬睿回去继承成王之位,凝茂宏也从凝家大少爷变成了凝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
而他却不愿回到池庐九方家,而是站在了方相寰云的面前。
“阿云,我不想回去。池庐再好,不如与你走过的这天下好,我不想被困在一处家宅之中,我想与你一起走遍天下,平妖戡乱,四海为家。”
方相寰云想了想:“可以啊。”
九方青穹便知道,她其实没有听懂:“阿云,我说的这段话里的重点,是与你一起。阿云,我喜欢你,平生一顾,至此终年,我想娶你为妻,这个天下,我想我再也找不出如你一样的女子,我也再难看到其他任何人,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我……”
他一遍语无伦次地说着,耳根已经通红,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像是在冒着热气,但他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阿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方相寰云看着他的眼瞳,神色清澄,不染尘埃:“我姓方相,我此生不能属于任何一个人,我有我的使命,我的职责,若有一天,苍生需要我为他们而死,我也会抛下一切去赴死。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他于是笑了起来:“我姓九方,善卜,短命。族里的人都说我是九方一族这三百年来最天才的卜师,所以要比其他人更多看看苍生和天下,如此以来,我应该还要比其他族人更短命一些。天下如此,总归你我大约都活不长久,岂不正是天生一对?”
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他们去了极北之地,那是方相寰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九方青穹只在书上听说过的从极之渊的封印,那个封印里,是一片妖鬼之森。
他第一次踏入妖鬼之森的时候,只觉得诡谲恐惧,不敢高声语,可方相寰云却说,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方相一族的前辈。
他们以身镇妖,那些昔年上古的妖王和妖尊们,因为集了这世间太多怨气,太多恶念,即使被剑斩碎,被三清之气涤荡,也极难真的就此消散在人间,所以方相一族的先烈们舍身镇之。每一颗树便是一位方相族人,一只或几只妖尊。所以这妖鬼之森中,才气息可怖酷烈,却又好似有严厉却温柔的注视。
妖鬼之森的深处,有一间木屋,他们从此在这里深居简出,凡人间有妖祟作乱则出,若无则回。
他们的女儿也如过去所有的方相族人一样,在从极之渊长大,直至能够接过镇守从极之渊的权柄,以却邪剑守卫这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结界,以苍生为己责。
再然后呢?
九方青穹慢慢想着,可旋即,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素来如松柏般挺直的腰背,蓦地弯曲,再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阿爹!”凝辛夷一惊,欺身而上,一把扶住了九方青穹,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鸦青色的道袍之下,九方青穹竟然已经消瘦到仿若一把枯骨,这些年来,他高居白塔,殚精竭虑,早已灯枯油尽,乃是强弩之末。
凝辛夷下意识抬手,她能以心头血去消弭闻真道君的业障,自然也可以再一次驱动渊池虚谷,让九方青穹的眼瞳重见天日。
可她才抬手,九方青穹就已经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然后摇了摇头:“我的女儿不必用她的心头血来救我,那太疼了。即使没有这双眼睛,我也可以看清你的模样。”
他唇边沾血,像是纤尘不染的薄玉上染了艳色,他“看”着凝辛夷,许久,才慢慢道:“阿橘,你的名字辛夷二字,是你阿娘起的。”
他这样按着她的手,于是那些记忆便自然而然地经由他,到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看到了九方青穹想起来的一切,脑中也响起来了阿娘的声音。
阿娘执笔垂腕,在纸上写下“辛夷”二字,道:“辛夷高花最先开,青天露坐始此回。辛夷花开,春日将近。”
她吹了吹墨渍,将那两个实在算不上好看的字举起来,看向身后抱着女童的九方青穹:“我们的女儿,就叫九方辛夷吧。这天下倘若坠入寒冬,有她在,便总有花开春来的一日。”
九方辛夷。
原来她的名字,是阿娘起的。
她是阿娘留给这个世间的辛夷高花。
她的眼中蓦地湿润,那些记忆明明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可某种预感却让她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她反手抓住九方青穹枯瘦的手:“阿爹,阿娘呢?”
九方青穹侧过头,他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可是这一刻他还是本能地逃避开来,似是不敢直视自己女儿的眼睛。
可他的神色也并不好受,那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痛楚,一刀一刀,将他彻底淹没,再难承受。
他像是在这个瞬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大徽朝的国师大人敢面对天下苍生白骨遍野,敢去看飘零不定的未来天下,却不敢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但下一瞬,九方青穹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他闭了闭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直起身子,侧头看向太极殿的一侧:“既然来了,何必匿影藏形。”
凝辛夷若有所感,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她周围倏而亮起了一圈咒阵,九方青穹带着她,一步踏出,已经不在原地,只空留了一句话在身后。
“太极殿太脏,我在塔里等你。蔺文,替我养了十年女儿,我总要对你说声谢谢。”
第180章 “何日归,登仙,返魂……
白塔之中,一片混乱。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道童们六神无主地跪在原地,无措地看着又一次的菩提落叶。
这一次的落叶比上次还要更汹涌,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震动 ,像是要带动整个白塔都天旋地转,崩裂坍塌。
与上次不同的是,那些菩提落叶在下落的过程中便枯萎变黄,然后在落地时,瞬息腐朽成了一抔细碎的灰。
不过这么一会儿,玄天塔的地面竟然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叶灰落在地面,也落在那九名守阵人的肩头和兜帽上。
终于有小道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想要去塔外呼喊,可他才起身,那大开的大门口,便已经出现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国师大人——!”小道童哽咽出声,哭喊道:“菩提树,菩提神树落叶了!叶子枯了——!”
面前的人却没有说话,没有如往常那般冷淡却温柔地回应。
鸦青色的道袍拂过地面,半晌,国师大人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看,菩提落叶了。”
小道童愣住,再片刻,他有些犹豫地悄悄抬头,才发现国师大人的身边,还有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人与国师大人这样并肩站在一起时,两人的眉眼间竟然有……一丝相似。
是国师的族人?
可他在塔中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国师大人有什么亲眷。更不必提,传闻中,国师大人六亲断绝,孑然一人……
小道童还在惊愕,却见国师大人伸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好孩子,让大家都走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满塔的小道童们都听见。
那些三四岁起便被选中,步入这高耸入云的白塔之后,再也没有迈出玄天塔半步的孩童们有些茫然地看过来,其中稍微大胆的小道童开口道:“国师大人,是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让我们走?我们……我们能去哪里?”
“这些年来,辛苦大家了。”九方青穹道:“去平妖监,去永宁寺,去书院念书,回自己的家中,又或是去三清观,天下之大,诸位应当去平妖除祟,而不是在这塔中蹉跎岁月。”
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小道童却从这话中听到了诀别之意,他泪眼婆娑地看过来 :“国师大人,那您呢?您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吗?以后我还能见到您吗?”
九方青穹的脸上浮现了很淡的一个笑,只道:“快去吧。”
小道童憋住泪,招呼着其他比他大一些,亦或是才七八岁的小道童们向着塔外走去,他却留在了最后,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他才折身,将塔门关上。
塔外白雪皑皑,光线照耀在覆雪上,明亮得恍若仙境,小道童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即便见到,也是偶尔透过窗户的一瞥,而今他们却也成为了窗外的这一瞥。
倏而有人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雪。
“冰的。”
再放在嘴里,舔了一下。
“咸的。”
又有人的声音带着嫌弃地响了起来:“你傻啊,雪是没有味道的,咸的是你的眼泪。”
“眼泪?我……哭了吗?”
……
白塔空荡荡,只剩下一层几乎要将地上的阵线覆盖的落灰,九方青穹看向面前的树,再看向树下依然一动不动的九名守阵人,蓦地笑了一声:“你们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沉灰的兜帽下,那仿佛雕塑般禁止不动的守阵人里,终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你既然已经记了起来,我等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活路。只是这世间人各有无奈,杀了我们也就罢了,还请不要牵连我们家中的妻儿和小辈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了。”九方青穹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暗示。你们都是九方家的旧人,为何连这样一点提示都吝啬给我?”
那兜帽下的人有些喑哑地笑了起来,兜帽在这样的笑声中终于滑落,露出了一头花白的发,竟是一位年愈古稀的老者。那老者看向九方青穹,有些浑浊的眼神再慢慢滑向凝辛夷的方向:“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很多命运,在做出决定的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你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卜师,难道却不明白这一点吗?”
那人边说,便慢慢起身,他像是很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一阵明显的骨骼展开声响起,然后才平淡道:“你来杀,还是她来杀我们?”
凝辛夷从进入玄天塔开始,就一直在看面前的菩提树。
她如今记忆完整,从小到大的所有回忆俱在,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树看起来如此熟悉,她像是早已见过这棵树,在梦里,在心中,也或许在灵魂深处,所以才让她在普一见到这棵树时,便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棵树确实比双楠村的那一棵要更巨大,更枝繁叶茂,树干是一种泼墨般的黑,从面前向上蔓延而去,似要将这塔戳出一个通天的洞。
原来这玄天白塔,之所以是高塔,是因为这塔中,养了一棵菩提高树,又或者说,如今普天之下的最后一棵菩提树。
“黑树……”凝辛夷倏而开口,她一步步向着依然在震颤和落叶菩提树走去,她的脚踩过地面的阵线,那些流线有的闪亮一瞬,有的喑哑无声,随着她越靠越近,她腕间的三千婆娑铃再一次响了起来。
叮铃铃——
凝辛夷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守阵人与九方青穹的对话,她径直越过所有人,直到她的手指终于贴在了那菩提树的树干之上,再侧脸,将脸颊和耳朵一起贴了上去。
看清了她动作的九方青穹倏而闭上了眼。
可他忘了,他已经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什么,所以即使闭上眼,他依然能看清自己的女儿依从本能般,怀抱了那棵树。
树的震颤在这一刻骤停。
她想起来了那日在姬渊的师父闻真道君那本药典上看到的笔迹,闻真道君提到的那棵他以心血和三清之气细心养护,却依然枯败的如是菩提树。
倘若这世间真的有闻真道君所追寻的济世菩提存在,而这菩提的生长,需要命定的那位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之人的心血和三清之气。
凝辛夷不敢去看九方青穹的回忆,可在抚摸上这棵树的同时,她的心底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一个她根本不敢细思的猜想。
树干粗糙,贴在肌肤上并不舒服,凝辛夷却任凭那坚硬粗糙的树皮刮在自己的脸上,喃喃道:“白骨……”
随着她的声音,被九名守阵人日夜看守的阵线竟是在这一刻一并亮了起来!
九名守阵人的脸上出现了不加掩饰的慌乱,他们愿意在九方青穹踏入玄天塔时慨然赴死,却在这一刻,齐齐出手,想要阻止凝辛夷将这片地面上的阵启动!
但下一刻,一道鸦青色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凝辛夷面前。
九方青穹是卜师,许多人都以为他只擅卜,不擅武力,却忘了,昔日他也曾周游四野,平妖戡乱,死在他手下的妖祟数不胜数。
更不必说,他早已凝神空渡,高居玄天塔的这些年来,一直在清修,如今他的修为,恐怕已经算得上是这世间最高绝,再向前一步,便要能够触碰到羽化登仙的边。
所以,纵使他面前的这九位守阵人一起出手,只要他站在那里,他们便不能再寸进半步。
他已经在女儿的生命中缺席了足足十年,如今这个世间,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面前伤害到她分毫。
刀剑与凌厉的风一并刮在九方青穹面前厚重的三清之气上,只有一缕细微的风将他枯雪般的发扬起少许,根本不会影响到他身后的人分毫。
不过这样一个顿挫,满地的阵线已经尽数亮起,下一瞬 ,竟是将这一片厚重的石板地面都搅碎成了漫天的齑粉!
这里竟然并非玄天塔的底部,这一层之下,原来竟然还有一处地宫!
那九名守阵人面如死灰,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们枯坐此处,所为的 ,根本不是菩提树的稳固,不是两仪菩提大阵的运转,而是为了掩埋塔下的这一片地宫!
因为这地宫之下的秘密,比他们的生命还要更沉重。便是如今九方青穹已经想起来了一切,至少也应该让他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才算是他们已经尽力。
尘埃从烟起到散尽不过瞬息。
被掩盖了这么久的地宫,终于展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是一片更空旷,也更安静的空间,菩提树粗壮的树根在此深深没入土地里,在白玉砖石的地面下,看不到那些龙蟠虬结的枝干,但若是以这树的树干粗细而论,想必整个白塔,乃至白塔之外,再到平妖监的地底,或许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有硕大的夜明珠点缀在塔中四壁,让整个地宫都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宁谧的白。
凝辛夷在漫天的落叶里下坠,九方青穹先一步在她的下方伸出了双臂,但是比他更先一步托住了凝辛夷的,是那些落叶漫卷,将她下坠的速度变缓。
九方青穹接住了坠落而下的凝辛夷,将她小心托住,直至她站在一整片白玉铺就的地面,然后将她一把拦在了身后。
凝辛夷越过他的衣袖,这才发现,这地宫中,早就有人在。
那人并不陌生,早些时候,她还在太极殿中与他对峙过,那时她带着黄金傩面,俯首于冰冷的地面上,只为能给宣威北军求得一场公道。
而现在,这位人间至尊的帝王穿着一身明黄锦衣常服,竟是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在这玄天塔下深深的地宫之中!
“青穹。”徽元帝姬睿并不太意外地看过来,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的发生:“好久不见。不必这么紧张,为了这两仪菩提大阵,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我早就没有修为了,如今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绝非你一合之敌的凡体之人罢了。”
九方青穹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九位守阵人在见到徽元帝后,齐刷刷跪了一地,恰将徽元帝和他面前的东西围住,为首那位守阵老者的头压得极低:“请陛下责罚。”
便听徽元帝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人啊,我若是不罚,你们反而会不安。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就用你们的灵火,来将这这几块木头燃尽吧。”
凝辛夷才刚刚看清,徽元帝的面前好像是一具像是棺材一样的东西,那棺材看起来华贵无比,乃是冰玉制成,棺盖都是一整面的水晶,上面用不知什么材质的笔触,绘制了一整面看起来华诡无比的咒阵,而那咒阵绘制到地面,再被几段看起来实在有些眼熟的木墩压住。
不等凝辛夷想起来那木头究竟是什么,面前便发生了让她瞳孔骤缩的一幕!
便见那九名守阵人竟然在对着徽元帝深深一拜后,默不作声地就这样站在了那些木头旁边,面对着那一具棺椁,然后足下蓦地燃起了幽蓝的火!
那样汹涌的灵火刹那间便将那几块木头点燃,于是灵火骤而攀升,不过眨眼,便已经将那九个人影全部吞没!
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所有的一切就烧成了全然的灰烬!
与其说是被灵火吞噬,倒不如说更像是那棺椁周遭的阵线将几人直接吞噬殆尽,化为了那棺椁的养料!
什么棺椁需要养料?
凝辛夷紧紧地贴在身后的菩提树上,她在愕然之余,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些木墩了!
在白沙堤时,在王家大院中,在双楠村的大火后。
那些分明……分明是草花婆婆枯败后的树根,归榣留下来的最后一截真身,和双楠村双子菩提最后的一段树尾!
彼时她从报国寺返回宁院查看端倪时,也曾发现过归榣的那一截树桩不见了,她虽然心底有疑,却到底不觉得这东西能有什么用处,或许只是归榣最后的那一段躯壳也归化于天地之间了而已。
可如今……
火光熄灭的刹那,空气中倏而弥散出了一片有些熟悉的味道。
腐烂,迷醉,过分甜腻的香。
“何日归,登仙,返魂丹。”电光石火间,凝辛夷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谢尽崖穷尽其力,只为了一颗完美的返魂丹,却最终功亏一篑,可明夫人在魂散之前却说,谢尽崖真正想要复活的人,其实并不是她。陛下,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面前的这个人,对吗?您……要招谁的魂?”
她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可她还是不想要说出那个名字。
可一道熟悉的声音倏而从另一端响起。
“我也是才知道,原来陛下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人,与你也有莫大的关系。”
凝茂宏一步步从暗门里踏入地宫,他行进的路线很是奇怪,像是在刻意绕开那里,直至走到距离那棺椁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才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向那棺木,再看向凝辛夷:“阿橘,你怎么不告诉阿爹,原来在扶风凝府中,与你拜堂成亲结契之人,是前朝的那位隐姓埋名的三皇子姬渊呢?”
玄天塔被小道童虚掩的大门刚刚被打开一隅,泄入了一丝塔外的风雪,开门的人却猛地顿住。
姬渊一路燃血,才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赶回神都,再顺着三千婆娑铃的感应找到这里,可还没等他看到凝辛夷的身影,入耳却是这样一句话。
这个刹那,他只觉得所有的气血都倒涌到了眉间,让他几乎难以将自己的气息和身形继续掩盖。
他甚至想要折身而逃。
这句话将他想要掩埋、想要隐藏的一切直白且赤裸地撕开来,让他无所遁形,更无从解释。
他想走,却也想要听凝辛夷会说什么 。
“这是什么一定要告诉你的事情吗?”凝辛夷的声线却没有一丝慌乱,她甚至笑了一声,才道:“连你不是我真正的阿爹这种事情都可以隐藏,谢尽崖没有死,我嫁的人也不是真正的谢家大公子谢晏兮这种事情,你也没有告诉我,礼尚往来,你不说,我也不提,这难道不是你我父女十年形成的默契吗?”
凝茂宏喜怒不形于色,手指却微微向下压了压,道:“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需要我告诉你,你才能发现的话,这些年来,我也是白教你了。”
他早已习惯于以这样压迫式的话语对着家中的两个女儿说话,凝辛夷也早就知道,他这样的手势,代表了不悦,按照以往,她应该是时候懂事地认错请罪了。
可此刻,凝辛夷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这种话,我已经听烦了。我和阿姐,都听烦了。所以今天我不想听,以后,我也不想再听到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凝家的三小姐,我有自己的名字,而你甚至不敢告诉我,我其实名叫九方辛夷。”
凝茂宏静静看了她片刻,眼中有了明显的不悦,然而却有人不动声色地一错身,将她挡在了身后。
“九方辛夷。”凝茂宏慢慢念出这个名字,眼里闪烁着有些异样的,让人难以分辨的怒意,亦或是其他情绪:“我养你十年,一个人的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你是想要恩将仇报吗?”
“是啊,阿爹,这可是足足十年的恩情,十年的感情。阿爹难以舍弃,我也不能。”九方辛夷笑了一声,声音变得和以往面对他时一样柔软:“所以我想再阿爹最后一遍,除了我知道的所有这些,您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利用我,然后再杀我吗?”
九方青穹的手指蓦地缩紧:“杀你?”
那棵菩提树就在身后,他想要的宏图就在眼前,凝茂宏素来冷峻坚毅的神色恍惚一瞬,到底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
可他才要开口,徽元帝面前的棺椁却蓦地动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击打在棺椁壁上的声音响起。
咚——
不同于过去的所有招魂。
白沙堤中,草花婆婆虽然行招魂之事,可她到底是妖祟,却忘了人不同于妖,便是魂体归来,没有肉身,也终究不过世间一缕幽魂。王家大院中,被封存于那面律法之镜子中的姜妙锦,也曾血肉生长,却也只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便重归于永寂。至于双楠村的挑生蛊,借命而生,那些将士的躯壳却沉眠于澜庭江的另一端。甚至于在凝家别院时,谢尽崖唤醒明德英时,站在院中的,也不过一具魂体。
可现在,那冰玉棺椁中,沉睡着的,是一具真正的,被保存了十余年的尸身。
此时此刻,在那九名守阵人献祭了自己,以灵火点燃自己和棺椁上的诡谲阵法,燃尽那些菩提树根后,棺中人终于伸出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扣在自己面上的水晶棺盖。
很轻,也很重。
咚——